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书名我们骑鲸而去作者孙频责任编辑李霞出版发行上海文艺出版社ISBN9787532177356关注我们的微博:@上海文艺出版社关注我们的微信:shanghaiwenyi意见反馈:@你好小巴鱼目录CONTENTS我们骑鲸而去评论我们如何"而去"如何能够"节花自如"猫将军阳台上访谈所有逃离皆为归来我们骑鲸而去1那个小岛上没有四季,阳光永远凶猛异常,好像离太阳只有一步之遥.
在这岛上待久了,便能看到,长成各种形状的时间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地闲逛.
那些已经苍老的时间仍然栖息在阴森的椰林里,粗大的榄仁树里、橙花破布木里.
坐在榄仁树白骨般狰狞的树根上,甚至还能听见这些时间迟缓滞重的咳嗽.
那是还有恐龙的时代吧,它们就生活在这岛上,寄宿在珊瑚礁上,树木的枝叶间,代代生息繁衍,繁殖出越来越多的时间.
几亿年过去了,这里没有国家,没有战争,没有朝代更替,直接就从恐龙时代过渡到了现在.
刚上岛的人往往会被这些庞大古老的时间吓住.
黄昏,我走近沙滩的时候,远远看见那两只黑背一坐一卧.
这是两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被遗弃在岛上的狗,已经沦为野狗.
坐着的那只像个人一样,竖着耳朵,呆呆望着海水退潮.
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神情忧郁地看了我一眼,便又继续扭头看海水.
它的目光太像人的目光了,我心里不免有些害怕,疑心它其实就是个在岛上被施了魔法的人,只是我没有能力认出他来,又担心它会跳海自杀.
刚来到这岛上的时候,老周就曾告诉我,这岛上的狗因为太孤独,都有些抑郁,很容易染上跳海自杀的毛病.
狗天生是会游泳的,但一旦它打定主意要自杀,它就有本事让海水把自己淹死.
有只狗自杀一次他救一次,每次把它从海里救出来,它还要执拗地继续跳海自杀,反复折腾几次,最后一次终于死成了.
死狗浮在海面上,白色的肚皮鼓鼓的,狗牙雪白地龇在外面,尸体比它活着时膨大了一倍,所以看上去比活着时凶悍了不少.
据老周说,有一段时间,这岛上的狗比人还多.
因为以前那些在岛上采矿的工人和偶尔上岛的渔民一共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几个,人太少,寂寞,所以都喜欢养条狗做伴.
除了工人和渔民,狗便成了岛上的第三大岛民.
第四大岛民居然是眼镜蛇,但眼镜蛇也不是岛上的土著.
据说有一个工人曾把一笼蛇带到岛上来,准备在工作间隙慢慢炖了给自己下酒,不料从笼子里逃掉了几条,眼镜蛇此后就在这小岛上安营扎寨繁衍子嗣了.
爬上榄仁树摘山枇杷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树枝间正盘着一条大蛇,听见声音,蛇盘里倏地吐出一截血红的蛇信子.
此外岛上还有几只野猫,说是野猫,其实都是被人带到岛上之后又遗弃在这里的.
据说有一个工人曾经还想把一头小猪带到岛上来做伴,等它长大就杀了吃肉.
没想到回岛的路上遇到了台风,台风过去了,寒潮又来了,终于等到像唐僧取经一样漂回了岛上,小猪已经在路上长成一头大猪了,结果回到岛上不到一个月,这头猪就跳海自杀了—因为岛上没有第二头猪.
已经退潮,我走到沙滩上,低头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贝壳.
我有一个百宝箱,里面收纳着各种从沙滩上捡到的贝壳.
我曾在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稀奇的贝壳,唐冠螺、毛法螺、海兔螺、泡螺、缀壳螺、鹦鹉螺、蝎尾蜘蛛螺、马蹄螺、椰子涡螺、花仙螺、黑星螺.
还从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外国的酒瓶子,我把它们都插在椰子树的周围,做了栅栏.
阳光好的时候,这些瓶子流光溢彩,状如宝石.
我还捡到过几只漂流瓶,里面装着或长或短的信.
或许是一个船长在船即将沉没时写的,或许是一个水手写给远方的姑娘的.
这些瓶子各自驮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知已经在海上流浪了多久.
我把它们又扔回了大海,让它们驮着秘密继续流浪.
秘密,与魂灵、气息属于同一物种,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在这个世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它们也许正藻荇交横,汪洋恣肆.
有一次还捡到一个越南小孩的尸体,脸已经被鱼吃掉了,身上爬着几只小花蟹.
我和老周把他埋在了干燥的沙滩里.
那里已经有几座苍老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任何记号,只是静悄悄地面海而立.
老周说,当年他刚上岛的时候,这些坟墓就已经在这里了.
当时他还曾见过上一位隐居者留下的痕迹,草棚里尚未吃完的食物已经腐烂,檐下挂着坚硬的鱼干,储水的瓦罐里还有半罐水,而那位隐士却踪迹全无.
他说,那位隐士的前面也许还有别的隐士,前面的前面也许还有.
在更早的古代,这个岛还做过流放地,流放到此的犯人大约没有能活着回去的.
我捡起一片猿头蛤装进口袋,盘算着可以打磨只茶盏.
我在岛上的不少器具都是用贝壳做的.
不远处的沙滩上晒着一颗被海水送上来的椰子,在海水里泡久了的缘故,看上去披头散发,像颗女人的头颅正趴在那里.
