顿河悲歌你呀,光荣的静静的顿河,亲爱的父亲,顿河·伊万诺维奇,你是我们的恩人,到处传颂着你的光荣的名声,用美好的语言,歌颂光荣的名声,从前你总是急流奔腾,你急流奔腾,水波晶莹,可现在你呀,顿河,水流却是那么浑浊,从上游到下游全都那么浑浊.
光荣的静静的顿河倾诉说:"我的水流怎么能不浑浊哟,我放走了我的好男儿,我的雄鹰,顿河哥萨克.
没有他们,我的陡岸就只好听任河水冲刷,没有他们,黄沙才淤积成浅滩.
"——哥萨克古歌卷六第一章一九一八年四月,顿河流域的哥萨克彻底分化了:北方各区——霍皮奥尔斯克区、梅德维季河口区和顿河上游地区的一部分——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都跟着退却的红军走了,下游各区的哥萨克节节进逼,把他们赶到本州边境上.
霍皮奥尔河流域的哥萨克几乎全都跟着红军走了,梅德维季河口镇的哥萨克走了一半,顿河上游跟着走的人却很少.
只是在一九一八年,历史才使顿河上游的人和下游的人彻底分离.
但是分离的苗头却早在几百年以前就出现了.
那时候北方各区不富裕的哥萨克既没有亚速海沿岸的肥沃土地,也没有葡萄园,更没有富饶的渔猎之利,他们有时从切尔卡斯克出发,随意到大俄罗斯的土地上进行抢掠、骚扰,成了所有暴动的英雄豪杰——从拉辛到谢卡奇的最可靠的支柱.
甚至在近代,当整个顿河哥萨克军在统治者铁腕的高压下蠢蠢思动时,上游的哥萨克就由自己的村、镇长率领公开暴动,动摇了沙皇统治的基础,跟政府军交战,抢劫在顿河上航行的商船队,转战伏尔加河沿岸,在已被镇压下去的扎波罗热重新煽起暴动.
四月底,红军已经从顿河沿岸三分之二的地区撤走.
这样一来,建立全地区性政权就显得十分迫切了,于是在南方作战的一些部队的指挥官们就建议召开顿河军会议.
决定四月二十八日在新切尔卡斯克召开顿河临时政府成员和各村镇与各部队代表大会.
鞑靼村收到了维申斯克镇镇长的通知:四月二十二日在维申斯克镇召开镇代表大会,选举参加顿河军会议的代表.
米伦·格里戈里那维奇在村民大会上宣读了通知.
村里选派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博加特廖夫老爹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到维申斯克去参加镇代表大会.
在镇代表大会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和其余的几位代表一同当选为出席顿河军会议的代表.
他当天就从维申斯克回来了,为了提前赶到新切尔卡斯克,第二天就决定和亲家公一同去米列罗沃(米伦·格里戈里那维奇要在米列罗沃买些煤油、肥皂和其他日用品,顺便给莫霍夫的磨坊买些面粉罗和轴承合金,赚点儿外快).
天一亮他们就动身了.
米伦·格里戈里那维奇的那几匹铁青马轻快地拉着四轮马车.
亲家俩并排坐在漆着花纹的车厢里.
爬上了山岗,他们就说起话来,因为有德国人驻在米列罗沃,所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有点儿担心地问道:"我说,亲家,德国人会不会扣留咱们呢他们可是很野蛮的,这些该死的家伙!
""不会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肯定地说.
"马特维·卡舒林前几天去过,他说,德国人胆小……很怕招惹哥萨克.
""真有你的!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那狐狸毛似的火红大胡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他摆弄了一会儿樱桃木的鞭子把,说.
看来,他已经安下心来,于是改变了话题,问亲家公,"你认为会成立什么样的政权呢""我们选一位将军.
选个我们的人!
选个哥萨克!
""上帝保佑!
你们可要仔细挑选呀!
要象茨冈人相马一样,"我们一定好好挑挑.
顿河的聪明人还多着哪.
""太对啦,太对啦,亲家……聪明人和傻子都用不着人去种——他们自个儿就会长出来.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眯缝起眼睛,他那长满雀斑的脸上露出一阵愁容.
"我原本指望我的米吉卡出息成人,希望他去军官学校念书当官儿,可是他连教区小学都没有念完,第二年冬天就逃学不去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思念着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追击红军的儿郎们.
马车颠簸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象发疟疾似的;右边的铁青马自己把蹄子踩伤了,还没有磨光的马掌喀喀直响;车厢摇晃不止,紧紧挨着坐的两亲家就象鱼在产卵期一样,互相磨蹭个没完.
"咱们的哥萨克也不知道在哪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叹了一口气.
"在顺着霍皮奥尔河穷追呢.
加尔梅克人相的费多特卡从库梅尔任斯克镇回来了,他的马被打死啦.
据说,哥萨克们好象正往季尚斯克镇方向挺进呢.
"俩人又沉默了.
小风吹得脊背冷飕飕的.
身后,顿河对岸,树林、草地、湖泊和光秃秃的林间空地——都燃烧在一片庄严肃穆火红的霞光中.
沿河的沙丘象是蜂房里的蜂蜜,驼峰似的上下翻滚的波浪闪着青铜色的微光.
春天来的步调很不一致.
树林的嫩绿早已换成茂密的深绿色,野花开遍了草原,春潮已经退去,河边的草地上留下了无数闪光的水洼,但是陡峭的山崖下,沟谷里的黏土上,还依然留有残雪,还在挑衅似地闪着寒光.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赶到了米列罗沃,住到一个熟识的乌克兰人家里,他家紧挨着大粮仓的褐色高墙.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套上车,赶到商店里去买办东西.
他畅行无阻地通过了铁路道口,就在这里,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德国人.
三个德国义勇兵迎面走上来拦住他.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棕色连鬓胡子一直长到耳朵边的家伙,招手示意,叫他站住.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勒紧缰绳,翕动着嘴唇,不安地等待着德国人走过来.
一个高大、肥壮的普鲁士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呵呵地对一个同伴说:"这是个最道地的哥萨克.
你看,他还穿着哥萨克制服呢!
他的儿子一定跟咱们打过仗.
我们把他活着送到柏林去吧.
这会是一件非常珍奇的展览品!
""咱们需要的是他的马,至于他本人,叫他见鬼去吧!
"那个生着棕色大胡子、手爪子很难+看的家伙绷着脸回答说.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马匹,走到四轮车跟前.
"下来,老头子.
我们要用用你的马——喏,从这个面粉厂运一批面粉到火车站去.
听见没有,下来,对你说哪!
你可以到卫戍司令部去领回你的马.
"德国人用眼睛瞟着面粉厂,并且做了一个对他的命令不容怀疑的手势,请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下车.
其余的两个人笑着往面粉厂走去,不断地回头看.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脸霎时变得灰白,他把缰绳缠到车厢的横木上,然后轻捷地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了马前头.
"亲家公没有来,"他脑子里一闪,心里凉了.
"他们要把马抢走!
唉,倒了大霉啦!
见他妈的鬼!
"德国人紧闭着嘴唇,抓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袖子,打着手势,叫他上面粉厂那里去.
"住手!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往前探了一下身子,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拿开你那双干净的手吧,也别动我的马!
我不能把马交给你!
"德国步兵从他的声调中猜出了回答的含意,突然恶狠狠地张开嘴,露出发青的光洁的牙齿,眼珠子瞪得吓人,威风凛凛的声调叫得非常刺耳.
德国人伸手去抓肩上的步枪背带.
在这一瞬间,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他几乎没有怎么使劲儿,只是用拳击家的打法,照着这家伙的颧骨打了一拳.
德国人被打得惨叫一声,晃了一下脑袋,下巴颏上的钢盔皮带也断了.
德国人仰面倒地,挣扎着要站起来,嘴里吐出深红色的浓血块.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又照着德国人的后脑勺儿打了一拳,向四面张望了一下,弯下身,用力一扯,把步枪夺过来.
在这一瞬间,他的思路又快,又清楚.
他知道德国人已经不能在他背后开枪了,就掉转马头,只是担心被铁路栅栏外面或者铁路上的哨兵们看见.
两匹铁青马就是在赛马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发疯似的飞跑过!
就是在举行结婚礼接新娘的时候,车轮子也没有转得这样快过!
"主啊!
救命吧!
救命吧,主啊!
看在天父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心里祷告着,鞭子不住气地往马背上抽着.
天生的贪心差一点儿没有送了他的命;他本来还想跑回住处去拿他丢下的车毯,但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拨马朝市外驰去.
一口气飞跑了二十俄里,到了城郊小镇奥列霍瓦亚,正如后来他自己所说的,跑得比先知伊利亚坐的神车还快.
一到奥列霍瓦亚,就跑到一个熟识的乌克兰人家里,这时他已经半死不活,对主人讲了发生的事情,央求把他和马匹藏起来.
乌克兰人倒是答应了把他藏起来,不过预先警告他说:"俺把你藏起来,不过德国佬要是逼问得紧,格里戈里耶维奇,俺是要说出来的,因为俺没有必要为你受苦!
他们会放火烧俺的房子,会给俺戴上手铐.
""你把我藏起来吧,亲人哪!
你要我怎么谢你都行!
只要能救我的命,把我藏到什么地方去吧,——我给你赶一群羊来!
送你十几只最好的羊,我决不心疼!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一面又是央告又是许愿,一面把马车推到板棚檐下.
他怕得要命,怕德国兵来追拿.
在乌克兰人家里待到傍晚,天一黑,就溜了.
他把车赶出奥列霍瓦亚,一路上象发了疯似的,拼命狂奔,马的两肋,汗沫飞溅,马车颠得那么厉害,车轮上有几根辐条都歪扭到一起了,直到下亚布洛诺夫斯基村,他才清醒过来.
进村以前,他从马车座位底下把夺来的步枪拿出来,看了看枪上的背带,皮带反面有用化学铅笔写的字,他轻松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鬼子们,怎么样——你们追上了吗你们的本领还差得远哪!
"他根本没给乌克兰人送羊去.
秋天,他又路过这儿,看到主人期待的眼神,就回答说:"我们的羊啊,都瘟死啦.
今年的羊群太糟啦……不过我们是老交情啦,这不是,给你带来些自家园子里的梨!
"他从车上扔下两口袋在路上颠烂了的梨,狡猾的眼睛看着一旁,解释道:"我们家的梨好吃,又香又甜……这是熟透了的……"说完就告别了.
当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逃出米列罗沃的时候,他的亲家公正在车站上奔走呢.
年轻的德国军官给他开了张通行证,通过翻译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盘问了一番,然后点上一支廉价的雪茄烟,带着庇护者的口吻嘱咐道:"去吧,不过您要记住,你们应当有一个明智的政府,你们选总统也好,选皇帝也好,选谁都行,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个人要有管理国家的智慧,能对我国执行忠顺的政策.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很不友好地看着德国人,他不想跟他搭话,一领到通行证,立刻就买车票去了.
在新切尔卡斯克竟看到了那么多青年军官,使他非常惊讶: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游逛,坐在饭馆里吃喝,带着姑娘游玩,在将军府和选作大会会场的法院一带溜达.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代表住处遇到了几位同乡和一个叶兰斯克镇的熟人.
大多数的代表是哥萨克,军官并不多,总共只有几十名各镇的知识分子代表.
关于地区政权的选举,众说纷坛.
只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一定要选出一位将军.
人们提出了许多有名气的哥萨克将军的名字,纷纷议论着候选人.
刚到的那天傍晚,喝过晚茶以后,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自己房间里坐下来,正准备吃自己家里带来的干粮.
他摆出一段干鲤鱼,切下一块面包.
这时有两个米古林斯克的代表坐到他跟前来,接着又过来了几个人.
先是谈了一阵前线的情况.
然后话题逐渐转到政权选举问题上来.
"象去世的卡列金——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那样好的人再也找不到啦,"蓄着灰色大胡子的舒米林斯克的代表叹了口气说.
"可以这么说,"叶兰斯克的代表同意说.
参加谈话的一位上尉,别斯谢尔盖涅夫斯克镇的代表,颇为激动地开口道:"怎么会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呢你们这是怎么啦,诸位克拉斯诺夫将军怎么样啊""这个克拉斯诺夫是什么人物""怎么是什么人物呀诸位,你们问这种话,难道不感到害臊吗鼎鼎大名的将军,第三骑兵军团的司令官,聪明绝顶,得过十字勋章,天才的统帅!
"上尉这番兴高采烈、连珠炮似的赞语激怒了一位前线部队的代表.
"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您:我们领教过他的天才!
他是个废物将军!
在对德战争中,他曾有过出色的表演.
要不是革命的话,他只好当一辈子旅长了!
""亲爱的,您不了解克拉斯诺夫将军,您怎么能这样说呢而且,您怎么竟敢对一位大家都很尊敬的将军这样胡说八道呢您大概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哥萨克列兵了吧"上尉这些象冰块似的、毁灭性的话,说得那个哥萨克惊慌失措,胆怯起来,他压着火儿嘟囔说:"老爷,我是说,我在他手下服过役……他在奥地利战线上,把我们的一个团硬送到架着铁蒺藜的敌人战壕前面!
所以我们才认为他是个废物……至于别的什么,谁知道呢……也许,完全相反……""那么为什么赏给他十字勋章呢傻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嗓眼里卡了根鲤鱼刺;咳出来以后,也朝着那个前线部队的代表开炮了:"你们养成了一种坏毛病,什么人都骂,什么人都不合你们的心意……哼,染上了这样的臭习气!
如果少说点儿——也许不会糟到这步天地.
不然,自以为满脑子大道理,可全是些吹牛大王!
"切尔卡斯克地区的代表和顿河下游的代表都一致拥护克拉斯诺夫.
这位得过乔治十字勋有的将军很合老头子们的心意;他们有很多人曾经跟他一起参加过日俄战争.
克拉斯诺夫的履历迷惑了许多军官:禁卫军军官,混迹上流社会、文质彬彬、煊赫一时的将军,曾在宫廷任职、当过皇帝陛下的侍从官.
克拉斯诺夫不仅是个将军,不仅是个受过严格军事训练、行伍出身的人,而且好歹也算是一位作家,他在《涅瓦》杂志增刊上发表的、取材于军官生活的短篇小说,当时也曾被人们争相阅读,这就使一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感到满意;既然是作家,那么当然是个有文化的人喽.
在代表们的住处,为克拉斯诺夫进行着激烈竞选活动.
许多其他将军的名字在他的大名前,都显得暗淡无光了.
一些拥护克拉斯诺夫的军官在悄悄地传播着有关阿夫里坎.
博加耶夫斯基的流言,说什么博加耶夫斯基跟邓尼金穿一条腿裤子,如果选了博加耶夫斯基担任政府首脑的话,只要把布尔什维克一赶跑,他们一进莫斯科,哥萨克的一切特权和自治权就统统完蛋啦.
不过,克拉斯诺夫也有一些敌人.
一位教员的代表处心积虑地要败坏将军的名誉,但是收效不大.
他在代表们的房间里串来串去,象蚊子似的在哥萨克们毛烘烘的耳朵边恶毒地嗡嗡叫:"克拉斯诺夫吗是个卑鄙的将军,蹩脚的作家!
虚有其表的宫廷人物,只会吹吹拍拍!
这么说吧,他是既想扬名全国,又想保住民主的清白.
你们等着瞧吧,他会把顿河出卖给第一个买主,一点儿也不剩!
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政治上他是个白痴.
我们应该选阿格耶夫!
那个人——可完全是另一回事啦.
"但是这位教员并没有获得什么成就.
五月一日,大会进行到第三天,会场响起一片欢呼声:"请克拉斯诺夫将军上台!
""我们竭诚……""诚心诚意……""请求他上台!
""我们引以自豪的将军!
""请他上台吧,给我们讲讲目前时局吧!
"整个大会场里都骚动起来了.
许多军官都轻轻地鼓起掌来,哥萨克们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蠢笨地、一点也不响亮地拍起手来.
他们那干粗活磨得粗糙的黑手发出的一片枯燥、刺耳的声音,简直叫人听了难过,跟那些挤在走廊里和过道里的小姐和太太、军官和学生们保养得又胖又嫩的小手巴掌奏出的音乐般的、轻柔的掌声形成强烈的对比.
身材高大、匀称,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英俊,潇洒的将军,穿着军服,胸前挂满了十字勋章和奖章,戴着肩章及其他各种将军标志,象检阅一样,健步走上主席台的时候,会场里响起了阵阵掌声和呐喊声;呐喊转为欢呼,代表席上,一片欢腾.
很多人从将军那激动、感人的脸上,从他那仪表堂堂的英姿上,似乎隐约看到了昔日帝国的余威.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感动得老泪纵横,从制帽里掏出一条红手绢,抹了半天眼泪和鼻涕.
"这是真正的将军!
一看就知道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很象皇上,连相貌都很象.
不仔细看,会误认为是皇上亚历山大①呢!
"他一面亲热地看着站在脚灯前面的克拉斯诺夫,一面心里这样想.
这次顿河军会议称为"拯救顿河会议",开得从容不迫.
根据会议主席亚诺夫大尉的建议,通过了一项佩带肩章及各种军衔符号的决议.
克拉斯诺夫发表了匠心独具的漂亮演说.
他沉痛地谈到"被布尔什维克糟踏得不象样的俄罗斯",说到俄罗斯帝国"昔日的威力"、顿河的前途.
他把目前的情况描述了一番之后,简单地谈了谈德国人的占领问题.
在结束演说时,他热情奔放地描绘了消灭布尔什维克以后,顿河地区独立自主的幸福生活,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强大的顿河军会议将要统治顿河地区!
我们将重建被革命瓦解了的哥萨克社会,恢复古代哥萨克美好的生活方式.
我们也要象古代我们的祖先那样,响亮而有力地对莫斯科说:'你好啊,俄罗斯贵族的沙皇,你就呆在莫斯科的石头城里吧,而我们哥萨克,生活在静静的顿河上!
'"五月三日晚间的会议上,克拉斯诺夫少将以一百零七票,十票弃权,当选为顿河军司令官.
他在从大尉的手里接过司令官权杖以前,先提出了就任的先决条件:批准他向会议提出的那些基本法规,并授与他不受限制的统治权.
"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沦亡的前夜!
我只能在得到对军区司令官充分信任的情况下,接受权杖.
非常时期,所以只有当我意识到,顿河军会议——顿河意志的最高体现者——信任我,而且为了肃清布尔什维克的流毒,消除放任和无政府状态,准备制定强有力的法律准则时,我才能充满信心、朝气蓬勃地去执行我所肩负的使命.
"克拉斯诺夫所提出的法规都是些帝俄时代的旧法规,只不过经过了仓促地改头换面,稍加修改.
会议怎么会不通过呢正求之不得.
一切,就连那改得很不成功的国旗,也都使人想起了旧时代:蓝红黄三色的横条(代表哥萨克、外来户和加尔梅克人);为了讨好哥萨克,仅对国徽作了彻底的改变:把那只凶猛的、张着翅膀、伸着利爪的双头鹰,改为一个头戴皮帽,身佩马刀、火枪和全副装备,骑在酒桶上的裸体哥萨克.
一个脑筋简单的代表,喜欢拍马屁的家伙,提了个献媚讨好的问题:"将军大人也许对已经通过的基本法还要提出什么需要修正或更改的吧"克拉斯诺夫慈样地笑着,开了个玩笑.
他以一种引起人们的希望的眼神把代表们扫视了一遍,用被人们的喝彩娇宠惯了的声调回答说:"可以更改.
第四十八条、第四十九条和第五十条——关于国旗、国徽和国歌的条款——可以修改.
什么样的国旗——除了红旗,什么样的国徽——除了五角星或者别的诸如共济会①的标记以外,什么样的国歌——除了《国际歌》,只要你们大家提出,我都可以更改.
"①这里是指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①建立于十八世纪的一种世界性宗教、政治秘密组织.
会议在一片哄笑声中批准了各项法规.
而将军的这些妙语一直传诵了很久.
五月五日顿河军会议宣告闭幕.
大家说完了最后的话.
克拉斯诺夫的主要助手,南线兵团的指挥官,杰尼索夫上校,保证在最短期间内消灭布尔什维克的"革命".
顿河军会议的成员由于成功地选出了军区司令官,又听到前线传来的好消息,大家都放心了,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心情激动,喜出望外,从顿河的首都回来了.
他坚信,这回权杖已经掌握在可靠人的手里了,很快就可以打垮布尔什维克,两个儿子可以回家来种地了.
老头子双肘撑着小桌子,坐在火车窗前:耳朵里依然回响着散会时奏的顿河国歌的余音,生动的歌词,沁人肺腑,他仿佛真的觉得"正教的静静的顿河波涛汹涌,滚滚奔流".
但是,火车开出新切尔卡斯克只有几俄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从车窗里看到了巴伐利亚骑兵的先头部队.
一队德国骑兵正沿铁路两侧,迎着火车弛来.
骑士们安然地弓背骑在鞍座上,膘满体壮的高头大马摇晃着剪得短短的尾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俯身向前,痛苦地皱起眉头,眼看着德国人的马蹄得意洋洋地跳跃着,践踏着哥萨克的土地,后来他低头弯腰坐了半天,宽阔的脊背朝着车窗,抽泣起来.
第二章一列一列的红色车厢的列车,从顿河经过马克兰向德国开去,运去了面粉、油脂、鸡蛋和牛.
车厢的平台上站着德国兵,戴着无檐军帽,穿着蓝灰色军装,枪上上着刺刀.
德国兵后跟钉着铁掌的、结实的黄皮靴子踏平了顿河地区的大路,巴伐利亚的骑兵饮马顿河边……而在与乌克兰毗邻的边界上,为保卫顿河新征召的、刚在佩尔西阿诺夫卡受完训的青年哥萨克,正在跟彼得留拉①的部队厮杀.
为了多抢夺一小块乌克兰的土地,新拼凑起来的顿河哥萨克第十二团几乎有一半人死在斯塔罗别尔斯克.
在北方,梅德维季河口镇成了拉锯区:从格拉祖诺夫斯克、新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库梅尔任斯克、斯库里申期克及其他各镇的村庄来的赤卫军哥萨克部队占领了市镇,可是过了一个钟头,阿列克谢耶人的白卫军军官游击队又把它夺了回去,于是满街就尽是那些构成白卫军部队骨干的——普通中学生、实科中学生和教会学校学生,穿着不同的大衣在游逛.
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从一个镇到一个镇,在逐渐往北方推进.
红军已经退到萨拉托夫省去了.
他们差不多放弃了整个霍皮奥尔地区.
夏末,由所有能拿起武器的各种年龄的哥萨克拼凑成的顿河军已经在边境上守卫了.
顿河军在进军途中不断扩编,用从新切尔卡斯克涌来的军官补充了干部,就很有点儿正规军的样子了:由各个市镇派来的人数不多的义勇兵也都合编在一起;再加上在对德战争中残存下来的官兵,恢复了旧日的正规团建制;又把几个团编成了师;在司令部里,一批有经验的上校代替了那些尉官;指挥人员的构成也在逐渐改变.
夏天将尽的时候,由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卡赞斯克和舒米林斯克等镇的哥萨克编成的一支战斗部队,根据阿尔费罗夫少将的命令,越过顿河地区的边界,占领了顿涅茨科耶——沃罗涅什省边境上的第一个市镇,包围了博古恰尔县城.
鞑靼村的哥萨克连由彼得罗·麦列霍夫率领,经过许多村镇,向北方的梅德维季河口地区挺进,已经有四昼夜了.
红军就在他们的右面一点地方,并没有接战,匆匆向铁路线退去.
所以他们始终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
行军速度也不快.
彼得罗和所有的哥萨克,虽然并没有事先商量好,但是都认为没有必要急急忙忙地去送死,每天的行程都不超过三十俄里.
第五天头上他们开进了库梅尔任斯克镇.
在敦杜科维村边渡过了霍皮奥尔河.
蚊子多得象纱幕一样笼罩着草原.
轻微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云雾般的蚊群在盲目地盘旋飞舞,往骑士和战马的耳朵、眼睛里乱钻乱撞.
马匹深受其苦,直打喷嚏,哥萨克们挥手驱赶,不断地用家种烟草熏着.
"真是个好玩意儿,该死的东西!
"赫里斯托尼亚用袖子擦着泪汪汪的眼睛,哼哼说.
"怎么的,蚊子钻到眼睛里去啦"葛利高里笑了笑.
"眼睛疼得很.
准是毒蚊子,魔鬼!
"赫里斯托尼亚掀起红眼皮,用粗糙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眼珠子;噘着嘴①西·瓦·彼得留拉(1877—1926)是一九一八至一九二年间乌克兰反革命匪帮首领.
唇,用手背擦了半天眼睛.
葛利高里和他骑马并行.
他们俩从出发的那天起就在一起.
最近发胖了的、越发象女人的阿尼库什卡也加入他们一伙.
鞑靼村的队伍还不满一个连.
彼得罗的助手是司务长拉特舍夫,是入赘鞑靼村的女婿.
葛利高里指挥一个排,他排里几乎都是村下头的哥萨克:赫里斯托尼亚、阿尼库什卡、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马丁·沙米利、伊万·托米林、瘦长的博尔谢夫和狗熊似的懒蛋扎哈尔·科罗廖夫、普罗霍尔·济科夫、茨冈血统的梅尔库洛夫、叶皮凡·马克萨耶夫、叶戈尔·西尼林,还有十五个同龄的小伙子.
尼古拉·科舍沃伊指挥第二排,指挥第三排的是雅科夫·科洛韦金,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指挥第四排,他参加执行波乔尔科夫的死刑后,很快就被阿尔费罗夫将军提升为上士.
连队鞭策马匹,用草原行军的快步前进.
大道绕过一片积满水的沼泽地,钻进嫩莎草和河柳丛生的洼地,蜿蜒曲折地穿过草原.
"马掌"雅科夫在后列里瓮声瓮气地大笑不止,也是靠波乔尔科夫的战友们的鲜血挣得了下士军衔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的中音在随声附和.
彼得罗·麦列霍夫和拉特舍夫走在队伍旁边.
他们在小声谈论着什么.
拉特舍夫在玩弄着马刀上的亮闪闪的新穗子,彼得罗用左手抚摸着马,搔着马耳中间的地方.
拉特舍夫堆满肥肉的脸上浮着笑容,被烟草熏黑、金牙套已经磨损的牙齿在稀疏的胡子下面闪着黄中透黑的光亮.
"牛皮大王"的儿子,哥萨克们都管他叫"牛皮小王".
安季普.
阿夫杰伊奇骑着一匹瘸腿花毛骤马,走在最后面.
只要有个哥萨克一开腔,立刻就会有几个哥萨克凑过去,队伍也就乱了,五个人一列地走了起来,其余的人则在仔细观察着陌生的地形、草原、微波荡漾的湖泊和绕岸的、象绿色的围墙一样的杨树和柳树.
从哥萨克们的行装来看是准备要远行的:鞍袋里塞的东西都鼓了起来,所有的驮袋都装得满满的,每个人的鞍带上都考虑周到地绑着军大衣.
而且从马具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每一根小皮带都用麻线缝过,一切都重新缝过,拧过,重新修理过.
如果说在一个月以前,大家还都认为,战争是不会发生的,那么现在却怀着听天由命的忧郁心情踏上征途,认识到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了.
"今天你还披着这张人皮,也许明天乌鸦就会在荒郊野外鞣制这张皮啦",个个都这样想.
穿过了克列普茨村.
右面稀稀疏疏地闪过一些芦苇盖顶的村舍.
阿尼库什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块干饼,咬了一半,凶狠地龇着匀细的门牙,象兔子似的匆匆忙忙地翕动着颚骨,大嚼起来.
赫里斯托尼亚斜睨了他一眼.
"你饿啦""不然为什么要吃呀……这是老婆烙的.
""吃也是你的拿手戏!
大概你的肚子跟猪肚子一样大.
"赫里斯托尼亚转脸朝着葛利高里,怒冲冲怨声怨气地继续说道:"他只会吃,这鬼东西,太不象话!
他怎么能塞下这么多的东西呢这些日子我就在仔细观察,简直叫人有点儿害怕:他的身量并不大,可是吃起东西来,简直象个无底洞.
""我吃自个儿的东西,我拼命吃.
晚上吃一只羊,可是天不亮就又饿啦.
咱们什么都吃,凡是能吃的东西,咱们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阿尼库什卡不时哈哈笑着,朝葛利高里挤挤眼,指着正气哼哼地啐吐沫的赫里斯托尼亚.
"彼得罗·潘苔莱耶夫①,你打算在哪儿宿营啊你瞧,马儿都累坏啦!
"托米林喊道.
梅尔库洛夫也支持他的意见:"到宿营的时候了.
太阳落山啦.
"彼得罗挥了一下鞭子.
"咱们在克柳奇宿营.
也可能,还要赶到库梅尔加呢.
"梅尔库洛夫在卷毛的黑胡子里笑了笑,悄悄地对托米林说:"想在阿尔费罗夫手里升官哪,母狗!
拼命在往前赶……"有个人在给梅尔库洛夫剪胡子的时候,顽皮地乱剪了一阵,把漂亮的大胡子剪成了象个歪歪扭扭的小木橛子似的尖胡子.
梅尔库洛夫立刻变了模样,显得滑稽可笑,——这就成了人们经常跟他开玩笑的话把儿.
托米林这时也忍不住说:"你不是也想升官儿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胡子剪成将军的样子.
你大概以为只要把胡子剪成将军的样子,马上就会把一师人交给你指挥啦这个想吃吗"托米林握起拳头,作了个嘲弄的手势.
"混蛋,真见他妈的鬼!
你对他说正经话,他却跟你胡说八道.
"在一片笑谈声中连队开进了克柳奇村.
预先派去号房子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在村头上一户人家门口迎接连队.
"我们排——跟我走!
第一排——就住在这三户人家,第二排——在街左面,第三排——就住在井边的那户人家和毗连的四个院子.
"彼得罗策马来到他跟前,问:"没有听见什么消息吗问过没有""这里连个消息毛儿都听不到.
可是,小伙子,这儿的蜂蜜可真多.
一个老太婆家里就有三百箱.
夜里咱们一定要偷点儿吃!
""哼,哼,别胡闹!
不然的话我可要揍你!
"彼得罗皱起眉头,策马而去.
哥萨克们分散住了下来.
安置好了马匹.
天也黑了.
各户房主人给哥萨克们开了晚饭.
连队的哥萨克和这个村的哥萨克坐在院子里去年砍的赤杨树枝堆上,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就各自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就从村子里开拔了.
差不多快到库梅尔任斯上摇晃着,看了半天,伸出去的手吃力地拿着那张纸,仿佛很重似的.
葛利高里来到他眼前.
"有命令来""是啊!
""怎么说的""说是……命令我把连队交出去.
调我的同龄人回去,要在卡赞斯克组建第二十八团.
炮兵和机枪手也要调去.
""那么其余的人到哪儿去呀"①潘苔莱耶夫是潘苔莱耶维奇的简称.
"喏,上面写着哪:'到阿尔任诺夫斯克去,接受第二十二团团长的指挥.
火速前进.
'真他妈的!
还要'火速'前进!
"拉特舍夫凑了过来,从彼得罗手里拿过命令.
弯起眉毛,翕动着噘起的厚嘴唇,读了起来.
"前进!
"彼得罗大声喊.
连队又动了起来,缓步向前走去.
哥萨克们扭回头,关注地打量着彼得罗,等着他说话.
彼得罗在库梅尔任斯克宣读了命令.
年纪大点的哥萨克忙乱起来,准备往回返.
大家商量好,在镇上休息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各奔前程.
彼得罗整天都在找机会跟弟弟谈谈,他来到弟弟住的房子.
"咱们上操场上去走走.
"葛利高里默默地走出大门.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追上了他们,但是彼得罗冷冷地请求他说:"你去吧,米特里.
我想跟弟弟谈谈.
""可——可以,"米吉卡懂事地笑了笑,停下了脚步.
葛利高里斜眼看着彼得罗,知道哥哥想要跟他谈很严肃的事情.
他避开意料的话题,故意轻松活泼地开口说:"真是怪得很!
刚离家不过一百俄里,可是人已经不一样了.
说话也跟咱们不同,房子也是另一种式样了,象是旧教徒的房舍.
你看,大门上都有木头门楼,象座小教室.
咱们那儿没有这种门楼,还有这个,"他指了指眼前的一处漂亮家宅说,"围墙脚也都镶了木板;是为防止屋墙的木头腐烂,是不是这个道理,啊""算了吧.
"彼得罗皱起眉头说.
"你别说这些啦……等等,咱们到篱笆旁边去说吧.
人们在咱俩呢.
"从操场上过往的妇女和哥萨克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一个老头子,身穿没有扎腰带的蓝衬衣,戴着因年久帽箍褪成粉红色的哥萨克制帽,停住脚步,问:"你们要在这里休息吗""我们想休息一天.
""有喂马的燕麦吗""还有点儿,"彼得罗回答说.
"要没有,就到我家里去,我可以给你们两升.
""谢谢啦,老大爷!
""上帝保佑……到我家去吧.
那就是我的房子,绿色铁房顶的那幢房子.
""你想谈什么呀"葛利高里忍不住皱起眉头问.
"什么都谈谈,"彼得罗不知道为什么负疚地苦笑一声,用嘴角咬住麦色的胡子,说道.
"葛利沙特卡,碰上这样的年月,说不定咱们再也见不到啦……"彼得罗的苦笑和童年时代就留下来的亲切的称呼"葛利沙特卡",使葛利高里痛苦的、还没有完全形成的对哥哥的敌意突然消逝了.
彼得罗亲切地望着弟弟,一直还在苦笑着.
他的嘴唇一动,抹去了笑容,脸立刻板了起来说:"你看,这些坏蛋,把人们搞得互相分离疏远,就象犁铧耕起的泥土:一部分——翻到这面来,另一部分——翻到那面去.
真是魔鬼般的生活,可怕的年月!
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就拿你来说吧,"他猛地话锋一转:"你看,你是我的亲弟弟,可是我并不了解你,真的!
我感觉得到,你好象离我越来越远……我说得对吗"他又自己回答说:"说得对.
你的思想在动摇,打不定主意……我担心你会跑到红军那边儿去……葛利沙特卡,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认清自己.
""那么你认清了吗"葛利高里一面问,一面望着夕阳正往看不见的霍皮奥尔河对岸白垩的山峰后面落下去,看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和象烧焦了的棉花似的、飘流的黑云.
"我已经认清了.
我已经走上了应走的道路.
谁也不能把我从这条路上拉开!
葛利什卡,我决不会象你这样摇摆不定.
""是吗"葛利高里勉强挤出了一丝愤愤的笑意.
"我决不会!
"彼得罗怒冲冲地卷了卷胡子,不停地眨着眼睛,象被阳光照得眼花了似的.
"你就是用套也别想把我拉到红军那面去.
哥萨克社会反对这帮家伙,我也反对他们.
我不能违反哥萨克的意志,决不会那样子!
这么说吧……我没有跑到他们那边去的理由,走的不是一条路!
""别谈这些啦,"葛利高里疲倦地央求说.
他首先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摇晃着微驼的肩膀勉力移动着脚步.
彼得罗在大门口放慢了脚步,问:"你告诉我,我好知道……葛利什卡,告诉我,你不会跑到他们那边去吧""难说……我不知道.
"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勉强回答说.
彼得罗叹了一口气,但是不再问了.
他很激动,脸色难看地走了.
不论是他,还是葛利高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从前联系着他们的道路,已经长满往昔经历的荆棘,荒芜阻塞,再也不能心心相通了.
就好象山沟顶上的一条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沿着山坡伸延下去,但是突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小路钻进了沟底,象被切断一样不能通行了——前进无路,艾蒿丛生,象墙一样挡住了,变成一条死路.
……第二天,彼得罗率领半个连回维申斯克.
其余的青年哥萨克则由葛利高里率领,开赴阿尔任诺夫斯克.
从早上起,太阳就无情地蒸烤着大地.
笼罩着玄褐色蜃气的草原象口蒸锅一样.
队伍后面的蓝天上,闪耀着霍皮奥尔河沿岸紫色的山峰,眼前是一片象粼粼水波似的黄沙.
浑身大汗淋漓的马匹在骑士们的身下一步一步地摇晃着.
哥萨克们的脸都变成了揭色,被太阳晒得褪色了.
鞍垫、马橙、笼头上的金属部件晒得都烫手.
连树林里面也都不凉快了,热气闷人,处处散发着大雨将至的暑热.
沉重的苦闷压垮了葛利高里.
一整天,他在马上悠晃着,断断续续地想着未来的日子;象拨弄项链上的琉璃珠一样,在脑子里玩味着彼得罗的那些话,无聊得很.
苦艾又酸又涩、醉人的气味令人唇焦,大道被暑热蒸烤得直冒烟.
金褐色的草原仰面暴晒在骄阳下.
早风掠过草原,吹伏沙沙作响的青草,卷起阵阵黄沙和尘埃.
傍晚,一层透明的薄雾遮住了太阳.
天空变成了灰色.
西天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
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下垂的云脚紧踏在迷离恍惚纺得纤细的地平线上.
后来,乌云被风吹着,拖着恼人的、低垂的玄褐色尾巴,圆形的云头闪着砂糖似的白光,威严地飘去.
队伍第二次渡过库梅尔加河,钻进杨树林的圆顶绿荫下.
微风吹来,树叶的背面象波浪似地翻滚起来,闪耀着蓝白色的光亮,和谐、低沉地沙沙作响.
霍皮奥尔河对岸的什么地方,从白亮的云边向大地上撒下夹杂着雹子的斜雨,彩虹象一条五色的带子缠绕着雨丝.
队伍在一个荒僻的小村子里宿营了.
葛利高里收拾完战马,便往养蜂场走去.
主人是一个鬈发的、年迈的哥萨克,他把落在大胡子上的蜜蜂拂下来,神色惶恐地对葛利高里说:"这箱蜂子是前几天才买的.
运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幼蜂全都死啦.
你看,蜜蜂正在往外抬死蜂呢,"他在一只钻满了小孔的蜂箱前面停下来,指着蜂房的出口说,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不停地往出口外搬运幼蜂的尸体,叼着它们嗡嗡叫着飞去.
主人婉惜地眯缝着红眼睛,伤心地吧嗒着嘴.
他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的,用力挥着双手,姿势非常难看.
他没有安静的时候,很粗鲁,动作象旋风似的,总是匆匆忙忙,令人心神不安;在这里,在这有一大群蜜蜂正在和谐地进行缓慢、明智劳动的养蜂场里,显得完全是多余的.
葛利高里有点儿不怀好意地仔细打量起他来.
这种感情是不由自主地产生的,是这个宽肩膀上了年纪的哥萨克一阵阵的大声刺耳的谈话引起的:"今年的蜂蜜收成很好.
香薄荷开得很旺盛,都是从这种花上采来的蜜.
框养要比箱养好得多.
你看我正在搞……"葛利高里喝着茶,搀着稠得象浆糊一样香甜的蜂蜜.
蜂蜜散发出香薄荷、三叶草和草花的香味.
主人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高个子的守活寡的女人——管斟茶.
她的丈夫跟着红军走了,所以主人很殷勤,很老实.
老爸爸没有注意到女儿紧紧抿着两片不很鲜艳的薄嘴唇,从眼睫毛下迅速地打量着葛利高里.
她伸手去拿茶壶,这时候葛利高里就看见了她那象松焦油一样黑的、鬈曲的腋毛.
她那探索好奇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好几次,他甚至觉得,他们的目光相遇后,年轻的哥萨克女人的双颊泛起了红晕,嘴唇角上露出了隐约的微笑.
"我在内室给您铺床,"喝完茶以后,她夹着枕头和车毯走过客人身边时说,并用毫不掩饰的饥饿目光去挑逗葛利高里.
拍打着枕头,她仿佛顺便说说,模糊不清地快口对他说:"我睡在板棚下面……家里闷得很,虼蚤又咬……"葛利高里刚一听到主人的打鼾声,就脱掉靴子,到板棚里去找她.
她躺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在自己身旁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把羊皮袄往自己身上拉了拉,两条腿靠在葛利高里身上,就沉默了.
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有一种洋葱味儿和久无人问津的、清新的气味.
葛利高里枕着她那黝黑的细胳膊,一直睡到天快亮.
她彻夜使劲把他抱在怀里,没完没了地跟他亲热,调笑中把他的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的脖子、胸膛和肩膀上到处都留下了她那尖细的、象小野兽似的牙齿在狂热亲吻时咬出来的斑斑痕迹.
鸡叫三遍以后,葛利高里准备跑回内室去,但是她却死抱住他不放.
"放开我,亲爱的,放开我,我的小宝贝!
"葛利高里央告着,下垂的小黑胡子里带着微笑,想要悄悄地挣脱出来.
"再躺一会儿……躺下来!
""要知道人家会看见的呀!
你瞧,天快亮啦!
""亮吧,管它呢!
""要是叫你父亲看见了呢""爸爸早就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葛利高里惊愕地颤动了一下眉毛.
"是这么回事……""真是太神啦,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要知道,他……他昨天对我说:如果有军官来和你调情,你就跟他睡去,求他多多关照,不然的话,就会为了格拉西卡①把马牵走,或者还会拿些别的东西……格拉西姆是我丈夫,他跟着红军走啦……""原来是这样!
"葛利高里嘲笑说,但是心里却很不是味儿.
解铃还是系铃人,她立即就驱散了这片乌云.
她亲热地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哆嗦了一下,说:"我那个男人可不象你这样……""那他是怎么样的呢"葛利高里已经清醒的眼睛望着发白的天空,很感兴趣地问.
"是个废物……病鬼……"她信任地往葛利高里身边凑凑,话语里带着哭泣声音.
"我跟他过得没有一点儿乐趣……他不能讨女人家喜欢……"一个陌生的、象孩子一样天真的灵魂自然地在葛利高里面前展开了,就象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
这使葛利高里陶醉,激起他的爱怜之心.
葛利高里怜悯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乱蓬蓬的头发,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从屋檐的芦苇棚顶透进西沉的月亮的余辉.
一颗流星从天上坠下,向地平线飞去,在灰白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
母鸭在水塘里呱呱召唤,公鸭用沙哑声调含情脉脉地回应.
葛利高里带着倒空了的、又注满甜言蜜语的疲倦身躯,轻飘飘地走回内室.
他朦胧睡下,玩味着唇边残留的她嘴唇上的咸味儿,脑子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哥萨克少妇苛求爱抚的身子和身上的气味,——一种由香薄荷蜂蜜和汗混合成的复杂气味.
过了两个钟头,哥萨克们把他叫醒.
普罗霍尔·济科夫给他备好马,牵到大门外.
葛利高里和主人告别,坚定地忍受着他视线中模糊的敌意,朝正往屋子里走去的主人的女儿点了点头.
她低下脑袋,涂得不很鲜艳的、薄薄的嘴角上浮着笑容和模糊的遗憾的苦闷表情.
葛利高里顺着胡同走着,不断回头顾盼,胡同象一张弓,绕过他曾住宿的院子,所以他能看见,被他温存过的哥萨克少妇正扭回头,把瘦削的、晒得黝黑的手巴掌遮在眼睛上,隔着篱笆目送他.
葛利高里怀着突怂袭来的惆怅心情回头张望,企图想象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整个身影——可是看不见.
只能看到哥萨克少妇戴着白头巾的脑袋慢慢地扭着,追踪着他.
向日葵的花盘就是这样扭着,追逐着慢悠悠地环行的太阳.
科舍沃伊·米哈伊尔被象犯人似的从维申斯克送往前线.
他到了费多谢耶夫斯克镇,镇长叫他逗留了一天,然后重又押回维申斯克.
"你们为什么又要把我押回去呀"米哈伊尔问镇公所的文书.
"维申斯克有公文来,"文书不很情愿地回答说.
①格拉西卡是格拉西姆的爱称.
原来是米哈伊尔的母亲在村民大会上跪着央告老头子们,于是他们就以村社的名义写了一份请愿书,说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家庭的唯一赡养人,所以请求改判他做苦工,当马倌.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亲自带着请愿书去见维申斯克镇的镇长.
请求被批准了.
镇长在镇公所里对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什卡大喊大叫了一阵,然后降低嗓门儿,气哼哼地结束说:"我们不能把保卫顿河的任务交给一个布尔什维克!
现在你到种马牧场去,在那儿当马倌,以观后效.
狗崽子,你给我小心点儿!
我是可怜你的母亲,要不然哪……滚吧!
"米什卡已经无人押送,自由地走在晒得滚烫的大街上.
肩上的行李压得肩膀生疼.
被一百五十里的长途跋涉累坏了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了.
入夜,他才筋疲力尽地回到村子,第二天便出发到牧场去,母亲大哭了一场,拼命亲吻了一阵,母亲衰老的脸和第一次发现的她头上的银丝,都牢牢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从卡尔金斯克镇往南,是长二十八俄里、宽六俄里的一片从未开垦的草原.
这块几万俄亩的土地,是用来牧放镇上的公用种马的,所以叫种马牧场.
每年过叶戈尔节①的时候,马倌就从维申斯克的过冬马厩里把那些在那里过冬的种马赶到牧场上来.
用镇上的公款在牧场当中修建了一座马厩,有可以容纳十八匹马的夏季露天马架和一排供马倌、场长和兽医居住使用的木头营房.
维申斯克镇地区的哥萨克把骡马送来配种,兽医和场长对骒马检验得非常仔细,每匹骒马的身高不能低于两俄尺,年龄不能小于四岁.
健壮的骒马每四十匹为一群.
每匹种马把自己的一群领到草原上去,醋劲儿很大地监视着骒马.
米什卡骑着自己家里仅有的一匹骒马.
母亲送别他的时候,用围裙擦着眼泪说:"骒马也许能配上……你好好照看它,别累坏了.
让它再生一匹马——我们非常需要再有一匹马!
"晌午时分,米什卡透过弥漫在洼地上的雾气,看见了营房的铁皮屋顶、篱笆和被霉雨天气侵蚀成灰色的马棚板顶子.
他把骒马紧赶了一阵;爬上了高岗,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些房舍和房舍后面一望无际的乳白色草原.
在东边很远的地方,有些棕色的斑点在闪动,一群马正往水塘飞奔;马群旁边有一个骑马的马倌——就象粘在玩具马上的玩具人一样——在跟着跑.
走进院子,米什卡下了马,把缰绳拴在台阶栏杆上,走进屋子.
在宽敞的走廊里,遇上了一个马倌,是个个子不高、满脸雀斑的哥萨克.
"你找谁"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米什卡,很不客气地问.
"我想见见场长.
""想见斯特鲁科夫不在,出去啦.
副场长萨扎诺夫在.
左边第二个门……你有什么事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是到你们这儿来当马倌的.
""什么人他们都往这儿塞……"他嘟囔着往门口走去.
搭在肩上的绳套拖在身后的地板上.
这位马倌开开门,背朝着米哈伊尔站在那里,挥了一下鞭子,已经变得很和蔼地说:①叶戈尔节在俄国旧历四月二十三日.
"老弟,我们的活儿可是很苦的呀.
有时候两天两夜都离不开马背.
"米什卡观察着他那伸不直的脊背和弯得厉害的双腿.
哥萨克丑陋身形上的每一根线条,在门口的亮处,都显得异常突出和清晰.
马倌的两条象车轮一样的弯腿,使米什卡高兴起来.
"就象在木桶上骑了四十年似的,"他一面暗自发笑,一面用眼睛寻觅着门把手,想道.
萨扎诺夫庄重、冷谈地接待了新来的马倌.
场长——一个健壮的哥萨克,阿塔曼斯基团的司务长阿法纳西·斯特鲁科夫——不久也从什么地方回来了.
他命令把科舍沃伊列入给养编制,带他来到被白色的暑热烤得烫人的台阶上.
"会驯马吗干过""还没有学到家,"米什卡坦白地承认说,只见场长被暑热蒸晒成黄褐色的脸突然生动起来,掠过一阵不满的表情.
场长搔着汗湿的脊背,扭着强健的肩胛骨,呆滞地着米什卡两眼当中的地方.
"会用套索套马吗""会.
""爱惜马吗""爱惜.
""它们也跟人一样,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要爱惜它们,"他命令说,突然又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大声喊:"要爱惜马,更不用说用鞭子抽它们啦!
"场长脸上的表情有一会儿变得聪明生动,但是马上又全消逝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结上了一层愚蠢冷漠的硬皮.
"结婚了吗""没有""真是个傻瓜!
该结婚啦,"场长高兴地说.
场长若有所期地沉默了一会儿,朝草原敞开的胸膛看了看,然后打着呵欠走回屋子里.
这次谈话以后,米什卡在一个月的牧马生活中,再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种马场上一共有五十五匹种马.
每个马倌要看管两群或三群马.
分配米什卡看管的一个大马群是由一匹叫"巴哈尔"的、强壮的老种马领着,另外还有一小群,约有二十匹骒马,率领这个群骒马的种马叫"巴纳利内".
场长把这里最机警强悍的马倌索尔达托夫·伊利亚唤来,嘱咐他说:"这是个新来的马倌,鞑靼村人,叫科舍沃伊·米哈伊尔.
把巴纳利内和巴哈尔那两群马交给他,给他一根套索.
他就住在你们棚子里.
告诉他地方.
去吧.
"索尔达托夫默默地点上烟,朝米什卡点了点头:"咱们走吧.
"在台阶上,他用眼睛盯着米什卡那匹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骒马问:"是你的牲口吗""是我的.
""怀马驹了吗""没有.
""让它和巴哈尔配一配.
我们这匹种马是从皇家马场弄来的,是半英国种的马.
跑得可快啦!
……好,上马吧.
".
他们并缰走去.
马在没膝深的草里走着.
营房和马厩已经都远远地留在后面.
前面,轻柔的蓝色烟雾缭绕升起,草原庄严地沉默无语.
疲倦的太阳躲在天边的一堆蛋白色云彩后面,暑热蒸晒的青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清香.
右面日罗夫水塘在模糊的凹地深处喜笑颜开地闪着珍珠般的光芒.
四周——极目望去——是漫无边际的碧绿、浮动着的蜃气、中午的暑热笼罩着的原始草原和地平线上——远不可及的、象神话中的——乳峰高大的灰色丘岗.
草原的草从根到叶都是油黑、浓绿,草尖在太阳光下却呈铜绿色.
还没有成熟的羽茅浑身毛烘烘的杂生在野草中,寄生的菟丝子缠绕在羽茅草上,冰草伸着结了籽的小脑袋挤命在往有阳光的地方钻.
有些地方胡乱生着些紧贴在地上的矮小的马鞭草,中间偶尔夹杂着些鼠尾草,接着又是一大片,象满潮的河水一样气势汹汹的羽茅,中间夹杂着盛开着各色花朵的野草:燕麦草、黄山芥、大戟和陈葛——这是一种坚忍不拔,冷若冰霜的草,凡是它生长的地方一定要把其他各种杂草都挤走.
两个哥萨克默默地走着.
米什卡体验到了一种他已经很久以来没有体验到的柔顺的宁静心情.
广漠草原的宁静和难以理解的庄严、肃穆使他感到压抑.
他的同伴把两只尽是雀斑的手交叉放在鞍头上,仿佛是在领圣餐似的,身子伏到马鬃上,睡着了.
一只野雁从脚底下飞起来,在凹地上盘旋,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中闪烁.
从南方吹来的、也许是清晨翻耕过亚速海的熏风把野草吹得低下头去.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来到了一个正在白杨池边牧放的马群跟前.
索尔达托夫醒了,他在马鞍上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说:"这是洛马金·潘捷柳什卡的马群.
怎么不见他.
""这匹种马叫什么名字"米哈伊尔欣赏着这匹浅棕色的长身躯的顿河马,问道.
"它叫弗拉泽尔.
是匹凶悍可恶的种马!
你瞧瞧它眼睛瞪得有多大!
看它,把马群领走啦!
"弗拉泽尔朝一旁走去,骒马乱哄哄地一大群,也跟着走了.
米什卡接过了交他看管的两个马群,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野营帐篷里.
他来以前,帐篷里住着三个人:索尔达托夫、洛马金和一个雇来的马倌——已经不很年轻的、沉默寡言的哥萨克图罗韦罗夫.
索尔达托夫是他们的头头.
他很高兴地给米什卡介绍马倌的职责,第二天就把种马们的脾气和习性讲给米什卡听,然后笑盈盈地给米什卡出主意说:"按规矩,工作的时候应当骑自个儿的马,不过你要是一天到晚骑着它跑,就会把马累死啦一——你把它放到马群里去.
骑上别的马,要经常替换.
"米什卡眼看着他从马群里赶出一匹骒马,让它跑了一会儿,就习惯、麻利地投去套索.
给它备上米什卡的马鞍子,把这匹后腿直打蹲儿、浑身直哆嗦的骒马牵到米什卡面前.
"骑上去.
大概,这还是一匹生马,鬼东西!
骑上去呀!
"他右手使劲拉着马缰绳,左手按着骒马直打响鼻的鼻子,生气地喊道.
"对待马要温柔点儿.
在马棚里你要这样对种马说:'靠那边儿去!
'它就会贴到马架子那面去,这可不能胡闹!
要特别小心巴哈尔,不要靠近它,它会踢人的,"他扶住马镫,亲热地拍着捯动着蹄子的骒马那硬邦邦的、象黑缎子一样光亮的乳房说.
第三章米什卡休息了一个星期,他整天骑在马上.
草原征服了他,威严地迫使他过起野蛮的原始生活.
马群就在身边打转儿.
米什卡不是骑在马上打盹,就是躺在草地上,无忧无虑地凝视着被风慢慢吹动的、镶着象霜花似的白边的云堆在天空飘荡.
起初,这种脱离现实的情境使他满意.
甚至很喜欢这种远离人世的牧场生活.
但是待到一周将尽,他对新环境已经适应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恐惧.
"人们正在那里决定着自己的和别人的命运,我却在这儿牧马.
怎么能这样呢应该逃走,不然我就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头脑清醒起来,他这样想着.
但是脑子里又响起了一种懒洋洋的低语声:"让他们在那儿厮杀吧,那儿是死亡,可是这儿却逍遥自在,青草和蓝天.
那儿是仇恨,这儿却是和平.
别人的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各种思想开始猛烈地侵扰米什卡的宁静心境.
这驱使他去跟人们接近,比起初来的时候,他现在常常我机会去跟索尔达托夫见面,接近他;索尔达托夫在杜达列夫池塘地区牧放自己的马群.
看来,索尔达托夫并不感到孤独.
他很少在帐篷里住,差不多总是跟马群在一块儿或者露宿在水塘边.
他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自己独创出一些食物,而且做得非常巧妙,好象一辈子专门干这个.
有一天,米什卡看见他在用马鬃搓钓鱼线,觉得很有趣,就问:"你搓这玩意儿干什么""钓鱼.
""哪儿有鱼呀""水塘里.
有鲫鱼.
""用泥钓呀""用面包,也用泥钓.
""煮了吃吗""晒干了就能吃.
喏,这儿有一条,"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干鲫鱼,热诚地招待米什卡.
有一次,米什卡跟着马群走的时候,发现了一只被夹子夹住的野雁.
附近立着一个做得非常精巧的假野雁,草里巧妙地藏着几个拴在木棒上的夹子.
这天晚上,索尔达托夫把野雁裹上泥,埋到已经烧红的木炭里.
他请米什卡吃晚饭.
他撕着香喷喷的雁肉,请求说:"下一次你可别把野雁拿下来啦,不然你就把我的戏法全毁啦.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米什卡问他说.
"我需要养活家.
"索尔达托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听我说,伙计们都说你参加过红军,是真的吗"科舍沃伊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所措.
"不是……唉,怎么说呢……是这样,我想到他们那儿去……被抓了回来.
""你为什么要到他们那儿去想干什么"索尔达托夫的目光严厉起来,小声问道,嘴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们坐在一道干涸的土沟顶上的火堆旁边.
干马粪冒着浓烟,炭灰下面往外直冒火苗.
暗夜把干燥的热气和枯萎的苦艾气息从后面吐到他们的脊背上.
流星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一颗陨星落下来,留下的一道毛茸茸的光痕亮了很久,就象鞭子抽在马身上留下的鞭痕.
米什卡警惕地观察着索尔达托夫的被火堆的余辉映成金黄色的脸,回答说:"想要争取权利.
""为谁争取呀"索尔达托夫迅速地抖动了一下身子.
"为人民.
""争取哪些权利呀你说说看.
"索尔达托夫的声调变得低沉、甜蜜起来.
米什卡犹疑了片刻,——他觉得,索尔达托夫是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故意往火里放了一块干马粪.
他下了决心,说:"争取人人平等——就是这些权利!
不应该再有什么老爷和奴才.
明白了吗这是一定要实现的.
""你以为士官生不会打胜吗""是的——不会打胜.
""你原来是要干这个……"索尔达托夫喘了一口气,突然站了起来.
"狗崽子,你想把哥萨克出卖给犹太人当奴隶,啊!
"他尖声凶狠地叫道.
"你……该揍你的嘴巴子,你们这群家伙想把我们连根拔掉,啊!
啊哈,原来是这样!
……你们想叫犹太人在草原上到处开工厂想要把我们从田地上赶跑,是吗!
"米什卡大吃一惊,慢慢地站起来.
他看到索尔达托夫想要打他.
他往后退了一步,索尔达托夫看米什卡吃惊地向后退去,——就挥起拳头.
米什卡在空中拦住他的手,卡住他的手腕子,毫不客气地劝说:"大叔,你算了吧,不然我可要揍你啦!
你哇啦哇啦叫什么呀"他们在黑暗里面对面站着.
踏乱的火堆熄灭了,只有滚到旁边的马粪在闪着红光.
索尔达托夫左手抓住米什卡的衬衣领子,攥在拳头里,往上提着,想挣出自己的右手来.
"你别抓我的胸膛!
"米什卡转动着强健的脖子,沙哑地说.
"别抓我!
我要揍你啦,听见了吗……""不,不,不行,你……我要揍你……你等等!
"索尔达托夫气喘吁吁地说.
米什卡脱身以后,使劲把他推开,心里非常厌恶,真想给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打个够.
他浑身哆嗦着,理了理衬衣.
索尔达托夫没有走过来.
他咬牙切齿地骂着,叫喊道:"我去报告!
……我立刻去报告场长!
我要把你扭送到他那儿去!
……毒蛇!
坏蛋!
……布尔什维克!
……应该象收拾波乔尔科夫那样收拾你!
把你吊在树上!
绞死!
""他会报告……胡说一通.
把我关进监狱……不会再送我上前线去啦——这样就不能跑到自己人那边去了.
完蛋啦!
"米什卡的心凉了,他在寻觅出路,拼命地在翻腾着,就象条退潮时被隔在岸上,回不到河里去的鲈鱼,在一个小水坑里拼命翻腾.
"要干掉他!
立刻就掐死他……非这样不行……"思想已经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在寻找辩解的理由:"就说,他扑过来打我……我掐住他的喉咙……就说是失手啦……在火头上……"米什卡浑身哆嗦着,朝索尔达托夫跨了一步,如果索尔达托夫在这时候撒腿一跑,那么他们之间一场殊死的格斗和流血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是索尔达托夫还在继续叫骂,米什卡的火也消了,只是两腿还在瘫软地直哆嗦,脊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喂,你等等……你听见吗索尔达托夫,你不要骂了.
是你先动手的呀……"于是米什卡开始低声下气地央告起来.
他的下颚在颤抖,眼睛在惊慌地眨动.
"朋友之间嘛,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我并没有打你……可是你抓住了我的胸膛……哼,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吗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吗……如果惹你生气了,请你原谅……真的!
行吗"索尔达托夫的火气消下去了,又低声叫嚷了几声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扭着身子,把自己的手从科舍沃伊尽是冷汗的手里挣脱出来,说:"你就象毒蛇一样乱摆尾巴!
哼,算了吧,我不去报告就是啦.
我可怜你这股傻劲儿……不过你别再到我跟前来啦,我再也不愿意看见你!
你是个混蛋!
你卖身投靠犹太人,我不可怜卖身投敌的人.
"米什卡在黑暗中低声下气地、可怜地笑着,尽管索尔达托夫既看不见米什卡的脸,也看不见米什卡紧攥着的拳头,攥得由于充血而鼓胀起来.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就各奔东西走开了.
科舍沃伊怒冲冲地抽着马,跑去寻找自己的马群.
东方的天边,电光闪闪,雷声隆隆.
这天夜里,牧场上来了一场暴风雨.
半夜时分,狂风大作,咆哮、呼啸,带着浓重袭人的凉气和呛人的尘埃,象是拖着看不见的衣襟,滚滚而去.
天空布满阴云.
一道闪光斜着划破了蜂拥耸立、象黑土一样漆黑的乌云.
一片死寂,远处的什么地方,象预警似地响起了雷声.
大雨点开始泻到青草上来.
第二次闪电划出了一个圆圈,在电光照耀下,科舍沃伊看见布满半天的玄褐色的、边上象炭一样黑的、可怕的云堆和在黑云笼罩下的草原上偎依在一起的马匹.
霹雳一声,闪光直刺大地.
又是一声惊雷,大雨从黑云中倾盆泻下,草原隐约呻吟起来,旋风卷去科舍沃伊头上湿淋淋的制帽,强使他趴在鞍头上.
有一瞬间是一片漆黑的寂静,接着天幕上又是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加深了浓重的黑暗.
跟踪而来的响雷是那么迅猛,干裂,尖厉,震得科舍沃伊的坐骑后腿蹲了下去,清醒过来之后,立刻用后腿站立起来.
马群里的马乱成一团.
科舍沃伊拼命勒紧缰绳,大声吆喝,想使那些惊马安静下来:"站好!
……吁!
……"黑云的峰巅上,不断地闪过象砂糖一样白的亮光,在电光照耀下,科舍沃伊看到马群正飞速向他奔来.
马的闪光的嘴几乎贴着地面,在风驰电掣般地狂奔.
鼓起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吸气,没有钉过掌的蹄子踏出带雨的轰鸣声.
巴哈尔以最快的速度,跑在前面.
科舍沃伊忙把自己骑的马拨到一边,刚好躲开.
马群冲了过去,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
科舍沃伊不懂得被大雷雨吓惊的马群是听到他的吆喝声才跑来的,又更响亮地喊了一声:"站住!
喂——喂!
"马蹄的轰鸣声——这一次是在黑暗里了——重又神速朝他冲来.
科舍沃伊大惊失色,急忙往自己骑的骤马两眼中间的地方抽了一鞭子,但是这也未能躲开冲击.
一匹发了疯的马的胸瞠撞在他的骤马身上,于是科舍沃伊便象被投石器弹出来一样,从马鞍子上飞了下来.
他死里逃生:马群基本上全从他右边一点驰过,所以没有踏着他,只有一匹骤马的蹄子把他的右手踏进烂泥里去.
米什卡站了起来,尽可能地不出声,小心翼翼地往旁边走去.
他听见,马群停在不远的地方,正在等待呼唤,好重新疯狂地向他冲来;他还听见了巴哈尔那特殊的、与众不同的呼哧声.
快天亮了,科舍沃伊才回到自己的帐篷.
第四章五月十五日,大顿河军总司令克拉斯诺夫,在司令部处长会议主席——兼外事处长阿夫里坎·博加耶夫斯基少将、顿河军军需总监基斯洛夫上校和库班军区司令非利蒙诺夫陪同下,乘轮船来到马内奇斯克镇.
顿河和库班的"大老板们",站在甲板上无聊地观赏轮船靠码头、水手们奔忙的情景和从跳板上奔腾退去的红褐色波浪.
然后他们上了岸,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的千百只眼睛目送着他们.
天空、地平线、白昼、河面上飘渺的蜃气——都是一片蔚蓝.
就连顿河也闪着不是它本色的、蔚蓝的波影,它就象一面凸镜,映出天上云堆的雪白的尖顶.
吹来的风里充满了太阳、干裂的盐沼地和去年腐烂的干草气味.
围观的人群在嘁嘁喳喳地低语.
前来迎接的地方官员陪同诸位将军向校场驰去.
过了一个钟头,顿河政府和志愿军代表会议,在镇长家里开始了.
志愿军的代表是邓尼金将军和阿列克谢耶夫将军,随员有军参谋长罗曼诺夫斯基将军、里亚斯尼扬斯基和埃瓦尔德二位上校.
会晤的气氛冷冷清清.
克拉斯诺夫摆出一副令人难堪架子.
阿列克谢耶夫向参加会议的人寒暄以后,就在桌边坐下;他用干瘦的白手掌撑着下垂的脸颊,漠不关心地闭上了眼睛.
汽车已经把他颠得疲惫不堪了.
他好象被衰老和历尽的沧桑吸干了.
枯瘦的嘴角凄凉地耷拉着,布满皱纹的蓝色眼皮肿胀而又沉重.
无数细纹扇面似的向太阳穴扩散开去.
紧贴在两颊的皱皮上的手指尖插在剪得短短的、枯黄的头发里.
里亚斯尼扬斯基上校把沙沙响着的地图小心翼翼地摊在桌子上,基斯洛夫帮着他摊开.
罗曼诺夫斯基站在旁边,用小手指尖掀着地图的一角.
博加耶夫斯基靠在矮窗户上,痛心地打量着阿列克谢耶夫疲惫不堪的脸.
脸色苍白得简直象石膏模型一样.
"他老啦!
老得可怕!
"博加耶夫斯基心里嘟哝说,湿润的扁桃形的眼睛一直盯着阿列克谢耶夫.
参加会议的人还没来得及在桌边坐下来,邓尼金就慷慨激昂、不客气地对克拉斯诺夫说:"在会议开始前,我必须向您声明:您在占领巴塔伊斯克的作战命令中说,在你们的右翼纵队里有德国一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连参加作战,这使我们大惑不解,应当承认,诸如此类的合作使我感到非常惊奇……请阁下告诉我,你们跟祖国的敌人——毫无情义的敌人!
——相勾结,并且利用他们的援助,这遵循的是什么原则呢你们大概已经知道,协约国正准备支援我们了吧……志愿军认为:与德国人结盟,就是对复兴俄罗斯事业的叛逆.
协约国方面对顿河政府的作为也普遍持有同样的看法.
我请阁下予以解释.
"邓尼金恶狠狠地拧起眉毛,等候回答.
只是由于自制力强和上流社会的社交经验,克拉斯诺夫才保持了表面的镇静,但是他的愤怒还是难于掩饰:灰白胡子里的神经质的痉挛使他的嘴在不断歪扭.
他很镇静、很客气地回答道:"在我们整个事业的命运面临孤注一掷的关头,即使原来敌人的援助也不能厌恶.
况且顿河政府是五百万人民所信任的政府,是根本不受任何人监护的政府,它有权独立行动,只要这种行动符合哥萨克社会的利益,本政府的使命就是保卫这种利益.
"当克拉斯诺夫讲这些话的时候,阿列克谢耶夫睁开了眼睛,显然是在作出巨大的努力,想要仔细听听.
克拉斯诺夫瞥了一眼正在神经质地拧搓修剪得很漂亮的,向上翘着的尖胡子的博加耶夫斯基,又继续讲下去:"大人,您的高论中,这么说吧,道德观念占有重要地位.
您说了很多义正词严的话,仿佛我们背叛了复兴俄罗斯的事业,叛变了协约国……不过,我认为:志愿军从我们这里得到的德国人卖给我们的军火这一事实,阁下总该知道的吧……""我请求您严格区分性质完全不同的情况!
您用什么方法从德国人手里获得武器,这与我毫不相干,但是——利用他们军队的援助!
……"邓尼金怒气冲冲地耸了耸肩膀.
克拉斯诺夫在结束自己的谈话时,谨慎地、一带而过,但是坚决地、明白无误地使邓尼金懂得,他现在已经不是邓尼金当年在奥德战线上见到的那个陆军准将了.
邓尼金打破了克拉斯诺夫发言以后造成的尴尬、沉默场面,巧妙地把谈话转到顿河军与志愿军合编,并建立统一指挥部的问题上.
但是此前发生的冲突,实际上成了他们之间后来关系日益恶化的开端,到克拉斯诺夫离开顿河政府时,则彻底破裂了.
克拉斯诺夫回避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建议协同进军察里津,这样做,第一,可以占领一个大的战略据点,第二,在这里站住脚,就可以与乌拉尔的哥萨克联成一片.
接着,双方进行了简短的交谈:"……用不着我说,您也知道察里津对我们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志愿军会遇上德国人,我不去察里津.
我首先要解放库班人.
""是要解放,但是占领察里津却是最重要的任务.
顿河军政府委托我请求大人……""我再说一遍:我不能扔掉库班人.
""只有在协同进攻察里津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商讨设立统一指挥部的问题.
"阿列克谢耶夫愤愤地咂了一下嘴唇.
"那可办不到!
如果不把境内的布尔什维克完全肃清,库班人是不肯离开边界一步的,而且志愿军只有两千五百支枪,这里面还有三分之一是不能战斗的人员:伤员和病员.
"吃简单的午饭时,人们无精打采地交谈了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事情已经摆得很清楚,不会达成任何协议.
里亚斯尼扬斯基上校说了一个很逗乐的、有点儿荒唐传奇故事,说的是马尔科夫将军师里的一个士兵的故事,在共进午餐和有趣的故事影响之下,气氛已逐渐缓和下来.
但是吃完饭以后,大家抽着烟,分散到内室去的时候,邓尼金拍了拍罗曼诺夫斯基的肩膀,用眯缝起来的锐利眼睛朝克拉斯诺夫瞧了瞧.
悄悄地说:"区级的拿破仑……是个胡涂人,您知道……"罗曼诺夫斯基笑了笑,迅即回答说:"他想要称王称霸,大权独揽……小小的陆军准将,陶醉于帝王的权势.
我看,他没有一点幽默感……"双方心里都怀着仇恨和敌意分手了.
从这一天起,志愿军和顿河政府间的关系就不断地恶化,急转直下,而在志愿军司令部探悉克拉斯诺夫写给德皇威廉的信的内容之后,则达到了极点.
在新切尔卡斯克休养的志愿军伤员都嘲笑克拉斯诺夫搞自治的意图,嘲笑他那热衷于恢复哥萨克古老习惯的劲头,在自己人的圈子里,轻蔑地称他为"掌柜的",把大顿河军改作"大家行乐".
顿河独立运动分子针锋相对,称他们为"流浪的音乐家","没有领土的国王".
志愿军里的一位"大人物"曾恶毒地说顿河政府是"在德国人床上赚钱的妓女".
杰尼索夫将军当即回敬说:"如果顿河政府是妓女,那么志愿军就是这个妓女赚钱养活的一只小猫.
"这暗示志愿军对顿河政府的依赖,志愿军也分享了顿河政府从德国人那里得到的武器弹药.
罗斯托夫和新切尔卡斯克成了志愿军的后方,军官麇集.
成千上万的军官在这里从事投机倒把活动,在数不清的后方机关里工作,住在亲戚和朋友家里,拿着伪造的受伤证明书躺在医院里……所有比较勇敢的人都死在战场上,或者死于伤寒或者受伤致死,而其余的那些在革命年代丧尽节操和良心的人,都象豺狼一样躲藏在后方,象肮脏的浮沫和大粪一样,漂浮在动乱岁月洪流的表面上.
这依然还是那些未受过战火洗礼的、长期闲置的基于军官,也就是刽子手切尔涅佐夫在号召保卫俄罗斯时曾大肆攻击、揭露,甚至羞辱过的那些人.
他们大多数都是各色无耻之徒,都是些穿着军装的所谓"善于思考的知识分子",他们逃避开苏维埃政权,又不屑与白军同流合污,苟且偷生,争论着俄罗斯的命运,给孩子们挣一点买牛奶的钱,渴望着战争的结束.
不管是谁来统治国家,他们都无所谓,——克拉斯诺夫也好,德国人也好,甚至布尔什维克,——只求有个结局.
可是战乱仍接二连三地发生.
在西伯利亚——爆发了捷克斯洛伐克军团的叛乱①,在乌克兰——马赫诺②加剧了跟德国人用大炮和机关枪的搭话.
高加索、摩尔曼斯克、阿尔汉格尔斯克……整个俄罗斯炮火连天……整个俄罗斯都处在大转变的阵痛中……六月里,顿河流域象刮起了浩荡的东风,到处盛传:捷克斯洛伐克人正在攻占萨拉托夫、察里津和阿斯特拉罕,目的是要在伏尔加河流域组成一条东方战线,准备进攻德军.
于是乌克兰的德国人不情愿地准许打着志愿军旗号,从俄罗斯跑来的军官入境.
德国司令部被建立"东方战线"的传闻弄得心慌意乱,就派了自己的代表到顿河来.
六月十日,德军的几位少校——丰·科肯豪津、丰·斯特凡尼和丰·施莱尼茨来到新切尔卡斯克.
当天,军司令官克拉斯诺夫就在将军府内接见了他们,博加耶夫斯基将军参加了这次会谈.
科肯豪津少校回顾了德军司令部如何竭尽全力,甚至不惜武装干预,协助大顿河军对布尔什维克的斗争,恢复了顿河政府的边界,接着就提出:如果捷克斯洛伐克人军团对德国人采取军事行动,顿河政府将做何反应克拉斯诺夫向他保证,哥萨克将要严守中立,决不允许把顿河当作战场.
丰·斯①捷克斯洛伐克军团的叛乱,是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俘的捷克斯洛伐克部队于一九一八年夏天发动的一次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反革命暴乱.
但是这次暴乱是按照外国帝国主义的直接命令组织的,孟什维克和右翼社会革命党积极参与了这次叛乱.
——作者原注.
②马赫诺·涅斯托尔是乌克兰最大一股匪帮的头子.
在击溃弗兰格尔的队伍以后,马赫诺匪帮就成了南乌克兰苏维埃政权的主要敌人.
特凡尼少校表示希望把司令官的答复用书面的形式确定下来.
会谈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克位斯诺夫给德皇写了内容如下的信:伟大的皇帝陛下!
呈递本书的特使,济莫瓦亚镇镇长,大顿河军驻陛下宫廷特使(首席使臣)及共同僚奉我,顿河军司令官之命,向强大的德国皇帝陛下致敬,并奏呈陛下:顿河哥萨克英勇奋战,已历时两月,其奋勇杀敌,为自己祖国的自由而战的英雄业绩,堪与不久前布尔人(他们和日耳曼民族有血缘关系)抗击英国人时的大无畏精神媲美①,他们已在我国的各个战线上获得了辉煌的胜利,现在大顿河军已在十分之九的国土上肃清了野蛮的赤卫军匪徒.
国内秩序已经巩固,并且建立了完善的法治制度.
赖陛下大军友好相助,使顿河南部恢复安宁,我已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哥萨克部队来维持国内的秩序,防御外敌入侵.
新生的国家,即顿河军政府是难以单独生存的,因此,本政府与阿斯特拉罕辖区的首领——上校通杜托夫公爵和菲利蒙诺夫上校——建立了紧密的同盟,以便在肃清阿斯特拉罕军辖区和库班地区之布尔什维克后,即由大顿河军政府、阿斯特拉罕军辖区和斯塔夫罗波尔斯克省之加尔梅克族、库班军辖区以及北高加索各民族,按联邦原则建立一个巩固的国家组织.
这些国家意志一致,各新建国家与大顿河军政府协调一致,决定不允许其国土成为血肉横飞之战场,并严守中立.
我已授权我驻陛下宫廷特使,济莫瓦亚镇镇长向陛下致意:恳请陛下承认大顿河军政府之独立,并于库班、阿斯特拉军、捷尔等军区与北高加索解放后承认其独立,以及整个顿河——高加索联邦的独立.
恳请陛下承认大顿河军区自古以来之地理和种族边界,协助解决乌克兰和顿河军区对塔甘罗格及其辖区之领土争执并将其划归顿河军,盖顿河军已领有塔甘罗格地区五百余年,该区原系特穆塔拉坎之一部分,而顿河军区乃由特穆塔拉坎演变而来.
基于战略上的需要,请求陛下促成卡梅申和察里津市、萨拉托夫省、沃罗涅什市、利斯基和波沃里诺两站并入顿河军辖区,并按现存济莫瓦亚镇的地图标明之疆界,划定顿河军辖区边界.
请陛下对莫斯科的苏维埃政权施加压力,迫其命令撤走大顿河军辖区以及加入顿河——高加索联盟其他各国境内之红军强盗队伍,为恢复莫斯科和顿河军之正常睦邻关系创造条件.
由于布尔什维克的入侵便顿河军辖区居民、商业和工业遭受之全部损失,应由苏维埃俄罗斯给予赔偿.
请陛下供应我们年轻国家以大炮、枪支、弹药和技术装备,如陛下认为有益可行,请在顿河军辖区境内建设制造大炮、枪支、弹药等兵工厂.
大顿河军及其他顿河——高加索联盟各国,对日耳曼人民之友好支援将永志不忘;哥萨克早在三十年战争①期间,就曾与日耳曼人并肩作战,当时曾有若干顿河哥萨克团编入瓦伦施泰因将军②统率之大军中,其后,在一八七——一八一三年间,顿河哥萨克又在其司令宫普拉托夫伯爵指挥下,为了日耳曼的自由而斗争;现在在东普鲁士、加里齐亚、布科维纳和波兰的战场上近三年半之浴血恶战中,哥萨克和日耳曼人学会互相尊重对方军队的勇敢和坚强不拔的精神,今天,他们犹如两个优秀的战士,携手并进,为亲①布尔人是南非荷兰殖民的后裔,具有条顿人和斯拉夫人的混合血统.
一八九九年到一九二年间,南非曾经发生过布尔人反抗英国殖民主义者的战争,克拉斯诺夫为了吹捧德国人,特别提及此事.
①三十年战争(1618—1648)原是德意志国内的宗教战争,后来由于外国的干预,变成了整个欧洲的战争,参战的有法国、英国、瑞典、荷兰、丹麦及其他一些国家.
②瓦伦施泰因(1583—1634)是三十年战争时期德意志帝国的一位统帅,曾经大败丹麦及其同盟国的军队.
爱顿河之自由而共同斗争.
大顿河军为答谢陛下之援助,在世界大战中严守完全之中立,决不允许与日耳曼人民为敌之武装力量进入自己境内:阿斯特拉罕军司今官通杜托夫公爵、库班政府,以及合并后之顿河——高加索联盟其余各国亦对此表示同意.
大顿河军给予德意志帝国以优先输出本地区需要以外剩余物资之权利,输出物资品种为:粮禽——谷类和面粉、皮革和原料、羊毛、鱼类、植物和动物油、黄油及其制品、烟草及其制品、牲畜和马匹、葡萄酒及其他园艺和农产品;德意志帝国则向大顿河军辖区供应农业机器、化学产品和鞣革用剂、纸币印刷设备和相应的材料储备、呢绒、棉织、皮革、化学、制糖及其他工厂设备和电工器材.
此外,大顿河军政府给予德国产业界向顿河工商业投资以特殊优惠,特别是在建设和开发新的水陆交通方面.
密切之条约关系双方均将受益,英勇无敌的日耳曼人和哥萨克在共同战场上用鲜血结成之友谊,必将成为与我们一切敌人斗争的强大力量.
向陛下呈递此书者,并非外交家,亦非精明国际公法专家,但却是一名惯于在光荣的战斗中敬佩日耳曼军队的士兵,因此,请陛下原谅我用语直爽和不善词令,并请相信我之诚意.
尊敬您的彼得·克拉斯诺夫,顿河军司令官,少将.
七月十五日这封信在司令部的处长会议上进行了讨论,尽管大家对这封信都持审慎态度,特别是博加耶夫斯基和另外几位政府成员都明白地表示反对,但是克拉斯诺夫还是立即把这封信交给驻柏林特使,济莫瓦亚镇镇长,利赫滕贝格斯基公爵,他带上信去基辅,在那里与切里亚丘金将军会合,同往德国.
博加耶夫斯基知道这封信在送出以前,曾在外事处打印了很多份,于是打印本就广泛地在人们手里流传开了,附有必要注解的打印本也在哥萨克部队中和市镇上流传开了.
评论克拉斯诺夫卖身投靠德国人的声浪日益高涨.
前线上开始骚动起来.
与此同时,被一连串胜利鼓舞的德国人,把俄国的切里亚丘金将军送到巴黎近郊,他就和德国总参谋部的官员一同观看克虏伯兵工厂生产的重炮猛烈轰击和英法联军的覆灭.
第五章在冰天雪地的进军①中,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两次负伤:第一次是在占领拉宾斯克河口镇的战役中,第二次是在进攻叶卡捷琳诺达尔的时候.
两次的伤势都不重,所以很快他就又回到部队里来了.
但是在五月里,当志愿军在新切尔卡斯克地区作短期休整时,利斯特尼茨基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就请了两个星期假.
尽管思家心切,但还是决定留在新切尔卡斯克休息.
免得徒劳往返.
他的同排战友戈尔恰科夫骑兵大尉也和他一块儿休假.
戈尔恰科夫请他到自己家里去休养.
"我没有孩子,我的妻子一定很欢迎你.
她已经从我的信中认识你了.
"天气象夏天一样炎热、晴朗,中午时分,他们坐车来到一所坐落在车站附近街道上的老态龙钟的独家住宅门前.
"这就是本人过去的公馆,"黑胡子、身体矮壮的戈尔恰科夫匆匆地走着,不时回头看看利斯特尼茨基,说.
他那鼓出的、黑中透蓝的眼睛快活、激动得泪水盈眶,笑容使他那象希腊人的大鼻子往下垂去.
他迈着大步,保护色马裤上磨得锃亮的皮裤裆单调地沙沙响着,走进屋子,屋子里立刻就充满了大兵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气味.
"廖莉亚①在哪儿奥莉加·尼古拉那芙娜在哪儿呀"他朝着含笑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女仆喊道.
"在花园里,走,我们到那里去.
"花园里的苹果树下——一片虎皮似的斑斑点点的树影,散发着蜂房的蜜味和干燥的泥土气息.
阳光照在利斯特尼茨基的眼镜玻璃上,折射出象榴霰弹爆炸开花似的闪光.
远处什么地方的铁路上,一辆机车正在拼命低沉地吼叫;戈尔恰科夫打断这单调的嘶叫声,喊道:"廖莉亚!
廖莉亚!
你在哪儿呀"一个穿着淡黄色衣服、身材修长的妇人,在野玫瑰丛后面闪动,从旁边的一条狭窄林荫道上钻了出来.
她站了片刻,惊骇地、姿势优雅地把两只手巴掌捂在胸前,接着,就喊叫着伸出手,朝戈尔恰科夫跑过来.
她跑得很快,利斯特尼茨基只能看到裙子里抖动的圆滚滚的膝盖、鞋子的尖头和向后仰着的脑袋上闪耀的蓬乱的头发的金光.
她把两只弯曲的、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赤裸的胳膊搭在丈夫的肩膀上,踮起脚亲吻他那落满尘上的脸颊、鼻子、眼睛、嘴唇和风吹日晒得变黑了的脖子.
急促的亲吻声象机枪扫射一样噼啪乱响.
利斯特尼茨基擦着夹鼻眼镜,呼吸着周围的柳枝气息,也笑了起来,——立即就自己意识到,——这是一种最愚蠢、勉强、令人难堪的笑容.
等那阵欣喜若狂的感情平静下来,变为间歇地亲热,戈尔恰科夫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把箍在他脖子上的妻子的手指掰开,抱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往外一转.
①科尔尼洛夫的部属把他们从罗斯托夫向库班的撤退称为"冰天雪地的进军".
①廖莉亚是奥莉加的亲属称呼她的特有爱称.
"廖莉亚……这是我的好朋友利斯特尼茨基.
""啊呀,利斯特尼茨基!
见到您真高兴!
我丈夫在信中说起您……"她气喘吁吁地用含笑的、由于幸福而变得模糊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
他们并肩走着.
戈尔恰科夫用一只指甲很脏和长满倒刺的手抱着妻子的姑娘般的细腰.
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走,一面斜睨着这只手,吸着柳树枝和太阳晒着的女人身上的气息,象小孩子似的感到非常不幸,仿佛受了什么人的很不公正的待遇和重大的侮辱.
他打量着女人金黄色的鬈发遮掩着的粉红色小耳朵的耳轮,注视着离他只有一俄尺远的脸颊上的光洁皮肤;他的眼睛象蝎虎子似的在她袒胸的地方打转儿,他窥视到隆起的奶黄色的乳房下垂的紫色奶头.
戈尔恰科娃的浅蓝色眼睛偶尔转向他,眼睛的神情亲切、和蔼,但是当这两只眼睛闪烁着完全不同的光芒去看戈尔恰科夫的黑脸的时候,利斯特尼茨基感到一阵轻微的、令人心烦的痛楚……直到吃饭的时候,利斯特尼茨基才真正看清了女主人的面貌.
在她那匀称的身段和脸上都显出了已届三十的半老徐娘风韵.
但是在她那神色嘲讽、冷漠的眼睛里,在她的动作上,还保留着没有耗尽的青春活力.
她那线条温柔而不端正的、但讨人喜欢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
只有一种对比特别惹人注目:南方黑皮肤女人才有的黑中透红的、热情的、干裂的薄嘴唇,脸颊上闪着粉红色光泽的皮肤和淡白的眉毛.
她很爱笑,但是在露出象雕刻的、细密的牙齿的笑容里有某种做作的神色.
说话的声调沙哑低沉,缺乏韵味.
近两个月来,利斯特尼茨基除了些浑身弄得很脏的女护士以外,再没有见到过别的女人,因此他觉得她简直漂亮极了.
他注视着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垂着发髻的、高傲的头部,回答她的问话总是那么匆忙,驴唇不对马嘴,所以不久,就借口身体疲倦,走到给他准备的房间里去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甜蜜而又令人心烦.
后来,利斯特尼茨基曾非常珍视地翻阅记忆中这些日子,但是在当时他却是象小孩子一样,卤莽而又愚蠢地折磨着自己.
象一对鸽子似的戈尔恰科夫夫妇突然变得孤僻起来,回避和他见面.
借口要修理房子,把他从原在他们卧室隔壁的那间屋子搬到角落里的一间屋子里去,戈尔恰科夫说这话的时候,咬着胡子,刮得光光的、显得年轻了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笑容.
利斯特尼茨基懂得朋友嫌他碍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愿意搬到别的朋友家里去.
他整天躺在苹果树底下,在雾蒙蒙的橙黄色的树荫里读用粗劣包装纸草率印出的报纸,或者昏昏睡去,倦乏益甚.
一只咖啡色、带白斑的、漂亮的斑特尔猎狗与他分享了倦怠的寂寞.
这家伙默默地嫉妒着主人对妻子的恩爱,投身利斯特尼茨基,躺在他身旁,长吁短叹,利斯特尼茨基就抚慰着它,不胜感慨地低吟着:幻想吧,幻想吧……你那金色的眼睛把一切都看得越来越狭小、越来越暗淡……梦幻中,他柔情满怀,搜索着记忆中布宁①象香薄荷蜜似的浓郁芳香的诗句……奥莉加·尼古拉耶芙挪用那种只有女人独具的敏感体会到他的苦闷.
她本来就很矜持,现在对他的态度就更加矜持了.
有一天傍晚,他们俩(几个马尔科夫团的军官朋友在公园门口拦住了戈尔恰科夫)从公园里走回来,利斯特尼茨基挽着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的一只胳膊,使劲把她的胳膊贴到自①布宁(1870—1953),俄罗斯作家,诗人.
己身上,这使她警觉起来.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呀……"她笑着问.
利斯特尼茨基察觉她的低沉的声调里有一种轻浮的挑逗意味.
这样一来,他才敢用几行颓废的诗句(这些天,倾诉别人痛苦心灵的诗篇使他着了迷),冒险跟她调情一番.
他低下头去,含笑低吟道:我伫立在佳人眼前,凝视着黑色的面纱——我看到了迷人的河岸和迷人的远野烟花.
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用快活的声调说:"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相当地明白……我不会看不出您对待我的态度……您不觉得害羞吗您且住,且住!
我想象的您与真正的您有些……不同,好啦,让我们抛开这一切吧.
否则,就有点儿不象话,不正直了……干这一类风流韵事,我可是个不很高明的对象.
您想跟我调情,是吧好啦,愿您继续保持我们的友谊,可是不要再做蠢事.
要知道我并不是什么'美丽陌生的女郎'.
明白了吗说定啦请把您的手递给我!
"利斯特尼茨基优雅地做愤慨状,但他未能把这个角色演到底,最后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等戈尔恰科夫追上他们,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立刻活泼起来,变得更高兴了,但利斯特尼茨基却一声不响,内心在无情地嘲骂自己,一直到家门口.
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满怀真诚地相信,那天说清楚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
表面上,利斯特尼茨基支持了她的这种信心,但是内心里却几乎是在仇视她,过了几天,他发觉自己总在煞费苦心地寻找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性格和外表上的缺点,他明白了,自己已经站在真正的伟大爱情的边缘上了.
假期将尽,脑海里留下了还没有发酵完的沉渣.
经过补充、休整的志愿军准备大举进攻了,离心力迫使志愿军向库班方面进军.
不久,戈尔恰科夫和利斯特尼茨基就告别了新切尔卡斯克.
奥莉加给他们送行.
黑绸子衣服给她那不很艳丽的姿色做了有益的衬托.
她的泪眼含笑,鼓胀得难看的嘴唇给她脸上增添了一种感人的、孩子似的稚气.
牢牢地印在利斯特尼茨基记忆里的正是这个形象.
她那灿烂耀目的形象在那血肉横飞,污秽遍地的岁月中,久久地深藏在他的记忆里,就象可望不可即的、庄严的圣光一样笼罩着他.
六月里,志愿军已经投入战斗.
在第一次战斗中,一块三英寸口径炮弹弹片炸裂了戈尔恰科夫骑兵大尉的内脏.
他被从阵地上抬下来.
过了一个钟头,他躺在一辆篷车上,流失着血和生命,对利斯特尼茨基诉说道:"我不认为我会就此死去……马上就要给我动手术……据说没有麻药……不值得去死.
你以为如何……但是,咱们以防万一……我是在意志清醒、感觉正常等等情况下说话的……叶甫盖尼,你不要丢弃廖莉亚……我和她都是一个亲人也没有.
你是个诚实的好人……跟她结婚吧……你不愿意吗……"他带着恳求和仇恨的矛盾表情望着叶甫盖尼,没有刮胡子显得发育的脸颊哆嗦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掌放到炸开的肚子上,从嘴唇上往下舔着粉红色的汗珠说:"你答应吗决不抛弃她……如果俄罗斯大兵……不把你也这样干掉的话,你怎么不说话呀她是个好女人……"他全身痛苦地扭动了一下,"是个屠格涅夫式的女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女人啦……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答应.
""好,那就见你的鬼去吧!
……永别啦!
……"他哆哆嗦嗦地抓住利斯特尼茨基的一只手,然后蠢笨、绝望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由于用力,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抬起汗湿的脑袋,把干裂的嘴唇贴到利斯特尼茨基的手上.
然后急忙用军大衣衣襟蒙上头,掉过脸去,这时惊骇的利斯特尼茨基一闪之间,看见戈尔恰科夫的嘴唇上掠过了一阵寒战,脸颊上一道灰色的泪痕.
过了两天,戈尔恰科夫死了.
又过了一天,左手和大腿受了重伤的利斯特尼茨基被送往季霍列茨克.
在科列诺夫斯克镇附近发生了持久、顽强的战斗.
利斯特尼茨基跟着自己的团进行过冲锋和反冲锋.
第三次他所在的那个营的战士都站了起来.
连长在叫喊:"不要卧倒!
"——"雄鹰们,前进!
"——"为了科尔尼洛夫的事业——前进!
"——在连长的喊声推动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跑过还没有收割的麦地,左手拿着一把工兵用的铁锹,举到脑袋顶上当盾牌,右手拿着步枪.
有一次,一颗子弹咔嚓一声擦过铁锹的斜面飞了过去,利斯特尼茨基把手里的铁锹柄端正,喜不自胜:"逃脱啦:"可是后来,迅猛短促的一击,把他的手打到一旁去,铁锹失落了,火头上,在头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又往前跑了十来沙绳.
他试着把步枪斜端起来,但是一只胳膊已经不听使唤.
疼痛就象溶化的铅一样,沉重地灌进了每个骨节.
他躺到田垅里,有好几次忍不住大叫起来.
躺在那里,一颗子弹又打在他的大腿上,于是缓慢、痛苦地失去了知觉.
在季霍列茨克,把他那只受伤的胳膊给锯掉了,取出大腿中的碎骨片.
在失望、疼痛和苦闷的折磨中躺了两个星期.
后来又被送到新切尔卡斯克.
又在医院里过了三十天烦恼的日子.
换药、女护土和医生们的哭丧的面孔、碘酒和石炭酸刺鼻的气味……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有时候来看望他.
她的两颊黄中透绿.
一身孝服更加深了她那两只空虚的眼睛里没有哭尽的忧伤.
利斯特尼茨基久久地凝视着她那暗淡无光的眼睛,沉默不语,羞愧地偷偷把那只空衬衣袖子藏到被子里.
她似乎是很不情愿地探询着丈夫战死的情况,目光在病房里的几张病床上徘徊,露出明显的毫不在意的神情听他讲述.
利斯特尼茨基出院后就到她家里去了.
她在台阶上迎接他,当他低下剪得短短的白色鬈发的脑袋去亲她的手的时候,她把身子扭了过去.
他仔细地刮过脸,身上穿的那套漂亮的保护色弗列奇式上衣依然是那么笔挺,只有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令人望而生畏,——缠着绷带的半截胳膊在衣袖里痉挛地摆动着.
他们走进屋子去.
利斯特尼茨基没有坐下就开口说:"鲍里斯在去世以前请求我……要我答应,叫我好好照料您……""我知道.
""您从哪儿知道的""从他最后的一封信里……""他希望我们能共同……当然,这只能在您同意,您愿意跟一个残废人结婚的情况下……我请您相信……现在来谈我的仰慕之情听起来一定很不……但是我诚恳地希望您得到幸福.
"利斯特尼茨基的窘态和充满激情的话使她非常感动.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同意.
""我们回到我父亲的庄园上去.
""好吧.
""其余的事以后再补办,可以吗""可以.
"他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她那轻柔的、象磁器一样光滑的手,等他抬起驯顺的眼睛的时候,只见她的嘴唇上还留有匆匆逸去的笑意的影子.
爱情和难以克制的肉欲吸引着利斯特尼茨基去跟奥莉加幽会,于是他开始天天到她家里去.
疲于战争的心灵向往起神话中的生活……独自一人的时候,则象古典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思考问题,耐心地在心中发掘那种自己对任何人从未有过的高尚情感,——也许,是想用这种感情来掩盖、美化那种简单的、赤裸裸的情欲.
可是神话的一只翅膀一触到现实,立刻就发现不仅是性欲冲动,而且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跟这个偶然站到他生活道路上的女人绑在一起.
他模糊地分析着自己的生活经历,觉得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就是那种"我可以为所欲为"的放荡、野蛮的本能仍旧在权威地支配着他这个残废的、退出战斗的人.
甚至在奥莉加遭受重大不幸,悲痛欲绝的时刻,由于受到对戈尔恰科夫的嫉妒的强烈煎熬,他疯狂地想要她,急不可待……生活象急流中的漩涡,奔腾、澎湃.
闻过火药味的、被昨天发生的事件弄得耳聋目眩的人们,拼命地、贪婪地在享受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
利斯特尼茨基也许正是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他拼死为之斗争的事业注定要失败.
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和奥莉加的生活联结起来.
他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说要结婚,不久就要带着妻子回到亚果得诺耶去.
"……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天职.
我本来还可以用一只手来消灭这些正在造反的恶鬼,消灭这些俄罗斯知识分子曾为他们的命运伤心哭泣了几十年的、该死的'人民'.
但是,说实在的,现在我觉得这是毫无意义的……克拉斯诺夫和邓尼金不和;两个阵营内部——也在互相陷害、倾轧、卑鄙、龌龊.
有时候我简直难以忍受.
结局如何呢我将归去,用现在仅存的一只手拥抱您,和您一起生活一个时期,作壁上观.
我已经不成其为一名士兵,不论从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个残废人啦.
我疲倦了,要投降啦.
大概,这正是我急于要结婚和找一个'平静的港湾'的原因.
"他用伤感、嘲讽的语气结束了家信.
他决定再过一个星期就从新切尔卡斯克启程.
在动身的前几天,利斯特尼茨基索性就搬到戈尔恰科娃家来了.
他们同居了一夜之后,奥莉加突然变得憔悴、忧郁不堪.
尽管以后她也还曲意满足他的要求,但是当前这一现实使她非常痛苦,心灵受到侮辱.
利斯特尼茨基不理解,或者是不想理解,他们俩是用不同的尺度衡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却又用同样的尺度衡量相互的憎恨.
在动身以前,叶甫盖尼并不情愿地去想阿克西妮亚,偶尔为之.
他就象用手去遮太阳一样,遮断对她的思念.
但是对于这段风流韵事的回忆,竟违背他的意志,就象光线一样,越来越顽强地透了进来,这使他忐忑不安.
有时他想:"我不跟她断绝关系.
她会同意的.
"但是正派人的感情占了上风,——他决定回家以后跟她谈谈,如果可能的话,就一刀两断.
第四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亚果得诺耶.
老将军走出一俄里来迎接新婚夫妇.
还离得好远,叶甫盖尼就看见父亲一条腿艰难地跨过轻便马车的座位,摘下帽子.
"我们迎接贵宾来啦.
好啊,让我看看您……"他笨拙地拥抱着新娘,用被烟熏成灰绿色的胡子直戳她的脸颊,低沉地说.
"坐到我们车上来吧,爸爸!
车夫,走吧!
啊,萨什卡老爹,你好啊!
还活着哪爸爸,请您坐在我的位置上,我坐在车夫旁边.
"老头子坐在奥莉加身旁,用手绢擦擦胡子,用显得年轻的目光,沉着地把儿子打量了一番.
"喂,怎么样,亲爱的""看到您,真高兴!
""你说你残废啦""有什么办法呢成了残废人啦.
"父亲故意神态端正地观看着叶甫盖尼,企图以严肃的神情来掩饰自己的悲痛,不去看掖在皮带里的那只空荡荡的草绿色军服袖子.
"不要紧,会习惯的.
"叶甫盖尼耸了耸肩膀说.
"当然,你会习惯的.
"老头子急忙说道,"只要脑袋还是囫囵的就行.
你是胜利归来呀……啊怎么说呢我是说,你是得胜而归.
而且还俘虏来一个漂亮的女人,啊"叶甫盖尼欣赏着父亲那种高雅的、有点过时的殷勤,用眼睛询问着奥莉加:"喂,老人家怎么样呀"——从她那兴奋的笑容和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暖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很喜欢父亲……几匹灰色的马拉着马车起劲地小跑着,冲下漫长的山坡.
从山岗上已经看到屋宇、庄园四周象乱马鬃似的碧绿的草地、白墙围着的家屋和遮着窗户的枫树.
"多美呀!
啊,太美啦!
"奥莉加高兴起来.
一群黑色的猎狗高仰着头从院子里飞跑出来.
它们围住了马车.
萨什卡老爹从后面朝着一只跳上马车的猎狗抽了一鞭子,生气地喊:"往他妈的车轮子下面钻,鬼东西!
滚开!
"叶甫盖尼背朝马坐着;马匹有时打一下响鼻,风把细微的喷沫吹到后面来,纷纷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含笑望着父亲、奥莉加、落满了麦穗的道路和慢慢升起、遮住远山和地平线的小山岗.
"多么僻静;多么安逸……"奥莉加含笑目送着无声地在道路上空飞翔的乌鸦、路边向车后驰去的苦艾和木樨丛.
"他们出来迎接咱们啦,"老将军眯缝起眼睛说.
"谁呀""下人哪.
"叶甫盖尼回头看了一眼,还没有看清那些站着的人们的面孔,就已经觉得妇女中有一个是阿克西妮亚,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他以为阿克西妮亚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激动,但是,当马车哗啦哗啦地轰响着,驶到大门口时,他心里哆嗦着往右面瞥了一眼,于是看见了阿克西妮亚,——她那矜持、欢欣、堆满笑容的脸使他感到惊讶.
他如释重负,放心了,朝她点了点头.
"多么诱人的美貌呀!
这是什么人……美得迷人,是吧"奥莉加用赞赏的眼神望着阿克西妮亚说.
但是这时时甫盖尼又有了勇气;他镇定地、冷冷地同意说:"不错,是个漂亮女人.
是家里的佣人.
"奥莉加的出现,在全家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打上了烙印.
老将军以前在家里整天穿着睡衣和毛裤,现在吩咐从箱子里把散发着樟脑气味的军服上衣和散裤腿的将军裤子拿出来.
他一向不修边幅,现在却为了在烫得平平整整的衬衣上有一个小裙子,就把阿克西妮亚大骂一顿;早晨,当她把没有刷过的靴子递给他的时候,他就会恶狠狠地瞪起眼睛.
他修饰、打扮,精神起来,总是刮得光光的脸颊使叶甫盖尼感到舒服,惊讶.
阿克西妮亚好象已经预感到灾祸临头,竭力去讨好新来的少奶奶,谄媚、驯顺,无限殷勤.
卢克里娅拼命把饭食做得好上加好,在做调味剂和浇汁方面大显身手.
就连颓丧衰老的萨什卡老爹也受到了在亚果得诺耶发生的变化的影响.
有一次,老将军在台阶那儿遇上了他,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恶狠狠地用手指头把他招呼到跟前.
"你这是怎么啦狗崽子,啊"老将军吓人地直翻眼睛骂道,"看你的裤子成什么样子,啊""你说是什么样子"萨什卡老爹斗气地回答说,但是自己也被主人莫名其妙的质问和颤抖的声音弄得有点儿发窘.
"家里有年轻的女人,可是你这个下流东西,你想把我气死吗臭山羊,为什么不扣上裤子扣你说啊!
"萨什卡老爹的脏手指头放到裤裆上,摸着一长排胡桃核似的扣子,就象在按哑了的手风琴琴键.
他还想顶撞主人几句,但是老将军就象年轻时候那样,用力一跺脚,他那老式尖头靴子的靴底都跺得开绽了,他哇啦哇啦地大叫:"回马棚里去!
开步走!
我要叫卢克里娅用开水把你好好烫烫!
把你身上的脏东西统统刮掉,你这匹蠢马!
"叶甫盖尼过起休憇逸养的生活,经常带着枪在干涸的山涧中徘徊,在割倒的稗黍地里打鹧鸪.
只有一件事使他烦恼,就是跟阿克西妮亚的关系.
但是有一天晚上,父亲把叶甫盖尼叫到自己房间里来;老将军不时担心地房门,回避跟儿子目光相遇,开口说:"我,你知道……请原谅我干预你的私事.
不过我想知道,你怎么处理跟阿克西妮亚的关系"叶甫盖尼匆忙地点上烟,显得非常紧张.
又象到家的那天一样,满脸绯红,而且红得越来越厉害.
"我不知道……简直不知道……"他坦白地承认说.
老头子很有分量地说:"我知道.
去,立刻就去和她谈谈.
给她点儿钱,作为赔偿费,"这时他的胡子尖上露出了笑容,"请她离开这儿.
咱们再另雇个人.
"叶甫盖尼立刻到下房去了.
阿克西妮亚正背朝着门,站在那里.
脊背中间,一道明显的脊梁沟,肩胛骨在不断地蠕动.
袖子挽到胳膊时,黝黑、丰满的胳膊上的筋肉在弹动.
叶甫盖尼着她那披散着毛茸茸的大发卷的脖子,说:"阿克西妮亚,请你出来一下.
"她急忙掉过身来,竭力在自己容光焕发的脸装出殷勤然而又冷漠的样子.
但是叶甫盖尼看见她往下放袖子的时候,手指头直哆嗦.
"我就来.
"她惶恐地朝女厨子瞥了一眼,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露着幸福祈求的笑容,向叶甫盖尼走去.
在台阶上他对她说:"咱们到花园里去吧.
有事跟你谈.
""走吧,"她兴高采烈地、驯顺地跟着走去,心想这是又要旧情重温了.
叶甫盖尼在路上低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吗"她在黑暗里笑着,抓住他的一只手,但是他猛然把手挣出来,于是阿克西妮亚全都明白了.
她停了下来.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您想谈什么我不想再往前走"好吧.
咱们在这儿谈也可以.
不会有人听见咱们谈话……"叶甫盖尼急忙说起来,说得很乱.