那只坐着的黑背还是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海,狗在这岛上待久了都会失去吠叫的能力,一个个变成哑巴.
那只卧着的黑背朝我跑了过来,嘴里竟然叼着一只空矿泉水瓶.
它是在央求我和它玩一种游戏,估计是以前它的主人经常和它玩的.
它们不大看得起岛上的其他土狗,有些孤傲,只它们两个终日厮守在这海边,以鱼和老鼠为生,好像一直在等待主人归来.
我第一次知道狗居然也能像猫一样,以鱼和老鼠为生.
我往那空瓶子里装了半瓶沙,然后使劲把瓶子扔进了海水里,两只狗立刻呼啸着冲进海里,追上瓶子,叼出来,又跑到我跟前眼巴巴地瞅着我,乞求我再扔一次.
我又扔了一次,试图扔得更远些.
很快,瓶子又被两只狗捉了回来,然后又摆到我面前等着我扔.
我很想教会它们扔瓶子,以后就可以不求人了.
我使劲抡圆了胳膊又扔了一次,但也扔不出更远了.
反复扔了几次,自己的那只胳膊都要跟着抡出去了,两只狗仍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夕阳即将入海,在海天交界的地方焚起一把血红的大火,火光在海面上播下了万千鳞片,金色的鳞片织成了毛茸茸一块巨大的毯子,铺在海面上,让人觉得只要走上去,就能一直走到夕阳入海的那扇门前.
两只狗的眼睛也被染成了金红色,更像中了魔法.
我怕它们会跳进海里去叼落日,但它们在海边早已见多了,觉得那只灌了沙子的矿泉水瓶远比这落日更好玩.
夕阳沉入大海,渐渐熄灭,海水开始变得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浑浊,那些黑色的浪花也渐渐长出了牙齿,上岸撕咬着礁石.
漆黑的海水如一切暗处的庞然大物一样散发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远处的几点灯火是正在远海打鱼的渔船,渔船之间会在夜晚用灯光来对话,"收成怎么样""妈的,昨晚又被鲨鱼跟上了.
"它们有特定的灯语,像摩斯密码一般.
夜空广袤幽深,一条疏朗璀璨的银河缓缓流过,一直垂到海里.
这样看上去,海天之间是没有缝隙的,走到海的尽头便可直接爬上夜空.
一些无聊的书上说远古的水手们曾对大海的尽头做过各种猜测,或许是断崖,或许鼻尖会碰上太阳被烫伤,或许脑袋会撞上天空顶起一个大包.
在这样的岛上,还得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谋生问题,比如打鱼、农耕、砍柴.
这里没有权力、审判、祭祀、演出、会议、名牌,退回到文明之始,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皆成云烟.
我独自在这岛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不禁会想起人类那些大大小小的战争、数不清的政权更迭,这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看过很多场希腊悲剧的雅典公民,唏嘘中带有悲怆.
离开沙滩后,我去找老周.
老周是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头,就是说他有几百岁了,我也会相信.
长脸,面孔紫黑色,被热带的太阳烤得又干又硬,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用斧子凿出来的.
脖子上青筋爆出,状如岩石,留着一部庞大的白胡子,朝天竖着一头犬牙参差的白发.
老周不肯讲他的年龄,也不肯讲他到底为什么要只身来到这岛上.
我上岛那天,在船上远远看到海面上浮出一个小岛,实在太小了,简直像个玩具,感觉都可以从海里捞起来带走.
我在船上看到岸边似乎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我一上岸,那人影便远远朝我伸出两只手,跌跌撞撞奔跑过来,在大海的衬托下那人影显得极小极轻,尘埃一般,似乎一阵海风便能吹跑.
那影子飘了很久才落到我面前,我一看,居然飘来个紫黑色的老头,白胡子在海风中飞舞,一张口就被他自己吃进嘴里.
这么炎热的岛上,老头居然穿着一身式样陈旧古怪的三件套西服,到了面前他并未说一句话,只是盯着我使劲地看.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活人了.
他的目光很奇怪,像载重汽车一样,轰隆隆直着就开过来,不会拐弯,盯着我一看就是半天,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还暗暗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穿反,裤子拉链有没有拉好.
后来才发现他不光是看我,看什么都是死死盯住一看半天,看个椰子也是,几乎能在椰子上看出一个洞来,我才慢慢放下心来.
那天他先盯住我看了好半天,然后过来和我握手,把我的两只手抓住使劲摇,像是我们已经认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握了好久的手,他才终于说出一句,吃了没我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就说吃了.
过了十分钟,他又问了一句,吃了没我心想,这老头记性不是很好啊.
只好说,吃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问了一句,吃了吗问得很诚恳,像是生怕失了礼数.
那天,他为了迎接我,特意穿上了几十年前的一套西服,是他最得意的一套衣服,布料好,做工讲究,一直藏在箱底,轻易不拿出来.
他一个人在这个岛上已经生活了很多年,这么多年里只见过几个渔民和曾经在岛上采矿的十来个工人.
隔段时间他会划船去花莲码头卖鱼,换点日用品、换点茶和烟回来.
我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岛上,他紧张地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我说,我们不要谈论这些.
我很是诧异,又问他一个人在岛上是怎么过的.
他牢牢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开口道,吃饭、睡觉、干活、打鱼,围着岛转圈.
我说,这么小的岛,那一天得转多少圈他很慢地眨了眨眼睛说,很多圈,数不过来.
我说,你转得不头晕那也不能每天就转圈吧他说,要干活的,每天都要打鱼砍柴.
然后又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五分钟,忽然说,我藏着书,可以看书,我还有一台录音机,可以听歌.
岛上有个工人还送了我一个舞厅里用的水晶球,水晶球的光是彩色的,能转动,一打开就把屋子照得像个剧场.
我注意到他用了剧场这个词,听起来多少有点古怪.
我又问,那你每天吃什么吃鱼吃海带他继续呆呆盯着我的脸说,靠海嘛,当然吃鱼,我有时候出海打鱼,有时候就在半夜下海捕鱼,因为鱼在晚上也要睡觉,你看它们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里,那就是在睡觉,有的大鱼睡觉的时候大头朝下,尾巴朝上,像萝卜一样.
在水下拿手电筒一照它们的眼睛,它们就呆住了,都不知道跑,伸手一抓就抓住了,和在树上摘果子差不多.
我自己也会种点菜.
我已经被盯得习惯了,不再觉得不妥,我说,一个人多孤单,你怎么不养条狗做伴他皱了皱眉头,笨拙地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我都能听见他目光挪动时的嘎吱嘎吱声,机器缺油的声音.
他又死死盯住一片空地说,那些工人们以前在岛上就养狗做伴,遇到一两个月的寒潮,岛上实在没吃的了,就把自己养的狗杀了吃,像吃自己儿子一样,吃的时候还哭,哭完了还要吃.
再说了,狗最多就能活十几年,肯定要比人早死,它死了你还是一个人,倒不如不养.
我屋里有老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拿弹弓打屋顶上的老鼠玩,老鼠其实也挺好玩.
我先是感叹,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想办法为自己找出些快乐来.
继而又觉得奇怪,问,你说的那些工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他呆着脸半天没言语,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忽然,眉毛一挑,目光钝而有力地从地上弹起,又向我脸上慢慢行驶过来,嘴里的话迟缓地跟在后面,对了,我还养了一套茶具,紫砂的,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当年我把它带到岛上来和我做个伴,真是带对了,茶壶的寿命总比人长吧.
我每天都要泡上两壶茶,早上绿茶晚上红茶,把那茶壶养得都包了浆.
说着说着他忽然打住,目光移开又回来,正色问了我一句,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来岛上干什么我说,来守矿,这活儿没人愿意干.
这岛上有磷酸盐矿,其实就是海鸟的粪便化石.
他把目光慢慢从我脸上挪开,说,守矿告诉你吧,我早就不拍电影了,也不演话剧了,我现在就是个渔夫.
我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奇怪,但也没敢再多问.
我们从此做了岛上唯一的邻居.
他恪守着一套自己的礼仪,每次见了我都要先问一句,吃了没半夜也是如此,刚吃过饭也是如此,然后再热情地长时间握手.
上午刚握过,下午再握.
握完手之后才缓慢进入聊天的程序,但聊着聊着,他的紧张和不安就会噌地被什么点着,在一片黑暗中忽然照亮了他那张紫黑色的面孔.
他狐疑的目光从我脸上悄悄掠过.
但岛上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少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他第一次邀请我到他屋里做客.
他住的屋子是用礁石和贝壳垒起来的,看上去又白净又明亮,屋檐下挂着一排鱼干,像风铃一样叮当作响.
一走进去却咣当一声就暗下去了,只见昏暗中漂浮着几件简陋的木质家具,有床,有桌椅,还有只柜子.
做工粗糙,油漆都不上.
我说,你还会自己打家具他倨傲地点头,在岛上不靠自己靠谁万事不求人.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看到桌上有一台古老的红灯牌录音机,还摆着一摞书,最上面是一本破旧发黄的《莎士比亚戏剧》.
墙上贴着一张古老的世界地图,还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节花自如.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他点了一根烟,红色的烟头在昏暗中一明一灭,声音却似乎游弋在别处,他说,我老家是有四季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可是这岛上没有四季,永远都是夏天,时间静止不动,人会很难受,我就老提醒自己,在心里要有四季,要顺应季节的变化,顺应花开花落,才能做到自如嘛.
我说,莫非喜欢老庄他抽了一大口烟,然后用一个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悄悄对我说,不要信什么老庄,那都是用来统治人的东西,到底活在哪个世道其实也不重要,记住,人活在自己的这里才最重要.
在这岛上没人可说话,就更得多用脑子,要使劲地想使劲地想,一刻也不能停,不然脑子会锈住的.
我见床头贴着几张发黄的照片,便凑过去细看,好像都是话剧的剧照,演员很年轻,化着浓妆,认不出是不是他.
我说,老周,这照片里有你吗他半天才感伤地回了一句,那是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演的,那时候年轻嘛.
我扭头寻他,只见他的一圈轮廓正落在那把破椅子里,看不清面孔,只有一个红色的烟头在他脸上一闪一闪.
我凑过去一看,他正叼着烟摆弄着桌上的一只木盒,小心翼翼地把木盒打开,居然是一盒提线木偶人.
我细细端详,木偶人都是用木头刻出来的,有男有女,他还给这些木偶人缝了衣服穿上,身上挂着贝壳做的装饰品,有的木偶人还有羽毛做的头发,可见是女木偶.
他把木偶人拿出盒子,在桌子上整齐地站了一排.
我低头去看这些木偶人,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看上去有眉有眼,栩栩如生,倒衬得我和老周像两个误闯进来的巨人.