"你应该理解我.
现在我不能再跟你象从前那样……我不能和你同居啦……你明白吗现在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不能做下流事……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他一面说着,一面为自己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感到非常可耻.
夜色刚从黑乎乎的东方降临.
西天上,还有一片被夕照燃烧着的紫红色的晚霞.
因为怕"天气突变",打谷场上在挑灯夜战,——机器高亢、热情地吼叫,雇工乱哄哄地说笑;不停地往贪婪无厌的打谷机里送麦捆的工人沙哑、得意地喊着:"拿来!
拿来!
拿——来——呀!
"花园里异常寂静.
可以闻到大麻、小麦和露水的气息.
阿克西妮亚默默无语.
"你有什么说的为什么不作声呀,阿克西妮亚""我没有什么话可说.
""我可以给你些钱.
你要离开这儿.
我想你会同意的……常常看到你,我会很痛苦.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做满月啦.
可以等到满月吗""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阿克西妮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斜着身子,畏畏缩缩地,象挨了打似的,朝叶甫盖尼走过去,说:"哼,好吧,我走……难道你不能最后可怜我一次吗恼人的冲动使我变得没羞没臊……我孤身一人,苦得很哪……不要责怪我,叶尼亚.
"她的声音响亮而又干涩.
叶甫盖尼竭力想弄清楚,她究竟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开玩笑.
"你想怎样"叶甫盖尼愤愤地咳嗽了一声,突然觉得她又在畏畏缩缩地摸索他的手……过了五分钟,他从潮湿、芬芳的醋栗丛里面走出来;走到一根篱笆柱子跟前,抽着纸烟,用手绢擦了半天裤子,因为裤子膝盖全被嫩草染绿了.
他走到台阶上,回头看了看,在下房窗户的黄色光亮中看见了阿克西妮亚的匀称的身影,——她正把手伸在脑后梳理着头发,对灯微笑……第六章羽茅草熟透了.
草原上,方圆几十俄里都是波浪滚滚的银白色羽花.
风吹草地,野草富有弹性的,象浪花一样起伏翻腾,沙沙作响,灰白色的浪潮忽而涌向南方,忽而又涌向西方.
气流掠过的地方,羽茅草就象做祷告一样弯下腰,一道黑乎乎的幽径就会在羽茅草花白的头顶上浮留半天.
各种颜色的野草都已经开过了花.
山岗上,晒黄了的苦艾忧郁地低着头.
短短的黑夜很快过去了.
每天夜里,乌黑的天穹上,繁星灿烂;一弯新月——哥萨克的"小太阳",半边阴黑,吝啬地闪着惨白的光辉;广阔的银河和其他的星系交织在一起.
空气辛辣、浓郁,夜风又干又苦,苦艾味浓;大地吸透了同样强烈的苦艾气味,渴想着凉风的吹拂.
夜空中,骄傲的、没有被马蹄踏过、没有人迹的星群铺成的道路纵横交错;象麦粒似的小星,在干燥的漆黑的天幕上,还未发光,甚至未及庆幸自己的萌发就消失了:月亮象块干涸的盐土块,草原上是一片干旱,枯草遍地,到处是一片无休止的、银自色的鹌鹑的搏斗声和响亮的蝈蝈儿的叫声……白天——则是一片暑热、气闷、白雾弥漫.
褪色的蓝天、酷热的太阳、万里晴空和张着棕色铁弓般的翅膀盘旋的鹞鹰.
草原上,是一望无际的耀眼的羽茅草,热气腾腾的、驼毛色的杂草晒得冒着白烟;鹞鹰斜着身子在蓝色天上盘旋,——它的巨大的影子在蓑草上无声地滑过.
金花鼠疲惫沙哑地吱吱叫着.
田鼠在洞边新挖出的、正在变黄的土堆上打盹.
草原上,热气腾腾,但是,却是死一样的静穆,四用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纹丝不动.
就连古堡也在目所能及的天边神话般地、隐若地闪着蓝光,就象在梦中一样……亲爱的草原!
带苦味儿的风把马群的骒马和种马的鬃毛吹倒.
干燥的马脸被风一吹,散发出咸味,于是马就呼吸着这种又苦又咸的气味,用象缎子一样光滑的嘴唇嚼着,嘶叫着,感到嘴唇上既有风又有太阳的滋味.
上面是低垂的顿河天空,下面是亲爱的草原!
到处婉蜒着漫长的浅谷、干涸的溪涧和荒芜的红土深沟、残留着已被杂草遮没的一窠窠马蹄痕迹的广袤的羽茅草大草原,珍藏着哥萨克的光荣的古垒在神秘地沉默着……哥萨克永不褪色的鲜血灌溉的顿河草原啊,我要象儿子一样,恭恭敬敬地向你弯腰致敬,我要亲吻你那淡而无味的土地!
这匹马生着一颗精瘦的、象蛇一样的小脑袋.
耳朵也很小,很灵活.
胸部的筋肉异常发达.
细长而有力的腿,蹄腕骨完美无瑕,蹄子非常光滑,就象是河水冲刷的鹅卵石.
臀部稍微有点儿下垂,尾巴象一束粗线.
这是一匹纯种的顿河马.
而且,它的血统是非常纯的,它的血管里连一滴混血也没有,全身都显示出是一匹难得的纯种良马.
它的名字叫"马利布鲁克.
"饮马的时候,这匹马为了保护自己的骒马,常跟另一匹特别健壮的老种马咬架,尽管种马在牧放的时候总是不钉马掌的,但是那匹老儿马还是把这匹马的左前腿踢伤了.
两匹马都直立起来,互相啃咬,用前蹄乱扒,撕咬对手的皮肉……马倌不在跟前,——他正躺在草地上睡觉,脊背和两条叉开的、穿着落满尘土的、晒烫了的靴子的双脚对着太阳,任它晒去.
对手把马利布鲁克打翻在地,然后又把它赶得远离马群,把流血不止的马利布鲁克扔在那里,自己则占有了两个马群,领到"沼泽地带"的斜坡上.
受伤的种马被安置到马棚里去,兽医给医治了踢伤的那条腿.
第六天上,来向场长汇报情况的米哈伊尔·科舍沃伊亲眼看见,繁殖天性强烈的马利布鲁克竟咬断了缰绳,从马架子里蹦了出来,俘获了马倌、场长和兽医们骑的那些栓着腿在营房附近吃草的骒马,领着它们跑到草原上,——起初是小步跑,后来马利布鲁克就开始咬那些落在后头的骒马,催逼它们快跑.
马倌和场长都从营房里跑出来,只听见挂马腿的绳子被咯吱咯吱地挣断了.
"该死的小崽子,害得咱们只好步行啦!
……"场长大骂一通,但是看着远去的马群,心里却在赞赏马利布鲁克.
中午时分,马利布鲁克把马群带到饮水处.
徒步赶去的马倌们把它领走的那些骒马牵走了,米什卡给马利布鲁克备上鞍子,把它骑到草原上,仍旧放进原来那个马群里去.
科舍沃伊已经当了两个月的马倌,他仔细地研究了马群在牧场的生活情况;对它们的智慧和不同于人的高尚品质深感敬佩.
他目睹种马与骒马交配的情景,这一永恒的爱情场面是在非野蛮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却是那么自然,纯洁,简单,在科舍沃伊脑子里产生了不利于人类的对比.
不过马的相互关系中也有很多与人相同的地方.
例如,科舍沃伊注意到,日益衰老的种马巴哈尔对待骒马总是那么凶狠、粗暴,可是对一匹额上有一道宽宽的白斑和一双热情眼睛的四岁枣红色小骒马却完全不同.
巴哈尔总是忧心忡忡、急躁不安地在它身边打转儿,嗅闻它的时候,总是发出一种特殊的、矜持而又热情的喷鼻声,巴哈尔喜欢在休憩的时候把凶狠的脑袋放在心爱的骤马身上打半天盹儿.
米什卡从旁观察,看到在种马的薄皮下缓慢颤动的肌肉韧带,而且他觉得巴哈尔象老头子似的,在绝望地爱着这匹小骒马.
科舍沃伊的差事干得很好.
显然,他热心工作的情况传到了镇长的耳朵里,八月上旬,场长接到命令,叫把科舍沃伊送到镇公所去待命.
米什卡立刻收拾好,把公家发的东西都交了回去,当晚就启程回家.
他拼命赶着自己那匹骒马.
太阳下山的时候已经到了卡尔金,并且在那里的山岗上追上了一辆去维申斯克方向的大车.
车主是个乌克兰人,赶着汗淋淋的、膘肥毛亮的壮马.
在轻便马车的后座上斜躺着一个身材匀称、宽肩膀的男人,他穿着城市式样的西服上衣,后脑勺子上扣着一顶灰色的细绒毡帽.
米什卡跟在车后走了一会儿,观察着戴毡帽的人那颠得直哆嗦的、下垂的肩膀和落满尘土的白衬衣领,乘客的脚边放着一只黄皮箱和一只口袋,口袋上放着叠起来的大衣.
米什卡闻到一股陌生的雪茄烟气味.
"大概是一位到镇上去的大官儿,"米什卡心里想,就催马来到马车旁边.
他朝帽檐底下斜眼了一眼——顿时又惊又怕,咧开了嘴,只觉得脊背上好象有许多蚂蚁在匆忙地爬行,原来斜躺在马车上的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正眯缝着凶狠的浅色眼睛,急躁不安地在嚼着黑色的雪茄烟蒂.
米什卡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同村人那熟识的、变得厉害的脸打量了一番,最后认定在马车弹簧座位上摇晃着的真是活着的司捷潘,他激动得出了一身大汗,咳嗽了一声,问:"请问,先生,您是不是阿司塔霍夫呀"马车上的人点了一下头,帽子移到了额角上,他扭过身子,抬眼看米什卡.
"正是我,阿司塔霍夫.
怎么您莫非……你等等,你不就是科舍沃伊吗"他站起身来,只有剪得短短的、栗色小胡子下面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容,而眼睛里和显得十分衰老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严肃神情,不知所措地、高兴地伸出手来.
"你是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好啊,咱们又见着面啦!
……真高兴……""天晓得,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呀"米什卡扔下马缰绳,困惑不解地把两手一摊,说.
"都说你阵亡啦.
可是我一看:正是阿司塔霍夫……"米什卡笑容满面,在马鞍子上扭动着身子,慌乱起来,但是司捷潘的那副样子和沙哑、纯正的俄罗斯口音弄得他很窘;米什卡改变了称呼,在后来的谈话中都以"您"相称,模糊地感到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把他们隔开了.
他们俩聊起来.
马缓步而行.
西天上一片红霞,天上,紫云行空,奔向黑夜.
一只鹌鹑震耳地叫着,飞落在道旁的黍谷丛里,尘雾弥漫的寂静笼罩了草原,白昼的忙乱和喧嚣在渐近黄昏的时分消失了.
在通往丘卡林斯克和克鲁日林斯克镇大道岔口紫红色的天幕上,映出了一座小教堂的凄凉暗影;砖红色的云堆沉重地压在教堂的上空.
"您从哪儿来啊,司捷潘·安得烈伊奇"米什卡兴高采烈地问.
"从德国来.
奔回家乡来啦.
""咱村的哥萨克都说:我们亲眼看见司捷潘被打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司捷潘好象苦于追询,回答问题的神色矜持、平静:"我受了两处伤,可是哥萨克们……哥萨克们是怎么干的呀他们扔下我跑了……被俘了……德国人给我治好了伤,就送我去做工……""好象没有接到过您的什么书信……""我没有人可写信啦.
"司捷潘扔掉烟蒂,立刻又点上一支雪茄.
"为什么不给您太太写呀您太太还健在哪.
""我早已跟她分手啦,——这您大概是知道的.
"司捷潘的声调很冷淡,一点儿热乎劲儿也没有.
听到妻子的情况,也不动声色.
"怎么,难道您流落他乡,就不想家吗"米什卡没命地追问,前胸几乎贴在鞍头上了.
"起初有点儿想,后来也就习惯啦.
我的日子过得很好.
"他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本来想在德国定居,加入德国籍;但是思家心切——于是就扔掉一切,回来了.
"司捷潘眼角上的寒光第一次变暖了,笑了.
"您看咱们这儿乱成什么样子啦……自己人在互相残杀呢.
""是啊……听说啦.
""您是怎么回来的呀""我是从法国的马赛——一个大城市——坐轮船到新俄罗斯克的.
""会不会也征召您去打仗呀""大概会的……村子里有什么新闻吗""一下子怎么说得完呀新闻可多啦.
""我的房子还完好吗""风吹得直摇晃……""我那些邻居呢麦列霍夫家的儿郎们都还活着哪""活着哪.
""听到我从前的老婆什么消息吗""她还在那儿,在亚果得诺耶呢.
""那么葛利高里……还跟她在一起吗""没有,他又跟发妻在一起啦.
跟您的阿克西妮亚早就散伙了……""原来是这样……我还不知道哩.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科舍沃伊仍在贪婪地着司捷潘,赞赏、敬佩地说:"看得出,您的日子过得很好,司捷潘·安得烈伊奇.
看您的衣服,穿得多阔气,象个大阔佬.
""德国人穿得都很干净.
"司捷潘皱起眉头,碰了碰车老板的肩膀,说:"喂,快点儿赶嘛.
"赶车的不高兴地挥了一下鞭子,疲惫不堪的马匹胡乱地拉扯了一下套索.
马车车轮吱吱吜吜、细声细气地唱着,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颠簸,司捷潘扭过身去,背朝着米什卡,结束谈话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回村子里去吗""不,我到镇上去.
"在十字路口,米什卡拨马向右拐去,他立在马镫上,告别说:"回头见,司捷潘·安得烈伊奇!
"司捷潘用动作迟缓的手指揉了揉落满尘土的毡帽檐,象个非俄罗斯人似的,把每一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冷冷地回了一句:"一路平安!
"第七章在菲洛诺沃—波沃林诺战线上,双方都在集中兵力,达到势均力敌的程度.
红军正在调动军队,积蓄力量,准备进攻.
哥萨克的攻势软弱无力;武器弹药都非常缺乏,所以无意打到边界以外去.
菲洛诺沃战线上进行的战斗,双方互有胜负.
八月里,战事相对寂静下来,从前线回来作短期休假的哥萨克们都说,一到秋天,就可能讲和了.
这时节,后方的村镇里正在忙着秋收.
人手严重短缺.
老头子和妇女应付不了这么多繁重的活儿;而且三天两头地不断征用农户的大车往前线运送弹药粮秣,也妨碍了秋收的进行.
鞑靼村差不多每天都要轮流派出五六辆大车去维申斯克,在维申斯克装上炮弹和枪弹箱,拉到安德罗波夫斯基村的转运站,有时由于车辆不足,还要送得更远,一直送到霍皮奥尔河边的村镇.
勒靶村人们的日子过得很忙乱,但是却很凄凉.
人们心里都在惦念着遥远的前线,心惊胆战地、痛苦地在等待着哥萨克们的噩耗.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到来,震惊了全村:每个家庭,每家的场院上,都在谈论这件事.
一个早已被埋葬了的、几乎被人们忘却了的、只有老太婆们还记着,就是她们在"超度亡魂"以后,也差不多全忘记了的哥萨克突然回来了,难道这还不够稀奇吗司捷潘在阿尼库什卡的老婆家里暂住下来,把行李搬进屋子,趁女主人给他做晚饭的时候,去察看了自己的家屋.
他迈着沉重的、主人的脚步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巡视了半天,走进半倾塌的板棚下,房子,摇晃摇晃篱笆桩子……阿尼库什卡的老婆家桌子上的煎鸡蛋早已经凉了,可是司捷潘一直还在察看自己长满荒草的庭院,他把手指捏得咯吧咯吧响,象是个口齿不利落的人一样,嘴里一直在模糊不清地嘟囔什么.
晚上,许多哥萨克都来拜访他——看望,探问当年的俘虏生活.
阿尼库什卡家的内室里挤满了妇女和孩子.
他们密密层层地站在那里,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倾听着司捷潘讲叙自己的故事.
他讲得很勉强,苍老的脸上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笑容.
看来,生活把他折磨得够呛,把他彻底改变了,换了个人.
第二天早晨——司捷潘还在内室里睡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来了.
他用手巴掌捂着嘴低声地咳嗽着,等候司捷潘醒来.
从内室飘出来一阵阵松软的泥地的凉气和陌生的、呛人的辛辣烟草气味以及长途跋涉的旅人身上日久天长积存的路途气味.
司捷潘醒了,听到划火柴点烟的声响.
"我可以进去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问,仿佛要去晋见长官似的,慌慌张张整了整扎煞的新衬衣上的褶子,这是为了出门见客,伊莉妮奇娜才给他穿上的.
"请进来吧.
"司捷潘穿好衣服,雪茄烟冒着火花,惺忪的眼睛呛得眯缝着.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有点儿胆怯地迈过门限,一看到司捷潘大变了样子的脸和他丝背带上那些金属饰物,不禁大吃一惊,就站在那里,伸出了半握的黑手巴掌.
"你好啊,老街坊!
看到你活着回来……""您好!
"司捷潘把背带套在下垂的健壮的肩膀上,晃了晃,很有身份地把自己的一只手巴掌放在老头子的粗糙的手里,彼此迅速地了一眼.
司捷潘的眼里闪着敌视的蓝光,麦列霍夫鼓胀的斜眼里流露出尊敬和略带嘲讽的惊讶神情.
"你老啦,司乔帕……老啦,亲爱的邻居.
""是啊,老啦.
""大家已经给你追悼过亡魂啦,就象给我家的葛利什卡……"老头子说出了口,就后悔地突然顿住;这话说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试着改变话题:"上帝保佑,你壮壮实实地活着回来啦……感谢主!
我们也为葛利什卡追悼过亡魂,可是他跟拉撒路①一样,又活着回来啦.
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老婆娜塔莉亚,上帝保佑,身体也好起来啦.
是个贤惠的娘儿们……我说,好孩子,你怎么样啊""谢谢您啦.
""你肯到我家来串串门吗来吧,赏个脸吧,咱们一起儿拉拉家常.
"司捷潘没有答应,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死气白赖地请求他,而且生气了,司捷潘只好屈从.
他洗过脸,把剪得很短的头发往后梳着.
当老头子问:"你的额发哪儿去啦是脱顶了吗"司捷潘笑了,他坚定地把帽子扣到脑袋上,第一个走到院子里.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亲热得简直有点儿肉麻,以至司捷潘不由自主地想:"他是为了消除旧日的怨仇才这样竭力讨好……"伊莉妮奇娜依照丈夫眼睛里的无声的命令,在厨房里奔忙,催促着娜塔莉亚和杜妮亚什卡,自己亲自去摆桌子.
妇女们偶尔把好奇的目光投到坐在圣像下面的司捷潘身上,仔细地打量他的上衣、衬衣的领子、银表链和发式,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的笑容,互相交换着眼色.
达丽亚满面红光,从后院里走来;她羞涩地笑着,用围裙角擦着薄薄的嘴唇儿,眯缝起眼睛说:"啊呀,好街坊,我可简直认不出您来啦.
您一点儿也不象哥萨克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失时机地把一瓶家酿烧酒摆到桌子上,拔掉塞在瓶口上的破布,闻了闻又甜又苦的酒香,吹嘘说:"尝尝吧.
自家酿的.
把火柴往上一凑——立刻就会冒蓝火苗,真的!
"席间的谈话漫无边际.
司捷潘原本喝得很勉强,但是喝了几杯,很快就有了醉意,态度也变得温和了.
"现在你应该再娶个媳妇啦,我的好街坊.
""您这话说得可不对!
我把原来的老婆放到哪儿去呀""原来的……原来的——怎么啦……你以为原来的老婆就永远用不坏啦老婆跟骒马一样,骑到没有牙口了,就不能再骑啦……我们给你找个年轻的.
""现在咱们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哪还顾得上结婚呀……我有半个来月的假期,完了就得到镇公所去报到,大概也会把我发送到前线去的,"司捷潘说,他已经醉意矇眬,外乡口音也不那么重了.
①拉撒路的故事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
拉撒路死后四天,耶稣又使他复活.
不久他就走了,达丽亚用喜悦的目光送他离去,他走了以后,这一家就争辩议论起来了.
"这狗崽子,可真出息啦!
瞧他说话的那股劲头儿!
简直象个收税官,或者别的什么有教养的大人物……我一进去,他正起身,往穿着衬衣的肩膀上套绽着金片片的丝吊带,真的!
就象套在马身上一样,套在他的脊背和胸膛上.
这搞的是什么玩艺儿有啥用处这么说吧,他现在的派头完全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赞不绝口,显然是由于司捷潘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也不记旧仇,居然赏脸到他家来了.
从谈话中知道,司捷潘服完兵役,将要在村子里住下来,要修复房子、重整家业.
顺口提到,他很有些钱,这引起了播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深思和不由自主的敬佩.
"看来,他很有钱,"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司捷潘走了以后说,"这畜生有大钱.
别的哥萨克从俘虏营里逃回来,都穿得破破烂烂,可是你看他,穿戴得这样整齐漂亮……准是杀过人,再不就是偷了人家的钱.
"起初的几天,司捷潘只是呆在阿尼库什卡家里休息,很少在街上露面.
左邻右舍都在盯着他,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有人找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打听:司捷潘打算干什么.
但是这个女人紧闭着嘴唇,只字不讲,推脱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等到阿尼库什卡的老婆雇了麦列霍大家的一匹马,星期六一大清早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村里就纷纷议论起来了.
只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准是去接阿克西妮亚,"他一面往车上套着瘸腿的骒马,一面对伊莉妮奇娜挤了挤眼说.
果然不出所料,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是受了司捷潘的嘱托到亚果得诺耶去了.
司捷潘嘱咐她说:"你去问问阿克西妮亚,是否愿意忘掉过去怨仇,回到丈夫身边来"这一天,司捷潘完全失去了原先的镇静和安然神情,黄昏以前他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在莫霍夫家的台阶上坐了半天,跟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和"擦擦"谈德国的情况,谈他在那里的生活,谈路过法国,漂洋过海返回俄国一路上的情形.
他倾听着莫霍夫诉苦,不断地看看表……黄昏时分,女主人从亚果得诺耶回来了.
她一面在夏天厨房里做着晚饭,一面讲给司捷潘听,说阿克西妮亚听到这意外的消息大吃一惊,盘问了很多有关他的事情,但是斩钉截铁地拒绝回家来.
"她有什么必要回来呢,在那里过着阔太太样的生活.
现在养得可水灵啦,脸蛋儿又白又嫩.
重活儿不沾手.
还要怎么样呢穿的可讲究啦,你想都想不出来.
平常日子,穿的裙子简直象雪一样白,两只小手干净又干净……"阿尼库什卡的老婆往肚子里咽着羡慕的口水,叹息着说.
司捷潘的颧骨绯红,低垂的浅色眼睛里,忧愤伤感,怒火时隐时显.
他竭力控制着哆嗦的手,用勺子舀着彩釉杯子里的酸牛奶,故作镇定地问:"你是说,阿克西妮亚在炫耀她的优裕生活吗""这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谁也不会反对过那样的生活.
""她问起过我吗""那还用说!
我一说到您回来啦,她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吃过晚饭,司捷潘走到自家荒草满径的院子里.
短促的八月黄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夜凉如水,簸谷风车烦人地在呱哒呱哒地悲鸣,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喊叫声.
人们顶着点点淡黄的月光,在习以为常的艰难生活中挣扎:他们正在簸扬白天打好的麦子,运到谷仓里去.
新打下的小麦的热烘烘的刺鼻气味和糠尘笼罩着村庄.
校场一带有架蒸汽打麦机在呼哧呼哧地响,狗在汪汪地叫.
远处的打谷场上回荡着悠扬的歌声.
从顿河上吹过来淡淡的潮气.
司捷潘靠在篱笆上,越过街道,久久地凝视着顿河的流水,凝视着月亮斜照在水面上映出的一道婉蜒曲折的火焰似的波影.
河上波光涟滴,流水滚滚.
河对岸的白杨树行昏昏欲睡.
忧伤悄悄地、强有力地控制了司捷潘.
天快亮的时候,下起雨来,但是太阳出来以后,云消雨歇,又过了两个钟头,就只有已经干结在车轮上的污泥还使人想起曾经下过雨.
上午,司捷潘来到了亚果得诺耶.
他心情激动地把马拴在大门边,一溜歪斜地往下房走去.
宽敞的、衰草遍地的大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群母鸡正在马棚边的粪堆上乱刨觅食.
一只象乌鸦一样乌黑的公鸡站在倒伏的篱笆上独步.
它一面招呼母鸡过来,一面装作在啄食篱笆上爬的红瓢虫.
几条肥壮的猎狗躺在车棚边的阴凉里.
六只黑花斑的小狗儿,把母亲,一只年轻的、初次生崽的母狗按倒在地上,支着小腿吃起奶来,把蔫瘪的灰奶头抻得长长的.
露珠在主宅的薄铁屋顶上晶莹闪亮.
司捷潘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走进下房,向一个肥胖的厨娘问:"我可以见见阿克西妮亚吗""您是什么人哪"那个厨娘用围裙边擦着汗淋淋的麻脸,很感兴趣地问.
"这您不必打听.
阿克西妮亚在哪儿呀""在老爷那儿.
请您等一会儿吧.
"司捷潘坐下,疲惫不堪地把呢帽放在膝盖上.
厨娘把铁锅放进炉膛,手里的火钳叮当直响,全不搭理这位客人.
厨房里充满了奶渣卷和酵母的酸味.
苍蝇黑压压地落在炉口、墙壁和撒满面粉的桌子上.
司捷潘聚精会神地在倾听,等待.
熟悉的阿克西妮亚走路的声音好象把他从长凳上弹了起来.
他站起身,呢帽从膝盖上掉到地上.
阿克西妮亚端着一摞盘子,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象死人一样灰白,丰满的唇角直哆嗦.
她停住脚步,瘫软无力地把盘子抱在胸前,惊恐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司捷潘.
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飞也似的离开原地,匆忙走到桌前,把手里的盘子放下.
"你好!
"司捷潘象在梦中一样,喘气缓慢、深沉,紧张的笑容使他的嘴唇咧开了.
他默默地往前探着身子,把一只手伸给阿克西妮亚.
"到我住的屋子里去……"阿克西妮亚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司捷潘拾起帽子,好象拿起一件很重的东西似的,血冲上了他的脑袋,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一走进阿克西妮亚住的屋子,他们就在一张小桌两边坐下来,阿克西妮亚舔着干裂的嘴唇,哼哼着问:"你是打哪儿来呀……"司捷潘象醉汉一样,毫无目的地、快活得很不自然地挥了挥手.
那种喜悦和痛苦交织的笑容一直还留在他的唇边.
"从俘虏营里……我找你来啦,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忙乱起来,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使劲撕开包布,手指哆嗦着,从里面拿出一只女式的银手镯表和一只镶着廉价蓝宝石的指环来……他把这些礼物放在汗湿的手巴掌上递给阿克西妮亚,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那张陌生的、被屈尊俯就的笑容弄得难看的脸.
"拿去吧,这是带给你的……咱们在一起生活……""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你等等……"阿克西妮亚象死人一样苍白的嘴唇嘟哝说.
"你拿去吧……别生气……咱们应该忘掉那些胡涂愚蠢的日子……"阿克西妮亚用手遮着脸,站起身来,走到床边.
"都说你牺牲啦……""这使你很高兴吗"她没有回答;她已经镇定了一些,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丈夫,无目的地压整已经烫得非常平整的裙子褶.
她把双手放到背后,说:"是你叫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来的吗……她说,你叫我回你那里去……住……""你去不去呀"司捷潘打断她的话,问.
"不去,"阿克西妮亚冷冷地说.
"不,我不去.
""为什么""已经不习惯啦,而且也有点儿太晚啦……晚啦.
""我想重整家业.
我从德国回来的路上——住在那里时也在想——我不断地想这件事……阿克西妮亚,你打算怎么生活下去呢葛利高里遗弃了你……或者是你又找到别的相好的了听说,你好象跟地主的儿子……真的吗"阿克西妮亚的两颊红得发烫,罩上了一层血晕,羞得抬不起来的眼皮底下渗出了泪花.
"我在跟他同居.
是真的.
""我并不责备你,"司捷潘吃了一惊.
"我的意思是,也许,你还没有决定怎么活下去吧你跟他不会长久的.
只是玩玩而已……现在你的眼睛下面已经长了皱纹……要知道,他一玩厌了,就会扔掉你——把你赶走.
你将来有什么依靠呢侍候人的生活还没有过够吗你自己想想看……我带回来一点钱.
等仗打完啦,我们可以过得非常舒服.
我想,咱们是能和睦相处的……我愿意把旧事忘掉……""我亲爱的朋友,司乔帕,你从前怎么不这样想啊"阿克西妮亚流着快活的眼泪,声音哆嗦着说,她离开床,直走到桌子跟前来.
"想当年,你把我美好的青春捣得粉碎的时候,你是怎么不这样想啊是你把我推到葛利什卡的怀里去……是你把我的心折磨枯槁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折磨我的吗""我可不是来算旧帐的……你……你怎么会知道呀我为此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我真想另过一种生活,一想起……"司捷潘久久地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慢吞吞地吐着字句,好象这些话是从嘴里抠出来似的.
"我想念你……想得心里火烧火燎的,血都烤干了,在心里凝结了……我日夜都在思念你……在那里,我跟一个德国寡妇同居……日子过得很阔绰——可是我扔掉了她……思归心切……""想过太平日子啦"阿克西妮亚使劲翕动着鼻翅问.
"想要重整家业啦大概还想生儿养女,有个老婆给你洗洗涮涮,伺候你吃喝,是吧"她不怀好意地、恶毒地笑了.
"办不到啦,耶稣救主!
我老啦,你看已经满脸皱纹……而且再也不会生孩子啦.
现在是给人家当姘头,而姘头是不能养孩子的……你要的是这样的女人吗""你变得真能说啦……""就是这么块货.
""那么说,你是不回去了""不去,不回去.
不回去.
""好吧,祝你健康.
"司捷潘站起身来,尴尬地把手镯放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放回桌子上.
"等你回心转意的时候,就通知我.
"阿克西妮亚把他送到大门口.
盼着从车轮子底下飞出来的尘埃,洒满司捷潘宽厚的肩膀.
她的眼里涌出辛辣的眼泪,不时抽泣着,哀叹着自己重又陷于飘零的生活,模糊地想着那些没有兑现的梦想.
当她一听说叶甫盖尼再也不需要她了,又听说丈夫回来,就决定回到丈夫那里去,重新享受点儿从未享受过的幸福……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盼望着司捷潘来看他.
但是一见到低声下气驯如羔羊的司捷潘,——于是反常的高傲心理,不允许她这个被遗弃的女人再留在亚果得诺耶的反常骄傲心理在她心头横冲直撞.
她不能控制的怨恨支配了她的言行.
她想起了从前受的委屈,想起了这个人和他的两只大铁手给她带来的种种灾难,其实她是愿意跟他破镜重圆的,心里也为自己的行径震惊,但是却喘息着,吐出了这样刺人话.
她又向走得越来越远的马车瞥了一眼.
司捷潘摇晃着鞭子,消逝在道旁低矮的紫色苦艾丛里……第二天,阿克西妮亚领到了工钱,收拾好行李.
跟叶甫盖尼分手的时候,哭诉说:"请原谅我的过错,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
……不管从哪方面说,我都应该感谢你呀.
"他极力掩饰自己的窘态,说话的声调故意装得很快活.
她走了.
黄昏时候回到了鞑靼村.
司捷潘跑到大门口去迎接阿克西妮亚.
"你来啦"他笑着问.
"彻底回来了吗我可以希望你不再走了吗""不走啦,"阿克西妮亚简单地回答说,痛心地四下打量着倒塌殆半的房屋和长满胭脂菜和杂草的院子.
第八章在离杜尔诺夫斯克镇不远的地方,维申斯克团与后退的赤卫军部队相遇,进行了第一次战斗.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指挥的一个连,在中午时分占领了一个树林和杂草围着的小村子.
葛利高里命令哥萨克们在横贯全村,已经冲出一道浅沟的小河岸边的柳荫里下了马.
不远的地方有几处泉水从黑色的稀泥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泉水冰凉冰凉的;哥萨克们用制帽舀起泉水拼命地喝,然后又舒服地哼哼着把制帽扣在汗淋淋的脑袋上.
正午的太阳高悬在被暑热蒸烤得昏昏沉沉的村庄上空.
大地简直要熔化了.
炎热的太阳晒得青草和柳树叶无精打采地垂下来,可是小河边的柳树荫里却阴凉阴凉的,潮湿的土地长满了牛蒡花和别的茂密的杂草,碧绿一片;小河湾里的浮萍都象讨人喜爱的姑娘的笑脸在闪动;远处,小河转弯的地方有几只鸭子在水里呱呱乱叫,拍打翅膀.
马打着喷鼻,直往水边挣,咕唧咕唧地踏着稀泥,挣脱人手里的缰绳,跑到河中间去,踏浑了河水,用嘴唇寻觅着清新的水流.
热风从它们垂下去的嘴唇上吹下一粒一粒的晶莹的大水珠.
吹来阵阵马蹄搅起的河底污泥和水藻散发出来的硫黄气味和被河水冲刷和泡烂的柳树根又苦又甜的气味……哥萨克们刚刚说着话、抽着烟在牛蒡花丛里躺下来,侦察兵回来了.
"红军"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把大家从地上轰了起来.
人们紧上了马肚带,又到河边去,灌满随身带的水壶,喝得饱饱的,大概每个人都在想:"也许还能喝到这样清亮的、象小孩的眼泪似的好水,也许再也喝不到了……"他们在大路上越过小河,便停了下来.
村子外头,距离约一俄里远,敌人的侦察队在野艾丛生的灰沙土岗上移动,八个骑兵警惕地向村子走来.
"我们去把他们捉来!
你答应吗"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向葛利高里建议说.
他带着半排人迂回到村外去;但是侦察队一发现有哥萨克兵,就掉转马头回去了.
过了一个钟头,等到本团的其他两个骑兵连赶到的时候,他们就一同出发了.
据侦察兵们报告:红军的兵力大约有一千支枪,正朝他们开过来.
维申斯克团的几个连和在右方推进的第三十三叶兰斯克——布坎诺夫斯克团失掉联系,但是还是决定迎战.
他们翻过山岗,都下了马.
看守马匹的哥萨克们把马牵到一片向村边倾斜下去的宽阔的凹地里去.
右面一点儿的地方,双方的前哨已经接火了.
手提机枪气势汹汹地响起来.
接着就看到了红军稀疏的散兵线.
葛利高里把自己指挥的连队布置在凹地的高坡上.
哥萨克们都卧倒在长满象马鬃似的小灌木丛的斜坡上.
葛利高里在一棵低矮的野苹果树底下,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敌人的散兵线.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走着两排人,他们后面,在一堆堆已经割倒、但是还没有收拢的玄褐色小麦中间,有一列黑压压的行军纵队正在布成散兵线.
第一排的前头有个人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显然是指挥员,这使葛利高里和哥萨克们都很惊奇.
第二排的前头是稍微离开一点的两个人.
第三排也由一位指挥员率领,他旁边是迎风招展的军旗.
旗子象一个小血点似的在一片灰黄色,尽是麦茬的田野上闪动.
"他们是政治委员走在前面!
"有一个哥萨克喊叫.
"啊!
这家伙是个好样的!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哈哈大笑,称赞说.
"伙计们!
瞧啊!
"全连的人几乎都叫嚷着站立起来.
大家都把手巴掌横在眼睛上面,遮挡阳光.
话语声静下来.
于是一片死亡前的庄严肃穆、令人敬畏的寂静,象浮云的影子一样,驯顺轻柔地覆盖了草原和凹地.
葛利高里回头望去.
村旁,灰蒙蒙的柳树丛后面,烟尘滚滚:第二连正策马小跑向敌人的侧翼冲去.
一道山沟这时正好掩护着连队的行动,但是跑了约四俄里的光景,连队就分散开,爬上岗顶,于是葛利高里就在心里判断着距离和连队能够冲到敌人侧翼的时间.
"卧——倒!
"葛利高里急忙转过身来,把望远镜放进皮盒子里,命令说.
他走到自己队伍的散兵线前面.
哥萨克们把那被暑热和尘土弄得油光光的、又紫又黑的脸,都转向葛利高里.
他们面面相觑,卧倒在地上.
下了"准备战斗!
"的口令以后,枪栓就凶狠地哗啦哗啦响起来.
葛利高里站着看下去,只能看到他们叉开的腿、制服的帽顶、穿着落满尘土的军便服的脊背、汗湿的脊梁沟和肩胛骨.
哥萨克们往四面爬去,寻觅可以掩护的地形,选择合适的射击位置.
有几个人试验着用马刀去挖掘坚硬的土地.
这时,微风从红军那边送来一阵模糊的歌声飘到哥萨克们卧倒的高坡上……红军的散兵线婉蜒曲折,很不整齐地、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
一阵阵在暑热蒸晒的旷野中减弱的隐隐的人语声从那边飘来.
葛利高里觉得好象是高处摔下来似的,心猛烈地怦怦跳起来……他从前也曾经听见过这种激动人心的歌声,在格卢博克听见过赤卫军水兵象祷告一样,摘下无檐制帽,情绪激昂地闪动着眼睛,唱这支歌.
葛利高里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混乱的,象是恐怖的不安心情.
"他们在叫嚷什么呀"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惊慌地扭转着脑袋问.
"大概是在念什么祈祷文,"躺在右面的另一个哥萨克回答他说.
"他们念的是鬼经!
"安德烈·卡舒林笑了笑说.
他鲁莽地盯着站在他旁边的葛利高里,问:"潘苔莱耶夫,你在他们那儿待过,——总该知道,他们为什么现在要唱歌吧大概你自己也跟他们一起儿瞎唱过吧""……夺取土地!
"①由于离得太远,词句变得模糊不清,歌声象欢呼一样响彻云霄,接着寂静又笼罩了草原.
哥萨克心里不是滋味地开起心来.
有人在阵地的中央哈哈大笑不止.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胡乱地扭动着身子说:"喂,你们听见了吧!
他们想要夺取土地哪!
……"说完,又难听地骂了一句.
"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
让我把那个骑马的家伙打下马!
我打一枪行吗"他没等得到同意,就开了一枪.
子弹惊动了骑在马上的人.
他下了马,把马交给别人,挥舞着拔出鞘的闪光的马刀,走在散兵线前面.
哥萨克们开始射击.
红军都卧倒在地上.
葛利高里命令机枪手开火.
机枪打过两排子弹以后,第一排敌兵站起来往前奔跑.
跑了约十沙绳就又卧倒了.
葛利高里从望远镜里看到,赤卫军在用铁锹挖掩体.
他们头顶上扬起灰①这是《国际歌》里的一句:我国的译词是意译:"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此处因涉及土地问题,故直译出来.
色的尘雾,散兵线的前面,就象田鼠洞边一样,隆起了许多小土堆.
从那里传来连续不断的步枪齐射声.
双方猛烈地互相射击起来.
战斗大有拖下去的可能.
过了一个钟头,哥萨克已有伤亡:子弹把第一排的一个哥萨克打死了,三个伤员被送到凹地里看守马匹的人那里去.
第二连出现在敌人的侧翼,发起了冲锋.
但是被机枪的火力击退了.
可以看到,哥萨克们溃逃回去,挤成一堆,然后又象扇面似的散开.
连队退回去以后,整了整队形,没有杀声震天的呐喊,默默地又冲了上去.
又是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象疾风扫落叶似的,把他们赶了回去.
但是哥萨克的几次冲锋使赤卫军动摇了——前面的几排散兵线陷于混乱,向后退去.
葛利高里并没有命令停止射击,命令自己的一连人站起来.
哥萨克没有在中途卧倒,径直向前推进.
最初的踌躇、迟疑和惶惑心情好象已经消失.
匆匆开到阵地上来的一连炮兵鼓舞了哥萨克的斗志.
已经架好炮的第一排开火了.
葛利高里传令给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叫他们把战马牵来.
他准备进行骑兵冲锋.
战役开始时,他在那里观察红军进攻情况的那一棵野苹果树附近,正在从拖车上往下卸第三门炮.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瘦腿马裤的军官,朝炮车跑去,用鞭子抽着靴筒,粗暴地用中音斥骂那些动作迟缓的骑手:"把车赶开!
怎么不动呀!
你们这些鬼东西!
……"一位军官带着观测兵在距离炮兵阵地半俄里的地方下了马,在一个小山头上用望远镜观察着退去的敌人散兵线.
电话兵正在跑着拉电线,使炮兵连的阵地和观测点联系起来.
上了点年纪的大尉——炮兵连连长——的大粗手指头神经质地转动着望远镜的小轮(手指头上的结婚戒指闪着金光).
他徒劳无益在围着第一门炮打转儿,对耳边嗖嗖的子弹声,厌恶地晃晃脑袋,每一晃,背在身边的破旧的军用背包也跟着乱晃荡.
一声松脆的爆炸声过后,葛利高里追踪着打出去的炮弹的落点,又回头看了看:炮手们正俯身向前,喘着大气在挪动大炮.
第一颗榴霰弹落在割倒的、没有收拢的小麦堆上,被风吹散的、一团团象白棉絮似的烟雾好久才在蓝天上飘逝.
四门炮轮番轰击那片尽是割倒的小麦堆的田地,但是出乎葛利高里的意料,大炮的威力在红军阵地上并未造成明显的混乱,——他们不慌不忙地、很有组织地向后撤去,翻过土岭,走下一条山沟,已经走出连队的视野之外.
葛利高里心里明白,这时冲锋已经毫无意义了,然而还是决定去跟炮兵连连长商量一下.
他一溜歪斜地走过去,左手捋着鬈曲的、被太阳晒得火红的小胡子尖,和气地笑了笑,说:"我想来一次冲锋.
""还冲什么锋呀!
"大尉不以为然地摇了一下脑袋,用手背接着从帽檐底下流出来的汗水.
"您看得到,这些狗崽子撤的是多么井然有序他们是不会屈服的!
再说,如果以为他们会认输,那倒是笑话了,——要知道他们这些队伍里的指挥人员——全是些有经验的军官.
我的一位同事,谢罗夫中校,就在他们那里……""您是怎么知道的"葛利高里疑惑地眯缝着眼睛问.
"几个逃到这边来的人……停止射击!
"大尉命令说,似乎是辩解似地解释说,"打也没有用啦,炮弹又不多……您是麦列霍夫吧好,我们来认识认识.
我是波尔塔夫采夫.
"他把一只出汗的大手往前一伸,塞进葛利高里的手里,立刻又敏捷地把手伸到打开的图囊里去,掏出纸烟来.
"请抽烟!
"炮兵的骑手们轰轰隆隆地从凹地里赶来炮车.
炮兵连忙着往车上装炮.
葛利高里也骑上马,领着自己的一连人去追击已经退到土岗后面的红军去了.
红军占领了近处的一个村庄,但是又毫未抵抗地退了出去.
维申斯克团的三个连和这个炮兵连就在这个村子里驻下.
惊魂未定的老百姓都藏在家里不敢出来.
哥萨克挨家挨户地去寻找食物.
葛利高里在村外的一户人家门口下了马,走进院子,把马拴在台阶前.
主人是个瘦长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他躺在床上,哼哼着,在肮脏的枕头上滚动着象鸟头似的小得出奇的脑袋.
"病啦"葛利高里向他问候过,笑了.
"病——病啦……"户主人是装病,而且他从葛利高里眨个不停的眼神上已经看出,自己的谎话骗不过人.
"能给哥萨克们吃顿饭吗"葛利高里严厉地问.
"你们有多少人呀"女主人从炉炕边走过来,问.
"五个人.
""那就请进来好了,我们有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吧.
"葛利高里跟哥萨克一起吃过饭,就走到街上来.
炮兵连完全作好了战斗准备,停在水井旁边.
挽马都已套好,正摇晃着草料袋子,吃尽袋里最后的大麦.
骑手和炮手们躲在炮弹箱的阴凉里,在大炮旁边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休息.
有个炮兵两腿交叉,脸朝下睡着了,睡梦中的肩膀直抽搐.
起初,他大概是躺在阴凉里的,但是太阳把阴影推开,现在太阳就正晒在他那落满草屑,没戴帽子的鬈发上.
马套在宽大的皮马套里,大汗淋漓,冒着黄色泡沫的皮毛闪着亮光.
军官和炮手们骑的马,都备好鞍子,拴在篱笆上,垂头丧气地蜷起一只前腿,站在那里.
浑身尘土、汗流满面的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在休息.
军官们和炮兵连连长背靠在井栏杆上,坐在地上抽烟.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哥萨克把腿叉开,象个六角星似的躺在一片枯萎的胭脂菜上.
他们拼命从桶里舀酸牛奶喝,偶尔有人往外吐着混在奶里的大麦粒.
太阳疯狂地蒸晒着大地.
村子几条通往山岗的街道上,几乎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哥萨克们躺在谷仓里、板棚檐下、篱笆边和牛蒡花的黄色阴凉里睡觉.
没有卸鞍子的战马拥挤着站在篱笆旁边,已经被暑热和困倦折磨得无精打采.
有个哥萨克骑马走了过去,懒洋洋地把鞭子只举到跟马背一般平.
于是街道又重归寂静——静得象草原上的已被遗忘的大道,而街道上那些漆成绿色的大炮、被行军和骄阳折磨得疲惫不堪、正在熟睡的人们,显得那么偶然,那么多余.
葛利高里无聊得要命,本想回自己的住处,但是街上来了三个骑马的别的连的哥萨克.
他们赶来一小群赤卫军俘虏.
炮兵们立刻忙乱起来,站起身,拍着军便服和裤子上的尘土.
军官们也站起来了.
邻近的院子里有人兴高采烈地大喊:"伙计们,押俘虏来啦!
……我胡说圣母作证!
"睡眼惺忪的哥萨克们急忙从各家院子里跑出来.
俘虏走近了——八个浑身是汗臭、尘土的年轻小伙子.
他们立即被团团地围了起来.
"在哪儿捉到的"炮兵连连长用冷漠的好奇目光打量着俘虏,问.
一个押送的哥萨克绘声绘色地吹嘘说:"这些好汉!
我们是在村边的向日葵地里捉到他们的.
这些家伙简直就象鹌鹑躲老鹰似的藏在那儿.
我们在马上发现了他们,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打死了一个……"赤卫军吓得挤成一团.
显然,他们害怕遭到杀害.
目光绝望地在哥萨克们的脸上打转儿.
只有一个,从外表上看,年纪比较大一些,颧骨很高,脸被太阳晒成了棕色,穿着一件油污的军便服,打着烂成条条的裹腿,微斜的眼睛越过围观人们的头顶,蔑视地看着远处,紧闭着血迹斑斑的、打破的嘴唇.
他身材短粗,宽肩膀.
象马鬃似的黑硬的鬈发上,扣着一顶扁平的绿军帽,军帽上有帽微痕迹,大概还是跟德国打仗的时候留下来的.
他稍息站着,用指甲上沾着干血的大粗手指头摸着敞开的衬衣领子和长着黑色硬毛的尖喉结.
表面上,他仿佛若无其事,但是那只稍息站着,裹腿缠到膝盖,下面捆着包脚布,粗得难看的腿却在打寒战似地哆嗦不止.
其余的人都脸色苍白,不成模样,只有这个赤卫军健壮的肩膀和坚毅的鞑靼人的脸庞,引人注目.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炮兵连连长才盘问起他来:"你是什么人"这个红军的那双象无烟煤块一样的小黑眼睛有了生气,而且不知怎的,他突然很巧妙地变得精神起来.
"我是红军.
俄罗斯人.
""什么地方人""平兹人.
""是志愿兵吗,混蛋东西""不是.
我是旧军队的上士.
从一九一七年就落到了红军里.
直到今天……"一个押送的哥萨克插话说:"他向我们开枪射击,鬼东西!
""开枪了吗"大尉难看地皱起眉头,注意到站在对面的葛利高里的眼神,就用眼睛瞪着俘虏说.
"好家伙!
……开枪了吗,啊怎么,你没有想到会被俘虏吧如果现在就为这个把你枪毙,怎么样""我是想还击.
"红军那打破的嘴唇上露出遗憾的笑容.
"真是个坏家伙!
为什么不抵抗到底呀""子弹打光啦.
""啊——啊——啊……"大尉的眼神变得冷酷无情,然而还是带着掩饰不住的满意神色把这个红军士兵打量了一番.
"你们这些狗崽子是从哪儿来的呀"他用又变得快活的眼睛打量着其余的红军俘虏,完全换了一种腔调问.
"俺们是被征召来的,老爷!
俺们是萨拉托夫人……是巴拉绍夫人……"一个身材高大、脖子细长的小伙子伤心地诉苦说,不住气地眨着眼睛,搔着棕红的头发.
葛利高里怀着痛苦的好奇心情打量着这些穿着保护色军装的年轻小伙子,打量着他们那纯朴的农民脸相和难看的步兵打扮.
只有那个高颧骨的小伙子在他心里引起了敌对情绪.
他用嘲笑、凶狠的口吻问这个小伙子说:"你为啥这么坦白承认呢大概你在他们那儿指挥一个连吧是连长共产党员你说,子弹打光了,是吗要是我们如今就为了这个用马刀把你砍了——你怎么说呢"红军俘虏鳄动着被枪托子打扁的鼻孔,比刚才更勇敢地说:"我坦白地承认并不是为了逞强.
为什么要骗人呢既然是开过枪——那就坦白承认……我说得对吧至于说……你们处死我吧.
我本来就没有指望你们……"他又笑了笑说:"会对我发什么善心,否则你们就不成其为哥萨克了.
"周围的人都大为赞赏地笑了.
葛利高里被这个红军士兵理直气壮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走开了.
他看到,俘虏们都走到井边去喝水.
有一连哥萨克步兵连以排为纵队,从胡同里开出来.
第九章一直到后来,当他们这个团进入了连续作战时期,已经不再是一幕幕演出的遭遇战,而是形成了蜿蜒曲折的阵地,葛利高里不论在和敌人交手厮杀,或者在近距离对峙时,总是对红军战士,对这些俄罗斯士兵,对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与之拼杀的人们依然怀有同样无止境的强烈好奇心.
他的心里似乎一直保留着四年战争最初的日子里,在列什纽夫近郊产生的那种天真幼稚的感情,当时他在山岗上,第一次看到奥匈部队和辎重队仓皇奔逃的情景.
"这是些什么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仿佛在他的生活史上根本就不曾有过他在格卢博克附近跟切尔涅佐夫的队伍厮杀的那一页.
但是那时候他清楚地了解敌人的真面目,——大多是顿河地区的军官,是哥萨克.
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跟俄罗斯士兵,跟另一种不同的人打仗,这些人全都是拥护苏维埃政权的,而且正象他想的那样,竭力要抢夺哥萨克的土地和利益.
有一天,他在战斗中又一次,几乎是面对面地与突然从一条叉沟里跑出来的红军战士遭遇了.
他带着一个排骑马出去侦别重的俄罗斯话语声和零乱的脚步声.
几个红军战士——有一个是中国人——爬上了沟顶,一看见哥萨克不由得一愣,霎时间都吓呆了.
"哥萨克!
"一个红军战士吓得摔在地上,不成声地喊道.
那个中国人开了一枪.
跌倒的那个淡白色头发的红军战士也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急促的声调大叫:"同志们!
用'马克辛'打!
哥萨克来啦!
""打啊!
哥萨克来啦!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用手枪把那个中国人打倒,然后猛地掉转马头,撞着葛利高里的马,头一个沿着坡岸陡峻,乱石滚滚的沟底遁去,他抖动着缰绳,驾驭着惊奔的战马,弯来弯去地跑着.
其余的人也跟着他跑起来,马匹盘旋飞奔,互相追逐.
机枪在他们的背后哒哒地响着,枪弹把沟坡上的和凸岸上茂密的荆棘和山楂树叶子打得纷纷落下,打得沟底乱石横飞,打得石头沟底上弹痕累累……还跟红军交过几次手,他亲眼看着哥萨克的枪弹把红军士兵打倒在地,把这些人断送在这块肥沃而又陌生的土地上.
……于是葛利高里逐渐憎恨起布尔什维克来.
他们成了他生活中的敌人,迫使他离开了土地!
他看到:其余的哥萨克也在滋生着同样的感情.
他们都觉得,之所以要打这场战争,全怪来进攻这个地区的布尔什维克.
每个人,一看到那一拢拢没有收集起来的割倒的麦子,马蹄践踏的没有收割的庄稼,空荡荡的场院,就想起了自己那几亩地,想起了正在这几亩地上挣扎、呻吟,干着力不能胜的重活的婆娘们,他们的心肠变硬了,凶狠起来.
在战斗中,葛利高里有时觉得,他的敌人——坦波夫、梁赞和萨拉托夫的农民——也怀着同样对土地的热情在进行战斗.
"我们就象争夺情人一样,在为抢占土地厮杀,"葛利高里心里想.
捉到的俘虏渐渐少了.
枪杀俘虏的事件,时有发生.
在前线,抢劫之风甚盛;抢劫那些有同情布尔什维克之嫌的人家,抢劫红军战士的家属,常常把俘虏的人都剥得精光……什么都抢,从马匹、车辆,直到毫无用处的笨重东西,哥萨克抢,军官也抢,大家都抢.
二类辎重车上堆满了战利品.
大车上的东西真是洋洋大观!
有衣服,有火壶,有缝纫机,也有马套——凡是值点钱的东西,无所不有.
辎重车上的战利品纷纷运回各家各户.
哥萨克们的亲属来到前方,他们赶着马车给部队送来弹药和军粮,然后装上抢来的东西,满载而归.
骑兵团队——它们占大多数——更是无法无天.
因为步兵除了一只军用背包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装,而骑兵则可以塞满鞍袋,捆在马肚带上,他们的马哪里还象战马,简直成了驮载的牲口.
弟兄们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在战争中抢劫,对于哥萨克来说,向来是最重要的动力.
葛利高里从他听到老年人讲的过去的战争和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明白了这一点.
还是在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他们团在普鲁士的后方进攻,旅长——一位战功卓绝的将军——把部队分成十二个连,用鞭子指着坐落在山岗下的一座小城,命令说:"你们攻下这座城市——可以自由行动两个钟头.
但是两个钟头以后,再发现抢劫的人——就要枪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葛利高里却很不习惯干这种事儿,——他只拿点吃的东西和喂马的草料,很怕去动别人的东西,而且憎恶人们的抢劫行为,特别见不得自己连的哥萨克进行抢劫.
他对自己的一连人严加约束.
他连里的哥萨克很少抢劫,就是抢了,也瞒着他.
他没有命令过枪杀和剥俘虏的衣服.
他这种异常宽容的态度引起了哥萨克和团里上司的不满.
把他召到师部去,要他给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
一位上司对他大发脾气,粗暴地大喊大叫:"少尉,你是存心想把我这个连搞垮吗你标榜什么自由主义作风呀是在为自己留条后路,以防万一吗是不忘旧情,玩弄两面手法吗……这样搞,人们怎么会不骂你呢好啦,用不着废话!
你懂不懂军纪你说什么——撤换你我们立刻就撤你的职!
我命令你今天就把连队交出去!
记住,老弟……别瞎嘟囔!
……"月底,维申斯克团与齐头并进的第三十三叶兰斯克团的一个连,共同占领了响谷村.
山下的谷底里,是一片柳树、白蜡树和白杨,山坡上点缀着三十来座白墙的房舍,四周围着低矮的粗石砌的围墙.
村头高处的小山头上,矗立着一架古老的风车,它都可以用上四面八方的风.
在从山阴里涌起的白云堆里,风车僵死的翅膀象个斜叉的十字架,黑亮闪光.
阴晦的雨天.
沟谷里黄色的风雪在咆哮:落木萧萧.
枝叶繁茂的红柳树干往外渗着殷红的血汁.
场院上堆着闪光的麦秸垛.
温柔的初冬笼罩着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的大地.
葛利高里带着自己的一个排住在设营员分配给他们的一座房子里.
房主人跟着红军走了.
所以老迈肥胖的女主人带着尚未成年的女儿特别殷勤地招待这一排人.
葛利高里穿过厨房走进年室,四下看看.
这家人的日子过得显然十分富裕:油漆的地板,维也纳式的椅子,大穿衣镜,墙上挂着常见的军人相片和一张镶着黑框的学生奖状.
葛利高里把湿透了的雨衣挂在壁炉上,卷起烟来.
普罗霍尔·济科夫走进来,把步枪靠在床上,冷漠地对他说:"送军需品的大车来啦.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您老爸爸赶着车一起来了.
""真的吗你就胡说吧!
""真的.
除他以外,至少还有六辆咱村的大车.
快去瞧瞧吧!
"葛利高里披上军大衣,走出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拉着笼头把马牵进大门来.
达丽亚身上披着一件家纺粗呢斗篷,坐在四轮马车上.
她手里拽着缰绳.
水汪汪的含笑的眼睛从湿淋淋的斗篷风帽里朝葛利高里闪着.
"怎么把你们也都惊动来啦,乡亲们!
"葛利高里脸朝父亲笑着大声说.
"啊,我的好儿子,还活着哪!
我们作客来啦,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就赶车来啦.
"葛利高里走着,搂住了父亲的大宽肩膀,然后就动手从车辕上往下卸马套.
"你说,没有料到我们会来,是吗,葛利高里""是呀.
""我们是……被征来的运输队.
给你们送炮弹来啦,——你们就只管打仗吧.
"他们一面往下卸着马,一面时断时续地交谈着.
达丽亚在把干粮和马料从车上搬下来.
"你干么也来啦"葛利高里问.
"我是照顾爸爸来的.
咱们老爷子病啦,从救主节就病了,到如今也没有好.
母亲担心路上出什么事儿,他一个人远离家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嫩绿、芳香的冰草扔给马吃,走到葛利高里跟前.
他不安地大睁着眼白上带着病态血斑的黑眼睛,沙哑地问:"喂,怎么样啊""很好.
在打仗哪.
""听说,哥萨克们不愿意打出边境去……是真的吗""说说罢了……"葛利高里闪烁其词地回答说.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呀,伙计们"不知道怎么一来,老头子的声音突然变得那么陌生、惶恐.
"怎么能这样呢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指望你们……除了你们,谁还能担当起保卫咱们亲爱的顿河的任务呢如果你们——上帝保佑!
——不想再打仗……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你们的辎重兵瞎说什么……造谣生事,这些狗崽子!
"他们走进屋子.
哥萨克们也都聚拢来了.
先是谈论些本村的新闻,达丽亚跟女主人耳语了一番,就打开装干粮的口袋,做晚饭去了.
"听说,好象你的连长职务被撤掉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小骨头梳子梳着下垂的大胡子,问.
"我现在是排长.
"葛利高里冷漠的回答惹恼了老头子.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额角上皱起粗纹,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匆匆做完了祷告,用上衣襟擦着汤勺,气哼哼地问:"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客气莫非你不讨上司喜欢"葛利高里不愿意当着哥萨克们的面谈这件事,愤愤地耸了耸肩膀.
"派来个新连长……有文化的.
""你好好地给他们干吧,儿子!
他们很快就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瞧他们,非得找受过教育的人不可!
你告诉他们:我在跟德国人的战争中受到了真正的教育,比任何戴眼镜的家伙都强得多!
"老头子大动肝火,可是葛利高里却皱起眉头,不住地斜眼观察:哥萨克们是不是在笑降级这件事并未使他伤心.
他高高兴兴地把连队交了出去,谢天谢地,再也用不着对同村人的生命负责了.
但是总归还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父亲又提起这件事,不由自主地感到很不痛快.
女主人到厨房里去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刚走进来的同村人博加特廖夫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支持他,就开口说:"那么说,你们心里真的不想打出边境以外去了"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停地眨着温柔的牛眼睛,微微笑着,一声也不响.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蹲在炉炕边,正在吸一支快抽完的、已经烧到手指头的烟卷.
其余的三个哥萨克有的在长凳上坐着,有的躺着.
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博加特廖夫伤心地挥了一下手.
"他们对于这些事情并不那么关心,"他用嗡嗡响的、浓重的低音说.
"他们希望,最好田地里不要长草.
""可是为什么还要再往外打呢"病弱、老实、矮小的哥萨克伊利英懒洋洋地问.
"为什么要打到顿河境外去我老婆死了,留下几个孤苦的孩子,我倒要去白白地送死……""我们把他们从哥萨克的土地上打出去——就回家啦!
"另一个人坚决地支持他的意见.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只是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拧着毛茸茸的细胡子说:"要是照我的心意,就是再打上五年也没什么.
我喜欢打仗!
""快出来!
……备马!
"院子里有人喊叫.
"好啊,看到了吧!
"伊利英绝望地喊.
"看吧,老爷子!
身上的汗还没有干哪,可是那里已经在喊'出来!
'啦.
就是说又要上火线.
可是您却还说:打出边界去!
哪有什么界线呀应该各自回家去嘛!
应该讲和,可是您却说……"原来是一场虚惊.
怒不可遏的葛利高里把马牵回院子,无缘无故地照着马腿窝踢了一脚,疯狂地睁圆眼睛,喊:"鬼东西!
你给我走直!
"潘苔莱.
普罗珂菲耶维奇在房门口抽烟.
他让哥萨克们走进去,问:"瞎折腾什么呀""警报!
……把他妈的牛群当作红军啦.
"葛利高里脱掉军大衣,在桌边坐下.
其余的人都嘟嘟囔囔,脱了衣服,把马刀、步枪和子弹袋扔到长凳上.
等大家都躺下准备睡觉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葛利高里叫到院子里.
在台阶上坐下.
"想跟你聊聊.
"老头子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膝盖,悄悄说:"一个星期以前,我到彼得罗那儿去了一趟,他们第二十八团现在驻在卡拉契那边……儿子啊,我在那里过得可真不错.
彼得罗很能干,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他给了我一大包衣服,一匹马,还有糖……是匹很好的马……""你等等!
"葛利高里已经猜到他的来意,立刻火冒三丈,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吗""那又怎么啦""怎么——怎么啦""要知道大家都在抢啊,葛利沙……""大家!
都在抢!
"葛利高里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就发疯似的重复说.
"自己家的东西还少吗你们简直是太可恶了!
在德国前线打仗时曾经为了抢劫枪毙过很多人!
……""你别叫嚷!
"父亲冷冷地拦住他的话头.
"我不是来向你要的.
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今天活着,也许明天就腿一伸……你要为自己想想.
你说说看,你以为你是大财主哪!
家里只剩下一辆四轮马车啦,可是你……再说,为什么不拿这些投奔红军的人家里的东西呢……不拿倒是罪过!
可是拿回家去就连块树皮也有用呀.
""你快别对我说这个啦!
不然的话——我立刻就把你从这儿赶走!
我为了这个打哥萨克的嘴巴子,可是我的父亲却来抢老百姓的东西!
"葛利高里气得直哆嗦,气喘吁吁地说.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把你的连长给撤掉的吧"父亲狠狠地嘲笑他说.
"连长对我有他妈的什么用呢!
排长我也不想干啦!
……""那是当然的啦!
聪明,聪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葛利高里点上烟,借着火柴的光亮,他看到了父亲窘急、生气的脸.
现在他才完全明白父亲的来意.
"为了这个把达丽亚也带来啦,老胡涂!
他是来往回运赃物的呀.
"他心里想.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回来啦.
听说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无动于衷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呀"葛利高里大吃一惊,连手里的烟卷都掉了.
"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他是被俘了,没有死.
他混得很阔回来了.
他的衣服和东西——简直是海啦!
拉来了两大车,"老头子夸耀着,胡吹起来,仿佛司捷潘是他的亲人似的.
"他把阿克西妮亚接回来了,现在服役去啦.
让他当了个好差事,是什么兵站主任,好象就在卡赞斯克.
""粮食打了很多吗"葛利高里改变了话题.
"打了四百斗.
""你的孙子孙女都好吗""啊哈,孙子孙女吗,儿子啊,都乖极啦!
你顶好给他们带点儿什么礼物回去.
""前线上有什么礼物好带呀!
"葛利高里伤心地叹了口气,心里却在想着阿克西妮亚和司捷潘.
"你就没有多弄几支步枪没有多余的吗""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家里有用啊.
防备野兽呀,防备坏人哪.
以防万一嘛.
我搞到了整整一箱子弹.
运的是子弹,——我就拿了一些.
""到辎重队里去拿吧.
这玩意儿多得很.
"葛利高里苦笑了一声.
"好,去睡吧!
我要去查岗啦.
"第二天早晨,维申斯克团的一部分队伍从村子里出发了.
葛利高里走着,深信已经使父亲认识到抢人家的东西可耻,一定空手回去了.
可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哥萨克们送走以后,就象主人似的走进谷仓,从架子上摘下一副马轭和一副皮马套,拿到自己的马车上.
女主人满脸老泪纵横,跟在他的身后,抓住他的肩膀,哭喊着:"老爷子!
亲人哪!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干么要欺负孤儿寡母啊把马套还我吧!
还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
""得啦,别喊什么上帝啦!
"老麦列霍夫回嘴说,一瘸一拐地躲开娘儿们的纠缠.
"你男人到了我们那里也一定会拿的.
你男人大概是政治委员吧……别缠我啦!
既然'你的我的——都是上帝的',那你就别废话啦,不要舍不得!
"后来,又砸开衣箱子上的锁,在辎重兵的同情和默许下,他挑选起比较新的裤子和制服来,拿到光亮地方仔细观看,用短粗的黑手指头去揉搓,然后捆在一起……在吃午饭以前他离开了.
达丽亚抿上薄嘴唇,坐在一大堆包袱上,马车装得满满的.
车尾的东西上又装了一只浴室热水器.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洗澡间的炉灶上拆下来的,他刚刚拿到马车边,达丽亚就责备说:"爸爸,您连大粪都不放过!
……"老头子大骂:"住口,胡涂娘儿们!
我能把热水器给他们留下!
将来你这个管家婆——也是个跟混帐的葛利什卡一样混帐!
可我哪,热水器也不嫌弃.
就是这么回事!
……好啦,赶车走吧!
撇什么嘴呀"他对哭肿了眼睛、在他们身后关大门的女主人善意地劝慰说:"再见,小娘子!
别生气.
您还会置办齐的.
"第十章日子象一条链子……一环扣一环.
行军、战斗、休息.
炎热.
而.
一阵阵马汗和马鞍上晒热的皮革的混合气味.
由于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人们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血,而是加热的水银,由于睡眠不足,脑袋简直比三英寸口径的炮弹还要重.
葛利高里盼望休息一下,足足地睡上一觉,该有多好!
然后就扶着犁把,沿着翻起的松软田垅走,吹着口哨赶牛,听着象喇叭似的仙鹤叫声,轻柔地从脸颊上拂去银色的晴丝,贪婪地闻着犁起的葡萄美酒般的秋天泥土的香味.
可是现在他目睹却是——一片被道路分割的庄稼地.
大道上走着一群群被剥得光光的、满脸尘土、象死尸一样黑的俘虏.
连队在前进,马蹄踏烂了道路,铁马掌践踏着庄稼.
村子里,贪财的家伙们在抢劫那些跟着红军走了的哥萨克的家属,鞭打他们的妻子和母亲.
愁闷恼人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从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何事情,即使是重大的事件,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目前战争中的日常生活甚至比上次战争都更加无聊,也许是因为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早就尝过了吧.
而且所有的参加过上次战争的人对这次战争都很蔑视:不论是战争的规模,投入的兵力,还是所受的损失——一切方面,跟打德国人的战争比起来,都象儿戏一样.
只有凶恶的死神,仍旧象在普鲁士的战场上一样,全身高大地挺立着,吓得人们还得象畜生似的为保全性命而奔逃.
"难道这能算是战争吗只能说是类似战争而已.
从前跟德国打仗时,德国人一开炮,几个团都能统统报销了.
可是现在,连里刚有两个人受伤,就大叫:损失惨重!
"上过前线的战士们都这样纷纷议论.
可是这种儿戏的战争也使人烦恼,不满、疲劳和愤恨越积越深.
连队里的人们越来越坚决地说:"咱们把红军从顿河的土地上打出去就散伙!
绝不到边界以外去.
俄罗斯是俄罗斯,我们是我们.
我们不在他们那里搞我们这一套.
"整个秋天在菲洛诺沃附近进行着无精打采的战争.
察里津是最重要的战略中心.
白军和红军都把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投到那里去.
而在北方战线上,双方势均力敌.
红白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准备决一死战.
哥萨克的骑兵比较多;他们利用这种优势协同作战,包抄红军的两翼,迂回到后方.
哥萨克方面之所以占优势,只是因为他们的对手全是些从毗邻前线地区新征来的、政治上不坚定的红军部队.
萨拉托夫人和坦波夫人都是成千上万地投降.
但是当红军指挥部把工人团队、水兵队伍或者骑兵投入战斗时,战局就会出现平衡状态,于是战场上的主动权就重又不时易手,双方轮流赢得一些局部性的胜利.
在这场战争中,葛利高里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战争的进程.
他深信:到冬天战线就不复存在了,他了解哥萨克们都热望和平,战争根本不可能持续下去.
团里有时候收到几份报纸.
葛利高里憎恨地拿起用黄色包装纸印的《顿河上游报》,迅速地读着前线消息,气得咬牙切齿.
当他给哥萨克们朗读那些豪迈的、虚张声势的大话时,大家都好心肠地笑了起来:九月二十七日在菲洛诺沃方面的战斗互有胜负.
二十六日夜间,勇猛的维申斯克团从山下村把敌人驱逐出去,乘胜追击,直捣卢基扬诺夫斯基村.
俘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和俘虏.
红军残部仓皇退去,溃不成军.
哥萨克士气高昂.
顿河的勇士们正为夺取新的胜利奋战!
"咱们抓住了多少俘虏,啊大量的吗哎呀,哎呀,这伙狗崽子们!
统共捉了三十二个人!
可是他们……哈哈哈……"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裂着露出白牙的嘴,用两只长手巴掌叉着腰,笑得前仰后合地说.
哥萨克们也不相信"士官生们"在西伯利亚和库班的胜利消息.
《顿河上游报》不要脸地、赤裸裸地撒谎.
奥赫瓦特金是个长胳膊、身体健壮的哥萨克,他读完论述捷克斯洛伐克军团叛乱的社论以后,就当着葛利高里的面说:"等他们镇压完了捷克人,然后就要全军向我们压来,就象对付捷克人那样——使我们血流成河……总而言之——那是俄罗斯呀!
"最后吓人地下结论说:"这是开玩笑吗""别吓唬人啦!
你这些昏话气得我肚子都疼啦,"普罗霍尔·济科夫挥手说.
而葛利高里卷着烟,暗自幸灾乐祸地想:"说得对!
"这天晚上,他弯着背,解开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缝着保护色肩章的衬衣领子,在桌边坐了很久.
太阳晒黑的脸上表情严肃,病态的虚胖把脸上的皱窝和突出的颧骨的尖角都拉平了.
他来回扭动着筋肉发达的脖子,若有所思地捋着被太阳晒得发红的鬈曲的胡子尖,近年来变得冷酷的凶狠的眼睛凝视着一点.
他苦恼地、不习惯地冥思苦想着,直到躺下睡觉的时候,才仿佛在回答一个共同的问题,自言自语说:"没有地方躲呀!
"他整夜都没有睡,不时出去查看马匹,在象绸缎子一样簌簌作响的漆黑、寂静的秋夜里,在台阶上站了很久.
看来,照耀着葛利高里诞生的那颗小宿命星还在颤抖地闪着微光;显然,它还没有熟到落下来,用陨落的冷光划破长空的程度.
一个秋季,葛利高里的坐骑被打死了三匹,军大衣上打了五个窟窿.
死神好象总在跟这个哥萨克开玩笑,屡次用乌黑的翅膀逗弄他.
有一天,一颗子弹把马刀柄上的铜头打穿,刀柄上的穗带就象被咬断了似地落在马蹄边.
"一定是有个什么人在竭诚地为你祈祷,葛利高里,"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对他说,而且对于葛利高里脸上那种不愉快的笑容感到十分惊讶.
战线移到铁路那面去了.
辎重车每天都运来许多缠着铁蒺藜的轴卷.
电报每天往前线传送这样的消息:协约国军队近日开到.
在援军到来前,必须坚守住顿河地区边界,不惜任何代价遏止红军的进攻.
大批征来的民夫用破冰的铁杵开凿冰冻的土地,挖掘战壕,围绕着战壕架设铁蒺藜.
夜里,等哥萨克们离开战壕,跑到居民家里去烤火取暖的时候,红军侦察兵就来到故壕边,铲平修筑的防御工事,把致哥萨克的号召书挂在生锈的铁蒺藜尖上.
哥萨克们贪婪地读着这些传单,就象读家书一样.
事情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再继续打下去是毫无意义的.
严寒袭来,天气变化无常:有时大雪纷飞,有时又转暖,雪水横流.
在战壕里呆一个钟头都受不了.
哥萨克们冷得要死,手脚都冻坏了.
步兵和侦察步部队中,有许多人连皮靴子都没有.
有些人到前线来的时候,就象去打扫牲口棚似的——只穿着便鞋和单薄的灯笼裤.
他们都不信协约国会来帮忙.
"他们是骑着甲虫来的!
"有一天,安德留什卡·卡舒林伤心地说.
有时遇上红军侦察队,哥萨克们听到他们大声喊话:"嗳!
基督教的信徒们!
你们开着坦克向我们冲!
而我们却坐着爬犁来看望你们!
快把鞋后跟上抹上油,——我们马上就要来作客啦!
"从十一月中旬起,红军就转入进攻.
他们顽强地把哥萨充部队压向铁路线,然而战局的转折还是姗姗来迟.
十二月十六日,红军的骑兵经过长时间的战斗,打垮了第三十三团,但是在科洛杰江斯克村附近,维申斯克团据守的地区,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维申斯克团的机枪手躲在大雪覆盖了的场院木栅后面,用猛烈的火力迎击徒步进攻的敌人,右翼的机枪掌握在经验丰富的卡尔金斯克哥萨克安季波夫手里,他向攻来的敌人深处,扇面扫射,时而卧倒,时而奔跑的散兵线.
连队整个笼罩在射击的烟雾中.
而另外两个连则已经从左翼迂回包抄过去.
黄昏时分,刚刚开到的水兵部队,替换了有气无力地进攻的红军步兵.
水兵们既不卧倒,也不喊叫,迎着机枪火力冲了上来.
葛利高里在不停地射击.
枪膛已经冒烟了,枪筒子热得烫手指头.
葛利高里把步枪凉一凉,又压进一梭子弹,眯缝起眼睛,瞄准了远处的黑乎乎的人形.
水兵把他们打退了.
几个连都骑上马逃出村庄,驰上山岗.
葛利高里驻马回头一看,不由地扔开了马疆.
从山岗上远眺,可以看到一片白雪覆盖的忧郁的田野,到处点缀着大雪掩埋的艾蒿丛和山谷的斜坡上晚霞投下的紫色阴影.
田野上,绵延数俄里,黑斑似的横着些被机枪打死的水兵尸体.
他们穿着水兵的呢军装和皮上衣,黑压压地横在雪地上,就象一群蹲下去准备起飞的乌鸦……傍晚,被敌人的进攻打得七零八乱的几个连跟叶兰斯克团以及那个原来在他们右翼活动的、有番号的梅德维季河口区团失去了联系,在布祖卢克河的一条细小的支流沿岸两个村子里宿营.
天色已晚,葛利高里从按连长命令设立岗哨的地方回来的时候,在胡同里遇到了团长和团部的副官.
"第三连驻在什么地方"团长勒马问道.
葛利高里告诉了地点.
他们俩就策马去了.
"连里的损失很大吗"副官策马离去时问,他没有听清答话,就又重问了一声:"怎么"但是葛利高里没有理他就走了.
整夜都有辎重队从村子里通过.
一个炮兵连在葛利高里和几个哥萨克宿营的院子外面停了很久.
从独扇小窗户里传来谩骂声、骑手们的喊叫声和忙乱的脚步声.
有几个炮手和几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来到这个村子的团部传令兵走进屋子来烤火.
半夜里跑进来三个炮手,把家主人和哥萨克们都吵醒了.
他们把一门炮陷进离村子不远的小河里了,所以决定在这里过夜,明天早晨再套上牛把炮拖出来.
葛利高里醒来,久久地注视着炮兵们嘴里哼哼着,在从靴子上往下刮冻结的污泥,脱掉鞋袜,把湿透的包脚布晾在地炉的烟道上.
后来又走进来一个直到耳朵边儿都沾满泥浆的炮兵军官,他请求在这里住一宿,他脱掉军大衣,带着漠不关心的神情,用上衣袖擦着溅在脸上的烂泥,擦了半天.
"我们损失了一门炮,"他用两只象疲惫不堪的马的眼睛,驯顺地看着葛利高里,说,"今天的战斗就象过去在后娘村边的战斗一样.
刚打了两炮,敌人就发现了我们的炮位……他们一炮打来——就把炮的主轴彻底打断了!
可是大炮是架在场院上.
伪装得别提多好啦!
……"他每说一句,就习惯地,大概是不自觉地,粗野地骂上一句.
"您是维申斯克团的吗想喝茶吗亲爱的女主人,您最好给我们生一个小火壶吧,啊"他原来是个爱唠叨的讨厌家伙,不住气地往肚子里灌着热茶.
半个钟头以后,葛利高里已经知道他是普拉托夫斯克镇人,在实科中学毕了业,参加过对德战争,结过两次婚,都很不如意.
"现在顿河军是完蛋啦!
"他用尖尖的红舌头舔着胡子刮得光光的嘴唇上的汗珠说,"战争就要结束啦.
明天前线就会崩溃,再过两个星期咱们就会在新切尔卡斯克啦.
想领着赤脚的哥萨克进攻俄罗斯!
哼,这不简直是白痴吗而且那些基干军官全是些混蛋,真的!
您大概是哥萨克吧我猜得不错吧他们让你们去为他们'火中取栗'.
而他们自己却躲在后方的兵站里称月桂叶和粮食!
"他不停地眨着没有光泽的眼睛,摇晃着身子,有时巨大、粗壮的身躯整个趴在桌子上,可是他那咧得长长的嘴角却阴郁地、不由自主地耷拉着,脸上依然保留着先前那副象被鞭打得狼狈不堪的马一样的驯顺表情.
"从前,就说拿破仑时代吧,那时打仗有多痛快!
双方军队相遇,厮杀一番,各自鸣金收兵了事,既没有什么阵地,也用不着蹲什么战壕.
可是现在,你要是研究一下当今的一些战例,——那你的脑袋就要发昏.
如果说从前历史学家们描写战争总爱胡说八道,那么这次战争会写成什么样子,简直就不可想象了……无聊透顶,这哪象战争啊!
毫无声势、气魄可言.
卑鄙龌龊!
总而言之——毫无意义.
我真想请这两位大帅到一起来一对一地斗一斗.
我要对他们说:'哪,列宁先生,给你请来一位骑兵司务长,好好跟他学学枪法吧.
还有你,克拉斯诺夫先生,怎么连刺杀的准备动作都不会!
'然后就让他俩象大卫和歌利亚①那样,格斗一番:胜者为王.
对老百姓来说,谁来统治他们都一样.
少尉先生,您以为如何,啊"葛利高里没有回答,睡意朦胧地注视着他那筋肉发达的肩膀、胳膊的迟钝动作和在他嘴里不停地蠕动、使人看着很不舒服的红舌头.
他很想睡觉,所以非常恼恨这个唠叨不休、傻里傻气的炮兵,他那双汗脚散发出来的狗臭味使他恶心……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怀着难以排除的烦闷心情醒来.
秋天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是竟来得这么突然,这使他感到惊讶.
葛利高里注意到,人们对战争的不满情绪,起初只象淙淙的小溪,在连里和团里潺流,现在不知不觉地就汇合成巨大的洪流.
今天,只见这股洪流正拚命地冲击着战线.
早春时节,骑马经过草原的旅人,会遇到类似的情况:阳光灿烂,四周是一片原封未动的紫色的积雪.
但是积雪下面,却正在进行着眼睛看不见的、永恒的、壮丽的工作——解放大地.
太阳在一点一点地吞着积雪,下面渗出的潮气浸蚀它.
夜里雾气弥漫——早晨雪上的薄冰咯吱咯吱、轰隆轰隆①《圣经》故事中说,少年大卫在与巨人歌利亚格斗中杀死了对手,而后为王.
地响着塌陷下去,大道上和车辙沟里从高原流来的绿水横溢,马蹄把融雪溅向四面.
天气转暖.
沙土山丘上的积雪在融化,露出了地面,散发出原始土壤和腐烂的野草气味.
半夜里,山谷咆哮,崩雪覆盖的荒沟在轰鸣,雪融后露出的、象天鹅绒一样乌黑的秋耕地上冒着甜滋滋的烟气.
黄昏时分,草原上的小河呻吟着,挣破身上的坚冰,迅速上涨,象乳母鼓胀的乳房一样满潮的河水,冲着冰块,蜂拥而去;冬天的突然退却,使站在沙岸上的旅人大吃一惊,他的眼睛在寻觅水浅的地方,用鞭子抽着大汗淋漓、耳朵直颤动的马.
然而四周的一片雪野却在叛逆地闪着天真的蓝光,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昏昏欲睡的寒冬……维申斯克团后退了一整天.
辎重队在大道上飞奔.
右方远处,在地平线上灰色云峰的后面,炮声象山崩似地在轰鸣,连队在融化了的、象施过肥似的、泥泞的道路上行进,马蹄把湿雪地踏得稀烂,距毛上沾满了污泥.
传令兵在路边奔驰.
身披闪光的蓝色羽毛的短尾巴、笨拙的乌鸦,象徒步的骑兵一样,沉默庄严,一摇一晃地在道旁漫步;它们象在阅兵一样,目送着退却的哥萨克连队、衣服褴褛的哥萨克步兵纵队和辎重车辆从自己面前走过.
葛利高里深知,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挡这股势如破竹似的退却洪流,夜里,他怀着喜悦的决心,擅自离开了团队.
"你这是准备到哪儿去呀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一直在用嘲笑的目光注视着葛利高里把雨衣套在军大衣外边,又挂上马刀和手枪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问.
"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觉得奇怪.
"葛利高里蠕动了一下颧骨上的粉红色小瘤子,但是却高兴地、挤了挤眼回答说:"到逍遥律去.
明白了吗"他走了出去.
他那匹没有卸鞍子的战马拴在那里.
在寒夜霜烟弥漫的大道上,他一直跑到天亮.
"我在家里住上几天,等听到他们开过来的时候,再回到团里去,"他不情愿地想着那些昨天跟自己并肩作战的人.
第二天的黄昏,他已经把马牵进了自家的院子,这匹马两天奔驰了二百俄里,已经消瘦、疲劳得直打晃了.
第十一章十二月七日,新切尔卡斯克已经知道协约国的军事代表团到达的消息.
满城盛传,一支强大的英国海军舰队已在新俄罗斯克港内抛锚,从萨洛尼卡调来的大批协约国海军陆战队已在登陆,又说法国的一个外籍步兵军团已登陆完毕,近日即将与志愿军协同展开进攻.
谣言象滚雪球似地在城里传播……八日早晨,克拉斯诺夫命令派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去作仪仗队.
匆忙装备了由阿塔曼斯基团的青年哥萨克组成的两个连,给他们穿上长筒靴和佩有白色武装带的制服,又同样匆忙地把他们和一个号兵连一起送往塔甘罗格.
在俄罗斯南方的英法军事代表团的代表们,为了执行一项特殊的政治侦察任务,决定派几个军官到新切尔卡斯克去.
他们的任务是了解顿河地区的形势和与布尔什维克继续进行斗争的前景,英国派的是陆军大尉邦德、中尉布卢姆菲尔德和孟罗.
法国派的是陆军上尉奥申、中尉久普列和富尔.
协约国军事代表团这么几个微不足道的低级军官的到来,由于某种奇缘,一下子就变成了"特使",在将军府里面引起了极大的骚乱.
几位特使被隆重地接到新切尔卡斯克.
极度的逢迎、拍马弄昏了这几个原是很本分的军官的头脑,于是他们自己也有点儿飘飘然了,感到自己"真正的"伟大,就开始以保护者自居、高高在上地看待这些大名鼎鼎的哥萨克将军和伟大的、有名无实的共和国的高官显贵.
两个年轻的法国中尉,在跟哥萨克将军们谈话时,在那种文雅的外表和举止以及假装的法兰西式的亲热的口气中,已经带出俯就和高傲的冷漠的调子.
晚上,在将军府里举行了百人的盛宴.
宴会厅里回荡着军队合唱队象缎子一样轻柔、滑润、由响亮的男高音衬腔伴奏的哥萨克民歌声,管乐队在轰鸣,肃穆庄严地演奏着协约国各国的国歌.
"特使"们都恰如其分地、谦逊而又庄重地吃喝着.
将军的贵宾们都意识到这一时刻的伟大历史意义,悄悄地观察着这里的人们.
克拉斯诺夫开始致欢迎词:"诸位,你们正置身于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厅里,上一次,一八一二年人民战争的英雄们正从墙上默默地注视着你们.
普拉托夫、伊洛瓦伊斯基和杰尼索夫①使我们想起了那些神圣的日子,就是巴黎人向自己的解放者——顿河哥萨克致敬的日子,那时候,亚历山大一世皇帝从断垣乱瓦的废墟中重新建立了美丽的法兰西……""美丽的法兰西"的代表们,由于多喝了几杯齐姆良的佳酿,高兴起来,眼睛油亮,但是他们还是聚精会神地听完了克拉斯诺夫的欢迎词.
克拉斯诺夫不厌其烦地描述了"在野蛮的布尔什维克桎梏下的俄罗斯人民"遭受的深重灾难后,慷慨激昂地结束说:"……俄罗斯人民的优秀的代表人物正在布尔什维克的刑讯室里就义.
他们的目光转向你们:他们正等待你们的援救,你们应该援助他们,只有他们,而不是顿河,需要你的援助.
至于顿河,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①普拉托夫、伊洛瓦伊斯基和杰尼索夫都是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时期的哥萨克将军.
已经享有充分的自由!
但是我们的最终意图,我们斗争的目的——是为了伟大的俄罗斯,忠实于自己的盟友,为同盟者的利益正在牺牲自己的俄罗斯,它正在殷切地期待着盟友们的援助.
一百零四年前的三月里,法兰西人民夹道欢迎亚历山大一世皇帝和俄罗斯的禁卫军,从那个时候起,法兰西人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使法兰西成了头等强国.
一百零四年前,我们的首领,普拉托夫伯爵曾经访问过伦敦.
我们将在莫斯科欢迎你们!
我们等候你们的到来!
我们要陪同你们在胜利进行曲和我们的国歌声中,步入克里姆林官,与你共享和平与自由!
伟大的俄罗斯!
我们全部的理想和希望都包括在这几个字里!
"克拉斯诺夫一讲完结束语,邦德大尉站了起来.
在他用英语致词的时候,全体参加宴会的人都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
译员情绪昂扬地翻译起来:"邦德大尉用他个人和奥申上尉的名义,向顿河军司令声明:协约国各国正式派来代表,目的是了解顿河地区的情况.
邦德大尉保证说,协约国各国将竭尽全部力量和物资,包括派遣军队,来援助顿河军和志愿军与布尔什维克进行英勇的斗争.
"翻译还没来得及译完最后的一句话,已经爆发了三次震耳欲聋的"乌拉"声,震得大厅的墙壁直抖.
大家在雄壮的音乐声中碰起杯来.
为"美丽的法兰西"和"强大的英吉利"干杯,为"为战胜布尔什维克"干杯……顿河产的香摈酒在杯子里咝咝响着冒泡,陈年的"灯牌"葡萄美酒闪着金光,散发出甜蜜芬芳的香味……大家都在期待协约国军事代表团的代表讲话,邦德大尉没有使人们失望,说:"我提议为伟大的俄罗斯干一杯,而且我希望能在这里听到你们原先的美妙的国歌.
我们不必理会歌词的含义,我只是很想听听这首歌曲的音乐……"译员把话翻译出来,克拉斯诺夫把激动得变得灰白的脸扭向贵宾,声嘶力竭地喊:"为伟大、统一、不可分割的俄罗斯干杯,乌拉!
"乐队开始雄壮地、气势磅礴地奏起《上帝,保佑沙皇》.
全体肃然起立,干掉杯中酒.
白发苍苍的大主教格尔莫根的脸上老泪纵横.
"这太妙啦!
……"醉醺醺的邦德大尉兴高采烈地说.
高官显贵的来宾中有一位激动过度,竟把大胡子埋在一条涂满一粒粒压碎的鱼子酱的餐巾里,不成体统地号陶大哭起来……这天夜里,从亚速海沿岸袭来的寒风在城中咆哮、肆虐.
教堂的圆顶在今冬第一次的暴风雪中闪着死沉沉的光辉……这天夜里,在城外黄泥沟里的垃圾场上,执行野战军事法庭的判决,枪毙煤矿铁路工人,布尔什维克.
他们都是五花大绑,两个一批,被押到沟坡上,用手枪和步枪照直对他们开枪,寒风吹息了枪声,就象吹灭纸烟的火星似的……可是由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组成的仪仗队,在将军府的门外,却被砭骨的寒风冻成了冰棍.
哥萨克冻得发黑的双手紧握出鞘的马刀柄,眼睛冻得眼泪汪汪,腿全冻木了……一直到天亮,从将军府里不断地传出醉酒的人们的喊叫,乐队的象浪涛拍岸的轰鸣声和军队合唱团男高音哭丧似的颤音……过了一个星期,非常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战线开始崩溃,头一个放弃阵地的是据守在卡拉契战线上的第二十八团,彼得罗·麦列霍夫就在这个团.
哥萨克和第十五因津斯基师指挥部经过多次秘密谈判后,决定撤出阵地,不加阻拦地让红军部队通过顿河上游地区.
一个叫雅科夫·福明、目光短浅没有什么知识的哥萨克成了这个叛乱团队的领袖,但是实际上福明只不过是块招牌,他背后却是由一个同情布尔什维克的哥萨克小组在掌权并操纵福明.
召开了一次群情激动的大会,会上,军官们怕有人在背后对他们开枪,不情愿地论证继续战斗的必要性,而哥萨克们却坚决一致地、毫无条理地叫喊着那些大家早已听厌了的、不要战争要跟红军讲和的口号.
会后,团队就出发了.
经过第一程的行军后,来到索隆卡镇,团长菲利波夫中校率领着大部分军官,趁夜离开了队伍,黎明时分就加入了在战斗中受了重创、正在退却的莫勒哀伯爵指挥的那个旅.
第三十六团也紧跟着第二十八团放弃了阵地.
这个团包括全部军官在内,建制完整地开到了卡赞斯克镇.
团长是个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家伙,奴颜婢膝地拍哥萨克们的马屁,他在几个骑士的簇拥下,骑着马来到兵站主任的房前,气势汹汹地走进屋子,手里玩弄着马鞭.
"哪位是主任呀""我是副主任,"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站起来,很有身份地回答说.
"军官老爷,请您关上门.
""我是第三十六团团长,瑙莫夫中校.
嗳……我很荣幸……我的团需要军装和靴袜.
我的士兵都还光着身子赤着脚呢.
您听见了吗""兵站主任不在这儿,他不在,我是连一双毡靴也不能从仓库里拿给您的.
""这是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
""你!
……你这是在对谁这么说话……我要逮捕你,鬼东西!
弟兄们,到他的地窖里去拿!
你这个躲在后方的老鼠,仓库的钥匙在哪儿呀……什么——啊——啊"瑙莫夫在桌子上抽了一鞭子,气得脸色煞白,把毛烘烘的满洲皮帽子推到后脑勺上.
"把钥匙交出来——别废话!
"过了半个钟头,一捆一捆的鞣皮的短皮大衣、一捆一捆的毡靴和长筒皮靴冒着黄色的烟尘,从仓库的门里扔到雪地上,扔到挤在门口的哥萨克们的手里,装着砂糖的袋子从人们手里传出去.
热闹快活的人声在广场上回荡了很久……就在这时候,第二十八团在新团长福明军士的率领下,开进了维申斯克镇.
因津斯基师的部队也跟在他们的后面开来,相距约三十俄里的光景.
红军的侦察兵在这一天已经到了杜布罗夫卡村.
在这之前四天,北方战线的司令官伊万诺夫少将和参谋长扎姆布尔日茨基将军,仓皇撤往卡尔金斯克镇.
他们的汽车轮子在雪地上空转不前,扎姆布尔日茨基的妻子紧咬着已经流血的嘴唇,孩子们在哇哇地啼哭……维申斯克镇有几天陷入无政府状态.
谣传正在卡尔金斯克镇集结军队,准备攻打第二十八团.
但是十二月二十二日,伊万诺夫的副官从卡尔金斯克镇来到维申斯克,笑嘻嘻地把他忘在司令官住过的房子里的东西都拿走:一顶钉着新帽徽的夏季军帽、一把头发刷子、内衣和其他一些零碎东西……红军第八军的部队冲进了北方战线形成的一百俄里宽的缺口.
萨瓦捷耶夫将军不战,向顿河退去.
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的几个团也仓皇向塔雷和博古恰尔方面撤退.
北方有一个星期的工夫异常安静.
听不见大炮的轰隆声,机枪也沉默了.
被顿河上游的几个团的叛变弄得士气消沉、原在北方战线作战的下游哥萨克也都不战而退了.
红军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向前推进,先派出侦察兵仔细搜索前面的村庄.
喜事使顿河政府忘记了北方故线的惨败.
十二月二十六日,协约国的军事代表团光临新切尔卡斯克.
代表团成员有英国驻高加素军事代表团团长普尔将军和参谋长基斯上校,法国代表——弗兰舍·戴·埃斯佩列将军和富克上尉.
克拉斯诺夫陪同协约国代表赴前线视察.
十二月寒冷的早晨,奇尔车站的站台上摆好了仪仗队.
胡子耷拉着、一副醉鬼相的马蒙托夫将军一向不修边幅,但是这一次军装却穿得笔挺,新刮的脸上闪着青光,在一群军官的簇拥下,在月台上踱步.
大家在恭候专车的到达.
军乐队队员们在车站一侧跺着脚,用冻得发青的手指头演奏着.
由下游各集镇发色不同,年龄各异的哥萨克组成的彩色绚丽的仪仗队排列在月台上.
还没有长胡子的青年和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并列,中间夹杂着些蓄着额发、久经战阵的老兵.
老爷子们的军大衣上都挂着洛夫恰和普列夫那战役的金银十字章和勋章,中年哥萨克身上也都密密层层地挂满了十字章:有的是在格奥克——捷佩和桑杰帕城下战役中勇猛冲杀获得的,有的是在对德战争中——攻占普热米什尔、华沙、利沃夫等各次战役中获得的.
青年的哥萨克身上一无所有,但是他们把身体挺得笔直,极力在各方面模仿他们的前辈.
火车在乳白色的蒸气的笼罩中轰轰隆隆地驶近月台.
普尔门式客车的车门还没有打开,乐队指挥狠命地把手一挥,乐队高奏起英国国歌.
马蒙托夫手扶马刀,急忙向专车走去.
满面喜色的主人克拉斯诺夫,偕同贵宾从木然呆立的哥萨克的队列前走过,向车站走去.
"为保卫祖国,击退来犯的野蛮赤卫军匪帮,哥萨克全民奋起.
你们在这里看到的是哥萨克三代人的代表.
这些人曾经在巴尔干、日本、奥匈战线和普鲁士战斗过,现在又为祖国的自由而战,"克拉斯诺夫用漂亮的法语说,面带微笑,象沙皇似的向大瞪着眼睛,连气都不敢喘地直立在那里的老头子们点头.
马蒙托夫按上级布置,挑选仪仗队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这一出表演得很出色.
协约国的代表们巡视了前线,满意地返回新切尔卡斯克.
"将军阁下的部队军容整齐,纪律严明,斗志高昂,我深感满意.
"普尔将军行前对克拉斯诺夫说.
"我立刻就命令,把我们的第一批步兵从萨洛尼克运到您这儿来.
我请求您,将军阁下,准备三千件皮袄和三千双防寒的靴子.
我希望,在我们的援助下,您能彻底消灭布尔什维主义.
"……急忙赶制短皮大衣,制作毡靴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协约国的陆战队并没有在新俄罗斯克登陆.
普尔回伦敦去了,换来了冷若冰霜的、傲慢的布里格斯.
他从伦敦带来了新的指示,用将军式的直截了当、严酷无情的腔调声明说:"英皇陛下政府将给予顿河志愿军全面的物质援助,但是一兵一卒也不能发.
"这个声明清楚得根本不需任何解释……第十二章象一条看不见的犁沟把军官和哥萨克隔开的敌视情绪,早在帝国主义战争时期已经存在,到一九一八年秋,达到了空前未有程度.
一九一七年年末,当哥萨克部队缓缓地返回顿河时,枪杀和出卖军官的事件还很少发生,可是过了一年,这类事件却变成家常便饭了.
在进攻的时候,军官们被迫仿效红军指挥员的样子,走在散兵线前面——哥萨克们不声不响地、偷偷地朝他们背上开枪.
只有象贡多罗大斯基乔治十字章团那样的队伍,官兵还团结得很牢固,但在顿河军中,这样的队伍却不多见.
顽固不化、但是十分狡狯、机灵的彼得罗·麦列霍夫早就明白,跟哥萨克们不和等于去找死,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想尽办法消除军官和普通哥萨克之间的隔阂.
在适当的场合,他也跟哥萨克们一样,抱怨一通毫无意义的战争;可是言不由衷,非常勉强,但是人们并没有看出他的虚伪;他假装同情布尔什维克,一见到福明被推举为团长,便拼命拍他的马屁.
彼得罗也象其余的人一样,并不反对抢劫财物,咒骂上级,可怜可怜俘虏,但与此同时,心里却充满了仇恨,想打人、杀人,急得心里发痒,两手发颤……在工作上他很驯顺、没有架子,——柔软如蜡,根本不象个少尉军官!
彼得罗骗取了哥萨克的信任,他能当着他们的面儿变换脸色.
在索隆卡镇附近,菲利波夫把军官都带走的时候,彼得罗却留了下来.
他温顺寡言,总是躲在人后,不出头露面,对什么事都忍让为怀,跟着团队一同到了维申斯克.
在维申斯克呆了两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也没有去团部,也没有去见福明,就溜回家去了.
那天,从一清早就在维申斯克大校场上,古老的教堂边开军人大会.
维申斯克团正在等待因津斯基师的代表们到来.
穿军大衣的、短皮大衣的——用光板皮和军大衣缝制成的——穿常礼服和腰间有褶的棉祆的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在校场上游荡.
简直不能相信,这群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的人竟是战斗部队,就是第二十八哥萨克团.
彼得罗忧郁地从这一伙人走到那一伙人跟前,象看希罕物似地打量着哥萨克们.
从前,在战场上,他从未留心过他们的服装,而且也没有看见过一团人这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现在,彼得罗憎恨地咬着乱蓬蓬的白胡子,看着结满白霜的脸,看着戴各种颜色的羊皮高帽、带护耳的大皮帽、库班式皮帽和制帽的脑袋;再朝下看去,同样丰富多彩:穿破烂毡靴子的、皮靴的,穿着从红军脚上脱下来的短筒皮靴,上面再打着裹腿的.
"简直是群叫化子!
该死的庄稼佬!
怪物!
"彼得罗怀着无可奈何的憎恶心情自言自语地说.
福明的告示在板棚墙上闪着白光.
街道上看不到一个居民.
市镇象在等待什么似地隐藏了起来.
从胡同口上可以看到被大雪掩盖的一片莽莽的顿河.
河对岸耸立着黑魆魆的树林,象一幅淡墨画.
从各村来看望丈夫的女人,象羊群一样,挤在老教堂灰色石墙下.
彼得罗穿着衣襟上镶着毛皮边、前胸有个大口袋的短皮大衣,戴着顶该死的、军官式的羊皮高帽,曾几何时,戴着这顶帽子他曾感到那么自豪,可是现在,却每时每刻都感到有斜视的、冷淡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来.
这种目光刺伤了他的心,更加剧了他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绪.
他模糊地记得,一个身材矮小的红军战士,穿着厚呢军大衣,戴着护耳扣带解开的新羊羔皮帽子,跳到校场当中的一只倒放着的大木桶上,用一只戴着绒手套的手整理了一下围在脖子上的灰色兔毛哥萨克围巾,四下扫了一眼.
"哥萨克同志们!
"他那伤风的、低沉的声音刺着彼得罗的耳朵.
彼得罗四下看了看,只见哥萨克们被还没有听惯的话语弄得神色不宁,面面相觑,满怀希望,心情激动地在彼此挤眼睛.
红军战士讲了很长时间,讲到苏维埃政权,讲到红军及其与哥萨克的相互关系等等问题.
彼得罗记得特别清楚——演说者的话总是被喊声打断:"同志,公社是什么玩意儿""会不会逼着我们参加呢""共产党是干什么的"红军战士两手贴在胸前,不断向四下转动着身子,耐心地解释着:"同志们!
共产党——是志愿参加的.
凡是愿意为工人和农民从资本家和地主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伟大事业奋斗的人,都可以自愿加入共产党.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我们请求你讲讲共产党员和政治委员是怎么回事!
"回答以后,没过几分钟,又有人愤怒地用低音叫起来:"你说的有关公社的事,我们听不明白.
恳求你再解释解释.
我们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
请你用些简单的话给我们讲讲吧!
"后来福明又唠唠叨叨地讲了半天,不管恰当不恰当,总要乱扯上"撤退"这词儿,故意卖弄.
福明的身边总有个戴大学生制帽、穿着漂亮大衣的机灵小伙子,象泥鳅似的围着他转,献殷勤.
但是彼得罗听着福明语无伦次的话,想起了在一九一七年二月,达丽亚去看望他的那天,他在开赴彼得格勒去时的一个车站上,第一次看见福明的情形.
这个开小差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站在彼得罗面前,穿着一件军大衣,肩上钉着有"五二"番号的殖旧下士肩章,他的两只隔得很开的眼睛严厉、湿润地闪烁着,他的动作很拙笨.
"受不了啦!
老弟!
"彼得罗似乎又听到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逃兵,一个象赫里斯托尼亚一样的傻货,现在居然当了团长,我却被冷落,"彼得罗激动地闪动着眼睛,心里想.
一个浑身缠着机枪弹带的哥萨克替下了福明.
"弟兄们!
我曾经参加过波乔尔科夫的队伍,现在,上帝保佑,也许我还能跟自己人一起再去打士官生了!
"彼得罗匆匆走回住处.
他备上马,听到哥萨克们在走出市镇时放的枪声,这是按照老规矩,通知自己的村庄,有服役的人回家来了.
第十三章短促的、寂静得令人不安的日子在将尽的时候却象收获时节那样,显得长了.
个个村庄都象僻静的原始草原一样寂静、荒凉.
整个顿河沿岸的地方仿佛都已死去,仿佛瘟疫已经吞噬了镇属地区所有的村庄.
顿河上下,乌云密布,阴沉、漆黑的云翼无声地伸展开去,阴森可怕,一阵旋风袭来,杨树弯得紧贴近地面,干裂刺耳的霹雷声滚滚而来,横扫、摧毁顿河对岸惨白的树林,石灰山崖上巨大的岩石纷纷崩裂下来,暴风雨发出死亡的绝叫……从大清早起,鞑靼村大雾弥漫.
山谷在咆哮,预示寒冬即将来临.
将近中午,太阳时而从迷雾中钻出来,但是天空并未因此显得明亮些.
云雾惘然若失地在顿河沿岸的山顶上徘徊,撞在山崖上,撞在小山头上,消逝在那里,在生满了苔藓的石灰岩板上,在白雪覆盖的山脊上,洒下一层潮湿的灰尘.
傍晚,黑夜就先把一轮发红的大月亮从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后面托上来.
月亮闪着战争和火灾的血红的折光,烟雾朦胧地照耀在村庄的上空.
冷酷、耀眼的月光照得人们心慌意乱,六畜不安.
马和牛都彻夜不眠,天不亮就在院子里乱跑.
狗在狂吠,不到午夜,公鸡就用各种腔调叫个不停.
不到天亮,严寒已经在潮湿的树枝上结了一层薄冰.
风吹动冻冰的树枝,就象铁马镫一样叮当乱响.
仿佛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在顿河左岸的黑树林里,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行进,枪刀和马镫齐鸣.
原在北方前线的鞑靼村哥萨克,几乎全都擅自离队,慢慢地汇向顿河,回到村子里来了.
每天都有迟到的征人归来.
有的为了长久不再骑上战马,等待红军的到来,就把打仗的那套家伙塞到草堆里,或者藏在板棚的屋檐下,有的则推开雪封的篱笆门,把马牵迸院子,补充一些干粮,跟老婆睡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又奔上大道,从山岗上最后一次看看白莽莽、肃穆广漠的顿河,看看可能从此永别的故乡.
谁愿意早早去送死谁能预卜人世沧桑……战马对故土都依依难离.
哥萨克们就更难从忱心如焚的心上撕下对亲人的牵挂.
多少人的思想,此时此刻都又顺着这条风雪弥漫的大道返回家园.
有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是在这条大道上进行的……也许,带着象血一样咸味的热泪,正是在这里顺着鞍翅,落到冰冷的马镫上,洒在铁蹄踏烂的大道上.
从此,这地方,就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也不再会开出黄色的、天蓝色的送别离人的花朵!
彼得罗从维申斯克回来的那天夜里,麦列霍夫家开了个家庭会议.
"喂,怎么样"彼得罗刚一跨进家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问.
"打够仗啦没戴肩章回来的啊好,快进家吧,去跟弟弟握握手,叫你老娘高兴高兴,你老婆想你都快想疯啦……好啊,好啊,彼佳沙①……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怎么总象土拨鼠一样,躲在炉炕上下来吧!
"葛利高里垂下腿上穿着紧口保护色裤子的光脚,含笑搔着长满胸毛的胸膛,看着彼得罗会意地吃吃笑了一声之后,在往下摘武装带,用冻僵的手指解着风帽扣.
达丽亚含情脉脉地着丈夫,给他解短皮大衣的扣子,担心地从右面绕过去,因为手枪皮套旁边,腰带上挂着一个闪着灰色光泽的手榴①彼得罗的爱称.
弹.
杜妮亚什卡没等站住脚,在哥哥的挂着白霜的胡子上亲了亲,就跑出去收拾马匹.
伊莉妮奇娜用围裙擦着嘴唇,准备亲一亲"大小子".
娜塔莉亚正在炉子边忙活.
两个孩子揪着她的裙子,偎依在她身边.
全家都在等待彼得罗说话,可是他从在门口沙哑地说了一声:"你们都好啊!
"就哑吧似的脱起衣服来,用小笤帚扫了半天靴子,等他把弯着的脊背挺直,嘴唇突然可怜地哆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失魂落魄地靠在床背上,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他冻得发青的脸颊上热泪滚滚.
"我说,老总!
你这是怎么啦"老头子用玩笑口吻掩饰自己的惊慌和喉咙里的颤抖,问.
"我们完蛋啦,爸爸!
"彼得罗把嘴撇得很长,抖动了一下淡白的眉毛,扭过脸去,在散发着烟臭味的脏手绢里擤了半天鼻涕.
葛利高里把正跟他亲热的小猫推开,咳嗽了一声,从炉炕上跳下来.
母亲吻着彼得罗长满虱子的脑袋,哭起来,但是立刻又从他身旁走开了.
"我的宝贝儿!
我的可怜的儿子,你要喝点儿酸牛奶吗你快会坐下吃吧,菜汤都要凉啦.
大概饿了吧"彼得罗坐在桌边,把侄子放在膝盖上逗弄着,精神来了;他压制着心头的激动,讲起了第二十八团从前线撤退,军官们逃走,福明的来历以及他在维申斯克参加的最后一次群众大会的情形.
"你打算怎么办"葛利高里那只青筋嶙嶙的手仍然放在女儿的脑袋上,问.
"还有什么可打算的.
明天我在家呆一白天,夜里就走.
妈妈,请您给我准备点儿干粮,"他转向母亲说.
"你要跟着撤退,是吗"潘苔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塞进烟荷包,捏着一撮烟叶,就这样停在那里,烟末往下撒着,等待儿子的回答.
彼得罗站起来,朝黑乎乎的圣像画着十字,神色严肃、悲伤.
"基督保佑,吃得太饱啦!
……你问跟不跟着撤退吗不走怎么办呀我怎么能留在这儿呢等红鬼来砍我的脑袋呀也许你们是想留在这儿的,可是我……不行,我是要走的!
他们对军官是不客气的.
""那这个家怎么办扔掉吗"彼得罗没有回答老头子的问话,只是耸了耸肩膀.
但是达丽亚立刻插嘴说:"你们都走,我们就该留在这里好啊,真有你们的!
我们给你们看守家业!
……为了这个我们,也许,连命都要送掉!
放把火烧掉算啦!
我绝不留在这里!
"就连娜塔莉亚也插嘴了.
她的喊叫压下了达丽亚象歌剧里的宣叙调似的响亮的话声:"如果村子里的人全都走——那我们也不能留下来!
我们走着逃难去!
""混蛋娘儿们!
一群母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瞪着眼睛,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拐杖、发疯似地怒吼道.
"住口,你们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混帐东西!
男人家的事儿,她们也来瞎搀和……好啊,咱们把什么东西都扔掉,都他妈的逃得远远的!
可是牲口怎么办把它们揣在怀里吗还有房子呢……""你们这些傻娘儿们,简直是疯啦!
"伊莉妮奇娜气哼哼地护着老头子说.
"家业不是你们积攒起来的,你们当然扔了也不心疼.
这是我和老头子没白没黑地奔来的,就这样轻易扔掉那可不成!
"她紧闭上嘴唇,叹了一口气.
"你们走吧,我哪里也不去.
叫他们把我杀死在自己家门口吧,——总比饿死在别人的篱笆下面要舒服得多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喘着粗气.
捻了捻灯芯.
大家一时都沉默了.
杜妮亚什卡正在织一只袜筒,从织针上抬起头来,小声说:"咱们可以把牲口带走嘛……别为了牲口就留下来呀.
"这番话又把老头子惹火了.
他就象一匹拴着的儿马,乱跺起脚来,被躺在炉子旁边的小羊羔绊了一交,差点儿摔倒.
他站到杜妮亚什卡面前,大声喊叫:"赶着牲口走,说得那么容易!
老母牛要生犊啦,这怎么办你能把它赶到哪儿去你这个胡涂丫头,没家没业的玩意儿!
下流东西!
赐货!
为他们奔哪、攒哪,可是到头来,你听他们说什么呀!
……还有羊呢小羊羔放到哪儿去呀……唉,唉,你这个混帐女儿!
住嘴吧!
"葛利高里斜眼看了看波得罗,哥哥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样子:亲切的褐色眼睛里闪着顽皮、嘲弄、同时又很老实、恭顺的微笑和麦色胡子的熟悉的颤抖.
彼得罗闪电似地挤了挤眼,就全身摇晃着哈哈大笑起来.
葛利高里高兴地感到,自己心里也产生这种近几年来很少有的要大笑一番的兴头,于是就毫不隐瞒,闷声哈哈大笑起来.
"喏,好啦!
……上帝保佑……说得够多啦!
"老头子生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着结满毛茸茸的白霜的窗户坐了下来.
直到半夜,才作出了意见一致的决定:哥萨克都跟着撤退,婆娘们全留在家里看守房子和家业.
伊莉妮奇娜在天亮以前就生好了炉子,天亮的时候,已经烤好了面包并且烤出了两口袋面包干.
老头子就着灯光吃过早饭,天一亮就去收拾牲口,准备坐着走的爬犁.
他把手伸进装满麦子的粮囤里,圆滚滚的麦粒从他的手指缝里漏了下去.
他在谷仓里站了很久.
然后,象告别死人似的,摘下帽子,轻轻地关上身后黄色的板门……他又在板棚檐下忙活起来,正换着爬犁上的坐筐,这时候赶着牛去饮水的阿尼库什卡走到胡同里来了.
他们道了早安.
"准备好撤退了吗,阿尼凯""我有什么好准备的,我是光着身子系腰带.
我的一切都包在我的皮里,捡到别人的就穿在身上!
""听到什么消息了吗""消息可多啦,普罗珂菲奇!
""怎么样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斧子砍到爬犁的扶手上,惊奇地问.
"红军马上就到.
他们已经逼近维申斯克.
有个从大雷村来的人看见啦,他说,事情好象很不妙,他们到处杀人……他们的队伍里有很多犹太人和中国人,叫他们都见鬼去吧!
我们从前把这些恶鬼打得太轻啦!
""他们杀人""哼,难道他们能光闻闻味儿就算啦可这都是些该死的奇加①呀!
"阿尼库什卡大骂不止,从篱笆前面走过去,他一面走,一面又说,"顿河对岸的婆娘们烧了烧酒来灌他们,省得他们糟蹋妇女,这一来,强盗们喝痛快了,就去抢别的村子,到那里去翻箱倒柜.
"老头子把坐筐换好,又把所有的板棚都看了一遍,打量着他亲手栽的每根柱桩和篱笆.
后来,他拿起网袋,一瘸一拐地走到场院,去装路上喂牲口的干草.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把铁钩子,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家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总拣着坏的,搀杂着艾蒿的干草往下拿(他向来是把好草留着春耕时候用),但是忽然改变了主意,心里埋怨着自己,走到另一个草垛前.
他好象并没有想到,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离别家园和村庄,到南方的什么地方去逃难了,也许根本就回不来了.
他钩下了干草,又习惯地伸手去拿耙子,想把地上掉的干草耙到一起儿,但是伸出去的手突然象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于是一面擦着风帽下汗淋淋的额角,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会儿我还这么爱惜它干什么呀反正是都要撒到他们的马蹄下,全部糟蹋了,或者是一把火烧掉.
"他把耙子在膝盖上一折两段,咬得牙齿咯咯直响,显得更加衰老地驼着背,扛着钩干草的铁钩,老态龙钟地移动着两腿.
他没有进屋子,把门推开,说:"准备走吧!
我立刻就去套马.
不要晚啦.
"他已经把拉套套在马身上,把装燕麦的袋子放在爬犁的后尾上,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两个儿子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备马呢,于是又朝屋子走去.
屋子里简直是翻了天:彼得罗正在恶狠狠地把已经收拾好的撤退时要带走的包袱打开,把军裤、上衣、女人节日穿的漂亮衣服都扔在地上.
"这是干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吃一惊,甚至连风帽都摘了下来,问:"你看哪!
"彼得罗用大拇指从肩膀上指着背后的娘儿们说,"又哭又号.
咱们哪儿都不去啦!
要走——就大家都走,要不——就谁也不走!
也许红党会强奸她们,咱们能只顾自己去逃命吗如果他们要杀的话——咱们就死在她们眼前吧!
""爸爸,脱下衣服吧!
"葛利高里含笑脱下了军大衣,摘下马刀,正在哭着的娜塔莉亚从后面抓住他的手亲了亲,满脸绯红的杜妮亚什卡兴高采烈地拍起手巴掌.
老头子戴上风帽,但是立刻又摘了下来,走到正对着门的墙边,画了一个大十字.
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看了看全家的人.
"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都不走啦!
圣母保佑!
我就去把爬犁卸了.
"阿尼库什卡跑来,只见麦列霍夫家的人个个都笑容满面.
使他大吃一惊.
"你们这是怎么啦""我们家的哥萨克都不走啦!
"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这太好啦!
你们改变主意啦""改变主意啦!
"葛利高里勉为其难地龇着满口青中透白的牙齿,挤了①对顿河上游哥萨克的恶称.
挤眼说:"用不着去找死,它会送上门来的.
""要是军官们都不走,那我们就更用不着逃啦!
"于是阿尼库什卡象马似的,呱嗒呱嗒地跳下台阶,从窗前走过去了.
第十四章在维申斯克,福明的告示在大街小巷的木栅墙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
时时刻刻都在等候着红军的到来.
而白卫军的北方战线司令部就在离维申斯克三十五俄里的卡尔金斯克.
一月三日午夜,切禅人①的队伍开到了,罗曼·拉扎列夫中校的讨伐队正以急行军队形从白卡利特文河口镇赶来堵截叛变的福明团.
切禅人本应在一月五日进攻维申斯克.
他们的侦察队已经到了白山村.
但是进攻半途而废;一个从福明团逃出来的哥萨克报告说,红军的一支大部队正在戈罗霍夫卡宿营,一月五日一定要进抵维申斯克.
正忙于招待莅临新切尔卡斯克的协约国代表团的克拉斯诺夫企图影响福明.
他通过新切尔卡斯克——维申斯克之间的直通电报线与福明进行联系.
在这以前,报务员一直在拼命呼叫"维申斯克——福明".
叫通以后,电报机上拍出如下的电文:维申斯克福明收.
福明军士,我命令你悬崖勒马,火速率部返回阵地.
讨伐部队正在挺进.
如敢违抗将处以极刑.
克拉斯诺夫.
福明坐在煤油灯下,解开短皮大衣的扣子,看着一条窄窄的、打满了棕色字母的薄纸条弯弯曲曲地从报务员的指头缝里钻出来,他往报务员的后脑勺上喷着冷气和酒味说:"喂,他在胡说些什么叫我悬崖勒马他说完了吗……请告诉他……什——么怎么不行我命令你,否则我立刻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于是电报机又嗒嗒地响了起来:新切尔卡斯克克拉斯诺大将军收.
滚你妈的蛋.
福明.
北方前线形势严重,克拉斯诺夫决定亲赴卡尔金斯克,以便从那里直接挥动"惩戒的铁拳",讨伐福明,更主要的是想振作一下士气低沉的哥萨克.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才邀请协约国的代表们同车去巡视前线的.
在布图尔利诺夫卡镇检阅了刚刚撤出战斗的贡多罗夫斯基乔治十字章团.
检阅后,克拉斯诺夫站在团旗下,向右扭着身子,响亮地喊道:"凡是在我指挥的第十团服过役的战士——向前一步走!
"差不多有一半贡多罗夫斯基团的哥萨克跨出了队列.
克拉斯诺夫摘下了高皮帽,十字交叉亲了亲离他最近的一个已经不很年轻、但是非常英俊的司务长.
司务长用军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剪过的胡子,不知所措地大瞪着眼睛,呆立在那里.
克拉斯诺夫吻了所有同团的人.
协约国的代表们为之一惊,莫测其高深,彼此交头接耳,低语起来.
但是等到克拉斯诺夫走回他们面前.
解释了一番,惊愕立刻就变成了微笑和矜持的赞赏.
克拉斯诺夫对他们说:"这就是那些曾经跟着我在涅兹维斯克打过德国人,在别尔热茨和科马罗夫打过奥地利人,帮助我们战败敌人,取得共同胜利的英雄.
"①北高加索的一个少数民族.
……太阳两边,各竖着一道象漆着白箍的电线杆子似的彩虹,就象守在钱柜边的卫兵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凛冽的东北风象号兵似的在树林子里呜咽,在草原上奔驰,象狂涛巨浪,把一片片毛烘烘的艾蒿刮倒,吹乱.
一月六日的黄昏时分(奇尔河上已经暮色苍茫),克拉斯诺夫在英王陛下的军官——巴尔特洛上尉和埃利希中尉的陪同下抵达卡尔金斯克.
协约国的代表们都穿着皮大衣,戴着毛茸茸的兔皮高帽,冻得浑身瑟缩,直跺脚,笑呵呵地下了汽车,身上散发出雪茄烟和香水气味.
军官们在富商列沃奇金家里暖和了暖和,喝了茶,就随同克拉斯诺夫和北部前线司令伊万诺夫少将,来到布置在小学校里的会场.
克拉斯诺夫对怀有戒心的一屋子哥萨克讲了很久.
大家都细心听他讲,秩序井然.
但是当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布尔什维克在他们占领的村镇里的"暴行"时,有人从弥漫着蓝色烟雾的后排怒吼一声:"撒谎!
"这一声喊使他前功尽弃.
第二天早晨,克拉斯诺夫和协约国的代表们匆忙驶往米列罗沃去了.
北部前线的司令部也同样匆忙地撤走了.
切禅人整日在镇上搜捕不愿意撤退的哥萨克,直到黄昏.
夜里焚毁了弹药库.
步枪子弹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就象焚烧干树枝一样;炮弹的爆炸声象山崩地裂,轰鸣不止,直到午夜.
第二天,正当在广场上举行撤退前的祷告仪式时,卡尔金斯克的山岗上响起了机枪声.
子弹象春天的雹子打得教堂的尖顶乒乓乱响,人们乱成一团,逃向草原.
拉扎列夫带着自己的队伍和人数不多的哥萨克部队,企图掩护撤退的人们:步兵列成散兵线卧伏在风车后面,第三十六卡尔金斯克炮兵连在卡尔金斯克人费奥多尔·波波夫大尉指挥下,开炮急射进攻的红军,但是不一会儿,这个连就把炮挂上炮车逃走了.
而红军的骑兵已经从拉特舍夫村迁回过来,包围了步兵,把他们压到荒芜的深沟里,砍死了二十多个卡尔金斯克老头子,有人嘲讽地称他们为"盖达马克"①.
①盖达马克原指十七至十八世纪起义反抗波兰地主统治的乌克兰哥萨克.
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国内战争时期,乌克兰反革命武装的某些部队以此自称.
第十五章决定不跟着撤退逃难以后,家里的各种东西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眼里重又有了价值和意义.
每天傍晚,他去喂牲口时,已经毫不犹疑地从次草堆上往下扒干草了,总要赶着那只怀崽的母牛在漆黑的院子里遛半天,心里高兴地想着:"要生牛犊子啦.
肚子可真够大呀.
上帝保佑,是不是双胞胎呀"他重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可爱了:一切本来他已经决定放弃的东西,现在又都跟原先一样,有意义,有分量了.
就在天黑前这会儿工夫,他已经为把谷糠撒在猪圈旁边,为没有把牲口槽里的冰铲掉,而把杜妮亚什卡大骂了一顿,还把被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阉猪拱坏的篱笆修补好了.
他顺便还问了问跑出来关百叶窗的阿克西妮亚,司捷潘是不是要跟着撤退阿克西妮亚裹着披肩,象唱歌似地回答说:"不走,不走,他往哪儿走啊如今他躺在炉炕上,象是在发疟子……额角上滚烫,肚子疼得要命.
司乔帕病啦.
他不走……""我们家的人也是这样.
就是说我们也不走啦.
谁他妈的知道,究竟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呢……"天色暗下来.
顿河对岸,灰色树林后面,蔚蓝透绿的夜空中,北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
东天边上,一片紫红.
一钩新月挂在树枝扎煞着的黑杨树梢头.
雪地上一片迷离恍惚的阴影.
雪堆变得黑乎乎的.
四周是那么寂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到有人,可能是阿尼库什卡,在顿河的冰窟窿边用铁棍凿冰.
冰块四下飞溅,发出打碎玻璃般的响声,院子里,是牛有规律的咀嚼干草的咯吱声.
厨房里已经点上了灯.
娜塔莉亚的影子在窗户的光亮中滑过.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很想进屋子去暖和暖和.
他看见一家人全聚拢在一起.
杜妮亚什卡刚刚从赫里斯托尼亚的老婆那里回来.
她把盛酵母的杯子倒空,唯恐别人打断她的话似的,匆忙地讲着村里的新闻.
葛利高里正在内室里往步枪、手枪和马刀上擦油;他把望远镜包到手中里,喊了彼得罗一声.
"你的家伙都收拾好了吗拿来.
得把它们藏起来.
""如果需要自卫时怎么办""老实点儿吧:"葛利高里笑着说.
"小心,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就会为这点小事把我们吊在大门上绞死.
"哥儿俩一起走到院子里去.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分着藏了起来.
但是葛利高里把一支黑亮的新手枪塞在内室里的枕头底下.
刚吃过晚饭,大家无精打采地说着闲话,都准备睡觉了,忽然院子里用链子拴着的公狗沙哑地叫起来,带着链子乱挣,被皮圈勒得直哼哼.
老头子走出去察看,回来时领着一个围巾一直缠到眉毛边的人.
来人全副武装,紧扎着一条白腰带,走进来以后,画了个十字,从他那疑结了一圈白霜的象字母"o"的嘴里,喷出一股一股的热气.
"你们一定认不出我来了吧""哎呀,这是马卡尔表哥呀l"达丽亚喊道.
这时彼得罗和其余的人才认出原来是一位远亲,马卡尔·诺盖采夫,——西金村的哥萨克,——是全区有名的、罕见的歌手和醉鬼.
"什么风把你刮来啦"彼得罗仍然坐在那里,笑问.
诺盖采夫把胡子上的冰琉璃捋下来,扔在门口,跺了跺穿着缝上皮底的大毡靴的脚,开始不慌不忙地脱起衣服来.
"一个人撤退逃难,实在太无聊啦,一听说你们两位都在家.
我想,走,到亲戚家去!
我对老婆说,我去找麦列霍夫家的人,一块儿逃难要痛快得多啊.
"他摘下步枪,放到炉子旁边,跟火钳排在一起,引得婆娘们都笑了起来.
背包塞在炉口堆炭灰的地方,马刀和鞭子却恭敬地放到床上.
就是现在,马卡尔也还是喷着酒气,两眼醉意朦胧,湿漉漉的大胡子缝里,露出一排象顿河的贝壳似的蓝铮铮的整齐牙齿.
"难道西金的哥萨克没有往外逃的吗"葛利高里把镶着小玻璃珠的烟荷包递给他,问.
客人用手推开了烟荷包.
"我不会抽烟……哥萨克吗有的走啦,有的在到处找洞藏起来.
你们要走吗""我们的哥萨克不走啦.
你可别来引诱他们哪!
"伊莉妮奇娜害怕地说.
"你们真要留下吗我可不相信!
葛利高里表弟,是这样吗这要送掉性命的啊,弟兄们哪!
""听天由命……"彼得罗叹了一口气,突然气得满脸通红,问:"葛利高里!
你怎么样还没有改变主意吗也许咱们还是走吧""不走.
"烟雾笼罩了葛利高里,久久地缭绕在他那鬈曲的、漆黑的额发上.
"父亲已经把你的马卸掉鞍子了吗"彼得罗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大家沉默了半天.
只有杜妮亚什卡脚下的纺车象黄蜂似的嗡嗡响着,催人欲睡.
诺盖采夫一直坐到天亮,总在劝说麦列霍夫兄弟一起逃到顿涅茨河对岸去.
这一夜,彼得罗有两次光着脑袋跑出去备马,又两次在达丽亚威胁的逼视下跑出去卸掉了.
天已破晓,客人准备走了.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抓着门环,大声咳嗽了一阵,带着的威胁的口吻说:"也许你们这样做是好的,不过将来你们会后悔的.
要是有一天,我们从那边儿回来了,——我们会想起,什么人给红军打开了进入顿河的大门,是什么人留下来为他们效力……"从清晨起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葛利高里一走到院子里,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正从顿河对岸朝渡口走来.
有八匹马拉着什么东西,传过来人声、赶马声和粗野的咒骂声.
风雪弥漫,如在雾中,有许多人和马的灰色影子在晃动.
葛利高里从四匹马套的样子看出:"炮兵连……难道是红军来了"一想到这儿,心立刻就怦怦地跳起来,但是仔细一想,也就镇定下来.
疏疏落落的人流远远地绕过河上仰视着天空的、黑乎乎的冰窟窿,走近村子.
但是走到上岸的地方,前面的一辆炮车碾碎了岸边的薄冰,一个轮子陷进冰窟里.
寒风送来驭手们的吆喝声、河冰碎裂的咯吱声和急促打滑的马蹄声.
葛利高里走到牲口棚里,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骑兵们的军大衣的肩章上落满了雪,从面貌上可以看出是哥萨克.
过了五分钟,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老司务长进了大门.
他在台阶边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栏杆上,走进屋子.
"哪位是主人呀"他向大家招呼后,问.
"是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回答说,心惊胆战地在等待着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的哥萨克都在家里"但是司务长用拳头把象肩章穗子一样长、沾满雪花、变成白色的鬈毛胡子擦了擦,央告说:"乡亲们!
看在基督的面上,帮我们把炮车拖出来吧!
陷在河边上了,一直陷到车轴……也许你们有绳子吧这是什么村我们迷路啦.
我们原是到叶兰斯克镇去的,但是雪这么大——对面不见人.
我们迷失了行军路线,红军又紧跟在屁股后面追.
""我不知道,真的……"老头子吞吞吐吐地说.
"这有什么知道不道啊!
你们家的哥萨克都很强壮……我们也要人帮忙呀.
""我有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撒谎说.
"你们这是怎么啦,兄弟们!
"司务长象狼一样,脖子不转,扫了大家一眼.
他的声音好象突然变得年轻了,恢复了元气.
"难道你们不是哥萨克吗难道就眼看着我们把大炮扔掉吗我是为了代替连长才留下来的,军官都跑光了,我足有一个星期没下马,人都冻僵了,脚趾头也冻掉啦,但是我命可以不要,炮兵连绝不能丢,可是你们……算啦!
既然好言好语地求你们不行,——那我马上把哥萨克们喊来,我们强迫你们……"司务长含泪怒吼道:"强迫你们去,你们这些狗崽子!
布尔什维克!
叫你们统统他妈的进棺材去!
高兴的话,我们把你这个老东西套在炮车上!
快去给我去招呼人去,如果他们不来,等我一回去,就把你们整个村子都轰掉,我说话是算数的……"可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自己对自己的力量也没有多大把握似的.
葛利高里有点儿可怜他了.
于是拿起帽子,看也不去看这个象疯子似的司务长,严厉地说:"你别叫嚷啦.
不要来这一套!
我们帮你们把炮车拖出来,你们走自己的路.
"他们铺上一张篱笆,把炮兵连救上了岸.
来了不少人.
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托米林·伊万、麦列霍夫家的人和十来个娘儿们,再加上炮兵,把大炮和弹药箱运上岸来,帮着马把炮车连拉带推弄上岸坡.
冻住的炮车轮子不转了,只在雪上滑.
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匹艰难地拖着炮车爬上小山岗.
已经逃亡殆半的炮手们徒步走着.
司务长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向帮忙的人们道了谢,在马鞍上扭转身子,低声命令:"炮兵连,跟着我前进!
"葛利高里带着疑惑惊愕的神情,敬重地望着他的后影.
彼得罗走过来,咬着胡子,似乎是回答葛利高里心里的问题,说:"要是大家都象他这样就好啦!
就应该这样来保卫静静的顿河啊!
""你是说那个大胡子吗是说那个司务长吗"满脸,直到耳朵都溅满污泥的赫里斯托尼亚走过来,问.
"你看,他准能把他的炮拉到目的地.
妈的,你没见他怎么朝我挥舞鞭子哪!
他会下手的!
这家伙简直疯啦.
我原本不想来,老实说,后来我害怕了.
虽然没穿毡靴子,可是我还是来啦.
你说说看,这个傻瓜要这些炮干什么呢就象淘气的猪戴着脚枷:使它行动困难,又没有一点好处,可是还是戴着……"哥萨克默默地含笑散去了.
第十六章在顿河对岸很远的地方——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机枪低沉地打了两梭子子弹,就沉默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直坐在内室窗边眺望的葛利高里往后退了一步,连颧骨都变得苍白,喊道:"他们来啦!
"伊莉妮奇娜哎呀叫了一声,跑到窗前.
八个骑兵散跑在街上.
他们小跑到麦列霍夫家的院子,——便停了下来,观察了顿河对岸的渡口和顿河与山岭间的黑魆魆的小路,就拨马回去了.
他们那肥壮的战马,摇晃着剪得短短的尾巴,溅得泥雪纷飞.
骑兵侦察队在村子里侦察了一番,就走了.
过了一个钟头,鞑靼村满街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外乡口音的话语声和汪汪的犬吠声.
一个步兵团,带着爬犁拉的机枪、辎重队和行军厨车,渡过顿河,在村子里分散驻了下来.
尽管敌人的军队刚到的那一会儿很吓人,但是爱逗笑的杜妮亚什卡就是在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要笑,当骑兵侦察队拨转马头驰去的时候,她用围裙捂着鼻子,噗哧笑了一声,就跑到厨房里去.
娜塔莉亚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忙问:"你怎么啦""哎呀,娜塔申卡①!
亲爱的!
……他们是怎么骑马的呀!
坐在鞍子上,前一蹿,后一仰,后一仰,前一蹿……胳膊肘子乱颠喀.
他们就象是用破布片缝的,冻得浑身打哆嗦!
"她非常逼真地学起红军骑马的笨相,引得娜培莉亚不敢笑出来,赶紧跑到床边,趴到枕头上去,免得惹公公生气.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浑身微微地哆嗦着,毫无目的地挪动着耳房板凳上的麻线、锥子和装着桦木靴钉的铁罐儿,眯缝着眼,用惊骇的目光盯着窗外的动静.
厨房里,女流之辈却热闹得很,仿佛庄根儿也不觉得大难已经临头似的:满面红光的杜妮亚什卡笑得眼睛里闪着泪花,就象带着露水珠的茄子籽,正在给达丽亚学红军骑马的怪样儿,在她那一仰一合的动作中,不自觉掺进一些猥亵的暗示,达丽亚笑得死去活来,描得弯弯的眉毛折成了三角形,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沙哑、压抑的声音说:"大概,他们的裤子都要磨出窟窿1……这也算骑士……把鞍头都会压弯的!
……"就连满面愁容、从内室里走出来的彼得罗,也被她们的哄笑引得高兴了一会儿.
"你觉得他们骑马的样子好笑吗"他问,"他们才不爱惜马呢.
骑坏了一匹——再换一匹.
这些庄稼佬!
"他极端蔑视地挥了挥手.
"也许他们还是有生第一次看见马哩:'瞧,俺们走啦,再一瞧——俺们到啦.
'他们的祖辈一听到车轮的响声都害怕,现在他们却成了骑士了……唉唉!
"他把手指头折得咯吧直响,又钻回内室去了.
红军成群地涌上街头,一伙一伙地走进人家的院子,有三个人走进阿尼①娜塔申卡也是娜塔莉亚的爱称.
库什卡家的小门,五个,其中有一个是骑马的,在阿司塔霍夫家的门口停下,还有五个人顺着篱笆朝麦列霍大家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个子不高、上了年纪的红军战士,脸剃得光光的,生着大鼻孔的扁鼻子,浑身上下都显得很机灵、活泼,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兵痞子.
他头一个走进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台阶旁边站住,低下脑袋,盯着拴在链子上的黄狗把链子扯得哗啦啦直响,气喘吁吁,狂吠不止;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肩膀上摘下步枪.
枪声震得房顶上扬起了一阵霜雾.
葛利高里整理着直勒脖子的衬衣领子,从窗户里看到狗在雪地上打滚,血染红了雪地,在垂死的剧痛中,乱啃着打穿的肋部和铁链子.
葛利高里回头一看:只见妇女们个个脸色灰白,母亲吓得目光呆直.
他没戴帽子走到门廊里.
"站住!
"父亲用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葛利高里已经推开门.
一个空弹壳铮铮响着落在门限上.
后面的红军战士也走进了板门.
"为什么要把狗打死它碍你的事儿了吗"葛利高里站在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吸着气,刮得发青的薄嘴唇两角耷拉下来.
他四下看了看,端起步枪.
"你怎么啦舍不得吗我却舍得送你一颗子弹.
愿意吗站好!
""喂喂,算了吧,亚历山大!
"一个身材高大、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含笑走过来劝说道.
"您好啊,掌柜的!
看见过红军吗让我们在府上住宿吧,是他把您的狗杀死了吗太没道理啦!
……同志们,请进来吧.
"葛利高里最后一个走进屋里来.
红军战士们高高兴兴地向主人问候,摘下军用背包和日本皮子弹盒,把军大衣、棉军装和帽子都堆在床上.
立刻满屋子都是战士身上那种刺鼻的酒精气味,人汗、烟草、廉价肥皂和擦枪油的混合气味,——长途跋涉的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红军在桌边坐下,点上一支香烟,好象继续在跟葛利高里已经开始的谈话似地问:"参加过白军吗""参加过……""这就对啦……我从飞的样子上就能认出猫头鹰来,从你的嘴脸上也能认出你是什么鸟儿.
白匪军!
是军官吗戴绣金线肩章的,是吗"他从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的烟,冷冷地、没有一丝笑意地盯着倚门而立的葛利高里,不断用熏黄的、圆滚滚的手指甲从下面弹着香烟.
"是军官吧坦白承认吧!
我从你的动作姿势上就看出来啦;我本人就参加过对德战争.
""当过军官.
"葛利高里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斜眼看到娜塔莉亚望着他的惊骇、祈求的目光,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眉毛也哆嗦了一下,他恨自己方才的一笑.
"真糟糕!
原来我不应该往狗身上打这一枪……"红军把烟头扔到葛利高里的脚边,对其余的人挤了挤眼.
于是葛利高里重又觉得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歪了歪,露出了负疚和哀求的笑容,由于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理智支配暴露出来的弱点,羞得他面红耳赤.
"象哈巴狗一样在主子面前摇尾乞怜,"羞耻刺激了他的思路,眼前闪过了这样的一幕:他,葛利高里,对那只绝望的白胸脯的公狗握有生杀大权的主人,走到它跟前的时候,这只公狗裂开象黑缎子似的嘴唇,也露出这样的笑容,仰面躺在地上,龇着娇嫩的门牙,摇晃着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是用那种葛利高里感到非常陌生的声音问:客人们是不是要吃晚饭要吃的话,他就叫老太婆去做饭……伊莉妮奇娜没等回答,就跑到炉台前去了.
火钳在她手里直哆嗦,怎样也夹不住煮着菜汤的铁锅.
达丽亚低着头在摆桌子.
红军战士们也不画十字就坐到桌边.
老头子怀着恐惧和隐蔽的憎恶心情注视着他们.
最后,还是忍耐不住,问:"你们也不祷告上帝"直到这时候,才有一丝勉强的笑意掠过亚历山大的嘴唇.
在大伙的一片和蔼的哄笑声中,他回答说:"老大爷,我也要劝你别信啦!
我们早把自己的上帝送走了……"他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
"没有上帝,只有傻瓜才信呢,才朝这些木头祷告呢!
""对,对……有学问的人——他们当然明白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心惊胆战地顺着他说.
达丽亚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了一把木勺子,但是亚历山大把他那把勺子推开,请求说:"有没有不是木头的这个也许会得传染疾病!
难道这算是勺子吗啃得乱七八糟的!
"达丽亚象火药一样爆炸了:"要是讨厌别人的勺子,就应该随身带一把.
""哼,你住口吧,小娘儿们!
没有别的勺子啦那就给我一块干净手巾,我擦擦这把勺子吧.
"伊莉妮奇娜把菜汤分到汤盘里,亚历山大又请求她:"老大娘,请你先尝尝.
""我尝什么呀是不是太咸啦"老太婆吓了一跳,问.
"尝尝,尝尝吧!
你会不会给客人下了什么毒药呢……""喝一勺子!
这有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严厉地命令说,然后紧竖闭上嘴.
这以后,他就从耳房里拿出修理鞋的工具,把当凳子坐的杨树墩子推到窗下,在小玻璃瓶里抹了点儿油,抱着一只破靴子坐了下来.
再也没有插嘴说话.
彼得罗一直在内室,没有露面.
娜塔莉亚也抱着孩子坐在那里.
杜妮亚什卡偎依在炉炕上织袜子,直到有个红军战士叫了她一声"小姐",请她一同吃晚饭,才走开了.
话声沉寂了.
红军战士们吃过晚饭就抽起烟来.
"你们家里可以抽烟吗"长着火红眉毛的战士问.
"我们家的烟鬼就多得很,"伊莉妮奇娜不情愿地说.
葛利高里谢绝了请他吸烟的邀请,他的整个内脏都在颤抖.
他一看见那个打死狗的、对他总是保持着公开挑衅态度的家伙,就怒火中烧.
这家伙显然是有意找碴儿,总在找机会激怒葛利高里,逗引他说话.
"您是在哪个团里服役的,军官老爷""在好几个团里都呆过.
""杀死了我们多少人呀""打起仗来,谁计算这个呀.
同志,你别以为我生来就是军官.
我是在打德国人的战争中挣来的.
因为打仗有功才赏我带这些绦绦……""我可不是军官老爷们的同志!
你们这号人我们是要枪毙的.
我这个罪人,也枪毙了不止一个啦;""同志,我告诉你……你的行动有点儿离格啦:就象你们是经过血战攻下村庄似的……要知道是我们自动放弃了阵地,放你们进来的,可是你就象到了被占领的国家……打死几只狗——这谁都干得了,打死和欺侮没有武器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好汉……""你少来教训我!
你们这些家伙我们见识过!
'放弃了阵地'!
如果不把你们打疼了,你们才不会放弃呢.
老实点儿,我可以随便用什么方式对付你.
""算了吧,亚历山大!
讨厌死啦!
"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请求说.
但是亚历山大已经凑到葛利高里跟前,翁动着鼻翅,呼哧呼哧地直喘.
"最好你不要惹我,军官老爷,不然你要倒霉的.
""我并没有惹您呀.
""不,你惹我啦!
"娜塔莉亚开开门,不成声地喊了葛利高里一声.
他绕过站在他对面的红军战士,朝内室的门走去,象醉汉似的在门边晃了一下.
彼得罗用憎恨、痛楚的呻吟声对他耳语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他妈的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呀跟他纠缠什么呀你会把自个儿和全家都毁了的!
坐下!
……"他使劲把葛利高里推到大箱子上,走到厨房里去了.
葛利高里大张着嘴,拼命往里吸气,发黑的红晕从他黝黑的脸颊上消逝了,忧郁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葛利沙!
葛利申卡!
亲爱的!
不要跟他搭腔啦!
"娜塔莉亚哆嗦着,急忙捂住孩子们就要哭号的嘴,哀求他.
"为什么我不早走呢"葛利高里痛苦地看着娜塔莉亚,自问道.
"我不会跟他争吵啦,住口吧!
实在压不住火啦!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三个红军.
一个戴着高皮帽,看样子象个当官儿的,问:"这里住了儿个人""七个,"火红眉毛的战士替大家回答说,他的声调象手风琴奏出来似的.
"机枪哨也要设在这儿.
请你们挤一挤吧.
"这几个人走了.
但是立刻大门就吱吜吱吜地响起来.
两辆大车赶进了院子.
一挺机枪拉到门廊上.
有一个人在黑暗里划了根火柴,大骂起来.
有人在板棚檐下抽烟,场院里有人在往下撕干草,点起灯火,但是房主家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你去看看马吧,"伊莉妮奇娜走过老头子面前时悄悄说.
老头子只耸了耸肩膀,可是没有去.
屋门砰砰啪啪地响了一夜.
天花板下面缭绕着白色的蒸气,墙上结满了露水珠.
红军战士们睡在内室的地板上.
葛利高里拿来一条毛毯给他们铺上,又把自己的短皮大衣塞在他们脑袋底下当枕头.
"我自个儿当过兵,我知道,"他和解地朝那个对他总含着敌意的人笑了笑,说.
但是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动了动,日光仍然是毫不妥协地在葛利高里身上滑过……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也睡在这间屋子里的床上.
红军战士们把步枪放在顶头,并排躺在毛毯上.
娜塔莉亚要把灯吹灭,但是战士们凶狠地质问她说:"谁叫你吹灯啦不准吹!
把灯芯捻暗一些,要一直点到天亮.
"娜培莉亚把孩子们放在床那头睡,自己没脱衣服,靠墙躺下.
葛利高里把胳膊放在脑后,一声不响地躺着.
"要是我们走掉的话,"葛利高里把心口靠在枕头角上,咬紧牙关想.
"要是我们撤走了,他们现在早就把娜塔莉亚按在这张床上,就象那次在波兰庄园对付弗拉妮亚一样,拿她来开心啦……"有个红军战士讲起故事来,但是一个熟识的口音打断了他的话,在昏暗中若断若续地说:"唉,没有娘儿们可真难熬呀!
……但是主人——他是个军官……他们这帮不懂事的家伙是不肯把婆娘让给普通战士的……你听见了吗主人"有一个红军战士已经打起呼嗜,有人睡意矇眬地笑了起来.
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严厉地说:"喂,亚历山大,我已经懒得再劝你啦!
你到每户人家都要捣乱,耍流氓,败坏红军的名声.
这太不象话了!
我现在就去报告政委或者连长.
听见了吗我们要跟你严肃地谈谈!
"屋子里一片寂静.
只听见那个人红眉毛的战士怒气冲冲地哼哼着,在穿靴子.
过了一会儿,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走出屋子.
娜塔莉亚忍耐不住,大声哭啼起来.
葛利高里用左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她的头、汗淋淋的额角和泪湿的脸.
右手却安然地在白己的胸膛上摸索,手指头机械地把衬衣的扣子解开,解开又扣上.
"别哭,别哭!
"他悄俏地对娜塔莉亚耳语说.
这当儿,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任何考验和侮辱,只要能保全自己和亲人的性命就行.
火柴光照亮了欠起身来的亚历山大的脸、宽大的鼻子的轮廓和正在吸着纸烟的嘴.
可以听到,他在低声嘟囔,在一片呼噜声中,叹了口气,开始穿起衣服来.
葛利高里焦急地谛听着,心里非常感激那位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一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声音高兴得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他总是捣乱……干坏事……糟糕透啦……政委同志……"门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屋门吱吜响了一下,开开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命令说:"亚历山大·秋尔尼科夫,你穿上衣服,马上离开这儿!
到我住的房子里去过夜,明天我们要审判你这种败坏红军声誉的行为.
"葛利高里看见一个穿着黑皮上衣的人和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并肩站在门口,他的目光是善意的、锐利的.
看上去他很年轻,而且具有青年人特殊的严厉性格;长着少年人的茸毛的嘴唇紧闭着,露出一种过于坚毅的神情.
"同志,你们遇到了一位不安分的客人,是吧"他微微笑着对葛利高里说.
"好啦,现在请去好好睡吧,明天我们要好好整整他.
诸事如意.
咱们走吧,秋尔尼科夫!
"他们走了,葛利高里轻松地喘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火红眉毛的战士付房钱和饭钱的时候,故意在屋子里耽搁了一会儿,说:"主人家,请不要生我们的气.
我们这位亚历山大精神有点儿不正常.
去年在卢甘斯克——他是卢甘斯克人——白军军官们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母亲和妹妹枪毙了.
他就变成了这样子!
……好,谢谢.
再会吧.
哎呀,差一点儿把孩子们给忘啦1"他从背包里掏出来两块已经脏得变成灰色的砂糖,一个孩子手里塞了一块,孩子们乐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为感动,着孙子和孙女说:"送他们这么好的礼物!
我们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见过砂糖啦……基督保佑你,同志!
……快给叔叔行礼!
波柳什卡,快说谢谢呀!
……乖孩子,怎么这么倔啊,怎么站在那儿不动"红军战士走了出去,老头子怒冲冲地对娜塔莉亚说:"怎么这么没有教养!
你送他一个面包在路上吃也好啊.
好人该不该好好谢谢,啊唉!
""快去!
"葛利高里命令说.
娜塔莉亚披上头巾,在篱笆外面追上了那个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
娜塔莉亚窘得满面绯红,把面包塞进他那深得象草原上的水井似的军大衣口袋里.
第十七章中午,姆岑斯基第六红旗团,急行军从村子里穿过,有些哥萨克的战马被牵走了.
从山岗后面,遥远地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
"是在奇尔河一带打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判断说.
黄昏时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都到院子里去了好几次.
顺着顿河流来的方向可以听到遥远的、至少是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什么地方,低沉的大炮轰鸣声和隐约的(要把耳朵趴在冰冻的地面上才能听见)机枪哒哒声.
"他们那儿的仗打得不坏!
古谢利希科夫将军率领着贡多罗夫斯基团的哥萨克在那儿打哪,"彼得罗拍打着膝盖和高皮帽上的雪花说,接着又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说,"他们会在咱们村子里抢马的.
葛利高里,你那匹马太显眼啦——他们准会牵走!
"但是老头子想到他们前头去了.
天黑时,葛利高里牵着两匹战马去饮水,牵出门口,发现马的前腿直打颤儿.
他摸了摸自己那匹马的腿——瘸得厉害;彼得罗的马也是这样.
葛利高里把哥哥叫出来,说:"马都瘸啦,真是怪事!
你的马瘸的是右腿,我的是左腿.
也没有伤痕……莫非是关节炎"在刚擦黑儿昏暗的星光下,两匹马垂头丧气地站在紫色的雪地上,萎靡不振,既不撒欢儿蹦跳,也不尥蹶子,彼得罗点上灯笼,但是从场院上走来的父亲制止他说:"点灯笼干什么""爸爸,马都瘸啦.
大概是腿有病.
""要是腿有病那不就好了吗你愿意来个什么庄稼佬,备上马从院子里牵走吗""这倒是不错……""好,去告诉葛利什卡,就说腿上的病是我给它们弄出来的.
我拿起锤子,往它俩的膝盖的脆骨下面都钉了一个钉子,现在,只要战线不离开咱们这儿,它们就只好瘸着走啦.
"彼得罗摇了摇脑袋,嚼了一会儿胡子,朝葛利高里那里走去.
"你把它们拴到槽上去吧.
这是爸爸故意弄瘸的.
"老头子的预见果然使马得救了.
夜里,村子里又人声马嘶,沸腾起来.
骑兵沿街飞驰.
炮兵连在爬完尽是坑洼和滑溜斜坡的村道,拐到广场上去.
第十三骑兵团在村子里驻下宿营.
赫里斯托尼亚刚刚来到麦列霍夫家,蹲下来抽了一阵烟,问:"你们家没有红鬼吗没有来你们家住""上帝总算饶了我们一回.
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弄得满家都是庄稼佬儿的臭味儿!
"伊莉妮奇娜不高兴地嘟嚷说.
"他们到我家去啦.
"赫里斯托尼亚的话声变低了,用大手巴掌擦了擦眼泪汪汪的大眼晴.
但是他摇了摇象波兰钢盔似的大脑袋,咳嗽了一声,仿佛已经对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了.
"你这是怎么啦,赫里斯托尼亚"彼得罗第一次看见赫里斯托尼亚流眼泪,笑着问.
这几滴眼泪倒使赫里斯托尼亚高兴起来了.
"把那匹铁青马牵走啦……我骑着那匹马去冲锋陷阵……共患难……它象人一样,也许比人还聪明哪!
还是我自己给它备的鞍子.
那家伙对我说:'你给我备上马,不然,这马会不肯让我备的.
'我说:'怎么,难道我能给你备一辈子马吗你要牵它走,你就该自己干嘛.
'我备好了马,他虽说是个人……可简直是个人渣滓!
这小子只到我的腰那么高,连马镫都够不着……他把马牵到台阶旁边,才骑了上去……我就象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我对老婆说:'唉,我侍候、喂养了它……'"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又变成咝咝响的、急促的耳语,他站了起来.
"我简直不敢看马棚啦!
院子里连点儿活气儿也没有了……""我还好.
我骑的马已经被打死了三匹,这是第四匹啦,所以对它的感情不是那么深……"葛利高里留心谛听了一会,窗外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响,听到马刀唏哩哗啦的响声和低沉的"特儿—特儿"声.
"到我们家来啦.
该死的东西,就象鱼闻到了香饵味儿似的!
再不就是有人指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慌张起来,两只手好象成了多余的,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
"家主人!
喂,出来!
"彼得罗披上羊皮袄,走了出去.
"你们的马在哪儿牵出来!
""同志,我并不反对,不过它们都害腿病啦.
""害什么腿病牵出来!
我们不会白牵走的,你别害怕.
我们把自己的马留给你们.
"彼得罗把马一匹一匹地从马棚里牵出来.
"那儿还有一匹哪.
为什么不牵出来"一个红军战士用灯笼照着,质问道.
"那是匹骒马,怀崽的骡马.
它太老啦,有一百岁啦……""喂,把马鞍子拿来!
……等等,真瘸啦……当着上帝的面,凭良心说,你他妈的把这些残废东西牵出来干什么呀!
牵回去!
……"拿灯笼的红军战士粗野地叫喊.
彼得罗伸手拉住马笼头,撇着嘴唇,扭过脸去,避开灯光.
"马鞍子在哪儿""今天早上叫同志们拿走啦.
""哥萨克,你是在瞎说!
什么人拿走啦""真的!
……真的,我要是瞎说,叫上帝惩罚我,叫人拿走啦!
姆岑斯基团从这里开过的时候拿走啦.
拿走了马鞍子,还拿走了两副马套呢.
"三个骑兵骂着走了.
彼得罗走进屋子,浑身都是马汗和马尿味儿.
他那坚毅的嘴唇哆嗦着,多少有点夸耀地拍了拍赫里斯托尼亚的肩膀.
"要这样才行!
马瘸啦,马鞍子呢,就告诉他,叫人拿走啦……嗳,你呀!
……"伊莉妮奇娜吹熄了灯,摸黑到内室铺床去了.
"咱们摸黑坐着吧,不然魔鬼又会把过夜的人送来啦.
"这天夜里,在阿尼库什卡家里举办了个晚会.
红军战士们要他把近邻的哥萨克们都请来玩玩.
阿尼库什卡来请麦列霍夫弟兄.
"红军红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啦,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信奉耶稣教吗和咱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嘛.
真的.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却很可怜他们……我在乎什么呢他们中间有个犹太人,他也是人嘛.
咱们在波兰打过不少犹太人……哼!
不过这家伙给我喝了一杯老酒,我喜欢犹太人!
……是,葛利高里!
彼佳①!
你不要看不起我……"葛利高里不肯去,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劝说道:"去吧,不然他们就会说看不起他们啦,去吧,不要记仇.
"他们走到院子里.
温暖的夜预示明天将是个好天气.
一股煤渣和马粪烟气味.
哥萨克们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达丽亚在板门边追上了他们.
她的两道描得黑黑的眉毛,象翅膀似的在脸上分开,叫透过黑云的朦胧月光一照,象黑天鹅绒似的闪闪发光.
"他们想把我老婆灌酵……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达不到的.
好兄弟,我是有眼睛的……"阿尼库什卡不停地嘟囔着,但是烧酒把他推到篱笆上,从小道上摔到大雪堆上.
蓝色的、象砂糖一样松脆的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
风卷着雪花从灰色的天幕上飘落下来.
风吹走纸烟上的火星,扬起一阵阵的雪雾.
在繁星照耀下,夜风在向白色羽毛般的云片进攻(鹰在天空追上天鹅时,就是这样用挺起的胸脯攻击天鹅的),于是一团团鹅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飞落到驯服的大地上,遮没了村庄,遮没了十字交叉的大路、草原、人兽的足迹……阿尼库什卡家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油灯冒着尖尖的、舌头似的黑烟苗,抽烟抽得烟雾弥漫,谁也看不见谁.
一个红军手风琴手在拼命演奏《萨拉托夫的女人》.
他劈开两条长腿,把风箱拉到最大限度.
几个红军战士和邻居的娘儿们坐在长凳上.
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战士,穿着保护色的棉裤和短筒靴子,靴子上装着一副大得出奇、象是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刺马针,他正跟阿尼阵什卡的老婆打得火热.
他那头发鬈曲的后脑勺上扣着顶灰色羊羔皮帽子,栗色的脸上大汗淋漓.
汗湿的手在抚摸着阿尼库什卡老婆的脊背.
这娘儿们已经神不守舍了:垂涎欲滴地张着血红的大嘴;她想躲开一点儿,可是瘫软无力;她也看见了丈夫和别的娘儿们含笑的目光,但是却怎么也没有力量把这只强有力的手从背上推开;她好象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了,醉意矇眬、瘫软无力地嘻嘻地笑着.
桌子上的几个酒罐的盖子都打开了,满屋子酒精气味,桌布简直变成了湿抹布,第十三骑兵团的一位排长正在屋子中间的土地上,象个青面鬼似的在跟着流行歌曲跳舞.
他穿着双铬鞣革皮靴子,包着包脚布,马裤是军官呢的.
葛利高里站在门口,看着靴子和马裤,心里想:"从军官身上剥下来的……"然后把日光移到他的脸上:脸色黝黑,闪着汗珠,就象铁青马汗淋淋的屁股一样,圆耳轮向外扎煞着,厚嘴唇往下耷拉着.
"犹太鬼,可是很伶俐!
"葛利高里自己心里揣摩着.
也给他和彼得罗斟上了烧酒.
葛利高里喝得很小心,但是彼得罗却很快就喝醉了.
过了一个钟头,已经在地上跳起哥萨克舞来,靴后跟扬起尘土,沙哑地央告着手风琴手:"拉快点儿,拉快点儿!
"葛利高里坐在桌边,嗑着炒倭瓜子.
他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西伯利亚人,是机枪手.
这位机枪手皱起孩子似的圆脸,说话很温和,但是吐字不清,把整团人说成"景"团人,"月亮"说成"月朗".
①彼佳也是彼得罗的爱称.
"我们把高尔察克打垮啦.
我们现在正收拾你们的克拉斯诺夫,狠狠地揍他一顿——就完事大吉啦.
这有多好啊!
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去种地啦,土地多得很!
随便你种,叫它长庄稼!
土地——这玩意儿,就象娘儿们一样:她是不会自己跑到你怀里来的,要把她捉过来.
谁要是阻拦你,就把他杀死.
我们不要你们的土地.
只不过是要大家平均分配……"葛利高里同意他的说法,可是暗地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红军战士.
担心似乎是没有根据的.
大家都赞赏地笑着,着彼得罗,欣赏着他那灵活、匀称的动作.
一个清醒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叫着:"这魔鬼!
太棒啦!
"但是葛利高里偶然发现一个鬈发的战士,班长,正眯缝着眼睛看他,于是就警惕起来,酒也不喝了.
手风琴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
婆娘们手拉手地跳起来.
一个脊背上蹭了一身白粉的红军战士,摇晃了一下身子,邀请一个年轻的小娘儿们——赫里斯托尼亚的邻居——跟他跳舞,但是她拒绝了,提起百褶裙的裙襟,跑到葛利高里面前来.
"咱们俩跳吧!
""我不想跳.
""跳吧,葛利沙!
我的浅蓝色的小花哟!
""别胡闹,我不跳!
"她扯着衣袖拉他,有意地大笑不止.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挣扎着,但是看到她使了个眼色,就站起来去跳了.
跳了两圈儿,手风琴手把手指头按到低音键上去,她乘机把脑袋伏在葛利高里的肩膀上,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他们正在商量把你杀死……有人告密,说你是军官……赶紧溜吧……"然后她大声抱怨说:"噢噫,怎么脑袋这么晕!
"葛利高里高兴了.
走到桌前,喝了一杯烧酒,问达丽亚:"彼得罗喝醉了吗""差不多啦.
正在尽情地灌哪.
""搀他回去.
"达丽亚搀着彼得罗,他使出男人的蛮劲儿推搡她,她竭力顶住.
葛利高里也跟着走了出来.
"哪儿去,哪儿去你上哪儿去不行!
叫我亲亲小手儿,别走啊!
"喝得酩酊大醉的阿尼库什卡缠上了葛利高里,但是葛利高里用异样的目光瞪了阿尼库什卡一眼,吓得他两手一摊,躲到一边去了.
"谢谢诸位!
"葛利高里在门口摇了一下帽子说.
那个鬃发的红军战士耸了耸肩膀,整了整腰里系的皮带,跟着他走了出来.
在台阶上,他往葛利高里的脸上呼着气,闪动着狡猾的浅色眼睛,小声问:"你上哪儿去"使劲抓住了葛利高里的军大衣袖子.
"回家去,"葛利高里没有住脚,拖着他往前走着,回答说.
心里激动而又高兴地决定:"不,要活着捉住我,休想!
"唇发的红军战士左手抓住了葛利高里的胳膊肘子,艰难地喘着气,跟葛利高里并肩走去.
他们在板棚门口停下来.
葛利高里听到门吱吜响了一声,红军战士的右手立刻往大腿上一拍,手指甲划得手枪套响了一下.
霎时间,葛利高里看到两道象刀锋一样尖利、陌生的蓝色目光正盯着他,于是他把身子一转,抓住了红军战士那只正在扯开枪套扣环的手.
他哼哧了一声,抓住红军战士的手腕子,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往自己右肩上一背,猛地一弯身子,使出早已用惯了的一招,把那个沉重的身躯,从自己背上扔了出去,把抓住的那只手往下一扯,就听到咯吱一声,肘关节折断了.
象羊羔头似的、红军战士亚麻色鬈发的脑袋撞到雪地上,钻进了雪堆.
葛利高里把腰弯到篱笆下面,顺着胡同向顿河边跑去.
两条腿象弹簧似的倒动着,把他带到河岸的斜坡上……"但愿没有哨兵,然后……"他歇了口气:身后还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阿尼库什卡家的房子.
一声枪响.
子弹飞啸而过.
又打了几枪.
是向河坡,朝黑乎乎的渡口,朝顿河对岸打的.
葛利高里跑到顿河当中的时候,一颗子弹嗖地一声,打进他身旁的一块鼓起的明净的冰块上,冰屑四溅,打得葛利高里的脖子火辣辣地疼.
跑过顿河,他回头看了看.
枪声一直还在象牧童的鞭声一样响个不停.
葛利高里并没有感到幸免于难的愉快,但自己对所经历的一切竟这么无动于衷,却使他感到迷悯.
"象打猎一样,乱放一气!
"他机械地想着,又停下脚步.
"他们不会来搜索的,他们不敢到树林里来……把他的手惩治得够意思.
唉,你这个混帐东西,竟想赤手空拳捉住个哥萨克!
"他朝过冬的干草垛走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绕过干草垛,就象兔子出去觅食似的,兜了半天圈子.
他决定在一堆遗弃的干香蒲里过夜.
扒开香蒲堆顶,脚底下蹿过一只黄鼠狼.
他连脑袋都钻进了散发着腐烂气味的香蒲堆里,抖擞了一下.
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缕思绪在勉为其难地想:"明天骑上马,越过火线,到自己人那里去"但是没有得到回答,也就不再想了.
天快亮的时候冷起来.
他探出头看了看.
头顶上闪着欢快的晨曦.
在深邃蔚蓝的天顶上,就象在顿河的浅滩上一样,好象可以看到河底似的:一片黎明前雾腾腾的蔚蓝色,四周是在逐渐熄灭的晨星.
第十八章战线移过去了.
战火纷飞的日子也过去了.
驻留鞑靼村的最后一天,第十三骑兵团的机枪手们,把莫霍夫家的留声机放在一辆宽靠座的道利式爬犁上,在村里的街道上转了半天,跑得马浑身冒汗.
留声机哇哇地唱一阵,哼哼一阵(马蹄子带起的雪块飞落到大喇叭筒里),一个戴着西伯利亚护耳皮帽的机枪手,神态潇洒地把喇叭筒里的雪块倒出来,象操纵机枪手柄那样信心十足地操纵着留声机的雕花摇把.
孩子们象一群灰色的麻雀,跟在爬犁后面跑;他们抓住爬犁的边沿,大声喊着:"叔叔,唱那支吱吱叫的!
开呀,叔叔!
"两个最幸福的孩子坐在机枪手的膝盖上,机枪手不摇留声机的摇把时,就关心而又严肃地用手套去擦最小孩子的脱了皮的、由于严寒和天大的幸运而变得湿漉漉的鼻子.
后来听说,梅切特卡河口附近在进行战斗.
给南方战线的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运送粮秣和弹药的辎重车辆,辚辚地穿过鞑靼村.
第三天,来了几个公差,挨家挨户地通知哥萨克们去开村民大会.
"咱们要选红色的村长啦!
""牛皮小王"安季普从麦列霍夫家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说.
"是叫咱们选呢,还是他们从上面给咱们指派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关心地问.
"到那儿就能知道……"葛利高里和彼得罗去开会.
青年哥萨克全都来了,老头子们没有来.
只有"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的周围聚集了一些喜欢说笑的人,他正在讲一位红军政委住在他家,请他,阿夫杰伊奇出任指挥员的经过.
"政委抱歉说:'我有眼无珠,竟看不出您是位老司务长,否则,我们早就荣幸地请您老人家出山了,干吧,老大爷,走马上任吧……'""叫你当什么官呀当大官儿吗——派你上哪儿去呀"科舍沃伊龇着牙说.
许多人都高兴地跟着他起哄:"当政委骒马的马倌.
去给骒马洗屁股.
""还大点儿!
""哈——哈!
……""阿夫杰伊奇!
你听我说!
他是派你到第三种辎重部队里去当腌菜官呀.
""你们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政委跟他谈话的时候,政委的通信员趁机去和他的老太婆调起情来,又搂又抱.
而阿夫杰伊奇这时口水横流,鼻子上挂着鼻涕——只听……"阿夫杰伊奇用呆滞的眼睛审视着大家,往下咽着口水,质问说:"最后这几句话是谁说的""我!
"后面有个人勇敢地回答.
"你们见过这样的混蛋狗崽子吗"阿夫杰伊奇转过脸去,寻求同情,而同情的人确也大有人在:"他是个坏蛋,我早就说过啦.
""他们家的人统统是这样的坏种.
""我要是稍微年轻点儿……"阿夫杰伊奇的腮帮子红得像一团绣球花似的.
"我要是稍微年轻点儿,一定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看你的德行,全是庄稼佬那一套!
你这个塔甘罗格丑东西!
庄稼佬的裤腰带!
……""阿夫杰伊奇,怎么你不揍他呀收拾他那不比捏死只小鸡还容易.
""阿夫杰伊奇不跟他斗,当然是怕……""怕一使劲把肚脐眼儿挣开……"哄笑声送别了洋洋得意离去的阿夫杰伊奇.
会场上,哥萨克们东一堆西一伙地站在那里.
好久没有看见米哈伊尔·科舍沃伊的葛利高里,走到他面前.
"好啊,同团的弟兄!
""托福托福.
""你到哪儿去啦你是在什么旗号下服役的"葛利高里握着米哈伊尔的手,阻着他的蓝眼睛,笑着问.
"哎呀,老兄,真是一言难尽!
我在种马场干了一阵,又在卡拉契战线上的惩戒连混过.
真是走遍天下!
好不容易才奔回家来.
我本想在前线上跑到红军那边去,可是他们把我看得非常严,就象母亲看守她没有出嫁的姑娘那样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前天来看我,他身穿着毡斗篷,全副武装.
对我说:'喂,拿好枪——开步走.
'我刚刚回来,就问他:'你真要跟着撤退吗'他耸了耸肩膀,说:'命令撤退.
是军区司令下达的.
要知道我在磨坊里干过,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他道过别就走啦.
我还以为他真撤走了呢.
可是第二天,姆岑斯基团已经开过去,我一看,他又露面了……这不是,他来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跟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起走来的还有磨粉工人达维德卡·达维德卡一嘴象泡沫一样雪白的牙齿,笑容满面,好象拣到了什么宝贝似的……但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葛利高里的手握在自己那散发着机油气味的、骨节粗大的手里,舌头弹了一个响,问:"葛利沙,怎么你没有走啊""你不是也没有走吗""哼,我吗……我就是另一回事啦.
""你的意思是我当过军官我想碰碰运气!
就留下来啦……差一点儿没给他们打死……他们追我,开枪射击,那时我非常后悔,没有撤走,可是现在又不后悔了.
""他们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呢是第十三团的人干的吗""就是他们,都在阿尼库什卡家喝酒跳舞哪.
不知道是谁告密,说我是军官.
他们没有动彼得罗,可是把我……是从说肩章的事儿吵起来的.
我逃到顿河对岸去,把一个鬈头发的家伙的胳膊给弄断了……为了这件事儿,他们跑到我家里,把我的东西全抢走啦.
裤子、衣裳都抢走啦.
就我身上穿的这点儿玩意儿算是保存下来啦.
""要是在波乔尔科夫遇难以前咱们跑到红军那边去就好啦……现在也就用不着眨巴眼睛啦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苦笑一声,抽起烟来.
人来得越来越多,从维申斯克来的下级准尉拉普琴科夫(福明的战友)宣布开会.
"老乡们!
同志们!
苏维埃政权已经在咱们地区建立起来了.
必须建立①意思是说:"用不着害怕啦.
"行政管理机关,选举执行委员会,选举执行委员会的主席和副主席.
这是一个问题.
另外我还带来了区苏维埃的一个命令,命令很简短:交出所有的枪支和冷兵器.
""好极啦!
"有人在后面恶狠狠地说.
接着,半天全场鸦雀无声.
"同志们,完全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
"拉普琴科夫挺直了身子,把皮帽子放到桌子上.
"武器当然要交出来,居家过日子,要这玩意儿干啥.
谁要是愿意去保卫苏维埃政权,就另发武器给他.
请你们在三天内把步枪交出来.
现在咱们开始选举.
我将责成执委会主席把命令传达到每一个人,他还应从村长那里接过印鉴和村里的全部公款.
""是他们发给我们的枪吗,他们凭什么伸手要呢……"提问的人还没有说完,大家就全都转过身去看他.
说话的人是扎哈尔·科罗廖夫.
"你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呀"赫里斯托尼亚直截了当地问.
"我是用不着这玩意儿的.
不过我们把红军放进咱们地区来,可并没有答应解除我们的武装呀.
""说得对!
""福明在群众大会上也是这样说的!
""马刀是用我们自个儿的钱买的!
""我的步枪是从打德国人的战场上带回来的,倒要在这儿交出去""干脆告诉他,我们不交!
""他们是想打动哥萨克呀!
没有装备我怎么办呀我要是没有枪,就象娘儿们撩起裙子一样——光屁股啦.
""武器要留在我们身边!
"科舍沃伊彬彬有礼地要求发言:"同志们,请允许我说几句.
我听着这些话觉得都有点儿纳闷儿.
我们现在是不是战时状态""可以说,比战时还战时!
""既然是战时,就要麻利、干脆!
我们从前占领霍霍尔的村庄对不就是这么干的吗"拉普琴科夫摸了摸皮帽子,就斩钉截铁地宣布说:"谁要是三天内不交出武器,抗交革命军事法庭,以反革命论处,枪毙.
"沉默了几分钟以后,托米林咳嗽着,沙哑地说:"咱们选举吧!
"先提候选人.
大家提出了十来个人.
有个小伙子叫了一声:"阿夫杰伊奇!
"但是这个玩笑没人理睬.
首先表决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当主席.
一致通过了.
"用不着再表决啦,"彼得罗·麦列霍夫建议说.
全场都高兴地支持他的意见,于是未经表决,科舍沃伊当选副主席.
麦列霍夫弟兄和赫里斯托尼亚还没有走到家,半路上就遇上了阿尼库什卡,他膈肢窝里夹着步枪和裹在老婆围裙里的子弹.
一看见哥萨克们来了,他觉得不好意思,就钻进旁边的小胡同里去了.
彼得罗看了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了赫里斯托尼亚.
大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九章东风象哥萨克在自己家乡的草原上一样奔驰.
大雪填平了峡谷.
凹地和深沟都齐平了.
看不见大路,也看不见小径.
周围是一片被风舔得光溜的、空旷的雪原.
草原仿佛已经死去.
偶尔有一只老鸦从高空飞过,它象这片草原,象那座耸立在夏天凉棚后面、戴着一顶苦艾镶边的豪华水獭雪帽的了望台一样古老.
乌鸦嗖嗖地扇动着翅膀,呱呱地叫着飞去.
寒风把乌鸦的啼声送往远方,久久地、忧伤地在草原上回荡,就象在静夜中无意触动了低音琴弦.
但是大雪覆盖的草原还在活着.
在象冻结的波涛、银光闪闪的雪海下,在秋天翻耕过的、象一片僵死的水波似的田地里,被严霜打倒的冬小麦,把富有生命力的根须贪婪地扎进了土壤.
缎子似的光滑的、绿油油的冬小麦,披着眼泪般的露珠,不胜其寒地紧紧偎依在松酥的黑土地上,吮吸着它那营养丰富的黑色的血液,等待着春天和阳光,以便冲破融化的、象蜘蛛网似的晶莹薄冰,直起身来,在五月长得碧绿一片.
时间一到,冬小麦就会挺起身来!
鹌鹑将在麦丛中嬉斗,四月的云雀将在麦地上的晴空飞鸣.
太阳仍将那样照耀它,风也仍将那样吹拂它,直到成熟饱满、被暴雨和狂风蹂躏的麦穗还没有垂下长着细芒的脑袋,还没有倒在主人的镰刀底下,还没有驯顺地撒下一串串肥硕沉重的麦粒为止.
顿河沿岸全都过着隐秘、压抑的生活.
阴暗的日子来到了.
山雨欲来,不祥的消息,从顿河上游,沿奇尔河、楚茨坎河、霍皮奥尔河、叶兰卡河,顺着布满哥萨克村庄的大大小小的河流传播开来.
大家都说,象滚滚洪流在顿涅茨河沿岸固定下来的战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肃反委员会和革命军事法庭.
传说这些瘟神很快就会来到各市镇,又说他们已经到了米古林斯克和卡赞斯克,对那些在白军中服过役的哥萨克进行极为简单,而又不公正的审判.
传说,顿河上游哥萨克主动放弃阵地这一事实,并不能证明自己无罪.
审判程序简单极了:提起公诉,问两个问题,就下判决——最后,用机枪一扫,完事大吉.
据说,在卡赞斯克和舒米林斯克已经有不少哥萨克的脑袋扔在枯树丛里无人收……前线归来的哥萨克们只是一笑置之:"胡说八道!
这都是军官编造的神话!
士官生早就这样用红军来吓唬我们啦!
"人们对这些谣言将信将疑.
在这以前,各村什么样的谣言没有啊.
谣言把那些胆小的人吓跑了.
但是等到战线移过以后.
也确有不少的人夜不成眠,只觉得枕头烫脑袋,褥子硬邦邦,连娇妻也变得可憎了.
另一些人则后悔没有逃到顿涅茨河对岸去,但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落在地上的眼泪是收不起来的……鞑靼村的哥萨克每天晚上都聚在小胡同里交换各自听来的消息,然后就去借酒浇愁,东家西家串门子.
村子里的日子过得平静,清苦.
在开斋节最初的几天,只听到过一次婚礼的马铃铛声: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把妹妹嫁了出去.
就是这次婚礼,大家也议论纷纷:"这样的日子结婚!
准是不办不成啦!
"选举村政权以后的第二天,全村家家都交出了武器.
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占用的莫霍夫家的房子里,暖和的门厅和走廊里都堆满了枪支.
彼得罗·麦列霍夫也把他和葛利高里的两支步枪、两支手枪和一把马刀送来了.
弟兄俩留下了两支军官用的手枪,只是把跟德国人打仗时带回来的枪支交了出去.
彼得罗如释重负似的回到家里.
葛利高里正在内室,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以上,用煤油擦两支拆卸开的、生了锈的步枪大栓零件.
两支步枪就立在床边.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彼得罗大吃一惊,胡子都耷拉了下来.
"这是爸爸到菲洛诺沃去看望我的时候带回来的.
"葛利高里的眯缝得窄窄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他的两只沾满了火油的手叉在腰里,哈哈大笑起来.
但很快他又非常突然地停住了笑声,象狼似的咬得牙齿咯吱直响.
"两支步枪——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告诉你,"虽然屋子里一个外人也没有,他还是耳语说,"父亲今天对我说,"葛利高里又敛住笑容,"他还有一挺机枪哩.
""你就胡说吧!
哪儿弄来的要那玩意儿干什么""他说,是用一袋酸奶渣从几个哥萨克辎重兵手里换来的,可是我以为老家伙是撤谎!
一定是偷来的!
要知道他就象屎壳郎一样,什么都要往家拖,就是拿不动的东西都要拖.
他悄悄对我说:'我有一挺机枪,埋在场院里.
枪上有个弹簧,可以拿下来当螺旋钩用,不过我没有折.
'我问他:'你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他说:'我很喜欢这个宝贵的弹簧,也许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是很值钱的,是铁的……'"彼得罗大怒,想到厨房里去找父亲,但是葛利高里劝住了他.
"算了吧!
帮我擦洗装枪吧.
你能问出什么道理来"彼得罗擦着枪筒子,气得哼哧了半天,后来有点儿回心转意地说:"也许是对的……说不定会有用的.
让它埋在那儿好啦.
"就在这一天,托米林·伊万带来一个消息,说卡赞斯克正在枪毙人.
他们靠着炉子抽了一会儿烟,谈了一阵子.
彼得罗说话的时候总在想着什么.
他很不习惯思考问题,所以很费劲,额角上都急出汗来了.
托米林走后,他说:"我现在就到鲁别任村去找雅什卡①·福明.
我听说,他这些日子正在家里.
据说,他正在搞个什么区革命委员会,不管怎么说——好歹得我个护身符呀.
我求求他,万一有什么事,请他照顾照顾咱们.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骒马套在塞得满满的爬犁上.
达丽亚裹着一件新皮袄,和伊莉妮奇娜嘁嘁喳喳说了半天.
然后一起跑到仓房里去,从那里拿来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东西"老头子问.
彼得罗没有作声,伊莉妮奇娜快嘴小声说:"这是我藏的一点奶油,以防万一的.
不过现在就不能舍不得奶油啦,我叫达丽亚拿上,带去送给福明的老婆当礼物,也许,也许彼秋什卡用得上,"她抽泣起来.
"去当兵服役,拼死拼活,到头来却要为肩章,为这鬼东西受罪,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住口,贫嘴娘儿们!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冲冲地把鞭子扔到干草上,走到彼得罗跟前,说:"你送给他些麦子.
""他要麦子干什么呀!
"彼得罗发火了.
"爸爸,你最好到阿尼库什卡家去买点儿烧酒,用不着什么麦子!
"①雅什卡是雅科夫的爱称.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衣襟盖着,拿来一大瓶烧酒,夸耀说:"真是他妈的好酒!
简直跟尼古拉皇上喝御酒一样.
""老狗,你倒已经先尝过啦!
"伊莉妮奇娜骂道;但是老头子就象没有听见似的,他象吃得饱饱的猫一样眯缝起眼睛,哼哼着,用袄袖子擦着被酒烧得麻酥酥的嘴唇,精神抖擞、一瘸一拐地往屋子里走去.
彼得罗象客人似的,坐上爬犁,从院子里赶了出去,大门就那么大敞着.
他带着这些礼物去拜访那个现在有权有势的老同事:除了烧酒以外,还有一块战前织的哗叽衣料、一双靴子和一俄磅珍贵的茉莉花茶.
这些东西都是他在利斯基抢来的,那时,第二十八团攻占了这个车站,队伍就散了,洗劫了停在那里的火车和仓库……就是那一次,他在一列披洗劫的火车里抢了一只装着女人衣物的篮子.
他叫到前线上去的父亲把篮子带回家来.
于是达丽亚就得意洋洋地穿上从未见过的摩登衬衣,引得娜塔莉亚和杜妮亚什卡羡慕得要命.
细薄的外国料子比雪还白,每块儿绸子上都印着商标和印记.
裤子上的花边比顿河上的泡沫还要漂亮.
达丽亚在丈夫回来的头一夜,就是穿着这条裤子上床睡的.
彼得罗在熄灯前,宽容地笑着问,"男人的裤子,你也拿来穿""穿这条裤子又暖和又好看,"达丽亚象在梦幻中似的回答说.
"也真叫人纳闷,如果真是男人穿的——应该再长一点儿.
还镶着花边……你们男人家还镶什么花边啊""大概贵族老爷们穿的衣服是要镶花边的.
关我什么事啊你穿吧,"彼得罗睡意矇眬地搔着痒痒,回答说.
对这件事儿他并未特别留意.
但是随后两夜,他一躺在妻子的身边,就心怀戒惧地离她远点儿,用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和不安的眼神着那些花边,生怕碰着它们,并且感到跟达丽亚也仿佛有点疏远了.
他对这些花边怎么也习惯不了.
第三天夜里他火了,断然命令说:"你他妈的把裤子给我脱了!
老娘儿们不能穿这玩意儿,根本也不是女人穿的.
你穿着它躺在那儿,象个贵夫人似的!
简直成了个陌生的女人啦!
"早晨,他比达丽亚先起来.
咳嗽着,皱起眉头,试着把裤子穿到自己腿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扣带、花边和自己的毛烘烘的小腿看了半天.
一转身,无意中看到镜子里自己背后的一大堆花边,他啐了一口,骂着,象狗熊似的从肥大的裤腿里往外拔腿.
大脚拇趾挂在绣花边上,差一点儿摔在箱子上,这下子他可真正生起气来,撕开扣带,脱下裤子,这才痛快了.
达丽亚睡意矇眬地问:"你干什么哪"彼得罗生气地没有作声,哼哧着,啐个不停.
至于那条谁也不知道是男人穿的,还是女人穿的裤子,达丽亚当天就叹着气,装进了箱子(箱子里还装着很多东西,可是家里的几个女人没有一个知道怎么穿戴).
这些复杂的玩意儿后来都改成了女人的内衣.
可是几条裙子达丽亚却利用上了;鬼知道这些裙子为什么都做得这么短,但是聪明的女主人在裙子外面往上再接上一条裙子,使里头的裙子比外面的长出一块来,这样就可以露出半尺宽的花边.
达丽亚就是穿着这条裙子,荷兰花边在土地上拖着,到处炫耀.
现在,她要跟着丈夫去作客啦,她打扮得阔气、漂亮.
从镶毛边的顿河皮袄下面露出来衬裙的花边,外面是上等的崭新呢裙,也好叫从脏婆娘一步变成贵夫人的福明太太明白,她达丽亚也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哥萨克女人,好歹也是位军官太太.
彼得罗摇晃着鞭子,吧咂着嘴.
背上脱了毛、怀孕的骒马沿着顿河岸边坎坷不平的道路小跑着.
吃午饭的时候来到了鲁别任.
福明真的在家里.
他对彼得罗很客气,把彼得罗让到桌上,及至他老太爷从彼得罗的爬犁上把罩了一层白霜、沾着干草屑的酒瓶子拿进来的时候,红胡子里露出了笑容.
"老同事,你怎么不露面啦,"福明两只隔得很开的蓝莹莹的色鬼眼睛不住地看达丽亚,庄重地捻着胡子,用愉快的低音拉着长腔说.
"雅科夫·叶菲梅奇,你是知道的,军队不断从这里过,时局这么紧张……""是啊,很紧张.
老婆子!
你给我们拿点黄瓜、白菜和顿河干鱼来呀.
"狭小的屋子里烧得很热.
两个小孩躺在炉炕上:一个酷似父亲的男孩,也生着父亲那样蓝色的、隔得很开的眼睛,还有一个小姑娘.
彼得罗喝了几杯酒,就把话转到正题上来.
"村村都在传说,好象有个什么肃反委员会要来,要对哥萨克进行审讯.
""第十五因津斯基师的革命法庭到了维申斯克.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跟你有什么相干""雅科夫·叶菲梅奇,您知道,我是个军官哪.
可是我这个军官,可以说——是虚有其表.
""哼,这有什么关系"福明觉得自己成了时局的主宰.
醉意使他变得更自以为是,忘乎所以.
他一直在摸弄着胡子,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皱起眉头,着彼得罗.
彼得罗摸清他的底以后,就故意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地笑着,但是却不知不觉地把称呼从"您"变成了"你".
"咱们一块儿服过役.
你可说不出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难道我反对过你吗从来没有过!
我永远是站在哥萨克这边的,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叫上帝惩罚我!
""我们知道.
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你不用担心.
我们对所有的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不会动你的.
不过某些人我们是要审一审的.
有些是要逮捕的.
这儿的坏蛋太多啦.
他们留下来,却心怀鬼胎.
把武器藏起来……你哪,武器交了吗啊"福明慢条斯理的话突然急转直下,咄咄逼人,使彼得罗一时不知所措,脸立刻涨红了.
"你哪,交了吗喂,你怎么啦"福明从桌子上探过身来,逼问道.
"当然交啦,雅科夫·叶·菲梅奇,你别以为……我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话我们非常了解你们……我是本地人,"他醉醺醺地挤了挤眼,张开了满口牙齿平整的大嘴.
"你们一只手跟富有的哥萨克拉拉扯扯,另一只手里拿着刀,有机会就捅一刀……这群恶狗!
有什么真心话!
我见识过的人多啦.
全是些叛徒!
不过你不用害怕,不会动你的.
我说话——是算数的!
"达丽亚只吃些冷菜,要有个客人样儿,她几乎没有吃面包.
女主人却一劲儿地劝她吃.
彼得罗告别回家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
他满怀希望,心情愉快.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送走彼得罗以后,就去看望亲家公科尔舒诺夫.
红军来到以前他曾到他家里去过一次.
那时候卢吉妮奇娜正在打发米吉卡上路,家里乱成一团.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就走出来了.
但是这一次是要去探听一下,家里是不是太平无事,顺便跟亲家公一起聊聊眼下这个世道.
他一瘸一拐,费了半天的工夫,才走到了村那头.
老态龙钟、已经掉了好几个牙的格里沙卡爷爷在院子里迎上了他.
是个星期天,老爷子也正要去教堂作晚祷.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见太亲翁大吃一惊:老头子敞开的皮袄里露出了俄土战争中获得的全部十字章和奖章,古旧的制服硬领上的缓带惹眼地闪着红光,镶着红绦的灯笼裤规规矩矩地掖在白袜筒里,头上戴着一顶佩着沙皇时代帽徽的制帽,一直压到象黄蜡做的大耳朵上.
"你怎么啦老大爷!
老亲家,你疯啦谁在这种年月还挂十字章和前朝的帽徽啊""你说什么"格里沙卡爷爷把手巴掌放在耳朵上问.
"我说,你快把帽徽拿下来!
把十字章摘下来!
为了这些老古董会把你押起来的.
在苏维埃政权统治下,这是不行的,这是犯法的.
""孩子,我忠心耿耿地为我的俄罗斯沙皇服过役.
现在这个政权不是上帝的意旨.
我不承认这个假政权.
我是向亚历山大皇帝宣誓效忠的,可没有向庄稼佬宣过誓,就是这话!
"格里沙卡爷爷咂了咂褪色的嘴唇,擦了擦发绿的胡子,用拐杖朝宅屋那边指了指说:"你是来看米伦的吗他在家哪.
我们送米秋什卡①撤退啦.
圣母保佑他……你的孩子都没有撤退呀什么不然怎么……这成什么体统!
他们都对皇上派来的哥萨克军长官宣过誓呀.
军队里正需要人的时候,他们却在家里陪老婆……娜塔柳什卡好吗""很好……你快回去把十字章摘下来吧,老亲家!
现在不许佩戴这些玩意儿啦.
我的上帝,你胡涂啦,老亲家""去你的吧!
教训我你还太年轻!
走你自个儿的路吧.
"格里沙卡爷爷照直朝潘苔莱走过来,潘苔莱赶紧给他让路,从踏出的小径上走到雪地上去,不时回头看看,绝望地摇着脑袋.
"你遇见我们家的老兵了吗真是活受罪!
上帝怎么也不召他回去.
"在这些日子里明显地瘦削下去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站起来,迎着亲家公说.
"把他的奖章全都挂上,戴上有前朝帽微的制帽就走啦.
怎么说也不肯摘下来.
简直变成了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让他自寻开心去吧,他还能活多久啊……快说说看,儿郎们都怎么样啊我们听说,好象葛利沙被这些不信上帝的家伙们搞了一下子,是吗"卢吉妮奇娜坐到哥萨克们跟前来,伤心地插嘴说.
"亲家公,我们家倒了大霉啦……给牵走了四匹马,只剩下一匹骒马和一匹小马驹儿了.
倾家荡产啦!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眯缝起眼睛,好象在瞄准似的,憋着满腔怒火,说话的调子也变了,气势汹汹地说:"日子为什么搞得这么糟是谁的责任全赖他妈的这个政权!
亲家,①米秋什卡也是德米特里的爱称.
全是这个政权的罪过.
人人平等——一难道这行得通吗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赞成!
我操劳了一辈子,累得话都说不出来,浑身流过多少臭汗,叫我跟那些不想过苦日子,可连手指头都不肯动动的人去平等吗不,我们还要等等看!
这个政权要切断兢兢业业过日子人的血管.
所以我什么都懒得动手啦:干吗还要去奔命为谁操劳你今天积攒一点儿,明天他们一来,全都抢光……还有,亲家,前几天我的一个穆雷欣村的老同事到我家来,我们谈了半天……眼下,前线就在顿涅茨河一带.
可是支持得住吗我,老实告诉你,劝一些可靠的人说,咱们应该尽力帮助我们那些在顿涅茨河对岸战斗的人……""怎么个帮助法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愕地,不知道为什么,悄悄问.
"怎么个帮助法吗踢开这个政权呀!
把它踢得远远的,踢回坦波夫省去.
叫它到那里去跟庄稼佬们平等去吧.
只要能消灭这些敌人,我连一根线都不留,把全部财产都捐出去.
应该这样,亲家,应该劝说人们这样去干!
是时候啦!
不然可就晚啦……我那位老同事说,他们那儿的哥萨克也都蠢蠢欲动.
只不过要齐心点儿才行!
"他的语调变成急促、难辨的低语:"大部队都开过去啦,他们这儿剩下的又有多少呢有数的那么几个人!
村村都只剩了些光杆儿主席……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那不是易如反掌嘛.
至于维申斯克,那也没有什么……大家联合起来,一拥而上——把他们撕成碎块!
咱们的人绝不会袖手旁观,叫咱们吃亏.
我们联合起来……这才是正经事,亲家!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站起身来,斟酌着字句,担心地劝说道:"当心点儿,一失足——可要倒大霉呀!
哥萨克们虽然在摇摆不定,可是谁他妈的知道他们往哪边儿倒啊.
这种事情现在可不能随便对什么人都说……年轻人简直无法理解,他们好象都在闭着眼过日子.
有的撤退走了,有的留了下来.
这日子可真不好过呀.
这叫什么生活,简直是地狱.
""别担心,亲家!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度地笑了笑说.
"不看准了,我是不说的.
人跟绵羊一样:公羊往哪儿领,羊群就都往哪儿跑.
所以必须给他们指明道路!
要叫他们睁开眼睛看看这个政权.
没有黑云——就不会打雷.
我要干脆地告诉哥萨克们:应该暴动!
听说,好象已经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哥萨克都绞死.
这应该怎么理解呢"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脸上透过雀斑,涌出了一阵红晕.
"哼,这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普罗珂菲耶维奇据说,他们已经开始枪毙人啦……这算什么世道呀瞧,几年的光景,变成什么样子啦!
没有煤油,火柴也没有,莫霍夫的铺子里近来只卖点儿糖果了……庄稼呢比从前差多少呀把马都牵走啦.
抢了我的马,也抢了别人的……抢嘛,谁都会抢,可是谁去繁殖呀早先,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伙子,我们家有八十六匹马.
你也许还记得吧有好几匹善跑的骏马,可以追上加尔梅克人的马!
我们家那时候有匹额上带白斑的枣红马.
我把它牵出来,备上鞍子,骑到草原上去,把艾蒿丛里的兔子轰出来,兔子跑不出一百沙绳,我就用马把它踩死了.
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件事儿呢.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容.
"有一天,我骑马来到风车迈前,看见一只兔子正朝我跑来.
我策马追去,它呢,兜起圈子来,然后冲下山坡,穿过顿河!
这是谢肉节时的事情.
顿河上的雪被风吹走了,河面上的冰很滑.
我追那只兔子,马一打滑,四条腿都倒了下去,摔得连脑袋也抬不起来啦.
我吓得浑身直哆嗦!
把马鞍子卸下来,跑回家来.
我说,'爸爸,我骑的马摔死啦!
我追兔子来着.
'爸爸问我:'追上了吗'我说:'没有.
'他骂道:'鬼儿子,备上那匹铁青马,追去!
'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噢!
老人们都溺爱孩子.
摔死一匹马,一点儿也不心疼,可是兔子一定要追上.
一匹马值一百卢布,兔子只不过值几戈比……唉,还说什么呀!
"本来已经心惊胆战、闷闷不乐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亲家公家里出来的时候,更加心慌意乱了.
现在他明显感觉到,是另一些敌视他的原则在统治他的生活.
如果说,从前他管理家业、驾驭生活,象是骑着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参加障碍赛马,那么现在,生活却象一匹发了疯的、跑得浑身汗沫的马驮着他狂奔,他已经无力驾驭这匹马,只是摇摇晃晃的在马背上不由自主地摇晃,使出吃奶的劲儿,但求不摔下马来,就谢天谢地了.
迷雾遮住了前路.
曾几何时,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不还是本区的首富吗但是最近三年来,他的精力耗尽了.
长工都散掉了,耕种面积减少了九成,把牛和马从牲口棚里赶走,换来些价值不稳定、天天贬值的钞票.
一切都好象是在梦里一样,象顿河上的漂浮的轻雾,随风逝去.
只剩一座有雕栏的阳台和褪色的彩檐的老宅作为纪念了.
过早地出现在科尔舒诺夫那象狐狸毛一样火红的大胡子里的银丝现在已经扩展到两鬓,并且在那里落了户,起初象沙土上的蒺藜一样,是一撮一撮的,后来排斥了原先的火红色,于是,象盐粒似的白霜就布满了两鬓;而且继续节节向上推进,占领了前半个脑袋瓜儿.
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全身也是这两种基本色在疯狂地斗争:红色的血液沸腾起来,驱使着他去干活儿,逼着他去种地,盖板棚子,修理农具,发家致富;但是苦闷却又不断涌上心头:"发什么财呀,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于是满脸染上了死人般的灰白色.
两只难看得要命的手已经不象从前那样,放下锤子就抓起手锯,而是无所事事地晃动着干活累得变形的脏手指,闲置在膝盖上.
苦难的岁月使他衰老.
土地也变得可厌了.
春天,他走到田地里,就象走到一点也不可爱的妻子面前一样,只是由于习惯,尽尽责任而已.
发财也不高兴,破财也不似从前那样伤心……红军把马抢走了——他无动于衷.
可是两年前,他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为了牛踏乱了一捆干草,差一点儿要用叉子把妻子叉死.
"科尔舒诺夫搂得太足啦,肚子都吃胀了,该吐点儿出来啦,"邻居们都这样议论他.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躺到床上.
心口憋得慌,直恶心,想吐.
吃过晚饭,叫老太婆给他拿腌西瓜.
吃了一片儿,就哆嗦起来,好容易才走到炉炕边.
第二天早晨,已经昏迷不醒,不省人事.
被热血烧焦的嘴唇干裂了,脸色焦黄,白眼珠蒙上了一层珐琅似的蓝光.
德罗兹吉哈老太婆给他放了血,从手上的静脉血管里放出了两盘子黏得象松焦油一样的黑血.
但他还是没有恢复知觉,只是脸上变成了青灰色,尽是黑牙的嘴张得大了些,呼哧呼哧吸着气儿.
第二十章一月底,区革命委员会主席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召到维申斯克去.
他应该傍晚回来.
大家都在等他.
在莫霍夫家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原先的书房里,米什卡·科舍沃伊坐在象双人床那样大的书桌后面.
从维申斯克派来的民警奥利沙诺夫斜躺在窗台上(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声不响地抽着烟,从老远,技艺高超地把痰唾到壁炉的磁砖上,每次都唾到一块新砖上.
窗外,星光灿烂,夜色皎洁.
是一个静得铮铮有声的寒夜.
米哈伊尔正在搜查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记录上签字,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结了一层象砂糖似的白霜的枫树枝.
有人走上了台阶,毡靴子咯吱咯吱地轻声响着.
"回来啦.
"米什卡站了起来.
但是过道里却响起了别人的咳嗽声,别人的脚步声.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紫裹着军大衣走了进来,他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挂满白霜.
"我是来烤烤火的.
你好啊!
""来吧,发发牢骚吧.
""有什么牢骚可发.
我是顺便来说一声,请不要派我们家去"搞什么运输啦,因为我们家的马腿都有病.
""那还有牛哪"米什卡沉着地斜睨了他一眼.
"牛能拉什么东西呀道路滑得不得了.
"脚踏得冻硬的木板咚咚响,有人大步走上了台阶.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穿着斗篷,象女人似的系着长耳风帽,闯进了屋子.
他带进来一股新鲜的冷空气味、干草味和烟臭气味.
"冻死啦,冻死啦,伙计们!
……葛利高里,好啊!
干么你夜里还出来瞎逛呀……也不知道谁他妈的想出了这种斗篷:简直象筛子一样,根本挡不住风!
"他脱掉衣服,还没来得及把斗篷挂好,就开口说:"好啊,我见到主席啦.
"满面春风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两眼闪闪发光,走到桌边来.
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把经过讲出来.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
他和我握过手,说:'请坐,同志.
'这可是区主席呀!
可从前是什么样子呀从前就是一位少将!
你在他面前要怎样站着才成啊瞧,我们的政权有多好!
大家平等!
"他这种兴奋、幸福的脸色,在桌子旁那股忙活劲儿,以及这种喜不自胜的谈话,葛利高里怎么也不能理解.
他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呀,阿列克谢耶夫①""怎么——为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下巴颏哆嗦了一下说.
"人家把我当人看,我怎么能不高兴呀平等相待,把手伸给我,还给我让座……""近几年,将军们也穿用麻袋做的衬衣啦.
"葛利高里用手掌边捋了捋胡子,眯缝起眼睛说.
"我看见过一位将军的肩章是用变色铅笔画的.
也常把手伸给哥萨克……"①阿列克谢耶夫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简称.
"将军们是被迫的,这些人是出自真情.
一样吗""有什么不一样!
"葛利高里摇摇头说.
"照你的说法,政权也是一个样的了那么咱们为了什么要打仗呢你为了什么要打仗是为将军打的吗可是你却说:'一个样.
'""我是为自个儿打仗的,而不是为了将军.
凭良心说,那些人也好,这些人也好,全都不合我的意.
""那么什么人合你的意呢""什么人都不合我的意!
"奥利沙诺夫从屋子这边朝屋子那边啐了一口唾沫,同情地笑了.
看来,他也觉得什么人都不合他的意.
"从前你好象并不是这样想的.
"米什卡原本是想刺一下葛利高里,才这样说的,但是葛利高里满不在乎,一点也没有察觉这句话是带刺儿的:"我也好,你也好——咱们大家想的都不一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本想把葛利高里打发走,然后把自己这次出差的情况以及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谈话的详情告诉米哈伊尔,但是现在的谈话开始使他不安.
由于在区里看到和听到的一些新情况的影响,他不假思索地投入了争论:"你是来搅浑我们头脑的呀,葛利高里!
连你自个儿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真的不知道,"葛利高里高兴地同意说.
"这个政权有什么可让你责怪的""可你又干吗这样拍它的马屁呢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红啦""咱们不谈这个问题.
咱们就事论事.
明白吗你少说些政权的坏话,因为我是主席,我也犯不着跟你争论.
""那咱们就别谈啦.
我也该走啦.
我是为了派运输的事情来的.
至于你的政权,不管你怎么说,也是一个坏政权.
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咱们就结束谈话,这个政权能给咱们哥萨克什么好处""什么样的哥萨克哥萨克也是各式各样的.
""统统都算上,所有的哥萨克.
""给他们自由,权利……你等等!
……等等,你的话里,似乎……""一九一七年就是这样说的,现在应该换点儿新鲜的啦!
"葛利高里打断他的话.
"给土地自由平等……咱们的土地多得很,再多的自由也用不着,不然就会到街上去杀人玩啦.
从前的区长镇长都是选举的,现在却是官派的.
那个跟你握握手就使你高兴的人,是谁选举出来的这个政权给哥萨克带来的除了破产,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庄稼佬的政权,庄稼佬才需要它.
不过我们也不要将军.
不论共产党还是将军——全是枷锁.
""富有的哥萨克不需要这个政权,可是其他人呢你这个胡涂虫!
咱们村里只有三户财主,其余的全是贫困人家.
还有,对那些工人怎么办不,我们是不能赞成你这种说法的!
要叫富有的哥萨克从塞满的嘴里吐出一块,分给饿肚子的人.
如果他们不肯——我们就从他们嘴里掏出来!
不能再让他们作威作福啦!
他们抢占了土地……""土地不是抢来的,而是浴血奋战得来的!
我们的祖宗用鲜血浇灌了这块土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这块黑土地才这样肥沃.
""不管是怎么来的,都要分给穷人.
要平分土地——要真分!
可是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象房顶的风信旗一样,风往哪儿吹,你就往哪儿倒.
你这号人,只会把生活搞乱!
""你住嘴吧,别骂啦!
因为咱们是老朋友啦,我才来说说憋在心里的话.
你说——平分土地……布尔什维克就是用这些鬼话去骗那些胡涂百姓的.
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引诱人们上钩,就象鱼吃钓饵一样!
平等在什么地方啊就拿红军来说吧:军队从村子里开过.
你就看吧:排长穿的是铬鞣革皮靴,'小卒'却包着破裹腿.
我看见一个政委,一身都是皮衣裳,皮裤子啦,皮上衣啦,可是别人却连做皮鞋都没有皮子.
要知道,他们的政权才建立了一年,就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们在这儿生了根——哪里会有什么平等可言呀……当年在前线上就宣传:'我们官兵平等等.
薪饷一样.
'……不!
全是骗人的!
都骂老爷不好,那么奴才变的地主还要坏一百倍!
旧军官们,那是坏得不用说啦,可是小兵一旦当上了军官——你就干脆躺下等死好啦!
他能坏到头儿!
这号军官受的教育跟普通哥萨克一样:只会攥牛尾巴,可是你瞧吧他一爬上台,一旦手里有了权,就晕糊啦,只要能保住自己官儿,就是剥别人身上的皮也下得了手.
""你的话统统是反革命胡说!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没有抬眼睛去看葛利高里.
"你想把我拉回你那条沟垅里去是办不到的.
我也不去反驳你了.
我好久没有看见你,我坦白告诉你,你变得太厉害了.
你成了苏维埃政权的敌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谈谈我们应该有个什么样的政权,就是反革命吗就等于士官生了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奥利沙诺夫手里拿过烟荷包,口气已经比较温和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别人可以用自己的脑袋来想通这些道理,自己来领会这一切!
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文化,识字不多,弄不明白,我自己有很多道理也都是摸索出来的……""你们别再说啦!
"科舍沃伊愤愤地说.
他们一起从执行委员会走了出来.
葛利高里一声不吭.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这种沉默弄得很不舒服,他想不通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对他太陌生了,而且他是站在另一个山岗上观察生活的,他在分手的时候说:"你这些想法还是装在自己肚子里好.
否则,尽管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家的彼得罗又是我的干亲家,那我也有办法对付你!
不能再去迷惑哥萨克啦,他们已经迷惑得够呛啦,你也休想挡我们的道儿.
我们会把你踩死!
……再见!
"葛利高里独自走着,感到仿佛迈过了一道门限,原来他觉得模糊不清的东西,现在突然看得非常清楚了.
其实,他只不过是在火头上,说出了这些日子总在思考的问题,吐了吐郁积在心里急于要发泄的闷气.
还由于他已经站在与自己全部反对的两种原则斗争的边缘,——因此心里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压不下去的愤怒.
米什卡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同走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重又讲起他和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见面的情景,但是一开口,就觉得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和意义.
他竭力想恢复原来的情绪,可是无济于事:好象有什么东西挡在面前,使他不能尽情地生活,不能痛快地呼吸新鲜、冷冽的空气.
这障碍就是葛利高里,就是刚才跟葛利高里的谈话.
他一想起来,就恶狠狠地骂道:"葛利什卡这种人,简直是斗争中的绊脚石.
下流玩意儿!
他总是不靠岸,就象在冰窟窿里打旋的牛粪团儿,转来转去.
如果他再来的话——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他要是公开进行煽动——我们会找到关他地方的……喂,米沙特卡,你怎么样啊事情顺利吗"米什卡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只是骂了几声.
他们穿过一个街区,科舍沃伊扭过头来,丰满的、象姑娘似的嘴唇上带着不知所措的笑容,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政治这玩意儿可真他妈的厉害呀!
鬼东西!
谈别的,什么都行,可是一谈到政治就惹你生气.
刚才,我跟葛利什卡一开始谈话……要知道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一起在学校里念书,一起追姑娘玩,他就象我的哥哥……可是现在一说话,我就气得肚子胀,象个大西瓜,浑身直哆嗦!
就象他夺走我最珍贵、最爱惜的东西一样.
就象他在抢劫我一样!
这样的谈话,弄得你简直想杀人.
今天,在这次战争中,要六亲不认才行.
只要你看准了目标,就向前猛冲吧!
"米什卡象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声音在战栗,"就是他从我手里抢走了姑娘,我也不曾象现在这样为这番话生这么大气.
你看,这有多厉害!
"第二十一章天上飘着雪花,可是在空中就融化了.
到中午时分,陡崖上的积雪开始崩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顿河对岸的树林呼啸起来.
橡树枝上的冰雪融化了,露出了黑树枝.
水珠从枝桠上滴下来,穿透积雪,直落到被腐烂的落叶焐暖了的土地上.
吹来早春令人陶醉的融雪气味,果园里飘溢着樱桃树萌发的气息.
顿河的冰面上已经到处是化穿了的冰孔.
岸边的冰都化了,冰窟窿四周已经浸满了碧绿、晶莹的河水.
往顿河沿岸运送炮弹的车队要在鞑靼村换车.
押运的红军战士都是些凶悍的小伙子.
队长留下来看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对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陪你坐一会儿吧,不然,时局这么紧张,你会乘机逃走的!
"其余的人都派去寻找车辆,需要四十七辆双套大车.
叶梅利扬也来到麦列霍夫家.
"请套上车,把炮弹运到博科夫斯克镇去!
"彼得罗张口就说:"那两匹马腿有病,昨天我已经赶着骒马去维申斯克送过一次伤员啦.
"叶梅利扬二话没说,就朝马棚走去.
彼得罗急得连帽子也顾不得戴,从屋子里跑出来,跟在他后面喊:"听见了吗你等等……是不是,免我们一次吧""是不是请你别装胡涂"叶梅利扬严厉地打量了一下彼得罗,补充说:"我想去看看你们的马,看看它们的腿得的是什么病.
是无心还是有意用锤子把关节敲坏啦你别跟我耍这种障眼法!
我见过的马,比你看见的马粪还多.
套车吧!
马也行,牛也行——什么都可以.
"葛利高里赶着爬犁去了.
走以前,他跑到厨房里,亲吻着孩子们,匆匆地嘟哝说:"我给你们带好东西回来,你们在家可不许胡闹,要听妈妈的话.
"又对彼得罗说:"你别挂念我,我不会走远的.
如果到了博科夫斯克还要往前走,我就扔下牛跑回来.
不过我可不回村子里来啦.
我到西金村姨妈家去住几天……彼得罗,你要去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这儿过得很害怕,"他笑了笑.
"好,祝你健康!
娜塔什卡,不要太思念我!
"莫霍夫的商店已经当作军需仓库,在商店前面把炮弹箱子装上车,车队就出发了.
"他们打仗,是为了他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也曾经为了自己过好日子打过仗,"葛利高里斜倚在爬犁上,用皮袄裹着脑袋,在牛车有规律的摇晃中,想着这个问题.
"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理可言.
看来,是胜者为王,胜利者就可以吃掉那个战败的……可我却还在寻找什么愚蠢的真理呢.
弄得精神苦闷,东投西靠……听说古时候,鞑靼人曾经侵占过顿河,抢掠土地,奴役顿河沿岸的老百姓.
现在——俄罗斯人来啦.
不!
我绝不低头!
他们是我和全体哥萨克的敌人.
现在,哥萨克们已经开始明白过来啦……放弃阵地.
今天,个个都跟我一样,唉!
后悔也来不及啦.
"近处是垂到道路上的艾蒿、起伏的山岗、乱蓬蓬的山沟,迎面移来,远处是一片雪野,随着爬犁盘桓、萦回,往南方伸展开去.
路途漫长,百无聊赖,令人昏昏欲睡.
葛利高里懒洋洋地吆喝着牛,打着盹儿,靠在捆在爬犁上的箱子上摇晃着.
他抽完烟,把脸扎进散发着干木樨气味和六月的甜蜜的阳光气味的于草里,不知不觉地睡熟了.
他梦见跟阿克西妮亚走在长得很高的、窸窣作响的麦地里.
阿克西妮亚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婴儿,从旁用监视的目光偷偷看着他.
葛利高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麦穗的悦耳的窸窣声,看见了田间小径上神话般的野草绣出的美丽花边,看见了引人忧伤的蔚蓝的天空.
他心花怒放,感情激动,仍然象从前那样,以全身心爱着阿克西妮亚,他全身,甚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感受到了这种心境,但同时又意识到这并不是真的,有一种僵死的东西在他眼前闪忽,他知道这是梦.