烟头倏地亮了一下,老周喷出一大口烟来,用手指关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得意地说,看见了没我自己不能演戏了,就让这些木偶人来替我演,这张桌子就是我的剧场,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世界剧场.
名字起得是有点大,不过也没关系,凡事都有它的道理,你说是不这个木偶人是哈姆莱特,这个木偶人是他的朋友霍拉旭.
告诉你,我是实在喜欢哈姆莱特,我认为他是莎士比亚发明出来的最了不起的人,他对自己研究得很通透,没几个人能赶得上他.
你看他对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就只回答一句,随它去,真是个英雄哪,英雄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让我的木偶人给你表演一段哈姆莱特临死前的戏吧,现在,哈姆莱特和霍拉旭上场了.
【城堡中的厅堂,国王和王后都倒地身亡.
哈姆莱特:愿上天赦免你的错误,我也跟你来了.
我死了,霍拉旭.
不幸的王后,别了.
你们这些看见这一幕意外的惨变而战栗失色的无言的观众,倘不是因为死神的拘捕不给人片刻的留滞,啊,我可以告诉你们.
可是随它去吧,霍拉旭,我死了,你还活在世上,请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
霍拉旭:不,我虽然是个丹麦人,可是在精神上我却更是个古代的罗马人,这儿还留剩着一些毒药.
哈姆莱特:你是个汉子,把那杯子给我,放手.
凭着上天起誓,你必须把它给我.
啊,上帝,霍拉旭,我一死之后,要是世人不明白这一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誉将要永远蒙着怎样的损失你倘若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
(死)霍拉旭:一颗高贵的心现在碎裂了.
晚安,亲爱的王子,愿成群的天使们用歌唱抚慰你安息.
老周放下木偶人,又很享受地点上一根烟.
我惊叹道,老周,你以前到底是干吗的怎么就跑到这小岛上来了老周喷出几口烟,看上去像头大象正坐在那里栖息,嘴里说,你不用老套我的话,我现在就是个打鱼的.
这时候我发现地上有个被木板遮住的洞口,便吃惊地问他,老周,你屋里还打了一眼井那圈轮廓袅袅冒着青烟,略有些不屑地说了一句,不打井怎么吃淡水我打开木板一看,还有架梯子,原来下面是个地道.
我顺着梯子下去,点起里面的蜡烛,看到地道里还挺宽敞,足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地道里居然有灶台,有做饭用的家什,有桌子椅子,还有一张床,就像是把上面的屋子在地下又复制了一遍,又像是上面那间屋子留在水中的一个诡异倒影.
然后,我在地道里看到了一眼真正的水井.
井口不大,挂着滑轮,可以把地下水打上来.
我冲着上面喊了一句,老周,连地道都修了,这世上还有人能找到你你这都快修成古墓派了.
地道里轰隆隆地四处撞击着我的回声,过了半天才听到上面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来:什么是古墓派等我再从地道里爬上来的时候,吊在屋顶上的那只镭射灯球打开了,五颜六色的灯光长满了整间屋子,热带雨林一般丰茂,瞬间就要把我埋葬.
老周在桌上提着那个叫哈姆莱特的木偶人,意犹未尽地为它配音:因为你虽然经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
灯火辉煌的小屋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屋里熄着灯,我不能确定他在哪里.
熄灯的时候,他可能睡在椰林里,也可能睡在地道里.
我便先绕到屋后面的椰林里.
果然,他正躺在架在两棵椰子树之间的吊床上睡觉,整个人像条大鱼一样兜在其中慢慢晃悠着.
我轻轻摇了他几下,他立刻从吊床里滚下来,见是我,张口就问,吃了没真是讲究礼数.
我点点头,表示吃过了.
接下来他又要和我握手,我们的四只手放在一起握了半天.
我们渐渐熟悉之后,他不再盯住我不放,但目光仍然是直的,还是不太会拐弯,木头棍儿似的戳过来戳过去.
他时不时还会表现出对我的好奇,有一次他悄悄对我说,你手里拿的那个小电话,能让我看看吗握完手他让我坐下,然后从地上放的几只椰子里挑了一颗最大的砍开让我喝,他有本事举着长刀把高高的椰子砍下来,而我没这本事,所以我总是蹭他的椰子喝.
我捧着那只人头大的椰子刚喝了两口,就听他又问,吃了没他蹲在我对面抽烟,把两根烟放进嘴里同时点了抽,豪华得很,好像他嘴里长出了两只象牙.
见我喝完一颗椰子,他立刻起身又要给我砍一颗,我忙说,喝不下了喝不下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不喝了我说,真不喝了.
他还是不肯相信,继续捧着椰子盯着我看,问,为什么不喝了我指指肚子,他便叼着两根烟慢慢把椰子放下,呆立片刻,回屋里把他那套紫砂茶具搬了出来,说,不喝椰子就喝点茶嘛,来我这里总要喝点什么,怎么能什么都不喝呢然后开始泡茶.
我们俩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每天见了面他都是这般倾其所有,每天要请我喝椰子再请我喝茶,还要请我到他屋里,让那些木偶人为我表演《李尔王》《巴巴拉少校》《三姐妹》《暴风雨》,他对莎士比亚简直是热爱,总是夸赞莎士比亚如何伟大.
但他时不时还是会对我产生疑虑,有时候他会冷不丁扔出一句,你到底为啥来岛上我说,早和你说过了,来守矿,我和一家公司签了两年的合同,这工作没人愿意干.
他狐疑地看着我说,国家早就公私合营了,你说的是什么公司我说,老周,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世道又变了.