他很喜欢这个梦,看成是真实的生活.
阿克西妮亚依然是五年前的阿克西妮亚,只不过是世态炎凉,使她变得矜持了.
葛利高里觉得在真实生活中,他也从未这样,简直是刺眼地、清晰地看到了她脖子上那些毛茸茸的(风吹着的)发卷和系头发的白头巾角……爬犁的颠簸把他惊醒,人声使他清醒.
迎面驶来许多爬犁,从他们旁边赶过去.
"老乡们,你们运的什么东西呀"在葛利高里前面的博多夫斯科夫在爬犁上沙哑地喊道.
爬犁的滑杠吱吜吱吜地唱着,两瓣的牛蹄子踏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
迎面赶来的爬犁上半天没有人吭声.
最后有一个人回答说:"拉的死人!
伤寒病死的……"葛利高里抬起头来.
看见赶过去的爬犁上并排躺着许多穿灰色军大衣的尸体,上面用帆布盖着.
葛利高里的爬犁一摇晃,爬犁边正好碰在一只赶过去的爬犁上扎煞出来的死人手上,发出了低沉的生铁似的声音……葛利高里无动于衷地扭过头去.
木樨草的诱人的甜蜜气味又使葛利高里昏昏欲睡,他轻轻地把脸颊转向遗忘殆半的过去,想让自己的心再去碰一碰旧情的利刃.
葛利高里感觉到了一阵刺心的、同时又是甜蜜的疼痛,他又往往犁上一靠,脸颊靠在木樨草的黄茎上.
回忆使激动的心房热血沸腾,突突地跳着,使他久久不能再入梦乡.
第二十二章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周围只团结了有数的几个人:磨粉工人达维德卡、季莫费、从前莫霍大家的车夫叶梅利扬和麻子皮匠菲利卡.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依靠他们来做日常工作,他越来越感觉到横在他和村民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墙.
哥萨克都不来开会,就是来的话,那也是经过达维德卡和其余几个人挨家挨户在村子跑上五六次才来的.
来开会,也是一言不发,说什么他们都赞成.
大多是些青年人.
但是即使在青年人中间,也没有发现同情者.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主持会议的时候,看见的尽是一张张冷酷无情的脸,陌生的、不信任的眼睛和愁眉蹙额的目光.
这种情景使他心灰意冷,眼睛里露出苦闷的神情,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无精打采,毫无信心.
难怪麻子菲利卡有一天唐突地说出了几句话:"科特利亚罗大同志,响们和村子离婚啦!
人们都皱着眉头看你,都变成了魔鬼.
昨天我去派车送受伤的红军战士到维申斯克,谁都不肯去.
离了婚了的人是很难再在一个家里住下去的……""他们拼命喝酒!
糟得很哪!
"叶梅利扬吧咂着烟袋,附和说.
"家家户户都在忙烧酒.
"米哈伊尔·科舍沃伊皱起眉头,他本想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情绪,但是瞒不住了.
晚上,走出革命委员会,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向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要求说:"给我一支步枪.
""干什么""真没料到!
我害怕空着手走路.
难道你就什么也没有察觉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应该把一些人……把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博尔德列夫老头子、马特维·卡舒林和米伦·科尔舒诺夫捉起来.
这些坏蛋,他们正在偷偷地对哥萨克们说……说他们正在等待自己的人从顿涅茨河那岸回来哪.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哭丧着脸,挥了挥手说:"唉!
如果要下手捉的话,那就得先把那些带头的人捉起来.
人们在动摇观望……当然,也有个别同情我们的人,但是他们也在着米伦·科尔舒诺夫.
害怕他家的米吉卡一旦从顿涅茨河那岸回来——杀人倒算.
"生活发生了激烈的变化.
第二天,从维申斯克来了一个骑马的通信员,送来了一道命令:要向富户摊派军饷.
给鞑靼村规定的控制数字是四万卢布.
摊派了下去.
过了一天,征收了两口袋摊派的款子,约有一万八千多卢布.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写报告给区里,问怎么办.
区里派来了三个民警,带来一道命令:"逮捕抗缴军饷的人,押送维申斯克.
"把四个老头子临时关到莫霍夫家那个从前储藏苹果的地窖里.
村子乱了,象捅了马蜂窝.
科尔舒诺夫紧抱住越来越不值钱的钞票,说什么也不肯缴纳军饷.
然而他的好日子也到尽头了.
从区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专办地方案件的检察官——是个年轻的维申斯克哥萨克,在第二十八团服过役,另一个,皮上衣外面罩着一件老羊皮袄.
他们把革命军事法庭的委任状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过后,就和他一同关在办公室里谈起来.
检察官的同伴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脸刮得光光的,他严肃认真他讲起来:"现在全区都有骚乱的苗头.
残存下来的白卫军分子正在抬头,并开始煽动劳动的哥萨克.
必须消灭那些特别仇视我们的人.
把那些军官、神父、宪兵和财主——所有拼命跟我们作对的人,列出个名单来.
请你们协助检察官做好这件事.
他对某些人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看他那张刮得光光的女人似的白净脸;提名单的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到了彼得罗·麦列霍夫,但是检察官摇了摇头说:"这是我们的人,福明已经打过招呼,叫不要动他.
他是同情布尔什维克的.
我们一起在第二十八团服过役.
"科舍沃伊用从学生练习簿子上撕下来一张带格的纸,写了一张名单,放在桌子上.
过了几个钟头,在莫霍夫家的宽敞的院子里,在橡树圆木上,在民警的监视下,已经坐了许多被捕的哥萨克.
他们在等候家人送干粮来和运行李的车辆.
米伦·格里艾里耶维奇就象准备去死一样,浑身上下,穿的都是新的:熟皮的皮袄、毡靴子和套在裤管外面的干干净净的白袜子,他坐在尽头上,跟博加特廖夫老头子和马特维·卡舒林坐在一块儿.
"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匆匆地在院子里来回踱着,忽而毫无目的地朝水井里看看,忽而又拾起块木片,然后用袖子擦着汗淋淋的、象苹果似的红脸,又在台阶和木栅门之间踱起来.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
他们低着头,用拐杖划着地上的雪.
妇女们,个个都气喘叮吁地跑进院子,把包裹、袋子塞给被捕的亲人,嘁嘁喳喳地说着话.
哭哭啼啼的卢吉妮奇娜给老头子扣上短皮袄上的扣子,用一条女人用的白色头巾给他扎上袄领,盯着他那象蒙了一层炭灰的无神的眼睛,央告说:"格里戈里奇,你别难过!
也许会太平无事地过去.
你干么这样垂头丧气呀上——帝——呀!
……"她的嘴咧得很宽,哭哭啼啼,脸拉得扁平,但是她又竭力把嘴唇收拢起来,耳语说:"我会去看望你……我带着格丽普卡去,你是最喜欢她的……"民警在大门口喊:"车来啦!
把箱子放上去,走啦!
婆娘们,到一边去,别在这儿流泪啦!
"卢吉妮奇娜这是生平第一次亲了一下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长满红汗毛的手,离他而去.
几辆牛拉的爬犁慢慢地穿过广场向顿河爬去.
七个被捕的人和两个民警都跟在爬犁后面走.
阿夫杰伊奇停下来,他系了系靴子带,然后又象小伙子似的追了上去.
马特维·卡舒林和儿子并肩走着,迈丹尼科夫和科罗廖夫一面走,一面在抽烟.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手扶爬犁座边走着.
博加特廖夫老头子仪表堂堂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最后.
迎面吹来的风把他的家长式的大白胡子尖吹起来,飘到肩后,吹得肩膀上的围巾穗头象道别似的呼扇着.
也就是在这个阴沉的二月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最近一个时期,常有些公务人员从区上到村子里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所以有一辆双套马的爬犁,拉着一位冻得缩成一团、跟车夫并肩坐着的乘客来到广场上,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爬犁在莫霍夫的家宅前停下来.
乘客下了爬犁,原来是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动作缓慢的人.
他整理了一下系在长骑兵军大衣上的步兵皮带,撩起红色哥萨克皮帽子的护耳,扶着毛瑟手枪的木壳子,不慌不忙地走上了台阶.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两名民警正在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办公室里.
来人没敲门就走进来了,在门口捋了捋已经有了银丝的短胡子,用低音说:"我找主席.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睁圆了象鸟眼似的小眼睛看了看来客,想跳起来,但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只是象鱼似的大张着嘴,手指头直抓圈椅的油漆已经磨光了的扶手.
施托克曼显得衰老了,戴着一顶很难看的、哥萨克红顶三耳皮帽,看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两只眼珠紧凑在一起的眼睛疑惑地盯着伊万·阿列克谢那维奇,后来,突然哆嗦了一下,眼睛一眨,闪出了光芒,从眼角直到灰白的鬓角上都堆起了皱纹.
他走到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面前,很有把握地拥抱了他,把湿漉漉的胡子贴在他的脸上亲吻着,说:"我早就料到!
我想,如果你还活着,一定就是鞑靼村的主席!
""奥西普·达维多维奇,你打吧!
……打我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哭着大声说.
在这以前,他那刚毅黝黑的脸上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以至那个民警都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到一边去.
"你就相信你的眼睛吧!
"施托克曼笑着,轻轻把手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里抽出来,用低音说.
"怎么,你这儿连第二把椅子都没有吗""你就坐在这把圈椅上吧!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说吧!
""我是随着军政治部来的……我看得出,你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到来是真的.
真是个怪人!
"施托克曼含笑拍打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膝盖,急忙说:"老兄,一切都简单得很.
从这儿把我逮走以后,就审判,就流放,在流放期间,发生了革命.
我和同志们组织了一支赤卫军,打过杜托夫和高尔察克.
噢,老兄,在那儿可遇到很多令人高兴的事情!
现在我们已经把高尔察克赶出乌拉尔啦,——知道吗这不,我又到你们这条战线上来啦.
第八军政治部派我到你们区里来工作,因为我在这儿呆过,熟悉本地情况.
我赶到维申斯克,在革命军事委员会跟人们谈了谈,于是我决定首先到鞑靼村来.
我想,先在你们这儿住些日子,做点儿工作,帮你们把工作组织好,然后再走.
你看,我没有忘记者朋友吧好啦,这些说来话长,咱们以后还有时间谈,现在咱们来谈谈你自己的事儿,谈谈情况,让我先了解一下这里的人,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
村里有党小组吗哪些人在带着你工作活下来的熟人还有谁好,这样吧,同志们……让我和主席单独谈一会儿.
哼,真见鬼!
我一进村子,就闻到了一股旧日的气味……是啊,从前是那样子,可现在是什么时代呀……喂,谈谈吧!
"过了三个钟头,米什卡·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领着施托克曼来到旧日的住处,斜眼卢克什卡家.
他们在棕色的路面上走着,米什卡不断堆去揪施托克曼的军大衣袖子,生怕施托克曼会突然溜掉,隐藏起来,或者象鬼魂一样散去似的.
卢克什卡请老房客喝白菜汤,还从箱子里的秘密角落里拿出来一块由于放得太久了,尽是小孔的砂糖.
喝完樱桃叶焙的茶以后,施托克曼就躺在小床上,听他们两人杂乱无章地讲起来,有时候插嘴提些问题.
他叼着烟嘴,快天亮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香烟掉到肮脏的法兰绒衬衫上,可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还继续讲了十来分钟,直到施托克曼只用呼噜声来回答他的问题时,才恍然大悟,于是踏着脚尖走了出来,因为怕冲到嗓子眼里的咳嗽冒出来,憋得脸都紫了,流出了眼泪.
"你放心了吧"米什卡象被搔得痒痒似的笑着,走下台阶,悄悄问.
押解犯人去维申斯克的奥利沙诺夫,乘同去的爬犁半夜回到村里,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家的窗上敲了半天,才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叫醒.
"你怎么啦"睡眼惺忪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出来问.
"怎么回来啦带文书来啦,还是怎么的"奥利沙诺夫甩了一下鞭子,说:"他们把哥萨克们给枪毙啦.
""你胡说,混蛋!
""我们把犯人解到了——他们立刻就进行审讯,天还没有黑,就押到松树林子里去啦……我亲眼看见的!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急得两脚怎么也穿不进毡靴子里去,穿好衣服,就跑到施托克曼那里去了.
"咱们今天送去的那些人——在维申斯克都给枪毙啦!
我原以为,是把他们关进监狱,这样干法算是怎么回事……这样胡来,我们在村里什么事也干不成!
我们会完全失去群众,奥西普·达维多维奇!
……这有点儿不对头.
为什么要枪毙人呢现在怎么办啊"他以为施托克曼准会跟他一样,对发生的事情大为恼火,担心事件的严重后果,但是这位慢条斯理地套上衬衣,脑袋钻出来以后,请求他说:"你别嚷啦.
你要把女主人吵醒啦……"施托克曼穿好衣服,点上烟,请求他把逮捕这七个犯人的原因又讲了一遍,然后冷冷地开口说:"你应该习惯这种事情,好好习惯起来!
前线离我们只有一百五十俄里.
哥萨克的基本群众都敌视我们.
这是因为你们这儿的富农,哥萨克富农,也就是那些村镇长们和其他上层分子,这些人在劳动哥萨克群众中享有很大的威望,很有影响,是的.
为什么这样好,这也应该明白.
哥萨克是一个特殊的阶层,是世世代代的乒痞.
沙皇制度培养了他们热爱上级,热爱'长官大人'的心理……军歌里是这么唱的吧:'长官大人怎么命令——我们就往哪里冲,砍哪,刺哪,打呀.
'对吧你明白了吧!
而这些长官大人却命令哥萨克去镇压工人罢工……哥萨克已经被愚弄了三百年之久.
时间够长啦!
就是这样!
而顿河一带的哥萨克富农比起其他地方的富农,就说梁赞省的富农吧,是大不相同的!
梁赞的富农被打垮了,他们只能对苏维埃政权嘘几声,软弱无力,只敢躲在角落里使点儿坏.
而顿河的富农妮则是武装的富农,是非常危险的毒蛇:他们很强大.
他们不仅嘘几声,不只是散布诬蔑我们的谣言,象你说的科尔舒诺夫和其他一些人干的那样,他们还要明目张胆地起来反对我们.
当然是这样喽!
他们会拿起枪来打我们!
会打你!
而且还要竭力拉上其余的哥萨克跟着他们走,就是说要蒙骗那些中产阶级的哥萨克,甚至哥萨克贫农也会跟着他们走.
富农想用他们的手来打我们!
所以,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已经证明他们有反对我们的行动,是吧这就足够啦!
不用费话——枪毙!
这用不着怜悯,说什么他们是好人……""我并不是怜悯他们,你这是说到哪里去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挥起双手,争辩说.
"我是担心,其他群众会离弃我们.
"在这以前,施托克曼还一直是泰然地用手巴掌摸着长满灰白胸毛的、扁平的胸膛,这会儿突然发怒了,使劲抓住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军便服的领子,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已经不成声了,竭力压着咳嗽,沙哑地哼哼说:"如果能让他们懂得我们的阶级真理,他们是不会离弃我们的!
劳动哥萨克只会跟我们一起走,而不会跟富农走!
唉,你呀,你呀!
……富农们是靠剥削他们的劳动!
——靠他们的劳动过日子的啊!
发财致富的啊!
唉,你这个胡涂虫!
你松劲儿啦!
你的情绪不对头……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一个工人阶级的小伙子,却象个知以分子一样流泪抹鼻涕……简直变得象个讨厌的社会革命党了!
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吧,伊万!
"他松开了军便服的领子,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脑袋,点上一支烟,吞一口烟,已经心平气和地结束说:"如果不把区里活动最猖撅的敌人捉起来,就会发生暴动.
如果现在能及时地消灭他们,暴动就不会发生.
当然,这并不一定把所有的人都枪毙.
要消灭那些估恶不悛的家伙,至于其余的人——可以把他们都送到俄罗斯内地去.
但是,总的来说,跟敌人是不能客气的!
列宁说过:'戴着白手套是不能革命的.
'在目前情况下,有没有必要枪毙这些人呢我认为——是有必要的!
也许,不需要全部枪毙,但是象科尔舒诺夫,是没有宽恕的理由的!
这是很清楚的!
还有麦列霍夫,虽然暂时让他跑掉了.
应该先捉他才是!
他比其余所有的人,包括被捕的这些在内,都更加危险.
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在执行委员会对你说的那些话,——就是明天的敌人要说的话.
用不着为此伤心.
工人阶级最优秀的儿子在前线奋斗牺牲,成千成万地牺牲.
我们应该为这些人悲痛,不应该为那些正在杀害他们,或者在等待时机,从背后刺他们一刀的家伙们伤心.
不是他们消灭我们,就是我们消灭他们!
中间道路是没有的.
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阿列克谢耶维奇!
"第二十三章彼得罗刚刚打扫完牲口棚,正从手套上往下掸着干草末,走进屋子,忽然门廊里的门锦响了起来.
卢吉妮奇娜裹着一条黑绒披肩,迈进了门限.
她谁也没有问候,迈着细碎的脚步,蹒跚地来到站在厨房长凳旁边的娜塔莉亚眼前,跪在她脚下.
"好妈妈!
亲爱的!
你这是怎么啦!
……"娜塔莉亚变了声地喊道,竭力想把母亲沉重的身躯拉起来.
卢吉妮奇娜没有回答,只把脑袋往土地上一撞,就不成声地象哭丧似地号陶大哭起来:"我的亲人哪!
你把我们撇给谁……呀……"婆娘们都同时哭号起来,孩子们也跟着哭叫,弄得彼得罗赶紧从炉台上抓起烟荷包,跑到门廊里去.
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
等屋子里的哭叫声沉寂了,彼得罗才脊背上带着一股不舒服的凉气走进了厨房.
卢吉妮奇娜把拧干又哭湿的手绢捂在脸上,絮絮叨叨他说:"把我们的米伦·格里戈里奇枪毙啦!
……他已经不在人世啦!
……我们都成了孤儿寡母啦!
……现在连母鸡也敢来欺负我们啦!
……"她重又狼嗥似的哭道:"他的眼睛合上啦!
……再也看不见阳世人间啦!
……"达丽亚在用凉水灌昏迷过去的娜塔莉亚,伊莉妮奇娜在用围裙擦着泪脸.
从内室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和咬牙切齿的呻吟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卧病在床.
"看在主基督的面上,亲家!
看在创世主的面上,我的亲人啊,到维申斯克去一趟吧,去把尸首给我们拉回来吧!
"卢吉妮奇娜抓住彼得罗的两只手,发疯似地按在自己胸前.
"把他运回来……噢噫,大慈大悲的圣母啊!
噢噫,我不能不埋不葬,叫他烂在那儿呀!
""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亲家太太!
"彼得罗好象避瘟神似的,从她身旁躲开.
"找到他的尸首——就那么容易啊我要先保住自己的命呀!
我到哪儿去找他的尸首呀""不要推辞啦,彼秋什卡!
看在基督的面上!
看在基督的面上!
……"彼得罗直咬胡子,最后还是答应了.
他决定到维申斯克去找一个熟识的哥萨克帮忙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尸首弄出来.
他夜里动身.
村子里都已经点上了灯,家家户户都在谈论这个新闻:"哥萨克们被枪毙啦!
"彼得罗来到新教堂附近父亲的一位同事家,请他帮忙把亲家公的尸首起出来.
那人很痛快地答应了.
"咱们去吧.
我知道那个地方.
埋得并不深.
不过你怎么识得出他来呢坑里埋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呀.
昨天枪毙了十二个刽子手,因为他们在士官生政权时枪毙过咱们的人.
不过有一个条件:事后你请我喝一瓶烧酒,行吗"半夜里,他们带着铁锹和装牲口粪用的抬筐,顺着镇子边儿,穿过公墓,朝松树林走去,死刑就是在树林旁边执行的.
天上飘着小雪花.
脚碰在结了一层白霜的红柳树上,沙沙作响.
彼得罗谛听着每一个响声,心里咒骂自己这趟差使,咒骂卢吉妮奇娜,以至这位已经去世的亲家公.
在第一片小松树旁边,那个哥萨克在一个高高的沙土岗旁边停了下来.
"就在这附近……"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百来步.
一群镇上的野狗见了他们,汪汪叫着跑开了……彼得罗扔掉抬筐,沙哑地低语说:"咱们回去吧!
滚他妈的……!
他埋在哪儿,还不是一样噢哟,我竟干起这种事……这个女妖精,央求我来干这种事!
""你怎么胆怯啦走吧!
"那个哥萨克嘲笑说.
他们找到了那个地方.
在一丛乱蓬蓬的老红柳树旁边,积雪已被踏得很结实,跟沙上混到一起.
人的足迹和狗的脚印象一道道的光线,从这里散射开去…………彼得罗一看到火红色的大胡子就认了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
他抓住亲家公的皮带,把尸体拖了出来,装到抬筐里.
那个哥萨克不断地咳嗽着填上上坑;他抓起抬筐的把手,不高兴地埋怨说:"应该坐爬犁到松林来啊.
咱们俩也真够傻啦!
这头野猪足有五普特重.
雪地里又这么难走.
"彼得罗推了推死人已经不会走路的腿,也抓起了筐把.
他在那个哥萨克家里一直大喝到天亮.
包在厚布里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爬犁里等着.
彼得罗喝得醉醺醺的,把马就拴在这辆爬犁上,马一直站在那里,把带着笼头的脑袋拼命伸长,竖起耳朵打着喷鼻.
它也闻到了死尸的气味,所以连草也不吃了.
太阳刚刚升起来,彼得罗已经回到村子.
他不停地赶着马,在草地上飞奔.
身后,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脑袋碰得爬犁底板咯咯乱响.
彼得罗一路曾两次停下来,把一团团的干草垫到死人的脑袋底下.
他把亲家公直接拉回他家去.
父亲生前最疼爱的小女儿格丽帕什卡给死者打开了大门,就从爬犁边倒到一旁的雪堆上去.
彼得罗象扛面粉口袋似的,把亲家公的尸体扛进了宽敞的厨房,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铺好麻布的桌子上.
眼泪已经哭干了的卢吉妮奇娜披头散发,在丈夫整整齐齐地穿着自寿袜的脚边爬着,嗓子全哭哑了.
"我们的当家人呀,我原以为你能自己走进家门,哪料到你是扛进来的啊,"她那隐约可辨的低诉和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非常象嘻嘻的笑声.
彼得罗把格里沙卡爷爷从内室里搀出来.
老头子浑身直哆嗦,仿佛他脚下的地板在震动、摇晃似的.
但是他却腿脚利落地走到灵桌前面,站在死者头前.
"喂,你好啊,米伦!
你瞧,儿子啊,咱们竟是这样见面……"他画了个十字,亲了亲儿子沾满黄泥的冰凉的额角.
"米伦努什卡①!
我也快……"他声调高亢地喊道.
又仿佛是怕说错话似的,急忙,完全不象老人的动作,捂上了嘴,趴到桌子上.
彼得罗的喉咙象被狼抓住一样,抽搐起来,悄悄走到院子里,走到拴在台阶边的马跟前.
①米沦努什卡是米伦的爱称.
第二十四章从顿河的静静的深渊里溢出许多支浅流.
浅流中,水波盘旋、激荡.
顿河蹒跚地、静静地泛流而去.
黑鱼成群结队地蛰伏在坚硬的沙土河床上;鲟鱼游到浅水处觅食,鲤鱼在沿岸的绿苔中翻腾;小白鱼和鲈鱼在追逐大自鱼,鲢鱼在贝壳堆里乱刨;有时候鲢鱼搅起绿色的浪花,在皎洁的月光中跃出水面,摇晃着金光闪闪的尾巴,接着又钻进河底,把长着胡子的大脑袋扎进贝壳堆里去乱刨,想在黎明以前,在已经啃得光光的、浸在水里的黑树枝丛里昏睡上一会儿.
但是在河床狭窄、洪流不能自由奔腾的地方,顿河就在河底冲出深峡,咆哮着,犹如万马奔肪,翻着白浪,滚滚流去,在突崖岬角处,永流在峡谷中形成漩涡.
那虫的水流疯狂地旋转,翻腾,令人流连忘返.
而生活却从平静的浅滩进入惊涛拍岸的峡谷.
顿河上游掀起了巨浪.
两股洪水冲突争流,哥萨克们分道扬镳,冲起漩涡,盘旋不已.
家境贫寒的年轻人不知所措,沉默不语,一直盼望着苏维埃政权会带来和平,而老年人投入了进攻,已经在公开进行煽动,说什么红军想把哥萨克全部消灭.
三月四日,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鞑靼村召开村民大会.
到会的人是出奇地多.
可能是因为施托克曼建议革命军事委员会,把跟着白军逃走的商人们留下来的财产,分给贫穷的人家.
开会之前曾跟一个从区里派来的工作人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他是维申斯克派来接收充公衣物的全权代表.
施托克曼给他解释,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眼下不能把衣物交出去,因为昨天刚发给运送红军伤病员的车队三十多件冬装.
派来的这个小伙子就责怪起施托克曼来,他提高了嗓门严厉地问道:"谁批准你发放没收的衣物的""我们根本没有请求任何人批准.
""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盗窃人民的财产""你不要叫嚷嘛,同志,别说昏话啦,没有人盗窃什么东西.
我们发给车夫的皮袄都留有借据,等他们把红军送到下一个兵站后,回程时再把衣服交还.
红军伤员都衣不蔽体,让他们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破军大衣上路——这就等于送他们去见上帝.
我怎么忍心不发给他们呢况且,当时这些衣服都象废物似的闲置在仓库里呢.
"他压着胸中的怒火解释说,谈话本来可以就此和平收场啦,但是那个小伙子声色俱厉,大兴问罪之师:"你是什么人是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吗我要逮捕你!
把工作交代给副主席!
立刻把你押送到维申斯克去.
大概,你把这儿的公共财产已经盗窃过半了吧,可是我……""你是共产党员吗"施托克曼脸色变得象死人一样灰白,斜脱着他,问.
"这与你无关!
民警!
把他带走,立刻押到维申斯克去!
交给区民警局,要一张收据.
"小伙子打量着施托克曼.
"到那儿我们再跟你谈.
我叫你知道点儿厉害,你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
""同志!
你怎么啦——疯了吗你知道……""不要费话,住口!
"在这场争论中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到施托克曼正缓慢,但是非常可怕地伸手去摘挂在墙上的匣子枪.
小伙子的眼睛里露出恐怖神情.
他以惊人的速度用屁股顶开了门,仰面倒在地上,脊背撞着台阶的磴儿滑了下去,急忙钻进爬犁里,在还没有逃出广场以前,一劲地敲着车夫的后背,催他快赶,不时回头观看,显然是怕被追上.
革命军事委员会里的笑声象打雷似的,震得窗户直响,爱逗笑的达维德卡笑得在桌子上直打滚儿.
但是施托克曼的眼皮还神经质地跳动了半天,眼睛斜着.
"不可思议,真是太混蛋啦!
唉,这个坏东西!
"他用哆嗦着的手指头卷着烟,不断地重复说.
他跟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同去参加村民大会.
会场上挤满了人.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心里甚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们可能是别有用心吧……全村的人都来了.
"但是等他摘掉帽子,走进人群的时候,他的疑心就消逝了.
哥萨克们都客气地给他让路.
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镇定,有些人的眼睛里甚至露出快活的神色.
施托克曼环顾哥萨克人群.
他很想缓和一下会场的紧张气氛,引导群众开口说话.
他学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样子,摘下红顶的皮帽子,大声说:"哥萨克同志们!
你们这里成立苏维埃政权已经一个半月啦.
但是直到现在,我们革命军事委员会仍然觉得,你们还有点儿不信任我们,甚至还怀有某种敌意.
你们不大来参加村民大会,在你们中间还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什么要把哥萨克全都枪毙啦,什么苏维埃政权要压迫你们啦等等胡言乱语.
我们应该推心置腹地谈谈啦,应该更加互相了解啦!
革命军事委员会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
科特利亚罗夫和科舍沃伊都是你们本村的哥萨克,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呀.
我首先要郑重声明,我们的敌人散布的有关大批枪毙哥萨克的谣言——完全是诬蔑.
散布这些谣言的人目的是很清楚的:挑拨哥萨克和苏维埃政权之间的感情,把你们重新推到白军那方面去.
""你是说,并没有枪毙人吗你说说,那七个人哪儿去啦"后面有人喊道.
"同志们,我不是说没有枪毙过人.
我们枪毙过,而且还要继续枪毙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凡是企图把地主政权强加于我们的人,我们都要枪毙.
我们推翻沙皇,结束对德战争,解放人民,并不是为了恢复地主政权.
对德战争给你们带来了些什么成千成万的哥萨克的死亡,孤儿寡妇,还有破产……""说得对!
""这一点你说得很在理!
""……我们主张废除战争,"施托克曼继续说.
"我们主张各族人民的平等友爱!
但是沙皇统治的政权,利用你们去为地主和资本家掠夺土地,使地主和工厂主们可以借此大发横财.
你们身边就有个地主利斯特尼茨基.
他的祖父曾因参加一八一二年的战争,获得了四千俄亩土地.
可是你们的祖父又得到了些什么呢他们把头颅送在德国的土地上!
他们用血灌溉了这些土地!
"会场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嗡嗡声沉寂下来以后,立刻又发出了一阵吼声:"对——啊啊!
……"施托克曼用皮帽子擦秃头顶上的汗,提高嗓门,大声喊:"凡是拿着武器进攻工农政权的人,我都要消灭!
按革命军事法庭判决枪毙的你们村的那几个哥萨克,"都是我们的敌人.
这你们大家都知道.
但是我们和你们,劳动人民,和那些同情我们的人,将共同前进,就象耕地的牛一样,并肩前进.
我们将同心协力去翻耕培育新生活的土地,把它粑好,把那些陈年莠草,我们的敌人,统统从田地里拔掉!
不让他们再发芽生根!
不让他们妨碍新生活的成长!
"施托克曼从一片矜持的嗡嗡声中,从人们有了笑颜的脸上,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打动了哥萨克们的心.
他猜对了:人们开始说真心话了.
"奥西普·达维多维奇!
我们是很了解你的,你从前在我们这儿住过,你简直就跟我们自己人一样.
别怕我们,请你好好给我们讲讲,你们这个政权究竟想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当然是拥护这个政权的,我们的该子部放弃了阵地,不过我们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我们弄不清这个政权……"格里亚兹诺夫老头子胡里胡涂他讲了半天,来回直兜圈子.
一会儿好言相劝,一会儿支吾其词,显然,是怕说错了话.
独臂的阿廖什卡.
沙米利按捺不住了:"我可以说吗""说吧!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听了这些话很激动,答应说.
"施托克曼同志,请你先告诉我:我可以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吗""说吧.
""你们不会逮捕我吗"施托克曼笑了笑,默默地挥了挥手.
"不过请你别生气!
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能怎么说,就怎么说出来.
"他弟弟马丁在后面直攥阿廖什卡空棉袄袖子,吃惊地悄悄劝他说:"算了吧,傻瓜!
算了吧,别说啦,不然他们马上就会惩办你.
会把你登上黑名单,阿廖什卡!
"但是沙米利推开他,难看的半边脸颊抽搐着,眼睛直眨巴.
面向会场站好.
"诸位哥萨克!
我现在说说,然后你们再评判,我说得对呀还是不对.
"他象军人一样,用脚后跟一转,脸对着施托克曼,狡猾地眨了眨眯缝着的眼睛.
"我认为:要说真心话——就要直截了当他说.
要砍就要用力砍!
我现在要说说我们大家,哥萨克们是怎么个想法.
为什么我们怨恨共产党员……同志,你刚才讲过,你们不会反对种地的哥萨克,他们不是你们的敌人.
你们反对的是财主,似乎是为穷人谋福利的.
好,那就请你说说,枪毙我们村的那些人做得对吗对科尔舒诺夫我不想说什么,一—他当过村长,一辈子都是骑在别人的脖子上,可是为什么要枪毙'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卡舒林·马特维呢搏加特廖夫呢迈丹尼科夫呢还有科罗廖夫呢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没有文化的大老粗,满脑子胡涂账.
他们只学会扶犁把子,没有学会拿书本.
他们这几个人,有的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
他们就认识A,B两个字母——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学问.
这些人如果说了几句错话,难道说能为了这个就把他们枪毙吗"阿廖什卡缓了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空棉袄袖子在胸前直晃,嘴歪到了一边.
"你们把那些说了几句胡话的人抓走了,把他们都枪毙啦,可是那些商人,你们却一个也不动!
因为商人用钱从你们手里赎买了他们的性命!
我们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赎命的,我们掘了一辈子地,连大票子都没有见过.
那些被枪毙的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许把最后一头牛从棚里赶出去卖掉,也甘心情愿,但是你们并没有向他们摊派军饷.
你们把他们捉了去,就把他们的脑袋砍了下来.
要知道,在维申斯克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们全都了解.
那儿的商人、神父——全都平安无事.
在卡尔金,大概也都活得好好的.
四面八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们早都听说啦.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嘛!
""说得对!
"后面一个孤单单的声音喊了一句.
响起了一阵喧闹声,把阿廖什卡的声音淹没了,但是阿廖什卡等了片刻,也不去理会施托克曼举起的手,继续吼叫:"我们也明白,也许苏维埃政权是好的,不过那些当了官儿的共产党员们,却想把我们用一勺子水淹死!
他们要向我们报一九五年①的仇,这些话我们是从几个红军步兵战士那里听来的.
而我们哥萨克自己是这样议论的:共产党员是想把俺们斩尽杀绝,把俺们全都绞死.
要把顿河地区的哥萨克一扫而光.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我现在就象个醉汉一样: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我们都是让你们给我们过的好日子、让对你们,对你们这些共产党员的怨恨给灌醉了!
"阿廖什卡钻进了穿短皮袄的人群里,会场上好半天笼罩着一片不知所措的寂静.
施托克曼说话了,但是从后面发出的呼叫声打断了他的话:"真的!
哥萨克们的怨气很大!
请你们听听,现在各村都在唱的一支新歌吧.
不是什么人都敢出来说话,但是人们可以在歌儿里唱出来.
唱歌的罪过不大.
人们编了一支叫'小苹果'的歌:火壶烧开啦,鱼在锅里炸.
等士官生们一到,我们就可以诉怨啦.
"这就是说人们是有怨可诉的呀!
"不知道是什么人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起来.
人群骚动了.
人们交头接耳,喧声大作……施托克曼狠狠地把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科舍沃伊早先写的名单,喊道:"不对,你说的不对!
拥护革命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你们听听,为什么要把你们村的那几个人,苏维埃政权的敌人枪毙.
请你们好好听听!
"于是他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人名单解送至第十五因津斯基师革命军事法庭侦查委员会听侯处理的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名单:号数姓名逮捕理由备注1科尔舒诺夫·米伦·格里时耶维奇前任村长,富农,靠剥削他人的劳动致富.
①系指沙皇政府利用哥萨克兵镇压一九五年的革命.
2西尼林·伊万·阿伊奇进行推翻苏维政权的宣传3卡舒林·马特维·伊万诺维奇同上4迈丹尼科夫·谢苗·加夫里洛夫戴着户章,沿街呼喊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口号5麦列霍夫·潘苔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原顿河军会议的委员6麦列霍夫·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奇7卡舒林·安德烈·马特维耶夫8博多夫斯科夫·费多特·尼基福罗夫9博加特廖夫·阿尔希普·马特维耶夫10科罗廖夫·扎哈尔·列昂季耶夫在两个麦列霍夫和博多大斯科夫的备注烂里面还注了些.
话,施托竟曼没有念,这些话是:"这几个苏维埃政权的敌人还没有逮捕,因为其中有两个人不在家,被派遣赶着爬犁往博科夫斯克运送弹药去了.
而麦列霍夫·潘苔莱正害伤寒病.
那两个不在家的人一回到村里就立刻逮捕,解送到区上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等能下床就逮捕.
"会场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爆发出一片吼声:"不对!
""他们说过反对政权的话!
你瞎说!
""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要这么对付他们!
""难道你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啦""这是对他们诬蔑!
"施托克曼又讲起活来.
大家好象都在注意地听,甚至还有些人发出赞许的呼声,但是等到他最后提出分那些跟随白军逃走的人们的财物时,——回答的却是一片沉默.
"怎么的,你们嘴里都含着水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恨恨地问.
人群象喷射出去的枪砂子似的,向会场出口涌去.
一个赤贫的哥萨克,外号叫"生铁头"的谢姆卡①,本来犹豫不定地往前走了几步,但是立刻又变了主意,他挥了一下手套说.
"等财主们一回来,那时候就该傻眼啦……"施托克曼还想劝说人们不要散掉,可是科舍沃伊气得脸色灰白,悄悄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说过——他们不会要的,把这些财物烧了,也比分给他们好!
……"①谢姆卡是谢苗的小名.
第二十五章科舍沃伊心事重重地用鞭子拍打着靴筒子,低着脑袋,慢慢地走上了莫霍夫家的台阶.
走廊里靠门的地板上堆了一堆马鞍子.
看来是有人刚刚来过:一只马镫上还残留着没有化完的、被骑马人的靴底子踏实了的、沾着马粪的黄色雪块;雪块下面闪着一摊水.
所有这一切是科舍沃伊顺着阳台的肮脏地板走过时候看到的.
他的目光滑过木柱已经拔掉的天蓝色的雕花栏杆,滑过象紫色花边似的结在墙边的毛茸茸的霜花,他也扫了一眼里面蒙了一层哈气,模糊得象牛水泡似的窗玻璃.
不过他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没有在他意识上留下什么印象,模模糊糊地滑了过去,就象在梦中一样.
对葛利高里·麦列霍大的怜悯和仇恨在米什卡单纯的心上纠结在一起……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前厅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马具和融雪的气味.
莫霍夫家的人已经逃到顿涅茨河对岸去了,唯一留下的一个女仆生上了荷兰式的炉子.
几个民警正在隔壁屋子里哈哈大笑.
"真是些怪物!
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科舍沃伊生气地想着,走了过去,接着无可奈何地用鞭子最后抽了一下靴筒子,也没有敲门,就走进角落里那间屋里去了.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穿着一件棉袄,敞着怀坐在写字台边.
黑哥萨克皮帽子潇洒地歪戴在头上,满面大汗的脸上却笼罩着一片疲惫、优郁的表情.
施托克曼仍旧穿着那件骑兵长军大衣,坐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旁边的窗台上,对科舍沃伊笑了笑,做了个请他到身边来坐的手势.
"喂,怎么样,米哈伊尔请坐.
"科舍沃伊坐下来,施托克曼好奇的、镇定的声调使他清醒起来.
"我听一个可靠的人说……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昨天晚上回家来啦.
不过我没有到他家去.
""你以为这件事该怎么办"施托克曼卷着烟,偶尔斜眼看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等候着回答.
"把他关到地窖里,还是怎么办"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停地眨着眼睛,迟疑不决地问.
"你是我们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要小心行事.
"施托克曼笑了笑,耸了耸肩膀,闪烁其词地回答说.
他很会这样挖苦地笑,这一笑,简直比抽你一鞭子还难受.
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急得下巴上都出汗了.
他没有张口,从牙缝里严厉他说:"我是主席,那我就把他们俩,葛利什卡和他哥哥一同逮捕——送到维申斯克去!
""逮捕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的哥哥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他有福明这个后台.
福明说过他很多好话,这你是知道的啊……至于葛利高里,今天就逮捕,马上就逮捕!
明天咱们就把他送到维申斯克去,今天就派一个民警骑马把他的材料送到革命军事法庭主席那儿去.
""是不是可以晚上再去逮捕葛利高里呀,啊,奥西普·达维多维奇"施托克曼咳嗽起来,咳了一阵之后,擦着大胡子问.
"为什么要晚上呢""这样闲话可以少一点儿.
""嗨,要知道,这……这是没有必要考虑的!
""米哈伊尔,你带两个人立刻就去把葛利什卡捉来.
把他单独关押.
明白了吗"科舍沃伊从窗台上下来,往民警那里走去.
施托克曼踏着灰色的破毡靴子,在屋子里来回踱着.
突然在桌子对面停下来,问:"最后收来的一批枪支送走了吗""没有.
""为什么""昨天没来得及送.
""为什么""今天我们就送走.
"施托克曼皱起眉头,但是立刻又把眉毛往上一抬,急忙问:"麦列霍夫家的人交出了些什么东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回想着,眯缝起眼睛,笑了笑.
"他们的武器交得很规矩,两支步枪还有两支手枪.
你以为这是他们的全部武器吗""不是吗""当然不是啦!
竞有比我还笨的人!
""我也是这样想.
"施托克曼微微地抿起嘴唇.
"如果我是你的活,逮捕以后,一定要在他家里仔细搜查一番.
请你顺便跟卫戌司令部打一下招呼.
你呀,想倒是想到了,可是光想不行,还要做呀.
"半个钟头以后,科舍沃伊回来了.
他急忙顺着阳台跑去,身后一道一道的门乒乓直响,来到办公室门口,站住了,气喘吁吁地喊:"见他妈的鬼!
""怎么啦!
"施托克曼快步走到他跟前,眼睛睁得淌溜儿圆,问.
他的长军大衣襟在两腿中间摆动,碰得毡靴子呼嗒呼嗒直响.
科舍沃伊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声音太低了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大发雷霆,狂喊道:"你别冲我瞪眼啦……"接着就难听地骂了一声.
"据说,葛利什卡跑到西金村他姨妈家里去啦,这个能怪我吗可你们干什么去啦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去啦岂有此理!
错过了逮捕葛利什卡的机会!
拿我出气!
我的事情很简单,象小牛犊一样,吃饱了,就到牛棚里一躺.
可是你们呢,想什么去了"他躲着向他逼来的施托克曼,节节后退,背靠在花砖砌的炉壁上,笑了起来.
"别再逼我啦,奥西普·达维多维奇!
你要再逼近我一步,我就揍你,真的!
"施托克曼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把手指头按得咯吧咯吧直响;他看着米什卡龇着的白牙,看着他笑眯眯的、忠诚的眼睛,一字一板地问:"你熟悉去西金村的路吗""熟悉.
""那么你还回来干什么还说——跟德国人打过仗呢……饭桶!
"他故意装出轻视的样子,眯缝起眼睛.
草原上弥漫着浅蓝色的薄雾.
从顿河沿岸的山岗后升起了深红色的月亮,吝啬地闪着微光,还没有星星的点点磷光亮.
六个骑马的人顺着大路向西金村驰去.
马都小步跑着.
施托克曼与科舍沃伊并排,摇摇晃晃地骑住龙骑兵的马鞍子上.
他骑的那匹高大的枣红顿河马总在东咬西啃,想咬骑马人的膝盖.
施托克曼神色自如他讲了个很逗笑的故事,引得科舍沃伊趴在鞍头,象孩子似的格格地大笑不止,他喘着气儿,打着嗝儿,总在窥视戴长耳风帽的施托克曼,窥视他那严厉的目光炯炯的眼睛.
尽管在西金村进行了仔细搜查,可还是毫无结果.
第二十六章兵站命令葛利高里把弹药从搏科夫斯克再送到车尔内绍夫斯克去,过了十多天他才回来.
在他回来前两天,父亲被捕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伤寒病后刚能下床走动.
病后,头发白得更厉害了,骨瘦如柴,简直象副马骷髅.
头发脱得象被虫子咬了的羊皮,大胡子也稀疏了,边上密密地围了一圈银丝.
民警给了他十分钟收拾东西的时间,就把他押走了.
在解往维申斯克以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被关在莫霍大家的地窖里.
除了他以外,在散发着茴香苹果味的地窖里还关着九个老头子和一位陪审法官.
葛利高里还没有把爬犁赶进大门,彼得罗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葛利高里,并且劝他说:"好弟弟,赶紧掉转车走吧……他们已经来问过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进去暖和暖和,看看孩子,然后我把你送到大鱼村去,你先在那儿躲几天,避避风头.
他们如果来问,我就说你到西金村看姨妈去啦.
咱们村子里已经有七个人被枪毙,你听说了吗就盼着父亲别落到这么个下场……对你,那就不用说啦!
"曷利高里在厨房里坐了半个钟头,然后骑上自己那匹马,连夜逃到大鱼村去,麦列霍夫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个很热诚的哥萨克,把葛利高里藏在一间堆干马粪的窝棚里.
他在那里藏了两天,只有夜里才从窝棚里爬出来.
第二十七章从西金村回来后的第二天,科舍沃伊起程去维申斯克,打听共产党支部什么时候开会.
他自己、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叶梅利扬、达维德卡和菲利卡都要去办理入党手续.
米什卡还押送着哥萨克们最后支出的一批枪支、在小学校院子里找到的一挺机枪和施托克曼给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信.
去维申斯克的路上,从草场上惊起了许多兔子.
打仗的这几年,兔子大量地繁殖起来,野兔到处乱跑,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它们.
只要有一丛枯黄的芦苇,就有一窝兔子.
爬犁的吱吜声惊起了一只白胸脯的灰兔子,闪动着镶黑边的尾巴,嗖嗖地向荒野跑去.
赶马的叶梅利扬扔下缰绳,没命地吼:"打呀!
喂,打死它!
"米什卡跳下爬犁,跪在地上,朝着一蹿一蹿的灰球儿,打了一排子弹,失望地看春,子弹只是在兔子周围迸起一阵雪烟,那个灰球却加快了速度,撞下覆在艾蒿上的自雪,消失在小树林里.
……革命军事委员会里是一片混乱、吵杂.
人们在乱跑一气,神色惶惶,驰来几个骑马的通信兵,街上的行人少得出奇.
米什卡不了解惊慌、忙乱的原因,所以觉得非常奇怪.
副主席慌忙把施托克曼的信塞进了口袋,科舍沃伊问,有没有回信,他却严厉地说.
"别缠我啦.
见你的鬼去吧,顾不上你们的事啦!
"警卫连的红军战士在广场上徘徊.
一辆野战厨车冒着烟驶了过去.
广场上飘起一阵牛肉和桂树叶子的香味.
科舍沃伊来到革命军事法庭的一位朋友那里,歇脚抽烟,问道:"你们这儿为什么这么乱哄哄的"一位专办地方案件,叫格罗莫夫的侦查员,不悄愿地回答他说:"听说卡赞斯克有点儿不平静.
不知道是白军打来了,还是哥萨克暴功了.
传说,昨天那里发生了战斗.
电讯联络已经中断.
""派骑兵去侦察一下嘛.
""已经派去啦,没有回来.
今天有一个连开到叶兰斯克去了.
听说那儿的情况也不妙.
"他们坐在窗边抽烟.
革命军事法庭占用的那座商人的宏伟宅第的玻璃窗外正飘着小雪.
镇外,在去黑河大道的松林附近,响起了一片枪声.
米什卡脸色煞白,手里的纸烟都吓掉了.
屋子里的人全都拥到了院子里.
枪声已经非常响亮、有力了.
一阵一阵越来越响的射击声变成了齐射,可以听到子弹飞啸而过,打在板棚的墙板上、大门上.
院子里有一名红军受伤.
格罗莫夫把文件揉成一团,往口袋里塞着,向广场上奔去.
剩下的警卫连故士正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前面集合.
连长穿着短皮上衣,象织布梭子似的在战士中间穿来穿去.
他率领连队,排成纵队,小跑着向顿河岸坡冲去.
乱成了一团.
人们在广场上乱窜.
一匹备好鞍子,汉有人骑的马,扬着脑袋,飞奔过去.
吓昏了的科舍沃伊,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跑到广场上来的.
他看见,福明穿着一件斗篷,旋风似的从教堂后面冲出来,他那匹大马的尾巴上拖着一挺机枪.
机枪座上的轮子不转,机枪歪斜着在地上乱滚,左歪右晃.
福明趴在鞍头,向山下跑去,身后留下了一阵银色的雪雾.
"找马去!
"这是米什卡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弯着腰,跑过十字街口,连一口气也没喘.
跑到他们歇脚的屋子眼前,心都紧缩起来了.
叶梅利扬正在套马,他吓得连马套都套不到马身上去了.
"怎么啦,米哈伊尔出了什么事情"他牙齿磕打着嘟哝说.
马套上了——缰绳又不见了.
好容易才拉紧缰绳要走了——左辕马颈圈下的结绳又松开了.
他们歇脚的那家的院门正对着草原.
米什卡朝松树林望了望,但是既没有步兵散兵线,也没有骑兵的波浪阵从那里冲出来.
听不出是哪里在打枪,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都象平常一样,无聊得很,而同时却发主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大动乱爆发了.
在叶梅利扬忙着套马的工夫,米什卡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草原.
他看见有一个穿黑大衣的人从小教堂的后面,绕过去年十二月里焚毁的无线电台的旧址,跑过来.
他的身子向前弯着,双手按在胸前,全力飞跑.
科舍沃伊从大衣上认出是侦查员格罗莫夫.
又看见篱笆后面闪过一个骑马的人影.
米什卡也认出了这个人.
他是维申斯克的哥萨克切尔尼奇金,是个臭名昭著的青年自卫军分子.
格罗莫夫和切尔尼奇金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百沙绳远,格罗莫夫跑着,回头看了两次,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
打了一枪,又打了第二枪.
格罗莫夫跑到一个沙丘顶上,用手枪进行射击.
切尔尼奇金从飞奔的马上跳下来,拉着马缰绳,从肩上摘下步枪,卧倒在雪堆的后面.
响过第一枪后,格罗莫夫左手抓着干树枝,斜着身子走去.
他绕过沙丘,脸朝下倒在雪地上.
"打死啦!
"米什卡的心都凉了.
切尔尼奇金枪法出众,他用那支从德国前线带回来的奥地利卡宾枪,不论远近,随便打什么,都是百发百中.
米什卡已经坐在爬犁上,跑出了大门,看到切尔尼奇金策马赶到沙丘边,用马刀朝斜横在雪地上的黑大衣乱砍了一阵.
横穿顿河去巴兹基村是很危险的.
在一片白雪、辽阔的顿河河面上人和马都是最显眼的目标.
河上已经躺着两个被枪弹打死的警卫连的红军战士.
叶梅利扬一看,掉转马头,越过小湖往树林子里赶去.
湖面的冰上布满了浸透水的积雪,积雪在马蹄下吱吱地响,溅向四方,爬犁的铁杠滑过的地方,出现两道深沟.
他们发疯似地奔向鞑靼村.
但是跑到渡口的时候,叶梅利扬勒住马,把被风吹红的脸掉过来朝着科舍沃伊.
"如果咱们村子里也翻了天,我们怎么办呀"米什卡满面愁容.
他打量了一下村子.
有两个骑马的人从紧靠顿河的街上跑过去.
显然,科舍沃伊把他们看成了民警.
"往村子里赶.
咱们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啦!
"他断然他说.
叶梅利扬非常勉强地赶着马匹.
他们过了顿河,来到村口.
"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村上头的两个老头子迎着他们跑来.
"啊,米什卡!
"叶梅利扬看到安季普手里拿着步枪,就立刻勒住马,向后转去.
"站住!
"一声枪响.
叶梅利扬手里还攥着缰绳,应声倒地,马匹一蹦,撞到了篱笆上.
科舍沃伊跳下了爬犁.
安季普追了上去,穿着毡靴子的脚直打滑,他踉跄了一下,就站住脚,把步枪端到肩膀上.
米什卡倒向禽笆上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头子手里拿着把亮晃晃的三齿叉子.
"扎死他!
"肩膀上一阵剧痛,使科舍沃伊没喊一声就倒了下去,用手巴掌捂上了眼睛.
老头子弯下腰,气喘吁吁地扎了他一下子.
"起来,母狗!
"以后的事,科舍沃伊就觉得象在做梦一样,安季普号啕大哭着,扑到他身上,直抓他的胸膛……"你害死了我的父亲……好人们哪,请你们放开我!
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
"人们把他拉开.
围了一大群人.
不知道是谁的伤风的声音在沙哑地劝说:"把小伙子放开吧!
怎么啦,乡亲们,难道你们不是正教徒吗算了吧,安季普!
你爸爸是不能起死回生啦,你却要白白地害一条命……弟兄们,散开吧!
你们瞧,那边的仓库里在分白糖哪.
快去吧……"黄昏了,米什卡醒了过来,他仍旧躺在那道篱笆下面.
叉子扎伤的肋部火烧火燎地痛.
叉齿穿透皮袄和棉袄,所以刺进肉里的并不深.
但是伤口很痛,伤口上的血已经凝结成块.
米什卡站起来,谛听了一会儿.
显然,村子里有暴动的人在巡逻.
枪声稀疏可闻.
群狗乱吠.
远处传未越来越近的人语声.
米什卡顺着顿河岸边上牛羊踩出的小径向前走去.
攀上土崖,用手摸索着冻硬的雪地,跌跌撞撞,连走带爬,顺着篱笆走着.
他不辨方向,胡爬一气.
冻得浑身直哆嗦,手也冻麻了.
严寒把科舍沃伊逼进不知道是谁家的门口.
他开升树枝编的小门,走进后院.
左面有一间糠棚.
他正要往橡棚里钻,但是立即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咳嗽声.
有人朝糠棚走来,可以听到毡靴子咯吱咯吱的响声.
"立刻就会扫"死我,"科舍沃伊象在想别人的事情似的,无所谓地想道.
走来的那个人在门前的黑暗中站住.
"谁在那儿哪"声音很弱,而且似乎很惊慌.
米什卡一步跨到墙后去.
"谁呀"声音已经变得更为惊慌、响亮.
一听出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声音,米什卡就从糠棚里走出来.
"司捷潘,是我,科舍沃伊……看在上帝面上,救救我吧!
你能不告诉别人吗帮帮忙吧!
""我当是谁呢……"伤寒病刚好、才能起来走动的司捷潘声音微弱他说.
他那张瘦得变宽了的嘴大张着,迟迟疑疑地笑了.
"好吧,在这里过夜吧,可是白天你要另找地方.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米什卡没有回答,摸了摸他的手,就钻到谷糠堆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天刚黑下来,他冒险摸回了家,敲了敲窗户.
母亲给他开开门,在门廊里哭了起来.
她两手摸索着,抱住儿子的脖子,用脑袋直撞儿子的胸膛.
"快逃吧!
看在基督的面上,赶紧跑吧,米申卡①!
今儿早上来了些哥萨克.
把整个院子都翻了个底朝天,找你哪.
'牛皮小王'安季普还用鞭子抽我,说:'你他妈的把儿子藏起来啦.
真可惜,当时我们没有把他打①米中卡也是米哈伊尔的爱称.
死!
'"米什卡既想不出自己人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村子里究竟闹成了什么样子.
从母亲简短的叙述中,知道顿河沿岸的村庄全都暴动起来了,施托克曼、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达维德卡和民警们都逃走了.
而菲利卡和季莫费,昨天中午就被打死在广场上了.
"快走吧!
他们要是在家里找到你……"母亲哭泣不止,但是充满了痛苦的声调却很坚定.
很久以来,米什卡第一次哭了,象孩子似的嘴里吐着泡儿哭了起来.
后来他备上那匹还在奶马驹的骡马,就是从前他当马倌时骑的那匹骤马,牵到场院上,小儿马和母亲也跟了出来,母亲把米什卡扶上马,画了个十字.
骒马不高兴地迈着脚步,嘿儿嘿儿地悲嘶了两声,呼唤它的小儿马.
声声都令米什卡的心简直要蹦出来,滚到下面的什么地方去了似的.
但是他平安无事地走上了山岗,顺着将军大道向东,往梅德维季河口方向驰去.
夜黑如漆,天赐给逃亡人的良夜.
骒马不时悲嘶,担心丢掉它的小马驹.
科舍沃伊咬紧牙关,用缰绳头儿抽它的耳朵,不时停下来谛听一会儿——身后和前方是不是有马蹄声,马的嘶叫声是不是引起了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四周围是一片神奇的寂静.
科舍沃伊只听见小儿马趁停歇的工夫吃奶和吧嗒嘴的声音,小儿马把嘴贴在母亲的黑奶头上,后腿紧撑着雪地,他从骒马背上感觉到小儿马在下面不耐烦的顶撞.
第二十八章堆干马粪的小窝棚里散发着干牲口粪、霉烂的谷草和牲口吃剩的羊草气味.
白天,从香蒲盖的棚顶上能透进灰色的亮光有时也能从筛子似的、树枝编的棚门上透进阳光.
夜里黑暗刺得眼睛生疼.
只听到老鼠吱吱叫.
死一般的寂静……女主人每天晚上偷偷地来给葛利高里送一次吃的.
他身旁放着一只半截埋在干粪皇的盛满水的大罐子.
这都可以凑合,糟糕的是烟叶抽完了.
葛利高里头一昼夜还能痛苦地忍受着,但是没有烟抽,简直不行了.
第二天早晨,在土地上爬着,收集了一把干马粪,放在手掌上捻碎,抽了起来.
晚上主人叫老婆送来两张从福音书上撕下来的纸片、一盒火柴和一把"久别克"①——用木樨和自家种的、还没有上烟的烟叶掺和的烟叶.
葛利高里很高兴,就拼命吸了起来,吸得都恶心了,躺在凹凸不平的干粪堆上,把脑袋蒙在大衣襟里,象鸟把头藏在翅膀底下一样,头一次睡熟了.
早晨主人来把葛利高里叫醒了.
他跑进小窝棚,尖声叫道:"你还睡哪起来吧!
顿河反啦!
……"他格格地大笑起来.
葛利高里从干粪垛上跳下来.
有几昔特重的干粪坯,象雪崩似的,跟着倒了下来.
"出什么事啦""那边的叶兰斯克和维申斯克都暴动起来啦.
福明和苏维埃政府统统从维申斯克逃到托金去了.
好象卡赞斯克、舒米林斯克和米古林斯克人也部暴动起来啦.
明白了吧,真是天翻地覆,啊"葛利高里的额角上和脖子上都暴起青筋,瞳人里射出了青光.
他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说话的声音直哆嗦,污黑的手指头毫无目的地直摸索军大衣扣子.
"那么你们……村子里呢什么怎么样""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刚才碰见了主席——笑着对我说:'对我来说,祷告哪方的神都一样,只要有一个神就行啊.
,你从你的窝里爬出来吧.
"他们往家里走去.
葛利高里迈开大步走着.
主人紧跟在他身旁讲:"第一个起事的是叶兰斯克的红石崖村.
前天有二十个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到克里夫斯克和普列沙科夫村去逮捕哥萨克,但是红石崖村的人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就开了一个会,决定:'咱们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啊把咱们的老子捉了去,下回就轮到咱们啦.
备上马,咱们去把被捕的人抢回来.
'于是凑了有十五六个人,都是些强悍的小伙子,由一个好斗的、姓阿特兰诺夫的哥萨克率领着.
他们只有两支步枪,有的人手提马刀,有的人扛着长矛,还有人拿着叉子.
他们越过顿河,驰往普列沙科夫村.
共产党们正在梅里尼科夫家的院子里休息.
红石崖村的人以骑兵冲锋的阵势向院子冲去,可是院子有一道石头围墙.
他们冲了一下子——就退了下来.
共产党员们击毙了他们一个哥萨克,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他是在追击时被打下马来,摔在篱笆上.
普列沙科夫村的哥萨克们把他抬到官马厩里.
而这位好汉的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根篱笆杆……人们从他手里拔出了这根杆子.
从这个时候起,苏维埃政权的末日就来到啦.
好吧,叫它见鬼……去吧!
"①久别克是一种上等的马其顿烟草.
来到家里,葛里高里贪婪地把人家剩下的早饭全吃光了,然后跟主人一同走到街上.
在街角巷尾,哥萨克们象过节日一样,成群结伙地聚集在那里.
葛利高里和主人走到这样一群人跟前.
哥萨克们把手举到帽边回答他俩的问候,矜持好奇地带着期待的神情打量着陌生的葛利高里.
"这是自己人,诸位哥萨克!
请大家不要多心.
诸位听说过鞑靼村的麦列霍夫家族吗这是潘苔莱的小儿子葛利高里.
他在我家躲出了一条命,没被枪毙,"主人颇为自豪他说.
大家一聊起来,就有一个哥萨克讲起列舍托夫斯克村、杜布罗夫卡村和切尔诺夫村的人是怎么把福明从维申斯克赶出去的,——但是这时候,在街尽头,陡立的白石山崖下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
他们沿街跑来,在每一伙哥萨克跟前都停一停,拨弄着马,挥舞双手,叫喊些什么.
葛利高里急不可待地在等待着他们跑过来.
"这不是咱们的人,不是咱们大鱼村的人……一定是从哪儿来的信使.
"那个哥萨克仔细地观察着说,不再讲述占领维申斯克的故事了.
两个骑马的人驰过邻近的胡同,来到他们这伙人跟前.
前面的一个敞怀穿着一件农民粗呢上衣,没戴帽子,通红的脸上全是汗水,灰白的鬃发披散在额角上,他姿势漂亮地勒住奔马,把身体往后仰得不能再仰了,右手往前伸出去.
"哥萨克们哪,你们怎么象老娘儿们似的,就会站在胡同口磨牙呀!
"他用带哭的声音喊.
怨恨的眼泪使他声音嘶哑,激动得紫红的脸颊直哆嗦.
他骑着一匹只有四岁口、还没有生过驹的漂亮的、总在不停地跳动的骤马,它全身枣红色,白鼻梁,大粗尾巴,四条细腿象铁铸的似的.
它打着喷鼻,直咬嚼子,蹲下后腿,直立起来,要挣开缰绳,好再引人注目地、哒哒地去飞奔,好让风再在它耳边呼啸,吹得它的鬃毛嗖嗖响,好让严寒冻僵的大地重新在它那光滑的蹄子下轰响.
骤马细薄皮下面的每根筋,每块肌肉部在跳动.
脖子上突出一道道的纵筋,闪光的粉红色鼻孔直哆嗦,宝石似的鼓出的眼睛,往外努着充血的自眼珠,严厉地、恶狠狠地斜睨着主人.
"静静的顿河的儿子们,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呀"老头子把目光从葛利高里身上移到其余的哥萨克身上,又叫喊起来.
"他们在枪毙你们的父亲和祖父,在抢劫你们的财产,那些犹太委员们在嘲笑你们的信仰,可是你们还在嗑葵花子,上游戏场去寻欢作乐啊你们是在等着他们把绳套套在你们脖子上吗你们还要在婆娘们的裙子边偎依到什么时候呀整个的叶兰斯克地区,不论老少都暴动起来啦.
维申斯克的红党全都被赶走啦……可是你们这些大鱼村的哥萨克在干什么呀!
难道说你们的命就那么不值钱难道你们的血管里流的不是哥萨克的血,而是庄稼佬喝的克瓦斯吗拿起枪来暴动吧!
克里夫斯克村派我们出来动员各个村庄起来造反.
哥萨克们,骑上马干吧,现在还不晚!
"他把两只疯狂的眼睛盯在了一个熟识的老头子的脸上,愤怒地喊:"你怎么还傻站在这儿呀,谢苗·赫里斯托福罗维奇,红军在菲洛诺沃附近砍死了你的儿子,你想躲在炕头上逃命吗!
"葛利高里没有听完,就跑回院子里去,飞快从小窝棚里牵出自己那匹闲得太久的马,从粪堆里刨出马鞍子,把指甲都抠出血来了,象疯子似的冲出了大门.
"我走啦!
基督保佑你!
"他对正向大门走来的主人喊了一声,就趴在鞍头,身子贴在马脖子上,用鞭子左右开弓,拼命抽马的两肋,叫它使足劲儿跑,在他身后,沿街扬起了一阵旋风似的雪雾.
马镫在脚下打滑,麻木了的双腿摩擦着鞍翅.
马蹄在鞍镫下迅速地捌动着.
他感到莫大的愉快、无比强大的力量和决心,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激奋的哼哧声.
郁积在心底的激情爆发出来了.
从今而后,他要走的道路清楚了,就象灿烂的月光照耀着的大道一样清楚.
当他象野兽一样藏在堆干马粪坯的小窝棚里,象野兽一样警惕地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儿动静和每一个声音,在这些痛苦难熬的日子里,他已经把一切都考虑、斟酌过了.
好象他过去并未有过寻觅真理、动摇转变和在内心进行剧烈思想斗争的日子.
那些日子已经戌了过眼云烟,现在看来,从前的那些追求简直是白费心机、无聊透顶.
从前自己冥思苦想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要象只被围捕的狼一样,奔窜,寻求出路,渴望解决内心的矛盾呢其实生活原本是非常可笑的,极其简单的.
现在他觉得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任何人都会在它的翅膀下感到温暖、舒适的真理,他怒不可遏地想道:各有各的真理,各有各的道路.
只要太阳还普照大地,只要血管里还流着热血,人们就要为了一片面包,一块土地,为了生存的权利而斗争,而且要不断地斗争下去.
要跟那些想要你的命,想剥夺你的生存权利的家伙进行斗争;要坚决斗争,毫不动摇,——就象枪逼在心窝上似的,——要充满仇恨,在斗争中锻炼得更加坚强.
要使感情奔放,象发疯一样,——这就是一切.
哥萨克的道路跟没有土地的俄罗斯庄稼佬的道路,跟工厂工人的道路交叉、冲突.
要跟他们进行殊死的格斗!
要从他们脚下夺回用哥萨克的鲜血浇灌的、顿河的肥沃土地.
把他们象驱逐鞑靼人一样,赶出顿河去!
狠狠地收拾一下莫斯科,逼它缔结耻辱的和约!
狭路相逢——绝不相让,总要有一个被打下深渊.
我们已经试验过啦:让红军团队长驱直入,到哥萨克军土地上来,我们都试验过啦,可是结果怎样呢事至今日——拿起你的马刀来吧!
葛利高里放马在一片莽莽的顿河上奔驰,心怀盲目的仇恨这样想着,偶尔也出现矛盾的思想:"这是富人跟穷人的斗争,不是哥萨克跟俄罗斯的斗争……米什卡和科特里亚罗夫都是哥萨克,可全是彻头彻尾的红党……"但是他愤愤地赶走了这些念头.
鞑靼村已经在望.
葛利高里松了松缰绳,使满身冒着汗沫的马改为小跑.
在胡同口,他又把马夹了一下,马的胸脯撞开了篱笆门,冲进了院子.
第二十九章黎明时分,疲惫不堪的科舍沃伊骑马来到了大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一个村子.
后阿穆尔斯克第四团的哨兵拦住了他.
两名红军战士把他送到了团部.
一位参谋怀疑地盘问了他半天,企图把他弄胡涂,乱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是谁呀为什么没有证明文件呀"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米什卡已经非常厌烦回答他这些愚蠢问题.
"同志,你别这样折磨我了好不好!
那些哥萨克比你盘问的凶得多,可是他们也一无所获.
"他撩起衬衣,露出被叉子扎伤的肋部和小肚子.
他已经想说些气话来吓唬吓唬这位参谋,但是正在这时候施托克曼走了进来.
"我的浪子呀!
你这个小鬼!
"他两手抚摸着米什卡的脊背,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大喊.
"同志,你干吗要这样盘问他啊这是咱们自己人呀!
你真够胡涂的!
你派个人去把我,或者叫科特里亚罗夫找来就完了,什么问题也用不着问了……咱们走吧,米哈伊尔!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保住性命的要知道,我们已经把你从活人的名册上勾销啦.
我们以为你已经英勇牺牲啦.
"米什卡想起了哥萨克捉他时的情形,想起了手无寸铁的可怜相,想起了放在爬犁里的步枪,——难过,后悔,脸涨得通红,简直要哭出来了.
第三十章鞑靼村在葛利高里回来的那一天,已经把哥萨克编成了两个连.
在村民大会上决定,动员所有能拿枪的人,从十六岁到七十岁的人都拿起枪来.
很多人觉得当前的形势是没有希望的:北面是一向和顿河地区有宿怨的、已经在苏维埃统治下的沃罗涅什省和红色的霍皮奥尔斯克区.
南面是红军的防线,如果这条防线一旦转为进攻,就能以排山倒海之势,把叛乱者淹没.
有些特别谨慎的哥萨克不愿意拿起武器,但是人们强迫他们拿.
司捷潘·阿司塔霍大断然拒绝再去打仗.
"我不去.
你们把马牵走吧,你们愿意怎么处置我都行,反正我是不愿意再拿枪啦!
"早上葛利高里、赫里斯托尼亚和阿尼库什卡来到他家来的时候,他这样声明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再拿枪啦"葛利高里翁动着鼻翅问.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什么说的!
""如果红军占领了村子,你怎么办是跟着我们走呢,还是留下来"司捷潘把炯炯凝集的目光从葛利高里身上移到阿克西妮亚身上,看了半天,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到时候再说……""既然这样,那就请你出去,赫里斯坦,把他带走!
我们立刻就把你枪毙!
"葛利高里竭力不去看紧靠在炉炕上的阿克西妮亚,抓住司捷潘的军便服袖子,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
"我们走,没有什么好说的!
""葛利高里,你别胡闹……松手!
"司捷潘的脸色煞白,无力地挣扎着.
紧皱眉头的赫里斯托尼亚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他,嘟囔说:"既然你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只好把你带走啦.
""弟兄们……""我们不是你的弟兄!
走,服从命令!
""放开我,我到连里去登记就是啦.
我伤寒病刚好,还很虚弱……"葛利高里歪着嘴,冷笑了一声,松开司捷潘的衣服袖子.
"去领枪吧.
早这样就好啦!
"他也没有告别,就掩上军大衣襟走了出去.
赫里斯托尼亚事后竟毫不难为情地伸手去向司捷潘讨烟叶,还坐下聊了很久,好象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
黄昏时候,从维申斯克运来了两车武器:八十四支步枪和一百多把马刀.
很多人把自己暗藏的武器都拿出来了.
村子凑出了二百一十名战士:一百五十名骑兵,其余的是步兵.
暴动起来的人一时还没有统一的组织.
各村自行其事:自动编组成连队,在村民大会上,从那些勇敢好战的哥萨克中选出指挥人员,选的时候,不问官阶,只看他们的战绩如何.
还没有采取什么进攻性行动,只限于与邻村进行联络,派骑兵侦察队在村外巡逻.
还是在葛利高里没有回来以前,跟一九一八年一样,鞑靼村已经选出彼得罗·麦列霍夫当骑兵连连长了.
拉特舍夫任步兵连长.
炮兵由伊万·托米林率领到巴兹基去了.
那里有红军扔下的一门破炮,已经没有瞄准仪,有一个轮子也打坏了.
炮兵们就是到那里去修理这门炮的.
从维申斯克运来的,加上在村子里收集的,总共一百零八支步枪、一百四十把马刀和个四支猎枪,武装了这二百一十个人.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其他的老头子们一起,被从莫霍大家的地窖里解放出来,他把机枪掘了出来,但是没有子弹,所以连队没有用它.
第二天傍晚,得知一队拥有三百支枪的红军清剿队,配备着七门炮和十二挺机枪,由利哈乔夫率领,从卡尔金斯克出发来镇压哥萨克的暴动.
彼得罗决定派遣一支强悍的侦察队到托金村方面去,同时报告了维申斯克.
侦察队于黄昏时出发.
由葛利高里率领着三十二名鞑靼村的哥萨克.
他们从村子里就放马大跑,而且就这样几乎一直跑到托金村.
在离村庄约两俄里的地方,葛利高里在靠大道旁的一条不深的荒沟附近,命令哥萨克们下马,在沟里散开布阵.
看马的哥萨克把马都牵到谷地里去.
那里还积有很深的雪.
马匹走下去的时候,松软的积雪一直陷到马肚皮,不知道是谁的一匹儿马,春情发作,嘿儿嘿儿地嘶叫,乱踢其它的马.
所以只好另派一个人单独看守这匹马.
葛利高里派了三个哥萨克——阿尼库什卡、马丁·沙米利和普罗霍尔·济科夫——到村子里去.
他们骑马缓步走去,远处的山坡下,托金村边的树林闪着蓝光,象一条宽锯齿似的向东南伸延开去.
黑夜降临.
低云在草原上飘动.
哥萨克们都一声不响地坐在荒沟里.
葛利高里目送着三个骑马的黑影走下山坡,与大道的黑乎乎的路面融成了一片.
已经看不见马的黑影,只能看到骑士们摇摇晃晃的脑袋.
一会儿连这些也看不见了.
过了一分钟,那里响起了哒哒的机枪声.
接着,另一挺也声音更脆地响了起来,看来,这是挺手提机枪.
手提机枪打完一排子弹,就沉默了,可是第一挺喘了口气,又快时了一条弹带.
一排排的子弹撒向荒沟上空黑洞洞的高空.
热闹的子弹响声,快活、清脆,令人振奋.
三个侦察兵全速跑了回来.
"遇上哨兵啦!
"普罗霍尔·济科夫老远就喊叫起来.
雷鸣般的马蹄声淹没了他的喊声.
"叫看守马匹的人准备好!
"葛利高里发出了命令.
他象跳上战壕的胸墙一样,跳到荒沟缘上,不顾那些吱吱叫着打在雪地上的子弹,向跑来的哥萨克们走去.
"什么也没有看见吗""听见了他们的动静.
从说话的声音上听起来,他们人很多,"阿尼库什卡气喘吁吁他说.
他跳下马来,靴尖挂在马镫上,便破口大骂起来,一只脚跳动着,用手把另一只脚解脱出来.
在葛利高里询问他的时候,有八个哥萨克从荒沟走下谷地,解开他们的马,骑上跑回家去了.
"明天咱们就枪毙这些家伙,"葛利高里倾听着远去的开小差人的马蹄的得得声,小声说.
留在荒沟里的哥萨克们又呆了有一个钟头,极力不出声,仔细倾听着.
终于有人听到了马蹄声.
"他们是从托金村出发……""是侦察兵!
""绝对不是!
"他们悄悄地谈论着.
探出头去,徒劳地想在漆黑的夜幕中分辨出什么东西.
费多特·傅多未斯科大的加尔梅克人的眼睛第一个发现了敌人.
"来啦,"他摘下肩上的步枪,满有把握他说.
他背枪的样子很特别:把皮带象挂十字架的带子一样,套在脖子上,步枪斜在胸前,晃来晃去.
不管是走路还是骑在马上,总是这样挂着枪,把双手往枪筒和枪托上一放,就象娘儿们家把手放在扁担上一样.
约有十来个骑马的人,一声不响地、混乱地在路上走着.
一个穿得很厚、很有派头的人走在前头,相距有半匹马的样子.
他骑的那匹身躯长大、尾巴很短的马稳重、高傲地迈着步子.
葛利高里从低处清楚看到灰沉沉的天幕背景上马身的线条和骑士们的轮廓,甚至还看得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脑袋上戴的扁平齐顶的库班式皮帽.
骑士们离荒沟只有十来沙绳远了:他们离哥萨克这么近,似乎他们应该听到哥萨克佃沙哑的呼吸声和突突的心跳声了.
葛利高里在这以前就已经命令过,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开枪.
他象猎人似的埋伏着,在慎审、准确地等待时机.
他已经胸有成竹:先朝这些骑马的人大喝一声,等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再向他们开火.
路上的雪有节奏地咯吱咯吱地晌着.
马蹄子下面迸起了黄灿灿的火星,大概是铁马掌在雪已化光的石头上滑了一下子.
"什么人"葛利高里轻捷地、象猫一样从荒沟里跳出来,站直了身子.
哥萨克们也随之窸窸窣窣跳了出来.
事情完全出乎葛利高里的预料.
"你们要找什么人"走在前面那个人连一点害怕和惊讶的神情都没有,用沙哑的低音问.
这位骑士拨转马头,冲着葛利高里走来.
"什么人!
"葛利高里没有动地方,不知不觉地把用半弯的胳膊擎着的手枪举起来,厉声喊道.
仍旧是那个低音打雷似地愤怒地质问说:"谁敢这样大叫大嚷呀我是清剿部队的指挥员!
红军第八军司令部派我来镇压暴动的!
你们的指挥员是谁叫他到我这儿来!
""我就是指挥员.
""你就是啊啊啊……"葛利高里看到骑马的人举起的手里有一件黑糊糊的东西,没等枪打响,他就趴到了地上;往下趴着,喊道:"开火!
"勃朗宁手枪打出来的一粒钝头子弹从葛利高里的头顶飞啸而过.
双方的射击声震耳欲聋.
博多夫斯科夫紧吊在这位无畏的指挥员的马缰上.
葛利高里隔着博多夫斯科夫,抓住那个人的一只手,用刀背照着他的库班帽子上砍了一下子,把他那沉重的身体从马鞍子上揪下来.
这场格斗进行了两分钟就结束了.
三个红军战士逃掉了,打死了两个,其余的全彼解除了武装.
葛利高里把手枪口对着披俘的、戴库班帽子的红军指挥员受伤的嘴,简单地审问他说:"你姓什么,坏蛋""利哈乔夫.
""就依仗这么九个兵来镇压暴动吗你以为哥萨克会跪在你马前吗会央求你饶命吗""你们打死我吧!
""这来得及,"葛利高里安慰他说.
"证件放在什么地方""在军用背包里.
拿去吧,土匪!
……混蛋!
……"葛利高里根本不理会这些咒骂,亲自搜查了利哈乔夫,从他的短皮上衣口袋里又搜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把他身上挂的毛瑟枪和军用背包解了下来.
在旁边的口袋里搜出一只漂亮的皮制文件包和一个香烟盒.
利哈乔夫一直在不住口地大骂,痛得乱叫.
他的右肩膀被子弹打穿了,葛利高里用马刀背重伤了他的脑袋.
他的个子比葛利高里还高,身材魁梧,一定很健壮有力.
刚刮过的黝黑的脸上,两道短短的、又粗又黑的眉毛,乱蓬蓬地、威武地紧凑在鼻梁上.
大嘴巴,方下巴颏.
利哈乔夫穿着一件腰间有褶子的短皮上衣,戴着被刀背砍扁的库班式黑皮帽,短皮上衣里面穿的是平整合身的保护色直领制服和肥大的马裤.
但是他的脚却很小,长得秀气,穿着很漂亮的高筒漆皮靴子.
"把短皮上衣脱下来,政委!
"葛利高里命令说.
"看你养的有多滋润.
哥萨克的面包吃足啦,准冻不着啦!
"用皮带和马缰绳把俘虏们的手捆起来,扶他们骑上原来的马.
"跟着我走!
"葛利高里命令说,扶了扶挂在自己身上利哈乔夫的那支毛瑟枪.
他们在巴兹基村过的夜.
利哈乔夫躺在铺在炉炕边的干草垫子上翻来覆去,直哼哼,牙咬得咯咯响.
葛利高里就着灯光给他洗净,包扎了受伤的肩膀.
但是没有再审问他.
自己在桌子旁边坐了很久,查看利哈乔夫的证件,逃走了的革命军事法庭留给利哈乔夫的维申斯克反革命哥萨克名单,笔记本,书信,地图上做的标记.
他偶尔抬头看一眼利哈乔夫,跟他的目光相遇,就象是两道交叉的利刃似的.
也在这座房子里过夜的哥萨克们整夜都在折腾,一会儿出去看马,一会儿到门廊里抽烟或者躺在那里聊大天.
葛利高里在黎明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很快就醒了,从桌子上抬起了沉重的脑袋.
利哈乔夫坐在干草上,正用牙齿咬开绷带,撕下扎在伤口的包布.
他用充血的、恶狠狠的眼睛看了看葛利高里.
他痛苦地裂着嘴,龇着洁白的牙齿,好象是在进行垂死的挣扎,眼睛里闪着濒死的苦闷,他这副惨相立刻把葛利高里的睡意一扫而光.
"你怎么啦"他问.
"这跟你……有什么鬼相干!
我想死!
"利哈乔夫咆哮起来,脸色灰白,脑袋倒到干草上.
这一夜他喝了有半桶水.
直到天亮他的眼睛也没有闭过.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把他装在一辆大车上,写了一个简短的报告,附上全部搜出来的证件,押往维申斯克.
第三十一章一辆大车由两个骑马的哥萨克押送着,飞快地赶到维申斯克执行委员会的红砖房子跟前.
利哈乔夫斜躺在车尾上.
他一手扶着那只用浸透了血的布包着的胳膊,站起身来.
两个哥萨克下了马,押着他走进了去.
叛军联合部队临时司令苏亚罗夫的房间里,挤了有一个连的哥萨克.
利哈乔夫小心地护着胳膊,挤到桌子跟前.
除了非常狡猾的,细得象两道缝似的黄眼睛,再也没有一点儿引人注目的,矮小的苏亚罗夫坐在桌边.
他温柔地了一眼利哈乔夫,问:"把宝贝儿送来啦你就是利哈乔夫吗""就是.
这是我的证明文件.
"利哈乔夫把装在口袋里的小皮包扔在桌子上,傲慢而又严厉地瞥了苏亚罗夫一眼.
"我很遗憾,没有完成我的使命——没有把你们这些坏蛋消灭!
但是苏维埃俄罗斯会叫你们受到应有的惩罚的.
请把我枪毙吧.
"他耸了耸被子弹打穿的肩膀,皱了皱大粗眉毛.
"不,利哈乔夫同志!
我们正是因为反对枪毙人才起义的.
我们这里可不象你们那样,——没有枪毙人的事.
我们还要把你的伤医好,也许你对我们还有用处呢,"苏亚罗夫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温柔地说.
"闲人都出去.
喂,快点儿!
"只有列舍托夫斯克、切尔诺夫斯克、乌沙科夫斯克和维申斯克诸村镇的连长留了下来.
他们都坐到桌边来.
有人踢给利哈乔夫一张凳子,但是他没有坐,靠在墙上,越过人们的头顶,看着窗外.
"是这样的,利哈乔夫,"苏亚罗夫跟连长们交换着眼色,开口说.
"请告诉我们,你的队伍有多少人""我不说.
""你不说吗不说就不说.
我们自己也可以从你的文件里弄明白.
再不——我们还可以审讯随你来的红军战士.
我们还要求你(苏亚罗夫特别加重了'要求你'这几个字的口气):写一封信给你的部属,叫他们到维申斯克来.
我们没有限你们打仗的必要.
我们不反对苏维埃政权,我们反对的是公社和那些犹太人.
我们把你的队伍武装解除之后,就打发他们回家.
我们也要释放你.
总而言之,请你告诉他们:我们也是跟他们一样的劳动人民,叫他们不要怕我们,我们并不反对苏维埃……"利哈乔夫啐了一口唾沫,啐到苏亚罗夫灰白的胡子尖上.
苏亚罗夫用袖子擦了擦胡子,颧骨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有一位连长笑了笑,但是却没有人站起来保卫这位司令的尊严.
"你这是在侮辱我们,利哈乔夫同志!
"苏亚罗夫已经是有意装腔作势地说.
"将军们、军官们侮辱过我们,啐过我们,然而你是共产党员,也啐我们.
你们却总在说,你们是为了人民……喂,外面儿有人吗……来把这位政委带走.
明天我们就把你送到卡赞斯克去.
""也许,你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吧"一位连长严厉地问.
利哈乔夫迅速地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直领制服,朝站在门口的押送兵走去.
没有枪毙他.
因为暴动的人们就是为了反对"枪毙和抢劫"才起来造反的……第二天,把他押往卡赞斯克去.
他走在几名骑马的押送兵的前面,轻捷地踏着积雪,皱着短粗的眉毛,但是当他在树林里,走过一棵惨白的小白桦树的时候,他精神焕发地笑了,停了下来,往上探了一下身子,用那只好手折下了一根树枝.
树伎上萌发出含满三月里芳香液浆的红揭色芽苞;芽苞淡淡的清香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预示着生命,在阳光照耀下周而复始的生命……利哈乔夫把鼓胀的芽苞放到嘴里嚼着,蒙眬的眼睛凝视着摆脱了严寒、生机勃勃的白桦树,刮得光光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也就是这样嘴唇上沾着芽苞的嫩片死去了:在离维申斯克七俄里的一片荒凉、阴森的沙丘上,押解的哥萨克残忍地把他砍死了.
活着挖出了他的眼睛,砍掉双手,割下耳朵和鼻子,用马刀在他脸上砍十字.
他们解开裤子,往他身上尿尿,污辱、糟蹋他那英俊、壮大的身躯.
他们污辱够了这血肉模糊的残肢,一个押送兵用脚踏在还微微哆嗦着的胸膛上,踏在仰面躺着的残躯上,斜着一刀,把脑袋砍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暴动的消息象滚滚的洪水,从顿河对岸、从顿河上游、从四面八方传来.
暴动的已经不只是两个集镇的地区了.
舒米林斯克、卡赞斯克、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
维申斯克.
叶兰斯克以及霍皮奥尔河口等镇都暴动起来了,匆忙编凑起了连队;卡尔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和克拉斯诺库特斯克等市镇也都明显地倒向暴动的一方.
暴动的烈火已经有向毗邻的梅德维季河口和霍皮奥尔斯克地区扩展开去的危险.
布坎诺夫斯克、斯拉谢夫斯克和费多谢耶夫斯克等镇已经动荡不安;靠近维申斯克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属的许多村庄也都骚动起来……维申斯克是这一地区的首府,成了暴动的中心.
经过长时间的争论和商谈以后,决定保留原先的政权①形式.
一些特别受人尊敬的、多数是年轻的哥萨克被选进了区执行委员会.
炮兵部队机关的一个文官达尼洛夫当选为主席.
在各市镇和村庄里也都建立了苏维埃,而且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竟保留了曾经被当作骂人的"同志"这个称呼.
制定了一些蛊惑性的口号:"拥护苏维埃政权,反对公社、枪毙和抢劫".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暴动者的皮帽子上戴的并不是一条白带或白箍,而是两条:红白箍交叉起来的十字……二十八岁的年轻少尉,库季诺夫·帕维尔,取代苏亚罗夫,任叛军联合部队司令,他曾经获得过全部四级乔治十字章,是个能说会道的聪明人.
但是个意志非常薄弱的人,在这暴风骤雨的时代,来领导一个动乱的地区他怎么能胜任呢但是哥萨克们都喜欢他性格直爽,为人和气.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库季诺夫扎根于广大的哥萨克群众之中,没有一般从普通哥萨克爬上去的那种傲慢、自命不凡的军官常摆的臭架子.
他总是穿得很朴素,披散着剪成圆形的长发,有点儿驼背,说话很快.
他那张长鼻子的瘦脸,很象个平凡无奇的农民.
又选出萨福诺夫·伊利亚上尉当参谋长,选他只是因为这个小伙子是个胆子很小,但是却写得一手好字,很有文化.
在选举大会上,人们就是这么议论他的:"叫萨福诺夫当参谋吧.
他在战斗部队是个废物.
让他指挥部队只会打败仗,不仅不能保护哥萨克,恐怕连自个儿的小命也要送掉.
叫他当兵,就象叫茨冈人当神父一样,更是不行.
"身材矮小、脑袋滚圆的萨福诺夫听到这种评价,非常高兴,胡子尖发白的黄胡子上,浮出了微笑,求之不得地接受了参谋长的使命.
但是库季诺夫和萨福诺夫只赋予那些自行其是的独立连队采取的行动以官方的形式.
对统一指挥,他们感到束手无策,而且要他们来调动如此庞杂的一支部队,适应这种瞬息万变的复杂情况,确也力不从心.
红军第四后阿穆尔骑兵团和加入到这个团的霍皮奥尔河口镇、叶兰斯克镇,以及维申斯克镇的部分布尔什维克且战且走,穿过许多村庄,进入叶兰斯克镇境内,在草原上行进,沿顿河向西运动.
三月五日,一个哥萨克带着求援信,飞马来到鞑靼村.
叶兰斯克人请求速发援兵.
叶兰斯克人因为缺乏子弹和步枪,几乎是毫不抵抗地在撤退.
后阿穆尔团的队伍用雨点般的机枪扫射来回敬叶兰斯克人稀疏可怜的枪声,还①这里指的是苏维埃政权.
有两连炮兵在轰击.
情况紧急,不可能再等待区上的命令.
于是,彼得罗·麦列霍夫决定率领自己的两个连出发.
他同时还负责指挥邻近几个村的另外四个连队,清晨,他率领着哥萨克在山岗上布阵,照例是先发生了前哨战,接着战斗就打响了.
在这个愁云密布的冬日,在离鞑靼村八俄里远的红峡谷边,就是那年冬天,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一同在那里耕过地,他第一次对妻子承认,他不爱她的地方.
各骑兵连在几条深沟边的雪地上下了马,列成散兵线,看守马匹的哥萨克把马都牵到隐蔽的地方.
坡下,红军列成三道散兵线,从一片低凹、广阔盆地里攻了上来.
白茫茫的凹地上布满了黑点似的人影.
有许多车辆向散兵赶来,骑兵闪烁其间.
敌人还在两俄里之外,所以哥萨克们都在不慌不忙地准备迎战.
彼得罗骑着自己那匹膘肥体壮、略微有点冒汗气的马,从已经散开的那几个叶兰斯克连跑到葛利高里面前来.
他的样子很高兴,很精神.
"弟兄们!
大家要节约子弹!
等我下命令时再开枪……葛利高里,把你那半个连向左移开一百五十沙绳.
动作要快!
看守马匹的人不要聚在一起!
"他又下了几个最后的命令,就拿出望远镜来.
"他们好象是在马特维耶夫山岗上配备了一个炮兵连吧""我早就注意到啦,肉眼都可以看见.
"葛利高里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番.
在顶部被风吹剥成圆形的山岗后面有黑魆魆的车辆和渺小的人影在闪动.
鞑靼村的步兵——骑兵们开玩笑地称他们为"爬行兵"——毫不理会不准聚堆的严厉命令还是一堆一伙的在分子弹,抽烟开玩笑,赫里斯托尼亚戴着哥萨克皮帽的脑袋比那些矮个子的哥萨克高出一头在那里闪晃(他因为马被牵走了,所以编到步兵里了);可以看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三耳皮帽的红顶.
步兵中大多数的是老头子和小青年.
右面,离一片没有砍的向日葵约一俄里半的地方是叶兰斯克人的阵地.
他们一共六百人,编成四个连,但是几乎有二百人看守马匹去了.
整个部队有三分之一的人都跟着马匹藏到荒沟的缓坡后面去了.
"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
"步兵队伍里面有几个人喊.
"记住,打起仗来,可别扔下我们步兵不管!
""请你们放心吧!
不会扔掉你们的,"彼得罗笑着说,他注视着缓缓地往土坡上移动的红军散兵线,开始神经质地玩弄起马鞭子.
"彼得罗,到这儿来,"葛利高里离开阵地,走到一边去,请求说.
彼得罗策马走来.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露出明显的不满意神情说:"阵地选得很不合我的心意.
应该躲开这荒沟.
不然他们从侧翼包抄过来——咱们可就要倒霉啦.
啊""你胡说些什么呀!
"彼得罗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
"他们怎么能包抄咱们呢我已经保留了一个连作为预备队,而且万一仗打得不顺利,这些荒沟也是有用的.
它们没有什么妨碍.
""要小心,小伙子!
"葛利高里提醒地说,一次又一次迅速地打量着地形.
他走到自己的散兵线跟前,打量着哥萨克们.
许多人手上已经没戴手套了.
他们心情激动,热得慌,摘下来了.
有人显得很烦躁:一会儿扶扶马刀,一会儿紧紧腰带.
"咱们的长官下马啦,"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笑着说,嘲讽地略微朝正摇摇摆摆地向散兵线走来的彼得罗点了点头.
"喂,普拉托夫将军①!
"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手里只拿着一把马刀,嘿儿嘿儿笑着喊道.
"请你命令给咱们顿河人来一盅伏特加喝吧!
""住口,酒鬼!
要是红军砍掉你剩下的这只胳膊,看你还用什么把杯子端到嘴边.
到时候你就只好伸嘴到猪槽里喝啦.
""得啦,得啦!
""能喝几杯多好,花点儿钱也可以嘛!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叹息着,甚至把手从刀柄上挪开,卷着火红胡子说.
大家在阵地上说的尽是些不合时宜的话.
可是当马特维耶夫山岗后面的大炮低沉地轰鸣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鸦雀无声了.
低沉的声音象圆球一样从炮口里飞出,象一团白色的烟雾,跟清脆、短促尖利的爆炸声混成一体,久久地回荡在草原上空.
炮弹没有打到地方,离哥萨克散兵线还有半俄里就爆炸了.
黑烟卷着白亮的雪块,缓缓地升向田野的上空,又落下来,铺展开去,消散在艾蒿丛中.
红军阵地上立刻有几挺机枪响了起来.
机枪象夜间更夫敲的梆子一样笃笃地响着.
哥萨克都卧倒在雪里、艾蒿里和折去花盘胡乱扎煞着的向日葵丛里.
"这烟真黑呀!
好象打的是德国炮弹!
"普罗霍尔·济科夫回头看着葛利高里喊道.
毗邻的一个叶兰斯克连里喧声大作.
随风传来叫喊声:"亲家米特罗凡被打死啦!
"鲁别任村棕红胡子的连长伊万诺夫,冒着炮火跑到彼得罗跟前来,擦着皮帽子下面的额角,气喘吁吁地说:"这儿也是雪,那儿也是雪!
太深啦——简直连脚都拔不出来!
""你来干什么"彼得罗皱起眉头,问.
"麦列霍夫同志,我想出来一条妙计!
你派一个连顺着河坡下到顿河边.
从阵地上撤下一个连,派去就行啦,叫他们沿河跑到村子里,然后从那儿去抄红军的后路.
他们准会扔掉辎重……放心吧,那里会有什么守卫部队呢准可以打得他们人仰马翻.
"彼得罗很喜欢他这条"妙计".
他命令自己那半个连开火,又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的拉特舍夫挥了一下手,就一摇一摆地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来,解释了一番,简短地命令说:"带上半个连,去割他们的尾巴!
"葛利高里领着哥萨克退出阵地,在凹地里上了马,往村子里飞奔去.
哥萨克们用步枪打了两排子弹,就沉默了.
红军的散兵线卧倒了.
机枪断续地哒哒响着.
马丁·沙米利那匹白腿战马被流弹打伤了,从看马人的手里挣脱缰绳,发疯似地跑过鲁别任村的哥萨克的散兵线,顺着山坡往红军那方面跑去.
它身上中了一串儿的机枪子弹,于是这匹马在全速飞奔中,屁股向上一冲,拼命一跳,栽倒在雪地上.
"瞄准机枪手射击!
"散兵线上传递着彼得罗的命令.
大家都遵令去瞄准.
只有那些打得准的枪手开枪——果然奏效了:上克①姆·伊·普拉托夫(1751—1818)俄国著名军事家,将军.
顿河军首创,参加过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功勋卓著.
这里是戏称.
里夫斯克村一个很不起眼的哥萨克,一连打死了三名机枪手,于是枪筒里的水沸腾着的"马克辛"机枪哑巴了.
但是新机枪手马上接替了阵亡者.
机枪又响了起来,散布着死亡的种子.
步枪的齐射声也更加频繁了.
哥萨克们已经有点儿烦了,往雪里钻得越来越深.
阿尼库什卡已经钻到雪下的光地面,还在不断出洋相.
他的子弹打光了(他那生了绿锈的弹夹里总共只有五发子弹),偶尔从雪里探出头来,用嘴唇吹出象田鼠受惊时发出的吱吱惊叫声.
"啾啾啾!
……"阿尼库什卡象田鼠一样地叫着,用顽皮的眼神瞟着散兵线.
在他右面的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笑得流出了眼泪,而左面的"牛皮小王"安季普什卡①却怒冲冲地骂起娘来.
"得啦,坏蛋!
真会找开玩笑的时候!
""啾啾啾!
……"阿尼库什卡转身对着他,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的.
红军的炮兵连大概是炮弹不足:打了三十来炮,就不再打了.
彼得罗焦急地不断回头朝山岗顶上看看.
他已经派两个通信兵到林子里去,命令全村的成年人都拿着铁叉、木棒或镰刀到山岗上来.
他想给红军点儿颜色看,也把队伍分成了三道散兵线.
不久就有大群大群的老百姓出现在山岗顶上,并且往山坡下面冲来.
"瞧啊,黑老鸹飞下来啦!
""全村的人都出动了.
""里面一定还有老娘儿们!
"哥萨克们笑着,你喊我叫,闹成一片,射击完全停止了.
红军那方面也只有两挺机枪还在射击,偶尔夹杂几声步枪的齐射.
"真可惜,他们的炮兵连哑巴啦.
要是朝娘子军开一炮,管保那儿的乐子可就大啦!
准会穿着尿湿的裙子往村子里跑!
"独臂的阿廖什卡兴高采烈地说,显然,红军没有朝婆娘们打一炮,使他感到非常遗憾.
人群已经走到散兵上来,四散开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排成了两道宽宽的散兵线.
站在那里不动了.
彼得罗不许他们走近哥萨克的散兵线,甚至鸣枪阻止他们.
但是他们的出现也对红军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红军的散兵线开始后退,向凹地的低处退去.
彼得罗跟连长们简单地商量了一番,就把右翼部队撤下来,撤去两道叶兰斯克人的散兵线,——命令他们以骑兵队形住北开,开往顿河边,到那里去支援葛利高里的突袭.
几个连就让红军眼看着在红峡谷那面排好队伍,然后往下坡顿河岸边开去.
又朝退却的红军散兵线打起枪来.
这时候有几个比较勇敢的娘儿们和一些小家伙,从由妇女、老头子和半大孩子组成的"后备队"里跑出来,混进了战斗部队的阵地.
达丽亚·麦列霍娃也跟着那几个娘儿们过来了.
"彼佳,让我朝红军打几枪!
我是会放步枪的呀.
"她真的从彼得罗手里拿过马枪,象男人一样跪倒,信心十足地把枪托紧顶在胸脯上方瘦削的肩膀上,放了两枪.
可是"后备队"的人都冻得要命,直跺脚,乱跳,擤鼻涕.
这两道散兵①安季普什卡是安季普的爱称.
线就象被风吹的一样,东摇西晃.
娘儿们的脸颊和嘴唇都发青了;寒气毫无顾忌地在她们肥大的裙子里肆虐.
而那些已届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则全部冻僵了.
他们有许多,包括格里沙卡爷爷,都是让人搀着从村子里爬上陡峻的山坡的.
但是来到这只有高空的风才能吹到的岗顶,被远方的枪声和寒冷一刺激,倒活泼起来了.
他们在阵地上晓晓不休地谈论着从前的战争和战役,谈论当前这场兄弟、父子互相残杀的罪孽战争,谈论大炮打得这么远,用肉眼根本就看不见它们在哪儿……第三十三章葛利高里带着半个连重创了后阿穆尔人的一类辎重车队.
砍死了八名红军,缴获了四辆装着子弹的大车和两匹战马,他们这半个连只损失了一匹马,还有一个哥萨克身上受了点儿微不足道的擦伤.
但是正当葛利高里没有人追赶,兴奋地带着满载战果的大车,顺着顿河凯旋的时候,山岗上的战斗也已经快要结束了.
后阿穆尔人的一个骑兵连,还在战斗开始以前,就绕了一个十俄里的大弯子,进行迂回包抄,突然从山岗后面冲了出来,向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发起猛攻.
大难临头,乱成了一锅粥.
看守马匹的人牵着马从红石崖脚下面飞跑出来,只来得及把马分给几个哥萨克,而后阿穆尔人的刀尖已经在其余人的脑袋上晃了.
很多没有武器的看马人扔下马,各自逃命去了.
步兵们由于害怕打着自己人,无法射击,就象口袋里滚出来的豌豆一样,滚到荒沟底,奔到沟那面去,四散溃逃.
那些骑兵(他们占大多数)凡是来得及捉到马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向村子驰去,比赛"谁的马跑得更快".
当彼得罗听到第一阵呐喊,一扭头,就看到象巨浪似地正向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冲去的骑兵,他命令说:"上马!
步兵!
拉特舍夫!
穿过谷地!
……"但是他没有能跑到他的马夫那里.
一个叫安德留什卡·别斯赫列布诺夫的小伙子拉着他的马.
他迅速地朝彼得罗跑来;彼得罗的和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两匹马紧靠在他右面跑着.
但是一个敞怀穿着黄皮上衣的红军战士从侧面向安德留什卡杀来,手举刀落,大喊一声:"唉,你这个可怜的勇士!
……"但是安德留什卡很走运,他肩膀后面背着步枪.
马刀没能砍着安德留什卡围着白围巾的脖颈,喀嚓一下,砍在枪筒子上,嗖地一声,刀从红军的手里挣脱,刀身变成一巧匠在逐渐伸直的弯弓,飞向空中.
安德留什卡骑的那匹怒马往旁边一跃,箭似地飞奔而去.
彼得罗和博多夫斯科夫的两匹马上跟在它后面奔驰……彼得罗哎呀了一声,一时呆在那儿,脸色煞白,立刻满脸大汗,他回头一看:正有十来个哥萨克朝他跑来.
"完啦!
"博多夫斯科夫大声喊.
恐怖使他的脸变得非常难看.
"快往沟里钻,哥萨克们!
弟兄们,往沟里钻!
"彼得罗定住神儿,头一个跑到沟边,顺着三十沙绳的陡坡滚了下去.
衣服被挂到什么东西上,把短皮袄从前胸上的口袋一直撕到衣襟边上,他跳了起来,象狗一样全身晃了一下.
哥萨克们翻着跟头,旋转着,纷纷从上面滚下来.
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滚下来十一个人.
彼得罗是第十二个人.
沟上头,枪声、呐喊声和马蹄声,响成一片.
沟底里,逃到这里来的哥萨克愚蠢地在掸着皮帽子上的雪和沙上,有的正揉搓摔疼的地方.
马丁·沙米利卸下枪栓,吹出了堵在枪筒里的雪.
小伙子马内茨科夫,已故村长的儿子,满面热泪纵横.
吓得浑身直哆嗦.
"怎么办呀彼得罗,带我们走吧!
死在眼前啦……咱们往哪里逃啊!
噢噫,他们会把我们打死的!
"费多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顺着沟底往顿河边跑去.
其余的人象绵羊一样,也跟着他跑去.
彼得罗拚命拦住了他们:"站住!
大家商量商量……不要跑!
他们会开枪打的!
"他领着大家钻进红色黏土沟崖上水冲出的一个洞穴里,竭力保持镇定,结结巴巴地建议说:""往下面走是不行的.
他们会穷追咱们的人……应该就呆在这儿……分散到几个洞穴里去……三个人到那边去……咱们从洞里回击他们!
……在这儿就是被包围了,也可以打一阵子……""咱们是彻底完蛋啦!
祖宗啊!
亲人哪!
你们放我走吧!
……我不愿意……我不想死呀!
"早就在哭的白眉毛的小伙子马内茨科夫忽然号叫起来.
费多特瞪圆了加尔梅克人的眼睛,突然照着马内茨科夫的脸狠狠地打了一拳.
小伙子的鼻子血流如注,脊背撞得沟崖上的黏土纷纷下落,勉强站住了脚跟,但是哭号却停止了.
"我们怎么回击呢"沙米利抓住彼得罗的胳膊问,"我们有多少子弹呀没有子弹啦!
""他们扔进一个手榴弹来.
咱们就全完啦!
""好啦,那又有什么办法呀"彼得罗忽然脸色发青,胡子下的嘴唇上冒着白沫.
"卧倒!
……我是连长不是我枪毙你!
"他当真拿着手枪在哥萨克们头顶挥舞起来.
他的咝咝的低语声好象给他们带来了生气.
博多夫斯科夫、沙米利和另外两个哥萨克跑到沟对面去,在一个洞穴里卧倒,其余的人跟着彼得罗就地卧倒在这个洞里.
春天,山洪暴发的时候,红褐色的激流翻滚着岩石,在沟底冲出许多坑凹,冲刷着红色的黏土层,在沟崖上冲出无数的洞穴.
哥萨克们就藏在这些洞穴里.
"牛皮小王"安季普弯着腰,端着步枪,站在彼得罗身旁,象说梦话一样小声说:"司乔普卡·阿斯塔霍夫抓住自己马的尾巴……逃出去啦.
可是我没有抓到……步兵扔下咱们不管……咱们完蛋啦,弟兄们!
……真的,咱们是死路一条啦!
……"沟崖上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小雪块和黏土溅落到沟底来.
"他们来啦!
"彼得罗抓住安季普的袖子,小声说,但是小伙子拼命把手挣出去,手指头放在枪机上,朝上面看了看.
并没有什么人从上面下到沟底来.
从那里传来人声和吆喝马匹的声音……"他们准是在商量哪,"彼得罗心里想,好象周身的毛孔都大张开了,汗流如注,顺着他的脊背、胸口和脸颊滚下来……"喂,你们这些家伙!
快爬出来!
反正我们会把你们打死的!
"沟顶上在喊话了.
荒沟里雪下得越来越紧,象一道道洁白的乳汁.
好象有人朝沟崖边走来.
另一个声音也很有把握地说:"他们跳到这儿来啦,瞧,这不是脚印嘛,我亲眼看见的!
""彼得罗·麦列霍夫!
爬出来!
"霎时间,彼得罗心里燃起一阵盲目的希望烈火.
"红军里有谁认识我呢准是自己人来啦!
他们把红军打跑啦!
"但是同样那个声音也使他发抖:"我是科舍沃伊·米哈伊尔.
我们劝你们老老实实地投降.
反正你们是跑不了啦!
"彼得罗擦了拣湿漉漉的额角,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粉红色的血汗污印.
一种奇怪的、很象是昏迷的听天由命的感情袭上他的心头.
搏多夫斯科夫的喊声听起来是那么粗野:"你们要是答应放我们,我们就出去.
不然的话,我们就要抵抗还击!
那就请你们来吧!
""放你们……"沉默了一会儿,沟上面回答说.
彼得罗竭尽全力,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振作起来.
他感到"放你们"这句话里带有看不见的嘲笑.
他声音低沉地命令说:"往后撤!
"但是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
所有的哥萨克,除了缩在洞里的安季普卡以外,都攀着土台爬了上来.
彼得罗最后一个走出洞穴.
他心里,就象怀着胎儿的女人肚子一样,满怀求生的强烈欲望.
他还要进行自卫,一面爬上陡坡,一面心里还在琢磨着怎么打出一梭子子弹去逃命.
他眼前发黑,心胀得都要炸了.
又闷又难过,喘不过气来,就象童年时做恶梦一样.
他扯下军便服领子上的扣子,撕开肮脏的衬衣领子.
汗水遮住了他的眼睛,手在冰冷的土坡上直滑.
他哼哼哧哧地爬到沟边上一小片踏乱的平地上,把步枪扔在脚下,举起手来.
在他前面爬出来的哥萨克们紧偎在一起.
科舍沃伊离开一大群后阿穆尔团的步兵和骑兵,朝他们走来,几个红军骑兵也走了过来.
科舍沃伊走到彼得罗跟前,眼睛直着地面,小声问:"你打够啦"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仍旧着彼得罗的脚尖问:"是你指挥他们打的吗"彼得罗的嘴唇哆嗦起来.
他精疲力尽地、困难地把手举到汗湿的额角去擦汗.
米什卡弯曲的长睫毛颤抖起来,尽是伤寒病留下的黑瘢的、肿胀的上嘴唇翘了起来.
米什卡全身颤抖得那么厉害,简直站不住了,要倒下去.
但是他突然猛地抬起眼睛,直盯着彼得罗的眼睛,用非常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快口说:"脱下衣服来!
"彼得罗急忙脱下短皮袄,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雪地上;摘下皮帽子,解下皮带,脱掉保护色的衬衣,然后坐在皮袄的衣襟上,脱起靴子来,脸色变得一会儿比一会儿白.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下了马,从一旁走过来,着彼得罗,咬紧牙关,生怕哭出来.
"内衣别脱啦,"米什卡低声说,然后,他哆嗦了一下,突然刺耳地喊:"快点,你!
……"彼得罗忙乱起来,把从脚上脱下来的毛袜子团成团,塞到靴筒里,站了起来,把被雪一照变成橙黄色的光脚从皮袄的襟上移到雪地上.
"亲家!
"他轻轻地翕动着嘴唇,喊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声.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声不响地看着彼得罗的光脚掌下融化的积雪.
"伊万亲家,你是我的孩子的教父……亲家,不要处死我吧!
"彼得罗央告说,可是一看到米什卡已经举起手枪,正对准他的胸膛,就大瞪着眼睛,象是准备要看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还把脑袋缩到肩膀里去,象在做跳跃的准备动作似的.
他没有听见枪声,就象被重重地推了一下,仰面倒了下去.
他恍惚觉得科舍沃伊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他的心脏,一下子就把血全挤了出来.
彼得罗做了一生中最后一次努力,艰难地撕开了内衣的领子,露出了左奶头下面的弹孔.
鲜血,先是缓缓地从弹孔里渗出来,然后一找到出路,黏腻的黑血注就咝咝响着向上喷起来.
第三十四章黎明时分,派到红峡谷去的侦察队回来了,说他们一直走到叶兰斯克镇的边界,也没有看到红军,但是发现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十个哥萨克都被砍死在沟崖顶上.
葛利高里吩咐派爬犁去把被砍死的人拉回来,自己跑到赫里斯托尼亚家里去过夜.
娘儿们的哭丧声和达丽亚难听的哀号声把他赶出家门.
他在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炉坑边一直坐到天亮.
他拼命地吸烟,不敢正视自己的思想,怀着对彼得罗的思念,一支还没抽完,就又急忙抓起烟荷包,一面没完没了地吸着辛辣的苦烟,一面跟已经在打盹的赫里斯托尼亚聊闲天.
天亮了.
从早晨起就是暖和的融雪天气.
到十点钟左右,尽是牲口粪的村道上已经出现了水洼.
从房顶上往下滴着雪水.
公鸡发出开春的啼声,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有只母鸡就象在大热天的中午一样,单调地咯哒咯哒叫着.
牛在院子里有阳光的一边晒太阳,在篱笆上蹭痒痒.
风吹落了它们红褐色脊背上开春脱下的毛.
到处飘溢着融雪的淡谈的清香.
一只在这里过冬的黄胸脯的翠鸟,在赫里斯托尼亚家大门旁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上摇晃着,叫个不停.
葛利高里站在大门口,等待去拉尸体的爬犁出现在土岗上,不由自主地把翠鸟的叫声改成从童年时就熟悉的话:"磨犁!
磨犁!
"在这样温暖的融雪时节,翠鸟是这样兴高采烈地叫,而严冬来临的时候——葛利高里知道——它就改变了声调,用快速的调子,象是在提醒人们:"穿上靴子!
穿上靴子!
"葛利高里时而把视线从大道上移到在枝头跳跃的翠鸟身上.
它不停地在叫唤着:"磨犁!
磨犁!
"葛利高里忽然想起小孩时跟彼得罗一起在草原上牧放火鸡的情景,那时候彼得罗一头浅色的头发,翘鼻孔的小鼻子总在脱皮,他学火鸡咕咕的叫声学得非常象,而且还把那叫声改成逗笑的儿话.
他逼真地模仿着怒气冲冲的火鸡的咕咕声,细声细气地说着:"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没有!
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没有!
"立刻又大瞪着两只小眼睛,弯起胳膊,装得象只老火鸡,一面侧身走着,一面嘟嘟囔囔地说:"咕!
咕!
咕!
咕!
咱们到市场上去给这淘气鬼买双靴子!
"这时候,葛利高里就快活地笑着,要求他再学一回火鸡咕咕的叫声,央求他表演小火鸡在草里发现一块小铁片或者布片等奇怪的东西时,焦急的吱吱叫声……街头上出现了第一辆爬犁.
一个哥萨克走在爬犁旁边.
紧跟着就是第二辆和第三辆.
葛利高里擦掉眼泪,敛去不期而来的回忆引起的浅笑,急忙朝自家的大门口走去:他想在这最可怕的时刻,拦住已经伤心得发疯的母亲,不让她走近装着彼得罗尸体的爬犁.
阿廖什卡·沙米利光着脑袋,走在前面一辆爬犁旁边.
他用那半截胳膊把皮帽子按在胸前,右手拉着马尾编的缰绳.
葛利高里的视线掠过阿廖什卡的脸,看了看爬犁.
马丁·沙米利仰面躺在干草垫上.
脸上、胸前和瘪肚子上的草绿色军便服都沾满凝结的血渍.
第二辆爬犁上拉的是马内茨科夫.
他那被砍伤的脸趴在干草上,脑袋好象是由于怕冷缩进肩膀里去,后脑勺子被削掉了,这一刀砍得技艺高超:一圈黑头发象穗子似的镶在露出的头盖骨上.
葛利高里看了一眼第三辆爬犁.
他已经认不出死者是谁,但是看见了死者的一只胳膊和被烟草熏成蜡黄色的手指头.
胳膊从爬犁上耷拉下来,用临死时准备划十字的手指头划着融化了的积雪.
死者穿着靴子和军大衣,甚至连帽子也放在胸前.
葛利高里抓住了拉第四辆爬犁的马的笼头,牵着马跑进院子.
邻居、孩子和婆娘们也跟着跑了进来.
台阶前围了一大群人.
"看吧,这就是我们的亲人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啊!
他离开了人世,"有人悄悄地说.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光着头走进了大门.
格里沙卡爷爷和另外三个老头子也不知道从哪里走进来了.
葛利高里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下.
"来,咱们抬到屋里去吧……"赶爬犁的人抓住彼得罗的腿,但是人群默默地退到一边去,恭敬地给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伊莉妮奇娜让路.
她朝爬犁上看了看.
额角上泛起一片象死人脸一样的灰白颜色,扩展到两颊和鼻子,一直蔓延到下巴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颤颤巍巍地搀着她的胳膊.
杜妮亚什卡头一个放声大哭起来,村子里,四面八方都跟她的哭声呼应起来.
披头散发、脸已经哭肿了的达丽亚砰地一声冲开门,跳到台阶上,向爬犁扑去.
"彼秋什卡!
彼秋什卡,亲人哪!
你起来呀!
起来呀!
"葛利高里眼前一阵黑.
"走开,达什卡!
"他忘神地、粗野地喊叫起来,没头没脑地照着达丽亚的胸膛推了一下子.
她倒在雪堆上.
葛利高里急忙抱住彼得罗的双臂,赶爬犁的人抱起彼得罗的腿,但是达丽亚也跟在他们后头爬上了台阶;她抓住丈夫的冻僵的、直挺挺的胳膊,不住地亲吻着.
葛利高里用脚踢开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杜妮亚什卡使劲拉开达丽亚的手,把她昏迷过去的脑袋抱到自己的怀里.
厨房里一片坟墓般的寂静.
彼得罗横在地上,显得非常小,好象上身都干缩了似的.
鼻子变得很尖,麦黄色的胡子也变黑了,可是整个脸都严肃地拉长了,倒显得漂亮了.
两只光脚从裤腿里伸出来,尸体在慢慢地融化,尸体下面汇成一片粉红色的水洼,夜里,冻僵的尸体融化得越来越厉害,血的咸味和甜腻的尸体气味也越发浓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板棚檐下刨做棺材的木板.
婆娘们在内室里忙乱,围在还没有苏醒过来的达丽亚身旁.
从内室偶尔传出一阵不知道是谁的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哭声,接着,就响起赶来吊丧的瓦西丽萨亲家母象潺潺流水似的语声.
葛利高里坐在哥哥对面的板凳上,卷着烟卷,着彼得罗周围发黄的脸,着他那圆指甲盖发青的手.
一种非常可怕的、疏远的感情已经把他和哥哥隔开了.
彼得罗现在已经不是自家人了,只不过是一位过客,到了该和客人分别的时候了.
现在他躺在这里,脸颊冷冷地贴在土地上,在麦黄色的胡子下面凝结着安详、神秘的微笑,仿佛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可是明天他的妻子和母亲就要打点他起程,去走最后那一程路了.
从傍晚起,母亲就给他烧了三锅热水,妻子给他准备好了干净的内衣、最好的裤子和制服.
葛利高里——他的同胞兄弟——和父亲给他擦洗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不知道为赤裸裸的身子感到害羞的身体.
给他穿上节日的礼服,安放在桌子上.
然后达丽亚走过来,把那支当年曾照着他们在教堂围着经台转的蜡烛,塞到昨天还拥抱过她的冰凉的大手里,——哥萨克彼得罗·麦列霍夫已经完全准备停当,等待人们送他到以后再也不会回家来看望的地方去.
"要是你死在普鲁士异乡的什么地方,也比死在这儿,母亲的眼前好啊!
"葛利高里心里责备着哥哥说,然后向尸首看了一眼,突然脸变得煞白:一滴泪珠正顺着彼得罗的脸颊往聋拉着的胡子边流去.
葛利高里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但是仔细一看,才轻松地叹了口气:原来并不是死人的眼泪,而是从鬈曲的额发上融化下来的水珠,落到彼得罗的额角上,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
第三十五章顿河上游叛军联合司令任命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为维申斯克团的团长.
葛利高里率领十个哥萨克连向卡尔金斯克挺进.
司令部命令他无论如何要击溃利哈乔夫部队,并把他们赶出地区的边界,从而使卡尔金斯克和博科夫斯克两镇所辖的奇尔河沿岸村落全都暴动起来.
三月七日,葛利高里率领着哥萨克们出发了.
在一个积雪已经融化了的,露出黑土地的丘岗上,他眼看着全部十个连的人马从自己面前开过去.
他驻马大道旁,歪着身子,单手叉腰,背微驼,骑在马上,紧勒马缰,勒住激奋的战马.
顿河沿岸的巴兹基村、白山村、奥利尚斯基村.
梅尔库洛夫村、大雷村、谢苗诺夫斯基村、大鱼村、沃江斯基村、列比亚日及叶里克等十个村的连队排成纵队开了过去.
葛利高里用手套擦着黑胡子,抽动着鹰钩鼻子,两道浓眉下忧郁、沉稳的目光注视着每个连队走过去.
无数沾满污泥的马蹄践踏着路上褐色的积雪.
一些熟识的哥萨克走过去的时候,都朝葛利高里笑笑.
叶子烟的烟雾在他们的哥萨克皮帽顶上缭绕、消散.
战马身上冒着热气.
葛利高里跟着最后一个连走起来.
走了约三俄里,一个侦察队迎面驰来.
下士侦察队长策马来到葛利高里面前.
"红军正顺着通往丘卡林斯克村的大道退却!
"利哈乔夫支队没有迎战.
但是葛利高里派出三连哥萨克去进行迂回包抄,自己率领剩下部队跟踪追击,迫使红军战士在丘卡林斯克村就开始扔掉车辆和炮弹箱.
在丘卡林斯克村出口的地方,利哈乔夫的炮兵连陷在一座破旧的小教堂旁边的河沟里.
骑手们砍断马套,骑着马,穿过村边的树林子,逃往卡尔金斯克.
从丘卡林到卡尔金斯克这十五俄里的路上,哥萨克们未经战斗就开过去了.
在大道右面不远的地方,敌人的侦察队曾在亚谢诺夫卡村外朝维申斯克的侦察队打了几枪,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哥萨克已经在开玩笑说:"可以通行无阻地开到新切尔诺夫斯克啦!
"俘获了一个炮兵连,使葛利高里十分高兴.
"连炮栓都没来得及毁坏,"他心里藐视地想道.
用牛把陷在河沟里的炮拖了出来.
立刻从各连队里找来了炮手.
大炮都是用双套马拉的:每门炮用六对马拉着.
派了半个连的哥萨克去护卫炮兵连.
黄昏时分,用突袭战术攻下了卡尔金斯克.
俘获了利哈乔夫支队的一部分人,最后剩下的三门炮和九挺机枪.
其余的红军和卡尔金斯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一起,穿村夺路,向博科夫斯克镇方向溃去.
雨下了一整夜.
清晨,洼地和山沟里水流泛滥.
路不通行:一个小坑就是一处陷阱.
浸透了雨水的雪都塌陷下去,贴在地面上.
马匹直往泥里陷,人也累得直摔跤.
葛利高里派出两个连,由巴兹基村的叶尔马科夫·哈尔兰度少尉率领,去追击退却的敌人,在两个紧挨着的村子里——拉特舍夫和维斯洛古佐夫——俘获了约三十名掉队的红军战士:第二天早晨他们被押送到卡尔金斯克.
葛利高里住在当地大财主卡尔金的那座大宅第里.
俘虏押到他住的院子里来.
叶尔马科夫走进屋,跟葛利高里寒暄了几句,报告说:"捉了二十七名红军士兵.
传令兵已经给你把马牵来啦.
立刻就出发,好吗"葛利高里系上军大衣腰带,对着镜子梳了梳披散到皮帽外面的头发,才转身对叶尔马科夫说:"走.
立刻出发.
咱们在广场上召开一次群众大会,然后就出发.
""还开什么群众大会呀!
"叶尔马科夫耸了耸肩膀,笑着说,"用不着召开大会,他们早就都骑马来啦.
喏,你瞧!
这不是维申斯克人正往这儿奔哪"葛利高里朝窗外一看.
各连排成四路纵队,军容严整地开了过来.
哥萨克们都象是挑选出来的那么整齐,马匹都收拾得那么漂亮,拉出去参加检阅都成.
"这是从哪儿来的他们是从他妈的哪儿来的呀"葛利高里兴高采烈地嘟哝说,一路跑着挂上马刀.
叶尔马科夫在大门口追上了他.
前面那个连的连长已经来到板门前.
他恭恭敬敬地把手举到帽檐上,没敢把手伸给葛利高里.
"您是麦列霍夫同志吗""是我.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请允许我们参加您的队伍吧.
我们愿意跟你们联合起来.
我们这些连队是昨天夜里才组织起来的.
这个连是利霍维多夫村的人组成的,另外两个连队是由格拉切夫村、阿尔希波夫卡村和瓦西列夫卡几个村的人组成的.
""请您把哥萨克带到广场上去,那里马上就要召开群众大会.
"传令兵(葛利高里叫普罗霍尔·济科夫当了他的传令兵)把马牵给他,甚至还给他扶着马镫.
叶尔马科夫几乎连鞍头和马鬃都没有碰到,那么敏捷地把自己干瘦的、象铁一样结实的身体抛到马鞍上,他一面习惯地在马鞍上整理着军大衣的衣襟,一面策马过来,问:"怎么处理这批俘虏"葛利高里抓住叶尔马科夫的军大衣扣子,从马鞍上弯下身子,紧靠过去.
他的眼睛里闪着红色的火花,但是胡子下面的嘴唇虽然显得十分凶狠,却带着笑意.
"你吩咐一下,把他们押送到维申斯克去.
明白了吗可是别让他们走过这道沙岗!
"他挥鞭朝横在镇外的那道沙岗指了指,就策马驰去.
"这是他们为彼得罗付出的第一次代价,"他心里想着,催马快跑起来,无缘无故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子,留下了一道肿起来的白印.
第三十六章从卡尔金斯克向博科夫斯克进军时,葛利高里统率的人马已有三千五百多.
司令部和军区革命军事委员会执委会都派专门通信员紧追着他传送命令和指示.
司令部的一位成员在一封私人的信里,委曲婉转地请求葛利高里.
尊敬的葛利高里·藩苔莱耶维奇同志!
我们听到了一些不很可靠的消息,似乎你在残酷地杀害俘虏的红军士兵.
听说,是根据你的命令,把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在博科夫斯克附近俘获的三十名红军士兵全部消灭了,也就是说全都砍死了.
据说,在这批俘虏中有一位政委,这对我们了解敌人的军力情况,非常有用.
亲爱的同志,请你取消不活捉俘虏的命令吧.
因为这项命令对我们非常有害,而且哥萨克们似乎也都在抱怨这种残暴的行为,担心红军也将杀害俘虏和焚烧我们的村庄.
即使指挥人员,也应该活着解送到司令部来.
我们将在维申斯克或卡赞斯克悄悄地收拾他们,而你却率领你属下的连队,象作家普希金在他的历史小说里描写的塔拉斯·布尔巴①一样,想用火和剑来消灭一切,并且弄得哥萨克们惶恐不安.
务请克制白己,不要杀害俘虏,把他们送到我们这里来.
上述种种,就是我们力量的所在.
谨致敬礼,祝你健康,旗开得胜.
葛利高里没有看完,就把信撕了,扔到马蹄下.
库季诺夫给他的命令是:"立即挥师南下,向克鲁坚基——阿斯塔霍沃——格列科沃地区发动攻势.
司令部认为必须和士官生的战线联接起来.
否则,我们将被包围和击溃.
"葛利高里就在马上写了几句话,回复库季诺夫:我正向博科夫斯克进攻,追击逃跑的敌人.
我不能去克鲁坚基,我认为你的命令是愚蠢的.
我到阿斯塔霍沃去打谁呀那里除了风和霍霍尔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和叛军总部的官方联系就此终止了.
他把所有的连队编成两个团,开到了和博科夫斯克毗邻的孔科沃村.
在这三天里,葛利高里一直打得很顺利,捷报频传.
攻克博科夫斯克后,他又甘冒风险进军克拉斯诺库特斯克.
吃掉了一支阻碍他前进的小部队,但是没有命令砍杀俘虏,都送到后方去了.
三月九日,他已经率领着两团人进逼奇斯佳科夫卡镇了.
这时,红军的指挥部已经感到来自后方的威胁,就调了几个团的兵力和几个炮兵连去镇压叛乱.
前进的红军部队在奇斯佳科夫卡附近跟葛利高里的两个团发生了遭遇战.
战斗持续了三个多小时.
葛利高里担心被装进"口袋",把部队向克拉斯诺库特斯克转移.
但是在三月十日拂晓的战斗中,红军霍皮奥尔斯克的哥萨克重创了维申斯克人的队伍.
在冲锋和反冲锋中,两方的顿河哥萨克相遇了,无情地厮杀起来,葛利高里在战斗中马被打死,腮部被砍伤,率领两个团撤出战斗,退回博科夫斯克.
晚上,他审问了一个被俘的霍皮奥尔哥萨克.
一个捷皮金斯克镇的、已经不很年轻的哥萨克站在他面前,这个哥萨克白眉毛、窄胸脯,军大衣的领子上系着几缕红布条.
他很愿意回答问题,但是笑得很勉强,叫人不舒服.
①果戈理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的主人公.
这里说成是普希金小说里的人物,是表示写信的人缺乏文学知识.
"昨天都是哪些团参加战斗的""我们以斯坚卡·拉辛命名的第三哥萨克团.
这个团差不多全是霍皮奥尔斯克区的哥萨克.
还有第五后阿穆尔团、第十二骑兵团和第六姆岑斯基团.
""谁担任总指挥据说是吉克维泽①指挥的,是吗""不是,是多姆尼奇同志指挥这支联合部队.
""你们的弹药很足吗""足得很!
""有多少大炮""大概有八门.
""你们这个团是从哪儿调来的""从卡缅斯克镇的几个村调来的.
""给你们说了往什么地方调吗"这个哥萨克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回答了.
葛利高里想了解了解霍皮奥尔人的情绪.
"哥萨克们私下都谈论些什么""他们都说,不愿意来……""你们团里的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起义吗""打哪儿知道呀""那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来呢""你们也是哥萨克嘛!
大伙都讨厌打仗.
要知道,我们自从跟着红军出来——到现在日子也不短啦.
""你也许愿意在我们这儿服役吧"哥萨克耸了耸窄肩膀.
"您看着办吧!
但是我不想干啦……""那好,你走吧.
我们放你回家去看老婆……大概想家了吧"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走出去的哥萨克的背影,把普罗霍尔叫来.
他默不作声,抽了半天烟.
然后走到窗口,背朝着普罗霍尔,坦然地命令说:"去告诉弟兄们,把刚才我审问过的那个家伙偷偷带到花园里干掉.
我是不要红色的哥萨克俘虏的!
"葛利高里歪斜的靴后跟一拧,猛地转过身来.
"立刻就把他……去吧!
"普罗霍尔去了.
葛利高里站了片刻,折着窗口娇嫩的海棠花枝,然后匆匆走到台阶上.
普罗霍尔正跟几个坐在仓房前面晒太阳的哥萨克小声说话.
"你们把俘虏放走吧.
叫人给他开一张通行证,"葛利高里看也没有看哥萨克们,说完就回到屋子里去,站在破镜子前面,困惑不解地摊了摊手.
他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要走出去并命令放走俘虏.
当他暗自嘲笑着,告诉那个俘虏"我们放你回去看老婆……走吧,"这句话的时候,曾有过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感到某种快意,因为自己知道,立刻就会把普罗霍尔唤来,命令在花园里干掉这个霍皮奥尔人.
他对自己这种怜悯的感情,颇不以为然——除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怜悯,还会有什么别的感情侵入了自己的意识,使他放掉敌人呢而与此同时却又感到心情愉快……这是怎么回事①吉克维泽·瓦西里·伊西多罗维奇(1886—1919),革命家,布尔什维克,国内战争中的英雄.
呢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而且特别令人不解的是,昨天他还亲口对哥萨克们说:"庄稼佬是敌人,但是那些现在跟着红军走的哥萨克,更是双料的敌人!
对俘虏的哥萨克,要象对付奸细一样,简单地审问一下:就三下五除二——送上鬼门关.
"怀着这种没有解决的、痛苦的矛盾,怀着察觉到自己所进行的事业是非正义的心情,葛利高里走出了他住的屋子.
奇尔斯克团的团长——一个身材高大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脸上布满模糊的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的细纹——和两个连长到他这里来了.
"又有援军开来啦!
"那位团长笑着报告说.
"从纳波洛夫、亚布洛涅夫小河村、古森卡又来了三千骑兵,另外还有两连步兵.
你打算怎么安排他们呀,潘苔莱维奇"葛利高里带上从利哈乔夫那里缴获的毛瑟枪和漂亮的战地背包,走到院子里.
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天空象夏天一样高远、蔚蓝,白絮般的云堆,也象夏天一样,向南天涌去.
葛利高里把全体指挥官召集到胡同里来开会商量,来了大约有三十个人,零乱地坐在一片倒塌了的篱笆上,不知道是谁的烟荷包在人们手里传递着.
"咱们要制定一个什么样的作战计划呀用什么方法打掉把咱们从奇斯佳科夫卡赶出来的那几个团呢咱们的进军方向又是哪里呢"葛利高里顺便传达了库季诺夫的命令,然后问.
"他们用来对付我们的人有多少从俘虏嘴里问出来了吗"一位连长沉默了一会儿,问.
葛利高里把用来对付他们的几个团说了一遍,粗略地计算着敌人的枪支人马.
哥萨克们都沉默不语.
在会议上可不能不加考虑的胡说八道.
格拉切夫村的连长就这么想的,他说:"稍等一会儿,麦列霍夫!
让我们想一想.
要知道这可不是抡刀乱砍一顿的事情.
不要出什么漏子才好.
"第一个发言的还是他.
葛利高里仔细地听了大家的发言.
大多数人都认为,即使打得顺手,也不要走得太远,只打防御战.
但是也有一个奇尔人热烈支持叛军总司令的命令,他说:"咱们不能老在这儿瞎转转.
让麦列霍夫率领咱们到顿涅茨河去.
你们这是怎么啦胡涂了吗咱们只有这么一小撮人,可是咱们要对付的却是整个的俄罗斯.
咱们怎么对付得了呢他们攻来——咱们就完啦!
应当冲出去嘛!
咱们的子弹虽然很少,但是可以弄到子弹的.
应该搞一次袭击!
请你们大家决定吧!
""可是把老百姓弄到哪儿去呢把婆娘们、老头子和小孩子们弄到哪儿去呀""叫他们就留在这儿好了嘛!
""你的脑袋瓜儿很聪明,可惜装到傻瓜的脖子上啦!
"在这以前坐在篱笆边上,喊喊喳喳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春耕,谈论着如果要冲出包围圈去,家业怎么办的几位连长,在奇尔人说完以后,都哇啦哇啦叫嚷起来.
会议立刻就变成象村民大会一样,嘈成一片,纳波洛夫村的一个上年纪的哥萨克嗓门最高,压下了众人,大声喊:"离开自己的篱笆,我们哪里也不去!
我头一个就领着我的连队回村子去!
要打,就在自家门口打,我们不去救别人的命!
""你别对我大吵大嚷嘛!
我只不过在说说自己的看法,可是你,就这么哇哇乱叫!
""有什么可说的啊!
""叫库季诺夫自个儿去顿涅茨河吧!
"葛利高里等大家安静下来,对争论的问题说了几句有决定意义的话:"我们就坚守在这里!
要是克拉斯诺库特斯克跟我们联合,我们也保卫它!
我们哪里也不去.
会就开到这里.
都回连队去吧!
立刻就回各自的阵地去.
"过了半个钟头,当队队骑兵,象不尽的滚滚巨流,沿街泻去,葛利高里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自豪感和喜悦:他有生以来还没有指挥过这么多的人马.
但是心头除了这种虚荣的喜悦以外,同时又有另一番惶恐、辛酸的滋味袭来:自己能很好地统率这支人马吗有足够的才智统率几千哥萨克吗现在指挥的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连,而是一个师啊.
他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哥萨克能掌握几千人的命运,担负起保护他们的神圣使命吗"而且主要的是——我率领着他们去反对什么人呢反对人民……究竟谁是谁非呢"葛利高里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目送着密集的、开过去的连队.
那种令人陶醉的权力欲逐渐衰退了,在他眼里已黯然失色,只剩下了惶恐和痛苦,压得他沉重难忍,背也驼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春天使河水欢腾起来.
日子显得更有生气,碧绿的山水奔流得越来越响.
太阳变得更加红艳,冬日那层惨淡的黄颜色已经褪去.
太阳的光芒已经变得更加刺眼,暖气融融.
中午,积雪融化,裸露出来的田地热气腾腾,鱼鳞般的、千疮百孔的残雪急不可耐地闪着银光.
空气湿润、浓郁、芳香.
太阳晒着哥萨克们的脊背.
鞍褥晒得暖烘烘的,使人感到异常舒服,湿润的春风把哥萨克红褐色的脸颊也吹得滋润了.
有时候风又从积雪覆盖的山岗上吹来阵阵的寒气.
但是温暖战胜了寒冬.
群马春情初发,闹得欢腾,从它们身上飞下脱落的毛团,马汗更加辛辣刺鼻.
哥萨克们已经把麻似的马尾巴结扎起来,闪晃在骑士们背上的驼毛围巾已经显得多余了.
皮帽子下面的额角被汗浸湿,短皮袄和棉袄已经穿不住了.
葛利高里率领着团队沿着夏季的大道挺进.
远处,在风车后面,红军的骑兵连已经布成散兵阵形:战斗在斯维里多夫村附近打响了.
葛利高里还不会象他应该的那样,在后方指挥战斗.
他亲自率领维申斯克的儿个连投入战斗,堵住了最危险的地方.
于是战斗就在没有统一的指挥的情况下混战一场.
各团都不遵守事前的布置,各自为战.
没有战线.
这就有了开展大规模运动战的可能.
拥有庞大的骑兵部队(葛利高里的队伍里骑兵占绝大多数)成了自己重大的优势.
葛利高里决心利用这种优势,用"哥萨克战法":包抄敌人的两翼,挺进敌后,摧毁辎重队,进行夜袭骚扰,瓦解红军.
但是在斯维里多夫村附近的战役中,他决定采用另一种战术:他率领着三个连飞驰到阵地上,一个连留在村子里,命令他们下马,埋伏在村边的树林里,预先把看守马匹的人都送到村子深处的各家院子里,自己带着其余的两个连飞驰到离风车半俄里远的小山岗上,逐渐地投入战斗.
与他对阵的红军乓力超过两个骑兵连.
这不是霍皮奥尔哥萨克,因为葛利高里从望远镜里看到是剪短尾巴、矮小强悍的马,都不是顿河马,哥萨克是从来不剪短马尾巴的,不破坏马匹的自然美.
那么进攻的准是第十三骑兵团,或者是新调来的.
葛利高里站在山岗上用望远镜观察着地形.
骑在马上,他总是觉得视野更广阔,只要把靴尖蹬在马镫上,就觉得信心倍增.
他看到那支三千五百名哥萨克的红褐色长蛇般的纵队,正沿着奇尔河对岸的山岗移动.
纵队婉蜒曲折地缓慢地爬上山坡,向北面的叶兰斯克和霍皮奥尔河口地区开去,到那里去迎击从梅德维季河口方面攻来的敌人,增援已经支持不住的叶兰斯克人.
葛利高里跟正在准备冲锋的红军骑兵散兵线相距约有一俄里半.
葛利高里按老规矩,急忙展开了自己的连队.
并不是所有的哥萨克都有长矛,但是把那些拿着长矛的人都排在第一列,突出约有十沙绳.
葛利高里跑到第一列前面,侧着身子,拔出马刀来.
"小快步前进!
"起初,他骑的那匹马因为蹄子踏在一个披雪掩盖着的田鼠洞里,打了一个趔趄.
葛利高里在马上端正了身子,气得脸都白了,用刀背使劲砍了马一下子.
他骑的是从一个维申斯克人那里牵来的一匹很好的战马,但是葛利高里对它却总有些放心不下.
他知道,两天的工夫,马是不可能习惯自己的骑法的,而且自己也没有去熟悉它的习性和脾气,——他担心这匹还陌生的马,不会象他自己那匹在奇斯佳科夫卡附近打死的战马一样,只要稍稍动动缰绳,就明白主人的意图.
马被马刀背砍了一下之后,发火了,飞奔起来,不管怎么勒缰绳,也没用.
葛利高里心都凉了,甚至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它会害死我的!
"冒出了这样伤心的念头.
但是这马越跑越稳,也越加听从那驾驭它奔驰的人的手上轻微的动作,葛利高里也就越有信心,头脑也越冷静了.
有一会儿功夫,他的目光离开了迎面波浪似地涌来的分散开的敌骑兵,扫了一眼马脖子.
马的两只火色的耳朵生气地紧抿着,脖子象在断头台上似的,伸得笔直,有节奏地颤抖着.
葛利高里在马上挺直身子,拚命吸气,把靴子深深地踏进马镫里,回头看了看.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次看到过在自己身后奔腾、轰鸣的骑兵阵容,而且每次面对这即将袭来的、不可言喻的恐怖、野蛮的兽性冲动,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从他放开马飞奔,直到冲到敌人面前,内心总有那么一瞬间不可捉摸的变化.
在这可怕的瞬间,葛利高里的理智、冷静和心计全都化为乌有,只有兽性的本能在牢牢地控制着他的意志.
如果有谁能在冲锋的那一刹那从旁边看看葛利高里的话,他可能还会认为,是冷静、清醒的头脑在支配着他的动作呢.
因为从表面上看,这些动作都充满自信、准确和恰到好处.
双方之间的距离轻易地缩短了.
骑士和马匹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大.
双方骑阵之间的一小块遍地衰草、还留有残雪的乡村公共牧场,完全被马蹄吞没了.
葛利高里盯上了跑在自己连队前头约有三匹马那么远的一名敌骑.
他骑的那匹深褐色高头大马,象狼一样一纵一纵地跑着.
这名骑士在空中挥舞着军官用的军刀,镶银的刀鞘在腰间摇晃,直碰马镫,在阳光中闪烁,象阵阵烈焰.
转瞬间,葛利高里就认出了这位骑士.
这是一个卡尔金斯克的外来户共产党员,名叫彼得·谢米格拉佐夫.
一九一七年——那时候还是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他打着一副前所未见的裹腿,头一个从德俄战场上跑回家来,同时还带回了对布尔什维克的信仰和在战火中锻炼出来的坚定刚强的性格.
是一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
在红军中服役,在暴动发生前从部队回到镇上来建立苏维埃政权.
正是这个谢米格拉佐夫在信心十足地驾驭着战马,姿势优美地挥舞着在搜查时缴获来的专为检阅用的军官马刀.
葛利高里龇着咬得紧紧的牙齿,抖了抖缰绳,马就听话地加快了速度.
葛利高里在冲锋的时候,有一种他独具的劈刺方式.
当他的听觉和视觉辨认出是一位劲敌的时候,或者是当他要不顾一切,准确地给敌人致命的一击的时候,他就采用这种劈刺方式.
葛利高里从小就是左撇子.
连拿勺子和画十字都用左手.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为此曾狠揍过他不知多少次,连同年的孩子们都管他叫"左撇子葛利什卡".
打骂大概对年幼的葛利什卡发生了作用.
从十岁时候起,他就改掉了用左手代替右手的习惯,"左撇子"这个外号也没人叫了.
但是他一直到今天还能用左手做右手能做的一切事情.
左手的力气甚至更大些.
冲锋时,葛利高里利用这种优势,总是非常奏效.
他拨马冲向选准的敌人,通常也跟大家一样,从左边绕过去,以便用右手去砍;而那个即将与葛利高里交手的人,也是这样想法.
于是等到离敌人只剩十来沙绳远,而且那个人已经把身子略微倾斜,举起马刀的时候,——这时葛利高里陡然,但不动声色拨马绕到右面,把马刀换到左手里去.
沮丧的敌人被迫临时改变姿势,因为从右向左,隔着马头,砍起来很不习惯,就失去了信心,感到情况不妙……葛利高里竭尽全力,拚命砍去,同时使劲把刀往后一带.
"锅圈儿"教给葛利高里"巴克拉诺夫劈刺法",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两次战争中,葛利高里已经"锻炼"成了高手.
掌握马刀劈刺技术可不象扶犁把那样容易.
他在劈刺技术上颇有独到之处.
为了能在一瞬间把马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所以他从来不在刀把上拴穗头,他知道在猛烈劈刺时,如果刀的斜度不准确,刀就会从手里飞出去,甚至手腕子会脱臼.
他练出一手很少有人会的高招,只要轻轻一下,就能把敌人手里的武器打掉.
或者是轻轻一触,就使敌人的胳膊麻木不举.
葛利高里对用冷兵器厮杀的学问有很深的造诣.
砍葡萄藤的时候,如果快刀削去,斜砍断的藤条可以连颤动都不颤动就落下来,葡萄架的柱子晃都不晃.
哥萨克的马刀砍下来的藤条尖头,能轻轻地扎进原株旁边的沙土里.
有点象喀勒梅克人的、漂亮的谢米格拉佐夫就是这样轻轻地从马鞍子上滑下来,用手巴拳紧捂住被斜砍了一刀的胸部,落在直立起来的马下.
全身散发出临死的凉气……就在这时,葛利高里在马上挺直了身子,立在马镫上.
第二个红军骑兵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马,没头没脑地朝他冲来.
葛利高里隔着高仰起、流着汗沫的马头,还看不到那个骑兵,但能看见马刀和弯曲的斜背和乌亮的刀刃.
葛利高里使出全身的劲儿勒了一下马疆绳,躲开劈来的一刀,——把右面的缰绳往手里收紧着,朝敌人弯下去的、刮得光光的红脖子砍去.
他头一个从混战的人群中冲杀出来.
眼前是一片蚂蚁似的蠢动的骑兵.
手巴掌上是一阵阵的神经质的刺痒.
他把马刀插回刀鞘,拔出手枪,策马全速奔回.
哥萨克们也跟着他狂奔而来.
各连已经跑得七零八落.
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出现一顶顶趴在马脖子上的高筒皮帽子和系着白箍、带护耳的大皮帽.
一位熟识的下士,戴着一顶狐狸皮的三扇帽,穿着保护色的短皮袄,在葛利高里身旁跑着.
他被砍掉一只耳朵,腮帮子一直伤到下巴颏,胸膛象只打烂的、装着熟透的樱桃的篮子,龇着牙,满口鲜血.
本来已经动摇,且有半数已飞驰回去的红军骑兵,又掉转马头杀了回来.
哥萨克们的退却又使他们振作起来,追赶上来.
一个落在后面的哥萨克被象秋风扫落叶似地打下马,被乱马踏进雪地里去.
眼看就跑到村子了,花园里黑乎乎的树丛、山岗上的小教堂、宽阔的胡同,已经历历在目.
离埋伏着一个连的村外树林只剩下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从马背上淌下汗沫和鲜血.
葛利高里一面跑着,一面气愤地压着手枪扳机,把打不响的手枪塞回枪套去(子弹卡住了),厉声喊:"散开!
!
!
"哥萨克连队汇成的急流,象汹涌的河水撞到兀立中流的石崖上,平稳地分成两支流去,把追击的红军骑阵暴露出来.
埋伏在树林子里的那个连就从树丛中朝着红军骑阵一排齐射,接着第二排,第三排……喊声四起!
有匹马连同骑在身上的红军战士,一头栽在地上.
另一匹膝盖一弯,脑袋扎进雪里,一直扎到耳根.
子弹又把三四名红军战士打下马来.
直到其余的红军骑兵在狂奔中挤成一团,掉转马头,哥萨克们又对他们打了一排子弹,枪声才沉默了.
葛利高里刚刚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连队!
……"上千只马蹄已经踏着烂雪,急转弯,追了上去.
但是哥萨克们追的劲头不大:战马已经疲惫不堪.
追了有一俄里半,就回来了.
他们剥下打死的红军士兵身上的衣服,卸下打死的战马身上的鞍子.
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找到了三名受伤的红军士兵.
他叫他们脸朝篱笆站好,依次砍死.
事后,哥萨克们挤在被砍死的红军士兵旁边呆了半天,抽着烟,仔细察看那几具尸体.
三具尸体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被从锁骨斜劈到腰.
"看,我把三个变成六个啦,"阿廖什卡眨着眼睛,抖动着脸颊,吹嘘说.
大家都奴颜婢膝地请他抽烟,都带着明显的尊敬表情看着阿廖什卡那不大的、也不过象个葫芦瓜那么大的拳头,看着他那把棉袄撑得鼓鼓囊囊的大胸脯.
披上军大衣、大汗淋漓的战马站在篱笆旁边打哆嗦.
哥萨克们在紧马肚带.
胡同里,大家在井边排队打水.
很多人牵着疲惫不堪、拖着腿走的战马在遛.
葛利高里带着普罗霍尔和另外五个哥萨克走在前头.
他好象从眼睛上摘下了眼罩似的.
又跟冲锋之前一样,他又看见了普照大地、融化着草堆边的残雪的太阳,听见了遍村都是春天麻雀的喳喳叫声,闻到了一阵阵的已经飘到门口、淡淡的春天气息.
生命重又回到他身上来了,并没有因为不久前的流血显得暗淡衰萎,反而由于可怜、虚幻的喜悦显得更富于诱惑力了.
在已经融化了的黑土地上,残雪总是显得更诱人、更明亮……第三十八章暴动象洪水一样,波涛汹涌,泛滥开去,淹没了整个顿河地区以及顿河两岸方圆四百俄里的广大草原.
二万五千名哥萨克又骑上了战马.
顿河上游的各村提供了一万名步兵.
战争达到了空前未有的规模.
反革命的顿河军在顿涅茨河沿岸建立了战线,以掩护新切尔卡斯克,准备进行有决定性的战役,暴动扰乱了与白军对抗的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的后方,使本来就难于实现的控制顿河地区的任务变得无限复杂化了.
四月里,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已经清楚地面临着巨大的威胁,这是叛军与白卫军战线的联合.
无论如何要抢在叛军从后方把红军阵地吃光并与反革命的顿河军会师以前,把暴乱镇压下去.
开始调集成斗力强的部队去镇压暴动:由一些水兵团——波罗的海和黑海的海军,一些可靠的步兵团、铁甲车队和特别勇猛的骑兵部队组成一支清剿部队.
把博古卡尔野战师的五个团全部从前线撤下来,他们拥有八千多人,几个炮兵连和五百挺机枪.
四月里,卡赞和坦波夫的学生军已经英勇地战斗在卡赞斯克地区的叛军阵地上,过了一些日子,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军官学校的队伍也开来了,拉脱维亚的步兵也在舒米林斯克附近与叛军厮杀起来.
哥萨克由于缺乏战斗装备急得喘不过气来.
起初是没有足够的步枪.
子禅也打光了.
要靠流血牺牲去夺取枪支、子弹.
要靠冲锋或者夜袭夺取.
他们也正是这样干的.
四月里,叛军已经有了足够的步枪,六个炮兵连和将近一百五十挺机枪.
在暴动刚开始的时候,维申斯克的军火库里存有五百万个空子弹壳.
区苏维埃动员了手艺最好的铁匠、钳工和制枪匠.
在维申斯克建立了一个制造枪弹的作坊,但是没有铅,无法铸造弹头.
于是区苏维埃号召各村收集铅和铜.
把蒸汽磨坊的全部存铅和锡都征用了.
派出骑马的信使带着简短的号召书到各村去散发:你们的丈夫、儿子和弟兄已经没有子弹射击啦……他们只能用从该死的敌人手里夺来的子弹射击.
请你们把家里的一切可以用来铸造子弹的东西都捐献出来吧!
请你们把风磨上的铅丝筛子卸下来捐献了吧.
过了一个星期,全区里已经没有一座风磨上还装着有铅丝的筛子了.
"你们的丈夫、儿子和弟兄已经没有子弹射击啦……"于是婆娘们就把一切合用和不合用的东西都送到村苏维埃去了,曾经在那里打过仗的各村的孩子们从墙上往下抠霰弹,翻开土地,寻找炮弹片.
然而就连这项工作,大家的思想也并不一致;一些贫苦妇女由于不愿意毁掉自己家里仅有的几件器具,被戴上"同情红军"的帽子逮捕起来,押到区里去.
在鞑靼村,一些富裕的老头子,竟为两句不慎讲的闲话:"叫财主去毁坏风磨吧,他们大概认为红军比破产还可怕,"就把从部队里回来休假的"生铁头"谢苗打得卖破血流.
收集的铅都在维申斯克的作坊里熔化了,但是铸出来的子弹因为没有镍皮,还是要熔化……土法制造的枪弹,在射击以后,铅块从枪膛里飞出去,发出奇怪的呜呜咕咕的叫声,也只能打一百或一百二十沙绳远.
然而被这种铅弹打伤了是非常可怕的.
红军战士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有时候在跟哥萨克侦察兵在近距离相遇时,就大声喊话:"用你们的甲虫射击呀……快投降吧,反正我们要把你们都打垮!
"三万五千名叛军编成了五个师,另编了一个第六独立旅.
第三师由叶戈罗夫指挥,在梅什·科夫斯克——谢特拉科夫地区作战.
第四师驻守在卡赞斯克——顿涅茨科耶——舒米林斯克地区.
指挥这一师的是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准尉;这个人从外表看,神色忧郁,可是打起仗来却勇猛异常,简直象个魔鬼.
由乌沙科夫指挥的第五师战斗在斯拉谢夫斯克——布坎诺夫斯克一线.
梅尔库洛夫指挥的第二师在叶兰斯克一带的村庄——从霍皮奥尔河口到戈尔巴托夫方面作战.
第六独立旅也在这一带活动,这个旅组织严密,几乎没有受过损失,因为指挥这个旅的是马克萨耶夫的哥萨克博加特廖夫准尉,此人处事周密、谨慎,从不冒险,决不拿人去作无为的牺牲.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把他指挥的第一师布置在奇尔河沿岸.
他驻守的这个地区是整个战线的前卫地带,从前线上抽调下来的红军部队不断从南面向他压来,但是他不仅顶住了敌人的进攻,而且还能援助兵力较弱的第二师,调出一部分步兵和骑兵连队去救援.
暴动没有能发展到霍皮奥尔和梅德维季河口地区各集镇.
那里也出现过骚动,从那里来过一些急使,请求部队向布祖卢克和霍皮奥尔河上游推进,以便发动那里的哥萨克起来暴动.
但是叛军司令部不打算冲到顿河上游地区的边界以外去,他们知道霍皮奥尔河地区的基本群众倾向于苏维埃政权,而且是不愿意拿起枪来暴动的.
就是那些急使也不敢保证一定会成功,他们坦白地说,各村对红军不满的人并不太多,说那些残留在霍皮奥尔河地区偏僻村庄里的军官也都藏匿起来了,要想组织起大规模同情暴动的队伍是不可能的,因为上过前线的哥萨克们或者待在家里,或者是跟红军走了,而老头子们则象牛犊子似的被关进了牛棚,这些人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先前的威望.
乌克兰人聚居的南部各乡,红军把青年人动员了起来,加入了博古恰尔野战师,跟叛军打仗的劲头儿很足.
暴动被封锁在顿河上游地区范围内,所有的人,上自叛军司令部,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想要长期保卫家乡是不可能的,——早早晚晚,红军一定要从顿涅茨回师反击,消灭他们.
三月十八日,库季诺夫把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召到维申斯克去开会.
葛利高里把师的指挥工作委托给自己的剧手里亚布奇科夫,一清早就带着传令兵到区上去了.
葛利高里来到司令部的时候,库季诺夫在萨福诺夫的陪同下,正跟阿列克谢耶大斯克镇的一位急使在谈判,库季诺夫驼着背,坐在写字台边,用干瘦、黝黑手指玩弄着高加索式的皮带头,没有抬起由于连夜不眠而肿胀的、红红的眼睛,向坐在他对面的哥萨克问:"可是你们自己呢你们自己怎么想呢""这个嘛,我们当然……我们自己也很不顺手……谁能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的,打算干什么呢,可是,你知道,这儿的老百姓是个什么样子吗他们都胆怯得很.
他们想干,可是又害怕……""'想干,!
'害怕'!
"库季诺夫气得脸色灰白,大声喊叫,在圈椅里扭来扭去,好象椅座烫他的屁股.
"你们都象些美貌的大姑娘!
又想,又怕疼,又怕妈妈不答应.
好啦,滚回你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去吧,告诉你们那些老头子,就说如果你们自个儿不干起来,我们连一个排也不会派到你们地区去.
就让红军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绞死吧!
"哥萨克紫胀的手,艰难地把毛光闪亮的狐皮帽子推到后脑勺上.
汗珠顺着额角的皱纹,就象春水顺着小沟一样,滚滚流下,淡白的短睫毛不停地眨着,眼睛却在遗憾地笑着.
"当然,只有魔鬼才会把你们赶到我们那儿去.
但是问题是怎么打响第一炮.
这第一炮是最重要的……"葛利高里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退到一边去,——一个穿着短皮上衣、个子不高、留着黑胡子的人,没有敲门就从走廊里闯了进来.
他和库季诺夫点头问候之后,用白净的手掌托着脸颊,在桌边坐下.
葛利高里认识司令部的所有参谋人员,但是这个人却是头一次看见,就仔细地看了看.
面部轮廓纤细,脸色黝黑,但是并非风吹日晒的黑色,柔嫩的白手,完全是知识分子的风度,——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他不是本地人.
库季诺夫用眼睛看着陌生人,对葛利高里说:"你们认识一下吧,麦列霍夫.
这位是格奥尔吉泽同志.
他……"他迟疑了一下,玩弄着腰带上发黑的银饰,站起身来,朝着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急使说:"好啦,老乡,你走吧,我们现在要办公事啦.
回家去,把我的话转告给该告诉的人.
"那个哥萨克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头上戴的火红的、闪着黑茸毛的狐皮三扇帽几乎顶到天花板了.
哥萨克的大宽肩膀遮蔽了透进来的光亮,屋子里马上显得又小又挤.
"你是来请救兵的吗"葛利高里问,手掌上一直还留着跟这个高加索人握手的不愉快感觉.
"对,对!
是来请救兵的.
你瞧,结果弄成这样……"哥萨克很高兴地转身朝着葛利高里说,想得到他的支持.
被火红的皮帽一衬,他那彤红的脸显得那么神色慌张,汗流满面,连大胡子和上唇上耷拉着的红胡髭都好象洒满了小水珠.
"你们也不喜欢苏维埃政权吗"葛利高里装作没看见库季诺夫不耐烦的样子,继续询问.
"老弟,这个政权现在还算好,"大块头的哥萨克审慎地低声说,"不过我们担心以后会变坏.
""你们那儿有过枪毙人的事儿吗""没有,上帝保佑!
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儿.
唉,这么说吧,抢马、抢粮食,这是常事.
还有,当然也逮捕过一些说反对他们话的老百姓.
总而言之,一片恐怖.
""如果我们维申斯克的部队开到那儿去,你们能发动起来吗能把大伙都发动起来吗"哥萨克那被太阳光染成金色的小眼睛狡狯地眯缝起来,避开葛利高里的视线,皮帽子这时也滑到了因皱眉思索而隆起了一道道皱纹的额角上.
"把大伙都……这很难说,不过家业厚实的哥萨克当然是会起来干的.
""那些穷苦的、没有家业的人呢"在此以前,一直盯着这个哥萨克眼睛的葛利高里,现在遇到了他那孩子似的惊愕的、正视着他的目光.
"嗯!
……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还会不喜欢吗这个政权使他们如鱼得水,高兴得象过节一样!
""你这个混帐东西!
"库季诺夫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大声喊,他坐的圈椅也拉着长声吱吜吱吜地叫起来.
"你干么要来怂恿我们去呀难道你们那儿都是财主吗如果一个村子只有两三户人家起来干,那叫什么暴动呀赶快从这儿滚出去!
滚,听见没有!
红公鸡还没有啄你们的屁股呢,等它啄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是没有我们帮助也会拿起枪来打的!
你们这些狗崽子,躲在别人背后乎平安安地耕地耕惯啦!
你们还是躺在炉炕上用热稗子焐着去享福……好啦,滚,滚!
我一看见你他妈的就恶心!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扭过脸去.
库季诺夫脸上的红斑越来越红.
格奥尔吉泽在拧着小胡子,翕动着弯弯的、象刀削似的鹰钩鼻子.
"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你多多原谅.
不过,老爷,请你不要叫嚷,不要吓唬人,事情可以好好商量嘛.
我已经把我们的老头子们的请求转达给你们,把你们的答复带给他们,有什么可叫嚷的呀!
信仰正教的人要被人咒骂到什么时候呀白军咒骂,红党也咒骂,现在你也咒骂起来啦,哪个政权都要显显自己的威风,还要粗鲁地跟我们开开玩笑……唉,我们农民的日子太惨啦,简直象被癞狗舔过一样!
……"哥萨克愤怒地把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象一块大石头似的滚到走廊里去,轻轻地关上门;但是到了走廊里却把愤怒全部发泄出来,砰地一声使劲把外面的门关上,震得墙上的石灰屑纷纷落到地上和窗台上,足足持续了有五分钟之久.
"你瞧瞧吧,老百姓变成什么样子啦!
"库季诺夫玩弄着皮带,变得越来越和蔼,高兴地笑着说.
"一九一七年的春天,我到车站去,正是春耕时节,复活节前后.
自由自在的哥萨克们在翻耕田地,他们简直自由得发昏啦,竟把所有的道路都翻耕啦,——就象他们的土地还太少似的!
在托金村外,我招呼了一个耕地的人到我的马车前.
问他:'你这家伙怎么把道路都给耕啦'小伙子有点儿害怕了,连忙说:'我再也不耕啦,真对不起,我可以把道路垫平.
'我又用这种方法吓唬过两三个人.
车一赶出格拉切夫——道路又都耕啦,有个庄稼人正扶犁耕呢.
我大声喊:'喂,过来!
'他走了过来.
'你有什么权利把道路耕啦'这家伙瞅了我一眼,是个很英俊的年轻哥萨克,两眼炯炯有神,然后一声没吭,掉头就往牛那里跑去.
跑到牛跟前,从牛轭里抽出一根铁棍,又跑到我面前来.
抓住车沿,跳到踏板上,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你们吸我们的血要吸到什么时候怎么样,我一下子把你的天灵盖敲碎,愿意吗'他用铁棍朝我直比划.
我说:'你怎么啦,伊万,我是跟你闹着玩的呀!
'而他却说:'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伊万啦,而是伊万·奥西佩奇,你这么无礼,我要给你一耳光了!
'你相信吧,我好容易才脱了身.
这家伙也是这样:先是哼哼唧唧,磕头央告,可是最后,却真相毕露.
老百姓的自豪感显露出来啦.
""是他们的蛮劲横劲儿苏醒啦,而且形之于外,并不是什么自豪感.
蛮横无礼已经合法化啦,"那位高加索中校泰然地说,也没有等别人说出不同看法,就结束谈话说:"请开会吧.
我很想今天就到团里去.
"库季诺夫敲了敲隔墙,喊道:"萨福诺夫!
"然后又对葛利高里说:"你也参加,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俗话不是说:'两个人的主意,总比一个人的好'吗咱们很走运,格奥尔吉泽同志出于偶然,羁留在维申斯克,现在来帮助咱们啦.
他是中校,参谋大学毕业.
""您是怎么羁留在维申斯克的"葛利高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发冷,警惕起来,问.
"我害了伤寒,从北方战线上撤退的时候,把我留在杜达列夫斯克村.
""您在哪个部队呆过""我吗不,我不在战斗部队工作.
我在司令部特工组.
""哪个组是西特尼科大将军领导的那个组吗""不是……"葛利高里还想再问几句,但是格奥尔吉泽中校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十分紧张集中,使人觉得再问下去,就很不知趣了,于是葛利高里说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不久参谋长萨福诺夫、第四师师长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和粉面白齿的准尉——第六独立旅旅长——博加特廖夫都来了.
会议开始了.
库季诺夫根据战报向参加会议的人汇报了前线情况.
中校第一个要求发言.
他缓缓地把三俄里缩为一英寸的地图在桌子上摊开,流畅地、胸有成竹地带点儿外乡口音说:"我认为首先必须从第三和第四师的预备队中抽调部分部队,投到麦列霍夫那个师和博加特廖夫准尉的独立旅据守的阵地.
根据我们得到的秘密情报和从俘虏那里了解的情况,可以明显地看出,红军司令部准备在卡缅卡——卡尔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地区上给咱们一次严重的打击.
从投过来的红军士兵和俘虏的供词中得知,红军第九军司令部从第十二师调出两个骑兵团、五支阻击部队,配备着三个炮兵连和几个机枪队,从奥布利维和莫罗佐夫斯克调到这一线上来了.
根据粗略的估计,这些增援部队可使敌人得到五千五百兵员.
这样一来,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拥有了数量上的优势,更不用说他们还拥有武器上的优势了.
"象向日葵花朵一样的黄色太阳,透过十字形的窗格子,从南面照进了屋里.
浅蓝色的烟团一动不动地挂在天花板下面.
辛辣的农家烟草气味和汗湿的靴子的臭气混成一片.
天花板下面,一只被烟呛得要死的苍蝇在拼命地嗡嗡叫.
葛利高里昏昏沉沉地望着窗外(他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肿起的眼皮象铅一样沉重,睡意和烧得很热的屋子里的暖气一同渗进了他的身体,昏昏如醉的倦意使他的意志和思想意识都软弱、模糊起来.
而窗外,从顿河下游吹来的春风在呼啸,巴兹基村外山岗上的残雪闪耀着粉红色的光芒,顿河对岸的杨树梢被风吹得摇晃得那么厉害,以至葛利高里看着,仿佛就听到了它们发出的、不断的沙沙声.
中校清晰、有力的声调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注意.
他振作精神,细心倾听起来,矇眬的睡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化为乌有.
"……敌人在第一师阵地上活动的减弱以及顽强地企图把攻势转向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一线,这使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
我认为……"中校把"同志们"这三个字咽了回去,已经在用他那女人一样白皙透亮的纤手恶狠狠地做着手势,提高了嗓门说,"库季诺夫总司令在萨福诺夫的支持下,正在铸成一个重大的错误:把红军的这种佯动信以为真,要削弱麦列霍夫那个师防区的兵力.
诸位,请原谅!
诱开敌人的兵力,声东击西,这是起码的战略常识……""但是麦列霍夫并不需要预备团,"库季诺夫打断他的话,辩解说.
"恰恰相反!
我们应该把第三师的部分预备队留在身边,以便在战线被突破时,有可用的兵力来堵上缺口.
""看来,库季诺夫根本不想问我,是不是愿意拨给他预备队,"葛利高里气哼哼地说.
"可我是不会给的.
一个连也不给!
""得啦,老弟,这……"萨福诺夫含笑摸弄着焦黄的胡子尖,拖着长腔说.
"用不着什么'老兄老弟'的!
不给——就是不给!
""从战略意义上说……""请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战略意义,我要对我的战区和我的人员负责.
"格奥尔吉泽中校终止了这场意外的争论.
他用手里的红铅笔画了一道虚线,勾出遭受威胁的地区,等与会的人的脑袋都伸到地图上的时候,大家都不容置辩地清楚认识到,红军指挥部正在准备进攻的打击方向,只能是南部战区,因为这个地区距顿涅茨河最近,交通运输方便.
过了一个钟头会议结束了.
外表和秉性都象狼似的、落落寡合的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由于没有什么文化,会议期间一直沉默不语,最后皱着眉头,看着大家,说:"我们当然可以帮麦列霍夫的忙.
我们有多余的人马.
只有一个念头使我不能安心,真他妈的烦人!
如果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压来,那时候往哪儿跑呀他们把咱们赶到一起儿,咱们被团团围困,就象蛇群在洪水围困的一个小岛上一样.
""蛇会洑水,可你我却不会洑水呀!
"博加特廖夫哈哈大笑着说.
"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库季诺失若有所思地说.
"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们就扔下所有不能打仗的人,扔下家眷,且战且走,打过顿涅茨河去.
我们的兵力也很可观呀,三万多人呢.
""士官生肯收留咱们吗他们可恨透了我们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了.
""母鸡还趴在窝里呢,就算计起鸡蛋……这有什么好谈的!
"葛刊高里戴上帽子,走到走廊里.
在门口听见格奥尔吉泽哗啦哗啦地卷着地图,回答说:"维申斯克人以及全体起义的部队,如果能继续这样英勇地与布尔什维克战斗,将功折罪,就没有什么对不起顿河和俄罗斯……""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嘲笑,坏蛋!
"葛利高里谛听着他说话的声调,心里想.
又跟刚才遇到这个突然在维申斯克出现的军官时那样,葛利高里感觉到某种不安和毫无来由的愤恨.
库季诺夫在司令部的大门口追上了他.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遍地牲口粪的广场上,春风沙沙作响,吹皱了水洼里的积水.
已近黄昏.
一团团沉重的白云,就象在夏天一样,天鹅般地、慢悠悠地从南方飞来.
融化了的土地的湿润的芬芳气息令人神爽.
篱笆边的草已经返青,而且这一回,春风真的从顿河对岸送来白杨树林的喧嚣声.
"顿河就要开冻啦,"库季诺夫咳嗽着说.
"是呀.
""见他妈的鬼……完蛋啦,连烟都没有抽的.
一缸子旱烟叶就要四十卢布克伦斯基票子.
""你说说看,"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扭过身子,严厉地问,"这位契尔克斯军官在你这儿干什么""你是说格奥尔吉泽吗是作战处长.
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厉害家伙!
是他在制定作战计划,在战略方面比咱们大伙都高明.
""他经常呆在维申斯克吗""不不……我们暂时要派他去切尔诺夫斯基团的辎重队出差.
""那他怎么干他的作战处长的工作呢""你知道吧,他是常来常往.
几乎天天如此.
""你们怎么不把他留在维申斯克呢"葛利高里想弄个清楚,继续在盘问库季诺夫.
库季诺夫一直在咳嗽,用手巴掌捂着嘴,勉为其难地回答说:"怕叫哥萨克们看到了不方便.
你知道,他们,这些老哥儿们,是些什么样儿的人吗他们会说:'军官老爷们又骑到我们脖子上,干自己的勾当啦.
又要戴肩章……'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怪话儿.
""象他这样的人我们部队里还有吗""在卡赞斯克有两个,或者三个……葛利沙,你不要过于心烦.
我看得出你的心事.
亲爱的,咱们除了去投奔士官生,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是不是这个理儿呢难道你还想用十来个集镇建立自己的共和国吗这是痴人说梦……咱们要跟他们联合起来,去向克拉斯诺夫请罪,对他说:'请不要责怪我们吧,彼得罗·米科莱奇,我们是一时胡涂,放弃了阵地!
'……""是一时胡涂吗"葛利高里追问说.
"不是胡涂又是什么呢"库季诺夫露出真诚的惊异神色回答说,小心地绕过了一个小水洼.
"可是我有个想法……"葛利高里脸色阴沉,苦笑着说.
"我倒认为,我们起来暴动才是一时胡涂呢……你可听见过霍皮奥尔人是怎么说的吗"库季诺夫默不作声,从一旁好奇地着着葛利高里.
他们在广场外边的十字路口上分了手.
库季诺夫走过小学校,回家去了.
葛利高里又回到司令部,举手招呼传令兵牵马过来.
他已经骑在马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缰绳、步枪背带,一直还想弄清,自己在司令部看到那位中校时产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和警惕心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突然心里一惊,想道:"如果是士官生故意把这些有学问的军官留在我们这儿,为了在红军的后方把我们鼓动起来,并按他们的方式,有学问人的方式来指挥我们行事呢"意识马上幸灾乐祸地、殷勤地给他提示出猜测和论据.
"他不说在什么部队呆过……支支吾吾……说是参谋人员,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司令部从这儿经过呀……有什么鬼理由把他发送到象杜达列夫斯克这样偏僻的地方去呢是啊,绝不是毫无原因的!
我们把祸闯下来啦……"于是又对现实生活枉加臆侧一番,心情更坏,痛苦地下了结论:"这些有学问的人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老爷们叫我们上当啦!
操纵我们,去为他们卖命.
看来,就是一件小事——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到了顿河对岸,他放马飞驰而去.
只听见传令兵的马鞍子在身后咯吱咯吱地响,传令兵是奥利尚斯基村的一个优秀、勇敢的哥萨克.
葛利高里总是挑选这种能跟他一起"赴汤蹈火"的人,挑选这种早在对德战争中经得起考验的人放在自己身边.
这个传令兵——过去是侦察兵———路什么话也没说,迎风跑着,大手巴掌里握着一块香喷喷的向日葵秆烧的火绒,用火石打着火,抽起烟来.
当他们从山坡上驰下来,到了托金村时,他向葛利高里提议说:"要是没有必要忙着赶路,咱们就宿夜吧.
马都跑累啦,在这儿喘喘气吧.
"他们在丘卡林宿夜.
一路风寒,现在在这几间房子相连的农舍里,简直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适温暖.
土地上散发出咸津津的牛羊尿味,从炉子里飘出象用白菜叶垫着烤的新鲜面包味.
葛利高里很不高兴地回答女主人的问话,这是个哥萨克老妇,三个儿子和老头子都在叛军中.
她语声低沉,毫不客气地以长者自居,一开始就粗鲁地警告葛刊高里:"虽说你是个头头,是指挥那些哥萨克笨蛋的司令宫,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买你的帐,你是儿子辈的.
请你,我的宝贝儿,跟我好好说说吧.
不然你总在那里打呵欠,象是不把婆娘们看在眼里,不愿意跟老娘儿们说话似的.
你还是尊重我们一点儿吧!
我已经把三个儿子,外加上老头子,简直是作孽呀,都送去打你们的战争——该死的战争——去啦.
你现在指挥他们,可是他们,我的儿子却是我生的、养的、喂大的呀,我用裙子兜着他们上瓜田菜园,我为他们受了多少罪呀.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呀!
你用不着翘尾巴,装腔作势,跟我好好说说——很快就会讲和吗""快啦……你睡觉吧,老大娘!
""快啦快啦!
到底是怎么个快啦用不着你打发我去睡觉,这儿的主人是我,不是你.
我还要到院子里去抱小羊崽呢.
夜里要把它们抱进屋来,它们还太小.
复活节前能讲和吗""我们把红军赶跑了,就天下太平啦.
""请你说说看!
"老太婆把肿胀的、干活累的和被关节炎弄得变形的双手放到瘦尖的膝盖上,伤心地吧咂着樱桃皮似的干瘪的深棕色嘴唇.
"他们碍你们什么事啦你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打呀人们简直都发疯啦……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你们喜欢玩枪,喜欢骑马抖威风,可是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滋昧呀打死的不全是我们的儿子吗想出了些什么该死的战争来……""难道我们就不是母亲的儿子,倒是狗崽子吗"葛利高里的传令兵被老太婆的话气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哑着嗓子顶撞她说.
"敌人在残杀我们,你却说'我们喜欢骑马抖威风,!
好象母亲比那些被残杀的人还要痛苦似的!
唉,你这个上帝的宝贝儿,活到头发都白啦,还在这儿唠叨起来没个完……山南海北,胡说一气,不让人睡觉.
""有你睡的,傻东西!
你瞪什么眼呀象只狼似的,从进来一声也不吭,突然就不知道为什么发起脾气来啦.
瞧你!
气得连嗓子都哑啦.
""她是不会让咱们睡觉的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传令兵绝望地哼了一声,埋怨道,他气得打火吸烟,拼命打火镰,从火石上迸出阵阵的火星.
火绒燃烧着,冒着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传令兵恶毒地把晓晓不休的女主人臭骂了一通.
"老大娘,你简直象只黄蜂,烦死人了!
如果你的老头子在前线上被打死的话,他准会高兴得不得了.
一定会说:'感谢上帝,我可从老太婆手里解脱出来啦,愿她来日舒服地安息吧!
'""愿你舌头上长疔疮,恶鬼!
"睡吧,老大娘,看在基督的面上.
我们已经三夜没有睡觉啦.
睡吧!
为了这样的事儿气死了是可以不举行圣餐式的.
"葛利高里很费了点儿力气才使他们两位和解了.
蒙眬入睡,亲切愉快地感觉到盖在身上的羊皮袄的带酸味的暖气,睡梦中依然听到门响了一声.
一阵冷风和一般热气裹在他腿边.
接着小羊羔在他耳边尖声地叫起来.
小蹄子踏得土地笃笃地响,屋子里弥漫着清新悦人的干草、新鲜的羊奶、严寒和牲口棚的气味……葛利高里半夜醒来,他睁着眼睛躺了半天.
封起的炉洞里的炭火,在蛋白色的灰烬下闪着红光.
几只小羊崽挤在一起,躺在炉门口最热的地方.
在午夜香甜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它们睡梦中咬牙的咯吱声和偶尔打喷嚏和喷鼻声.
高远的满月照进窗户.
一只闹个不休的小黑山羊在地上一方块淡黄的月光中又蹦又跳.
月光中闪着一道倾斜的珍珠般的尘土.
屋子里是一片绿中透黄、几乎象白昼一样的光亮.
小壁炉边上的一块破镜片闪闪发光,只在正对着门的墙上,银质圣像上的衣饰的光亮显得暗淡、阴郁……葛利高里又想起在维申斯克开会的情形和霍皮奥尔派来的那个急使,想起了那位中校、他那种与众不同的知识分子仪表和说话的风度,——感到一种不愉快的、令人心烦的不安.
小山羊爬到皮袄上来,站在葛利高里的肚子上,抿着耳朵,笨头笨脑地察看了半天,然后壮起胆子,跳了两跳,忽然叉开四条鬈毛小腿.
一道羊尿的细流咝咝响着,从皮袄上流到睡在葛利高里身旁的传令兵伸出的手掌上.
传令兵哼哼着醒了过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伤心地摇了摇脑袋.
"把我的衣服全尿湿啦,该死的东西……滚开!
"愉快地朝小山羊角上弹了一下.
小山羊尖叫了一声,从皮袄上跳下去,后来又走过来,用粗糙、温暖的小舌头把葛利高里的手舔了半天.
第三十九章施托克曼、科舍沃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另外几个做民警工作的哥萨克,从鞑靼村逃出来以后,就加入了第四后阿穆尔团.
这个团在一九一八年初,从德国前线撤下来的路上就全部加入了一支红军部队,而且在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上转战一年半之后,仍然保存下了基本骨干.
后阿穆尔人的装备精良,战马都喂得很肥壮,受过很好的训练.
这个团的战斗力强、军心稳定、纪律严明,战士的训练有素的骑术,很有点儿名气.
顿河上游地区的暴动一开始,后阿穆尔人就在第一莫斯科步兵团的支援下,几乎是独当一面地顶住了企图冲向梅德维季河口去的叛军的进攻,后来援军开到了,这个团集中兵力,牢固地占领了霍皮奥尔河口弯弯溪沿岸地区.
三月末,叛军把红军赶出了叶兰斯克镇所属地区,占领了霍皮奥尔河口镇的部分村庄.
双方的力量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平衡,在固定的阵地上几乎相持了两个月.
为了从西面掩护霍皮奥尔河口镇,莫斯科步兵团的一个营,在炮兵连的支援下,占领了高踞顿河岸上的克鲁托夫斯基村.
红军炮兵连隐蔽在田间打谷场上,从克鲁托夫斯基村向南伸延去的顿河沿岸的山脚上,每天从早到晚轰击集结在右岸山坡上的叛军,掩护莫斯科步兵团的阵地,后来又集中炮火,转而轰击顿河对岸的叶兰斯基村一带.
在稠密的院落上空,榴霰弹的小烟团,忽高忽低地爆炸开来,又迅即飘散开去.
炮弹忽而落在村子里、胡同里——震惊的牛马惶恐地撞倒篱笆,沿街狂奔,人们弯着腰,四散逃命,——忽而又在旧教徒的公墓外面,风车附近荒无人迹的沙土岗上爆炸,掀起一阵阵褐色的、还没有完全解冻的土块.
三月十五日,施托克曼、米什卡·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切博塔廖夫村赶往霍皮奥尔河口镇,听说那里正把从暴动的各市镇逃出来的共产党员和苏维埃的工作人员组成战斗队.
给他们赶爬犁的是个旧教派哥萨克,他那孩子似的红润、洁净的脸,甚至施托克曼看着他,嘴上也无缘无故地浮出了微笑.
尽管这个哥萨克很年轻,但是已经蓄起浓密、浅红的鬈毛大胡子.
红艳的嘴在胡子里象切开的西瓜,闪着粉红色的光泽.
眼睛四周生满金晃晃的茸毛.
可能是由于他的毛茸茸的大胡子,也可能由于鲜艳的红晕,使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明净、蓝透.
米什卡一路上哼着小曲,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坐在爬犁的后部,步枪放在膝盖上,愁眉不展地紧缩着脖子,施托克曼却跟赶爬犁的旧教徒闲聊起来:"同志,身体没病吧"他问.
充满了力量和青春的旧教徒敞开老羊皮袄,温和地笑着.
"没有,上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惩罚我.
怎么会有什么病灾呢我从不抽烟,酒自然是喝的,从小吃的是麦子面包.
哪儿来的病呀""那么,服过役吗""服过,时间不长.
是被土官生抓去的.
""你为什么没有跟着白军到顿涅茨河那岸去呀""你这位同志,说话可真怪!
"他扔开马鬃编的缰绳,摘下无指手套,擦了擦嘴,委屈地眯缝起眼睛说.
"我为什么要上那儿去呢去听新编的小曲儿吗如果不是他们逼着我干,我是不会去给士官生服役的.
你们的政权是公正的,不过你们干得有点儿太过火……""什么过火啦"施托克曼卷了一支烟,点上吸着,等了半天他才回答.
"你为什么要冒这种毒草烟啊"哥萨克扭过脸去开口说.
"你瞧,这四周围春天的空气多么清爽,可是你却要用这种臭烟来熏自个儿的心胸……实在不怎么样!
你们什么干得过火吗——我告诉你吧.
你们把哥萨克逼走啦,你们太胡闹啦,不然的话,你们的政权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你们队伍里坏人太多,所以才惹出这场暴动来.
""怎么胡闹啦照你的意思,是干了很多蠢事吗是这样吗你说说,哪些事情干得不对头""我看,不说,你自个儿也知道……枪毙了那么多人.
今天枪毙一个,明天,你瞧吧,又枪毙一个……谁高兴坐等轮到自个儿的头上呀就是把牛拉去宰,它都要摇晃摇晃脑袋的呀.
就说,在布坎诺夫斯克镇……喏,已经可以看到这个镇啦.
看到了吧,——他们的教堂往我鞭子指的方向看,看见了吧……啊,据说,驻在他们那儿的部队里有个政委,姓马尔金.
哼,他是怎么干的,对老百姓的态度公正吗现在我就给你讲讲.
他把各村的老头子们都召集起来,把他们带到树林子里去,在那儿先把他们剥光,结果了他们的性命,还不准亲人去收尸.
他们的罪过是,从前曾经当选过镇上的陪审官.
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陪审官吗有的费很大劲才能写出自己的姓名来,有的只会把手指头在墨水里蘸蘸按个指印,或者画个十字.
那年头儿,陪审官只不过是坐在那里摆摆样子罢了.
人们选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的胡子长,可是他们却已经老得连裤裆上的扣子都不记得扣啦.
怎么能追究他们的责任呢这不象追究小孩子一样……就是这位马尔金,象上帝一样,手里拿着人们的生死簿.
有一天,外号叫'绳头儿'的老头子正从校场走过.
他拿着一副马笼头往自家的场院走,想去套上一匹骒马拉出来,几个孩子开了个玩笑,对他说:'走吧,马尔金叫你哪.
'这位'绳头儿画了个异教徒的十字,——他们那儿的人都是新教徒,——在校场上早就把帽子摘下来啦.
他心惊胆战地走进屋子.
问:'您叫我啦'马尔金嘿儿嘿儿笑起来,双手叉腰,说:'既然是蘑菇,就请进筐吧.
本来谁也没有叫你来,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照章办事儿吧.
同志们,把他带走!
按第三类处理.
'好啦,当然把他捉了起来,立刻押到树林子里去.
他的老太婆在家里等啊等啊,怎么也等不来.
老头子竟一去不复返啦,他早就带着马笼头上天堂啦.
有一回,马尔金在街上看见了一个从安德烈亚诺夫斯基村来的,叫米特罗凡的老头子,把他叫到跟前来,问:'哪儿来的姓什么'又嘿儿嘿儿笑着,说:'瞧,胡子长得象狐狸尾巴一样啦!
你的胡子倒真象使徒尼古拉.
我们要用你这样的肥猪来做些肥皂!
把他按第三类处理!
'真是罪孽,这老爹的胡子的确很象把苕帚.
只为蓄了把长胡子和在倒霉的时候遇上了马尔金就被枪毙了.
难道这不是拿老百姓开心吗"米什卡在他一开始讲的时候就不唱歌了,最后愤愤地说:"你这谎可说得太不圆全啦,大叔!
""你说个圆全的我听听!
在说别人说谎以前,你先去打听个明白,然后再开口.
""那么你是确实知道这些事啦""人们这样说的.
""人们!
人们说母鸡也能挤出奶来,可它们连奶头都没有.
你哪,听来些胡言乱语,就象老娘儿们似的,到处学舌.
""那些老头子可都是安分守已的人心……""真有你的!
还都是很安分守已的人!
"米什卡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气他说.
"大概就是你说的这些安分守己的老头子煽动起叛乱的,也许就是这些陪审官的院子里埋过机枪,可是你却说只是为了胡子,好象是为了开玩笑就把人枪毙了……那为什么没有为了胡子把你枪毙了呢看看你那把胡子有多大,简直跟老山羊胡子一样啦!
""我是怎么买来的,我就怎么卖.
鬼他妈的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人们胡说,也许是他们背地有什么反对苏维埃政权的阴谋……"旧教徒难为情地嘟哝说.
他从爬犁上跳下来,在道路旁边的融化了的雪地上呱唧呱唧地走了很久.
他迈开两脚,踏着湿润的、透着蓝色的、柔软酥脆的积雪.
太阳在草原的上空亲热地照耀着.
浅蓝色的天空有力地拥抱着远处可以看到的土岗和山口.
似有似无的微风中飘溢着早春的芬芳气息.
东方,在顿河沿岸逶迤起伏的白色山峰外,梅德维季河口山脉的顶峰耸立在紫红色的雾霭中.
在遥远的天边,一片片羊毛似的白云象一幅巨大的、上下翻动的大幕铺展在大地上.
赶爬犁的哥萨克又跳上爬犁未,把变得有点粗野了的脸转向施托克曼,开口说:"我爷爷,他现在还活着哪,已经一百零八岁啦.
他讲过,他也是听他的爷爷讲的,说在他的爷爷活着的时候,也就是在我五世爷爷在世的时候,彼得大帝曾经派了一位大公到咱们顿河上游来,——上帝快来帮我想想吧!
——是叫什么长手大公呢,还是什么长臂大公①.
这位大公领兵从沃罗涅什顺流而下,讨伐不信奉尼康②教派的可恶教义、不肯受沙皇统治的哥萨克,烧毁了许多哥萨克城镇.
到处搜捕哥萨克,削掉他们的鼻子,有些被绞死,吊在木筏上,顺着顿河流放下去.
""你这是想说明什么"米什卡高度警惕起来,严厉地问.
"我是想说,尽管他是什么'长手大公",可是沙皇并没有给他这么胡干的权利.
可是,譬如说,布坎诺夫斯克的那位政委,就是这样胡来的,他扬言:'我要狠狠地整整你们这些狗崽子,好叫你们永远记住!
……'他在布坎诺夫斯克校场全体镇民大会上就是这样叫喊的.
苏维埃政权给了他这样的权利吗说的就是这个!
大概不会发干这种事儿的委任状吧,不会叫他把所有的人不分青红皂白,都一样对待吧哥萨克——他们也是各式各样的……"施托克曼颧骨上的皮肤隆起许多皱褶.
"我已经倾听了你的意见,现在该你听我说啦.
""当然,也许因为我很胡涂,说得不怎么对,请你们多多原谅.
""你等等,等等……听我说.
你刚才谈到的那个政委干的事儿,真的说得有点太玄乎了.
我要去调查这件事.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他真是这样侮辱哥萨克和胡作非为,那我们是不会轻饶他的.
"①这里系指多尔戈鲁基大公(1667—1746),彼得大帝的得力助手,曾率兵镇压顿河上游的哥萨克起义(1707—1708).
"长手大公"和"长臂大公"是该大公姓的意译.
②尼康(1605—1681),曾任莫斯科大主教,是宗教改革家.
"啊呀,未必会吧!
""不是未必会吧,而是一定会!
当你们村还在火线上的时候,难道红军没有枪毙自己队伍里的一个抢夺哥萨克妇女财物的红军战士吗这件事是你们村里的人告诉我的.
""不错,不错!
有这么回事儿!
他到佩菲利耶芙娜家里翻箱倒柜.
这是真的.
这当然是……纪律严明啦.
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在打谷场外把他枪毙的.
后来为把他埋在什么地方,我们大伙还争论了半天呢.
有些人主张埋在公墓里,另一些人反对,说这样会把坟地玷污的.
于是就把这个倒霉鬼埋在打谷场旁边啦.
""有过这样的事吧"施托克曼匆忙地卷着手里的纸烟问.
"有过,有过,我不否认,"哥萨克高兴地同意说.
"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如果确定了这个政委的罪行,我们会不处罚他呢""亲爱的同志啊!
也许,你们这里没有比他再大的官儿啦.
要知道,枪毙的那个是小兵,这位却是政委……""那就更要严惩!
明白了吗苏维埃政权只惩罚敌人,对于那些毫无道理地欺压劳动人民的苏维埃政权的代表人物,我们也是要毫不客气地处罚他们.
"三月里,中午寂静的草原上,只能听到爬犁滑杠的吱吜声和叭嗒呱嗒的马蹄声,现在大炮的轰击声却象山崩地裂,打破了草原的宁静,第一声炮响以后,紧接着又间歇均匀地响了三声.
炮兵连又在从克鲁托夫斯克向顿河左岸轰击了.
爬犁上的谈话中断了.
大炮轰鸣声以强大的、陌生的音阶侵入,惊破了沉溺在初春的困倦中的缺乏魅力的草原.
就连两匹马的脚步也加快了,更起劲了,轻捷地倒动着腿儿,一本正经地煽动着耳朵.
他们走上了黑特曼大道.
坐在爬犁上的人看见辽阔的顿河对岸斑斑点点地点缀着一片片积雪融化过后的黄沙和好象灰蒙蒙的孤岛、海岬似的柳树和赤杨树林.
赶爬犁的哥萨克到了霍皮奥尔河口镇,就把爬犁赶到革命军事委员会楼前,莫斯科步兵团的团部就驻在相邻的一栋房子里.
施托克曼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四十卢布的克伦斯基票子,递给那个哥萨克.
哥萨克喜笑颜开,湿漉漉的胡子下面露出了发黄的牙齿,难为情地推让说:"您这是怎么啦,同志,基督保佑!
这还给什么钱呀!
""收下吧,用了你的马了嘛.
对苏维埃政权,请你不要怀疑.
要记住:我们是为了建立工人和农民的政权而斗争的.
是我们的敌人——富农、哥萨克首领和军官们——挑拨你们起来暴动的.
他们是暴动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们的人当中有人蛮横无理地侮辱了同情我们和帮助革命的劳动的哥萨克,那我们一定要处罚这些欺压人的坏蛋.
""同志,你知道这句俗语吧:山高皇帝远……你们的皇帝也同样离得很远……跟有势力的人别斗力,跟有钱的人别斗气,你们是又有势力又有钱.
"他狡狯地龇了龇牙说,"看你,一下子就赏给我四十卢布,可是这点点路,五卢布就足够了.
好吧,基督保佑你!
""他这是为了你一路的谈话才赏给你的,"米什卡·科舍沃伊从爬犁上跳下来,一面紧着裤子,笑着说.
"也为了你这把漂亮的大胡子.
知道拉的是什么人吗,你这个八角形的木头墩子是位红军将军.
""哦""你就'哦'吧!
你们这些人也真难对付!
……给的少啦——就要到处汪汪乱叫:'我拉了几位同志,只给了我五个卢布,这个啦那个啦!
'你会发一冬天的牢骚.
可是多给啦——你也有的说,什么:'你瞧,真是大财主!
一赏就是四十卢布.
他的钱简直是海啦……'要是我啊,连个屁都不给你!
你愿意怎么抱怨就怎么抱怨吧.
反正怎么都不合你的意.
好啦,走吧……再会,大胡子!
"终于,连一直在愁眉苦脸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被米什卡这番大动肝火的话逗笑了.
一个红军骑兵侦察员骑着一匹西伯利亚的长毛小马,从司令部的院子里飞跑出来.
"从哪儿来的爬犁"他拉紧缰绳,掉转马头,喊道.
"你有什么事"施托克曼问.
"要往克鲁托夫斯克运弹药.
走吧!
""不行,同志,我们要把这辆爬犁放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红军战士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家伙,直冲着他们走过来.
"我们是后阿穆尔团的.
请你不要扣留这辆爬犁.
""啊……那好吧,叫他走吧.
走吧,老头子.
"第四十章一打听,原来在霍皮奥尔河口镇根本没有组织什么战斗队.
战斗队倒是有一支,但并不在霍皮奥尔河口镇,而是在布坎诺夫斯克镇.
就是那个信奉旧教的哥萨克一路上讲的那位政委马尔金组织的,他是红军第九军司令部派到霍皮奥尔河下游各镇来的.
叶兰斯克、布坎诺夫斯克、斯拉谢夫斯克和库梅尔任斯克等镇的共产党员和苏维埃的工作人员,又补充了一些红军战士,组织成了一支很可观的成斗队,有二百支步枪和配属他们的,由几十几名骑兵组成的侦察队.
战斗队暂时驻扎在布坎诺夫斯克,跟莫斯科步兵团的一个连共同顶住了企图从叶兰卡河和济莫夫纳亚河上游攻来的叛军.
莫斯科步兵团的参谋长原是沙皇军队里的基干军官,面色阴沉、性情急躁;政治委员是个莫斯科米歇尔森工厂的工人;施托克曼和他们俩谈了以后,决定留在霍皮奥尔河口镇,参加这个团的第二营.
施托克曼在一间堆满了一卷卷裹腿和一轴轴电话线及其他军用物资的洁净的小屋里和政治委员谈了很久.
"你知道,同志,"身材矮小、脸色焦黄,忍受着阑尾炎的疼痛的政治委员慢条斯理地说.
"这里的情况很复杂.
我的部队里的战士大多数是莫斯科人和梁赞人,还有少数下诺夫戈罗德人.
都很坚强,大多数是工人.
可是这里又有第十四师的一个骑兵连,而这伙人,却纪律松弛,不好好干.
只好把他们送回梅德维季河口镇去……你留下吧,工作多得很.
要做群众工作,向群众解释,你当然知道,哥萨克这是……在这里一定要提高警惕.
""这些我了解得并不比你少,"施托克曼含笑听着政委诚挚关怀的谈话,看着他那很痛苦的眼睛里发黄的白眼珠说.
"请你给我讲讲.
布坎诺夫斯克的那位政委是个什么样的人"政治委员摸着剪得象灰色小刷子似的胡髭,偶尔抬起透明的、泛青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有一个时期他在那里搞得太过火啦.
倒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但是缺点在于不能很好地分析政治形势.
不过既然是砍木头,就免不了要有木屑飞溅……现在他正在把各市镇的男丁撤往俄罗斯内地……请到管理科去吧,管理员会给你们登记,发放生活费,"政委痛苦地皱着眉头,用手巴掌按着油污的棉裤说.
第二天早晨,第二营一听到吹"执枪"的号声,就跑出来集合,点名.
过了一个钟头,这个营就排成行军纵队向克鲁托夫斯克村开拔了.
一列四个人,施托克曼、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肩并肩走着.
先从克鲁托夫斯克向顿河对岸派出了一个骑兵侦察队.
大队人马也相继踏冰过河.
遍地棕色马粪的松软的河面道路上处处是水洼.
顿河上的冰已经千疮百孔,泛着暗淡的青光.
岸边一段不长的路是铺上篱笆过来的.
炮兵连从他们身后的山坡上,对着叶兰斯基村外的杨树林梢,用排炮射击.
这个营是要越过哥萨克放弃的叶兰斯基村,向叶兰斯克镇推进,在与从布坎诺夫斯克发动进攻的第一营的一个连取得联系后,攻占安东诺夫村.
根据作战命令,营长要率领自己的部队向别兹博罗多夫村方面推进.
骑兵侦察队不久就回来报告,说在别兹博罗多夫并没有发现敌人,不过在村子右面,约四俄里的地方,双方在进行不断的步枪射击.
炮弹呼啸、飞鸣着从高空掠过红军战士的纵队.
榴弹炮炮弹在不远地方爆炸,震撼着大地.
后面,顿河上的冰咔嚓咔嚓地裂开.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回头看了看.
"大概是要涨水啦.
""这时候越过顿河毫无意义.
眼看着顿河就要解冻啦,"米什卡一直还不习惯象步兵那样迈着整齐的步子走路,气哼哼地嘟囔说.
施托克曼看着走在前面的人们被皮带紧勒着的脊背,看着上了凝结着灰色寒气的刺刀的步枪枪口有节奏地摇晃着.
他四面看看,看到红军战士们严肃、冷漠无情的脸,这些脸形各不相同,而又非常相象;看见了钉着五角红星的灰色军帽和灰色军大衣在前后摇晃;有的军大衣已经旧得发黄,有的比较新,显得毛茸茸的、闪着亮光;他听到大队行军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低沉的谈话声、各种腔调的咳嗽声和水壶的叮当声;闻到了潮湿的靴子、叶子烟和武装带的甜滋滋的香味.
他半闭着眼睛,竭力跟上步子,心潮起伏,对这些昨天他还不认识的、陌生的弟兄们,感到无限的温暖、亲热,心想:"噢,多好啊,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们显得这么可爱,这么令人心疼呢是什么东西联系着我们呢共同的理想……不,这不仅是理想,还有事业.
还有什么呢也许,是因为面临的危险和死亡吧不知道为什么显得这么特别亲近……"于是眼睛苦笑了一下,想道:"难道我老了吗"施托克曼心里充满了慈父般的满意心情,看着一个走在他前面的红军强壮、宽阔、笔直的脊背,看着衣领和帽檐间红润洁净、充满青春活力的圆滚滚的脖颈;他又把视线移到身边的一个战士身上.
这是张布满一片片紫红血晕、刮得光光的黝黑的脸,刚毅的薄嘴唇,身材高大,体态却象鸽子一样匀称;走起路来,几乎连那只空着的手也不摆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痛苦地皱着眉头,眼角上布满了老年人的皱纹,这引起了施托克曼跟他攀谈的兴致.
"在军队里干很久了吗,同志"身旁这个战士浅褐色的眼睛冷冷地、探索地斜睨了施托克曼一眼.
"从一九一八年,"他待理不理地回答说.
但是这矜持的回答并没有使施托克曼灰心.
"什么地方的人呀""你是想找老乡吗,大爷""要是老乡的话,那我就更高兴啦.
""我是莫斯科人.
""工人""对啦.
"施托克曼迅速扫了一眼战士的手.
时间还没有抹掉手上跟钢铁打交道的痕迹.
"冶金工人"浅揭色的眼睛又在施托克曼的脸和略微发白的胡子上滑过.
"金属切削工人.
你也是吗"浅褐色的严厉的眼角上似乎露出了温和的表情.
"我是钳工……同志,你怎么总这么愁眉苦脸的呀""靴子夹脚,烤得太干啦.
夜里我值岗当潜伏哨,把脚浸湿了.
""你不害怕吗"施托克曼笑了笑,猜测说.
"有什么可怕的""看你说的,咱们这是去打仗呀……""我是共产党员.
""怎么,共产党员就不怕死吗不也是一样的人吗"米什卡插嘴说.
走在施托克曼旁边的这位红军战士熟练地把步枪往后一甩,看也没有看米什卡,想了想,回答说:"老弟,这种事你的见识还太浅.
我是不能害怕的.
我自己命令自己这样做,——明白了吗你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我知道我是为什么、跟谁在打仗,我知道咱们一定会胜利.
而且这是最主要的.
其余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笑了笑,然后好象想起了什么事情,斜睨着施托克曼的侧影说:"去年我在乌克兰,在克拉萨夫采夫支队里,整天打仗.
敌人一直追赶我们.
损失很大.
不得不扔下伤员.
终于在离日麦林卡不远的地方把我们包围啦.
要在夜里穿过自军阵地,把他们后方小河上的桥炸掉,不让他们的铁甲车开过来,因为我们突围要冲过铁路线.
指挥部要选几名敢死队员.
可是没有人响应号召.
共产党员们——我们的人数不多——一就说:'我们抓阄儿吧,谁抓着谁去.
'我想了想,就自愿要求去.
我带上马刀、绳索和火柴,和同志们道过别就走了.
漆黑的夜,有雾.
我走出一百沙绳远就开始爬.
爬过一片没有收割的黑麦地,接着又爬过一条山沟.
记得,我正从山沟里往外爬的时候,突然一只什么鸟儿扑棱一声从我鼻子尖下飞出来.
是的……我在距守桥的岗哨十沙绳远的地方爬过去,到了桥边.
敌人有一个机枪队守护着这座桥.
我在桥边趴了两个钟头,等待机会.
我放下马刀,用衣襟遮着划火柴,但是火柴都潮啦,划不着.
因为我是肚皮贴地爬的,衣服全被露水湿透啦——尽管我把衣服拧干,但是火柴还是潮啦.
哎呀,老大爷,这时候我可真害怕啦.
天马上就要亮啦,可我的手直哆嗦,急得汗直往眼里流.
心想:'这下全完啦,'我决定:'如果完不成炸桥任务,我就自杀!
'划啊,划啊,但是到了还是叫我划着了,我就赶紧往回跑.
等到身后轰地一声爆响,我已经躺在路基下隐蔽起来,——敌人那里可乱营了.
吹起了警号.
两挺机枪哒哒地响起来.
很多骑兵从我跟前跑过去,难道夜里能找到我吗我从掩蔽的地方爬出来——跑到庄稼地里.
你知道吧,只是到了这时候,我的手脚才怎么也动弹不了啦,真他妈的糟糕!
又躺了下去.
去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怎么的,很勇敢,可是从那儿回来的时候——简直狼狈透了……你知道吧,我开始呕吐起来,肚子里什么都吐光啦,可是还是吐个不停.
是的……哦,当然我最终还是爬回自己人那儿去了,"他兴奋起来,炯炯有神、热情的浅褐色眼睛突然变得非常温柔、美丽.
"第二天早晨,我给同志们讲,昨天夜里火柴这出戏,我的好朋友问:'谢尔盖,难道你把打火机弄丢了吗'我一摸前胸的口袋,还在那儿哪!
掏出来一打——你猜,一下子就着啦.
"两只乌鸦被风从远处的一片杨树林梢头吹起,从高空疾飞而来.
风吹得它们一阵阵地往前冲.
等到经过一个钟头的间歇之后,克鲁托夫斯克山上又响起炮声的时候,这两只乌鸦已经离纵队只有一百沙绳远了;射来一枚炮弹,呼啸声越来越响,越飞越近;等到炮弹的呼啸声似乎已经达到极点的时候,一只飞得较高的乌鸦,忽然象一团被旋风卷起的刨花,在空中拼命盘旋起来,它倾斜着翅膀象螺旋一样盘旋着,尽管还想竭力支持,但是终于象一大片黑色的落叶坠了下来.
"送死来啦!
"走在施托克曼后面的一个红军战士兴高采烈地喊叫说.
"把它打得这样乱转,真是妙极啦!
"连长骑着一匹深褐色高大的骒马,从纵队前头跑过来,马蹄扬起融化的积雪,四下飞溅.
"成散——兵线!
……"三辆装着机枪的爬犁从默默地在走路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身边飞驰而过,溅得他满身湿雪,一个机枪手因为爬犁一摇晃,从爬犁后座上甩了下来,红军战士们都响亮地哈哈大笑起来,直到那个赶爬犁的人狠狠地咒骂着,使劲勒转马头,那个甩下来的机枪手跳上爬犁,笑声才停止了.
第四十一章卡尔金斯克镇已经成了叛军第一师的重要据点.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仔细考虑到在卡尔金斯克附近构筑阵地战略上的有利条件,决定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个市镇.
奇尔河左岸蜿蜒的群山是很好的制高点,哥萨克们可在这里坚守.
卡尔金斯克镇就在山下奇尔河的对岸,镇外是一片草原,波浪似的,向南伸展开去,有数俄里远,草原上有的地方横着宽沟和谷地.
葛利高里亲自在山顶为配备着三门炮的炮兵连选择了阵地.
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很好的观测点——土岗,有橡树林和起伏的丘岗掩护着.
卡尔金斯克附近每天都在进行战斗.
红军一般是从两个方面进攻:从南面草原上的一个乌克兰人聚居的市镇阿斯塔霍沃和从东面的博科夫斯克镇出发,穿过稠密的村庄,沿奇尔河岸向上游推进.
哥萨克的阵地修筑在卡尔金镇外约一百沙绳的地方,只是偶尔回几枪.
红军的猛烈炮火几乎每次都逼得他们退到镇里去,随后就顺着山崖的陡峭峡谷爬上山坡.
红军也没有足够的兵力继续追击他们.
红军的进攻之所以收效不大,主要在于缺少必要数量的骑兵,不能进行侧翼迂回作战,迫使哥萨克继续后退,牵制敌人的兵力,使在市镇进口裹足不前的步兵可以大胆向前推进.
步兵由于机动性差,不能迅速调动,所以不可能用来进行这样的运动战,而哥萨克却大部分是骑兵,可以随时袭击进攻中的步兵,进行牵制,从而使之无法完成基本进攻任务.
叛军还有一种优势,那就是他们非常熟悉地形,他们不放过任何机会,派几个骑兵连顺着山沟偷袭敌人的侧翼和后方,经常去威胁敌人并阻止敌人继续推进.
这时葛利高里心里已经酝酿成熟了一个击溃红军的计划.
他想用假撤退的办法诱敌深入到卡尔金斯克,同时派里亚布奇科夫带一团骑兵从西,沿古森山谷,从东,越过格拉奇,迂回到敌人的两翼,包围敌人,给予致命的一击.
作战方案是经过仔细周密考虑制定的.
各独立行动部队的指挥员都在头天晚间的会议上得到了准确的指示和命令.
按照葛利高里的意图,迂回行动一定要在黎明时开始,这样不易为敌人发觉.
一切都象下棋那样简单.
葛利高里反复考虑和估计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考虑和估计了各种事前难以预料、但可能妨碍他实现这一计划的情况,然后喝了两杯烧酒,也没有脱衣服就倒在行军床上,用潮湿的军大衣衣襟蒙上脑袋,象死人似的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约四点钟的时候,红军的散兵线已经占领了卡尔金斯克.
部分哥萨克的步兵为了迷惑敌人,穿过市镇,往山上跑去;红军的两辆装着机枪的马车停在卡尔金斯克镇入口处,扫射他们.
红军士兵缓慢地沿街开了进来.
葛利高里隐蔽在上岗后面,炮兵连附近.
看着红军步兵占领了卡尔金斯克,在向奇尔河沿岸集结.
事先约定,在第一声炮响之后,两连在山下果园里埋伏着的哥萨克就转入进攻,同时,那个进行迂回包剿的团就要开始合围进击.
炮兵连连长本想直接瞄准正沿着克里莫夫斯基山岗往卡尔金斯克飞驰的装着机枪的马车开炮,这时候观测员报告说,在距离约三俄里半的地方下拉特舍夫村的桥上发现了一门大炮;红军同时也从博科夫斯克方面发动了进攻.
"用臼炮轰他们一家伙,"葛利高里眼不离蔡司望远镜,建议说.
瞄准手和执行炮兵连连长职务的司务长交谈了几句,就迅速地瞄准了目标.
炮手都准备好了,于是那门哥萨克们测定为四英寸半口径的臼炮沉重地吼了一声,炮座后面的泥土都震得乱飞.
第一发炮弹就打在桥头上.
红军炮兵连的第二门炮正在这时走上桥来.
炮弹炸断了马套.
六匹马——后来查明——只剩下了一匹还活着,可是这匹马上的骑手脑袋却被弹片削去了.
葛利高里看到:在这门炮的前面升起了一道灰黄色的烟柱,沉重地轰隆一声巨响,于是被烟雾笼罩的马匹先是直立起来,然后又象被砍倒似的,栽了下去;人们都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
在炮弹落下来的时候,正在炮车前面走的一个红军骑兵,连人带马,跟桥栏杆一起飞了起来,摔到桥下的冰上.
能如此准确的命中目标炮兵们完全没有料到.
炮位下面的土岗边,一时寂然无声,只有在不远的地方的观测员跳了起来,叫嚷了些什么话,还直摇晃手.
立刻从山下的樱桃园里和村边树林的密丛中,传来一阵不整齐的乌啦声,响起噼噼啪啪的步枪射击声,葛利高里不顾危险,跑到上岗上去.
红军士兵在街上奔跳,从那里传过来乱哄哄的人声、尖利的口令声和猛烈的子弹啸叫声.
一辆装着机枪的马车本来想往山岗上奔,但是立刻在离公墓不远的地方,来了个急转弯,于是机枪越过正在奔逃的和在奔逃中摔倒的红军战士的头顶,扫射起从果园里杀出来的哥萨克.
葛利高里眼巴巴地盼着地平线上出现哥萨克骑阵.
由里亚布奇科夫率领的前去进行迂回包抄的骑兵一直还没有出现.
原来在左翼的红军战士已经跑到扎布伦峡谷上联结卡尔金斯克和毗邻的阿尔希波夫斯基村的桥边,而右翼的红军士兵还在镇里乱窜,在控制了靠奇尔河岸的两条街的哥萨克们的枪声中倒了下去.
里亚布奇科夫率领的第一连终于从山岗后面出现了,紧跟着就是第二连,第三连,第四连……各连散成骑兵阵线,猛地向左冲去,拦住一群正顺着山坡向克利莫夫卡遗逃的红军士兵.
葛利高里手里搓着手套,激动地注视着战斗的进程.
他扔掉望远镜,用肉眼看着飞驰而来,离克利莫夫斯基大道越来越近的骑阵,看着仓皇奔逃的红军士兵成堆成伙、有的孤身一人掉头向阿尔希波夫斯基村人家的院子里乱窜,可是在那里又迎面遭到正沿奇尔河往上游继续追击的哥萨克步兵的射击,于是他们又掉头向大道跑去.
只有小数红军士兵幸运地逃到了克利莫夫卡.
山岗上,静得可怕,只听到马刀的砍杀声.
里亚布奇科夫的几个连把阵线转向卡尔金斯克,如秋风扫落叶,把红军赶了回去.
在扎布伦峡谷桥边,有三十多名红军士兵,眼见自己的去路已被切断,无处可逃,就开始顽抗.
他们有一挺重机枪,子弹也不少.
叛军的步兵在果园里一露面,机枪就拼命扫射起来,哥萨克们立刻卧倒,在板棚和院子的石头围墙掩护下往前爬.
从山岗上可以看到,哥萨克们拖着自己的一挺机枪,在卡尔金斯克的街道上飞跑.
他们在一座紧靠阿尔希波卡村边一家院子旁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跑进了院子.
很快便开始从这家院子的仓房顶上猛烈地扫射起来.
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从望远镜里都可以看清机枪射手.
一个叉开腿,裤子掖在白毛袜筒里,弯着腰趴在机枪的铁挡板底下,卧伏在屋顶上;另一个把机枪弹带缠在身上,在顺着梯子往上爬.
炮兵决定支援步兵,连续不断地向红军部队抵抗集中的地方轰击.
最后一发榴霰弹在村外很远的地方爆炸了.
过了一刻钟,扎布伦峡谷附近红军的机枪忽然沉默了,立刻响起了一阵短暂的乌啦声.