也不怕你笑话,我在现在的世道里,就属于那种没用的人,一辈子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还生怕和人打交道,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小科员,在单位被人呼来喝去,老婆都说我没用.
离婚后什么都归了我老婆,我房子也没了,又辞了职,就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躲开人类,和人打交道太累了.
他先是有些诧异,外面的世道成这样了继而又微笑道,其实哪个世道都一样,让你回到唐朝宋朝,就不用和人打交道了呆了一呆,他又指着自己的脑袋对我说,你记住,一切世道都是过往,都靠不住的,活在自己这里就最好.
在这岛上,如果那些打鱼的渔民不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真是像岛主一般.
一开始在岛上的日子很是逍遥,果真是远离人寰.
我跟着他在岛上四处游荡,找诺丽果、山枇杷吃,或摘仙人掌的果子吃.
吃之前他会极耐心地把仙人掌果子在地上慢慢打磨,直到把所有的刺都磨秃.
我发现他喜欢把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演变成一个世纪那么长,以此作为消遣.
我说这仙人掌的果子和火龙果会不会是亲戚啊.
他说,什么是火龙果,长得像龙么我告诉他,这仙人掌的果子再胖十倍就是火龙果.
吃完后我们的牙齿都红得像吸血鬼,倒也不在乎,反正没人看.
他教我认识岛上的各种植物,羊角树、黄檀、灰莉、驳骨树、麻露兜、鹅掌柴、变叶木,教我把破瓦罐或动物头骨扔在浅海处,过几天捞上来,破瓦罐或头骨里就会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海鳝,几颗海鳝头同时从一个孔里伸出来摇摆张望,像极了女妖美杜莎的头颅.
他还得意地教给我一个娱乐的办法,把从树上采下的生槟榔切开,蘸上贝壳粉,用蒌叶包起来慢慢嚼.
他烟瘾极大,终日像座烟囱似的,坐在我对面时突突突地不停冒烟,好像他身体深处堆满燃料,随时都在燃烧.
他说,你待久了就知道了,在岛上没什么都不能没有香烟.
有个渔民到深海打鱼的时候会在岛上住几天,他会把假烟假酒带到岛上来卖给我们,明知道是假的,我们还是照抽照喝不误.
假的总比没有好.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我发现在这岛上最可怕的事情竟然是没有人可说话—而我原本是为了避开人才来岛上的.
一阵晚风吹过,椰子树巨大的树叶张牙舞爪地挥舞在我们头顶的夜空里,看上去只是黑色的剪影,硕大无朋,散发着史前的气味,像栖息在化石里的古生物.
他抽了口烟叹气道,感觉到了吧在这岛上倒是自由自在,可就是太孤独了.
从前那些工人在的时候还好一些,我还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打牌喝酒,他们好玩,喝多了就往椰子林里一躺.
岛上没女的,那真是不穿衣服也没人管.
为了打发寂寞,他们给每个人都起了一堆外号,每天换着叫,每天把每个人都从头到脚挖苦一遍来取乐.
每次补给船来了,岛上所有的人都会拥向码头围着船看,倒不是因为送来吃的喝的,主要是为了看人.
哎呀,看到一个人,哎呀,又一个.
一连看到好几个人,虽然都不认识,但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就想过去和人家说话,想抱住人家,想和人家喝酒,可都是男人哪.
所以每次补给船来了,他们就像过节一样高兴,我也会跟着他们去凑热闹.
我说,你这么多年就再没去过城里他把烟头塞进空椰子壳里,立刻又点上一根,说,早几年回去过一次,被吓坏了,怎么长出那么多高高的楼房.
一出了岛,那真是看什么都新鲜,看见头猪也高兴,觉得所有的猪都好看.
看见生人那更是高兴得不行,老远就想和人家打招呼,想跑过去和人家握手,还想把两只手都用上和人家握.
如果在街上看见有人吵架,哎呦,那高兴得简直不得了,一定要站在一边竖起耳朵听人家把架吵完,生怕拉下一句.
不敢过马路,一看见汽车心里就害怕,生怕撞到自己身上.
就商场门口那玻璃门,你知道吧,就那种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上面连个字都没有,我以为根本就没玻璃,想走进去,结果一头就撞在了玻璃上.
买东西的时候,因为我不知道砍价,他们就把价格抬高两倍卖给我,还叫我老板.
我在岛上几十年了,不知道外面变化这么大,什么都没见过,买了些稀罕的吃的带回岛上,结果囤着囤着都坏了还没来得及吃.
最关键的还是囤烟,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烟,没有烟那可怎么活实在没有烟的时候我就在地上捡自己扔的烟头抽,抽着抽着连手指头都能点着.
我也跟着他抽了两口烟,说,以前怎么就没觉得烟是这么好个东西,现在发现确实是好.
你在这岛上待了这么多年,缺吃少穿,就没想着要走他抖着白胡子哈哈大笑,说,那是你还没想明白,我这才是活到人的根子上去了,活到根子上了,你就会觉得世间的好多东西都不真实.
说罢他起身回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把核桃.
他说,忘了给你吃好吃的了,上次去码头,拿鱼干换回来的.
他用石头把核桃砸开请我吃,自己也拿起一只,却并不急于吃下去,他开始捧着核桃细细啃上面的核桃皮.
他啃得很仔细,像在小心翼翼地给一颗脑袋剃头发.