光秃秃的柳树行中有哥萨克骑兵的身影在闪动.
一场厮杀结束了.
卡尔金斯克和阿尔希波夫卡的老百姓遵照葛利高里的命令,用吊钩和钩竿把一百四十六名被砍死的红军战士都拉到一个坑里,把他们浅浅地埋在扎布伦峡谷边.
里亚布奇科夫缴获了六辆还套着马,装满子弹的两轮大车和一辆装有机枪的四轮马车,不过枪栓已经没有了.
在克利莫夫卡缴获了四十二辆装着军用物资的大车.
哥萨克有四人阵亡,十五人受伤.
这次战斗以后,卡尔金斯克安静了一个星期.
红军把兵力调去进攻叛军第二师的阵地,而且很快就把这个师赶走,占领了米古林斯克镇属的一些村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村、切尔涅茨克村——进逼上奇尔河村.
每天早晨从那里传来大炮的轰鸣声,但是关于战斗情况的报告却总是来得很迟,而且根据这些消息也很难判断第二师战线上的情况.
这些日子,葛利高里为了摆脱烦恼,有意麻痹自己的意识.
下去想周围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竟成了所有这些事件的重要参加者,开始喝起酒来.
叛军虽然拥有大量的小麦,但是面粉奇缺(磨坊来不及为军队磨出足够的面粉,所以哥萨克时常吃蒸麦子),可是烧酒却供应充足.
烧酒象河水一样多.
顿河对岸杜达列夫斯克村的哥萨克连,喝得烂醉,骑马列阵去冲锋,迎头碰上机枪扫时,被消灭了一半.
喝醉了跑到阵地上,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
人们殷勤地给葛利高里搞来烧酒.
普罗霍尔·济科夫搞烧酒的本事特别大.
卡尔金斯克战役后,他根据葛利高里的要求,拉来三大坛子烧酒,找来几个歌手,于是葛利高里感到愉快、轻松,脱离现实生活和思念,跟哥萨克们一直狂饮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喝了解醉酒,昏睡了一天,傍晚,又是歌声、快活的笑语声、拥挤的人群、跳舞——这一切形成一种真正快乐的幻觉,掩盖了清醒、残酷的现实.
后来,酗酒很快就成了习惯.
清晨起来,坐在桌边,葛利高里酒瘾就来了.
他喝得很多,但是从不过量,脚跟儿总是站得很稳.
就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其余的人都呕吐得一塌胡涂,盖着军大衣和马衣,横七竖八地睡在桌旁和地上,他却仍旧保持清醒,只是脸色更加苍自,目光变得更严厉,而且垂下鬈曲的额发,不住地用手去挤脑袋.
经过四天不断的大吃大喝,他明显地虚胖起来,背也驼了;下眼泡儿的大粗褶都发青了,眼神里越来越经常地露出一种没有理性的残酷神情.
第五天,普罗霍尔·济科夫别有深意地笑着提议说:"走,咱们到利霍维多夫去,到一个漂亮娘儿们家去怎么样不过,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你可不要错过机会噢.
是个甜得象西瓜一样的小娘儿们!
虽说我没有尝过,可是我知道.
不过是匹野马,鬼东西!
一个野娘儿们.
这种玩意儿,很难一下子就上手,这家伙甚至连摸都不让你摸一下.
不过她烧的酒,再没有那么好的啦,整个奇尔河流域最有名的酿酒能手.
她的男人不在家,在顿涅茨河那岸,"他仿佛是顺便一说,结束了自己的话.
黄昏时分,他们动身去利霍维多夫.
跟葛利高里一同去的有里亚布奇科夫、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和从自己的阵地上归来的第四师师长孔德拉特·梅德维杰夫.
普罗霍尔·济科夫骑马跑在前面,到了村子里,他勒马放慢了脚步,拐进胡同,推开一家场院的小门.
葛利高里跟着他拨马走进来,马纵身一跃,越过门边一个开始融化的大雪堆,前腿陷进雪里,它打了一声喷鼻,拔出腿来,跃过堵住门口,一直堆到篱笆顶的雪堆.
里亚布奇科夫下了马,牵着马走.
葛利高里骑着马跟普罗霍尔走了约五分钟,走过许多干草堆,顺着光秃秃的、象玻璃一样咯吱咯吱响的樱桃园走去.
蔚蓝的夜空,斜挂着一轮闪着金光的新月,寒星在颤抖,一片寂静,令人神往,远处的犬吠声和清脆的马蹄声不仅没有惊破这寂静,反而使它显得更浓了.
透过密密的樱桃树丛和茂密的苹果树枝射来的灯光,在繁星点点的夜幕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座芦苇顶大房子的黑影.
普罗霍尔从马上俯下身子,殷勤地推开吱吜响的板门.
月亮的倒影在台阶旁边结了冰的水洼里颤动.
葛利高里的马踏破了水洼边缘上的薄冰,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葛利高里跳下马,把缰绳拴在栏杆上,走进黑暗的门洞;里亚布奇科夫和其余的哥萨克也在后面喧嚷着下了马,低声哼着小曲.
葛利高里摸到了门把手,走进宽敞的厨房.
一个身材矮小,但是很匀称,象鹧鸪似的脸色黝黑,眉毛又浓又黑的年轻哥萨克女人正背朝着炉炕站在那里织毛袜子.
炉炕上,一个人九岁的浅白头发的小姑娘,摊开双手在睡觉.
葛利高里也没有脱衣服,就在桌边坐下.
"有伏特加吗""不应该先问候一声吗"女主人看也不看葛利高里,始终是那样快速地闪晃着织针,问.
"晚安,如果这使你高兴的话!
有伏特加吗"她抬起眼睫毛,倾听着门洞里的喧闹声和脚步声,圆圆的褐色眼睛朝葛利高里笑了笑.
"伏特加是有的.
不过你们来喝夜酒的人很多吗""很多.
整整一师人……"里亚布奇科夫从门口就蹲着跳了进来,拖着马刀,用皮帽子拍着靴筒.
哥萨克们在门口挤成一堆;其中有个人用木勺子巧妙地敲出了跳舞的节奏.
大家把军大衣都堆在床上,武器放在长凳上.
普罗霍尔麻利地帮着女主人往桌子上摆怀盘.
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到地窖里去取腌白菜,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去,爬出来的时候,用棉袄襟兜着几块碎碟子片和一堆水淋淋的白菜.
到半夜,他们已经喝了两桶烧酒,吃了无数的腌白菜,并决定宰一只羊.
普罗霍尔摸黑在羊栏里捉了一只没有生过羔的小母羊,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也不是一名最坏的屠宰手——用马刀砍下羊头,就在板棚下剥了皮.
女主人生起炉子,放上一只煮羊肉的大铁锅.
又用勺子敲起跳舞的拍子来,里亚布奇科夫往外弯着腿,手巴掌拼命拍着靴筒,跳了起来,用尖细的、但是很好听的男高音唱道:现在咱们喝吧,玩吧,场院里无事可干啦……"我要大吃大喝!
"叶尔马科夫哼哼着,想用马刀试试窗框是不是结实.
喜爱叶尔马科夫的勇敢和哥萨克的凶猛的葛利高里,用铜杯子敲着桌子,拦住他说:"哈尔兰皮,别胡闹!
"哈尔兰皮很驯服地把马刀放回刀鞘,贪婪地趴到烧酒杯上.
"能象现在这样逍遥自在,就是死也没有什么可怕,"阿廖什卡·沙米利坐到葛利高里的身旁,开口说,"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你是我们的骄傲!
我们就靠你活在世上啦!
咱们再干一杯好吧……普罗霍尔,拿酒来!
"马匹都没有卸鞍子,没有拴,停在草堆旁边.
大家轮流出去照看.
只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葛利高里才觉得有点醉了.
自己仿佛是在很远的地方听别人说话,困难地转动着血红的白眼珠,费了很大的劲才保持着没有醉倒.
"戴金肩章的家伙们又在对咱们发号施令啦!
把权力都抓到手里去啦!
"叶尔马科夫抱住葛利高里大声说.
"什么金肩章"葛利高里推开叶尔马科大的手,问他.
"在维申斯克呀.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吗一位高加索公爵上台啦!
是个上校……我要砍死他!
麦列霍夫!
我愿意为你卖命,不要让我们白白地浪费性命吧!
哥萨克们都很有怨言.
你率领我们进军维申斯克,把他们统统斩尽杀绝,化为灰尘!
把伊柳什卡·库季诺夫和那个上校——统统杀死!
不能叫他们再打咱们的耳光子!
咱们来个既打红军,又打士官生.
我就想这么干!
""好,咱们干掉上校.
他是故意留下来的……哈尔兰皮!
然后咱们就去跪倒在苏维埃政权脚下,说:我们错啦……"葛利高里清醒了片刻,苦笑着说.
"我是说着玩哪,哈尔兰皮,喝吧.
""你开什么玩笑呀,麦列霍大不要开玩笑,我们谈的是正经事儿,"梅德韦杰夫严厉地说.
"我们想要推翻现政权.
撤掉所有的人,请你上台.
我跟哥萨克们谈过啦,他们都赞成.
我们好言好语跟库季诺夫和他那位公爵说:'请你们退位吧.
我们不需要你们.
'如果他们肯下台——那再好也没有了.
如果不肯——我们就开一个团到维申斯克去,叫这些王八蛋统统见鬼去!
""谁也不许再谈这个问题!
"葛利高里发疯似地喊道.
梅德韦杰夫耸了耸肩膀,离开桌子,酒也不喝了.
里亚布奇科夫坐在角落里的长凳上,垂下乱蓬蓬的脑袋,用手划着肮脏的地板,如泣如诉地唱着:你这个小可怜儿,我的小乖乖.
噢噫,歪过你的小脑袋,歪过你的小脑袋……唉,唉!
往右面歪.
往右面歪,再往左面歪,歪到我白嫩的胸脯上来.
阿廖什卡·沙米利把自己的沙哑的低音和里亚布奇科夫那象女人一样动人的、如泣如诉的男高音混在一起,合唱起来:趴到我胸脯上,艰难地叹着气……艰难地叹着气,道出了最后的话语:"原谅我,往日的爱哟,永别啦,往日的爱哟,这个坏东西!
……当女主人把葛利高里领到内室去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朝霞.
"你们别再灌他啦!
滚开吧,醉鬼!
看不见呀,他已经什么都不能干啦,"她责怪说,一只手吃力地搀扶着葛利高里,另一只手推开正端着一杯酒跟在他们后面的叶尔马科夫.
"怎么,你们还想去睡早觉呀"叶尔马科夫摇摇晃晃,杯子里的酒直向外洒,挤了挤眼说.
"不错,要去睡早觉.
""现在你就是跟他去睡,他也不中用啦……""你管不着!
你又不是我公公!
""拿上把勺子!
"叶尔马科夫已经酪酊大醉,笑得前仰后合,粗鲁地喊.
"咦咦咦,不要脸的东西!
眼睛里灌满了酒,就胡说八道!
"她把葛利高里推进房间,扶他躺在床上,昏暗中她憎恶而又怜悯地看着他那死人一样苍白的脸和大睁着,但是却又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你要不要喝点果汁""舀点儿来.
"她端来一大杯冰凉的樱桃汁,坐到床上,玩弄、抚摸着葛利高里乱蓬蓬的头发,直到他睡熟了.
然后自己爬到炉炕上,躺在小女孩身旁,但是沙米利却闹得她不能入睡.
他脑袋枕在胳膊肘子上,象匹受惊的马似的打着响呼噜,后来好象被推了一下,忽然醒了过来——沙哑地唱道:……服役完了回家乡!
胸前挂着大肩章,肩上戴着十字章……他把脑袋又趴到胳膊上去,可是过了几分钟,惊讶地四下张望着,又唱道:服役完了回家乡!
……第四十二章第二天早晨醒来以后,葛利高里想起了跟叶尔马科夫和梅德韦杰夫的谈话.
他已经不象夜里醉得那么厉害,很容易就想起了有关推翻政权的谈话.
他开始明白,跑到利霍维多夫这儿来酗酒原是具有明确目的的:想鼓动他发动政变.
具有左倾情绪的哥萨克,反对已经公开表示要到顿涅茨对岸去跟克拉斯诺夫的顿河军联合的库季诺夫,正在策划一个阴谋,企图彻底脱离顿河政府,在自己占领的地区建立一个没有共产党员参加的、类似苏维埃的政权.
他们想把葛利高里拉到自己这边来,而对叛军阵营内部一旦发生内讧的灾难性后果却毫无认识,虽说红军在顿涅茨方面受到一些损失,但是它仍然可以在任何时候,毫不费力地连同他们的"内讧"一起消灭.
"全是儿戏,"葛利高里心里说,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
穿好衣服,他把叶尔马科夫和梅德韦杰夫叫醒,请他们到内室来,紧紧地关上了门.
"听我说,弟兄们:我请求你们把昨天谈的事情统统忘掉,别再乱说,不然你们要吃亏的!
问题不在于谁当司令.
也不在于库季诺夫,而在于咱们已经被包围,咱们就象被装在打了箍的桶里.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桶箍就会把咱们箍死.
我们的团队不能指向维申斯克,应该开赴米古林,指向克拉斯诺库特斯克,"他强调说,眼睛一直在盯着梅德韦杰夫那忧郁、冷漠的脸.
"孔德拉特,你别再去扰乱人心啦!
你们动脑筋想一想,就会明白:如果咱们一开始更换司令,搞什么政变,咱们就完蛋啦.
咱们要不就投靠白军,要不就投靠红军.
想站在中间是不成的,——他们会把咱们挤死.
""不过,咱们说的那些话可不能往外传哪,"叶尔马科夫扭过脸去,请求说.
"就当咱们什么也没有说过,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别再鼓动哥萨克啦.
库季诺夫和他的同伙有啥呢他们并没有实权,——我要尽最大力量来带好我这个师.
库季诺夫那帮人,很坏,这是没说的,而且他们还想要咱们去跟士官生攀亲,这是一定的.
不过咱们往哪儿去呢咱们所有的活路都被切断啦!
""真是这样……"梅德韦杰夫勉为其难地同意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第一次抬起愤怒的、狗熊似的小眼睛朝葛利高里看了有.
这以后,葛利高里又在离卡尔金斯克很近的村庄里接连喝了两夜,花夭酒地混日子.
连他的鞍褥上都浸满了酒味.
多少娘儿们和失去了姑娘艳美的姑娘跟葛利高里做过露水夫妻,恩爱一时.
但是一到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享腻了这种习以为常的寻欢作乐的艳福,就象是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清醒、冷漠地想:"这半辈子,我什么世面都见过啦,什么苦头也吃过啦.
爱过许多娘儿们和姑娘,骑过多少匹好马……唉!
……我践踏过草原,尝过当爸爸的滋味儿,杀过人,自己也过过几次鬼门关,也曾耀武扬威.
生活还能给我什么新玩意儿呢再也没有什么新玩意儿了!
死也无憾啦.
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啦.
仗也可以象财主赌钱一样,不冒什么风险地去打.
反正不会有什么大输赢!
"童年时代的情景象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晴天,在断断续续的记忆中飘过:落在石头墙上的白头翁,葛利什卡的两只光脚踏在滚热的沙上里,庄严、肃穆,两岸绿树成荫,倒影映在河水里的顿河,少年伙伴们天真的脸,身段匀称的年轻的母亲……葛利高里用手掌遮上眼睛,许多熟识的脸,一桩桩的往事,有时完全是些微不足道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的琐事在意识的目光中滑过,早被遗忘的,已经死去的人们的声调、言谈的片断和各种腔调的笑声,在脑海里响起来.
记忆的光芒又照到早已忘却的、曾见过的自然景物上去,葛利高里眼前突然耀眼地展现出——广阔的草原、夏天的大道、牛车、坐在车前的父亲、牛、残留着庄稼收割后的金黄色硬茬子的田地、大道上的一群马鸦……葛利高里在象乱网线一样混乱的记忆中翻腾旧帐时,在不知流逝何方的往昔中碰上了阿克西妮亚,想道:"亲爱的!
忘不掉的人呀!
"于是厌恶地避开了睡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叹息着,焦急地等待着亮天.
太阳刚开始用紫红的花边和金黄色的绦带镶饰东方的天空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洗洗脸,牵马去了.
第四十三章暴动象吞没一切的草原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红军的战线象铁链子似的把这些不肯驯服的市镇重重包围起来.
命运的阴影象烙印一样打在人们的心上.
哥萨克象赌抛硬币游戏似地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不少人扔出的是"背"①.
青年哥萨克疯狂地爱恋女人,年纪大一些的就拼命喝酒,喝到发昏,赌博,赌钱和子弹(这时子弹成了无价之宝),回家休假,把令人厌恶的步枪靠在墙上,拿起斧头或者刨子,用芬芳的红柳条编编篱笆,或者修理准备春耕用的耙子和牛车,能叫心神休息片刻也好啊.
很多人过腻了和平生活,就又醉醺醺地返回部队,等到一清醒过来,就怀着对这种"被围困在铁罐里"的生活的仇恨,徒步去冲锋,迎头向机枪冲去,要不,就在狂怒之下,策马飞奔,不觉身下还有马匹,风也似地去夜袭,捉到了俘虏,就象原始的野人一样,残酷地虐杀他们,因为舍不得子弹,就用马刀结果他们的性命.
那一年的春夭显得格外美好.
四月里,都是象玻璃一样透明的、晴朗的天气.
雁行和叫起来象铜喇叭似的鹤群,在高不可攀的蓝天上追逐着白云,飞呀,飞呀,向北方飞去.
在淡绿的草原上,水塘边,落下来觅食的天鹅,象遍地的珍珠似的闪闪发光.
顿河边的草场上,一片鸟的暄噪声.
河水淹没的草地上,露出水面的地垅和沙角上,大雁在互相呼唤,准备起飞;爱情冲动的公鸭在融雪汇成的水洼里不停地狐狐叫.
柳枝条上的芽苞已经泛青,杨树上黏腻芳香的花苞也鼓了起来.
开始返青的草原上洋溢着解冻的黑土地的古老的气息和总是那么清新的嫩草的劳香.
暴动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每个战士部在自己家门口打仗.
他们讨厌去站岗和值班当潜伏哨,讨厌翻山越岭地去侦察,——哥萨克们向连长请假口家.
叫家里的老头子或者还没有成年的儿子骑上战马去替自己当差.
各连的战士总是全员满额,可是流动性很大.
有人想出了更妙的办法:太阳一落山,就从连队驻地跑出来,扬鞭催马,一口气跑上三十,甚至四十俄里,在晚霞将要消逝的时候已经到家了.
跟老婆或者情人睡上一夜,第二遍鸡叫后,就备上马,北斗星还亮着呢,已经又口到连队里来了.
多少风流小伙子简直都迷上了这种在自己篱笆边的战争.
"可也不能死唉!
"时常回家来探望妻子的哥萨克们玩笑说.
总司令部特别担心春耕时节部队的开小差问题.
库季诺夫专门视察了各部队,露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坚定神色声明说:"宁可叫田地荒了,一粒种子也不往地里撒,我也决不准许放哥萨克离队回家!
擅自离营的家伙要砍头、枪毙!
"①沙俄时的硬币正面是鹰,背面是字,正面表示"吉祥",背面表示"凶恶".
第四十四章葛利高里又在克利莫夫卡村附近参加了一次战斗.
中午时分,在村头几家院落附近互相射击起来.
过了不久,红军的散兵线攻进了克利莫夫卡.
穿黑帆布制服的水兵——波罗的海舰队一艘军舰上来的——在左翼缓慢、齐整地向前推进.
他们勇猛冲锋,把卡尔金斯克叛军团的两个连赶出了村子,逼得他们不得不顺山沟向瓦西列夫斯基村逃去.
当优势已经开始转向红军的时候,在小山岗上注视着战斗进程的葛利高里,用手套向卒着他的马站在一辆装着子弹的西轮车旁边的普罗霍尔·济科夫招呼了一下,然后跳上还在走着的马;他绕过一道山沟,向古森卡飞驰而去.
他知道第二团的一个预备骑兵连隐蔽在那里的村外树林中.
他飞越过果园和篱笆,向连队隐蔽的地方驰去.
他从远处看见下了马的哥萨克们和拴在树桩上的战马以后,就拔出马刀,命令道:"上马!
"二百名骑兵顷刻之间都上了马.
连长迎着葛利高里跑来.
"出击吗""早就该出击啦!
你却在这里瞎等:"葛利高里瞪大眼睛说.
葛利高里勒住马,跳下来,好象是故意磨蹭时间似的,紧马肚带(浑身大汗、急躁不安的马转来转去,不叫他勒紧那条穿过鞍褥的肚带,大口地喘着气,从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恶狠狠地龇着牙,总想用前蹄从旁扒葛利高里).
把马鞍子紧好以后,葛利高里把脚伸进马镫;他看也不看那正在倾听越来越急的射击声的、不知所措的连长,喊道;"现在由我来率领连队出击.
到村口前排成纵队,前进!
"葛利高里在村外把连队列成骑阵;试了试马刀是不是可以很容易地从刀鞘里抽出来;他离开连队约三十沙绳远,便策马向克利莫夫卡飞驰而去.
在一道从南面婉蜒伸向克利莫夫卡的小山岗上,他驻马观看.
退却的红军骑兵和步兵正在村子里乱跑,装载着一类辎重的两轮大车和四轮马车也在奔跳.
葛利高里扭过半边身子,朝连队喊:"拔出马刀!
冲锋!
弟兄们,跟我来!
"他很容易地拔出马刀,第一个大喊,"乌啦——啊——啊!
……"他全身感到一阵冷和一种熟悉的轻飘飘和快意,放马冲去.
左手中拉得象弓弦一样紧的缰绳在颤抖,举到头顶的马刀在飞鸣,劈开迎面吹来的风.
一片很大的、在春风中飘荡的白云,一时遮住了太阳,灰色的云影追过了葛利高里,显得那么缓慢地沿着山岗向前飘去.
葛利高里把视线从越来越近的克利莫夫卡的院落转移到这片顺着潮湿的褐色土地滑去的阴影,转移到一片在他前面往什么地方奔的浅黄色、令人愉快的阳光上.
突然脑子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追赶那片在地上跑的光亮的愿望.
葛利高里把马一夹,放马全速跑去,——追着、追着,离那道把光和影隔开的、移动的界线越来越近了.
他又拼命跑了几秒钟——伸出去的马头上已经一片阳光,马身上的枣红色的毛闪着耀眼的亮光.
正在葛利高里越过那片隐隐约约的云影边缘的时候,突然从胡同里传出急促的射责声.
风立即把枪声送来,越离越近、越来越响.
又过了一瞬间——葛利高里从自己马的蹄声、子弹声和在耳朵里嗡嗡叫的风声中,已经听不到身后连队奔驰的轰鸣声了.
马群沉重的、震撼着潮湿的处女地的奔腾声,好象已经从他的听觉中消失,——仿佛已经离他远去,在消逝.
一刹那迎面响起了猛烈的射击声,就象人们往火堆里投进了干柴,僻啪一阵乱响;成群的子弹唆唆叫着.
葛利高里在慌乱和恐怖中回头一看.
不知所措的绝望心情和愤怒使他的脸痉挛起来,变得非常难看.
连队扔下葛利高里,掉转马头,往回跑去.
不远的地方,连长骑在马上乱转,笨拙地择舞着马刀,哭号着,扯着破嗓子,沙哑地大声喊叫.
只有两个哥萨克跑到葛利高里跟前来,还有普罗霍尔·济科夫,他收紧疆绳,掉转马头,朝连长跑去.
其余的人都四散奔回,把马刀插进鞘,拼命在用鞭子抽马.
葛利高里只在刹那间,曾减慢速度,想弄清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连队并未遭受损失就突然往回逃窜.
在这一刹那,他意识到:不能向后转,不能逃走,——而是要向前冲!
他看到,在离他有一百沙绳远,胡同里的篱笆后面,有七名红军战士正在一辆装着机枪的马车边忙活,企图掉转机枪枪口,扫射向他们冲来的哥萨克;但是在这么狭窄的小胡同里,显然是很难做到的:机枪沉默无声,步枪的射击声也越来越稀疏,葛利高里觉得子弹的啸声也越来越弱了.
葛利高里拨马走正,想越过一道从前用来围挡果园的、倒塌的篱笆,冲到这条胡同里去.
他把视线离开篱笆,不知怎么突然,就象用望远镜看到了似的,清晰地看到水兵们已经在他身旁,他们正在忙乱地往下卸马,看见了他们肮脏的黑帆布制服和紧扣在头上、把脸变成圆得非常滑稽的无檐帽.
两个水兵砍断了马套,第三个把脑袋缩进肩膀,在机枪旁边忙活,其余的人站着或跪在地上,用步枪向葛利高里射击.
跑得越近,看见他们的手正在扳动步枪的大栓,听见了尖利的,朝他打来的枪声.
枪声很急,一声跟一声,枪托子也那么迅速地在他们肩头跳动,这倒使浑身大汗的葛利高里充满了愉快的信心:"他们打不中的!
"篱笆在马蹄下咯吱响了一声,被甩在后面了.
葛利高里举起刀,眯缝起眼睛,选中了最前面的那个水兵.
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恐怖念头:"他们正对准我射击……马直立起来……把我扔下来……他们就会把我打死!
……"已经朝他打了两枪,仿佛是从远处传来一阵喊声:"我们活捉他!
"眼前是一张英勇的、前额光光的、张牙露齿的脸,无檐帽的飘带迎风乱舞,帽箍上的金字已经褪色,暗淡无光……葛利高里紧踏马镫,挥刀砍去——觉得刀锋黏糊糊地砍进了水兵柔软的、有弹性的身躯.
第二个水兵脖子很粗、身体健壮,开枪打穿了葛利高里左肩上的肌肉,当即就被普罗霍尔·济科夫的马刀削去半边脑袋,倒在地上.
葛利高里拨马朝近处的枪栓响处冲去.
一个黑魆魆的步枪口正从装着机枪的马车后面伸出,直对着他的脸.
他使劲把身子往左一歪,连马鞍子都活动了,呼哧直喘的发疯的马也跟着晃了一下,躲开了在他头顶尖声号叫的死神,在马跃过机枪马车的车辕时,砍死了那个开枪的水兵,水兵的一只手还没来得及用枪栓把第二颗子弹顶进枪膛.
在短短的一瞬间(后来这一瞬间在葛利高里的脑子里却变成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他砍死了四名水兵,也不听普罗霍尔·济科夫的呼叫,又去追赶藏在胡同拐弯处的第五个水兵.
但是这时赴到葛利高里面前去的连长抓住了他的马笼头.
"你往哪儿去呀!
他们会把你打死的!
……板棚后面他们还有一挺机枪呢!
"又赶来两个哥萨克和普罗霍尔,他们立刻下了乌,跑到葛利高里跟前,强行把他从马上拉下来.
他在他们的手里挣扎着,喊:"放开我,坏蛋!
……我要把这伙水兵!
……统统……砍死!
……""葛利高里·播苔莱维奇!
麦列霍大同志!
请您清醒清醒吧!
"普罗霍尔苦苦地劝他说.
"你们放开我吧,弟兄们!
"葛利高里已经换了另一种颓丧的声调请求说.
哥萨克们放开了他.
连长悄悄地对普罗霍夫说:"扶他上马,护送他到古森卡去,看样子,他是病啦.
"连长朝马走去,命令连队:"上——马!
……"但是这时葛利高里把皮帽子往雪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大声哼哼起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扯起身上穿的军大衣扣于.
连长还没来得及朝葛利高里迈出一步,他就一头栽到地上,裸露的胸膛贴在雪上.
他号哭起来,哭得浑身直哆嗦,象狗一样,用嘴舔着篱笆边的残雪.
后来,在神智清醒的那一刹那,他想站起来,但是怎么也起不来,于是他扭过泪流纵横、被疼痛弄得不成样子的脸,朝聚集在他四周的哥萨克们,声嘶力竭、粗野地呼喊:"我砍死的是什么人呀……"他生平第一次在痛苦的抽搐中挣扎,满嘴喷着白沫喊叫:"弟兄们,我是得不到饶恕的!
……看在上帝面上,砍死我吧……为了圣母……把我处死吧!
……"连长赶忙跑到葛利高里跟前,同一个排长一起,弯腰俯在他身上,把系马刀的皮带和军用背包扯下来,捂上他的嘴,压住腿.
但是他的身子虽然被他们压着,好半天还弯得象弓一样,用两条痉挛着的、挺直的腿乱刨着细雪,一面哼哼着,一面用头往马蹄翻起的、闪着亮光的、肥沃的黑土地上乱撞,他生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他曾充分享受了生活为他准备的一切——甘少苦多.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主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
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
然后,把种子迎凤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第四十五章第二天,葛利高里把全师的指挥任务交代给自己属下的一位团长,由普罗霍尔·济科夫陪着,去维申斯克了.
卡尔金斯克镇外有一大片很深的洼地,洼地上有一个叫草席塘的池塘,水塘里落满了停下来休息的野雁,在水上游嬉.
普罗霍尔用鞭子朝水塘方向指了指,笑着说:"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要能打一只野雁就好啦.
咱们就可以用它来下酒!
""好,咱们走近一点儿,我用步枪试试看.
我的枪法曾经相当不错.
"他们向洼地深处驰去,普罗霍尔牵着马停在一道隆起的土坡后面,葛利高里脱下军大衣,把步枪的保险机扣上,顺着一条还残留着去年的灰色艾蒿的浅沟向前爬去.
他爬了半天,几乎连头也没有抬,就象是去侦察敌人的潜伏哨似的往前爬,就象当年在德国前线,在斯托霍德河附近摸德国哨兵时那样.
褪色的保护色军便服和褐绿色的田野混成一体,小沟隐蔽着葛利高里,使那只翘着一条腿站在水边春汛冲出的棕色小丘上守望的野雁的尖利眼睛看不到他.
葛利高里爬到能进行短距离射击的地方,略微欠起一点儿身子.
那只守望的野雁扭动着象石头一样灰色的、蛇似的脑袋,警惕地四面张望着.
它的身后有一群雁散浮在水面上,很象盖了一块浅黑色的苫布,它们一会儿狐狐叫几声,一会儿又把脑袋扎进水里.
轻微的咕咕狐狐的鸣声和水的溅拍声从水塘边传来.
"可以固定瞄准,"葛利高里想道,心怦怦直跳,把枪托子靠在肩膀上,瞄准那只守望的野雁.
开枪以后,葛利高里跳了起来,被雁群的鸣叫和翅膀的煽动声震得耳朵都要聋了.
他要打的那只野雁慌忙振翅高飞,其余的野雁也都飞起,象一块浓云似的在水塘上空飞舞.
葛利高里很伤心,又朝飞起的雁群打了两枪,一面注视着有没有野雁落下来,一面向普罗霍尔走去.
"瞧啊!
瞧啊!
……"普罗霍尔跳到马鞍子上,直立在上面.
用鞭子指着在蔚蓝的晴空中远去的雁群喊道.
葛利高里扭回身去,兴奋和猎人样的激动,使他浑身直哆嗦:一只野雁离开已经排好行列的雁群,缓慢地时断时续地煽动着翅膀,急速地落了下来.
葛利高里踮起脚尖,用手巴掌搭在眼上,盯着这只雁.
孤雁离开了惊鸣的雁群,向一边飞去,越飞越没有力气,缓缓下落,忽然象一块石头似的从高空坠下,只有翅膀下面雪白的羽毛被太阳照得闪光耀眼.
"上马!
"普罗霍尔张开大嘴笑着,跑过来,把缰绳扔给葛利高里.
他们向山坡疾驰而去,一气跑了足有八十沙绳远.
"就是它!
"野雁伸着长脖子,展开翅膀,躺在那里,仿佛是在最后一次拥抱这片冷酷的土地.
葛利高里没有下马,俯身捡起打落的野雁.
"子弹打中它什么地方啦"普罗霍尔好奇地问.
子弹打穿了雁嘴的下部,把眼睛旁边的骨头打歪了.
死神在它飞翔的时候追上了它,把它从排成人字形的雁行里揪出来,扔到地面上.
普罗霍尔把雁系在马鞍上.
两人又上路了.
他们把马留在巴兹基村,坐渡船过了顿河.
葛利高里到了维申斯克,就住在一个熟识的老头子家里,吩咐赶快去把野雁拿去烤,自己并未到司令部去,却派普罗霍尔去买烧酒,一直喝到黄昏.
谈话中主人大发牢骚说:"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们维申斯克的长官有点儿大专横啦.
""什么长官""那些自封的长官呀……库季诺夫还有其他的一些人.
""他们怎么啦""他们总是欺压那些外来户.
谁要是跟红军走了,就把他们的婆娘、女儿和老头子关进监牢.
我的亲家母为了儿子的缘故,也被关起来啦.
这简直太没道理!
哼,譬如说吧,你跟着士官生跑到顿涅茨河那岸去了,红军就把令尊——潘苔莱·普罗珂菲奇——关进监狱去,这恐怕是不对头吧""当然不对啦!
""可是这儿的政权却就要关.
红军从这里过,谁也没有欺压,可是这些人却变得象疯狗一样,乱咬一气,哼,他们无法无葛利高里站起来,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伸手去拿搭在床头上的军大衣.
他只是稍有醉意.
"普罗霍尔!
拿马刀来!
拿手枪来!
""您上哪儿去,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用不着你管!
叫你拿什么,你就拿什么.
"葛利高里挂上马刀和手枪,扣上军大衣扣子,扎上腰带,径直朝广场上的监狱走去.
站在门口的一个非战斗部队的哥萨克卫兵想阻拦他.
"有通行证吗""让我进去!
告诉你,躲开!
""没有通行证什么人我也不能放进去.
还没有这样的命令.
"葛利高里把马刀还没有抽出一半来,哨兵已经躲到门里去了.
葛利高里跟在他后头,手不离刀柄,闯到走廊里.
"把典狱长给我叫来!
"他喊道.
他脸色灰白,鹰钩鼻子恶狠狠地弯着,紧皱着眉……一个担任看守的瘸腿哥萨克跑了过来,满脸孩子气的文书从办公室朝外张望了一下.
睡眼惺忪、怒火冲天的典狱长很快就来了.
"没有通行证乱闯——你知道吗,这是要判罪的!
"他哇啦哇啦地吼叫起来,但是一认出是葛利高里,仔细了他的脸,丧魂失魄地结巴说:"原来是您哪,老老……麦列霍夫同志,是吧怎么回事""拿牢房的钥匙来!
""牢房的钥匙""怎么,还要我给你重复四十遍吗好啦,快把钥匙拿来,狗崽子!
"葛利高里朝典狱长迈了一步,典狱长往后退了退,但是还是相当坚决地说:"钥匙我不能给.
您没有权利这样做!
""权——权……"葛利高里的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抽出了马刀.
马刀在他手里嗖嗖响着,在走廊低矮的天花板下面画了一个耀眼的圈子.
文书和几个看守都象受惊的麻雀,四散逃命,典狱长紧靠在墙上,脸色变得比墙还白,嘟哝说:"您就胡来吧!
哪,给您钥匙……可是我要去控告.
""我就是要胡来给你看看!
你们在后方待惯啦!
……你们在这儿充他妈的英雄好汉,把娘儿们和老头子关进监狱!
……我要把你们这帮家伙全都轰走!
全给我上前线去,混帐东西,不然我立刻就把你砍死!
"葛利高里把马刀插回刀鞘,朝吓坏了的典狱长的脖颈打了一拳;用膝盖和拳头把他向门口推去,嘴里吆喝着:"上前线上去!
……滚!
……滚!
……你妈的……后方的虱子!
……"葛利高里把典狱长推出去,听见监狱院子里一阵喧哗,就往那里跑去.
在去厨房的入口处站着三个看守;一个扳着长了锈的日本步枪枪栓,激动、快嘴地叫喊着:"……这是劫狱呀!
……应该抵抗!
……旧法规上不是这么说的吗"葛利高里拔出了手枪,于是几个看守争先恐后地顺着小道钻进了厨房.
"出——来——吧!
……回家去!
……"葛利高里打开挤得满满的牢房,手里摇晃着一串钥匙,大声喊.
他把全部犯人(约有一百来人)都放了出来.
把那些怕事不敢出去的人推到街上,锁上空牢房的门.
监狱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
犯人都从门里涌到广场上;他们都四面张望着,弯着腰走回家去.
警卫排的哥萨克们手扶马刀,从司令部向监狱跑来;库季诺夫本人也一溜歪斜地跑来了.
葛利高里最后一个离开了空荡荡的监狱.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难听地骂着那些拼命想探听消息、嘁嘁喳喳说三道四的婆娘们,微驼着背,慢步朝库季诺夫走去.
对那些跑过来并且已经认出他、向他敬礼的警卫排的哥萨克们喊:"回你们的住处去,儿马们!
喂,你们跑什么呀,累坏了吧回去!
""我们还以为犯人造反了呢,麦列霍夫同志!
""那个小文书记跑去说:'来了一个黑脸大汉,把牢房的锁全砸啦!
'""原来是一场虚惊!
"哥萨克们都哈哈笑着,议论着,转身回去了.
库季诺夫急急忙忙地赶到葛利高里跟前,一面走,一面整理着从制帽里披散出来的长头发.
"你好,麦列霍夫.
怎么回事""好啊,库季诺夫!
我把你们的监狱给砸啦.
""这是根据哪家的王法呀这是怎么回事""我把人全部放走啦——完事大吉……怎么啦,你瞪什么眼呀你们把这么多外来户的娘儿们和老头子都关了起来又是根据哪家的王法呀还要问我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小心点儿,库季诺夫!
""不准你这样胡作非为.
这简直是横行霸道!
""我跟你死去的妈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哪!
我马上就从卡尔金斯克调一个团来,狠狠地把你们这些鬼东西整一整!
"葛利高里忽然抓住库季诺夫柔软的高加索皮带,摇晃着,冷酷、愤怒地低声说:"你愿意吗,我立刻就开放阵地你愿不愿意,我立即结果了你的小命,啊唉,你呀!
……"葛利高里咬了一下牙,放开了微笑着的库季诺夫.
"你龇牙笑什么呀"库季诺夫整了整腰带,搀住葛利高里的一只胳膊,说:"走,到我那儿去.
你干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啊你这会儿要能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就好啦!
简直象魔鬼……老弟,我们这儿正在想念你哩.
至于监狱那桩事儿——小事一桩……好啦,放就放了吧,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跟弟兄们打过招呼,叫他们不要胡来,把那些男人跟着红军走了的外来户的婆娘都给抓来……不过你干么要这样来败坏我们的威信呢唉,你呀,葛利高里!
你太任性啦!
要是你来说一声:'如此这般,应该把监狱疏散疏散,哪些人应该放走.
'我们会拿名单来审查一下,该放的放一些.
可是你——一下子都给放掉了,那可怎么好呀你太冒失啦!
"库季诺夫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笑了起来,"要知道,如果在这种时候谁敢说句反对你的话,你就会杀死他.
或者你会鼓动哥萨克起来暴动……"葛利高里把胳膊从库季诺夫的手里抽出来,在司令部旁边站住.
"你们在我们背后都变成英雄好汉啦!
把监狱装满了人犯……要是能把你的本事拿到前线上去显显就好啦!
""葛利沙,当年我的本事也不比你差.
就是现在的话:你来替我,我去指挥你那个师……""那可不行,谢谢你啦!
""这就对啦!
""好啦,我不想跟你多扯.
我现在要回家去休息个儿把星期,我好象是病了……肩膀受了一点儿伤.
""什么病""相思病,"葛利高里苦笑说.
"心里有点儿乱……""不,不开玩笑,你到底怎么啦我们有位好医生,也许还是医学教授呢.
是个俘虏.
我们的部队在舒米林斯克镇外捉到的,他正和水兵们一块儿走.
很有派头,戴副黑眼镜.
也许,可以叫他给你看看吧""叫他见鬼去吧!
""那好吧,你就回去休息休息吧.
把师的指挥任务交给谁啦""里亚布奇科夫.
""等等,你忙着往哪儿去呀你谈谈,前线的情况怎么样听说你大砍大杀了一阵,是吗昨天夜里有人报告我说,好象你在克利莫夫卡附近砍死了简直是不计其数的水兵.
是真的吗""再见吧!
"葛利高里走了,但是刚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扭回半边身子,把库季诺夫叫住,说:"喂!
我要是再听到你们抓人的消息……""不会,不会啦!
你放心好啦!
休息去吧!
"白昼跟着太阳,向西天没去.
从顿河上,从河水泛滥的地方送来阵阵寒意.
成群的野鸭嘎嘎叫着从葛利高里头顶上飞过去.
当他已经走进了院子,从卡赞斯克地区的什么地方沿着顿河传来大炮的轰鸣声.
普罗霍尔很快就备好了马,牵着马缰绳,问:"今儿个就回家去吗回鞑靼村吗"葛利高里默默地接过缰绳,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六章因为哥萨克都打仗去了,所以鞑靼村显得那么空旷、寂寥.
鞑靼村的步兵连曾暂时划归第五师的一个团指挥,调到顿河左岸去了.
有一段时间,红军部队补充了从巴拉绍夫和波沃里诺开来的援军,从东北方面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占领了叶兰斯克镇辖区的许多村庄,进逼叶兰斯克镇.
叛军在争夺通往市镇要冲的残酷战斗中占了上风.
叛军之所以能占上风,是因为调来了一些强有力的支援部队,支援了在红军莫斯科团和两个骑兵连进攻中后退的叶兰斯克团和布坎诺夫斯克团.
叛军第一师的第四团(鞑靼村的步兵连也编在这个团)、一个拥有三门炮的炮兵连和两个预备骑兵连,沿顿河左岸,从维申斯克开到了叶兰斯克.
此外,沿顿河右岸,还向普列沙科沃村和马特维耶夫村集结了大量援军,从叶兰斯克镇越过顿河,在长约三至五俄里的地段布阵.
在克里夫斯克山岗上配置了一个炮兵排.
有个克里夫斯克村的哥萨克炮手,以弹不虚发而驰名,他第一炮就摧毁了红军的一个机枪阵地,接连几发榴霰弹又击中了隐蔽在红柳树林里的红军散兵线,逼使他们不得不撤退.
战斗以叛军获胜结束.
叛军追击着后退的红军,把他们赶到叶兰卡河对岸去,派出十一连骑兵去追击逃敌,在离扎托洛夫斯基村不远的山岗上追上了一个红军骑兵连,并把他们全都砍死了.
从那时起,鞑靼村的步兵连就在顿河左岸的沙丘间打转转.
几乎没有哥萨克从连队回家度假.
只是在复活节前,好象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几乎有半个连都回到村里来了.
哥萨克们在村子里住了一天,开了斋,换了换内衣,从家里带上猪油、面包干和其他的食物,又渡河到对岸去,就象朝圣者一样,只是手里拿的不是拐杖,而是步枪,成群结队地往叶兰斯克方向走去.
妻子、母亲、小妹妹都站在鞑靼村的土岗上,站在顿河沿岸的山头上,目送他们远去.
婆娘们哭号着,用头巾或披肩角儿擦着哭红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衬裙襟上抹……而哥萨克们则在顿河对岸涨满春水的树林外,顺着沙土岗走去:赫里斯托尼亚、阿尼库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还有另外一些哥萨克.
上了刺刀的步枪上挂着装干粮的麻布袋,香薄荷似的、忧郁的草原歌声随风飘荡,哥萨克们无精打采地交谈着……他们垂头丧气地走着,但是却都吃得饱饱的,衣服换洗得干干净净的.
节前,妻子和母亲给他们烧好热水,把身上的泥垢洗掉,把吸服役的哥萨克血的大虱子蓖干净.
为什么大家不在家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偏要这样去送死……赶去送死.
那些刚被征召到叛军队伍里来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都脱掉皮靴或鞋子,在温暖的沙土上走着.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笑语不断,用还没有成熟的、沙哑的嗓子唱歌.
他们觉得打仗很新鲜,象儿童游戏似的.
在起初的日子里,他们还从掩身的浅壕边潮湿的土坡上抬起头来,倾听子弹的啸叫声.
"苇芽!
"上过战场的哥萨克们这样轻视地称呼他们,用自己的经验教他们怎么挖战壕,怎样射击,在行军的时候怎样背武器和军用品,怎么选择安全的掩护地形,甚至连怎么用火烧虱子的技术和怎样包裹脚布,可以使脚不感到疲倦,而且不在鞋子里"乱窜"都教给了他们,就这样教导这些乳臭未干的青年人.
这些"苇芽"在红军的枪弹还没有打中他们的时候,总在用惊讶的、小鸟一样的目光张望着周围战火纷飞的世界,总要抬起头来,被好奇心驱使着,从浅壕里向外窥视,要看看"红军"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这样一位年方十六的"勇士"一伸腿死了,在这短暂的十六年里,他还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呢.
这样一个大孩子躺在那里,伸着两只娇嫩的大手,扎煞着耳朵,尚未成年的细脖子上刚开始鼓起喉结.
人们把尸首运回故乡,埋到祖父和曾祖父在那里烂掉的坟墓里,母亲惊骇地双手一拍,迎上来,抚尸号哭半天,不断从满头白头发的脑袋上撕下一团团的头发.
然后,等到把他们埋葬了,坟上的黄土已经干了,衰老的、被母性的无限悲痛折磨得腰弯背曲的母亲天天走进教堂,去追荐自己"战死的"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①.
如果子弹幸而没有把这个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打死,这样他也就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了.
生了黑茸毛的嘴唇哆嗦一下,一歪扭……这位"勇士"用象兔子似的、孩子般的声调喊一声:"我的亲娘呀!
"于是黄豆般的泪珠从眼里涌出来.
一辆救护车就会拉着他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震裂伤口.
然后,一位有经验的连队医官给他洗净子弹或者炮弹片打的伤口,笑嘻嘻地,象对付小孩子似地安慰他说:"伤在小猫身上疼,伤在喜鹊身上疼,在万纽什卡身上很快就会合上缝.
"可是"勇士"万纽什卡却又哭又嚷要回家,哭着要母亲.
不过等伤口一长好,再回到连队里去,这回就会彻底了解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啦.
在部队里混上两三个星期,在战斗和厮杀中变成铁石心肠,然后,你再看吧,他居然也会站在俘虏的面前,叉开腿,往一边哗着唾沫,模仿着某一位野兽似的、凶狠的司务长的样子,傲慢地,用沙哑的破嗓子低声问:"喂,怎么样,庄稼佬,你他妈的落到老子手里啦啊——啊你想要土地吗想要平等吗你大概是个共产党吧坦白交代吧,坏蛋!
"于是为了要显显自己的威风,"哥萨克的勇猛".
举起步枪,打死那个生活在顿河土地上,又在这里死去的人——为了苏维埃政权,为了共产主义,为了使世界上永远不再发生战争而战斗的人.
于是在莫斯科省或者在维亚茨基省,在伟大的苏维埃俄罗斯的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就会有一位红军战士的母亲,在接到儿子"为了使劳动人民从地主和资本家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在与白卫军的斗争中牺牲……"的通知以后,号陶大哭起来……刺心的思念之情控制了母亲的心,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要天天如此,一直到死,永远怀念那个她曾经在肚子里怀过,在血泊和分娩的阵痛中生下来的人,他是在顿河流域的什么地方被敌人打死的……从前线上开小差回来的鞑靼村那半个连现在又回部队去了.
他们在婉蜒起伏的沙丘上,在闪耀着紫光的红柳树林里走着.
青年哥萨克们兴高采烈,无忧无虑,那些披人谑称为"盖达马克"的老头子们却长吁短叹,眼睛里暗含着泪水,到了耕地、耙地和播种的时节啦,土地在召唤他们,日夜不停地在召唤他们,而这时候却要去打仗,被迫蹲在陌生的村庄里,闲呆在那里,担惊受怕、受罪挨饿、寂寞得要死.
正因为如此,那些有胡子的人都热泪盈眶,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这么愁眉苦脸地走着.
每个人都在思念自己扔下的家业、财产和农具.
一切事情都要男人的手来做,没有主人的照顾什么都变得不象样子.
婆娘们能干什么呢地都晒干啦,她们播不上种,明年就得挨饿啦.
民间俗语不是这么说嘛:"干庄稼活,就是小老头子,也比个年轻的妇女有用.
"老头子们一声不响地在沙土上走着,只是在一个青年哥萨克放了一枪打①万纽什卡是伊万的爱称;谢姆什卡是谢苗的爱称.
逸子,这才活跃起来.
他们决定要惩罚这个浪费子弹(叛军司令部严令禁止浪费子弹)的家伙,把一肚子气全都发泄到小伙子身上了.
"打他四十鞭子!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提议说.
"太多啦!
""这样他就走不到驻地啦!
""打十六下吧!
"赫里斯托尼亚叫道.
大家同意打十六下,双数.
把犯错误的人按倒在沙地上,褪下了裤子.
赫里斯托尼亚嘴里哼着小曲,用小折刀削着长满了带黄色茸毛芽苞的树条子,阿尼库什卡在行刑.
其余的人都坐在旁边抽烟.
然后,大家又走起来.
那个挨打的人在大家的后面艰难地走着,一面擦眼泪,一面勒紧裤子.
刚刚走过那片沙地,来到灰色的黏土地的时候,大家就又心平气和地说起话来.
"看这可爱的土地,正在盼着主人回来呢,可是主人却没有工夫,魔鬼叫他在山岗里瞎转转,打仗哪,"一个老头子指着一块干透了的份地,叹息说.
走过耕地的时候,人人都弯下腰去,抓起一块散发着春天的太阳气息的干土,放在手巴掌上捻碎,透不过气似地叹息着.
"这地正是播种的时候.
""要是能立刻扶犁播地多好啊.
""再过三天就不能下种啦.
""我们那里,河那边,还嫌早一点儿.
""是啊,还早哪!
瞧,顿河两岸的沟崖上还有雪呢.
"后来停下来休息,吃午饭.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请那个挨打的小伙子吃"挤奶渣".
(他把奶渣装在布袋里,拴在步枪筒上,一路上从袋子里往外滴答水.
阿尼库什卡笑哈哈对他说:"普罗珂菲奇,顺着这条湿印就能找到你,看你后头留下的这条湿印,就象公牛走过以后留下的尿印子.
")他一面请小伙子吃,一面很郑重地说:"傻小子,你可不能怨恨老头子们.
是啊,抽了你一顿,那算得了什么!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
""潘苔莱爷爷,要是把你抽一顿,你就不会唱这个调儿啦!
""小伙子,我挨过的抽比这可狠得多啦.
""还要狠得多""是的,狠得多.
这是明摆着的嘛,古时候抽起来可没这么轻.
""过去也抽""当然,也抽.
小伙子,有一回我老子用车辕木朝我背上打——就是这么打,我还是长大成人啦.
""真是用车辕木打吗""我说用车辕木,就是用车辕木.
喂,胡涂虫!
吃奶渣啊,干么老看我的嘴呀瞧你,他妈的,勺子把儿都没有啦,大概是折断了吧混蛋!
今儿个把你这个狗崽子抽得还是太轻!
"吃过午饭以后,决定在舒服的、象葡萄酒一样醉人的春日的艳阳天里打个盹儿.
大家都趴在沙土地上,叫太阳晒着脊背,打了一会儿呼噜,然后就又顺着褐色的草原,踏着去年的庄稼茬子,个走大道,一直往前定.
他们穿着短上衣、军大衣、粗呢农民上衣和光面短皮袄;有的穿着靴子,有的穿鞋,裤筒掖在白袜筒里,有人脚上什么也没有穿.
干粮袋在刺刀上摇晃.
这些又回连队里来的逃兵简直没有一点威武劲儿,就连在蓝天上叫够了的云雀,都大模大样地落在这半连人经过的附近草地上.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进村没有遇到一个哥萨克.
第二天早晨,他从着小米沙特卡骑上马,叫他赶到顿河边去饮水,自己和娜塔莉亚一同去探望格里沙卡爷爷和岳母.
卢吉妮奇娜流着眼泪迎接女婿:"葛利申卡,好孩子!
自从我们的米伦·格里戈里那维奇一—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去世以后,我们家就全完啦!
……唉,家里谁还能去种地呀种子堆满了仓,可是没有人去种.
我的亲人呀!
我们成了孤儿寡母,我们什么用也没有啦,谁都把我们看作陌生人、多余的人!
……你看看,我们的家业破败成什么样子啦!
什么都无人照管……"家业的确是眼看着在破败:牛撞坏、撞倒了牲口院里的篱笆,有些地方,柱子都倒了;板棚子的土墙被春水冲坏,倒塌了;场院的围栅也都没有了,院子没有人打扫;板棚檐下放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镰刀,这里还扔着一台破烂的收割机……到处是荒芜、败落的景象.
"一没有当家人,家业很快就全完啦,"葛利高里巡视了科尔舒诺夫家的院落,无动于衷地想.
他回到屋里.
娜塔莉亚正在和母亲嘁嘁喳喳地说什么,一看见葛利高里就不说了,而且献媚地笑起来.
"葛利沙,妈妈刚才说要求你……你要是能到地里去……也许可以给她们种上几亩呢""妈妈,你们还要种什么呀"葛利高里问.
"你们家的仓房里的小麦还满满的呢.
"卢吉妮奇娜双手一拍说:"葛利申卡!
那土地就叫它那么闲着啊要知道我们去世的当家人已经秋耕了三块地啦.
""地有什么要紧呢就让它先那么闲着不行吗今年要能活下来,咱们就种.
""这怎么行啊土地就这样荒着哪.
""等战线从这儿移开,你们再种吧,"葛利高里想试着说服丈母娘.
但是她却固执已见,甚至有点儿生葛利高里的气了,最后把哆嗦着的嘴唇一噘,说:"哼,如果你没有工夫,或许,你不愿意帮我们的忙……""好啦,别说啦!
我明天去给自家种,也给你们种上两俄亩.
这就足够你们吃啦……格里沙卡爷爷还活得挺好啊""那可太感谢啦,恩人哪!
"脸上放光的卢吉妮奇娜高兴地说.
"我立刻就去告诉格丽帕什卡,叫她送种子去……爷爷吗上帝一直还不肯接他回去.
还活着哪,不过脑子有点儿不大好使啦.
整天整夜地光坐在那里念《圣经》.
有时候用教堂用语说呀说呀,简直叫人听不懂……你去看看他吧.
他在内室里呢.
"泪珠顺着娜塔莉亚的丰满的脸颊淌下来.
娜塔莉亚眼泪汪汪地笑着说:"我刚才上他那儿去啦,他说:'狠心的小丫头呀!
怎么你也不来看看我呀亲爱的,我快死啦……我一定要为你,为我的孙女祷告祷告上帝.
我想人士啦,娜塔柳什卡……土地正在召唤我去哪.
是时候啦!
'"葛利高里走进内室.
浓重的檀香、霉气和腐烂的气味,老年人的肮脏气味刺进了他的鼻孔.
格里沙卡爷爷还是穿着那件红翻领上缝着领章的灰军服,坐在卧榻上.
肥大的裤子和毛袜子都精心织补过.
从小丫头长成大姑娘的格丽帕什卡照顾爷爷的生活,她非常关心、爱护他,就象从前娜塔莉亚作姑娘的时候那样.
格里沙卡爷爷把《圣经》放在膝盖上,从镶着长了绿锈的铜框眼镜里看了一眼葛利高里,笑着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服役的人来啦全腿全胳膊的呀上帝保佑,你没有叫凶恶的子弹打中吗好,感谢上帝.
坐下吧.
""你的身体可好啊,老爷子""你说什么""我说,你的身体健康吗""怪人!
真是个怪人!
我这把年纪啦,还说什么健康呀要知道我已经快一百岁啦.
是的,活了快一百岁啦……自己都不觉得.
仿佛昨天我还是个留着红额发的壮实小伙子.
可是今天我一醒过来——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生命就象夏天的闪电,一闪就没有啦……我的身子已经没有劲儿啦.
棺材已经在仓房里放了多少年了,可是上帝,看来早已把我忘啦.
我这个罪人已经多次祈祷:'主啊,你转过脸,用慈爱的目光看看你的奴仆格里戈里①吧!
我想入士,土地也在召唤我……'""老爷子,你还能活很久哩.
看你满嘴的牙.
""啊""你的牙还很多哪!
""牙你这个傻瓜!
"格里沙卡爷爷怒冲冲地说.
"要知道,如果灵魂要离开你的肉皮囊的时候,用牙也咬不往它呀……你还在打仗吗,荒唐鬼""还在打哪.
""我们家的米秋什卡也走啦,你瞧吧,他太性急——要大吃苦头.
""一定要吃苦头.
""说的就是.
可是你们为什么打仗呢你们自个儿也不明白!
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旨在行事.
我们家的米伦为什么送了命就是因为他反对上帝,煽动老百姓造反,反对政权.
不论是什么政权,就连反对基督的政权,都是上帝的意旨,都是上帝赐给的.
那时候我就对他说:'米伦!
你不要煽动哥萨克造反,不要煽动他们去反对政权,别造孽!
'可是他却对我说:'不,爸爸,我受不了!
要暴动,要把这个政权消灭,因为它要把咱们逼去沿街乞讨.
咱们从前过的是体面日子,现在却要变成叫化子啦.
'他忍受不了啦.
爱动刀动枪的人,必将死于刀下.
这是一定的.
葛利什卡,别人都说好象你当了大将军啦,在指挥一个师的人马哪.
是真的还是胡说""真的.
"①格里戈里是格里沙卡爷爷的本名.
"是指挥一个师吗""没有错儿,是指挥一个师.
""那么你的肩章在哪儿呀""我们已经取消肩章啦.
""唉,你这个胡涂虫!
取消了肩章!
那你还成其什么将军呀!
可怜虫!
从前的将军——你看看他们就觉得舒服:吃得胖胖的,大肚子鼓得高高的,八面威风!
可是现在,你看你……简直是,呸——简直叫人恶心!
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肮脏的军大衣,沾满污泥,既没有挂勋章,胸前也没有挂白缓带.
大概,只有满衣裳缝的虱子.
"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格里沙卡爷爷激动地继续说:"你别笑,坏东西!
你领着人去送死,鼓动他们去反对政权.
你要造大孽,用不着在这儿龇牙!
啊……哼,就是这么回事.
反正他们要把你们消灭,还要把我们捎带上.
上帝——他会把自己的道路指给你们的.
难道《圣经》上这一段不正是说的咱们这个混乱的年月吗喏,你听着,现在我来念一段先知耶利米的预言给你听听……"老头子用焦黄的手指头翻着《圣经》发黄的页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念起来:"你们要在万国中传扬报告,竖立大旗.
要报告,不可隐瞒,说,巴比伦被攻取,彼勒蒙羞,米罗达惊惶.
巴比伦的神像都蒙羞,他的偶像都惊惶.
因有一国从北方上来攻击他,使他的地荒凉,无人居住,连人带牲畜,都逃走了.
……'①明白了吗,葛利什卡现在他们从北方来,向你们这些巴比伦人进攻啦.
你再听下去:'耶和华说,当那日子,那时候,以色列人要和犹太人同来,随走随哭,寻求耶和华他们的神.
……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们走差路,使他们转到山上,他们从大山走到小山……'①""这是说的什么什么意思"对教会斯拉夫语不甚了了的葛利高里问.
"混帐东西,这是说你们这些造反的家伙被赶得在山里乱审.
说你们这些家伙不配当哥萨克的领导人,而且你们自己比迷途的羊还胡涂,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些什么……你再听下去:'……竟忘了安歇之处.
凡遇见他们的,就把他们吞灭……'②这也说得对极啦!
虱子不是正在吞灭你们吗""对虱子简直是毫无办法,"葛利高里承认说.
"这就越说越对啦.
你再听下去:'敌人说,我们没有罪,因他们得罪那作公义居所的耶和华,就是他们列祖所仰望的耶和华.
我民哪,你们要从巴比伦中逃走,从迦勒底人之地出去.
要象羊群前面走的公山羊.
因我必激动联合的大国,从北方上来攻击巴比伦.
他们要摆阵攻击他,他必从那里被攻取.
他们的箭,好象善射之勇士的箭,一支也不徒然返回.
迦勒底必成为掠物.
凡掳掠他的都必心满意足.
这是耶和华说的.
抢夺我产业的啊,你们因欢喜快乐……'③"①《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五十章,第二、三节.
①《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五十章,第四、六节.
②《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五十章,第六、七节.
③《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五十章,第七、八、九、十、十一节.
"格里戈里爷爷!
你最好还是用俄语讲给我听吧,不然我什么也听不明白,"葛利高里打断他的朗读,请求说.
但是老头子咂了咂嘴唇,用无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马上就完啦,你听着吧:'……且象端谷撒欢的母牛犊,又象发嘶声的壮马.
你们的母巴比伦就极其抱愧,生你们的必然蒙羞.
他要列在诸国之末,成为旷野、旱地、沙漠.
因耶和华的忿怒,必无人居住,要全然荒凉,凡经过巴比伦的,要受惊骇,又因他所遭的灾殃嗤笑.
'①""这是什么意思呀"葛利高里感到一阵轻微的愤恨,问.
格里沙卡爷爷没有回答,合上《圣经》,躺到卧榻上.
"人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的,"葛利高里从内室往外走着.
想,"年轻的时候瞎折腾,喝伏特加,干些别的什么坏事儿,可是一到年老了,越是年轻的时候折腾得厉害的人,就越要拿上帝作护身符.
格里沙卡爷爷也是这号人物.
他的牙齿象狼牙一样.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一服役回来,全村的娘儿们都被他闹得不得安宁,不管是胖的,还是瘦的——全都不放过.
可是,这会儿呢……哼,我要是能活到老的话,我才不去念这讨厌的玩意儿呢!
我是不喜欢《圣经》的人.
"葛利高里从岳母家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回味着和格里沙卡爷爷说的那些话,琢磨着《圣经》上那些神乎其神、莫名其妙的"预言".
娜塔莉亚也一声不响地走着.
葛利高里这次回来,她对待丈夫的态度异常严肃,——看来,葛利高里在卡尔金斯克镇各村寻花问柳的事儿也传到她耳朵里了.
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给丈夫铺好内室的床,自己却蒙上一件皮袄,睡在大箱子上.
但是她并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什么也没有问.
葛利高里也一夜没有吭声,认为最好暂时不去问他们之间关系显得特别冷淡的原因……他们在阒无人迹的街上默默地走着,彼此好象从未感到这样隔膜过.
从南方吹来温暖和煦的风,西天上堆满春天浓重的白云.
白云象砂糖一样在泛着蓝光的峰巅盘旋、飘移,变换着样子,垒砌在顿河沿岸已经返青的山脊上.
响起了第一声春雷,村子里到处飘溢着令人愉快的、生机勃勃的,已经放开的树木芽苞的芳香和解冻的大地新鲜的黑土气息.
白花花的波浪在顿河蓝色的河面上奔腾,从下游吹来的风送来湿润的、令人振奋的潮气、腐烂的树叶和潮湿的树木的刺鼻气味,山坡上秋耕的份地象块黑色的、毛茸茸的补钉在冒着热气,升起一般蜃气,在顿河沿岸的山峰上飘动,云雀在大道上空令人心醉地歌唱,金花鼠轻声地吱吱叫着跑过大道.
在整个这个充满了生机和伟大创造力的世界的上空,——闪耀着高高在上的、骄傲的太阳.
村子中间有座搭在沟谷上的桥,春天的山水发出欢腾的、孩子般的笑声还在向顿河奔流;娜塔莉亚在桥边停下来.
她弯下腰,装作要系系鞋带,实际上却是为了不让葛利高里看见她的脸,问:"为什么你一声也不吭呀""有什么可跟你说的呢""可说的多得很……最好说说在卡尔金斯克怎么饮酒行乐,怎么跟女……瞎搞的事儿……""你已经知道了"葛利高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
搀杂的叶子烟散发出香甜的木樨草味.
葛利高里吸了一口,又问:"那么说,你已经知道①《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五十章,第十一、十二,十三节.
了听谁说的""我既然说,那就是知道啦.
全村的人都知道啦,还用听谁说呀.
""好啦,你既然知道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葛利高里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的稀疏的脚步声和挪塔莉亚紧跟在他后头急促、细碎的脚步踏在小桥的木板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在春天透明的寂静中回荡.
过桥以后,娜塔莉亚沉默了,擦着不断淌下来的眼泪,后来她忍位吞声,结结巴巴地问:"你又要旧病复发啦""不要再说啦,娜塔莉亚!
""该死的公狗,馋嘴的公狗!
为什么你又折磨我呀""你少听点儿谣言就好啦.
""你自个儿都承认啦!
""看来,别人对你说的,是太言过其实啦.
好了,真对不起……娜塔什卡,是生活本身的罪过……我一天到晚在死亡线上晃,哼,有时简直是跨过一条腿啦……""你的孩子已经这么大啦!
你看着他们,不觉得良心有愧!
""哈!
良心!
"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来,露出象飞沫一样雪白的牙齿.
"我想都想不到它了.
当整个生活都变成一塌胡涂的时候,还说什么良心哟……人们在互相残杀……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而且怎么对你说呢你是不会懂得的!
你现在只有颗妇道人家的妒嫉心,至于什么东西在刺我的心,什么东西在吸我的血,你是不会去想的.
我现在大喝起伏特加来啦.
前两天,我发了一次病.
那一会儿我的心都停止跳动啦,浑身全凉……"葛利高里脸色阴沉,艰难地从肚子里把话挤出来:"我非常痛苦,因此我就在胡闹,为了能不想这些事情,喝伏特加,或者跟女人鬼混……你等等!
叫我说完:我这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吸吮我、刺我……生活走上了邪路,我在这方面也许是有罪的……最好现在能跟红军讲和,然后,掉转枪口——去进攻士官生.
可是怎么进行呢谁能使我们跟苏维埃政权搭上话呢我们双方的血债怎么算呢有一半哥萨克跑到顿涅茨对岸去啦,就是留在这边儿的人,也都发疯啦……刚才你们家的格里沙卡爷爷给我念了一段《圣经》,说什么我们干得不对,不应该暴动.
还骂了你爸爸一顿.
""爷爷的脑子已经胡涂啦!
现在轮封你啦.
""唉,你也只能说些这样的话.
你的脑子也不会想别的事……""哎呀,你别给我念牙痛咒啦!
你为非做歹,花天酒地够啦,现在一般脑儿全都推到战争身上去.
你们全是一路货色!
我为你这个鬼东西受的罪还少吗我真后悔,那回自杀没能死掉……""我再也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啦.
如果你难过,你就大哭一场,——眼泪总会减轻你们妇道人家的苦恼.
我现在可不是能安慰你的人啦.
我身上沾的别人的血大多啦,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有怜惜别人的心了.
就连孩子们——我也几乎都不怜惜了,对我自个儿连想都不去想.
战争把我的一切都吸干啦.
我自己都怕起自己来了……如果往我的心里看看,那儿是一片漆黑,好象一口枯井……"当大雨点从追来的一片灰云里斜洒下来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已经走到家门口了.
雨点把大道上散发着太阳气味的轻尘压了下去,滴滴嗒嗒地打在屋顶上,送来使人打冷战的清新凉气.
葛利高里解开军大衣,用衣襟遮着抽抽塔嗒哭泣的娜塔莉亚,搂着她.
他们就这样用一件军大衣遮着,紧靠在一起,冒着春天的急雨,走进了院子.
傍晚,葛利高里在院子里收拾耕地用具,检查播种机的漏斗.
"生铁头"谢苗,十五岁的儿子,学的是铁匠手艺,从暴动开始,成了鞑靼村唯一的铁匠,他勉勉强强地给麦列霍夫家的破旧耕犁安上了犁铧.
春耕的工具都准备好了.
牛在过冬的牛棚里养得体壮膘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它们准备了足够的草料.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准备到草原上去.
伊莉妮奇娜和杜妮亚什卡头天夜里就生上炉子,为了在黎明以前给去耕地的人准备好饭食.
葛利高里想干上五天,给自己家和岳母家播下种,再翻耕两俄亩种瓜和向日葵的地,然后把父亲从连队里叫回来,让他接着把春耕的活儿干完.
紫色的炊烟从家屋的烟囱里缭绕升起,已经可以作母亲的大姑娘杜妮亚什卡正在院子里奔忙,捡烧火用的干树枝.
葛利高里看着她那丰满的身腰、隆起的胸部,感伤而又遗憾地想:"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啦!
日子象快马一样飞驰过去.
才多久呀,杜妮亚什卡还是一个插着鼻涕的小姑娘;一跑起来,两条小辫子就在背上摆来晃去,象老鼠尾巴似的,可是现在你再看她,今天出嫁都可以.
而我已经有了白头发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格里沙卡爷爷说得很对:'生命就象夏天的闪电,一闪就没有啦.
'人的生命是这样短暂,现在却要把这么短暂的生命也剥夺……叫你的鬼把戏都见鬼去吧!
要杀、要砍,你就快来吧.
"达丽亚走到他跟前来.
彼得罗死后,她很炔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起初她非常悲伤,满面憔悴,似乎都显老了.
但是等到一刮春风,太阳刚有点儿暖和劲儿的时候,达丽亚的悲伤也随着积雪一同融化消逝了.
她那显得有点儿长的脸颊上露出了淡淡的红晕,一度暗淡无光的眼睛又亮了,走路的姿势,又象从前那样,轻盈、袅娜……往日的习惯又都恢复了:弯弯的细眉毛又描得黛黑,脸盘丰满透亮;她又爱开玩笑了,又用些放荡的话语本逗弄娜塔莉亚,使她满面绯红;她的嘴唇上越来越经常地挂着一种不知在期待着什么的、难以捉摸的笑意……欢欢喜喜地活下去的意志占了上风.
她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含笑站住.
美丽的脸上散发出醉人的黄瓜油气味.
"葛利申卡,也许我能帮你于点儿什么吧""什么忙也不用你帮.
""啊呀,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您怎么对我,对你的寡嫂变得这样严厉呀连笑也不笑,甚至连肩膀都不动一动.
""去做饭吧,你这个不饶人的尖嘴婆!
""啊呀,用不着我帮忙啦!
""去帮帮娜塔莉亚嘛.
你看看米沙特卡跑得浑身脏成什么样子啦.
""真是岂有此理!
你们养孩子,倒要我去给你们的孩子洗涮吗这也太不象话啦!
你那位娜塔莉亚象只会养小崽儿的母兔子.
她还要给你生上十来个.
个个都要我给他们洗洗涮涮,那不把我的胳膊都累断了才怪哪.
""够啦,够啦!
滚开!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您现在可是村子里唯一的可以让全村婆娘们看看的哥萨克啦.
您别赶我,让我从老远看看您那迷人的小黑胡子也好啊.
"葛利高里哈哈笑了,把披散下来的头发从汗湿的额角上甩到后头去,说:"你真是个厉害娘儿们!
彼得罗怎么跟你过来着……你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那是当然的啦!
"达丽亚很自豪地承认说,用调皮的、眯缝着的眼睛看着葛利高里,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回头胆了家屋.
"嗐,我觉得好象是娜塔莉亚出来啦……你这个老婆醋劲儿怎么这样大——太不象话啦!
昨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看了你一眼,她的脸色立刻就变啦.
昨天就有几个年轻的娘儿们跟我说:'这算是什么道理村子里一个哥萨克也没有,可是你们家的葛利什卡却能回来探亲,一步也不离开老婆.
哪我们怎么活下去呀虽说他受了伤,跟从前比起来只剩了一半啦,我们哪怕跟这半个人玩玩,也心满意足啦.
请你转告他,夜里不要在村子里乱窜,否则叫我们抓住的话,可要倒霉啦!
'我就对她们说:'不,诸位小娘子,我们家的葛利沙只是在外村才干点儿风流事,在家里呀,他揪着娜塔莉亚的裙子不撒手.
不久前,他已经变成我们家的圣徒啦……""好啊,你这条母狗!
"葛利高里笑着,没有恶意他说.
"你的舌头——简直象把掸子!
""我就是这么个人.
可是你那位美丽、圣洁的娜塔申卡,昨晚把你赶跑了吧就要这样对付你,公狗,叫你敢再去寻花问柳!
""行啦,你也太……你走吧,达什卡.
你不要多管别人的事啦.
""不是我爱多管.
我是说,你那位娜塔莉亚真是个大傻瓜.
丈夫回来啦,她却大兴问罪之师,装模作样,象不值钱的蜜饼,睡到箱子上去……要是我,我对哥萨克是来者不拒!
如果遇上我的话……我会把象你这样浪荡的家伙,弄得晕头转向!
"达丽亚咬得牙齿咯吱吱地响,哈哈大笑,往屋子里走去,摇晃着金耳环,不断回头看看又想笑又难为情的葛利高里.
"你死得很幸运,彼得罗哥哥……"心情好起来的葛利高里心里想.
"这不是达丽亚,这是个狠毒的淫妇!
早早晚晚她要送掉你的命!
"第四十七章巴赫姆特金村的最后几家的灯火也熄灭了.
微寒在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
村外,牧场那边,迟到的仙鹤落在去年的庄稼茬子里过夜.
从东北吹来的微风把它们孤做、疲倦的啼声送到村了里来,这啼声使四月的春夜和平寂静的色调显得更加深沉温柔.
果园里一片浓重的阴影;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只牛在哞哞地叫;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深沉的寂静持续了约半个小时,只有夜里也在飞翔的泽鹬的凄切的啼声和野鸭子翅膀嗖嗖的煽动声偶尔划破春夜的寂静:一群野鸭急匆匆地飞向顿河泛滥时留下的可以自由自在棲息水淀……后来从街尽头上传来了人声,闪起烟卷头的红火,可以听到马的喷鼻声和马蹄踏在结了薄冰的污泥上的咯吱声.
侦察兵回村来了,这里驻扎着叛军第六独立旅所属的两个连.
哥萨克们在村头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驻下;他们闲谈着,把马匹安置在扔在院子当中的爬犁旁边,给它们放好草料.
不知道是谁的沙哑、低沉的声音唱起一支舞曲,细心地吐着字句,倦怠、缓慢地唱道:我慢慢地走着,轻轻地落脚,我满怀旧情,去跟姑娘逗乐儿……立刻,一个高亢的伴唱男高音,象振翅高翔的鸟一样响起,它压下了嗡嗡的低音,悦耳而富有节奏:姑娘不喜欢逗乐儿,啪的一声,打了我一个嘴巴!
我这位哥萨克姑娘呀,就是脾气大……又有几个低音参加了歌唱,歌声的拍节加快了,活泼起来,伴唱的男高音玩弄着高亢的尾腔,逞强地、欢快地唱道:我挽起右胳膊的袖子,打了姑娘一个耳刮子.
唉唉,这个姑娘呆站在那儿不动,脸象红莓果一样艳红,她一面哭,一面诉说:"你算个什么好郎哥哟.
你同时爱七个姑娘,第八个是小寡妇,第九个是你家的婆娘,第十个才是我,你这个流氓!
……在风车后面站岗的哥萨克们听到了在空旷的田野上的鹤鸣声、哥萨克的歌声和在漆黑的夜空中野鸭沙沙搧动的翅膀声.
寒夜,哥萨克们躺在冰冷的、冻结的土地上,很不是滋味儿.
他们既不能抽烟,也不能说话,更不能走动或者打打拳来暖暖身子.
大家一动不动地死趴在去年的向日葵的秆丛里,注视着黑夜里问亮的草原,耳朵贴在地上谛听.
可是十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而四月的夜晚,却又有那么丰富的、各种声调的窸窸窣窣的可疑声音,而任何一个声音都令人心惊:"是不是来了,是不是红军的侦察兵爬过来啦"好象从远处传来折断艾蒿的咔嚓声和抑制着的喘息声……青年哥萨克维普里亚什金用手套擦了擦由于紧张而流下来的泪珠,用胳膊肘推了推旁边的人.
旁边那个人把身子缩成一团,枕着军用皮包,正在打盹;日本造的子弹盒压在他的肋骨上,但是他懒得再动一下,躺得舒服些,也不愿意把夜里的寒气放进裹得紧紧的军大衣襟里去.
艾蒿的窸窣声和喘息声越来越近,忽然在维普里亚什金的身旁响了起来.
他用胳膊肘撑着抬起身来,困惑不解地透过篱笆似的艾蒿看去,影影绰绰地看出一个大刺猬的轮廓.
刺猬正低着猪似的小脸,嘴里哼哧着,有刺的脊背擦撞着于艾蒿茎子,急急忙忙地顺着一道田鼠踪印往前爬,它突然发现离它几步以外有什么与它为敌的东西,抬起小脑袋,看到了正在注视着它的人.
那个人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悄悄骂道:"鬼东西,真可恶!
吓人这一大跳……"刺猬马上把脑袋缩了进去,四条小腿也缩了进去,成了个刺球,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然后又慢慢地舒展开身子,用小腿踏着冰凉的土地,象个会滑的灰团一样滚去,在向日葵的枯茎间乱撞,压倒干枯的牵牛花.
于是静夜更加深沉.
依然是童话般美好的春夜……村子里的公鸡已经叫过第二遍了.
天空晴朗起来.
第一批星星透过薄薄的云层露了出来.
后来风驱散了云片,夜空用无数只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大地.
正是在这时候,维普里亚什金又听见前面有清脆的马蹄声、艾蒿的窸窣声和什么铁器的铿锵声,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了马鞍子的咯吱声.
其余的哥萨克也都听见了.
大家都把手指头放到了步枪扳机上.
"预备!
"副排长悄悄地说.
满天星斗的天幕上映出了一个象剪影似的骑士的轮廓.
一个人正在缓步朝村子方向走去.
"站——住!
……什么人……有通行证吗……"哥萨克们一跃而起,准备射击.
骑马的人举起双手,站住了.
"同志们,不要开枪!
""有通行证吗""同志们!
……""有通行证吗全——排……""等等!
……只有我一个人……我投降!
……""弟兄们,等等!
别开枪!
……咱们捉活的!
……"副排长跑到骑马人的跟前,维普里亚什金抓住马笼头.
骑马的人一条腿从马鞍子上跨过来,下了马.
"你是什么人是红军吗啊哈,弟兄们,是红军!
他的皮帽上还有个红星哩.
落网啦,啊哈!
……"骑马的人舒展着腿脚,已经是很镇静地说:"请你们把我送到你们的长官那儿去.
我有非常重要的消息报告他.
我是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团长,是来进行谈判的.
""是个团长……弟兄们,打死他,坏蛋!
卢卡,让我立刻就把他……""同志们!
你们随时可以枪毙我,不过首先要让我把我来的目的报告你们的长官.
我再说一遍: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你们怕我逃跑的话,请你们把我的武器拿去……"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团长开始往下解武装带.
"解下来!
解下来!
"一个哥萨克催促他说.
解除下来的手枪和马刀转递到副排长手里.
"搜搜这位谢尔多勃斯克团团长的身上!
"他骑上红军指挥员的那匹马,命令说.
把俘虏搜查了一遍.
副排长和哥萨克维普里亚什金押送他到村子里去.
他徒步走着,维普里亚什金端着奥地利卡宾枪,走在他旁边,副排长得意洋洋地骑马跟在后头.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十来分钟.
被押送的人不断地停下来,用军大衣衣襟遮着快要被风吹灭的火柴点香烟.
好烟的香味引得维普里亚什金实在憋不住了.
"给我一支抽,"他要求说.
"请吧!
"维普里亚什金接过装满香烟的军用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香烟,却把烟盒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团长一声也没吭,但是过了一会儿,已经走进村子了,才问:"你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到那儿你就知道啦.
""到底是到哪儿去呀""到连长那儿去.
""请你们把我送到旅长博加特廖夫那儿去吧.
""这儿就没有这么个人.
""怎么会没有呢我知道他昨天和司令部的人一起来到巴赫姆特金,而且现在还在这儿.
""这我们不知道.
""好啦,好啦,同志们!
我都知道啦,你们会不知道……这又不是军事秘密,特别是当你们的敌人全都知道了的时候.
""走吧,走吧!
""我走.
不过还是请你们把我送到博加特廖夫那儿去吧.
""住口!
按军法,我是不准跟你说话的.
""那么把我的烟盒拿去——难道这是军法准许的吗""这算得了什么!
……走,把舌头咬住,不然的话,我连你的大衣也剥下来.
瞧,你的脾气还挺大!
"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连长叫醒.
他用拳头揉了半天眼睛,打了个呵欠,皱起眉头,怎么也听不明白那位兴高采烈、满面春风的副排长对他说的话.
"什么人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团长你不是在吹牛吧拿证件来.
"过了几分钟,他跟这位红军指挥员一起往旅长博加特廖夫住的房子走去.
博加特廖夫刚一听说捉到了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团长,并且已经押来了,就象被打了一下似的,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扣上裤扣,把背带搭到强壮的肩膀上,点上有五根灯芯的油灯,向笔直地站在门口的红军指挥官问:"您是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团长吗""是的.
我是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团长沃罗诺夫斯基.
""请坐.
""谢谢.
""怎么把您……在什么情况下把您捉到的""是我自己到您这儿来的.
我要单独和您谈谈.
请命令其余的人都出去.
"博加特廖夫挥了挥手,跟红军指挥员一道来的连长和大张着嘴站在那里的房主人——一个棕红胡子的旧教徒——都退出去了.
傅加特廖夫摸着剃得光光的、西瓜似的圆滚滚的黑脑袋,只穿着肮脏的衬衣坐在桌旁.
他那浮肿的、因为睡觉的姿势不舒服压出一道道红印子的脸上露出了矜持的好奇神色.
沃罗诺夫斯基身材不高,但是很浑实,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军大衣,系着军官武装带,他抖了抖平直的肩膀;修剪得很漂亮的小黑胡子下面掠过一丝微笑.
"我希望,我是在跟一位军官谈话吧请准许我先简单谈谈我的身世,然后再谈谈我到您这里来要完成的使命……过去,我是个贵族出身的沙皇军队中的大尉.
对德战争期间,在第一百一十七柳博米尔斯基步兵团服役.
一九一八年,根据苏维埃政府的命令,我作为基干军官被动员到部队里.
现在,您已经知道,我在红军部队中任谢尔多勃斯克团团长.
我虽然身在红军中,可是早就在等待时机,投奔到你们这边来……投奔到与布尔什维克进行斗争的阵营里来……""大尉老爷,您等待的可真够长啦……""是的,不过我想在俄罗斯面前赎罪,不仅我本人要投奔过来(这是很早就可以实现的了),而且还要把红军部队带过来,当然是部队里那些中坚分子,都是受了共产党的欺骗,误入歧途,参与了这场自相残杀的战争的.
"旧日的大尉沃罗诺夫斯基用两只瞳距很小的灰色眼睛盯着傅加特廖夫,一看到他那怀疑的微笑,就象大姑娘似的,脸涨得绯红,匆忙说:"博加特廖夫先生,当然您可能对我和我说的话抱有某种怀疑……我处在您的地位,当然也会产生同样的想法.
请允许我用事实来向您证明这一切……用驳不倒的事实……"他翻开军大衣襟,从保护色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深弯下腰,挣得武装带咯吱咯吱直响,小心翼翼地挑开缝得密密的军大农边缝.
过了一会儿,从拆开的衣缝里掏出几张发黄的纸和一张照片.
博加特廖夫仔细地看了这些证件.
其中有一件写着:"——七柳博米尔斯基步兵团中尉沃罗诺夫斯基,伤愈后给假两周,回故乡——斯摩棱斯克省——休养,特此证明.
"证明书上盖有第十四西伯利亚步兵师第八野战医院的公章和主任医师的签字.
其余的一些填有沃罗诺夫斯基姓名的文件,都证实沃罗诺夫斯基的确是军官,照片上是年轻的沃罗诺夫斯基少尉,他的两只瞳距很小的快活的小眼睛在着博加特廖夫.
军官十字章在保护色的漂亮军服上闪光,象女孩子的脸一样洁白的肩章衬得少尉黝黑脸颊和一道小黑胡子更黑了.
"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呢"博加特廖夫问.
"我是来通知您,我和我的助手,从前的中尉沃尔科夫,已经共同把红军战士都争取过来,就是说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全部人马,当然共产党员除外,都准备随时投到你们这边来.
我团的士兵几乎都是萨拉托夫省和萨马拉省的农民.
他们都赞成跟布尔什维克打.
我们必须立刻跟你们谈妥这个团投诚的条件.
这个团现在驻扎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约有一千二百支枪,共产党支部有三十八名党员,还有一个由三十个本地共产党员组成的排.
我们要夺取忠于我们的炮兵连,但同时大概必须把炮手全都干掉,因为他们大多数是共产党员.
在我团的红军士兵中,人心不稳,原因是他们的父亲在粮食征集中负担过重.
我们就利用这些情况,争取他们投到哥萨克方面来……也就是投到你们这里来.
不过很多战士有顾虑,怕我团一旦投诚,你们会不会对他们进行迫害……所以对这个问题——当然,这只是一些细节,但是……,——我必须先跟您谈妥.
""哪儿会有什么迫害呀""譬如象枪毙啦,掠夺啦……""不会的,我们绝不允许!
""还有一点:战士们都坚决要求保留谢尔多勃斯克团的编制,跟你们一同打布尔什维克,但却是一个独立战斗单位.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能对您……""我知道!
我知道!
请您和您的上级商量商量,然后请您设法通知我们.
""是的,我要报告维申斯克.
""请原谅,我的时间很少,如果我多耽搁一些时间,那么团政委就可能发觉我外出了.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把投诚条件谈妥.
请您抓紧把您的上级指挥部的决定通知我.
这样……""好吧,我立刻就派专使骑马去维申斯克.
""还有:请您命令您的哥萨克把武器还给我.
他们不仅解除了我的武装,"沃罗诺夫斯基突然打住自己对答如流的话,难为情地笑了,"而且还把烟盒……拿去啦.
这当然是小事一桩,但是这个烟盒是我非常珍视的祖传……""全都还给您.
不过,我收到维申斯克的答复后,怎样通知您呢""两天以后,会有一个女人从霍皮奥尔河口镇到巴赫姆特金村来.
接头的暗语是……好,我们就定为'联合'吧.
请您告诉她好啦.
一定要口头……"过了半个钟头,马克萨耶夫连的一个哥萨克骑着马飞也似的往西面的维申斯克驰去……第二天,库季诺夫的一个亲信传令兵来到巴赫姆特金,找到了旅长的住所以后,连马都顾不得拴,就走进屋子,把上面写着"火急.
绝密"字样的文件包交给格里戈里·博加特廖夫.
博加特廖夫心急如火,拆掉了火漆封印.
库季诺夫亲笔在顿河上游地区苏维埃公文纸上,笔体粗犷地写着:你好,博加特廖夫!
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我们授权你和谢尔多勃斯克团进行谈判,并不惜任何代价劝说他们投诚.
我建议对他们让步,答应他们可以接受整团投诚,甚至不解除他们的武装.
但是我们的条件,他们必须逮捕和交出共产党员、团政治委员,主要是我们维申斯克、叶兰斯克和霍皮奥尔河口镇的那些共产党员.
要他们一定把炮兵连、辎重队和物资供给部队带过来.
务请全力促共尽快实现!
要在该团投诚的地方尽量多集结自己的部队,暗地予以包围,立即解除他们的武装.
如果他们抵抗,就把他们统统消灭,一个不留.
务请小心行事,但是要坚决.
解除他们的武装后,立即把全团押送到维申斯克来.
押送路线请走顿河右岸,这样比较方便,而且这岸离前线较远,又是空旷的草原,即使他们醒悟过来,想逃走也逃不出去.
押解他们穿过顿河沿岸的村庄,派两个骑兵连随行监视.
到维申斯克后,我们就把他们三三两两地分配到连队里去;看看他们怎样去打他们自己的人.
以后就不关咱们的事了,用不着咱们操心啦:等我们跟顿涅茨对岸自己人联合以后,叫那些人去审判、处置他们吧,怎样处置都可以.
依我看,就是把他们全都绞死也无妨.
决不怜惜.
祝你成功.
请把此事进行情况派专使每天报告我.
库季诺夫信未还有一段附言:如果谢尔多勃斯克团支出了我们本地的共产党员,就派一支加强的押送队把他们送到维申斯克来,也要穿过各个村庄.
但是要光让谢尔多勃斯克团的人过去.
必须选择最可靠的人(比较勇猛的和上点儿年纪的人)组成押送队,叫这些人押送他们,并事前广泛通知当地的老百姓.
那咱们就用不着为收拾他们而弄脏自己的手了,如果动动脑筋,做好手脚,婆娘们就会用木棒把他们敲死.
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在政策上对我们大有好处:把他们枪毙,消息一吹到红军那边,他们就会说我们虐杀俘虏;而这么干,可就简单多啦——鼓动老百姓去打他们,人们的火气一上来,就会象只解开锁链的恶狗一样扑上去.
老百姓私自行刑——什么责任也没有!
第四十八章四月十二日,第一莫斯科团在叶兰斯克镇的安东诺夫村附近与叛军的战斗中遭到重创.
由于不熟悉地形,红军战士的散兵线错误地攻进了村庄.
村里稀疏的哥萨克院落蜷伏在一小片一小片的坚硬的黄沙地上,象在小岛上一样,在拔不出脚来的烂泥塘上铺垫上树枝,就成了通行的大街小巷.
村庄隐没在茂密的赤杨树丛里,四周是一片沼泽地.
小河叶兰卡紧贴着村边流过,水很浅,但是河底却淤积了很深的烂泥.
第一莫斯科团的步兵以散兵线队形通过村庄,但是刚走过村头的几个院落,一走进赤杨树丛,就发现以散兵队形无法通过树林.
第二营营长——是个非常固执的拉脱维亚人——不听刚从深泥中把马腿拔出来的连长的劝告,硬是命令:"前进!
"——而且身先士卒,勇敢地在浮动、晃荡的沼泽地上艰难地走起来.
踌躇不前的红军士兵们只好手抬着机枪跟着他前进.
他们走了有五十沙绳远,就陷进没膝深的烂泥里去,正在这时候从散兵线右翼传来呼喊声:"抄了咱们的后路啦!
""哥萨克来啦!
""被包围啦!
"真的,两连叛军包围了这个营,从他们的后方攻了上来.
第一和第二营在赤杨丛中损失了几乎三分之一,退了回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这次战役中,被叛军的土造枪弹打伤了腿部.
米什卡·科舍沃伊把他抱在手上,后来截住了一个正在堤坝飞奔的红军战士,差一点儿没把他砍死,才逼着他把伤员载到运子弹的两轮车上去.
这个团被打垮了,退到了叶兰斯基村.
这次败仗严重影响了正在沿顿河左岸推进的所有红军部队的攻势.
马尔金被迫从布坎诺夫斯克北撤二十俄里,退往斯拉谢夫斯克镇;后来马尔金由于受到在数量上超过他的义勇兵队好多倍的叛军的疯狂追击,被迫在河冰解冻前一天,渡过了霍皮奥尔河,淹死了几匹马,向库梅尔任斯克镇退去.
第一莫斯科团被流水阻拦在霍皮奥尔河口,于是就渡过顿河,来到右岸,驻扎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等待补充兵员.
不久,谢尔多勃斯克团开到这里.
这个团的基干人员跟第一莫斯科团的基干人员截然不同.
工人——莫斯科人,图拉人和下诺夫戈罗德人构成了莫斯科团的战斗核心,——打起仗来勇猛、顽强,曾多次跟叛军进行肉搏战,天天都要死伤几十人.
只是在安东诺夫村中了敌人的圈套之后,才暂时撤出了战斗,但是这个团在退却的时候,连一辆辎重车,连一个子弹箱也没有留给敌人.
但是谢尔多勃斯克团的一个连在亚戈金斯基村边的第一次战斗中就没有顶住叛军的骑兵冲锋,垮了下来;他们一看见哥萨克的骑阵,就跳出了战壕,要不是那些共产党员机枪手们用猛烈的机枪火力打退了哥萨克的冲锋,毫无疑问,这个连定会被全部砍死.
谢尔多勃斯克团是在谢尔多勃斯克市匆匆忙忙地编成的.
红军战士——全是萨拉托夫省的老年农民——情绪低落、毫无斗志.
最糟糕的是连队里有很多不识字的人和来自各村的一些富农出身的家伙.
团里的指挥人员有一半是旧军官;政治委员是个意志薄弱、毫无主见的人,在红军战士中毫无威信;而那些叛徒——团长、参谋长和两个连长——决心要把这个团拉出去投敌,他们就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共产党支部的眼皮底下,通过那些钻进团里的具有反革命情绪的富农分子来进行瓦解红军战士的罪恶勾当,进行反对共产党员的巧妙宣传,散布谣言,使人们根本不相信镇压暴动的斗争能获得成功,为拉出这个团去投敌做准备.
施托克曼和三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人同住在一所房子里,他不安地观察着这几个红军战士,自从有一天跟他们激烈地争论以后,他最终认识到这个团已经大难临头.
四月二十七日,已经是黄昏时分,谢尔多勃斯克团第二连的两个战士来到这所房子里.
其中一个姓戈里加索夫,也没有问候,就带着恶意的微笑看着施托克曼和躺在床上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这仗可真是打够啦!
家里亲人的粮食正被征集,可我在这儿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场仗……""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吗"施托克曼严厉地质问说.
"是啊,不知道!
哥萨克也是跟我们一样的庄稼人!
我们知道,他们是为了反对什么才暴动起来的!
我们知道……""混蛋,你可知道你这是替谁说话吗你是在替自卫军说话!
"一向很镇定的施托克曼发起脾气来了.
"你别太混蛋啦!
不然你会挨揍的!
……你们听见了吗弟兄们哪来了这么个玩意儿!
""别叫!
别叫,大胡子!
你们这号人,我们见的可多啦!
"另一个身材矮壮,象面粉口袋似的家伙插嘴说.
"你以为你是共产党员,就可以随便掐我们的脖子啦小心点儿,不然,我们就把你打得浑身是洞洞!
"他用身体遮住瘦弱的戈里加索夫,两只短粗有力的胳膊放到背后,闪动着眼睛,朝施托克曼逼了过去.
"你们这是怎么啦……都跟白匪军唱一个调调啊"施托克曼使劲推开向他逼来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气喘吁吁地问.
那个战士踉跄了一下,脸气得通红,要上来抓施托克曼的胳膊,但是戈里加索夫拦住了他:"别理他啦!
""这全是反革命言论!
我们要把你们当作苏维埃政权的叛徒来审判!
""把全团都送到法庭上去是办不到的!
"跟施托克曼同住的一个红军战士回敬说.
几个人都支持他的意见:"共产党员又发糖又发香烟,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
""你胡说!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床上欠起身子喊.
"我们领的东西跟你们一样!
……"施托克曼没有再说话,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那些人也没有拦阻他,但是用一阵嘲笑的呼叫把他送走.
施托克曼在团部找到了团政委.
他把政委叫到另一间屋里,激动地转述了他和红军战士的争吵,并建议逮捕他们.
政委搔着棕红色的胡子,犹豫不决地扶着黑玳瑁框的眼镜,听完他的话.
"明天我们开党支部会,研究一下情况.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逮捕这些人是不可取的……""为什么"施托克曼厉声问.
"您知道吧,施托克曼同志……我自己也注意到我们团里情况不妙,大概有什么反革命组织在活动,但是就查不出来.
而团里的大多数人都受了它的影响.
农民的自发势力——毫无办法!
我已经把红军战士的情绪报告了上级,并建议把这个团撤下去进行整编.
""为什么您认为现在逮捕这些白卫军特务,把他们解送到师革命法庭去是不可取的呢要知道那些谈话简直就是叛变呀!
""是的,但是这样做可能引起我们不希望发生的冲突性事件,甚至暴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您既然早就察觉到了大多数人有这样的情绪,为什么不及早报告政治部呢""我对您说过,已经报告过啦.
可是梅德维季河口镇方面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予答复.
只要这个团一调下去,我们就严惩所有那些破坏纪律的战士,特别是您刚才报告的那些家伙……"政委愁眉苦脸地小声补充说,"我很怀疑沃罗诺夫斯基和……参谋长沃尔科夫.
明天党支部开过会以后,我马上到梅德维季河口镇去.
必须采取紧急措施来控制和消除这种危险情况.
我请求您对我们的谈话保守秘密.
""但是为什么不能立刻就召集共产党员们开会呢要知道局势已经非常紧迫,同志!
""我明白.
但是现在还不行.
大多数共产党员都在站岗,或者值暗哨……我坚持要这样做,因为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让非党同志去干是轻率的.
而且炮兵连的大多数共产党员只能在今天夜里从克鲁托夫斯克到这儿来.
正是因为团里出现了这种不安的情况才叫他们来的.
"施托克曼从司令部回来以后,把他和团政委谈话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科舍沃伊.
"你还是不能走路吗"他问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可以瘸着走.
原先怕伤口破裂,可是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不管怎样,也得走啊.
"夜里施托克曼把团里的情况写了一个详细报告,半夜把科舍沃伊叫醒,把文件往他怀里塞着嘱咐说:"你立刻弄一匹马,飞奔梅德维季河口镇.
要不惜牺牲,把这封信送到第十四师政治部……你几个钟头可以到那儿你想哪儿可以弄到马"米什卡哼哼着,往脚上穿着那双干皱的红皮靴子,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我偷一匹马……偷骑兵侦察队的,到梅德维季河口镇……顶多两……两个钟头.
侦察兵的马都不顶用,不然……一个半钟头就行了!
我当过马倌……我知道,怎么叫马……使出全身的劲儿来.
"米什卡重新把文件藏好,把它塞进军大衣的口袋里.
"这是为什么"施托克曼问.
"这是为了如果被谢尔多勃斯克团的人捉住,可以马上掏出来.
""呶"施托克曼一直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您别'呶呶'啦!
他们一捉住我——我就把信掏出来吞到肚子里去.
""好样的!
"施托克曼吝啬地笑了笑,走到米什卡跟前,好象被痛苦的预感折磨着似的,紧紧地抱住他,甩冷冰冰的、哆嗦的嘴唇使劲亲了他一下,说:"走吧.
"米什卡走出屋子,顺利地从拴马桩上解下一匹侦察兵的最好的马,信步通过岗哨,食指一直扳着崭新的马枪的枪机,——不加选择地上了大道.
这时,他才把马枪背到肩膀上,开始拼命"挤"出这匹短尾巴的萨拉托夫小马不曾有过的神速.
第四十九章黎明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
风呼呼叫.
滚滚的黑云从东面压过来.
天刚放亮,跟施托克曼、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同住一室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都起床走了出去.
过了半个钟头,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托尔卡切夫跑来了,他也是和施托克曼一样,领着自己的一批同志参加了谢尔多勃斯克团.
他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大声喊:"施托克曼,科舍沃伊,你们在家吗请出来一下!
""什么事情进来!
"施托克曼走到堂屋里来,一面走一面穿军大衣,"进来吧!
""糟啦!
"托尔卡切夫跟着施托克曼走进第二间屋子,悄悄说.
"步兵正企图在镇外……在镇外解除从克鲁托夫斯克开来的炮兵连的武装.
已经互相射击了一阵子……炮乒打退了进攻,卸下炮栓,坐船到河对岸去了……""后来呢,后来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哼哼着把靴子穿到受伤的脚上,催问说.
"现在正在教堂旁边开群众大会……全团……""准备行动!
"施托克曼命令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抓住托尔卡切夫的棉袄袖子.
"政委在哪儿其余的共产党员都在哪儿……""我不知道……个别的逃跑啦,我就到你们这儿来了.
他们已经占领了电报局,谁也不许进去……我们应该逃走!
可是怎么个逃法呀!
"托尔卡切夫把手插在两膝中间,惊惶失措地坐到箱子上.
这时候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六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冲进了屋子.
他们脸色激动,恶狠狠地、不容置喙地喊:"共产党员们,开会去!
快!
"施托克曼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严厉地把嘴唇一瘪,说:"咱们走吧!
""请把武器放下.
又不是去打仗!
"谢尔多勃斯克团的一个战士这样说,但是施托克曼装作没听见,把步枪背到肩上,头一个走了出去.
一千一百人乱哄哄地在广场上吼叫.
没有一个霍皮奥尔河口镇的老百姓.
他们都躲在家里,害怕发生事变(前一天,镇上已经盛传这个团将要跟叛军联合,可能在镇上跟共产党员们发生战斗).
施托克曼头一个走到嗡嗡喧闹的谢尔多勃斯克团士兵的人群跟前,到处张望,想找到一个指挥人员.
团政委被押着从他面前走过去.
两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士兵扭着他的胳膊.
政委脸色苍白,被人从后面推搡着,走进混乱的红军士兵群里.
有几分钟施托克曼看不见他了,等后来再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在人群中间,站在一张不知道从哪家搬来的呢面牌桌子上了.
施托克曼回头看了看.
瘸腿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正撑着步枪站在自己身后,那儿个去叫他们来的战士则站在他旁边.
"红军战士同志们!
"政委软弱无力地说.
"在这种时候,在大敌压境的紧急关头,召开群众大会……同志们!
"人们不让他继续讲下去.
一片灰色的皮帽子,象风卷起的波涛,在桌子旁边浮动,刺刀象灰青色的硬毛在晃动,无数的拳头向小桌子伸去,广场上响起愤怒、短促的,象打枪似的呼喊声:"这时候我们成了同志啦!
""把皮上衣脱下来!
""把我们骗够啦!
""你们领着我们去打谁呀""扯着他的腿拉下来!
""打呀!
""用刺刀刺!
""政委也该当够啦!
"施托克曼看见一个身材魁梧、不很年轻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爬到牌桌上去,用左手揪住政委棕红色小连鬓胡子尖.
小桌晃了一下,战士和政委一同倒到站在桌子周围的人们伸出来的手上.
刚才放牌桌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灰军大衣的波浪;政委孤独的绝叫湮没在一片雷鸣般的吼声中.
施托克曼立刻向那里冲去.
他鲁莽地推开人们,拼命踢那些紧裹着灰色军大衣的脊背,他很快就挤到政委刚才说话的地方.
没有人拦阻他,但人们却用拳头和枪托子推他,打他的脊背和后脑勺,夺下他肩膀上的步枪,摘掉他脑袋上红顶的哥萨克皮帽.
"往哪儿钻呀,鬼东西……"一个红军战士的脚被施托克曼踩痛了,愤怒地喊.
一个身材短小的排长,在翻倒的小桌子旁边拦住施托克曼.
这个排长的灰羔羊皮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军大衣大敞着,汗珠顺着砖红色的脸颊往下滚,激愤、凶狠的眼睛斜睨着施托克曼.
"你往哪儿钻""我要讲话!
我要对战士们讲几句话!
……"施托克曼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沙哑地说道,转眼之间就把小桌立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帮着他爬上了桌子,但是广场上依然吼声滚滚,施托克曼拼命大吼一声:"安——静!
"过了有半分钟,喧声渐渐低沉下去的时候,他就压制着咳嗽,声嘶力竭地讲起来:"红军战士们!
这是你们的耻辱!
你们在最艰难的时刻背叛人民政权!
正当需要用势不可挡的铁拳去猛击敌人心脏的时候,你们却动摇了!
正当苏维埃国家被敌人围困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你们却在这里开起什么群众大会来啦!
你们已经站在直接背叛的边缘上啦!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叛徒首长们已经把你们出卖给哥萨克将军啦!
他们都是旧军官,骗取了苏维埃政权的信任,他们利用你们的胡涂思想,阴谋把你们这个团出卖给哥萨克.
你们赶快猛醒吧!
他们想用你们的手去帮忙绞杀工农政权!
"站在离桌子不远的第二连连长,从前的少尉韦斯特明斯特尔端起了步枪,但是施托克曼察觉他的动作,就大声喊:"你敢!
随时都可以打死我!
我要对共产党员战士们说几句话!
我们共产党员把全部生命……全部自己的热血……一滴一滴地……"施托克曼的声调变成情绪极度紧张的男高音,脸色象死人一样苍白;样子变得非常难看,"……都贡献给为工人阶级……为被压迫的农民服务的事业.
我们已经习惯于英勇无畏地面对死亡!
你们可以打死我……""我们听说过啦!
""别再骗人啦!
""让他说完!
""喂,别叫嚷啦!
""……就是打死我,但是我还是要说:你们猛醒吧!
不要开什么群众大会,应该去打白党!
"施托克曼眯缝得很窄的眼睛向逐渐安静下来的红军士兵群众扫了一下,看到团长沃罗诺夫斯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跟一个红军战士并肩站在那里,正勉强地笑着,对那个战士低声说些什么.
"你们的团长……"施托克曼伸出一只手,指着沃罗诺夫斯基,但是那个人把手掌捂在嘴上,惊慌地对站在他身旁的红军战士悄悄地说了些什么,施托克曼未及说完这句话,步枪响了,这枪声不很有力,微弱,就象一声鞭子响,但是施托克曼双手抓住胸膛,跪了下去,没有戴帽子的须发斑白的脑袋低垂下去……但是,他摇晃了一下,立刻又站了起来.
"奥西普·达维多维奇!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到又站起来的施托克曼,痛楚地呻吟了一声,就往他那里冲去,但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肘,低声命令说:"住口!
别管闲事儿!
把枪交出来,你这个败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解除了武装,搜了搜他的口袋,把他从广场上带走了.
广场的各个角落里都在解除共产党员的武装和逮捕共产党员.
在胡同里一座低矮、坚固的商人房子旁边,猛烈地响了五六枪,——一个不肯交出路易斯牌机枪的共产党员机枪手被打死.
但是这时候,施托克曼嘴唇上冒着粉红色的鲜血,痉挛地打着哽,满脸死人似的惨白,站到牌桌上,摇晃了片刻,然后使出最后的、逐渐消失的力气和意志,把没有说完的话喊了出来:"……他们把你们引入歧途……叛徒们……他们拿你们做叛变投降的见面礼,去换取新的官衔……但是共产主义将永远活下去!
……同志们!
……你们赶快猛醒吧!
……"那个站在沃罗诺夫斯基身旁的红军战士又把步枪顶到肩头上去.
第二枪把施托克曼打倒了,从桌子上栽到红军士兵们的脚下.
这时候有一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嘴巴很大,牙齿平整,一脸麻子,矫健地跳上桌子,响亮地喊道:"我们在这儿听到了不少各式各样的诺言,亲爱的同志们,然而这都是赤裸裸的谎言和恐吓.
这位演说大师倒下去了,就躺在这儿啦,既然是狗——就只能象狗一样死去!
处死共产党员——就是处死劳动农民的敌人!
同志们,亲爱的战士们,我要说的是,我们现在睁开眼睛啦.
我们知道应该去反对谁啦!
譬如说,在我们沃尔斯克县原先是怎么说的呀人民一律平等,互相友爱!
这就是骗子手共产党员们说的话……但是实际又是怎么样呢就拿我爸爸给我写来一封满篇血泪的信说吧,爸爸告诉我说:在大天白日里就进行抢劫!
把我爸爸的粮食抢走啦,磨坊也没收啦,命令上是说要这样对付劳动农民吗磨坊是我父母用劳动的血汗建立起来的,那么我要问问你们——难道这不是共产党员在抢劫吗应该把他们全都斩尽杀光!
"这个人的话还没有说完.
叛军的两个骑兵连从两面冲进了霍皮奥尔河口镇,哥萨克步兵从顿河沿岸南面的山坡上开了下来,叛军第六独立旅旅长博加特廖夫少尉,在半连骑兵的护卫下,跟司令部的人员一起来到镇上.
从东方涌上来了黑云,立刻下起雨来,在顿河对岸,霍皮奥尔河上,响起轰隆轰隆的闷雷声.
谢尔多勃斯克团急忙排成两行横队.
等博加特廖夫司令部的骑兵小队刚在山坡上出现,从前的上尉沃罗诺夫斯基就发出了红军战士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凶猛的命令吼声,他喉咙里咯咯响着,喊道:"团队!
立正!
……"第五十章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在鞑靼村住了五天,这期间,他给自己家和岳母家种了几俄亩地;后来,等到因惦念家业而变得骨瘦如柴、浑身长满虱子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刚从连队回到家里,他就开始准备回到仍旧驻扎在奇尔河沿岸自己的部队去.
库季诺夫秘密写情给葛利高里,把开始跟谢尔多勃斯克团团长进行的谈判通知了他,并请他返回驻地统率他那一师人.
这一天,葛利高里准备起程去卡尔金斯克.
中午时分,动身前,他牵着马到顿河去饮,在浸到菜园篱笆边的河水边看见了阿克西妮亚.
不知道是她在故意磨蹭呢,还是葛利高里这样觉得,她懒洋洋地汲着水,好象是在等候他,于是葛利高里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在他走到阿克西妮亚身边之前,一幕幕愉快而又伤心的往事从他眼前闪过……阿克西妮亚听到脚步声便扭过身来,脸上——毫无疑问是假装出来的——露出惊讶的神情,但是重逢的喜悦和长期的痛苦却使她立刻现了原形.
她笑得那么可怜,那么不知所措,这跟她那一向高傲的面容是完全不相称的,怜惜和爱恋的感情使葛利高里心碎.
痛苦的思念和涌来的回忆制服了他,他勒住马,问候说:"你好啊,亲爱的阿克西妮亚!
""你好.
"在阿克西妮亚低沉的声调里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又是惊奇,又是亲热,又是痛苦……"咱们好久没有说过话啦.
""好久啦.
""我连你的声音都忘记啦……""太快啦!
""太快了吗"葛利高里牵着直往他身上撞的马的笼头,阿克西妮亚低下头,用扁担钩去钩水桶梁,但是怎样也钩不上.
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片刻.
一只野鸭子,象被弓弦弹出似的,嗖地一声从他们脑袋顶上掠过.
波浪贪婪地舔着浅蓝色的石灰岩石,拍着断崖.
浸没了树林的河湾里白浪翻滚.
风从波涛汹涌、向下游奔流的顿河上,吹来阵阵细小的水点和淡淡的河水气味.
葛利高里把目光从阿克西妮亚的脸上移到顿河上.
被河水淹没的、树干苍白的杨树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开满象姑娘的耳坠儿似的花穗的柳树婀娜多姿地垂在水面上,就象是一朵朵的奇异的绿色轻云.
葛利高里声调里略带遗憾和伤感地问:"怎么……难道咱们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吗你为什么不作声啊"但是阿克西妮亚已经控制住自己;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她那冷冰冰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颤抖的影子了:"大概咱们的话早已经说完啦……""真的吗""是的,一定是这样!
树花一年只能开一次……""你以为咱们的花已经开完了吗""难道还没有吗""不知为什么,这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葛利高里把马放到水边去饮,看着阿克西妮亚,伤心地笑了.
"克秀莎,可是我心里怎么也忘不了你.
如今我的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而且我的头发也白了一半啦,一道深沟把咱们隔开了多少年……可是我一直在想念你.
做梦也见到你,到现在我还是爱你.
有时候我一想起你来,就会想到咱们在利斯特尼茨基庄园里生活的情景……咱们是那样相亲相爱……一想起这些……有时候就会想起我的全部生活,一瞧——我的生活就象一只翻过来的空口袋……""我也……我也要走啦……咱们光顾说话啦.
"阿克西妮亚毅然地挑起水桶,两只被春天的太阳晒黑的手放在压弯的扁担背上,要往岸坡上走了,但是突然扭过脸来朝着葛利高里,脸颊上浮出淡淡的青春的红晕.
"葛利高里,要知道咱们的恋爱就是从这里,在这个码头边开始的呀.
还记得吗那一天家家都送哥萨克到野营去,"她笑着开口说,坚定起来的声调里充满了喜悦.
"我都记得!
"葛利高里把马牵进院子,拴在马槽上.
为了送葛利高里上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早晨起来没有去耕地,他从板棚下走出来,问:"怎么,很快就动身吗要给马上点儿料吗""动身到哪儿去呀"葛利高里心不在焉地瞥了父亲一眼.
"嘿,真有你的!
回卡尔金去呀.
""我今儿个不走啦!
""这是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我改变了主意……"葛利高里舔了舔由于心火太旺而干裂开的嘴唇,看了看天.
"起黑云啦,大概要下雨,我有什么必要去淋得浑身精湿呢""是没有必要,"老头子同意说,但是并不相信葛利高里的话,因为在几分钟前,他从牲口棚里看见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在码头上说话.
"他们又勾搭上啦,"老头子担心地想.
"好象又跟娜塔莉亚闹别扭啦……唉,你这个混蛋葛利什卡呀!
这条牙狗畜生象他妈的谁呀莫非是象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再用斧子刮那根修理马车用的桦树梁木,着走开的儿子的驼背,急忙在记忆里搜索着,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断定:"是象我,他妈的!
而且还超过了父亲,这个狗尾巴!
顶好揍他一顿,叫他别再去引诱阿克西妮亚,别再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可是怎么能揍他呢"如果是从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俩人远远地避开人说私话,一定会不假思索地随手抓起什么东西,照他的脊背打去,但是这回却不知所措了,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脸上的神色都没露出一点儿已经猜出了葛利高里忽然延期出发的真正原因.
这都是因为葛利高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野性十足的年轻哥萨克"葛利什卡"了,而是一位师长.
虽说没有戴肩章,然而却是一位统率几千人的将军,而且大家都尊称他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啦.
他,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前不过是个"下士",虽说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怎么能举起手来打将军呢下级服从上级的军事纪律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而且正是这个原因,他觉得自己和葛利高里之间的关系受到约束,好象疏远了.
这都怪葛利高里升得太高啦!
就连耕地的时候,第三天葛利高里严厉地朝他吆喝道:"喂,你张着嘴等什么拿犁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忍下了,什么话也没有说……近来,他们好象交换了位置:葛利高里把老爸爸吆喝过来吆喝过去,老爸爸一听到他那沙哑的命令声就忙乱起来,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竭力讨他欢心……"雨就把你吓着啦!
而且根本也不会下雨,刮的是东风,天上只有那么一片黑云,哪儿来的雨呀!
我要告诉娜塔莉亚!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猜中了儿子的心事,本来要进屋去,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怕发生争吵,就又回到没有刮好的马车梁木那里去……阿克西妮亚一回到家里,把桶里的水倒了,就走到嵌在炉炕壁上的小镜子前面,激动地把自己的有点衰老的、然而仍然很漂亮的脸照了半天.
依然还是那么放荡、美艳、诱人,但是春华流逝,生活使红颜憔粹,眼皮发黄,乌黑的头发里已经银丝闪闪,眼睛也失去了的人的光芒.
露出了悲凉的倦意.
阿克西妮亚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床边,趴在床上恸哭起来,流了那么多轻松、甜蜜的眼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顿河沿岸群山连绵的陡岸上,突出的、俗称"偷儿崖"的山坡,冬天,寒风在山坡上盘旋,悲鸣.
从光秃的山岗上吹下阵阵的细雪,细雪日积月累,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雪堆高耸在断崖上,太阳一照,象砂糖似的闪闪发光,日暮黄昏,雪堆变成了浅蓝色,黎明时分,是浅紫色,日出时呈粉红色.
这大雪堆在融雪的暖流还没有从下面把雪渐渐融化掉,或者是猛烈的侧面风还没有把这沉重的雪掀下去以前,它就一直那么肃穆、威严地高踞在那里.
可是当它滚下去的时候,就发出低沉、柔和的轰隆声,一路上,压倒低矮的荆棘丛,折断羞羞答答地直往山崖边上躲闪的小山植树,风驰电掣,身后拖着长裙似的、飘向高空的银色雪雾……阿克西妮亚积累多年的情感,也象这雪堆一样,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和葛利高里的重逢,葛利高里那句亲热的话:"你好,亲爱的阿克西妮亚!
"就是这种推力.
可是他呢难道他不曾是她的最亲爱的人吗难道这些年她不是每日、每刻都在思念他吗混乱的思绪最终不是总要回到他身上吗不管是在想什么,做什么,心里总是感到站在葛利高里身旁.
瞎马就是这样围着水车轴拉水车,转圈子……阿克西妮亚在床上一直躺到黄昏,从床上起来,眼皮都哭肿了,洗洗脸,梳了梳头,就象大姑娘要去相亲似地匆匆穿戴、打扮起来.
她穿上干净衬衣,紫红色的呢裙,披上头巾,慌里慌张地对着小镜子照了照,就出门了.
鞑靼村的上空一片灰色的黄昏.
大雁在春汛泛滥的河湾里惊鸣.
苍白暗淡的月亮从顿河边的杨树林后面爬上来.
河面上映出一条月光铺出的波光涟漪的浅绿色小径.
牲口群在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就从草原上回来了.
没有吃饱嫩草的牛在各家院子里哞哞直叫.
阿克西妮亚没有去挤自家的奶牛.
她把一头白鼻梁的小牛犊从牲口棚里赶出来,放它到母牛那里去,小牛犊摇晃着尾巴,使劲儿伸直后腿,嘴唇贪婪地喝着那干瘪的奶头.
达丽亚·麦列霍娃刚刚挤过牛奶,手里拿着滤奶器和桶往屋子里走,篱笆外面有人喊她:"达莎①!
""谁呀""我,阿克西妮亚……到我这儿来一下.
""你找我干什么呀""非常要紧的事!
来吧!
看在基督的面上!
""我滤完奶就去.
""好,那么我就在院子边等你.
""好吧!
"过了一会儿,达丽亚走了出来.
阿克西妮亚在自己家的篱笆门口等她.
达丽亚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热乎乎的鲜牛奶气味和牲口棚的臭味儿.
她一见阿克西妮亚的裙子没有掖起来,而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感到很惊奇.
"我的好邻居,你这么早就收拾完啦.
""司捷潘不在家,我一会儿就收拾完啦.
只有一头牛,我几乎连晚饭都不做……吃点儿什么干粮就凑合啦……""你叫我有什么事""到我家里来一下.
有事情……"阿克西妮亚的声音有点儿哆嗦,达丽亚模糊地猜到谈话的目的,便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进屋里.
阿克西妮亚也没有点灯,一定进内室,就打开箱子,在里面翻了一阵,用她那干瘦、滚热的手抓起达丽亚的一只手,开始匆匆忙忙地把一个指环往她手指头上套.
"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指环吗你这是要送给我吗……""送给你!
送给你.
送给你……作纪念……""金的"达丽亚走到窗户前,就着朦胧的月光仔细看着指头上的指环,老练地问.
"是金的.
你拿去戴吧!
""噢,基督救主啊!
……你为什么送我这么好的礼物呀""请你替我叫叫……把你们家的葛利高里给我叫出来.
"难道又要死灰复燃吗"达丽亚猜测地笑着问.
"不,不是!
哎呀,你说到哪里去啦!
"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急得满脸绯红,眼泪都要流出来啦.
"我要和他谈谈司捷潘的事情……也许葛利高里能替他想想办法,弄几天假……""那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去呢既然你找他有事情,你就到我们家去跟他谈好啦,"达丽亚狡猾地说.
"不成,不成……娜塔莉亚也许会以为……不好意思……""那,好吧,我给你叫出来.
我是舍得他的!
……"葛利高里吃完晚饭.
他刚刚放下勺子,咂了咂嘴,用手巴掌擦了擦沾满菜汤的胡子.
突然觉得桌子底下有只脚直碰他的脚,朝桌上的人看了一眼,只见达丽亚朝他偷愉挤了挤眼.
"如果她想叫我代替去世的彼得罗,或者她敢说这类的话,我就揍她一①达莎也是达丽亚的爱称.
顿!
把她带到打谷场去,用裙子蒙上她的脑袋,象打母狗一样,狠狠地揍她一顿!
"葛利高里生气地想,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愁眉苦脸地任凭嫂子来挑逗.
但是他离开了桌子,点上烟,便不慌不忙地住门口走去.
达丽亚儿乎也同时跟了出来.
她在门廊里从葛利高里身旁走过去的时候,猛地把胸脯往他身上一靠,耳话说:"噢,狠心的人!
去吧……叫你哪.
""谁呀"葛利高里小声小气地问.
"她.
"过了一个钟头,等到娜塔莉亚带着孩子睡熟了的时候,葛利高里穿着一件扣得紧紫的军大衣,和阿克西妮亚一起走出阿司塔霍夫家的大门.
他们默默地在黑胡同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仍然默默地朝无言地、正向他们招于的、黑魆魆的、洋溢着醉人的嫩草芳香的草原走去.
葛利高里掀开军大衣襟,把阿克西妮亚搂到怀里,感觉到她全身在哆嗦,她的心在短上衣里突突地跳得那么厉害……第五十一章第二天,葛利高里在动身以前,跟娜塔莉亚作了简单的解释.
她把他叫到一旁,小声问:"夜里你上哪儿去啦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这也算晚!
""还不晚我醒来的时候,鸡已经叫过头遍啦,可是还不见你的影子……""库季诺夫来啦.
我是为了军务到他那儿开会去了.
你们老娘儿们家不懂这些事儿.
""那他为什么不到咱们家里来过夜呢""他赶回维申斯克去了.
""那他在谁家歇脚的啊""在阿博先科夫家.
他们家好象是他的远房亲戚.
"娜塔莉亚再也没有问什么.
看得出,她心里有些疑惑,但是眼睛里却装作没事的样子,因此葛利高里到了也没有弄明白她究竟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他匆匆吃过早饭.
潘苔莱·普罗坷菲耶维奇赶去备马,伊莉妮奇娜画着十字,吻着葛利高里,快口小声说:"你呀……好儿子,可别忘了上帝啊!
我们听说你砍死了些什么水兵……主啊!
葛利申卡,你好好想想吧!
你看,你的孩子都长大啦,被你砍死的那些人大概也有孩子留下来……唉,怎么能这样胡来呀你小的时候是多么温柔和讨人喜爱呀,可是现在你却整天地愁眉苦脸.
瞧瞧吧,你的心已经变得象狼心一样凶狠……听母亲的话吧,葛利申卡!
你也不是会念什么咒,刀枪不入的人,恶人的马刀也会落在你脖子上……"葛利高里闷闷不乐地笑着,亲了亲母亲枯瘦的手,走到娜塔莉亚跟前.
她冷淡地拥抱了他一下,扭过脸去,葛利高里看见她那干枯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充满了痛苦和隐隐的愤恨……又跟孩子们告了别,便走了出来.
他抓住硬硬的马鬃,脚踏在马镫上,心里想:"好啦,生活又来了个新的转折,可是心里还是那么冷冰冰的,空虚得很……看来,现在就是阿克秀特卡也不能排除这种空虚……"他没有回头去看聚在大门口的亲人,让马缓步沿街走去,走过阿司塔霍夫家时,他斜眼朝窗户,看见阿克西妮亚正站在内室尽头上的窗户边,笑着朝他挥了挥绣花的手绢,立刻又把手绢揉成一团,捂到嘴上,捂到由于睡眠不足发青的眼眶上……葛利高里放马快跑起来.
跑上山坡,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大车,顺着夏天的大道,缓缓地迎面走来.
他认出骑马的人是"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斯特列米亚尼科夫——村上头一个黑头发、很伶俐的青年哥萨克.
"车上拉的是死人,"葛利高里打量着那辆牛车,心里猜想.
没等跟哥萨克们走近,就问:"拉的是谁""阿廖什卡·沙米利、托米休·伊万和'马掌'雅科夫.
""阵亡的""是的!
""什么时候""昨天太阳落山以前.
""炮兵连没受损失吗""没受损失.
这是红军在卡利诺夫角村一家的房子里把咱们的炮手们包围啦.
沙米利正碰上啦,被……砍死了!
"葛利高里摘掉帽子,下了马.
赶车的是一个旗尔河一带的、不很年轻的哥萨克女人,她把牛停了下来.
被砍死的哥萨克并排躺在车上.
葛利高里还没有走到车跟前,微风已经送来甜腻的尸体气味.
阿廖什卡·沙米利躺在当中.
他的旧蓝布棉袄敞着,没有扣扣子,那只空袖子压在被砍碎的脑袋底下,多年以前就伤残的、总是那么灵活的半截胳膊,用破布片包着,颤抖着,紧贴在已经不会喘气的高胸脯上.
阿廖什卡僵死的龇着牙的嘴上留下了永恒凝结的恶狠狼的愤怒表情,但是已经无光的眼睛看着蓝天,看着草原上空飘过的白云,露出忧郁的沉思神情……托米林的脸简直认不出来了;实际上,脸根本就没有了,只是一块马刀斜砍出来的难看的红肉的断面.
"马掌"雅科夫侧身躺在那里,呈红黄色,歪着脖子,因为他的脑袋差不多全被砍下来了.
从敞开的保护色军便服领口里露出来被砍断的白锁骨,而前额上,眼睛上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象放光的黑星星一样的、染满血的弹孔.
大概是红军战士可怜这个迟迟不死的哥萨克.
就紧顶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所以甚至连火药的的伤和黑点儿都还留在"马掌"雅科夫僵死的脸上.
"喂,弟兄们,咱们来祭奠祭奠自己的同村人吧,为了使他们的灵魂安息,咱们抽支烟吧,"葛利高里建议说,把马牵到一旁,松了马肚带,去掉马衔,把缰绳缠在马的左前腿上,放马去吃那缎子似的、挺直的嫩草.
安季普和斯特列米亚尼科夫很高兴地下了马,也拴上马腿,放去吃草.
他们躺了下来,抽起烟.
葛利高里看着那只身上的毛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但是还没有脱下来,伸长脖子去吃小草的牛,问:"沙米利是怎么死的""唉,潘苔莱维奇,——都是因为他自己瞎胡闹.
""怎么回事""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斯特列米亚尼科夫开始讲起来.
"昨天,正晌午的时候,我们出发去侦察.
是普拉东·里亚布奇科夫亲自派我们去的,由一个司务长率领……安季普,昨天跟咱们一块儿去的那个司务长叫什么来着""谁他妈的知道他叫什么!
""好啦,叫他见鬼去吧!
我们不认识他,是别的连的.
是啊……我们就骑马去啦,一共是十四个哥萨克,沙米利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啦.
昨天整天他都很高兴,可见心里是一点儿什么预兆也没有!
我们往前走着,他摇晃着那半截胳膊,把缰绳放在鞍头上,说:'唉唉,咱们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继奇快点儿回来吧!
跟他一起喝两杯,唱唱歌多好啊!
'就这样一直到我们走到拉特舍夫斯基山岗以前,他一直在唱着:我们象蝗虫一样,在山岗上飞翔.
所有的顿河的哥萨克哟,都用单打一的步枪打仗!
好,我们就这样——已经是走近烂泥沟了——走进一片洼地,这时司务长说:'弟兄们,哪儿也看不到红军.
大概他们还没有从阿斯塔霍沃镇出发呢.
庄稼佬都懒得起早,大概现在才吃午饭,正在烧烤霍霍尔的母鸡哩.
来吧,咱们也休息一会儿,不然咱们的马都累出汗啦.
'我们就说:'哪好吧.
'于是都下了马,躺在草地上,派一个监视哨到小山丘上去.
躺在那里,我一看,过世的阿廖什卡正在他的马身边忙活哪,在松鞍褥下的马肚带.
我对他说:"阿列克谢,你最好还是别松开马肚带,万一咱们要紧急行动,那时候你那只坏胳膊怎么紧马肚带呀'但是他龇着牙说:'我比你紧得还要快呢!
小毛孩子,你倒教训起我来啦'好,就这样把马肚带松开啦,马嚼子也摘掉啦.
大家躺在那里,有人抽烟,有人在讲故事,也有人在打盹儿.
而我们的监视哨这时也打起盹儿来啦.
在一个小土堆下面——躺下去就睡着啦!
我只听到——似乎远处响了一下马的喷鼻声.
我也懒得站起来,但是终于还是站起来啦,从洼地里爬到土岗上去.
一瞧,离我们一百多步远,红军骑兵正顺着沟底开过来.
指挥员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前面.
他骑的马就象只狮子.
他们还带着一挺转盘机枪.
我立刻连滚带爬地回到洼地里,大喊:'红军来啦!
上马!
'他们大概是看见我啦,立刻我们就听见他们那儿也在叫口令.
我们都上了马,司务长拔出大军刀,想要冲锋.
我们只有十四个人,而他们却有半个连,而且他们还有一挺机枪,冲什么锋呀!
我们骑飞马奔逃,他们本来要用机枪扫射,但是当他们发现,机枪打不着我们,有山沟掩护我们.
于是就追赶起我们来.
但是我们的马快,这么说吧,我们跑了一程,就又下马还击.
直到这时候我们才发觉阿廖什卡·沙米利没有跟我们一起跑出来.
就是说.
混乱中——他跑到马跟前去,用那一只好手抓住马鞍头,刚把脚踏在马镫上,马鞍子就滑到马肚子底下去了.
沙米利没来得及上马,红军就来到眼前啦,他的马却跑回我们这边来啦,跑得鼻眼儿里象冒火似的,鞍子却在马肚子下面摇晃.
马惊啦,谁都不让靠身儿,呼呼地直喘大气,象魔鬼一样!
阿列克谢就这样把小命送了!
如果不松马肚带,当然还会照样活着,哪儿会有这个下场……"斯特列米亚尼科夫咧开小黑胡子笑着,结束说:"可是前天他还总在唱:狗熊老爷爷呀,你咬我的小牛吧,吸光了我的脑浆吧……现在真叫人把他的脑浆吸光啦……连脸都认不出啦!
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就象宰了一只牛似的那么多……后来,等到把红军打退了,我们跑到这块洼地里去,看见——他躺在那儿.
身下那么一大摊血,简直把他都漂起来啦.
""喂,咱们该走了吧"赶车的女人把为防日晒蒙在脸上的头巾从唇边推开,焦急地催问道.
"大嫂子,不要急嘛.
咱们立刻就要到啦.
""怎么能不急啊这些死尸散发出的臭味,简直要把人熏死啦!
""怎么会有香味呢死人活着的时候又是吃肉,又是亲热老娘儿们.
凡是干这些事的人,还没有死就已经开始散发这种臭味啦.
据说,唯有一些圣徒死后才只冒热气,可是我以为,这是地道的胡说.
不管是什么样的圣徒,按自然的法则,死了就要腐烂、发臭,就象公共厕所一样.
圣徒们也是一样用肚子消化吃的东西嘛,上帝给他们装的肠子也跟凡人一样,三十俄尺长……"安季普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斯特列米亚尼科夫不知道为什么发起脾气来,喊道:"他们跟你有什么相干呀瞎说什么圣徒啊!
咱们还是赶路吧!
"葛利高里和哥萨克们道了别,走到大车跟前去和阵亡的同村人道别,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们三个人的鞋袜都剥得光光的,倒有三双靴子的靴筒垫在他们脚底下.
"为什么把死人的鞋袜都剥光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这是咱们的哥萨克干的.
这些死人脚上穿的都是好靴子,哼,连里的哥萨克们商量了一下:把他们的好靴子剥了下来,给那些脚上穿破靴子的人,而把破靴子送回村子里.
要知道死人都有家属.
好,就叫他们的孩子穿破的吧……阿尼库什卡还说:'死人已经既不要走路,也不要骑马啦.
把阿廖什卡的靴子给我吧,他那双靴子底非常结实.
不然,等我从红军战士脚上弄到一双皮鞋的时候,我早就着凉啦.
'"葛利高里骑马走了,走着,听到两个哥萨克争吵起来.
斯特列米亚尼科夫用响亮的男高音喊:"'牛皮小王',你就瞎吹吧!
你的老子就是这么挣来'牛皮大王'称号的!
哥萨克就没有出过圣徒!
圣徒都出自庄稼佬.
""不对,出过!
""你就象只公狗一样汪汪乱叫!
""不对,出过!
""谁""常胜将军叶戈里不就是吗""呸呸!
别说啦,傻瓜!
难道他是哥萨克吗""地地道道的顿河哥萨克,是顿河下游一个什么镇的人,好象是谢米卡拉科尔斯克镇.
""噢哟,你就胡说啦!
应该先想想再说嘛.
他不是哥萨克呀!
""不是哥萨克那么为什么他的雕像拿着长矛呢"后来的话葛利高里听不见了.
他催马小跑起来,下到山沟里去,等走出山沟,穿过黑特曼大道时,看到那辆牛车和两个骑马的人正缓缓地走下山坡,往村子里走去.
葛利高里一路策马小跑,几乎一直跑到卡尔金斯克.
微风吹着一点汗也没有出的马鬃.
长长的红褐色金花鼠在大道上来回窜越,惊骇地吱吱叫着.
它们尖利警惕的叫声跟统治着草原的肃穆的寂静显得异常和谐.
不时有些公雁从道旁飞上土岗和坡顶.
被太阳照得闪闪放光的雪白的小雁不停地喧闹着搧动着翅膀,飞向高空,直上云霄,好象是在蔚蓝的大海里游泳;它们把象系着黑天鹅绒似的婚礼花环的脖颈伸得笔直,疾飞而去,越飞越远.
飞出约有一百沙绳远的时候,就开始下降,翅膀煽动得更快,仿佛停在原处不动似的.
在将近地面的时候,在各种嫩草织成的碧绿背景上,翅膀上白色的火焰似的羽毛象一道白光最后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被野草吞没了.
到处都可以听到公雁热情的"吱儿吱儿"的呼唤声.
在奇尔河沿岸,离大道几步远的土坡顶上,葛利高里在马上看到了一片大雁交尾的地方:平平整整的一圈土地,直径约有一俄尺半,已经被那些力争夺母雁战斗的公雁的爪子踏得非常结实.
交尾场里面连一根小草茎都没有了;只有一层布满了十字爪印的平整的灰色尘沙和四周干蓬蒿和苦艾茎子上挂着的有浅色花纹、反面是粉红色的雁毛在迎风颤抖,这都是那些参战公雁从对手脊背和尾巴上撕下来的.
不远的地方,从窝里跳出一只很难看的灰色母雁.
它象一个小老太婆似的驼着背,急速地倒动着两条小腿,在枯萎的、去年的木樨丛下面跑过,它不想展翅高飞,就隐藏在那里了.
春天带来的丰富多彩、朝气勃勃、眼睛看不见的生机洋溢在草原上:春草繁茂,新婚的禽鸟和大小走兽情侣们,避开人类贪婪的眼睛,隐藏在草原的秘密庇护处幽会;田地里萌发出一片片尖尖的禾苗嫩芽……只有已经结束了生命的去年的蓑草——风滚草——在草原各处留有古代堡垒的土坡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紧贴地面,在寻求庇护,但是生机勃勃的、清新的春风毫不留情地吹断它的枯根,吹着它在阳光普照、恢复了生机的草原上到处翻滚.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在黄昏以前赶到了卡尔金斯克.
他蹚水过了奇尔河;在一个哥萨克村庄附近的马厩里找到了里亚布奇科夫,第二天早晨就把分驻在各村的第一师各部的指挥权从他手里接过来.
看过司令部送来的最后一些战报,葛利高里跟师参谋长米哈伊尔·科佩洛夫商量了一下之后,决定向南面的阿斯塔霍沃发动进攻.
部队里非常缺乏子弹,就靠在战斗中缴获.
这就是葛利高里决定发动进攻的主要目的.
黄昏以前,已经在卡尔金斯克集结了三个骑兵团和一个步兵团.
师里本来有的二十二挺手提式机枪和重机枪,但是决定只带六挺去,因为其余的机枪都没有弹带了.
第二天早晨,这个师放开始进攻了.
葛利高里把司令部安置在人道旁,亲自指挥第二骑兵团,他派出了一些侦察骑兵到前面去侦察,率领团队以行军队形向南面的波诺马廖夫卡镇推进;据侦察兵报告,同样在准备进攻卡尔金斯克的红军第一一和一三步兵团正在那里集结.
一位急使在距市镇三俄里的地方追上了他,把库季诺夫的一封信交给他.
谢尔多勃斯克团已经向我们投诚!
全部步兵都已被解除武装,有二十个人闹得厉害,博加特廖夫已经请他们离开人间,下命令砍掉了.
给咱们带来四门炮(不过炮栓已经被可恶的共产党员炮手们卸掉)、二百多发炮弹和九挺机枪.
我们这里是大喜盈门哪!
我们把红军士兵分散到各步兵连里,叫他们去打自己人吧,你那儿的情形怎么样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
捉到了你的两个同村的共产党员科特利亚罗夫、科舍沃伊和许多叶兰斯克共产党员.
在押往维申斯克的路上要把他们都狠狠地收拾一顿.
如果你非常需要子弹,请告诉来人,我们给你送五百去.
库季诺夫"传令兵!
"葛利高里叫了一声.
普罗霍尔·济科夫应声策马赶来,但是一见葛利高里的脸色十分难看,吓得连忙行了一个举手礼,问:"有何吩咐""叫里亚布奇科夫来!
里亚布奇科夫在哪儿""在队尾.
""快去!
叫他马上到这儿来!
"普拉东·里亚布奇科夫策马小跑,绕过行军纵队,来到葛利高里身旁.
他那蓄着白胡子的脸上的皮肤被风吹得脱了一层皮,胡子和眉毛被春天的太阳晒得闪着狐狸毛似的红光.
他满面含笑,骑在马上,抽着烟.
他骑的是一匹体壮膘肥、春天也一点膘儿没有掉的栗色儿马,溜蹄轻松地跑着,闪动着光滑的前胸.
"维申斯克来信了吗"里亚布奇科夫看到葛利高里身旁的急使,大声问.
"来信啦,"葛利高里矜持地回答说.
"你来指挥这个团和整个师,我要走啦.
""那好吧,走你的.
不过为什么这么匆忙呢信上写些什么谁写的是库季诺夫吗""谢尔多勃斯克团在霍皮奥尔河口镇投诚啦……""是——是吗人还都活着吗你立刻就去吗""立刻就去.
""好,一路平安.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占领阿斯塔霍沃啦!
""要是能活捉住米什卡和伊万·阿列克谢耶夫就好啦……查清楚是谁杀死波得罗的……要把伊万和米什卡救出来……我们相互之间流过血,但是我们并不是外人呀!
……"葛利高里心里想着,拼命用鞭子往马身上抽,一溜烟似地驰下山岗.
第五十二章叛军的几个连刚刚开进霍皮奥尔河口镇,立即把正在开群众大会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们团团包围起来,第六旅旅长博加特廖夫跟沃罗诺夫斯基和沃尔科夫离开广场去开会.
会议就在广场旁边的一座商人家宅里举行,会议开得很短.
博加特廖夫连手里的马鞭都没放下,跟沃罗诺夫斯基问候过后,说:"一切都很顺利.
这要给你们记一大功.
可是你们为什么没有能保住大炮完好无损呢,这是怎么回事""太偶然啦!
完全出于偶然,少尉阁下!
炮兵几乎全是共产党员,我们解除他们武装的时候,他们拼命抵抗,打死了两名红军战士,然后卸下炮栓逃走了.
""太可惜啦!
"博加特廖夫把保护色制帽往桌子上一扔,帽箍上还留着不久前才撕掉军官帽徽的清晰痕迹,他用肮脏的手绢擦着剃得光光的脑袋和变成褐色的脸上的汗,微微一笑说:"好啦,这就不错嘛.
请您立刻就去告诉您的士兵……叫他们交出全部武器.
"沃罗诺夫斯基被哥萨克军官的命令口气弄得心里不是滋味,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句:"全部武器""好啦,我就说一遍!
我已经说过——全部,那就是说一点儿也不能留.
""少尉阁下,要知道您和你们的总司令部不是都已经接受了不解除我们团武装的条件吗怎么能这样呢……是啊,我当然明白,机枪、大炮和手榴弹——这些我们都要无条件地交出来,至于红军战士的装备……""红军战士现在已经不存在啦!
"博加特廖夫恶狠狠地翘起刮得光光的嘴唇,提高了嗓门,用拧花鞭子朝溅满污泥点的靴筒子抽了一下,说道.
"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红军士兵啦,只有保护顿河土地的战士了.
明——白——吗……如果他们不肯交的话,我们会逼着他们交出的!
用不着玩什么捉迷藏啦!
"你们跑到我们的土地上来胡闹一气,还有什么条件可谈呀!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条件可谈啦!
明——白——吗……"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参谋长——青年中尉沃尔科夫生气了.
他激动地用手指头摸着黑呢衬衣硬领上的扣子,搔着乱蓬蓬的、象羊羔一样卷曲的黑额发.
严厉地问:"这就是说,您认为我们是俘虏了是这样吗""我没有对你这样说过,所以你大可不必去瞎猜一气,惹人讨厌啦!
"哥萨克旅长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称呼也改成"你",明确地表示,跟他对话的人已经完全、直接地从属于他.
屋子里霎时一片寂静.
从广场上传来低沉的喧闹声.
沃罗诺夫斯基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把指关节按得喀吧喀吧直响,然后把身上穿的草绿色保暖上衣扣子全部扣上,神经质地眨着眼睛,对博加特廖夫说:"您说话的口气对我们是极大的侮辱,对您,作为一位优秀的俄国军官,也很不相称!
我干脆告诉您吧.
我们还要看看,如果您逼得我们不得不……我们就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对策.
……沃尔科夫中尉!
我命令您:到广场上去,告诉各级指挥人员,要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把武器交给哥萨克!
请您命令全团准备战斗.
我立刻就跟这位……跟这位博加特廖夫先生结束谈话,到广场上去.
"愤怒象只黑爪子似的把博加特廖夫的脸弄得不成样子,他还想再说几句,但是他已经明白,话说得大过火啦,就压下火气,立刻完全改变了态度.
他猛地把制帽往下一拉,手里一直还在凶狠地玩弄着拧花的马鞭子,意想不到地温柔、客气地开口说:"诸位,你们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
我当然是没有受过那种高等教育,没有在士官学校念过书,也许我没有把话说清楚.
好啦,但是不要过于苛求嘛.
要知道我们都是自己人哪!
我们之间不应该闹意见.
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呢我只是说,应该立即解除红军士兵中那些对你们和我们来说都是特别靠不住的家伙的武装……我指的是这些人呀!
""要是这样那就请吧!
应当把话说清楚,少尉阁下!
再说,您自己也一定觉得,您刚才那种挑衅的口气,您的全部行为……"沃罗诺夫斯基耸了耸肩膀,态度已经逐渐和缓下来,但是话音里仍然带着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愤怒,继续说:"我们自己早就想到,要把那些动摇分子和不坚定的分子解除武装,然后交给您去处置……""对对!
就是这话!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我们决定自动来解除他们的武装.
至于我们的战斗核心,我们是要保存下来.
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存下来!
我本人或者这位沃尔科夫中尉,您跟他初次见面,可是您已经以'你'相称……我们来负责指挥,我们一定能忠实地洗刷掉我们曾参加过红军的污点.
您应当为我们提供这样做的机会.
""你们这个战斗核心有多少人啊""差不多二百吧.
""好吧,就这么办,"博加特廖大勉为其难地同意说.
他站起身来,推开通向走廊的门,大声喊:"女主人!
"等到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披着暖和头巾的妇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命令说:"拿些鲜牛奶来!
快点儿给我拿来!
""我们家没有牛奶,请您原谅.
""大概,红党要就有啦,我们要——就没有,是吗"博加特廖夫苦笑着说.
屋子里又是一阵尴尬的寂静.
沃尔科夫中尉打破了寂静,问:"我可以走了吗""去吧,"沃罗诺夫斯基叹了口气回答说.
"请您去命令他们,解除那些我们已经列在名单上的人的武装.
名单在戈里加索夫和魏斯特明斯捷尔手里.
"沃罗诺夫斯基只是由于自己的军官自尊心被刺疼了,才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就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对策.
"实际上沃罗诺夫斯基上尉已经很明白,他的赌注是输定了,而且已经没有退路.
根据他得到的情报,红军司令部从梅德维季河口镇派来解除叛变的谢尔多勃斯克团武装的部队随时就要到达.
但是博加特廖夫也已经认识到沃罗诺夫斯基是个可靠的和绝对没有危险的人物,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旅长愿意自己承担责任,同意把团里的可靠分子组成一个独立的战斗单位.
会议就此结束了.
而与此同时,广场上的叛军,却没有等到会议结束,已经忙着在解除谢尔多勃斯克团士兵的武装了.
哥萨克们贪婪的眼睛和手早就盯上了团辎重队的四轮大车和两轮马车了,叛军不仅争先恐后去抢子弹,而且还抢红军战士的厚底黄皮鞋、皮裹腿、棉袄、棉裤和食物.
有二十来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看到哥萨克这样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想要进行抵抗.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眼见来搜他的叛军满不在乎地把他的钱包装进自己的口袋,就用枪托子照着这个叛军身上打去,并大声喊:"土匪!
你拿走什么啦!
还给我,不然,我就给你一刺刀!
"同伴们都支持他.
愤怒的喊声响成一片:"同志们,拿起枪来!
""我们上当啦!
""不要交出步枪!
"展开了肉搏战,抵抗的红子战士被逼迫到木栅栏旁边;叛军骑兵在第三骑兵连连长鼓励下,没用两分钟就把他们统统砍死了.
沃尔科夫中尉来到广场以后,解除武装的工作进行得更加顺利了.
冒着倾盆大雨搜查了排好队站在那里的红军战士.
就在离队伍不远的地方,步枪、手榴弹、团里的电话通讯队的器材、装步枪子弹和机枪弹带箱子堆成了山……博加特廖夫策马来到广场上,他骑在烈性大发、跳跃不止的马上,在谢尔多勃斯克团战士们的行列前面,向四面扭劝着身子,威胁地把拧花鞭子举到头顶上,喊:"大家听我讲话!
你们从今天起就要跟可恶的共产党员和他们的军队打仗啦.
谁要是一心一意地跟我们走,就会得到饶恕,谁要是执迷不悟——那就是他的下场!
"他用鞭子朝那些被砍死的红军战士一指,结束说.
死尸已经被哥萨克们剥得精光,只剩下一件内衣,堆成了难看的、被雨淋湿的白肉堆.
红军战士的行列中响起了一阵低语声,但是没有一个敢大声说一句反对的话,没有一个敢搞乱队伍的行列……到处是一样一伙的哥萨克步兵和骑兵在乱钻乱窜.
他们把广场团团包围起来.
在教堂围墙附近的小土坡上,架起了几挺漆成绿色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机枪,张开大嘴,对准了红军战士的行列,机枪护板后面已经蹲着淋得精湿的哥萨克机枪手.
准备射击……过了一个钟头,沃罗诺夫斯基和沃尔科夫按名单挑了一批"可靠的人".
共有一百九十四人.
这支新编的部队被命名为:"第一独立营",当天就调到别拉温斯基村附近的阵地上去,从顿涅茨方面调床的红军第二十三骑兵师的几个团正在从那里发动进攻.
传闻,红军有两个团正向暴动地区挺进:贝卡多罗夫指挥的第十五团和由大名鼎鼎的米什卡·布利诺夫指挥的第三十二团.
这两个团在前进途中,接连击溃了阻拦他们的几个叛军连队.
其中有一个是霍皮奥尔河口地区某个村庄仓促布置在那里的一个连,被全部消灭了.
博加特廖夫决定派沃罗诺大斯基这个营去抵挡布利诺夫,在战斗的洗礼中考验一下这个营的坚定性……其余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有八百多人,都被沿着顿河徒步押往维申斯克,——完全按照叛军总司令库季诺夫给博加特廖夫的情中规定的办法执行.
派出三个骑兵连,配备了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机枪,沿顿河岸边的山岗对他们进行监视.
博加特廖夫在离开霍皮奥尔河口镇之前,到教堂去做了祈祷,神甫刚刚念完祈求上帝赐与"笃信基督的哥萨克战士"胜利的祷告词,就走出了教堂.
传令兵牵过马来.
他骑上马,把留驻霍皮奥尔河口镇部队的一个连长招呼到跟前,从马上探下身于,附耳低语说:"对共产党员要严加看守,比守卫火药库还要严!
明天早晨,派可靠的押送兵把他们送到维申斯克去.
今天就派骑使到各村去通报,咱们押送的是些什么人物.
老百姓自己会审判他们的!
"布置完毕,他就策马而去.
第五十三章四月里,一天中午,在维申斯克镇西金村上空出现了一架飞机.
孩子、妇女和老头子们一听见发劝机低沉的轰鸣声,就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仰起脑袋,把手巴掌遮在眼睛上,盯着看了好久,看着飞机在笼罩着一层薄雾的天空中侧着身子,象老鹰一样绕圈子.
发动机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飞机在村外的牧场上选了一片着陆的平地,开始下降.
"马上就要扔炸弹啦!
小心!
"有个机灵的老头子惊慌地喊.
于是聚集在胡同里的人群慌忙四散逃命.
婆娘们拖拉着哇哇哭叫的孩子,老头子们个个象山羊似的熟练、敏捷地跳过篱笆,向村头的树林奔去.
胡同里只剩了一个老太婆.
本来她也打算逃跑,但是不知道是吓得腿软了,还是绊在小土堆上,一下子摔倒了,躺在那里.
她不害臊地高高翘起两条瘦腿,暗哑地号叫着:"噢咦,救命啊,亲人哪!
噢咦,我要死啦!
"谁也没有回来救老太婆.
但是飞机吓人地轰鸣着,狂吼乱啸,从谷仓上面低飞过去,霎时间飞机翅膀的阴影使吓得半死的老太婆睁得大大的眼睛前面一片黑暗,飞机飞了过去,轮子轻轻擦了一下村外牧场潮湿的地面,向草原跑去.
正在这时候,老太婆竟象小孩子似的尿了一裤子.
她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不管是自己身子下面,不管是四周的一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当然她也不会看见,远远地有两个穿黑皮衣服的人.
从那只着陆的可怕的大鸟肚子里走出来,犹疑不决地在那里踌躇了一阵,四下张望着,朝村子走未.
但是她那藏在村边树林里去年的黑莓丛里的老头子,却是一个勇敢的老头子.
虽然他的心象被捉住的麻雀一样在怦怦跳,但是他仍然还有看个究竟的勇气.
他认出朝他家的院子走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他同团人的儿子——军官博加特廖人·彼得.
彼得是格里戈里·博加特廖夫——叛军第六独立旅旅长——的堂兄弟,跟着自军撤退到顿涅茨对岸去了.
但是毫无疑问,就是他.
老头子象兔子似的蹲了下去,两手垂着,仔细打量了一会儿.
等彻底认定,正在慢慢地、摇摇摆摆走来的确系彼得·博加特廖夫,还是人们去年看到他的时候那样,浅蓝色的眼睛,只是好久没有刮的大胡子长得乱蓬蓬的.
老头子站起来,试了试两条腿能不能撑得住他.
腿只是膝关节有些哆咦,但是毫不含糊地撑住了他;于是老头子便一溜歪斜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朝吓得魂飞天外的老太婆那里走,却一直往彼得·博加特廖夫和他的同伴那里走去,老远就从秃脑袋上摘下那顶褪色的哥萨克制帽.
彼得·博加特廖夫也认出他来了,含笑挥手向他问候.
他们走到一起.
"请问,您真是彼得·格里戈里奇吗""正是我,老大爷!
""老天爷叫我能在老年看见会飞的机器!
它可真把我们吓坏啦!
""这附近没有红军吧,老大爷""没有,没有,亲爱的!
已经把他们赶到奇尔河那岸什么地方去啦,赶到霍霍尔那里去啦.
""咱们的哥萨克也起义了吗""起义嘛,倒是起啦,可是已经有很多人被运送回来啦.
""怎么啦""被打死了呗.
""啊啊……我们家,我父亲——全都活着吗""都活着哪.
您是从顿涅茨河对岸来的吗在那儿看见我家的吉洪了吗""是从顿涅茨河对岸来的,吉洪给你带好来啦.
喂,老大爷,请你替我们看守一下飞机,别叫小孩子们乱劝,我要回家去……咱们走吧!
"彼得·博加特廖夫和他的同伴走了.
躲在树林里、板棚里、地窑里,以及能钻进大的夹缝里的人,这时都跑出来了.
人群围住了飞机,滚烫的飞机发动机还在散发着热气、汽油和机器油的气味.
飞机的帆布翅膀上有多处枪弹和炮弹片打穿的窟窿.
这架从来没有见过的机器,象匹跑累了的马一样,浑身燥热、默默地停在那里.
第一个看见彼得·搏加特廖夫的老爷子,跑进他老太婆吓倒在那里的胡同里,想把去年十二月随着区公所撤走的儿子吉洪的消息告诉她,叫她高兴高兴.
胡同里找不到老太婆了.
她已经跑回家去,躲在贮藏室里匆忙换了衣服:把衬衣和裙子都换了.
害得老头子到处去找她,喊叫:"彼得卡·博加特廖夫飞来了!
吉洪托他带好来啦!
"等看到他的老太婆正在换衣服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
"老妖精,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打扮打扮啦唉,真你妈的浑啦!
谁还看得上你这个秃鬼!
嗬,简直一下子变成年轻小媳妇啦!
"……很快就有许多老头子到彼得·博加特廖夫的父亲家里来了.
个个走进屋子的时候,都是先在门口摘下帽子,朝圣像画过十字,然后很有派头儿地坐在长板凳上,拄着拐杖,说起话来.
彼得·博加特廖夫喝着玻璃杯里的没有打过皮的凉牛奶对大家讲:是顿河政府委派他飞来的,他的任务是跟起义的上游顿河人取得联系,用飞机运来子弹和军官,帮助他们跟红军进行斗争.
他又说,顿河军很快就要在全线展开进攻,跟叛军联成一片.
博加特廖夫顺便把老头子们批评了一顿,说他们对青年哥萨克的影响很坏,致使他们放弃阵地,让红军开进自己土地上来.
他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谈话:"……不过既然你们已经醒悟过来,把苏维埃政权赶走啦.
那么顿河政府是会宽恕你们的.
""彼得·格里戈里奇,要知道咱们这儿现在也还有苏维埃政权呀,不过没有共产党罢啦.
要知道我们挂的旗子也不是三色旗,是红白两色旗,"一个老头子有点儿犹豫地说.
"连说话的时候,年轻人,咱们那些不听话的狗崽子们,还互相称呼'同志'哩!
"另外一个插嘴说.
彼得·博加特廖夫剪过的大红胡子里露出了笑容,嘲弄地眯缝着蓝色的圆眼睛说:"你们的苏维埃政权就象是春天的薄冰.
太阳一晒——就化啦.
不过领头在卡拉契附近放弃阵地的那些家伙,等我们从顿涅茨对岸回来以后,要好好抽他们一顿鞭子!
""抽他们,这些该死的家伙,抽得他们浑身是血!
""这才对哩!
""抽他们!
抽他们!
""当众抽他们的屁股,抽得他们皮开肉绽!
"老头子们都兴高采烈地喊叫起来.
傍晚,得到骑使报告的叛军总司令库季诺夫和参谋长伊利亚·萨福诺夫,坐着一辆由三匹汗流如注的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飞也似的来到西金村.
他俩因为博加特廖夫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连靴子和帆布雨衣上的烂泥也顾不行擦,就一溜烟似的跑进了博加特廖夫家.
第五十四章谢尔多勃斯克团交给叛军的二十五名共产党员,由加强的护送队押解,从霍皮奥尔河口镇出发了.
逃跑是毫无希望了.
伊万·阿列克谢那维奇一瘸一拐地走在这群俘虏中间,满怀苦闷和憎恨地看着押送的哥萨克们凶狠、僵化的脸,心里想:"他们是给我们送终的啊!
如果不审判——那我们就完蛋啦!
"押送兵多数是些蓄着大胡子的人.
一个旧教派的老头子——阿塔曼斯基团的司务长——指挥他们.
从一开始,刚刚走出霍皮奥尔河口镇,他就命令俘虏不准说话,不准抽烟,不准向押送兵提问题.
"你们默诵祈祷词吧,反基督的奴才们!
你们现在是去鬼门关,剩下的这点儿活着的时间就不要再做坏事啦!
嗐——嗐!
你们背弃了上帝!
效忠魔鬼!
你们的脸上已经打上了敌人的烙印!
"司务长忽而举起自动手枪,忽而拉拉套在脖子上的手枪绳带.
俘虏中只有两个共产党员是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指挥人员,——其余的,除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都是叶兰斯克镇的外来户,全是些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小伙子,都是在苏维埃政权的军队来到镇上以后加入共产党的,有的是民警,有的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暴动发生后,逃到霍皮奥尔河口镇,加入了谢尔多勃斯克团.
过去他们差不多都是手工业工人:木匠、细木工、箍桶匠、石匠、泥瓦匠、鞋匠和裁缝.
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看来也不过三十五岁,最年轻的二十岁左右.
都是些身体强健、漂亮的小伙子,一双干繁重体力活的粗糙的大手,宽肩膀、高胸脯,跟那些弯腰曲背的押送兵老头子们简直有天渊之别.
"会审判我们吧,你以为怎样"跟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并肩走的一个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悄悄说.
"未必……""会把咱们打死吗""大概会的.
""他们不是不枪毙人吗哥萨克们这样说过,记得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作声,但是他心里象风吹亮了的火星,燃起一线希望:"这话对呀:他们不能枪毙我们.
他们这些混蛋提出的口号是:'打倒共产党,反对抢劫和枪毙!
'听说他们只判处苦役……判处鞭刑,然后去服苦役.
哼,这并不可怕!
在苦役中挨到冬天顿河一结冰,我们的人就又要向他们进攻啦!
……"希望的火花闪了一下,又被风吹灭了:"不,一定会把我打死!
他们已经变得象魔鬼一样凶狠!
我的小命,完了!
……唉,过去我不应该那么干哪!
觉得跟他们一起打过仗,心就软了……不应该怜悯他们,应该把他们斩草除根!
"他攥紧拳头,满腔软弱无力的愤怒,耸了耸肩膀,立刻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被从后面照着脑袋抽来的一鞭子打倒.
"你攥拳头干什么,混蛋东西!
我问你,攥拳头干什么"押送队长,司务长策马向他压来,哇啦哇啦地喊叫.
他又重重地抽了伊万·阿列克谢那维奇一下子,在伊万·阿列克谢那维奇的脸上,从眉棱骨,一直到中间有个小酒窝儿的陡下巴颏,斜着留下了一条血印.
"你打的是什么人呀请你打我吧,老大爷!
打我吧!
他是伤员,你为什么打他呀"一个叶兰斯克人带着恳求的笑容,用颤抖的声音喊,然后走出队伍,挺起结实的胸膛,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遮在身后.
"你也要狠狠地揍一顿!
你们打呀,老乡们!
打这些共产党啊!
"鞭子抽得那么狠,抽得叶兰斯克人夏天保护色衬衣的肩部成了破布片,象火烤过的树叶子一样翻了起来.
赤黑的血从伤口里,从立即肿起来的鞭子印里流出来,浸湿了破布片……司务长怒不可遏,气喘吁吁,纵马去冲撞俘虏,冲进人群稠密处,毫不留情地用鞭子乱抽起来……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挨了一鞭子.
眼睛里直冒金星,脚下的土地晃了一下,仿佛左岸那一带象花边似的遮掩了沙滩的绿树要栽倒似的.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粗大的手抓住马镫,想把那野兽似的司务长从鞍子上揪下来,但是被刀背砍倒在地上,一阵麻酥酥的、呛人的淡谈的尘土钻进嘴里,鲜血火辣辣地从鼻子和耳朵里涌出来……押送乓把他们象羊似的赶到一起,狠打他们,残忍地乱打了半天.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脸朝下躺在大道上,象在梦中似的,只听见一片沙哑的喊声,四周杂沓的脚步声,马疯狂的喘息声.
一团热乎乎的马汗泡沫落在他光着的脑袋上,几乎是同时,在离他很近的、头顶上什么地方,响起了短促、可怕的男子的哭叫声:"坏蛋!
你们打已经交出武器的人……呜呜呜!
……"马在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伤腿上踏了一蹄子,磨光的马蹄铁踏在腿肚子上,头顶上响起一阵迅速起落的鞭打声……过了一会儿——一个湿漉漉的、沉重的、散发着刺鼻的汗臭和血的咸味的身体倒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旁边.
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听到:从倒下来的人的喉咙里,象从翻倒的瓶口里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然后把他们成群地赶到顿河边,逼着他们把血洗掉.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没膝的水里,浸了浸火烧火燎的伤口和被打肿的地方,用手巴掌拂开跟自己的血混成一片的河水,贪婪地喝着,生怕压不下难耐的干渴.
路上,有一个骑马的哥萨克追过了他们.
他骑的是一匹深棕色的马,膘肥毛亮,浑身大汗,闪耀着春天的光泽,喜人地跳跃着,跑了过去.
骑马的人跑进了村子,于是俘虏们还没有走到最靠村头的院落,人群已经迎面拥上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看到朝他们跑来的那些哥萨克和妇女们,就明白这回是非死不可了.
其余的人也全部明白了.
"同志们!
我们来互相告别吧!
"一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共产党员喊.
拿着叉子、镢头、木棒和铁车条的人群越走越近了……这以后,就完全象一场恶梦.
三十俄里的路程上村连村,村村都遇到出来打骂的人群.
老头子、婆娘和半大孩子全都动手打,往被俘的共产党员尽是鲜血和淤血的黑肿的脸上啐吐沫,扔石头和干土块,往被打肿了的眼睛里扬尘土和煤灰.
婆娘们特别凶狠,精于进行最残酷的拷打.
这二十五个注定要死亡的人走过残暴的人群.
到最后他们已经被析磨得无法辨认了,完全不象人样了,——他们的身体和脸全部变得简直目不忍睹,浑身青里透红,红里透黑,肿胀变形,遍体鳞伤,血肉污泥,一片模糊.
起初,这二十五个人为了少挨几下打,都想离押送兵远一点儿,都竭力挤到混乱的队伍中间,所以都紧挤在一起走.
但是他们不断地被推拉开来.
于是他们失去了任何避开抽打的希望,就死心地七零八落地走去,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痛苦的愿望: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倒下去,——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个个都横下了心,听天由命,随它去吧.
而起初,只要一看见铁叉齿蓝晃晃地在眼前晃,或者看见木样子灰白的粗头儿昏暗地在眼前闪动的时候,都赶紧伸手捂上脸和脑袋,可怜地把手捂到眼睛上,从这群被殴打的俘虏中传出央告、求饶的呼声、呻吟声、咒骂声和痛得忍耐不住的惨叫.
到了中午,就都不出声了.
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叶兰斯克人,从前在连队里曾是大家都喜欢的爱逗乐的人,他只要脑袋上挨一下,就哎呀乱叫.
他象是走在烫脚的热地上似的,一蹦一跳,全身扭动,拖拉着被木棒打断的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自从在顿河里洗过血渍以后,情绪坚定起来.
一看见向他们跑来的哥萨克和婆娘们,就赶紧跟他身旁走的一位同志道别,小声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弟兄们,我们英勇地战斗过,也应该会骄傲地去死……有一件事我们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牢牢记住,我们精神上可以得到安慰,那就是我们虽然被打死了,但是苏维埃政权是棍子也打不死的!
共产党员们!
弟兄们!
死也要死得勇敢,不要让敌人嘲笑我们!
"有个叶兰斯克人终于忍受不住了——在博布罗夫斯基村,老头子们开始熟练而又残忍地打他的时候,他就象疯子似地、不要脸地大哭大叫起来,撕开军便服的领子,把挂在脖子上的贴身小十字拿出来给哥萨克和婆娘们看,十字架系在一条被汗水沤成黑色的脏带子上.
"同志们!
我是不久以前才入党的呀!
你们可怜可怜我吧!
我信奉上帝!
……我有两个孩子!
……请你们饶我一命吧!
你们也是有孩子的呀!
……""我们是你的什么'同志'呀!
住口!
""想起孩子来啦,你这双料的坏蛋还把十字架掏出来啦,啊想起上帝来啦可是你枪毙我们的人,处死我们的人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上帝吧"一个戴着耳环、翻鼻孔的老头子,打了他两下,气喘吁吁地问,接着没等回答,就又对准脑袋抡起了鞭子.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和意识到的一切暴行的片段,都象过眼云烟,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面前飘逝了,他什么也没有留意.
心肠变得象石头一样硬,仅仅哆嗦过一次.
那是在中午时分,他们走进了秋科夫诺夫斯基村,穿过街上又是咒骂又是殴打的人群.
这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斜限朝旁边看了看.
看见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正紧扯着母亲的衣襟,眼泪象下雨似地顺着吓得变样的脸蛋儿往下滚,凄惨地尖声哭喊着:"好妈妈!
别打他啦!
噢噫,别打啦……我心里难受!
我害怕!
看他浑身都是血!
……"那个正朝一个叶兰斯克人举起木棒的娘儿们突然大叫一声,扔下木棒,抱起孩子,慌忙钻进胡同里去了.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心被孩子的哭声,被孩子激动的怜悯之情感动了,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弄得被打破、干裂的嘴唇生疼.
他微微地抽搭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孩子和老婆,而且由于这象闪电似的突然闪现的回忆,产生了一种急不可待的愿望:"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被打死!
最好……赶快……"俘虏们拖拉着两条腿,摇晃着疲惫和关节疼痛的身躯往前走着.
在一个村子外头的牧场上看见了一口水井,他们就央求押送队长,准许他们喝点儿水.
"用不着喝水啦!
就这样都晚啦!
赶快走!
"司务长喊叫着.
但是有个押送的老头子出来替俘虏们说话了:"做点儿好事吧,阿基姆·萨佐内奇!
他们也是人嘛!
""他们算什么人呀共产党员——不是人:你别教训我啦!
押送他们的长官是我,还是你""象您这样的长官也太多啦!
孩子们,去喝吧!
"小老头儿下了马,从井里打来了一桶水.
俘虏们把他团团围住,二十五双手同时向水桶伸过来,乌黑肿胀的眼睛都闪出了光芒,响起了一片沙哑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声:"给我,老大爷!
""给一点儿喝也好!
……""喝一口也好!
……""同志们,不能大家同时喝呀!
"老头子犹豫起来,不知道先给谁喝才好.
他苦恼地考虑了几秒钟,然后把井水倒进一只埋在地里的独木饮牲口的水槽里,他离开水槽,走到一旁,喊道:"你们干么象牛一样乱挤呀!
排好队喝!
"水在生满了绿苔、发霉的槽底流开了,迅速地流到被太阳晒得散发着湿木头气味的槽角里.
俘虏们使出最后的劲儿向水槽扑去.
老头子一次又一次地去打水,一共打了十一桶,——他怜悯地皱起眉头,看着这群俘虏,把水槽倒满了水.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跪在那里,喝够了,抬起已经清醒些的脑袋,清楚地,简直可以摸得到地看到:笼罩在顿河边的道路上的石灰粉尘似的白雾,耸立在远处的象蓝色的幻影似的、自垩的山峰余脉;群山的上空,顿河滚滚急流的上空,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上,在高不可攀的睛空中——有一朵白云.
白云被风一吹,象白帆似的洁白的顶边上闪着金光,迅速地向北方飘去,它那蛋白色影子映在远处的顿河河湾上.
第五十五章在叛军最高司令部的秘密会议上,决定向顿河政府博加耶夫斯基将军求援.
会议委托库季诺夫写信,对一九一八年末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与红军媾和和放弃阵地一事表示忏悔和遗憾.
库季诺夫写好了信.
他以顿河上游的全体起义哥萨克的名义保证,今后将坚决与布尔什维克进行斗争,直到最后胜利,并且请求用飞机越过前线,给叛军运来指挥部队的基干军官和步枪子弹,援助叛军.
彼得·博加特廖大留在西金村,后来迁到维申斯克.
飞行员带着库季诺夫的信飞回新切尔卡斯克.
从这一天起,顿河政府和叛军司令部之间建立起密切的联系.
几乎天天都从顿涅茨对岸飞来一些法国工厂制造的、崭新的飞机,运来些军官、步枪子弹和小量供三英寸口径大炮用的炮弹.
飞行员们带来跟随顿河军撤走的顿河上游哥萨克们的家信,又从维申斯克把亲人们的回信带给哥萨克.
顿河军的新司令官西多林将军,为使叛军配合前线的形势和自己的战略计划,开始把司令部制定的作战计划、命令、战报和红军部队向叛军阵地调动的情报送给库季诺夫.
库季诺夫只让少数几个特定的人知道与西多林有书信来往的事儿,对其余的人则严加保密.
第五十六章下午五点钟,俘虏们被赶到了鞑靼村.
已经将近转眼就要逝去的春天的黄昏,夕阳西下,通红的太阳贴近了西天边上涌起的团团的灰色云端.
鞑靼村的步兵连正在街上公共谷仓的阴影里坐着和站着.
他们被调到顿河右岸来支援正在艰难地抵挡红军骑兵进攻的叶兰斯克连;于是鞑靼村的哥萨克在去前线的路上,全连顺路回到村子里来探望亲人和补充一些食物.
这一天他们本来应该出发啦,但是他们听说正在把俘虏的共产党员往维申斯克押送,据说,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都在这伙人中,而且俘虏们眼看就要押到鞑靼村了,——因此他们决定再多留一些时间.
那些在第一次战斗中有亲人跟彼得罗·麦列霍夫一起被打死的哥萨克们特别坚持要会会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鞑靼村的步兵把步枪靠在谷仓的墙上,无精打采地交谈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嗑葵花子;婆娘们、老头子和孩子们围在他们身边.
全村的人都拥到街上来了,孩子们则趴在房顶上不停地观察着——是不是押来了终于有个孩子尖声叫起来:"看见啦!
押来啦!
"服役的人都急忙站起来,忙乱开了,响起了一阵嗡嗡的、活跃的谈话声,孩子们咯咯地迎着俘虏跑去.
阿廖什卡·沙米利的寡妻还没有从丧夫的悲痛中平静下来,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
"敌人押到啦!
"一个老头子低声说.
"打他们,打这些魔鬼呀!
哥萨克们,你们还在那里傻看什么呀!
""审判他们!
""他们杀死过咱们村的人!
""把科舍沃伊和他的同伙吊死!
"达丽亚·麦列霍娃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站在一起.
她头一个从走近的、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的俘虏群中认出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押来一个你们村的人!
你们快来欣赏欣赏这个狗崽子吧!
快来跟他亲亲嘴吧!
"司务长——押送队队长——压下越来越响的、乱哄哄的话声、婆娘们的叫喊声和哭泣声,在马上伸手指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沙哑地大嚷道.
"还有一个在哪儿呀科舍沃伊·米什卡在哪儿""牛皮小王"安季普挤进人群,一面从肩上摘下步枪背带,晃动的步枪枪托和刺刀乱撞着人们.
"你们村的人只有一个,再没有第二个啦.
如果一个人咬一口,这一个也足够你们咬的啦……"司务长用红手绢擦着额角上的大汗,因难地把一条腿从鞍头上跨过来,说.
妇女们的尖叫声和哭号声越来越凶,气氛十分紧张.
达丽亚钻进人群,挤到押送兵的跟前,看见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在一匹押解兵骑的汗漉漉的马身子那面,正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打得象铁铸的脸.
他那肿得出奇的、沾着凝结了干血的头发的脑袋,简直象一只坚着放的水桶.
额角上的皮肤都鼓了起来,爆裂了,脸颊上闪着紫光,头顶上覆着一层象肉冻似的黏液,上面放着两只毛线手套.
看来,他把手套放在脑袋上,是为了遮太阳,不叫它晒着密密麻麻的伤口,挡苍蝇和在空中嗡嗡叫的蚊子.
手套干在伤口上,也就留在脑袋上了……他惊骇地四下张望着,一面寻觅,一面却又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或者幼小的儿子,如果他们在这里的话,他很想求求什么人,把他们领走.
他已经明白,他是走不出鞑靼村了,他要死在这里了,但是他不想叫亲人看见他的死,心里越来越焦急地盼望着死神快点儿到来.
他驼着背,缓慢、艰难地扭动着脑袋,瞟着同村人的熟识的面孔,可是没有遇上一道怜悯、同情的目光,——哥萨克和婆娘们的目光都是那么阴险、凶恶.
他的褪了色的保护色衬衣已经碎得布缕都扎煞起来,每转动一下,就窸窣直响.
衬衣上到处都浸满了褐色的血渍,绗得密密的红军战士棉裤、两只平脚掌的大脚和弯扭的脚趾头上也都血渍斑斑.
达丽亚站在他的对面.
仇恨涌到了喉头,悲痛和焦心地期待着马上就要发生的某种可怕的事情,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盯着他的脸,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看到她了没有,认出她来了吗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仍旧是那么惊慌、激动地用一只雪亮的眼睛(另外一只已经肿得看不见了)在人群里寻觅,突然他的目光停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达丽亚的脸上,他象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了一步.
由于失血过多头发晕,失去了知觉,但是当周围的一切都好象是不真实的,疼痛使他觉得天旋地转,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这弥留的时刻使他不安,于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站稳了脚跟.
看到并认出了达丽亚之后,他往前跨了一步,晃了一下.
某种有点儿类似笑意的神情浮现在他那原是坚毅的、而现在变得非常难看的嘴唇上.
正是这类似笑意的怪相使达丽亚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她觉得这颗心好象就在喉咙口上跳动似的.
她紧走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急速、响亮地喘着粗气,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哦,你好啊,亲家公!
"她那响亮而又热情的声调,以及声调中那种异常的口吻,使人群安静下来.
于是,寂静中响起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沙哑,然而坚定地回答:"你好啊,亲家母达丽亚.
""请你说说,亲爱的亲家公,你是怎样把你的亲家公……我的丈夫……"达丽亚喘了一口气,用双手抓着胸膛.
她说不出话来了.
一阵紧张、彻底的寂静;在这不祥的寂静中,就连站在人群最后的人们,也能清晰地听见达丽亚提出的问题:"……你是怎样把我的丈夫,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处死的""不,亲家母,他不是我处死的!
""怎么不是你处死的"达丽亚的痛楚的呻吟声调提得更高.
"不是你和米什卡·科舍沃伊处死哥萨克们的吗不是你们""不是,亲家母……我们……我没有杀死他……""那么是谁把他送到阴间的喂,是谁说呀!
""当时后阿穆尔团……""是你!
是你杀的!
……哥萨克们都说,看到你在山坡上!
你骑的是匹白马!
该死的东西,你想赖吗""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左手艰难地抬到齐头那么高,扶了扶干结在伤口上的手套.
说话的声调显得很犹豫:"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但是杀死你丈夫的不是我,是米哈伊尔·科舍沃伊.
是他枪毙了你的丈夫.
对亲家公彼得罗的死我是没有责任的.
""你这个凶恶的敌人,那么咱们村里的人哪个是你杀死的你自己把哪些人的孩子变成了讨饭的孤儿""马掌"雅科夫的寡妻在人群中刺耳地喊.
本来就紧张得要命的气氛霎时变得更加紧张了……响起了一片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呼叫和"哭丧调"的号陶声.
事后达丽亚说,她也不记得怎么一来,她的手里就有了一支马枪,是谁塞到她手里的.
但是正当妇女们号陶大哭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有一件异样的东西,她也没有看,手摸着,猜到是支步枪,她先是抓住枪筒,想用枪托去打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但是准星铬痛了她的手,于是她的手指头抓住枪栓,把步枪掉了个头,端了起来,对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右胸瞄准.
她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背后的哥萨克们都闪到一旁去了,露出了谷仓灰色的圆木围墙;她听到了惊恐的喊声:"呸!
你发昏啦!
杀自己人哪!
住手,别开枪!
"人群象野兽似的警惕的期待、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为亡夫报仇的愿望都在推动她去行动.
推动她去行动的还有突然产生的虚荣心.
她觉得现在自己跟其余那些惊讶地、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地望着她的婆娘们完全不同,也不同于那些正在等着看事情将如何结局的哥萨克们,因此她必须做出些不平凡的、特殊的、能使大家都大吃一惊的事情,——在所有这些复杂感情的推动下,她以惊人的速度盘算着采取思想深处早已决定的某种行动,对这种行动她本来是不愿意去想的,而且在眼前这一刹那也不可能去想的;她拖延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枪机,然后,突然连自己也觉得非常意外地猛力扳了一下.
后坐力推得她猛地摇晃了一下,射击声震聋了她的耳朵,但是她从眯缝得窄窄的眼缝里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颤抖了一下的脸转瞬间——可怕地、不可挽回地变了样子,看到他把双手一张,又放了下去,好象准备从高空往水里跳似的,可是后来却仰面倒了下去;他的脑袋非常迅速地抽搐着,扎煞开的手指开始拼命地抓起上来……达丽亚扔掉步枪,仍然还不能清楚理解,她刚才干了什么事情.
她转过身,背朝着倒下去的人,用一种和她素日的天真样子极不相称的姿势理了理头巾,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
"他还在喘气哩……"有个哥萨克大献殷勤,赶忙给从他面前走过去的达丽亚让着路,说.
她回头看了看,也不明白人们在说谁和说什么,只听见一阵阵深沉的、仿佛不是从嗓子眼里、而是从内脏里发出的、单调的、长长的、不时被垂死前的噎硬打断的呻吟.
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这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呻吟,是她亲手打死的.
她匆匆轻捷地走过谷仓,走向广场,少数几个人目送她离去.
人们的注意力又移到"牛皮小王"安季普身上.
他好象在参加阅兵演习似的,迅速地只用脚尖沾地,跑到躺着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不知道为什么还把拔出鞘来的日本造步枪刺刀藏在背后.
他的一切动作都非常准确.
他蹲下来,把刺刀尖朝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胸膛扎下去,低声说:"好啦,咽气吧,科特利罗夫!
"然后又使劲儿把刺刀柄压了一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死得缓慢、痛苦.
生命很不情愿离开他那骨骼粗大、健壮的躯体.
一直到扎了第三刀,他还在不住地张嘴,还从龇着的沾满鲜血的牙齿缝里透出拖着长腔的、沙哑的惨叫声:"啊——啊——啊!
""唉,你这个刽子手,滚你妈的蛋吧!
"司务长,押送队队长推开"牛皮小王",认真地眯起左眼,举起手枪瞄准.
这一枪就象是发出了信号,那些还在审问俘虏的哥萨克们都动手打起他们来了.
俘虏往四面乱跑,步枪声夹杂在人们的呼叫声中,显得那么单调、急促……过了一个钟头,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回到了鞑靼村.
一路上他拼命抽马,那匹马从霍皮奥尔河口镇跑出来,跑到两个村子之间,就倒毙在路上了.
葛利高里自己扛着马鞍子,走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在那儿换了一匹不怎么样的瘦马.
所以来晚了……鞑靼村的步兵连已经顺着山岗往霍皮奥尔河口地区的村庄开去,向霍皮奥尔河口区的边界开去,那里正在跟红军骑兵师的部队进行战斗.
村子里很安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夜象黑色的雾一样笼罩了四周的山岗、顿河对岸、窃窃私语的杨树和白蜡树……葛利高里骑进院子,走到屋里.
没有灯光.
蚊子在浓重的黑暗中嗡嗡叫着,堂屋角落里的圣像闪着暗淡的金光.
葛利高里吸了一口自幼就熟悉的、自己家里令人激动的气味,问:"谁在家呀妈妈!
杜妮亚什卡:""葛利沙!
是你吗"杜妮亚什卡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来.
一阵光脚板踏在地上的呱卿声,门缝当中出现了杜妮亚什卡白色的身影,她正在匆忙地系着衬裙.
"你们怎么睡得这样早妈妈在哪儿""我们这儿……"杜妮亚什卡不作声了,葛利高里听见她激动短促的喘息声.
"你们这儿出什么事啦俘虏早就押过去了吗""打他们啦.
""怎——么……""哥萨克把他们打了一顿……噢噫,葛利沙!
咱们家的达什卡,这个该死的东西……"杜妮亚什卡的声音里带着愤怒的哭声,"……她亲手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杀死啦……朝他开了一枪……""你胡说些什么呀"葛利高里惊讶地抓住妹妹的绣花衬衣的领子,喊道.
杜妮亚什卡的白眼珠上闪着泪花,葛利高里从凝结在她瞳人上的恐怖神情看出,他没有听错.
"那么米什卡·科舍沃伊呢还有施托克曼呢""俘虏群里没有他们.
"杜妮亚什卡简短地、不连贯地把打杀俘虏的情况和达丽亚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
"……妈妈害怕,不敢跟她一起睡在家里,躲到街坊家去啦,达什卡不知道在哪儿喝得大醉回来……醉得象一摊烂泥.
这会儿正在睡哪……""睡在哪儿""在仓房里.
"葛利高里走进仓房,大敞开门.
达丽亚正不害臊地撩起裙子,睡在地上.
她摊开两只细胳膊,右颊上沾满了口水,闪闪发光,从张着的嘴里喷出浓烈的烧酒气味.
她歪着脑袋,不舒服地躺在那里,左颊紧贴在地上,困难地呼呼喘着气.
葛利高里从来还没有体验过象现在这样渴望砍杀的感情.
他在达丽亚的脑袋跟前站了几秒钟,气得直哼哼、摇晃,咬牙切齿,极端憎恶、仇恨地打量着这个横在地上的躯体.
然后往前迈了一步,用钉着铁掌的靴后跟踩在达丽亚闪着两道高高的弯眉毛的脸上,沙哑地骂道:"毒——蛇!
"达丽亚醉意借懂地嘟囔着,哼哼起来,葛利高里双手抱住脑袋,刀鞘碰得门限叮当乱响,跑到了院子里.
他没有去见母亲,当天夜里就又返回前线去了.
第五十七章红军的第八军和第九军在春泛开始前未能摧毁顿河军的抵抗,开过顿涅茨河去,不过一直还想在个别地区转入攻势.
这些进攻大都以失败告终.
战场上的主动权转到了顿河军指挥部手里.
五月中旬以前,南部战线并无显著变化.
但是变化不久必将发生.
根据还是由前任顿河军总司令杰尼索夫将军和他的参谋长波利亚科夫将军制定的作战计划,已经把所谓的"突击兵团"集结到卡缅斯克和白卡利特瓦河口镇地区.
把新顿河军中受过训练的基干分子组成的过得硬的、经过考验的顿河下游的几个团,如贡多罗夫斯基、格奥尔吉耶夫斯基及其他一些团,都调到前线这一个地区来了.
根据粗略的估算,这个突击兵团拥有一万六千步兵和骑兵、二十四门大炮和一百五十挺机枪.
按波利亚科夫将军的意图,这个突击兵团要协同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指挥的部队,向马克耶夫卡镇方面进攻,击溃红军第十二师,然后在第十三师和乌拉尔师的两翼和后方活动,挺进到顿河上游境内,与叛军连成一片,接着就进军霍皮奥尔河地区,使那些患了布尔什维主义症的哥萨克"恢复健康".
顿涅茨河沿岸正在积极进行反攻和突破敌人阵线的准备工作.
突击兵团由谢克列捷夫将军指挥.
战场上的优势明显地转到顿河军方面.
顿河军的新司令官西多林将军接替了克拉斯诺夫的走狗,退役的杰尼索夫将军的职务.
他跟新选的哥萨克军长官阿夫里坎·博加耶夫斯基将军一样,主张与协约国合作.
已经与英法军事代表团的代表们制定了向莫斯科进军和在全俄罗斯境内消灭布尔什维主义和苏维埃政权的宏伟计划.
许多装载着武器的运输舰开到了黑海沿岸的各个港口.
远洋巨轮不仅运来了英国和法国的飞机、坦克、大炮、机枪和步枪,而且还有拉车的骡子,以及因与德国讲和而跌了价的粮食和军装.
一捆捆深绿色、钉着有直立不列颠狮子花纹铜扣的英国马裤和直领上衣,堆满了新俄罗斯克的仓库.
处处的堆栈都被美国面粉、砂糖、巧克力和葡萄酒给撑破了.
被布尔什维克的顽强生命力吓昏了的资本主义的欧洲慷慨地把协约国军队没有来得及向德国人倾泻完的那些炮弹和枪弹全都送到南俄罗斯来了.
国际反动派企图扼杀失血过多的苏维埃俄罗斯……英国和法国的军事教官们来到顿河和库班,教授哥萨克军官和邓尼金的志愿军军官驾驶坦克和英国大炮的射击技术,他们已经预闻到向莫斯科进军的胜利号声……可是这时候在顿涅茨一带,爆发了许多决定红军一九一九年进攻取得胜利的一系列事件.
毫无疑问,红军进攻失败的根本原因,是由于顿河上游哥萨克的暴动.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暴动象烂疮一样,腐蚀了红军前线的后方,军队要频繁地调动,妨碍了对前线的武器弹药和物资的不间断供应,往后方运送伤病员也困难重重.
仅仅从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就抽调了约二万兵力去镇压暴动.
共和国的革命军事委员会由于不了解暴动的真正规模,所以未能及时采取有效措施去镇压暴动.
起初只派一些杂牌队伍和分队(如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军官学校派出了一支有二百人的队伍),一些兵员不足的部队和人数不多的部队去阻挡,但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一些零星的红军部队包围了直径已达一百九十公里的暴动地区,各自为战,没有统一的作战计划,所以尽管跟叛军作战的部队已多达二万五千人,但收效甚微.
十四个补充连和几十支阻拦部队,相继调去封锁暴动地区;从坦波夫、沃罗涅什和梁赞派来了一些学生军.
一直等到暴动的规模越来越大,叛军已经用从红军手里夺得的大炮和机枪武装起来的时候,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才各自从所属部队中抽调出一个配备了炮兵和机枪队的师进行扫荡.
叛军受到了严重的损失,但是并没有被打垮.
顿河上游大火的火星蔓延到邻近的霍皮奥尔河地区.
这里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发生了几次人数不多的哥萨克暴动.
阿利莫夫中校在乌留平斯克镇网罗了相当可观的一批哥萨克和潜逃的军官.
暴动原定在五月一日夜里发动,但是阴谋被及时发觉.
阿利莫夫及其部分同谋者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克镇属的一个村庄里被捉获,由革命军事法庭判决枪毙,暴动由于被及时地砍去了脑袋而平息下去.
因此,霍皮奥尔河地区的反革命分子未能与顿河上游地区的叛军联合起来.
切尔特科沃车站本来驻有几个红军混成团,五月初,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军宫学校的支队开到这里下车了.
切尔特科沃站是直接与叛军战线的西部地区毗邻的东南铁路终端车站之一.
这时候,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和卡赞斯克等镇的哥萨克,正以大量的骑兵集结在卡赞斯克镇地区的边界上,与改取攻势的红军各部队进行殊死的厮杀.
车站上传开了这样的谣言,说哥萨克已经包围了切尔特科沃,而且立刻就要发动进攻了.
虽然这里离前线不下五十俄里,而且前面还有红军部队守卫,如果哥萨克真的突破了战线,也一定会通知——但是车站上却乱成一片.
排好队的红军部队也乱了营.
教堂后面的什么地方,喊出了响亮的口令:"执枪!
"人们开始沿街奔跑,乱窜.
原来是一场虚惊,把从马尼科沃镇向车站开来的一个红军的骑兵连当成哥萨克了.
学生军和两个混成团向卡赞斯克镇方面开去.
过了一天,刚刚开到的喀琅施塔得团几乎全部被哥萨克歼灭了.
哥萨克们在跟喀琅施塔得团第一次交手后,就进行了夜袭.
喀琅施塔得团不敢冒险去占领叛军放弃的村落,派出岗哨和潜伏哨以后,就在草原上宿营.
半夜里,几个哥萨克连包围了这个团,进行了猛烈的射击,广泛使用了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制造恐怖的办法——敲打大块的木头响板.
夜里叛军敲打这种响板冒充机枪扫射:这响板发出的声音跟真正的机枪射击声是很难分辨的.
于是,当被包围的喀琅施塔得团的战士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听到无数"机枪"哒哒的扫射声、自己哨兵慌乱的射击声、哥萨克的呐喊呼号声,以及越来越近的骑阵马蹄的轰鸣声,就向顿河边冲去,冲破包围圈,来到河边,但是被骑兵的冲锋打得落花流水.
全团只活下来几个能游过春水泛滥时宽阔的顿河的人.
五月,红军新的增援部队开始从顿涅茨方面向叛军战线开来.
第三十三库班师开来了,这时,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才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打击的全部分量.
库班师毫不停留地追逐着他的第一师.
葛利高里节节败退,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向北面的顿河退去.
在奇尔斯克边境上、卡尔金斯克附近,他停留了一天,后来在敌人的优势力量压迫下,不仅被迫退出了卡尔金斯克,而且不得不火急请求派来增援部队.
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从自己的师里抽调了八个骑兵连给他.
梅德韦杰夫的哥萨克装备精良,简直令人吃惊.
每个战士的子弹都很充足,全都穿着很整齐的军装和结实的皮靴——都是从俘虏的红军战士身上剥下来的.
很多卡赞斯克的哥萨克,尽管天气已经很热,还都穿着皮上衣炫耀,几乎每一个人都挂着一支手枪,或者有一个望远镜……卡赞斯克的哥萨克在一定时间内挡住了第三十三库班师穷追不舍的进攻.
葛利高里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到维申斯克去一天,因为库季诺大一直要求他去开会.
第五十八章他一大清早就到了维申斯克.
满潮的顿河水已经开始退落.
空气里洋溢着杨树花清新、黏腻的甜蜜气味.
顿河岸上水灵、碧绿的橡树叶子黏腻地沙沙响着.
冰雪融完、已经露出的田埂上冒着热气.
田埂上已经长出了尖尖的嫩草,低洼的地方的积水,波光涟漪,水牛在哞哞的叫,虽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洋溢着淤泥和青苔气味的潮湿空气中,蚊子还在成群地嗡嗡飞鸣.
司令部里,一架旧打字机在嗒嗒地响着,屋子里人很多,烟雾腾腾.
葛利高里看到库季诺夫正在干一件很奇怪的事儿:他没有理睬轻轻走进来的葛利高里,表情严肃、若有所思地在扯一只捉到的大绿豆蝇的腿.
扯完了,握在枯瘦的拳头里,放到耳朵边,聚精会神地歪着脑袋在倾听苍蝇忽而低沉,忽而尖细地营营声.
一看到葛刊高里,他就厌恶、生气地把苍蝇扔到桌子底下,手巴掌在裤子上蹭了蹭,懒洋洋地倒在一张靠背已经磨得锃亮的沙发上.
"请坐,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
""你好啊,司令!
""唉,好倒是好啊,不过正象俗话说的,就怕好景不常啊.
来,说说,你那儿怎么样还在进攻你哪""全线进攻!
""在奇尔河岸站住脚啦""又能支持多久啊全靠卡赞斯克人拉了兄弟一把.
""事情是这样的,麦列霍夫,"库季诺夫把自己高加索式腰带上的软带条缠到手指头上,装出在仔细打量发黑的银带扣的样子,叹了口气.
"看来,咱们的事业还要更糟.
顿涅茨河一带好象要出什么事情.
可能是我们的人在穷追猛打红军,冲破他们的防线,也可能是他们认识到咱们是他们的心腹之患,所以决心要把咱们卡死.
""士官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最近来的那架飞机带来些什么消息""没有什么新玩意儿.
老弟,他们是不肯把自己的战略计划告诉咱们的.
西多林——老弟,他是个行家!
休想一下子就弄清他萌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他们有这样的计划——突破红军的防线,来支援我们.
答应帮助我们.
但是诺言——并非总要兑现的.
而且突破防线——谈何容易噢.
本人深有体会,我自己就跟着布鲁西洛夫将军这么干过,咱们怎么知道,红军在顿涅茨方面究竟有多大的兵力也许他们从对付高尔察克的战线上撤下几个军团,塞到这儿来了呢咱们是眼前一片漆黑!
自己鼻子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那你想跟我谈什么呀开什么会呀"葛利高里无聊地打着呵欠问.
他倒不为暴动的结局伤心.
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并不使他动心.
他天天就象拉着石滚子在场院打场的马,心里总在围着这个问题打转转儿,转来转去最后横下一条心:"现在已经是没有法子使我们跟苏维埃政权讲和啦,我们双方使彼此流的血太多啦,而士官生的政权现在是在顺着毛儿摩挲我们,然后再戗茬儿抽我们.
滚他妈的吧!
怎么个结局都行啊!
"库季诺夫打开地图,依然不正眼看葛利高里,解释说:"你没有出席,我们开过一次会,决定……""你跟谁开会啦,是跟那位公爵老爷吗"葛利高里想起了去年冬天在这间屋子里开的那次会和那位高加索中校,就打断他的话问.
库季诺大皱起眉头,神色暗然.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利高里精神抖擞地问.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吗格奥尔吉泽同志被打死啦.
""嗐,他跟咱们哥儿们是什么同志呀……当他还穿粗皮短皮袄的时候,是咱们的同志.
等到咱们一旦跟士官生联合,——那可不得了——如果他还活着,第二天他就会胡子抹上油,娇贵得不是把手伸给你啦,而是这样,你看哪,伸给你一个小手指头儿,"葛利高里翘起一个又黑又脏的手指头,闪着白亮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库季诺大的脸色更加阴沉.
目光和声调里都露出明显的不满、遗憾和压抑的愤恨神情.
"这有什么好嘲笑的对别人的死亡是不应该嘲笑的.
你简直变成傻瓜伊万①啦.
一个人被打死了,而你却高兴地说:'打死得越多越好!
'"库季诺夫的比喻葛利高里听着有点儿不舒服,但是并未形之于色;他笑着回答说:"一点儿不错,这伙人我认为:'打死得越多越好.
'我对这些脸白手嫩的人毫不同情.
""就这样,他被打死啦……""是在战斗中吗""怎么说呢……这是桩无头案,一时难于弄清楚.
他本来是按我的命令,留在辎重队里的.
是啊,他跟哥萨克们的关系搞得好象不很融洽.
在杜达列夫斯克附近发生了战斗,他所在的那个辎重队离火线约有两俄里,格奥尔吉泽坐在马车辕上(哥萨克们是这样对我说的),巧得很,一颗流弹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就一命呜呼了.
一定是这帮哥萨克混蛋把他干掉的……""把他干掉了,他们做了件好事!
""你算了吧!
不要再挑拨是非啦.
""别生气.
我这是说着玩哪.
""有时候,你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你就象斗牛:在哪儿吃,就在那里拉尿,弄得一塌糊涂.
照你的意见,就应该杀死军官又要闹什么'打倒肩章'啦葛利高里,你也应该学聪明点儿啦要是非得瘸腿的话,最好能就瘸一条,留一条走路呀!
""别扯啦,接着往下讲吧!
""还有什么可讲的哟!
我知道,是哥萨克们把他打死的,就到那儿去,想跟他们说说心里话.
我说:'狗崽子们,你们又在重操旧业啦你们又开始对军官开枪了,是不是太早啦去年秋天你们也枪杀过军官,可是后来怎样,你们吃了多少苦头,又用得着要军官啦.
是你们亲自跑来,跪着苦苦哀求:"你就担任头领,指挥我们吧!
"现在又旧病复发啦'是的,我把他们羞辱了一番,臭骂了一顿.
他们全部矢口否认,说:'我们可没有杀他,没有的事!
'可是我从他们眼睛里看得出……是他们把他干掉的!
对他们这些人,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往他们眼睛里撒尿,他们却认为是天降甘露.
"库季诺夫怒冲冲地揉着皮带,脸涨得通红.
"他们杀了一个有学问的人,现①傻瓜伊万是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经常出现的人物.
在我没有他,就象失去了左右手.
还有谁能制定作战计划还能跟谁商量商量呢跟你只能胡扯一通,一牵涉到战略策略问题,咱们全都是废物.
谢天谢地,彼得罗·博加特廖夫飞来啦,要不然连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唉,好啦,见他的鬼吧,不说啦!
目前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的人不能在顿涅茨方面突破敌人的防线,那么咱们在这儿是守不住的.
我们决定照以前谈过的办法干,用全部兵力——三万人——进行突围.
将来如果你被打得顶不住啦,就退到顿河边上去.
咱们把右岸从霍皮奥尔河口到卡赞斯克镇一带让给敌人,在顿河岸上挖壕死守,进行防御战……"有人在没命地敲门.
"谁呀请进!
"库季诺夫喊道.
第六旅旅长博加特廖夫·格里戈里走了进来.
他那健康的红脸上闪着汗水的光亮,两道红褐色的眉毛怒冲冲地朝上拧着.
没有摘下汗水湿透了顶的制帽,就在桌边坐下.
"干什么来啦"库季诺夫面带矜持的笑容,看着博加特廖夫问.
"给我子弹.
""已经送去啦.
你还要啊你以为我这儿有造子弹的工厂哪""你送去多少啊每个弟兄一粒子弹,就够了吗敌人用机枪扫射,而我们却只能弯着腰,到处躲藏.
这能叫打仗吗这简直……只能叫人痛哭!
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等等,博加特廖夫,我们这儿正在商量重大的问题,"但是一见博加特廖夫站起身要走,就又补充说:"等等,你别走,这对你也不保密……好,麦列霍夫,咱们书归正传,如果我们在河这岸也守不住,那就突围.
扔掉那些不属军队编制的人,扔掉全部辎重,步兵乘马车,带上三个炮兵连,向顿涅茨方面突围.
我们想请你当先锋队,你不反对吧""我怎么都行.
可是咱们的家属怎么办呀姑娘、婆娘和老头子们都要完蛋啦.
""是要完蛋.
不过只叫他们完蛋,总比连咱们一起统统完蛋要好些.
"库季诺夫的嘴角耷拉下去,沉默了半天,然后从桌子上抓起一张报纸.
"是的,哪,还有一件新闻!
他们的总司令亲自来指挥战斗啦.
听说他正在米列罗沃,或者是坎捷米罗夫卡.
好啊,来收拾咱们啦!
""是真的吗"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真的!
请你看看这个.
这是卡赞斯克人给我送来的.
昨天早晨,我们的侦察兵在舒米林斯克镇遇上了两个骑马的人.
两个都是红军军事学校的学员.
哥萨克们把他们砍了;其中一个,看样子,已经不很年轻,据说,可能是个什么委员,从他的文件袋里搜到了这份报纸,叫作什么《征途》,是本月十二日出版的.
这份报纸把咱们描写得真是妙极啦!
"库季诺夫把报纸递给麦列霍夫,报纸的一角已经被撕去卷烟了.
葛利高里迅速地把上面用化学铅笔划出的标题扫了一眼,开始读起来:后方的暴动部分顿河哥萨克的暴动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这次暴动是由邓尼金的爪牙——反革命军官们———手煽动起来的.
暴动受到了哥萨克富农的支持.
富农又把相当数量的哥萨克中农拉了进去.
在某些场合,哥萨克遭受苏维埃政权个别代表人物不公正的待遇,这是完全可能的.
邓尼金的爪牙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煽起叛乱的大火.
白卫军的走狗们在暴动地区假装拥护苏维埃政权,这样就更易取得哥萨克中农的信任.
这样,反革命的欺骗、富农的切身利益和哥萨克群众的愚昧暂时在南方战线我军的后方汇合在一起,酿成了这次非常荒唐的、罪恶的叛乱.
在战士的后方发生叛乱就象在工人的背上长了个脓疮.
为了继续战斗,为了保卫苏维埃国家,为了打垮邓尼金一伙地主匪徒,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工农友好合作的、安定的后方.
因此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消灭顿河地区的叛乱,肃清叛乱分子.
中央苏维埃政府命令在最短的期限内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支援正在歼灭无耻的反革命叛乱的清剿部队,已经派来并将源源不断地派来勇敢善战的增援部队.
许多优秀的组织工作者正纷纷赶到这里来,完成这一紧急任务.
一定要消灭叛乱.
我们的红军战士应该清楚地认识到,维申斯克、叶兰斯克或者布坎诺夫斯克镇的叛乱分子都是白卫军将军邓尼金和高尔察克的直接帮凶.
暴动越是拖延下去,双方的牺牲就越大.
减少流血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敌人以迅速的、毁灭性的一击.
必须结束叛乱.
必须切开背上的脓疮,用烧红的铁棍去烫这个疮口.
只有这样,南方战线才能腾出手来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
葛利高里读完了报纸,阴郁地冷笑了一声.
这篇文章使他非常气恼.
"他们大笔一挥,就把我们和邓尼金拴在一起啦,成了他的帮凶……""喂,怎么样,妙吧要用烧红的铁棍来烫咱们哩.
哼,咱们还得看看,究竟谁烫谁哩!
对吗,麦列霍夫"库季诺夫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答,就转向博加特廖夫:"要子弹吗给你!
每名骑兵发三十粒,全旅都发.
够了吗……到弹药库去领吧.
军需处长会给你开领弹药的证明的,找他去吧.
博加特廖夫,0要多用马刀,多用点儿计谋,好哇!
""从癞羊身上就是揪下一团毛也是好的!
"兴高采烈的博加特廖大笑着,道过别,走了出去.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库季诺夫谈完有关向顿河撤退的事项以后,也告辞了.
临别时,他问:"一旦我把全师都撤到巴兹基的时候,那我们用什么渡河呢""亏你想得出来!
全体骑兵都可以洑水过河.
你在哪儿见过骑兵还用乘什么渡河呀""你要明白:我师里顿河沿岸的人并不多,而且奇尔地区的哥萨克也是些不会洑水的人.
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草原上,怎么会洑水呀他们大多数都是一下水就要沉底儿.
""他们可以拽着马洑过来.
从前,演习时候,就这样洑过水,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儿.
""我说的是步兵.
""有渡船.
我们准备些小船,请放心好啦.
""老百姓也要坐船过河啊.
""我知道.
""你要保证大家都能过河,否则,那时候我就要你的小命!
可不能把老百姓留下,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我一定办到,一定要办到!
""大炮怎么办""把臼炮炸掉,三英寸口径的弄到这儿来.
我们弄几只大船,把炮兵连渡到这岸来.
"葛利高里从司令部里走出来,脑子里一直还在想着刚才谈过的那篇文章.
"他们把我们称作邓尼金的帮凶……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货色呢正是帮凶,一点儿也不冤枉.
真理刺痛了眼睛……"他想起了"马掌"雅科夫生前说过的话.
那是在卡尔金斯克,有一天葛利高里很晚走回住所的时候,顺便去看看住在广场上一座房子里的炮兵们;他在门洞里的垫子上擦着脚,听见"马掌"雅科夫不知道正在和谁争论,他说:"你说咱们现在独立了吗哪个政权也管不了咱们了吗唉!
你的肩膀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个不能吃的老倭瓜!
告诉你吧,咱们现在是没有家的野狗:有时候狗得不到主人的欢心,或者是因为淘气,从家里跑出去了,可是跑到哪儿去呢不能到狼群入伙——一是因为有点儿害怕,二是狼这玩意儿是野兽世家,可又不敢回到主人家去——怕为淘气挨打.
咱们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你记住我的话:咱们会把尾巴象鞭子似的夹在肚皮底下,爬到土官生那儿去,央求说:'老兄们,请收留下我们吧,行行好吧!
'准会有这一天!
"葛利高里自从在克利莫夫卡战役中砍死了几个水兵以后,一直处在一种冷漠无情的心理状态中,一天总是耷拉着脑袋,笑也不笑,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有那么一天,突然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被害感到非常痛苦,惋惜,但是后来连这也都消失了.
于是他生活中唯一留下的东西(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就只有正死灰复燃的、不能抑制的对阿克西妮亚的热爱.
只有她在向他招手,就象在秋天寒冷的黑夜里,草原上遥远的、颤抖的篝火在向旅人招手一样.
就是现在,他从司令部往回走着,又想起了她,心里想:"我们突围出去,哪她怎么办呢"于是没多加考虑,就断然决定:"叫娜塔莉亚带着孩子和母亲留下来,我把阿克秀特卡带走.
我给她一匹马,叫她跟着我的司令部一起走.
"他渡过顿河,到了巴兹基村,回到往所,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克秀莎,我们也许不得不撤退到顿河左岸,那你就扔掉一切财物,到维申斯克去.
到那里去找我,跟我在一起.
"葛利高里用樱桃酱把信封好,递给普罗霍尔·济科夫,满脸通红,皱着眉头,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掩饰自己的窘态,说:"到鞑靼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阿司塔霍娃·阿克西妮亚.
你要偷偷交给她,不要让……喏,譬如说,别叫我家里的任何人看见.
明白了吗最好是夜里送给她.
不要回信.
还有:我给你两天假.
好,去吧!
"普罗霍尔走去备马,但是葛利高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把他喊了回来.
"顺便到我家里去一趟,告诉我母亲或者娜塔莉亚,叫她们趁早把衣服和其他贵重的东西运到河那岸去.
把粮食埋了,牲口也洑水赶过顿河.
"第五十九章五月二十二日,整个右岸的叛军开始撤退.
有些部队是且战且退,在每个村头上都要抵挡一阵.
草原地带各村的老百姓都惊慌万状,向顿河岸边涌去.
老头子和婆娘们套上家里所有的车辆,把箱子、家具、粮食和孩子都装到车上.
从牲口群和羊群里挑出了些牛羊,顺大道旁边赶着.
庞大的辎重队走在军队的前头,向顿河沿岸的村庄滚滚撤去.
根据总司令部的命令,步兵提前一天开始撤退.
鞑靼村的步兵和维申斯克的外来户战斗队,五月二十一日从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切博塔廖夫村撤了出来,一气走了四十多俄里,就在维申斯克镇的大鱼村停下来宿营.
二十二日,从大清早起,苍白的雾气就遮蔽了天空.
雾蒙蒙的天空连一片云也没有,只是在南边顿河沿岸群山顶上,在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粉红色的云片.
伸向东方的那边好象是鲜血染的似的,闪着紫红色的光芒.
太阳从左岸被露水浸凉的沙丘后面升了上来,云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秧鸡在牧场上尖声叫着,尖翅膀的鱼鹰象一团团的蓝色的棉絮,落到顿河浅滩地方的水里,再飞向高空的时候,贪婪的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小鱼.
到中午时分,天气却变成五月里少见的炎热.
就象是大雨将至那样闷热.
逃难的车队在黎明以前,就从东方沿顿河右岸向维申斯克滚滚而来.
黑特曼大道上车声辚辚.
从山上一直到河畔的草地是一片马嘶、牛叫和人语声.
维申斯克的外来户战斗队,大约有二百名战士,一直还在大鱼村没有动.
上午十点钟收到维申斯克传来的命令,叫战斗队转移到大雷村去,在黑特曼大道和街道上设置岗哨,拦截所有逃往维申斯克的役龄哥萨克.
逃往维申斯克的难民车辆,象潮水似的涌到了大雷村.
浑身尘上,被太阳晒黑的婆娘们赶着牲口,骑马的人走在大道两旁.
车轮的吱吜声、马嘶声、牛羊的鸣叫声、孩子的哭号声、车上拉着一同撤退的伤寒病人的呻吟声,冲破了这个隐蔽在无数樱桃园里的小村肃穆的寂静.
这片奇异的声调、混杂成一体的喧声使村子里的狗都把喉咙叫哑了,已经不再象最初那样,扑向每一个行人,从胡同里就跟着大车跑,为了解闷儿,一直把车辆送出很远,才算罢休.
普罗霍尔·济科夫在家里住了两天,把葛利高里的信交给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并把口信转达给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五月二十二日就离开家去维申斯克.
他盘算着在巴兹基可以遇上自己的连队.
但是大炮的轰隆声隐约地传到顿河边来,这炮声好象在不远的奇尔河沿岸什么地方响.
不知道为什么,普罗霍尔很不愿意到进行战斗的地方去,他决定到巴兹基,在那里等候葛利高里率领第一师退到顿河边来.
一路上,直到大雷村,普罗霍尔都是慢腾腾地走着,许多逃难的车辆都追过他去.
他不慌不忙地,几乎一直是缓步而行.
他用不着去急赶.
从鲁别任村起,他就跟着不久前才组建的霍皮奥尔河口团的司令部一同走起来.
司令部的人分乘一辆轻便马车和两辆四轮马车.
车后拴着六匹备着鞍子的马.
一辆四轮马车上装运的是文件和电话机,那辆轻便马车上拉着一个受伤的、上了些年纪的哥萨克,还有一个瘦得可怕的、鹰钩鼻子的人,戴着灰色羊皮军官帽子的脑袋总是离不开马鞍褥子.
看来,他是伤寒病刚好.
躺在车上,把军大衣一直裹到下巴颏;突出的苍白的额角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的瘦削的鼻子上落满了尘上,但是还一直在要求用暖和东西把他的脚裹好,他用粗大的、青筋嶙嶙的手擦着额上的汗珠,不住地在骂:"你们这些混蛋!
畜生!
风直吹我的脚,你们听见了没有波利卡尔普,你听见了吗给我用毯子盖上!
我是个强壮的人,有用的人,可是现在……"他用一种陌生的、象所有大病初愈的人的严厉目光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那个名叫波利卡尔普的人,是个身材高大英俊的年轻旧教徒,马走着,就跳下来,走到马车跟前.
"您这样会着凉的,萨莫伊洛·伊万诺维奇.
""盖上,跟你说啦!
"波利卡尔普驯顺地执行了命令,就走开了.
"他是什么人"普罗霍尔眼睛看着病人,问他.
"梅德维季河口镇的军官.
他在我们司令部工作.