他一边啃一边说,岛上就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害怕过,害怕自己的精神会不会出问题,后来发现没事,在这里就必须得多用脑子,每天用,使劲地用,使劲地琢磨事情,翻来覆去地想问题,那你就不怕.
你知道不原来在这岛上采矿的那些工人就疯了两个,好好的小伙子忽然就给领导打电话,你是李连坤吧我的命令你还没接到我要坐大船走,要有洗澡间有餐厅的那种大船,船上要存一万五千瓶好酒.
他慢慢用门牙把核桃仁外面的那层皮啃得干干净净,犄角旮旯里也不放过,渐渐露出了雪白的核桃肉,看上去简直像一只精雕细刻的工艺品,让人不忍下口.
他这才把核桃往空中一抛,像玩杂技一样用嘴稳稳地接住,慢慢慢慢地嚼碎了.
我发现,在这个岛上,最简单的动作都会被分解成无数个细枝末节,每个细节里还能再长出更微小的细节,然后还有更更渺小的细节生生不息.
这种庞杂和繁复使得一个最简单的动作都会迸射出火箭升空的威力和炫目.
他终于把那颗核桃嚼完,又慢慢拿起一颗,像原始人一样用石头砸开.
为了制止这套动作的无休止繁殖,我忽然说,明天二十号吧,我们公司的补给船要来了,有个女的会跟船过来.
消息是前两天知道的,有个女人会跟着下一趟补给船来岛上工作.
过了好半天他才点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却并不说话,只是继续砸核桃.
他明显有些激动,把手里的核桃放下拿起又放下,呆呆想了想,忽然又抱起一只椰子,晃了晃里面有多少椰汁,却又把椰子放下,摸出一根烟放到了嘴里,点着了.
火柴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目光依然是直的硬的,却跳动着一点柔软的喜悦.
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又阴森又明亮,像一座深夜里点着灯火的寺庙.
2补给船夕发朝至,到了岛上码头的时候是早晨九点.
这天我和老周像过什么盛大节日一样,早早就蹲在码头上等着船来.
除了彼此,我们都好久没有见过别人了,何况还是个女人.
现在我穿得也像过节一样,我洗了头,换了身最像样的衣服,老周则隆重地穿上了他那套古老的三件套西服.
因为有时候岛上几年才来一个人,所以对待每一个上岛的人他都要这般隆重.
我发现即使在如此蛮荒的岛上,礼仪仍然是存在的,比如眼镜蛇在攻击人之前会先猛地站直,一下蹿起一人高,这是蛇进攻人之前的必备礼仪.
就连眼镜蛇脖子里的那个徽章,看着都有了几分绅士气质.
早晨的海面过于平静,一种无边无际的平静,看久了多少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觉得这才是世界的真正面目,一成不变的蓝色虚无,日复一日,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几亿年地重复着.
而我们那点几千年的文明只不过是时间的表皮罢了,薄薄一层,随风便可揭掉,其实根本微不足道.
这时候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点,渐渐地,那个点变成了一艘渺小孤单的船,浩瀚的静止不动中唯一蠕动的物体.
补给船来了.
一扭头,我忽然发现老周很紧张,以至于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嘴唇半张着,目光牢牢盯着那只越来越近的船.
船员们开始依次往下搬运淡水、蔬菜、冻肉、大米.
我会慷慨地把这些食物分给老周一些,他则回赠我椰子和鱼.
我们两个立在那里左顾右盼,搓着手,兴奋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看到每一个人都觉得是亲人,都想过去使劲握手,想过去和人家拼命说话.
昨晚海上没起浪吧……上次的冻肉已经吃完了,这几天每天都吃鱼肉.
……你们吃了吗……今天天气真不错,回去的时候说不定你们会遇上海豚追着船跑.
……你们吃了吗……吃了吗……这时候,甲板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拖着一只大行李箱站在那里.
远看感觉她穿着还挺时髦,大概是因为从初冬一步跨越进了夏天,有些猝不及防,她身上还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短裙,腿上是黑色紧身裤,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短款皮夹克,脖子里系着一条白色丝巾,打了个蝴蝶结.
一头烫过的短发,卷刘海压着眉毛,长脸,看上去很白.
我们两个男人戳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手搭凉棚,站在甲板上环顾了一圈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我们身上,然后拖着箱子向我们走了过来.
一直走到我们面前我才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最少也有五十岁出头了,长满细碎皱纹的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眉毛描得很黑,头发是染过的,看上去又黑又沉,像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嘴唇上涂着口红,泛着一层红色的油光.
她扬起两道黑眉毛,举起一只手,很自来熟地和我们打招呼,哈罗,你们是来接我的吧谁说岛上没人了,你们俩不就是人吗那只手上戴着一串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中指上还戴着一只巨大的假宝石戒指.
这座岛上有一幢早已废弃的二层小洋楼,可以算得上是这岛上最辉煌的文明痕迹.
不知当年是哪个富商或南洋华侨心血来潮在这小岛上建了这座广式小洋楼,不知是想来这里养老还是为了避世隐居.
看来哪一代人里都会有几个隐居者的,隐逸也是人类文明中的重要一部分.
只是这小洋楼建成之后就一直空着,从没有人来住过,已被热带植物慢慢吞噬.
那小洋楼红砖墙面,门口立着两根欧式门柱,拱形门,五角基,建得像模像样.
这样一幢标致的洋楼立在这样蛮荒的小岛上,显得尤其诡异,像座坟墓,没人敢进去,都觉得害怕.
那洋楼的旁边长着一棵大榕树,榕树的根蛮横地到处爬行,气根层层叠叠,有如烟瘴,落地又变成小榕树.
子嗣成群,根须纠缠,像只巨大可怖的八爪鱼一样几乎要把整幢洋楼抱在怀里.
春羽和肾蕨的种子落在窗台上,窗台上长出的草像帘幕一样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
远远看过去,那两扇窗户都是绿色的,让人疑心这屋里住的其实都是树,各种各样各个年龄的树.
一株小叶榕居然从墙缝里长了出来,长得还挺好,生机勃勃,它的根整个都露在外面,像蛛网一样盘了满满一墙.
据说是这房子主人的后人知道在岛上还有这么一处房产后,虽不打算搬到岛上来住,却怕房子坍塌毁坏了,便雇了一个人来岛上专门看护和打扫这幢洋楼.
也是没人愿意干的职业.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受雇来到岛上的.
我们两个男人都是好久没有见过女人的了,虽是一个老女人走过来,我们也还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看了半天.
哦,女人是长这个样子的,差点就忘了.
我忽然发现我和老周真是越来越像了,盯住人一看就是半天,目光不会拐弯,只要看到个生人就拼了命地想和人家说话,热情万丈,却又失语,半天蹦不出几个字.
女人刚走到我们面前,老周便伸出两只手使劲握住了人家的手,握了好半天.
我也走过去使劲和她握手,也握了好半天,她的手干燥而柔软.
在这岛上,时光倒流,文明消怠,宇宙的规律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更重要的是没有了人群里的种种扑朔迷离.
在这岛上想起人类,竟有一种隔世的恍惚感.
这时候我听见老周问了女人一句,你吃了没女人嗓门很亮,举止活泼,她不知道老周只是一种礼仪,回答说,随便瞎吃了点,在船上吃了块面包.
我们帮她拎着行李箱朝小洋楼走去.
一打开木门,几只鸟扑棱棱地飞出去了.
探头一看,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住了满满一屋子树精,却没想到屋里居然还有家具,可见当初那人是真有心要隐居于此的,不知为什么没有来.
可见万物生灭有时就在一念之间.
屋里潮湿阴暗,墙上爬着毛茸茸的青苔和蕨类植物,猛一看,觉得好像游进了几百年前埋在深海的沉船里,阒寂腐朽,一切都被暗绿色的苔类所覆盖.
我们一上午都在帮她收拾房子.
我们太寂寞了,连帮助一个陌生人都让我们兴奋不已.
在这岛上,所有的历史都已经失效了,只有最原始的时间,我们像远古生物一样漫游其中,似乎又回到了时间的起点,一切文明的进化又得从头开始.
房子终于收拾出一点样子来了,她打开行李箱,把几件衣服放进散发着霉味的柜子里,又取出一面小镜子和几瓶化妆品摆在桌上,又取出一只小女孩才会玩的塑料化妆盒,两本厚厚的相册,一个笔记本,都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又取出一幅字画,上面写着四个毛笔字,心若止水,让我们帮她挂在墙上.
这时候我听到老周又问了一句,你吃了没我看看太阳的角度,估计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便邀请他们俩去我那里吃午饭.
我们刚刚知道了她叫王文兰,她说话的语气很像撒娇,很久没见过女人,我不太敢确定那是不是撒娇.
她说,你们出去等我一下好不好,热死了,人家要换件衣服嘛.
等她换好衣服我一看,又是一条短裙,刚到大腿那.
她背着个黑色双肩包,看起来有些过分的活泼,走路蹦蹦跳跳,一路上东张西望,不停地问这是什么树,那个果子能不能吃,又问我们在海里有没有见过鲸鱼,鲸鱼的头上是不是真的有喷泉.
她用手使劲比划着,鲸鱼应该好大好大吧.
我说,兰姐,你多大年龄了她斜睨了我一眼,歪着头对我说,你猜我摇摇头.
她笑了起来,真不礼貌,哪能随便问女士的年龄,五十六了,老啦.
我说,真看不出来,看着顶多四十岁出头.
她笑而不语,忽然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那只手软软的,把我吓一跳.
我住在以前那些采矿工人留下的宿舍里,房前长着几棵巨大的椰子树,可能是年龄太大了,叶子之坚固之辽阔,简直不像植物,倒像一个小王国.
我蒸了条红石斑,焯了一大盆螺,有红口螺、太阳螺、六角螺,炒了一点青菜,酒是用诺丽果泡的二锅头.
在开始吃饭之前,我注意到她从包里掏出一包没拆开的新纸巾,特意摆在桌子中央.
她拿起筷子半天不肯夹菜,忽然说了一句,这次吃了你们的饭,下次我请你们好不好我从来不喜欢欠人家的,我包的饺子特好吃,我会做各种品种的饺子,下次我包饺子给你们吃,你们喜欢吃什么馅的我忙说,这鱼和螺都是从海里捞上来的,只要你想吃,天天都有,不花一分钱.
老周说,我在岛上试过种棉花,没有成功,不然种点棉花,都能自己织布穿.
她看着我们,目光婉转,忽然间抿嘴一笑,又斜睨着我说,可别骗我,真不花钱啊我说,真的一分钱没花,快吃快吃,要凉了.
她犹豫地举起筷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把那包纸巾不停往我们跟前推,嘴里说,你们用我的纸巾,这是好纸巾.
我说,不用不用.
她又连忙说,这可是质量好的纸巾.
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饭,喝下去几杯酒,用了她两张纸巾.