"霍皮奥尔河口地区秋科夫诺、博布罗夫斯基、克鲁托夫斯基、济莫夫诺及其他各村的难民也都跟着司令部一起走.
"喂,你们这是他妈的往哪儿逃啊"普罗霍尔问一个坐在装满各种家具的四轮大车上的难民老头子.
"我们想去维申斯克.
""派人请你们去维申斯克啦""亲爱的,请是没有请我们去,可是谁愿意等死呢你要是大难临头,恐怕也要逃的.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往维申斯克跑你们就近在叶兰斯克过河到对岸去,不是更快吗""坐什么过河人们都说,那儿没有渡船.
""那么到维申斯克去坐什么呢他们会把渡船让给你去运这些破烂儿把军队扔在岸上,倒用渡船去渡你们和大车过河吗老大爷,你们真够胡涂啦!
你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上哪儿去,干什么,瞎撞一气.
喂,你车上堆了些啥玩意啊"普罗霍尔走到一辆大车跟前,用鞭子指着那些包袱,气哼哼地问.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衣裳、马套、面粉,过日子用的、种地用的、样样俱全……什么都不能扔呀.
否则等回来的时候,就只好守着一座空房子了.
所以我才套上两匹马和三对牛,把能装上的东西都装上,叫婆娘们坐上车,就走啦.
好人哪,要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挣来的,流泪流汗挣来的,怎么舍得仍掉噢如果可能的话,我连屋子也要带着走呢,免得落到红党手中,这些该死的东西!
""好吧,譬如说,你干么把这个大筛子也带着走啊还有些椅子,你带着它们有什么用处红党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
""可是也不能留下呀!
唉,你真是个怪人……要是留下的话,他们不是把它毁了,就是烧了.
不,我不能叫他们打我手里发什么财.
叫他们吃点苦头儿吧!
我把什么都拉个一干二净!
"老头子朝那两匹体壮膘肥、懒洋洋地挪动着蹄子的马挥了一下鞭子,掉过身来,又用鞭子把指着在后面走的第三辆牛车说:"你看那个包着头巾赶牛车的姑娘,——那是我的闺女.
她那辆车上装着一只母猪和几只小猪.
母猪本来怀着崽,大概是我们捆它和装车的时候,把它伤了,所以夜里就下小猪了,干脆就在车上下崽啦.
你听,小猪崽在叫哪!
不,红党别想在我身上发洋财,见他们的鬼去吧!
""老大爷,你可别在渡船旁边碰上我!
"普罗霍尔恶狠狠地盯着老头子大汗淋漓的宽脸说.
"你要是碰上我,我就把你的母猪、猪崽和所有的财物都扔到顿河里去!
""这是为什么呀"老头子大为惊骇地问.
"这是为了别人都在牺牲,什么都丢了,可是你这个老鬼,却象只蜘蛛一样,什么都要随身拖着走!
"平常总是那么温顺、安稳的普罗霍尔突然喊叫起来.
"这些可恶的粪虫……我恨透啦!
就象往我心里插了一把尖刀一样!
""走吧!
快走吧!
"老头子哼哼着扭过身去,怒冲冲地说.
"遇上了这么个长官,他要把别人的东西都扔到顿河里去……我把他当成好人……我的儿子是个司务长,现正带着连队阻拦红军哪……清你赶快往前走吧!
用不着见了别人的东西眼红!
自个儿多积攒点儿,就不会见了别人的东西眼红啦!
"普罗霍尔催马驰去.
小猪在后面吱儿吱儿刺耳地尖声叫个不停,母猪惊慌地哼哼起来.
小猪的尖叫声象锥子似的刺进他的耳朵.
"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哪儿来的小猪啊波利卡尔普!
……"躺在马车上的军官痛苦地皱着眉头,几乎要哭出来,大声喊.
"从牛车上掉下来一只小猪,车轮把它的腿轧断啦,"骑马来到跟前的波利卡尔普回答说.
"去告诉他们……去,告诉小猪的主人,叫他把小猪宰掉.
就说,这儿有病人……已经难过得要命,又弄些猪来乱叫.
快去!
骑马去!
"普罗霍尔来到轻便马车旁边,看见那个鹰钩鼻子的军官正在皱着眉头,目光呆滞地听小猪叫,看到他正竭力想用自己的灰色羊皮帽子捂严耳朵……波利卡尔普又跑了回来.
"他不肯宰,萨莫伊洛·伊万内奇.
他说,小猪的腿会长好的,如果长不好的话,晚上再杀掉它.
"军官气得脸色苍白,费了很大的劲,抬起身来,坐在马车上,两条腿耷拉着.
"我的手枪在哪儿勒住马!
小猪的主人在哪儿我叫他知道点儿厉害……在哪辆车上"那个会过日子的老头子终于被迫把小猪宰掉了.
普罗霍尔笑着,策马跑去,追过了霍皮奥尔河口人的车队.
前面,离他们约一俄里远的大道上,又有一支新的车队和骑马的人.
大车至少有二百辆,骑马的人,则稀稀拉拉——约有四十个.
"渡船旁边准要大乱一场!
"普罗霍尔心里想.
他追上了大车队.
一个娘儿们骑着一匹漂亮的深棕色儿马,从行进中的车队前部,迎面向他飞跑过来.
跑到普罗霍尔跟前,勒住了马.
她骑的那匹马备着一副富丽堂皇的鞍子,胸带和笼头闪着银光,鞍翅也没有一点儿磨损的痕迹,上等皮子的马肚带和鞍褥子都银光透亮,小娘儿们熟练、矫健地骑在马上,强有力的、黝黑的手里紧攥着理得整整齐齐的疆绳,但是那匹高大的战马,显然很看不起自己的女主人;它大瞪着赤红的大眼珠子,拧着脖子,露出黄色的牙床,总想去咬娘儿们那从裙子下面露出来的滚圆的膝盖.
女人头上裹着一条新洗过的、已经从深蓝变成浅蓝色的头巾,一直裹到眼睛.
她把头巾角儿从唇边拨开,问:"大叔,你追上来时没有见到几辆拉着伤兵的大车吗""我追过的大车太多啦.
怎么""唉,倒霉透啦,"女人拉着长声说,"我找不到我的丈夫啦.
他本来是跟着野战医院从霍皮奥尔河口出发的.
他的腿受了伤.
现在似乎是化脓了,他求村子里的人给我带信,要我给他把马送去.
这就是他骑的马,"娘儿们用鞭子往挂着汗珠儿的马脖子上打了一下,"我备上马,赶到霍皮奥尔河口,但是医院已经不在那儿,撤走了.
于是我就追啊,追啊,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普罗霍尔欣赏着哥萨克女人的漂亮的小圆脸儿,高兴地听着她那音色柔和的女低音,格格地笑着说:"哎呀,我说大嫂子啊!
干么要找你的丈夫呀!
叫他跟着医院走走就是啦,你长得这么漂亮,还有这么一匹好马作嫁妆一一谁都愿意娶你作老婆!
连我都想试一试.
"女人勉强笑了笑,弯下丰满的身段,把裙子边向裸露出来的膝盖上拉了拉.
"你别打哈哈,告诉我,有没有遇到过医院""你看那个车队里,既有病人,又有伤员,"普罗霍尔叹了口气,回答说.
女人把鞭子一扬,她那匹马单用后腿来了个大转身,腿裆里的汗沫自光一闪,小跑起来,然后脚步错乱地飞奔而去.
大车队缓缓地往前移动着.
牛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赶开嗡嗡叫的牛虻.
热得要命,大雷雨前的天气是那么沉闷,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连道旁低矮的向日葵嫩叶都被晒得卷了起来,枯萎了.
普罗霍尔又和逃难的人们的车队走到一起.
青年哥萨克竟是那么多,使他大吃一惊.
他们有的是从自己的连队掉队的,有的干脆就开了小差,找到自己的家属,跟他们一起向渡口走去.
有些把战马拴在车后,躺到车上,跟娘儿们聊着,哄着孩子;另一些骑在马上,步枪和马刀都照旧背在身上.
"他们扔下部队,逃难啦,"普罗霍尔打量着这些哥萨克,心里断定.
到处都是马汗和牛汗的气味、大板车的木头被太阳蒸晒的气味、家什和润滑大车轴的黑油气味.
牛大喘着粗气,没精打采地走着.
口水象花线似的从它们伸出的舌头上垂下来,一直拖到大道的尘土上.
车队以每小时四五俄里的速度往前移动着.
那些马拉的车辆也不比牛车走得快.
但是等到南边遥远的什么地方响起隐约的炮声,马上一切都紧张起来了:双套和单套马拉的大车搅乱了车队的秩序,从长长的行列里冲到旁边去.
马小跑起来,鞭子直闪晃,响起一片南腔北调的吆喝声:"喔,快跑啊!
""喔——喔,鬼儿子!
""跑啊!
"树枝和鞭子往牛背上噼噼啪啪地抽去,车轮的辚辚声更热闹了.
恐怖中一切都加快了速度.
一团团炎热、浓重的灰色尘埃从大道上飞腾起来,往后飘去,盘旋着,落在庄稼和各种野草茎上.
普罗霍尔的强壮的小马,一面走一面伸出嘴去吃草,一会儿用嘴唇扯下几根木樨草,一会儿咬下朵油菜黄花,一会儿咬下一小撮芥菜;咬着吃着,摇晃着机灵的耳朵,使劲用舌头往外顶咯咯响的、直磨牙床子的嚼子.
但是炮响以后,普罗霍尔用靴子后跟磕了它一下,小马好象很懂事似的,明白现在不是吃草的时候,高兴地快跑起来.
连续的大炮射击声越来越响.
轰隆的射击声响成一片,霹雷似的滚滚轰鸣声,在气闷的空气中低沉地震荡着.
"主耶稣啊!
"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年轻娘儿们,一面把闪着奶汁亮光的浅棕色奶头从孩子嘴里抽出来,把鼓胀的黄色乳房放到衬衣里,画了一个十字,祷告说.
"是咱们的人在打炮呢,还是敌人呢喂,老总,你说说!
"一个赶着牛走的老头子朝着普罗霍尔喊.
"是红党,老大爷!
咱们的人没有炮弹了.
""啊,圣母娘娘,救救他们吧!
"老头子放下手里的鞭子,摘下旧哥萨克制帽,画着十字,走着,把脸扭向东方.
南面,从生着象箭杆似的晚玉米嫩苗的山坡后面,涌起了一片淡黑色的云,黑云遮蔽了半边的地平线,象薄雾似的笼罩了天空.
"大火,快看呀!
"有人在车上喊叫.
"这烧的是什么呀""着火的是什么地方"从车轮的吱吜声中发出这样的问话.
"是奇尔河一带.
""红党在奇尔河沿岸放火烧村庄啦!
""正是大旱天,我的上帝,可别……""瞧,这一大片黑烟!
""这决不只是一个村子在燃烧!
""从卡尔金斯克一直往奇尔河下游烧去,如今那儿正在打仗……""也许是在黑河那边吧快赶吧,伊万!
""噢哟,好大的火呀……"黑色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遮没了越来越大的天空.
大炮的吼声也越来越厉害.
过了半个钟头,轻微的南风把刺鼻的、令人心惊的焦臭气味,从离大道三十五俄里的奇尔河沿岸火势凶猛的村庄吹到黑特曼大道上来.
第六十章通注大雷村去的大路上,有一段用灰石块筑起的短墙,过了这段路,大道陡然转向顿河,伸进一道干涸的浅涧里去,涧上架着一座本桥.
晴天的时候,涧底现出一片亮晶晶的黄沙和五色小石子,而夏天暴雨之后,山洪暴发,浊流滚滚地流进浅涧,无数急流汇成洪峰,波涛汹涌,向下游倾泻,冲刷着两岸,夹带着石块,响声震天,涌入顿河.
在这样的日子里,桥就被淹没了,但是时间不长;一两个钟头以后,那冲毁菜园子并把篱笆连同柱桩一起卷走的凶猛的山洪流逝了,大水冲刷过的、散发着石灰和潮湿气味的湿淋淋的石子在光秃秃的涧底闪着晶莹的光芒,洪水冲来的河泥在浅涧的坡岸上闪着土红色的光泽.
浅涧两岸长满杨树和柳树.
就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树荫里也总是凉森森的.
维申斯克外来户战斗队的哨岗,贪图凉爽就驻守在桥边.
哨兵共十一人.
在村子里还没有出现逃难的人们的车辆以前,战斗队的战士们就躺在桥下打牌、抽烟,有几个人还脱下衣服,捉衬衣、衬裤缝里的、军人身上特有的馋嘴的虱子,有两个人经排长批准,到顿河里洗澡去了.
但是休息的时间很短.
不久大车队就拥到桥边来了.
大车象流水似的滚滚而来,这条安逸的林荫小道一下子就变得人喧马嘶,气闷得很,仿佛草原上辛辣的闷热也从顿河沿岸的山岗上随着车辆一起涌进村里来了.
哨长是外来户战斗队第三排排长,——是个细高、干瘦的下士,留着剪得短短的、红褐色小连鬓胡子,大耳朵象小孩的一样扎煞着,——他站在桥头,手巴掌放在磨坏了的手枪套上,不加阻拦地放过去二十多辆大车,但是等看见一辆大车上有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哥萨克时,就简短地命令道:"站住!
"哥萨克勒紧疆绳,皱起了眉头.
"你是哪一部分的"排长走到大车的紧跟前,严厉地问.
"你们要干什么""我问你是哪一部分的啊""鲁别任斯克连的.
你们是什么人""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下来,命令你哪!
"排长的圆耳轮涨得通红.
他打开枪套,掏出手枪,换到左手里.
哥萨克把缰绳塞给妻子,从车上跳下来.
"为什么离开部队现在要到哪儿去"排长审问他说.
"病啦.
现在要去巴兹基……跟家里人一块儿去.
""有病假证件吗""哪儿来的什么病假证件啊连里根本就没有医官……""啊,没有证件……好吧,卡尔佩科,把他送到小学校里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了那儿,我们就会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啦!
""我要回自己的部队去!
你没有权利扣留我!
""我们会把你送去的.
带有武器吗""有一支步枪……""扛上枪,给我麻利点儿,不然,我就要揍你啦!
鬼儿子,这么年轻轻的,总往娘儿们的裙子下面钻,想逃命啊!
怎么,我们应该保护你"哨长蔑视地朝着他的背影骂道,"下流东西!
"哥萨克从草垫子下面拿出步枪,扯着老婆的一只手,没好意思当众亲嘴,只把妻子的硬邦邦的手在自己的手里握了一会儿,悄悄说了几句话,就跟着战斗队的一个战士往村里的小学校走去.
聚集在荫凉的、树木参天的夹道里的车辆象打雷似地轰隆轰隆地驶过桥去.
这个岗哨在一个钟头内,就扣留了五十来个逃兵.
其中有几个在扣留他们的时候还进行过反抗,特别是一个留着大胡子、样子很凶、已经不很年轻的叶兰斯克镇下克里夫斯克村的哥萨克.
他根本不理睬哨长叫他下车的命令,却把马抽了一鞭子.
两个哨兵抓住了他的马笼头,一直到了桥的那边才把车拦住.
这时哥萨克没有多加思索,从衣襟下拿出一支美国温彻斯特来福枪,往肩膀上一背.
"让开道!
……混蛋,我打死你!
""下来,下来!
我们有命令,凡是不服从命令的格杀勿论.
我们马上请你吃黑枣儿!
""庄稼佬!
……昨天你们还是红党呢,今天就教训起哥萨克来啦……臭不要脸的!
……让开,我要开枪啦!
……"一个裹着副崭新的冬季裹腿的战士,站在大车前轮上,经过短促的交手后,把来福枪从哥萨克手里夺了下来.
哥萨克象猫一样躬起腰,顺手从雨衣下面的刀鞘里拔出马刀,跪在那里,隔着拴在车上的油漆摇篮刺过去,刀尖差一点儿没刺到及时躲开的战士的头上.
"季莫沙①,拉倒吧!
季莫纽什卡②!
啊呀,季莫沙!
……不要这样啊!
……别斗气啦!
……他们会杀死你的!
……"哥萨克那发疯似的、枯瘦如柴的丑老婆,痛心地哭号起来.
但是他全身直立站在车上,挥舞着蓝光闪闪的马刀,折腾了半天,不让战士们靠近马车,不住口地、沙哑地骂着,眼睛发疯似地四下打量着.
"滚开!
我要砍啦!
"他那黝黑的脸在抽搐,浅黄色的长胡子下面冒着唾沫泡,浅监色的白眼珠儿变得越来越红.
好容易才解除了他的武装,摔倒在地,捆了起来.
这个厉害的哥萨克之所以这么逞能好斗,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在马车上一搜,就搜出了一个已经打开盖的、装着烈性的头锅烧酒的大瓶子……树荫夹道上出现了空前的拥塞.
大车紧紧地挤在一起,不得不把牛马卸了,用人力把车推拉到桥边去.
车杆和车辕噼啪断裂了,牛马被牛虻叮咬,愤怒地尖声嘶叫,不听主人的吆喝,烦得发狂,往篱笆上乱撞.
咒骂、呼喊、鞭子声和妇女的哭号声在桥边响了好久.
后面的许多车辆在可以转弯的地方都掉转车头又回到大道上去,想下到顿河岸,赶往巴兹基村.
被扣留的那些逃兵都被押送到巴兹基去,但是由于他们全都带着武器,所以押送兵根本管不了他们.
逃兵和押送的战士们立刻就在桥边打了起来.
①都是季莫费的爱称.
②都是季莫费的爱称.
过了不久,战斗队的战士就都回来了,逃兵们却有组织地自己向维申斯克开去.
在大雷村,普罗霍尔·济科夫也被拦住了,他把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发给他的休假证明拿出来,一点儿也没有留难就放行了.
他到达巴兹基的时候,已经近晚了.
从奇尔河沿岸各村涌来的几千辆大车,塞满了所有的大街小巷.
顿河边上,一片混乱.
难民们把大车排在岸边,足有两俄里长.
五万多人分散在树林里,等候渡河.
炮兵连、司令部和军需品正在维申斯克对面的河边乘渡船过河.
许多小般在摆渡步兵.
几十只小船在顿河上穿梭,每船摆渡三四个人.
码头附近水边拥挤、混乱异常,象开了锅似的.
担任后卫队的骑兵部队一直还不见来.
大炮的轰鸣声,仍旧不断地从奇尔河方面传来,而刺鼻的辛辣焦臭气味变得越来越浓.
渡河工作一直继续到天亮.
夜里十二点钟左右,第一批骑兵连队开到了.
他们要在黎明时开始渡河.
普罗霉尔·济科夫听说第一师的骑兵还没有到,就决定在巴兹基等候自己的连队.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牵着马,穿过密密层层地拥挤在巴兹基医院围墙旁边的车辆,没有卸鞍子,把马拴在一辆不知道是谁的大车辕上,松了马肚带,就在大车队里找起熟人来.
在堤岸附近,他远远地看见了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
她把一个小包袱抱在怀里,肩上披着一件暖和的上衣,正在朝顿河边走.
她那艳丽刺眼的美貌,引起了聚集在岸边的步兵们的注意.
他们对她讲些猥亵的话,他们落满尘土的汗淋淋的脸上露出笑容,问着白晃晃的牙齿,传来阵阵下流的笑声.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头发哥萨克,穿着没系带的衬衣,皮帽子歪在后脑勺上,从后面抱住她,把嘴唇贴在她那清秀、黝黑的脖颈上.
普罗霍尔看到,阿克西妮亚猛地把哥萨克推开,凶狠地张开嘴,不知道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那个哥萨克摘下皮帽,嘶哑地低声说:"唉,大嫂子啊!
你就叫我亲一下嘛!
"阿克西妮亚加快了脚步,从普罗霍尔面前走过去.
她那丰满的嘴唇上颤动着轻蔑的微笑.
普罗霍尔没有招呼她,他正在人群里寻找同村的人,在车辕呆呆地朝天竖起的大车群中慢悠悠地穿行,听到一些醉话和笑声.
一辆大车底下铺着块粗麻布,上面坐着三个老头子.
一个老头子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酒桶.
这几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正在用炮弹壳做的铜杯子轮流舀着喝酒,嚼着干鱼片.
浓烈的酒气味和腌鱼的咸味馋得饿得发慌的普罗霍尔停下脚步.
"老总!
但求万事大吉,跟我们一块儿喝一杯吧!
"一个老头子招呼他说.
普罗霍尔也没有客气,就坐了下来,画过十字,笑着从好客的老头子手里接过盛满散发着香甜诱人的香气的烧酒杯.
"趁现在还有口气,喝吧!
哪,就一块咸鱼,小伙子,你别厌恶老头子们.
老头子都是聪明人!
你们年轻人还得向我们学学怎样过活……哦,和怎么喝酒呢,"另一个鼻子塌下去、上嘴唇豁得露出了牙龈的老头子瓮声瓮气地说.
普罗霍尔担心地斜眼看着那个没有鼻子的老头子,喝干了杯里的酒.
在喝完第二杯、准备喝第三杯的时候,他按捺不住,问:"老大爷,你的鼻子是浪荡掉的吧""不——不,亲爱的人哪!
是冻掉的.
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常常冻得生病,就这样把鼻子冻坏啦.
""我错怪你啦,我以为:是不是害花柳病把鼻子烂掉了我可不要传染上这种脏病呀!
"普罗霍尔坦白地承认说.
老头子的这番话使他放心了,他贪婪地把嘴唇凑到杯子上去,放心地一饮而尽.
"活到头啦!
怎么能不大喝呀"烧酒的主人是个壮实、魁梧的老头子,哇啦哇啦喊着.
"你们瞧,我拉着二百普特麦子,还有一千普特扔在家里.
赶着五对牛,可是现在非得把这些东西都扔在这儿不可啦,要知道不能牵着它们渡过顿河呀!
我积攒的全部家当全都要完蛋啦!
我想要唱歌!
玩乐吧,乡亲们!
"老头子满脸都涨紫了,热泪盈眶.
"不要哭喊啦,特罗菲姆·伊万内奇.
莫斯科——是不相信你的眼泪的.
咱们只要能活下去——还会积攒起来的!
"瓮鼻子的老头子劝导朋友说.
"我怎么能不哭呀!
"老头子的脸哭得都变了样子,提高了嗓门说.
"粮食都完啦!
牛都要死啦!
红党要把房子烧掉!
儿子秋天战死了!
我怎么能不哭呀我为谁挣了这份家业呀从前,我总是累得汗流浃背,一个夏天要穿烂十件衬衣,可如今却成了光屁股光脚的……喝吧!
"普罗霍尔听着谈话,吃了一块象炉盖那么大的咸鱼,连喝了七杯烧酒,肚子撑得饱饱的,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来.
"老总啊!
你是我们的大救垦!
要不要给你的马拿一点粮食要多少都行""来一口袋!
"普罗霍尔嘟囔说,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无动于衷.
老头子给他倒了一草袋上等燕麦,帮着他扛到肩膀上.
"别忘了把口袋送还我!
看在基督的面上!
"他抱住普罗霍尔,流着醉醺醺的眼泪,请求说.
"不,我不给你送回来.
我说啦——我不送回来,就是不送回来……"普罗霍尔也不知道为什么固执地说.
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大板车.
草袋子压弯了他的腰,直往两边晃.
普罗霍尔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结了一层很滑的薄冰的地上,腿向四面乱滑,直哆嗦,就象匹没钉马掌、小心翼翼地走在冰上的马.
他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他怎样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戴帽子来,还是没有一匹拴在马车上的白头顶枣红骗马闻到了燕麦味,把头伸过来,咬破了口袋角.
麦粒从破口里沙沙响着漏了出来.
普罗霍尔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又往前走去.
也许本来可以把剩下的燕麦扛到自己的马那里.
但是当他走过一头大牛跟前时,那牛忽然发起牛脾气,从旁边踢了他一脚.
牛被牛虻和蚊子咬得痛苦不堪,又热又烦,简直要发疯,根本不让人靠近.
在这一天,普罗霍尔已经不是第一个沦为牛发脾气的牺牲品,他被一脚踢出去老远,脑袋撞到轮毅上,立刻也就睡过去了.
半夜,他醒了过来.
铅灰色的黑云在他头顶上灰色的夜空中盘旋着,迅速地向西方飘去.
弯弯的新月偶尔从云隙中钻出来,但是很快乌云又遮蔽了天空,凉爽的夜风在黑暗中仿佛吹得更强劲了.
骑兵部队正从普罗霍尔躺在下面的那辆大车附近开过去.
大地在无数钉着铁掌的马蹄子下呻吟、叹息.
马匹闻到了大雨将至的气息,直打喷嚏,马刀碰在马镫上叮当乱响,闪晃着烟头的红光.
开过去的骑兵连队带来一阵阵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辔的酸味.
普罗霍尔——跟所有的服役的哥萨克一样——在战争年代里,已经闻惯了这种骑兵独具的混合气味.
哥萨克把这种气味从普鲁士和布科维纳一直带到顿河草原,这种骑兵部队固有的、永久的气味,就象是自己家宅里的气味一样,使人感到那么亲切、熟悉.
普罗霍尔贪婪地抽动了一下短粗鼻子的鼻翅,抬起沉重的脑袋.
"你们是什么部队呀,弟兄们""骑兵……"黑暗里一个低音玩笑地回答说.
"我是问,谁的队伍呀""彼得留拉的①……"还是那个低音回答说.
"唉,真是个混蛋!
"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是哪团,同志们""博科夫斯克团……"普罗霍尔想要站起来,但是脑袋里咚咚直跳,恶心得要呕吐.
他躺了下去,又睡熟了.
黎明时分,从顿河上吹来潮气和凉意.
"是不是死啦"蒙眬中他听到头顶有人语声.
"还有热气……是喝醉啦!
"有人贴在普罗霍尔耳边回答.
"把这鬼东西拖开!
睡得象个死人一样!
喂,照他的喉咙来一下!
"一位骑士用长矛的木杆狠狠地照着还没有醒过来的普罗霍尔的肋部戳了一下,什么人的手扯着他的腿,把他拖到一旁.
"把大车拖开!
都睡死啦!
找到了他妈的睡大觉的时候!
红军眼看就要追上来啦,他们倒象在家里一样大睡!
把大车推到一边去,炮兵连马上就要开过来啦!
快点儿!
……把道路全堵塞啦……唉,这些老百姓!
……"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哇啦哇啦地叫喊.
睡在大车上和大车下的难民动起来了.
普罗霍尔跳起来.
他带的步枪也没有了,马刀也没有了,连右脚上的靴子也不见了,——这一切他竟在昨天醉酒以后全都丢失了.
他不知所措地四下看了看,本想到大车下面去找找,但是开过来的炮兵连的骑手和炮手跳下马来,毫不怜惜地把大车连同装在上面的箱子一起推翻了,眨眼工夫就清除出一条大炮能通过的道路.
"走呀!
……"骑手们跳上马.
拼接起来的宽马套抖了一下,拉直了.
蒙着炮衣的大炮高高的车轮子在车辙里咯吱作响.
炮弹车的车轴挂上了一辆马车的辕木,把车辕挂断了.
"放弃阵地啦勇士们,妈的!
"昨天晚上和普罗霍尔一同喝酒的那个瓮鼻子老头子在车上喊道.
炮兵们默默无语地开了过去,急着渡河.
普罗霍尔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到处找枪和马,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
在一只小船旁,他索性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下来,扔到水里,头象铁箍箍着一样,疼得要命,扎在水里浸了半天.
太阳升起的时候,骑兵开始过河了.
哥萨克们下了马,在顿河的急转弯①这里是戏言.
处上面一点地方,把第一连的一百五十匹卸下鞍子的马赶到水里,顿河从这儿拐了一个直角大弯,向东流去.
这个连的连长蓄着大胡子,红色的硬毛一直长到眼边,鹰钩鼻子,样子凶得很,简直象只野猪.
他的左手吊在一条肮脏的浸满血的吊带上,右手不停地玩弄着鞭子.
"别叫马喝水!
快赶!
赶它们走!
你是怎么啦……难道你还怕水吗……赶下水去呀!
……你的战马不是糖做的,化不了!
……"他对那些往水里赶马的哥萨克们叫嚷不停,棕红的胡子里面露出洁白的大齿特别大的牙.
马匹拥挤在一起,不很情愿地走进冰冷的河水中,哥萨克们吆喝着,用鞭子抽打它们.
一匹额角上有颗浅红色大星斑的白鼻梁铁青马头一个洑起水来.
看来,它已经不是第一次洑水了.
波浪冲洗着它那臀部下垂的身躯,麻束似的尾巴被水冲到一旁,脖子和脊背露出水面.
其余的战马也都跟在它后面,划开水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打着喷鼻,洑进波涛滚滚的顿河水里.
哥萨克分乘六只大船,跟在马匹后面.
有一个护送的人,拿着准备好的套马索,站在船头上,以备万一.
"别划到前面去!
赶它们斜顶着水流洑!
别叫水把它们冲走!
"连长手里的鞭子忽然活了,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子,啪地响了一声,然后垂到沾满石灰的靴筒上.
激流冲击着马群.
铁青马带领着其余的马,轻松地在前面洑着,相距有两匹马那么远.
它头一个爬上左岸的沙滩.
这时候太阳从黑杨树的乱枝后面升了上来,粉红色的旭光照在铁青马身上,它那湿淋淋的、闪闪发光的皮毛霎时间仿佛燃起了扑不灭的黑色火焰.
"留神姆雷欣那匹小骒马!
帮着它点儿!
……它戴着笼头.
你倒是快划呀!
划呀!
……"象野猪似的连长沙哑地喊叫着.
马匹都平平安安地过了河.
哥萨克们已经在对岸等候它们.
他们牵过自己的马,戴上了笼头.
开始从这边往对岸运送马鞍子.
"昨天什么地方着火啦"普罗霍尔问一个正把马鞍子搬上小船的哥萨克.
"奇尔河沿岸.
""是炮弹打起火的吗""哪儿是什么炮弹啊"哥萨克厉声回答说.
"是红党放的大……""统统烧光了吗"普罗霍尔惊讶地问.
"没有……烧的是财主的房子,还有那些有铁屋顶的房子,或者是修建得好的仓房.
""烧了哪些村子啊""从维斯洛古佐夫一直烧到格拉切夫.
""第一师司令部——你可知道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吗""在丘卡林村.
"普罗霍尔又回到难民的大车队那里.
烧树枝、倒塌的篱笆和干牲口粪的火堆的苦烟,被小风一吹,弥漫在连绵不断、无头无尾的野营上空:婆娘们正在做早饭.
夜里,又从右岸的草原地区拥来了几千名难民.
火堆四周的大大小小的车辆上,嗡嗡的人语声响成一片:"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过河呀噢,恐怕轮不上啦!
""如果是上帝的意旨,我们过不了河——那我就把粮食倒到顿河里去,免得落到红党手里!
""渡船旁边人挤人——黑压压的一片!
""我的宝贝儿,我们怎么能把箱子扔在岸上啊""一个劲儿地攒呀攒呀……主耶稣啊,我们的救命恩主啊!
""就该在自己村边渡河……""鬼叫我们跑到这个维中斯克来!
""据说,卡利诺夫角村全都给烧光啦.
""想坐渡船渡过去……""那是当然,留下来,他们饶得了咱们!
""他们有命令:把所有的哥萨克,从六岁的小孩到白发老头子——统统砍死.
""他们要是在河边捉到咱们……你说,那可怎么办""那他们就有了吃不完的肉啦!
……"在一辆油漆的道利式的马车旁,有个身材匀称、白眉毛的老头子正在大声讲话,从他的外表和那威风凛凛的挥手姿势看——准是个村长,而且是拿过多年镶铜头的村长权杖的人物.
"……我质问说:'那么说,各村的老百姓就该死在岸上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带上自己的破烂儿过河呢要知道红党会把我们连根儿砍掉的啊!
'而部队的长官老爷却安慰我说:'老爷子,你别多心!
在全体老百姓没有渡河以前,我们一定坚守阵地.
我们宁可流血牺牲,也决不能叫妇女、儿童和老人们落到红党手里!
'"老头子和婆娘们都围着白眉毛的村长,非常注意地听他讲话,然后就响起了一片乱哄哄的喊叫声:"那么为什么炮兵逃啦""往渡口跑的时候,差点儿没有踏死人……""骑兵也开来啦……""据说,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放弃阵地啦.
""这算是什么规矩把老百姓扔下不管,自个儿逃走啦……""军队都先溜啦!
……""谁来保护咱们哪""瞧,骑兵正洑水过河哪!
……""谁也是先顾自己的小命……""一点儿也不错!
""我们被彻底地出卖啦!
""死到临头啦,就是这么回事!
""应该派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捧着面包和盐去欢迎红党.
也许他们会饶咱们一命,不处死咱们.
"在胡同口,医院的巨大砖房附近跑出了一个骑兵.
他的步枪挂在前面的鞍头上,漆成绿色的长矛杆在旁边摇晃.
"这是我的米吉什卡①呀!
"一个没包头巾的、上年纪的女人高兴地喊起来.
①米吉什卡和米吉申·卡都是尼吉塔的爱称.
她跳过车辕木,从大车和马匹中间挤过,向骑马的人那里跑去.
人们抓住骑兵的马镫,拦住了他.
他把一件盖着火漆印的灰色文件袋高举在头顶上,喊叫道:"我是到总司令部去送报告的!
请你们放开我!
""米吉申卡②!
我的好儿子!
"上年纪的女人激动地喊着.
她那乱蓬蓬的、夹杂着银丝的黑头发绺披散到喜气洋洋的脸上.
她颤抖地笑着,全身贴在马镫上,贴在汗湿的马身上,问儿子:"你上咱们村去过吗""去过.
现在村子里有红军……""咱家的房子呢……""好好的,可是把费多特家的房子烧啦.
咱们家的板棚本来也烧着啦,不过他们把火扑灭了.
费季斯卡从村里逃出来啦,她说红军的长官讲啦:'一间穷人的房子也不许烧,只烧财主的.
'""噢,托上帝的福!
基督保佑他们吧!
"妇人画着十字说.
那个严厉的老头子愤怒地说:"你这是怎么啦,我的亲爱的!
邻居的房子被烧光啦——你却说是'托上帝的福'""叫他见鬼去吧!
"女人激动、快口地嘟哝说.
"他还能盖一座新的,可是我的房子要是烧掉,怎么再盖呀费多特地里埋着一大坛子金子,可是我……一辈子都是给别人干活儿,受穷神的摆布!
""让我走吧,好妈妈!
我要赶快去送文件,"骑兵从马鞍上俯下身,央告说.
母亲跟着马并排走着,一面走,一面亲着儿子那晒得黝黑的手,朝自己的大车跑去,骑兵用年轻的男高音大声喊:"躲开!
我是给总司令送文件去的!
躲开!
"他的马烈性大发,乱扭着屁股,不住地蹦跳着.
人们不情愿地给他让开路,骑兵象是有意缓步走,但是很快就消失在大车和牛马的脊背后面去了,只见长矛在拥挤的人群头顶摇晃着,向顿河边走去②米吉什卡和米吉申·卡都是尼吉塔的爱称.
第六十一章一天的工夫,全部叛军和难民都渡到顿河左岸去了.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第一师维申斯克团的骑兵连最后渡河.
在黄昏以前,葛利高里率领着十二个精锐骑兵连挡住了红军第三十三库班师的进攻.
下午五点,库季诺大得到报告,军队和难民已经全部过河,这时他才下令撤退.
根据早已制定的作战方案,顿河沿岸各叛军连要渡河到左岸,每个连都在自己村庄的对岸据守.
中午时分,司令部已经开始收到连队送来的报告.
大多数连队都已经据守在自己村庄对面的左岸了.
司令部又把草原地区的各哥萨克连调去据守村与村之间的空隙.
克鲁日林斯克、马克萨耶夫——西金村、卡尔金村的步兵连,拉特舍夫村、利霍维多夫村和格拉切夫村的连队守在佩加列夫卡、维申斯克、列比亚任斯基、克拉斯诺亚尔斯基等村之间的空隙上,其余的连队全都撤到后方,撤到顿河左岸各村——杜布罗夫卡、切尔内、戈罗霍夫卡,按萨福诺夫的意图,要在这里编成预备队,以备司令部在顿河防线被突破时使用.
沿顿河左岸,从卡赞斯克镇西边的村庄起,直到霍皮奥尔河口,叛军筑起了绵延一百五十俄里的阵地.
哥萨克们渡河以后就准备进行阵地战:急急忙忙地挖掘战壕,砍伐杨树、柳树和橡树,构筑掩体和机枪阵地.
把从难民那里弄来的所有空袋子都装上沙土,在连绵不断的战壕前面垒起一道胸墙.
傍晚,各处的战壕都已经挖好了.
叛军的第一和第三炮兵连隐蔽在维申斯克镇外的松树林里.
八门大炮一共只有五发炮弹.
步枪子弹也快打光了.
库季诺夫派出传令兵到各处传达严禁随便开枪射击的命令.
命令里建议,从每个连里选出一两名狙击兵,发给他们足够的子弹,这些特等射手专门消灭红军的机枪手和在右岸村庄街道上出现的红军战士.
其余的人只有在红军企图渡河的时候,才准许开枪.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黄昏时分已经把散驻在顿河岸上的自己一师人巡视了一遍,又回到维申斯克来过夜.
禁止在河边地带点火.
所以维申斯克也没有火光.
整个顿河左岸全都浸没在一片紫色的烟雾中.
一大清早,巴兹基的山岗上就出现了红军的先头侦察兵.
很快,整个右岸,从霍皮奥尔河口镇到卡赞斯克镇的山岗上都出现了侦察兵.
红军的阵线象滚滚洪流,涌到顿河岸边来.
后来侦察兵不见了,直到中午,山岗上处处沉没在痛苦、空旷的寂静中,象死了的世界.
风卷起白色的尘雾在黑特曼大道上翻滚.
南天边一直笼罩着大火燃起的深紫色烟雾.
被风吹散的黑云重又汇集在一起,象翅膀似的黑云影子投在山岗上.
白亮的电光在白昼中闪烁.
闪电顷刻间给蓝色的云堆镶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银色花边,接着象闪光的长矛一样刺了下来,刺到一座古堡的凸出的顶部.
一声霹雳仿佛刺破了天上的黑云:从黑云堆里泻下倾盆大雨.
风斜吹着急雨,象上下翻滚的白浪,泼到顿河沿岸群山曰垩的山坡上,洒到被炎热晒得枯萎了的向日葵上,洒到垂下头的禾苗上.
雨水使那些娇嫩的、但因落满尘土而变成灰色的老气横秋的树叶子又恢复了青春,春苗水灵灵的闪着亮光,黄脸盘的向日葵抬起了圆圆的脑袋,从菜园子里散发出倭瓜花的芳香.
干旱的土地吸足了甘霖,好久还在吐着热气……中午时分,象稀疏的散兵线一样,散布在顿河沿岸,一直绵延到亚速海的山岗上的古堡边,又出现了红军侦察兵.
站在沿岸的古堡上,顿河对岸布满了象绿色小岛似的湖泊的黄沙平原,一眼可以看到几十俄里以外.
红军侦察兵开始提心吊胆地走进村子.
步兵散兵线从山岗上拥下来.
红军的炮兵把大炮架在古堡后面,古时候波洛韦茨人①的侦察兵和英勇的布罗得尼基人②在这些古堡上监视来犯的敌人.
布置在白山顶上的一个炮兵连,开始轰击维申斯克.
第一发炮弹在广场上爆炸了,接着炮弹爆炸的灰色烟雾和顺风飘散的、榴霰弹的乳白色烟雾笼罩了市镇.
又有三个炮兵连开始轰击维申斯克和顿河沿岸的哥萨克战壕.
机枪猛烈地在大雷村吼叫.
两挺"戈奇基斯"机枪短促地一阵一阵地射击着,一挺低音的"马克辛"却不停地往外喷洒着枪弹,扫射着顿河对岸来回跑的小伙叛军步兵.
辎重队的车辆川流不息地来到山岗跟前.
红军士兵在荆棘丛生的山坡上挖掘战壕.
两轮大车和军用四轮大车的轮子在黑特曼大道上辚辚地响着,扬起的尘上象盘旋飞舞的长裙拖在车后.
大炮的轰隆声响遍了整个阵地.
红军炮兵连从顿河沿岸山岗的制高点上炮击顿河对岸,一直轰击到黄昏以后.
顿河岸边,从卡赞斯克镇到霍皮奥尔河口镇,布满了叛军战壕的河边牧场上一片沉默.
看守马匹的哥萨克都带着马藏到隐蔽的小树林里,这里长满了芦苇、香蒲和莎草.
这里蚊子、牛虻不会打搅马匹,四周生满野蛇麻草的密林中凉爽宜人.
各种树木和高大的绢柳树可靠地遮住了红军观测员的视线.
碧绿的河湾草地上寂无人踪.
只是偶尔出现几个想跑得离顿河远点儿的、吓得弯腰奔逃的难民.
红军的机枪朝他们扫射一阵,嗖嗖的子弹飞啸声逼得惊骇万状的难民趴到地上.
他们在浓密的草丛里一直趴到黄昏,这时候才赶快跑到树林子里,头也不回地急忙向北逃去,逃往生满赤柏和白桦树的、热情地向他们招手的沼泽地带.
维申斯克被猛烈的炮火轰击了两天.
老百姓都藏在地窖里、地下室里,不敢露面.
只有夜里,镇上被炮弹打得坑坑洼洼的街道才活跃起来.
司令部估计,这种激烈的炮击当然是进攻和渡河的前奏.
人们都担心,红军将在维申斯克正对面渡河占领这个市镇,在叛军直线的阵地上打进一个楔子,把战线分割成两段,然后从卡拉契和梅德维季河口展开侧翼进攻,进行最后一击.
根据库季诺夫的命令,在维申斯克顿河沿岸,集中了二十多挺机枪,配备了充足的弹带.
炮兵连连长得到命令,只有在红军企图渡河的时候才准开炮,打出剩下的几发炮弹.
所有的渡船和小船只都集中到维申斯克上面一点的河湾里,在那里配备了强大的守卫部队.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认为司令部人们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
在五月二十四日召开的会议上,他嘲笑了伊利亚·萨福诺夫和他的同伙的判断.
"他们在维申斯克对面坐什么过河呀"他说.
"难道这儿是渡河的好①波洛韦茨人是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南俄罗斯草原上的一个突厥语系民族.
②布罗得尼基人是十二世纪到十三世纪时,居住在东南俄罗斯草原地带和匈牙利的游牧民族.
历史上经常与波洛韦茨人相提并论.
——作者原注地方吗你们瞧:对岸是一片鼓面一样光秃秃河岸,平坦的沙角,顿河边上既没有小树林,也没有灌木丛.
多傻的傻瓜才会挑选这种地方渡河呀只有象伊利亚·萨福诺夫这样的聪明人才会这样自投罗网呢……在这样光秃秃的河岸上,机枪可以把所有的人一个不剩地都削倒!
库季诺夫,你别以为红军的指挥人员会比咱们还胡涂.
他们当中可有比咱们高明的人!
他们不会直取维申斯克,我们不要错误估计敌人会在这儿渡河,应该认识到敌人在那些水浅滩多、可以躺水过河的地方,或者是在那些地势起伏,有树林隐蔽地方过河.
在这些危险的地带应当加强戒备,特别是在夜里;要警告哥萨克们,不要因大意而遭敌人暗算,应该立即把预备队调到危险地带去,以防万一.
""你说他们不会直取维申斯克吗那么他们为什么天天都要炮轰市镇,一直轰到很晚才罢休呢"萨福诺夫的一位助手问.
"这个问题你去问他们吧.
难道他们单是对维申斯克一个地方炮击吗他们也对卡赞卡村,也对叶林斯基村打炮呀,你瞧,还从谢苗诺夫斯克山上开炮呢.
他们到处都在用排炮轰击.
大概,他们的炮弹一定比咱们的多得多.
咱们的臭……炮队只有五发炮弹,就连这几发炮弹也都是用橡木筒子造的,"库季诺夫哈哈大笑起来:"好,这一下子可正中目标了!
""现在不要瞎批评!
"参加会议的第三炮兵连连长怒冲冲地说.
"现在应该谈正经事.
""你谈哪,谁拉住你的舌头不许你说话了吗"库季诺夫皱着眉头,玩弄着皮带说.
"早就对你们这些鬼东西讲过多少次啦:'不要随便开炮,浪费炮弹,要留着关键的时候用!
'可是你们不听,遇到什么东西都打,对辎重队也开炮.
现在到了紧急关头——没有炮弹用啦.
为什么要埋怨人家批评呢麦列霍夫对你们的橡木炮队讽刺得很对嘛.
你们的工作实在是应该嘲讽的!
"库季诺夫站到葛利高里这面来了,坚决支持葛利高里的建议,认为应该加强最适合渡河地段的防务,并向面临直接威胁的地区集中预备队.
决定把维申斯克现有的机枪调出几挺去加强白山村、梅尔库洛夫村和大雷村各连的力量,因为敌人在这些村据守的地段渡河可能性是很大的.
葛利高里对于红军不会在维申斯克对岸渡河,而要选择比较方便的地方渡河的推测,第二天就证实了.
这天早晨,大雷村的连长报告说,红军正在那里准备渡河.
整夜都听到顿河对岸嘈杂的人声、锤子敲打声和辚辚的车轮声.
无数的大车不知道从哪里往大雷村拉来了很多木板,木板一卸下来,马上就响起拉锯声,还有斧头和锤子的劈砍、敲打声.
从各方面判断:红军正在赶制什么渡河用的东西.
起初哥萨克们估计是在造浮桥.
有两个大胆的家伙,夜里钻到上游离木匠干活发出喧声约半俄里的地方,脱掉衣服,脑袋上戴着树枝编的伪装,悄悄地顺流游下去.
他们紧靠岸边游,设在柳树底下红军机枪哨上的士兵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谈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村子里的人语声和斧头劈砍声,但是水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所以,如果说红军确实是在造什么东西的话,那么决不是浮桥.
大雷村的连长加强了对敌人的监视.
黎明时,观测员们不停地用望远镜进行观察,半天什么也没看见.
但是很快,其中有一个在对德战争中就被认为是团里优秀射手的哥萨克,在黎明的昏暗中,发现一个红军战士正牵着两匹备好鞍子的马,下到顿河边来.
"有个红党下到水边来啦,"那个哥萨克放下望远镜,悄悄对同伴说.
马走到没膝深的水里,饮起水来.
那个哥萨克把长长的、耷拉下来的步枪背带搭在左胳膊肘上,掀起瞄淮器,仔细地瞄了半天……枪响后,一匹马歪着身子,轻轻地倒了下去,另一匹往岸坡上跑去.
红军战士弯下腰,想把死马身上的鞍子卸下来.
哥萨克又放了一枪,小声地笑了:红军急忙地挺直身子,要从顿河边跑开,但是忽然栽倒在地上.
脸朝下栽倒,再也没站起来……葛利高里一得到红军准备渡河的消息,就备上马,赶往大雷村连队防守的地段.
他在镇外过一片狭窄的小湖汊,这片小湖汊是从顿河分流出来,一直伸到市镇的尽头,他向树林子里跑去.
这条道要穿过河边的草地,但是在草地上走是危险的,因此葛利高里选了有点儿绕远的道路: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汊湖尽头,踏着沼泽地的上墩,在绢柳林里走到加尔梅克浅滩(一道长满了睡莲、野芹菜和芦苇的狭窄河沟,它把枯树湖和草地上星罗棋布的池沼连接起来),只是在走过喀勒梅克浅滩以后,他才停下来,叫马休息了几分钟.
如果走直路,到顿河边只有两俄里的光景.
走河边草地到战壕那里——要遭到射击.
本来可以等到黄昏,趁黑穿过平坦的草地,但是葛利高里是个不喜欢等待的人,他总是说"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等待和追赶",他决定立刻就走.
"我拼命打马飞驰,他们打不中的!
"他一面想着,一面从树丛里走出来.
他选准了从顿河边的树林子伸延出来的一带象马鬃似的绿柳行为目标,便扬鞭催马.
马因被打得浑身火烧火燎地疼,被他野性的吆喝,吓得直哆嗦,抿起耳朵,越跑越快,象鸟一样,朝顿河边飞去.
葛利高里还没有跑出五十沙绳远,就有一挺机枪从右岸的山岗上朝他哒哒哒地打了长长的几梭子弹.
"嗖嗖!
嗖嗖!
嗖嗖!
嗖!
嗖!
"子弹象田鼠一样吱吱直叫.
"打得太高啦,大叔!
"葛利高里心里想着,用腿使劲儿去夹马的两肋,放松马缰,把脸贴在迎风飞舞的马鬃上.
趴在白垩山角上一挺重机枪绿色护板后面的红军机枪手,仿佛猜到了葛利高里的心思,又重新瞄准了一下,低低地扫射起来,子弹在马的前蹄周围放肆地噼啪乱响,在空中飞啸的火热的子弹象蛇一样咝咝直叫.
子弹打进春水退后没有干的土地里,溅起滚热的泥浆……"噼啪!
嗖!
噼啪!
噼啪!
"他的脑袋顶上和马的身旁又是一片"嗖!
嗖!
……嗖嗖嗖!
"的子弹飞啸声.
葛利高里站在马镫上,身体几乎全趴在伸直的马脖子上.
碧绿的柳树行神速地朝他滚来.
等到他已经跑了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大炮从谢苗诺夫斯基山岗上开炮了.
钢铁炮弹跟空气的摩擦声震动着空气.
近处的轰隆一声爆炸,震得葛利高里在马上直摇晃.
耳朵里还留着弹片的咝咝的尖叫声,附近沼泽里被空气激烈震荡倒伏下去的芦苇,正沙沙响着想挺起身子的时候,山上又是一声炮响,越来越逼近的炮弹吼声重又把葛利高里紧紧压在马鞍上.
他觉得,紧压着他的、紧张到极点的炮弹飞鸣声,会马上在非常短促的百分之一秒的刹那间爆炸,真的,就在这百分之一秒的刹那间,一片黑云直立在他眼前,飞上天去,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颤抖,马的前蹄好象是陷进什么东西里去了……葛利高里在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摔到地上的劲头是那么大,连保护色呢裤的膝盖都摔破了,皮带也摔断了.
爆炸产生的强大气浪把他推到离马很远的地方,摔下马以后,又在草地上滑了几沙绳远,手掌和腮帮子被土地擦得火辣辣的.
摔得昏头昏脑的葛利高里站了起来.
土块、泥屑和翻起的草根,象黑色的雨点倾泻下来……马躺在离弹坑约二十沙绳远的地方.
马头已经一动也不动了,但是两条沾满泥土的后腿、大汗淋漓的躯体和扁平的尾巴骨还都在轻微、痉挛地颤抖.
顿河对岸的机枪已经沉默了.
沉寂了有五分钟.
几只浅蓝色的鱼鹰在池沼上空惊骇地鸣叫.
葛利高里抑制着头晕,向马跟前走去.
他的两条腿直哆嗦,非常沉重.
他觉得就象平常不舒服地坐了很久以后,又站起来走路,这时由于血液一时流通不畅,双腿麻木得就象是别人的腿似的,每走一步,全身都嗡嗡直响……葛利高里卸下死马身上的鞍子,刚刚走进近处沼泽地的一片被弹片切断的芦苇丛里,机枪又均匀地间歇着响了起来.
子弹的飞啸声已经听不见了,显然山顶上已经在朝另一个新的目标射击了.
过了一个钟头,他来到了连长的土室里.
"现在他们的木匠停止工作啦.
"连长说,"不过夜里一定还会干的.
您最好能给我们送点儿子弹来,否则,真要急死人啦——每个弟兄只有一两梭子子弹.
""傍晚给你们送子弹来.
眼睛可要盯住对岸!
""我们早就紧盯着啦.
今天夜里,我想征集几个敢死队,洑过河去,看看他们那儿究竟在造什么玩意儿.
""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派呀""派去了两个,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可是他们没敢进村里去.
他们在对岸河边游了一趟,可是没敢进村子……如今的事儿,能强迫谁呢这是冒险的事情,要是碰上敌人的哨兵——他就会弄得头破血流.
在自己家门口打仗,哥萨克们显得似乎不那么勇敢……从前,在德国战场上,为了得到一枚十字章,愿意豁出性命去的人可多啦,可是现在,别说是深入敌后去进行侦察,就是站岗放哨,都很难找到人.
现在更糟糕的是老娘儿们也来捣乱:她们来到阵地上,找到自己的汉子,就宿在战壕里,赶都赶不走.
昨天我动手赶她们走,哥萨克们却恐吓起我来啦,说什么:'得啦,叫他老实一点儿吧,不然我们马上就收拾他!
'"葛利高里从连长的土室里走出来,往战壕里走去.
战壕弯弯曲曲,就挖在离顿河有二十沙绳远的树林子里.
小橡树林、艾丛和茂密的小杨树丛遮蔽住黄土胸墙,遮住了红军战士的视线.
交通壕把战壕和哥萨克们休息的掩蔽壕连接起来.
土室旁边堆满了干鱼刺、羊骨头、葵花子皮、烟头和破布片;树枝上挂满洗过的袜子、麻布衬裤、包脚布、女人的内衣和裙子……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娘儿们从第一间土室里探出没包头巾的脑袋.
她擦了擦眼睛,冷冷地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又象只从洞里探出头来的金花鼠似的,缩回黑乎乎的洞口里上了.
隔壁的一间土室里正在低声唱歌.
一个压低的、原是高亢的纯粹女人声调跟男人们的声调交织在一起.
第三间土室的入口处坐着一个不很年轻的、穿戴整齐的哥萨克女人.
一个额发已有银丝的哥萨克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子躺在那里打盹儿,妻子在用木梳子为他篦头上的虱子,轰开落在她的老"爱人"脸上的苍蝇.
如果没有顿河对岸凶狠的机枪扫射声,如果没有沿顿河水面,从上游的什么地方,象是从米古林斯克、也可能是从卡赞斯克镇地区传来的大炮轰隆声,可能以为这是在顿河沿岸扎丁的割草人连绵不断的野营呢,——驻扎在火线上的大雷村叛军连队是一片天下太平的景象.
在战火纷飞的五年中,葛利高里第一次看见这种不平凡的战地风光.
他忍不住笑了,从土室前面走过去,到处都是娘儿们,有的正在服侍丈夫,有的在给他们补缀哥萨克制服,洗涮军用衬衣,有的在为他们做饭,或是在洗那餐简单的午饭的餐具.
"你们这儿过得够舒服的啊!
应有尽有……"葛利高里返回连长的土室时,对他说.
连长龇牙笑了:"我们的日子过得简直不能再好啦.
""舒服过头啦!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说,"立刻把那些娘儿们都从这里赶走!
在战场上,弄成这个样子!
……你这儿是市场还是在赶集这成什么样子这样,红军过了河,你们什么都听不到,你们哪儿有工夫去听啊,光是娘儿们就够折腾的啦……天一黑,把那些长尾巴蛆统统赶走!
明天我还要来,如果再叫我看到一个穿裙子的——我首先把你的脑袋揪下来!
""就该这样嘛……"连长高兴地同意说.
"我本人也反对娘儿们到这里来,可是对这些哥萨克有什么办法呢纪律全完蛋啦……老娘儿们想汉子都想疯啦,要知道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啦!
"他本人的脸也涨得通红,坐到土炕上,用身子遮住扔在炕上的一条女人红围裙,扭过身去,背着葛利高里,严厉地斜倪着麻布遮起来的土室角落,娇妻含笑的褐色眼睛正从那里向外张望……第六十二章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在维申斯克的一个远房姑妈家里住下来,姑妈住在市镇边上,离新教堂不远的地方.
第一天她到处去寻找葛利高里,但是他还没有到维申斯克,可是第二天一整天,直到夜晚,大街小巷都是嗖嗖的子弹飞啸声,炮弹爆炸声,阿克西妮亚没敢出门.
"叫我到维申斯克来,答应和我一块儿过,自个儿却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啦!
"她躺在内室里的大箱子上,怒冲冲地想着,咬着红艳的,然而已经有点儿褪色的嘴唇,老姑母坐在窗前头织毛袜子,每声炮响后,就画个十字.
"噢,主耶稣!
真吓人呀!
他们为什么要打仗呀他们为什么要互相咬住不放啊"街上,在离房子十五沙绳远的地方,爆炸了一颗炮弹.
屋子里的窗玻璃吱吱响着震碎了,落了一地.
"姑妈!
你离开窗户吧,要知道他们会打死你的!
"阿克西妮亚央告说.
老太婆带着嘲笑的意味儿从眼镜里打量着她,愤愤地回答说:"唉,阿克秀特卡!
我看你真是个小傻瓜,难道我是他们的敌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朝我开枪呢""他们会无意中打死你的!
要知道他们是看不见子弹往哪儿飞的呀.
""就叫他们打死吧!
就叫他们看不见吧!
他们是朝哥萨克开枪,因为哥萨克是他们红军的敌人,至于我这个寡老太婆,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呀他们知道他们应该把枪和炮对谁瞄准!
"中午时分,葛利高里趴在马脖子上,沿街向下游的河湾跑去.
阿克西妮亚隔着窗户看见了他,急忙跑到爬满野葡萄的小阳台上呼喊:"葛利沙!
"但是葛利高里已经在转角处消逝了,只有他的马蹄子腾起的尘土慢慢地落在路上.
跟着去追也没有用.
阿克西妮亚站在台阶上痛哭起来.
"是司乔帕跑过去了吧你干么象疯子似的跑出去"姑母问.
"不是……这是我们同村的一个人……"阿克西妮亚含着眼泪回答说.
"那你掉什么眼泪呀"喜欢打听闲事的老太婆追问道.
"您问这个干什么呀,姑妈您不明白这种事!
""好吧,我们不明白这种事……哼,准是相好的跑过去啦.
没有错儿!
无缘无故的,你会这么大哭……我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我懂!
"傍晚,普罗霍尔·济科夫走进屋子来.
"你们好啊!
内掌柜的,你们这儿没有从鞑靼村来的人吗""普罗霍尔!
"阿克西妮亚高兴地哎呀叫了一声,从内室里跑了出来.
"唉呀,我的姑奶奶,你可给我找了份好差事!
我找你找得两条腿都要跑断啦!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完全象他爹,火暴脾气.
这会儿子弹横飞,凡是活物都躲藏起来了,可是他一心想的就只有:'给我找到她,找不到我就打发你进棺材!
'"阿克西妮亚抓住普罗霍尔的袖子,领他到门洞里.
"这个该死的,他在哪儿呀""哼……他会跑到哪儿去他从火线上用两条腿走回来的.
今天他骑的马被打死啦,回来的时候就象一条锁着的公狗一样凶.
问我:'我到了吗''我上哪儿去找她'我说.
'我也不会把她变出来!
'可是他却说:'人又不是针!
'把我大骂一顿……真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他倒是说了些什么""快收拾收拾,我们就走,没有什么说的啦!
"阿克西妮亚一眨眼的工夫就系好自己的小包袱,勿匆跟姑妈告了别.
"是司捷潘派来的人吗""是司捷潘,姑妈!
""好,给他带个好去吧.
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呀喝杯牛奶也好嘛,咱们家还有甜馅饼呢……"阿克西妮亚没有听完她的话,就跑出了屋子.
在去葛利高里住处的路上——她气喘呼吁,脸色苍白,走得很快,连普罗霍尔都央告她说:"你听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过姑娘,但是从来也没有象你这么匆忙过.
难道你忍不住了吗还是着了大火啦我都喘不过气来啦!
谁这样在沙地里奔跑呀你们怎么都有点儿不大象人……"可是自己心里却在想:"他们又破镜重圆啦……行啦,这回就是魔鬼也别想拆散他们啦!
他们为了自个儿寻欢作乐,而却要我冒着枪林弹雨去找这只母狗……我的上帝,可别叫娜塔莉亚知道,她会把我从头到脚……科尔舒诺夫家人的脾气我也很熟悉!
不,如果不是因为我贪杯,把枪和马都丢了的话,我才不会他妈的满镇找你呢!
这就叫自作自受!
"百叶窗紧闭的内室里,点着一支烟气腾腾的牛油蜡烛,葛利高里坐在桌边.
他刚刚擦完步枪,还没有把手枪的枪筒擦完,门吱吜响了一声,阿克西妮亚在门口出现了.
她那窄窄的白额角上被汗浸湿了,苍白的脸上,两只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眼睛里燃着炽热的深情,这使葛利高里一看到她心就乐得哆嗦了一下.
"你把我骗了来……可是你自个儿……连影子也不见啦!
……"她很困难地呼吸着,责备说.
现在她觉得就好象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刚刚相爱的时候一样,除了葛利高里,别的什么都不存在了.
又象先前一样,只要葛利高里不在身边儿,整个世界也就死去了,他一回到她身旁,世界就又复活了……她当着普罗霍尔的面,不害臊地扑到葛利高里身上,象野蛇麻草似的缠到他身上,一面哭,一面吻着情人生满硬毛的脸颊,亲着鼻子、额角、眼睛和嘴唇,小声嘟哝着,抽泣着:"真把我折磨死啦!
……心都碎啦!
葛利申卡!
我的心肝!
""唉,这个……唉,你看这……等等!
……阿克西妮亚,别这样……"葛利高里窘急地嘟囔着扭过脸去,避免看到普罗霍尔.
他扶她坐到长板凳上,从她的头上解下歪披到后脑勺上去的头巾,理了理她那乱蓬蓬的头发.
"你的样子好象有点儿……""我还是原先的样子啊!
可是你……""不,说真的,你简直是发疯啦!
"阿克西妮亚把手放在葛利高里的肩上,含泪笑了,快口急速地低声说:"我问你,怎么能这样啊叫我来……我是两条腿一步一步走来的,什么东西都扔啦,可是找不到你……有一回你从窗外骑马飞驰过去,我跑出去,大声呼喊,可是你已经在拐角的地方消失啦……要是叫他们一下子把我打死,那就连最后一眼也看不到你……"她还说了些非常温柔、甜蜜的、女人特有的蠢话,一直在用手巴掌抚漠着葛利高里微驼的背,用她那永远驯顺的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可怜的、同时又是绝望地挣扎的残忍神情,就象一只被追捕的野兽的神情,这使得葛利高里看着她,感到非常尴尬,很不舒服.
他用被太阳晒焦的眼睫毛遮着眼睛,竭力装出笑的样子,沉默不语,而她的脸颊上激情燃起的红晕却越来越浓了,眼珠子仿佛罩上了一层蓝色的烟雾.
普罗霍尔没有道别就走出去了,在门廊里啐了一口,又用脚擦了擦.
"穷开心,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从台阶上往下走着,恶狠狠他说,并且故意砰地一声关上了板门.
第六十三章他们象做梦一样过了两天,不辨日夜,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有时候葛利高里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昏暗中看见阿克西妮亚凝视着他的、仿佛是在研究他的目光.
她照例是趴在床上,用胳膊时撑着身子,一只手掌贴在脸上,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着他.
"你干吗这样看我"葛利高里问.
"想看个够……我心里总觉得,他们会把你打死.
""好,既然这样觉得,那就看吧,"葛利高里笑着说.
第三天头上,他才第一次出门.
库季诺夫从大清早起就接二连三地派人来请他去开会.
"我不去.
叫他不要等我就开吧.
"葛利高里对通信兵说.
普罗霍尔给他牵来从司令部里新弄到的一匹马,普罗霍尔头天夜里到大雷村连队据守的地段,把藏在那里的马鞍子运了回来.
阿克西妮亚一见葛利高里准备出发,就担心地问:"你上哪儿去""我想到鞑靼村跑一趟,看看咱们村的人是在怎样保卫自己的村庄,顺便打听一下,全家逃到哪里去啦.
""你想孩子了吧"阿克西妮亚怕冷似地用披巾裹上下垂的、黝黑的肩膀.
"是想孩子啦.
""你不去行不行,啊""不行,要去.
""别去啦!
"阿克西妮亚央告说,她的眼睛在黑眼窝里激动地闪烁起来.
"那么说,你的家比我更宝贵啦是吧两头儿都舍不得,是吗那么你就把我带回家去吧.
我会跟娜塔莉亚和平相处……好啦,走吧!
去吧!
不过你再也别到我那儿去啦!
恕不招待.
我不愿意这样!
……我不愿意!
"葛利高里默默地走到院子里,骑上马.
鞑靼村的步乒连懒得挖战壕.
"他妈的,谁出的这种馊主意!
"赫里斯托尼亚用大粗嗓子骂道.
"难道咱们是在跟德国人打仗吗弟兄们,咱们挖个到膝盖深的、普普通通的浅壕就行啦.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在这么硬的土地上挖两俄尺深办得到吗你就是用钢钎也戳不动,别说用铁锹啦.
"大家都听了他的话,于是就在左岸的酥松的断崖上挖了些可以趴在里面的浅壕,在树林子里挖了些土室.
"好啊,咱们变得象田鼠一样啦!
"从来不知道忧愁的阿尼库什卡尖酸刻薄地说.
"咱们住在洞里,靠吃青草过日子,省得你们总是吃什么薄饼卷熏鱼呀,吃肉和鲟鱼面条啦……现在请吃点儿木樨草,怎么样啊"红军并没有怎么打搅鞑靼村的人.
村子对面也没有炮兵连.
只是机枪偶尔从右岸打一阵,对那些从战壕里探出脑袋来的观察哨短促的扫射一阵,然后就又沉默很久.
红军的工事构筑在山坡上.
有时候也从山上放几枪,不过红军只有夜里才下山到村子里去,而且呆的时间不长.
葛利高里在黄昏前走进了自己村子对岸的河边草地.
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每棵小树都能引起一串回忆……道旁是"姑娘地",每年彼得节①分完草地以后,哥萨克们就在这块林间空地上喝伏特加.
阿廖什卡小树林象个山脚似的伸进了草地.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小树林里,狼咬死了鞑靼村一个叫什么阿列克谢的居民的母牛.
阿列克谢死了,他从人们的记忆里消逝了,就象墓碑上的字迹一样磨灭了,邻居和亲属连他的姓都忘了,可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树林却活了下来,碧绿的橡树和榆树伸向天空,鞑靼村的人为了制作家里和农活必需的器具把它们砍掉.
但是一到春天,从短粗的树墩上又长出茁壮的嫩芽,不知不觉地长上一两年,夏天里又长成了阿廖什卡小树林,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秋天里,就象穿上了一身金色的铠甲,早霜打过的、镂花的橡树叶子变成了一片火红的霞光.
夏天里,阿廖什卡小树林里湿润的土地上长满了有刺的黑莓,老榆树顶上筑满了羽毛美丽的灰老鸹和喜鹊窠;秋天里,当橡籽和橡树的落叶散发出浓郁辛辣的芳香时,就会有成群的山鹬飞到小树林暂住,可是到了冬天,一片皑皑白雪上就只有狐狸留下的、象一串串珍珠链似的圆溜溜的脚印.
小时候,葛利高里经常跑到阿廖什卡小树林里来装设捉狐狸的网……他在凉爽的树荫里,顺着去年的道路留下的、现在长满了杂草的旧车辙往前走着.
走过"姑娘地",爬上黑土崖,象喝醉酒一样回忆冲着他的脑海.
小时候,曾经在这里三棵橡树附近的一小片沼泽地里追赶刚刚出生、还不会飞的小野鸭,从早到晚在圆湖里捉鲤鱼……不远的地方,有棵象伞一样不大的绣球花树.
它孤零零地立在村外,老态龙钟.
从麦列霍夫家的院子里就可以看到这棵树,葛利高里每年秋天走到自己家的台阶上,欣赏这棵绣球花树,远远地看上去就象是一片红色的火焰.
去世的彼得罗非常喜欢吃用带苦味的干绣球花做的馅饼……葛利高里怀着淡淡的哀愁,看着从童年时代就熟悉的旧地景物.
他骑的马一面走,一面懒洋洋地用尾巴驱逐着成群地在空中飞舞的蠓虫和凶狠的棕色大蚊子.
清风吹来,翠绿的冰草和梯牧草轻轻地弯下腰去.
草地上绿波粼粼.
葛利高里来到鞑靼村步兵连的战壕边以后,就派人去请父亲.
赫里斯托尼亚在左翼阵地上很远的地方大声喊:"普罗珂菲奇!
快去吧,葛利高里来啦……"葛利高里下了,把马缰绳递给走过来的阿尼库什卡,老远就看见父亲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来.
"啊,你好,长官!
""你好,爸爸!
""回来啦""费了很大劲才挤出时间回来一趟!
快说说,家里的人怎么样母亲和娜塔莉亚在哪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挥了挥手,皱起眉头,眼泪顺着他那黝黑的腮帮子滚了下来……"说啊,怎么回事她们怎么啦"葛利高里惊恐地厉声问.
①圣彼得节在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公历6月16日).
"她们没有过河……""怎么回事!
……""娜塔莉亚在撤退前两天就不能起床啦.
大概是伤寒……就这样,老太婆不愿意扔下她……你别害怕,好儿子,她们那儿一切都很好.
""那么孩子们呢米沙特卡呢波柳什卡呢""也留在那儿.
杜妮亚什卡过河来啦.
她怕留在那儿……姑娘家的事儿,你明白吗现在跟着阿尼库什卡的老婆上沃洛霍夫去啦.
我已经回去过两次.
半夜里,坐上小船,偷偷地渡过河去,看看家里的人.
娜塔莉亚病得厉害,孩子们都很好,上帝保佑……娜塔柳什卡昏迷不省,发高烧,嘴唇都干裂得出血了.
""你为什么不把她们渡到这边来呀"葛利高里生气地喊道.
老头子也发火了,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责备.
"那么你干了些什么难道你就不能回来一趟,把她们渡过河来吗""我指挥一个师!
我要先把一师人渡过河来呀!
"葛利高里急躁地反驳他说.
"我们听说你在维申斯克干的事啦……大概,你也不要什么家了吧唉,葛利高里呀!
即便你不怕人们议论,也该惧怕上帝哟……我也不是在这儿过河的,不然,我为什么不把她们带过来呢我们那一排人驻在叶兰,等来到这儿,红党已经占领了村子.
""我在维申斯克的事儿!
……这与你无关……你给我……"葛利高里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老头子吓了一跳,不高兴地打量着聚集在不远地方的哥萨克们.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小点儿声说吧,瞧,人们会听见……"他改成了耳语.
"你自个儿也不是小孩子啦,自己应该明白,不能太挂念家属.
上帝保佑,娜塔莉亚会好起来的,红党并不欺负她们.
不错,他们宰了一只一岁口的小牛,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他们的心肠很好,并不乱动……拿走了四十斗粮食.
唉,要知道打仗哪能没有损失呢!
""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她们接过来呢""我认为用不着.
你说,把一个病人弄到哪儿去呀而且这是非常冒险的.
她们在那儿很好.
老太婆看守着家产,所以我很放心,村子里着过大火呀.
""谁家的房子烧啦""校场上的房子全烧光啦,买卖人的房子烧得最多.
科尔舒诺夫亲家的家业也全部烧光啦.
卢吉妮奇娜亲家母现在在安德罗波夫斯基村,不过格里沙卡爷爷也留在家里看守家业.
你妈讲,格里沙卡爷爷说过:'我决不离开自己家到别处去,那些反对基督的人是不敢走近我的,他们就怕十字.
'近来他的神智已经完全胡涂啦.
但是,红党显然并不怕他的十字,把房子和仓房全都烧掉啦,可是关于他的消息一点儿也没有听到……不过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到……不过他也该死啦.
二十年前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棺材,可是一直还在活着……可烧村子的人却是你的好朋友,真他她娘的可恶!
""谁呀""米什卡·科舍沃伊,叫他不得好死!
""是他!
……""真是他呀!
他还到咱家来过,直打听你.
对你母亲说:'我们只要一到对岸去——第一个就把你们家的葛利高里绞死.
把他吊在一棵最高的橡树上.
用马刀砍他,我都怕脏了刀!
'又问起了我,发起脾气来.
骂道:'这个瘸鬼滚到哪儿去啦在家里坐在热炉炕上多好.
哼,要是叫我捉住他,虽然不会杀死他,但是要用鞭子抽他,一直抽到他断气了事.
'你瞧他变成什么样的恶鬼啦!
他在村子里晃来晃去,放火烧买卖人和神甫的房子,还威吓说:'为了给伊万·阿列克谢那维奇和施托克曼报仇,我要把整个维申斯克都烧掉!
'你瞧有多厉害,啊"葛利高里又跟父亲谈了约半个钟头,然后就朝马走去.
后来的谈话,老头子再没有扯到阿克西妮亚,但是葛利高里却感到更加尴尬.
"既然爸爸都知道啦,那就是说大家都听说啦.
谁传出去的呢除了普罗霍尔,还有谁看见我们在一起儿呢难道司捷潘也知道了吗"他由于羞愧和对自己的不满,甚至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直响……他跟哥萨克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
阿尼库什卡一直在开玩笑,并且要求给连队送几桶烧酒来.
"只要有伏特加,我们连子弹都用不着!
"他哈哈笑着,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用手指甲弹着肮脏的衬衣领子.
葛利高里拿出自己藏的叶子烟请赫里斯托尼亚和其余的同村人抽;已经是在要走的时候了,他看到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大.
司捷潘走过来,不慌不忙地问候过,但是没有伸手给他.
葛利高里从暴动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葛利高里不安地、用探索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知道了吗"但是司捷潘漂亮、瘦削的脸上神色镇静自若,甚至很高兴,葛利高里如释重负似地叹了口气:"不,他不知道!
"第六十四章过了两天,葛利高里巡视完自己这个师的阵地,回到了师部.
总司令部已经迁到切尔内村.
葛利高里在维申斯克附近让马休息了半个钟头,饮了饮,没有到镇上,直奔切尔内村去了.
库季诺夫见了他很高兴,带着期待的微笑打量着葛利高里.
"啊,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你见到了些什么情况啊谈谈吧.
""看见了哥萨克,在山岗上看到了对岸的红军.
""你看到的可真不少呀!
可是我们这儿来过三架飞机,送来些子弹和信件……""你的命根子西多林将军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呀""你是说我那个同学吗"异常高兴的库季诺夫继续用那种玩笑的腔调反问.
"他信上写着,要我们竭尽全力,坚守阵地,不让红军过河.
还说,顿河军马上就要发动强大的攻势.
""说得多好听.
"库季诺夫的声调变得严肃起来说:"他们要突破红军的防线.
这是非常机密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再过一星期,他们就要突破红军第八军的阵地.
咱们要坚守住.
""我们已经在坚守着哪.
""红军正在大雷村准备渡河.
""斧子还在响吗"葛利高里惊讶地问.
"还在响……我问你,可是你看到了些什么啊你跑到哪儿去啦你是不是在维申斯克睡大觉啦也许,你根本哪儿也没有去!
前天,我把整个市镇都翻遍啦,到处找你,后来回来了一个通信兵,他说:'麦列霍夫不在家,不过从内室里走出来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说:"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出去啦,"可是她的眼睛都哭肿啦.
'所以我想:'也许,咱们的师长正在跟相好的寻欢作乐,躲着咱们吧'"葛利高里皱起眉头.
他不喜欢库季诺夫的玩笑.
"请你还是少听点儿乱七八糟的谣言,给自个儿挑几个短舌头的传令兵吧!
如果你总把些长舌头的家伙派到我那儿去,我可要用马刀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省得他们到处胡说八道.
"库季诺夫哈哈笑着,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你有时候不也喜欢玩笑吗好,别打哈哈啦!
我有正经事儿跟你谈.
我们要搞到一个'舌头'——这是一,还有——应当夜里,在卡赞斯克边界以内,用两连骑兵渡到对岸去骚扰一下红军.
甚至,就在大雷村渡河,骚扰他们一番,啊你以为如何"葛利高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很好嘛.
""那么你是不是亲自,"库季诺夫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率领这两个连去呢""为什么要我亲自去""这需要一个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官,就是为了这个!
需要一个非常有战斗经验的人,因为这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
渡河的时候要是出一点儿差错,就可能一个人也回不来!
"葛利高里被奉承得十分高兴,连想也没想就同意说:"当然由我领着去!
""我们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想要这么干,"库季诺夫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内室咯吱咯吱的地板上来回走着,兴高采烈地谈起来,"不要深入到后方去,只要在顿河岸上的两三个村子里骚扰他们一下,叫他们感到恶心就行啦,搞到些枪弹炮弹,捉几个俘虏,仍从原路回来.
所有这一切都要在夜里干完,天亮时就回到这边来.
对吗就这样,你考虑一下,明天,带哪些哥萨克去,任凭你挑选,干去吧.
我们就是这样决定的:认为除了麦列霍夫,谁也干不了!
如果你干好这次夜袭,顿河军是忘不了你这份儿功劳的.
只要咱们跟自己人一会师,我就给顿河军长官写报告,把你的全部功劳都写上,就提升……"库季诺夫瞥了葛利高里一眼,说了半截话就顿住了:一直神色平静的麦列霍夫的脸突然气得又黑又难看.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葛利高里迅速把两手背到身后,站了起来.
"我是为了升官才去的吗……你用钱雇我的吗……还许愿给我升官……可是我……""你等等!
""……我不希罕你的官位!
""你听我说!
你把我的话误解了……""……我不希罕!
""……你误会啦,麦列霍夫!
""我没有误会!
"葛利高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坐在板凳上.
"你另请高明吧,我不能领着哥萨克过顿河去!
""你别乱发脾气嘛.
""我下去!
不要再谈这件事啦.
""我既不强迫你去,也不央告你去.
你愿意去,就领着去,不愿意去就不去.
咱们的形势现在是非常严重的,所以才决定骚扰他们一下子,使他们无暇准备渡河.
至于升官的话,我只不过是玩笑几句而已!
你怎么连开玩笑也不懂啦而且刚才还玩笑地提到了老娘儿们的事儿,后来我看你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满脸凶相,我就想,等会儿再烧他一把火!
我清楚地知道,你是半吊子布尔什维克,什么官衔都不喜欢.
难道你以为我是当真的吗"库季诺夫极力在摆脱困境,而且笑得那么自然,以至葛利高里一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也许他真是开玩笑吧"库季诺夫接着又说下去:"错怪啦,你……哈哈哈……大发起脾气来啦,老弟!
真的,我只不过是玩笑几句!
想逗逗你……""反正我拒绝到顿河对岸去,我改变主意啦.
"库季诺夫玩弄着皮带头,冷淡地沉默了半天,然后说:"哪,好吧,是改变了主意呢,还是害怕了——这都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你把我们的计划全都打乱啦!
当然我们会另派别的人去.
世界之大,不见得只有你一个人……不过咱们的情况目前确实非常严重——你自己知道.
康德拉特·梅德韦杰夫今天从舒米林斯克给我们送来了一道新的命令.
他们正在派大军来对付我们……哪,你自己看吧,否则你是不会相信的……"库季诺夫从战地皮包里掏出来一张发黄的纸递给他,边上染着褐色血渍,"这是从一个什么国际连队的政委身上搜来的.
政委是个拉脱维亚人.
这个混蛋,一直抵抗到最后一粒子弹,后来就端着步枪对着整整一排哥萨克冲过来……那些有信仰的人当中搜到了这纸命令.
"发黄的、血渍斑斑的纸上用黑色的小铅字印着:命令清剿军博古恰尔"捌"字第一号.
一九一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在各步兵连、骑兵连、炮兵连和机枪连宣读.
无耻的顿河暴动者的末日来临了!
他们的丧钟已经敲响!
一切必要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
为了彻底歼灭暴徒和叛逆者,已经集中了足够的乒力.
到了跟那些该隐①们清算血债的时候了,这帮坏蛋在我们南方战线战斗部队的背后已经进攻了两个多月.
整个工农俄罗斯都憎恶地卑视米古林斯克、维申斯克、叶兰斯克和舒米林斯克的匪徒们,他们打着骗人的红旗,帮助黑帮地主们:邓尼金和高尔察克.
清剿大军的战士们、指挥员们和政治委员们!
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一切必要的兵力和物资都已经集结完毕.
你们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现在进军的信号已经发出——前进!
一定要摧毁那些无耻叛徒们的窠巢.
一定要彻底消灭那些该隐.
对于那些坚决抵抗的市镇丝毫不能宽恕.
只能宽恕那些自愿放下武器和归顺到我们的人.
打倒高尔察克和邓尼金的帮凶们——用铅弹、钢铁和炮火消火他们!
士兵同志们,苏维埃俄罗斯对你们寄予无限希望.
我们要在几天之内,就洗掉顿河叛乱的污点.
他们的丧钟已经敲响!
全军团结一心——向前进!
①该隐的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四章.
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
这里是指叛乱的哥萨克.
第六十五章五月十九日,古马诺夫斯基——红第九军清剿旅参谋长——派米哈伊尔·科舍沃伊到第三十二团去送一份紧急公文,根据古马诺夫斯基得到的情报,这个团现在戈尔巴托夫斯基村.
当天傍晚,科舍沃伊到了戈尔巴托夫斯基村,但是第三十二团团部不在那里.
村子里挤满了装载着第二十三师的二类辎重车辆.
这些车辆由两连步兵护送,从顿涅茨河出发,前往梅德维季河口.
米什卡在村子里乱撞了几个钟头,探听团部的驻地.
最后,有一个红军骑兵告诉他,昨天第三十二团团部驻在博科夫斯克镇附近的叶夫兰季耶夫村.
米什卡喂了喂马,连夜赶到叶夫兰季耶夫村,而团部又不在那里了.
已经是后半夜,科舍沃伊在回戈尔巴托夫斯基村的路上,在草原上遇到了红军侦察队.
"什么人"老远有人向米什卡喊.
"自己人.
""你是啥自己人……"戴白库班皮帽、穿蓝色束腰无领袍子的队长走过来,用伤了风的低音小声问.
"哪一部分的……""第九军清剿旅.
""有部队的证件吗"米什卡拿出证件.
侦察队长在月光下审查着文件,怀疑地盘问说:"你们的旅长是谁""洛佐夫斯基同志.
""你们旅现在驻在哪儿""在顿河对岸.
您是哪一部分的,同志是第三十二团的吗""不是.
俺们是第三十三库班师的.
你是从哪儿来呀""从叶夫兰季耶夫斯基村.
""上哪儿去""上戈尔巴托夫斯基村.
""告诉你!
现在戈尔巴托夫斯基村已经被哥萨克占领啦.
""不可能!
"米什卡惊讶地说.
"告诉你,那儿有哥萨克叛军,我们刚刚看见的.
""那么我怎么到博布罗夫斯基村去呢"米什卡惊慌失措地问.
"你自己想办法吧.
"侦察队长夹了一下自己骑的那匹溜屁股的铁青马,走了.
但是后来又扭回身子,劝他说:"你跟着俺们走吧!
不然,说不定会把你的脑瓜儿砍掉哩.
"米什卡高兴地参加了侦察队.
这天夜里,他跟着红军战士来到克鲁日林村,第二九四塔甘罗格团正驻扎在这里,他把文件交给团长,对他说明为什么不能完成使命以后,就请求准许他留在团里,参加骑兵侦察队.
第三十三库班师是在不久以前由塔曼兵团的一部分和库班志愿军的一部分组成的,这个师被从阿斯特拉罕调到沃罗涅什——利斯基地区来了.
它的一个旅,是由塔甘罗格、杰尔宾特和瓦西里科夫三个团组成的,调来镇压暴动.
就是这个旅击溃了麦列霍夫的第一师,把它赶到顿河对岸去了.
这个旅一面战斗,一面用强行军的速度通过顿河右岸,从卡赞斯克镇地区到霍皮奥尔河口镇西部边界上的一些村庄,右翼部队占领了奇尔河沿岸一带的村庄之后,这才转回来,在顿河岸驻留了两个星期.
米什卡参加了占领卡尔金斯克镇和奇尔河沿岸一些村庄的战斗.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在下格鲁申斯基村外的草原上,第二九四塔甘罗格团的第三连连长,把红军战士在大道边排好,传达刚刚接到的命令.
米什卡·科舍沃伊牢牢地记住了这几句话:"……一定要摧毁那些无耻叛徒们的窠巢.
一定要彻底消灭那些该隐.
……"还有:"……打倒高尔察克和邓尼金的帮凶们——用铅弹、钢铁和炮火消灭他们!
"自从施托克曼被害,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们牺牲的消息传到米什卡的耳朵里以后,他心里就充满了对哥萨克的深仇大恨,每当被俘的哥萨克叛乱分子落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再也不多加思考,再也不听那模糊不清的哀告了.
从那时起,他对每个俘虏都毫不怜悯.
他用浅蓝色的、象冰块一样冷得刺人的目光盯着同乡人问:"跟苏维埃政权较量过啦"不等回答,也不看俘虏的惨白脸,就把他砍死.
毫不怜惜地把他们砍死!
他不仅砍杀俘虏,还要把"红色的公鸡"①放到叛军放弃的村庄的房顶下面.
等吓得发疯的公牛和母牛惨叫着,冲倒燃烧着的牛棚篱笆,跑到胡同里的时候,米什卡就用步枪朝它们射击.
他对哥萨克富裕的生活,对哥萨克的背信弃义的行为,对几百年来在牢固的家宅里养成的顽固、保守落后的生活方式进行着毫不妥协的、残酷的斗争.
施托克曼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牺牲使他充满了对敌人的仇恨,而命令上的字句不过是明确无误地表达了米什卡内心隐忍已久的感情而已……就在这一天,他和三个同伴把卡尔金斯克镇的房子烧毁了一百五十座.
在一座商店的仓库里找到了一桶煤油,污黑的手巴掌里接着一盒洋火,沿着广场烧起来,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后面就跟着冒出阵阵苦烟和火焰,那些商人、神甫和富裕哥萨克的木板镶嵌的、雕梁画栋的漂亮宅第化为灰烬,就是这些家伙"用欺骗的伎俩把落后的哥萨克群众推上叛乱的道路".
骑兵侦察队总是首先冲进敌人放弃的村庄;等到步兵开到的时候,科舍沃伊已经迎风放火烧起那些最富丽的家宅.
他心想,无论如何要回鞑靼村,要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们惨遭杀害,对同村人进行报复,烧掉半个村子.
他心里已经拟好了该烧哪些人家的名单,万一他所在的部队从奇尔河进军时的路线不经过维申斯克,从它左面不远的地方经过时,米什卡决定夜里擅自离队,也要回自己村子去一趟.
还有另外的原因逼使他回鞑靼村去……近两年来,他在偶尔跟杜妮亚什卡·麦列霍娃相见时,一种尚未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感情把他们俩连结在一起.
是杜妮亚什卡黝黑的手指头用鲜艳的丝线给米什卡绣了烟荷包;是她在隆冬时节,瞒着家里人,给他送来烟色羊毛手套,是杜妮亚什卡的一条用过的绣花手绢,科舍沃伊把它珍藏在士兵衬衣的前胸口袋里.
他觉得这块三个月仍然在折叠的地方保存着象干草气味的、飘忽的姑娘身体气味的小手绢,对他来说,简直是太宝贵啦.
每当他独自一人,掏出手绢来的时候,——总会引出不召自来的、激动人心的回忆:井边的一棵挂满冰霜的杨树,从昏暗的天空袭来的风雪,杜妮亚什卡颤抖的硬嘴唇和在她那弯弯的睫毛上融化着①"红色的公鸡"指放火烧房子.
的雪花晶莹的光芒……他仔仔细细地做着国家的准备工作.
从卡尔金斯克商人家的墙上扯下一条挂毯作马衣,这件马衣非常漂亮,绚丽多彩的花纹,从老远就令人赏心悦目.
从哥萨克的箱子里翻出来一条差不多是新的、镶着裤绦的马裤,找到半打女人头巾,可以作三副包脚布.
把一副女人线手套放在马料袋里,因为在目前艰难的战争日子里是不能戴这样的手套的,要等到走上鞑靼村口的山岗时才能戴到手上去.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服役的哥萨克回村子一定要穿戴得整齐漂亮.
米什卡也还未能摆脱哥萨克的传统,甚至在红军中服役的时候,他也要神圣地保持古老的习惯.
米什卡骑的是一匹深棕色、白鼻梁的骏马.
他在冲锋中把这匹马的原主人——一个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哥萨克砍死了.
马是战利品,是很值得夸耀的:马的身量好,跑得快,步伐漂亮,是匹英气勃勃的战马.
可是科舍沃伊的马鞍子却很不象样子.
鞍褥已经磨坏,上面是大补钉套小补钉,后肚带是生皮子做的,马镫长满了陈锈,擦也擦不干净.
笼头也很寒酸,没有一点装饰.
应该想点儿办法,能把马笼头装饰一下也好.
米什卡为此大动脑筋,最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使他心花怒放.
在一座商人的房子附近,就在广场上,放着一张雪亮的镀镍的床,是商人家的用人从烧毁的房子里搬出来的.
床角上有几个白球,太阳一照,闪光耀眼.
只要把这些白球卸下来或者砸下来,挂到马笼头上,那么宠头立刻就会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啦.
米什卡就这样做了:他把床角上的空膛白球拧下来,用丝带把它们挂在马笼头上,两个挂在嚼子环上,两个挂在鼻梁带两旁,——于是白球就象中午的太阳一样,在他的马头上光芒四射.
太阳光一照,简直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亮得每当迎着太阳走的时候马只得眯缝起眼睛,不住地打前绊,脚步走不稳.
但是不管马眼被球的闪光刺得多么难受,不管马眼睛被强光刺得怎样流泪,——米什卡一个球也不肯从笼头上摘下来.
马上就要从焚烧殆半、散发着焦砖和灰烬臭气的卡尔金斯克镇出发了.
这个团要向顿河开,朝维申斯克方向开.
所以米什卡没有费事儿就向侦察队长请了一天假,回家探视亲人.
队长很慷慨,不仅给了一天的短假,而且还加倍照顾:"结过婚了吗"他问米什卡.
"没有.
""有一朵野花吗""什么野花……这是什么意思"米什卡惊奇地问.
"噢,就是相好的啊!
""啊啊啊……这可没有.
我有个心上人,是个贞洁的好姑娘.
""你有带金链的怀表吗""没有,同志!
""唉,你呀!
"侦察队长——是斯培夫罗波尔人,过去是个自愿延长服役期限的下士,他自己在旧军队里曾经多次回家度假,对一个衣衫褴褛的战士从部队回家是什么滋味儿,很有体会,——他从宽阔的胸膛上摘下一块怀表,还带着一条很粗的链子,说:"你会出息成一个好战士的!
喏,带上回家去吧,在姑娘面前显摆显摆,可是幸福的时候,别忘了我.
我自个儿也打年轻的时候过过,玩过姑娘,跟娘儿们调过情,我知道……链子是崭新的、洋金的.
如果有人问,就这样回答他.
如果遇到一个冒失鬼,想凑上来要看什么成色戳子,你就打他的嘴巴子!
常有这样一些无赖,应该什么话也不说,就揍他们的耳刮子.
有一回,不记得是在饭馆儿里还是在窑子里,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一个商店伙计,或是文书出身的下流文人,想要我当众出丑,说:'把表链垂在肚子上,倒好象是真金的……表链上的成色戳于在哪儿,请给我们见识见识吧.
'我总是叫他连想的工夫都没有,就说:'戳子吗喏,这儿哪!
"于是米什卡的好心肠的队长握起有小孩脑袋那么大的褐色拳头,使足了劲儿,猛地一挥.
米什卡挂上表,夜里,就着火堆的光亮刮了刮胡子,备上马,就动身了.
黎明时候他进了鞑靼村.
村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座砖砌的教堂,低矮的钟楼上,褪色的镀金十字架依然指向蓝天,校场四周依然拥挤着神甫和商人坚固的家宅,杨树依然在科舍沃伊家倒塌殆半的小房子上空,亲切地低诉着……只有那象蜘蛛网一样笼罩着街道的、村子里一向少有的死一般的寂静令人吃惊.
街上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家家的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有些人家的门上还挂着锁.
但是大多数人家的门都大敞着.
仿佛是瘟神的黑脚掌踏遍村庄,人家的院落和街道都变得阒无人迹,住房都变得空旷、荒凉.
听不到人语声,听不到牛叫、鸡鸣.
只有一些麻雀,象在雨前一样,落在板棚的屋檐下和干树枝堆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米什卡走进自己家的院子.
家里没有一个亲人出来迎接他.
通到门廊里去的门大敞着,门限旁边堆着些破烂的红军士兵裹腿,皱巴巴的、被血浸黑的绷带,落满了苍蝇、已经腐烂了的鸡头和遍地的鸡毛.
显然,红军士兵几天前曾在屋子里吃过饭:地上尽是打碎的瓦壶片、啃光的鸡骨头、烟头和踏烂的破报纸……米什卡抑制着沉重的叹息,走进内室.
那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有地窖的半边盖板略微掀开了一点——每年秋天把西瓜收藏在这里.
米什卡的母亲有一种习惯,喜欢把怕孩子们乱动的苹果干藏在那里.
米什卡想起这些,便走到地窖盖板前.
"难道妈妈没有在家等我也许,她有什么东西藏在这儿吧"他心里想.
于是抽出马刀来,用刀尖把地窖盖板掀起来.
盖板吱吜一声翻开了.
从地窖里冒出一股潮湿和霉烂的气味.
米什卡跪下来.
他的眼睛还没有习惯黑暗,半天什么也看不清,最后看清楚了:在一块铺开的旧桌布上放着半瓶老酒、一个装着发了霉的煎鸡蛋的锅,还有一个被老鼠吃了一半的面包.
瓦壶上面紧扣着一只木杯……老母亲等待儿子归来,象是等待一位最高贵的客人一样!
当米什卡走下地窖的时候,对母亲的爱和欢乐使他的心哆嗦了一下.
母亲的两只忙碌的手,几天前曾抚摸过这些整整齐齐地摆在干净的旧桌布上的东西!
……这里,在木头撅儿上挂着一只白麻布口袋.
米什卡急忙把口袋摘下来,口袋里装着他的一套旧的,但是缝补得仔细、洗得干净、用棒槌捶得平正的内衣.
老鼠把吃的东西都糟塌了;只有牛奶和老酒没有动过.
米什卡喝下老酒和在地窖里变得凉丝丝的牛奶,拿上内衣,爬了出来.
母亲大概到顿河对岸去了.
"她不敢留下来,这样也好,不然,哥萨克们反正会杀死她的,就是这样,恐怕他们也会为了我把她折腾得象烂梨一样啦……"他想了一下,停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家门.
解开马,但是没敢到麦列霍夫家去,因为他们家的院子紧在顿河岸上,遇上一位高明的射手可以很容易地从顿河对岸用叛军的无壳铅弹把米什卡撂倒.
于是米什卡决心先到科尔舒诺夫家去,傍晚再回校场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放火烧莫霍夫家和其他商人以及神甫的房子.
他骑马穿过几个小院子来到科尔舒诺夫家的大宅院里,走进敞开的大门,把马拴在栏杆上,刚刚要走进屋子,恰好格里沙卡爷爷走到台阶上来了.
他摇晃着雪白的脑袋,衰老得失去了光彩的眼睛瞎糊糊地眯缝起来.
还没有穿破的、油污的翻领子上钉着红领章的灰哥萨克制服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但是肥大的、耷拉着的裤子却直往下坠,所以老头子总在不断用手提裤子.
"你好啊,老爷子!
"米什卡站在台阶旁边,手里舞弄着鞭子说.
格里沙卡爷爷沉默不语.
他那严厉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和憎恶.
"你好啊,我说!
"米什卡提高了嗓门说.
"上帝保佑,"老头子不很高兴地回答了一声.
他又怀着强烈的愤怒,继续仔细打量着米什卡.
可是米什卡却从容不迫地叉开两腿站在那里;他玩弄着鞭子,皱起眉头,瘪起象姑娘一样丰满的嘴唇.
"格里戈里爷爷,你为什么没有撤退到顿河对岸去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呀""我是本村人,所以知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科舍沃伊家的.
""是阿基姆金的儿子吗从前在我们家当过长工,是吗""是他的儿子.
""这就是你啊,先生在举行洗礼的时候给你起的名字叫米什卡,是吗好啊!
完全象你爸爸!
你爸爸从前总是恩将仇报……莫非你也是那号人吗"科舍沃伊脱下手套来,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怎么给我起的名字,我是什么样的人,这都跟你没有关系.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撤退到顿河对岸去""我不愿意走,所以就没有走.
你想干什么你给那些反对基督的家伙们当走狗啦帽子上戴着红星,是吗那么说,就是你这个狗崽子,混帐东西反对咱们的哥萨克反对自己的同村人啦"格里沙卡爷爷腿脚颤抖着走下台阶,看来,自从科尔舒诺夫全家都逃到顿河对岸去以后,他吃得很不好.
他被亲人遗弃,变得衰弱不堪,肮脏得不成样子,站到米什卡对面,惊讶、愤怒地着他.
"我是反对他们.
"米什卡回答说.
"我们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下场!
""《圣经》上是怎样说的'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①这是什么意思""老爷子,你别用《圣经》上的话使我的脑袋发昏吧,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请你马上离开这个家,"米什卡严厉他说.
①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一节.
"为什么""就得要这样.
""你想干什么……""什么也不干!
请你离开这儿!
……""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家.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坏主意……你是那些反对基督的家伙们的走狗,你的帽子上有他们的标记!
在《耶利米书》上就这样说到过你们:'我必将茵萨给这百姓吃,又将苦胆水给他们喝.
我要把他们散在列邦中……'①现在真是到了儿子反对父亲,兄弟互相残杀的时候啦……""老爷子,你别使我头脑发昏啦!
这不是什么弟兄之间的事儿,这笔帐很简单:我爸爸给你们家干了一辈子的活儿,一直到死,我在打仗以前也给你们打过麦子,我那年轻的身体都被你家的粮食口袋压伤啦,现在到了算帐的时候啦.
从屋子里出去,我马上就要烧掉它!
你们从前总是住好房子,如今也请你去住住我们住的房子:住住草房吧.
明白了吗,老头子""噢噢!
这就对啦!
《以赛亚书》上就这样说的:'他们必出去观看那些违背我人的尸首,因为他们的虫是不死的,他们的火是不灭的.
凡有血气的,都必憎恶他们.
'②""好啦,我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耍贫嘴!
"米什卡怒不可遏地冷冷他说.
"你出去不出去""不出去!
你给我滚,该死的冤家!
""都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死不回头的家伙才发生了战争!
就是你们在煽动老百姓,唆使他们去反对革命……"米什卡急忙从肩上摘下马枪.
一声枪响以后,格里沙卡爷爷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吐字清楚地说:"怎么……我自个儿愿意死的……是上帝的意旨要我死……主啊,请收留你的奴仆吧……"他的声音嘶哑起来,白胡子下面渗出鲜血.
"会收留你的!
早就该把你这个老鬼送到那儿去啦!
"米什卡憎恶地绕过直挺挺地躺在台阶下的老头子,跑上台阶.
风吹到门廊里来的干刨花冒出了粉红色的火焰,储藏室和门廊间的隔板墙很快就燃烧起来.
烟雾冲上天花板,被过堂风一吹,涌进了堂屋.
等到板棚和仓房都燃烧起来,屋子里的火焰已经冲到外边.
噼噼啪啪地焚烧着松木窗框镶板,火舌已经舔到房顶的时候,科舍沃伊走了出来……米什卡躺在附近树林子里野蛇麻草缠绕的荆棘丛荫凉里,一直睡到黄昏.
他那匹卸了鞍子、拴着腿的马就在旁边吃草,懒洋洋地啃着肥嫩的梯牧草茎.
傍晚,马渴得受不了,嘶叫起来,把主人惊醒.
米什卡站起身来,把军大衣拴到后鞍桥上,在树林子里用井水饮了饮马,然后备上鞍子,骑马走出树林,朝胡同里走去.
已经化为灰烬的科尔舒诺夫家的庭院的废墟上,烧成炭的黑柱子还在冒烟,刺鼻的烟气向四面飘散.
那座宽大的家宅只剩了高高的房基、塌了一半的炉子和指向蓝天的烟熏火燎的烟囱.
科舍沃伊径直往麦列霍夫家的院子走去.
米什卡没有下马,开开板门,骑进了院子,伊莉妮奇娜正在板棚里往围①见《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九章,第十五、十六节.
②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六十六章,第二十四节.
裙里捡引火用的木片.
"您好啊,大娘!
"他很亲热地向老太婆问候.
可是老太婆却吓了一大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手一耷拉,木片从围裙里撒了下来……"您好啊,大娘!
""上帝……保佑,"伊莉妮奇娜犹豫不定地回答说.
"身体还很健康啊""活是活着哪,至于健康嘛,那就难说啦.
""你们家的哥萨克都在哪儿呀"米什卡下了马,走到板棚跟前.
"在顿河对岸……""是在等士官生来吧""我只管些老娘儿们的事……那些事儿我不知道……""那么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在家吗""她也上顿河对岸去啦.
""鬼把他们都弄到那边儿去啦!
"米什卡的声音哆嗦了一下,一怒之下反倒坚定起来.
"大娘,我跟您说吧:您那宝贝儿子葛利高里,是苏维埃政权最凶恶的敌人.
我们只要一打到对岸去——就首先把绳素套在他脖子上.
可是潘苔莱·普罗珂菲奇根本就用不着逃嘛.
上了年纪啦,腿又瘸,好好呆在家里就是啦……""呆在家里等死啊"伊莉妮奇娜严厉地问,重又往围裙里捡起木片来.
"噢,他还不到死的份儿呢.
也许会抽他几鞭子,还不至于杀死他.
当然,我不是为了这事到您这儿来的.
"米什卡理了理胸前的金表链,低下头说.
"我是来看望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的.
我觉得非常可惜,她竟也会撤退,不过大妈,您是她的亲妈,所以我要对您说.
我要告诉您:我很早就在为她苦恼,不过如今我们还没有工夫去为姑娘苦恼,我们要和反动派打仗,无情地揍他们.
等我们把反动派打垮,在全世界上都建立起和平的苏维埃政权的时候,大妈,那时候我就请媒人到您家来,说您家的叶芙多基亚.
""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
""不,正是时候!
"米什卡皱起眉头说,他的两眉间刻出一道很倔强的皱纹.
"说媒不是时候,可是谈谈这个问题还是可以的嘛.
我再也找不到另外的时间谈这个问题啦.
今儿个我在这儿,也许明儿个就会把我派到顿涅茨河对岸去.
所以我要预先警告您:可别胡里胡涂地把叶芙多基亚嫁给别的什么人,那您可就要倒霉啦.
如果我的部队寄信来,说我已经牺牲,——那么您可以把她嫁给别人,眼下可不行,因为我们俩——已经有了爱情.
我没有给她带礼物来,因为没有地方去买,不过如果您需要什么资产阶级和商人家的东西,您告诉我.
我立刻就去给您拖来.
""千万别这样!
我们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
""好吧,随您的便吧.
如果您比我先见到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的话,请您替我向她问好吧.
大妈,再会吧,请您别忘记我说的话.
"伊莉妮奇娜没有回答,朝屋子里走去,米什卡骑上马,往村里的校场走去.
夜间,红军都从山上下来,进了村子.
大街小巷里响起他们热闹的笑语声.
三个拿着手提机枪,到顿河岸边去放哨的红军战士,盘问了一下米什卡,检查了他的证件.
在"生铁头"谢苗的小房子对面又遇到了四个红军士兵.
其中有两个人拉着一车燕麦,另外两个人——跟"生铁头"的痨病鬼老婆一起——抬着一架脚蹬缝纫机和一口袋面粉.
"生铁头"的老婆认出了米什卡,和他打了招呼.
"你这是拉的什么呀,大嫂子"米什卡很感兴趣地问.
"我们这是帮着贫农阶级的妇女建立家业呀:我们把资产阶级的缝纫机和面粉送给她.
"一个红军战士快口、麻利地回答他说.
米什卡接连烧了七栋房子,都是逃到顿涅茨对岸去的商人莫霍夫、"擦擦"阿捷平、神甫维萨里昂、监督司祭潘克拉季和三个富裕哥萨克的家宅,这以后他才离开了村子.
走到山岗上,他掉转马头一看,只见岗下的鞑靼村里,红色的火焰象闪光的狐狸尾巴,伸向漆黑的天空.
火焰忽而升起来,回光映在顿河的急流上,波光粼粼,忽而低落下去,偏向西去,贪婪地焚烧着房子.
从东方吹来一阵阵草原的微风,把火势吹得更旺了,把火场上象煤末一样闪着火花的滚滚黑烟吹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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