吃到一半,她忽然打开双肩包取出一面小镜子和一支口红,眼睛看着小镜子,嘴里说,Excuseme,我先补个妆.
我和老周默默地坐在对面看着她补了一遍口红.
我注意到那个双肩包很旧了,人造革的,边上一圈已经掉了皮.
她放回口红,抿了抿嘴唇说,我当年上高中的时候英语和语文都不差,就是没考上大学,数学不好.
你们说这是不是命不是命是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
空气有些僵硬,我找话说,兰姐,你怎么愿意跑到这么偏僻的小岛上来工作她挺起胸脯,嘴角含笑,斜斜看了我一眼,又看着老周说,瞧你问的,哪儿给我钱,我就去哪儿呗,这不有钱挣嘛,再说你不也在岛上工作吗我说,确实,有钱挣就行,这里工资倒是给得高,就是这岛上人太少,没人愿意来,都怕待久了会疯掉.
她嘴角继续含着一丝怪异的笑,扎得人有点疼,人少多好哪,我就喜欢人少,人一多我就觉得他们都在盯着我看.
老周疑惑地看着她说,谁盯着你看她无辜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多人啊,我觉得到处有人盯着我看,笑话我,所以我就想躲起来,躲到没人的地方去,小岛上多清净,这不,一有人介绍,我就赶紧来了.
老周心事重重地看了我一眼,犹疑了一下,摸出两根烟,递给我一根,我忙接住.
我俩刚把烟点上,就见王文兰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小拇指上涂着红色指甲油,依然是那种挑逗性的笑容.
她整个人身上流动着一种东西,说不上是什么,但会让人略感不安.
她半笑着说,就许你俩抽啊也给我一根儿呗.
她用很夸张的手势夹着一根烟坐在我们对面,有点像旧社会的姨太太,看样子像是从电视里学来的.
她抽了一大口,笨拙又义无反顾地用鼻子喷出去老远,咳嗽了几声,连连笑着说,你们信不信,这么久了,我就数今天快活.
我俩没敢吭声.
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说,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快活过了,今天我真的很快活.
我这个人吧,上半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真的一天都没有,告诉你们吧,从现在开始,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为自己活了.
她一边说一边向我们竖起一根指头,努力地摇动着那根指头.
她在教给我们,这是一.
我忙说,我们仨有缘分,能在这种地方认识,来,一起喝一杯.
我们三人便干了一杯.
喝完一时无话,王文兰又独自饮了几杯,看得我和老周面面相觑.
起风了,门口的椰林沙沙作响,巨大狰狞的树影投在窗户上,像怪兽一样直欲把头伸进屋里来.
我说,吃差不多了吧要不到海边走走去我们三人几分钟就走到了海边.
海浪在我们脚下低吼一会就跑远了,不多一会又吼着回来,仔细听的时候就会发现海浪声是起伏不平的,它时而会变得渺远依稀,时而又会突然扑到人耳边来,如恶犬一般.
夜幕低垂,银河灿烂,在夜里人最能感受到大海那种不可估量的广漠.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周围全是无意识的海洋疆土,荒芜广袤,有一种站在世界尽头的废墟感.
黑暗的海面上远远飘着几点渺茫的灯光,那是渔船.
这时候王文兰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哎呀,马上九点了,你们等我一下,我要跳段舞.
我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要跳段舞,你们想,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锻炼身体是真不行了,跳舞又能锻炼身体,又显得人有气质.
我从小就喜欢跳舞,你们说我怎么就没当个舞蹈演员呢没这个命吧.
说罢她就打开手机,放出一段不知名的音乐,音乐湿哒哒地在我们身边盘旋着,然后她自顾自地跟着音乐,在沙滩上跳了起来.
我开始有些不敢看,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闭了片刻,把心一横,又睁开了.
她还在沙滩上跳,已经脱了鞋子.
她身后是辽阔黑暗的大海,像是舞台上的背景,浪花不时扑上岸来又迅速撤走.
有时候它们会暗暗攒足了力气,忽然扬蹄高高站起来,立在面前与我们对视着.
她的动作简单机械,不停重复,并没有多少花样,但她跳得过于投入,真像站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一般,以至于竟有了几分可怕的庄严感.
老周死死盯着她看,我却再次不忍看下去,目光移向沙滩.
沙滩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猛地看上去,还以为是一块星空掉了下来.
那八成是些被海水冲上岸的海蜗牛、光脸鲷、栉水母和夜光虫.
忽然,一个大浪从海里窜出来,像只巨兽一样在我们面前立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我和老周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却见那跳舞的女人已经被大浪吞了进去.
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见那海浪已经叹息着往后撤了,她被海浪重新剥了出来,留在原处,像人鱼在刚出水的一瞬间,浑身披挂着一层完好的水帘,水银一般闪闪发光.
她正站在那里独自神秘地笑着.
3我跟着老周慢慢学会了打鱼,我们会一起摇着小船出海.
小岛渐渐看不见了,四面八方皆是汪洋,全世界属于我们的空间只剩下这条小船.
阴天,海水是灰蓝色的.
大海有很多种颜色,它是世界上唯一能随着季节和天气自由自在变色的庞然大物.
有时候在船上盯着海水看久了便很想一步跨进去,踏在海面上跑动,一路跑下去,竟忘记了海水是软的.
巨大的鳐鱼像黑色的毯子一样在水中游过,竟有小船那么大.
鳐鱼长着一张人的面孔,终日笑嘻嘻的,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尾巴尖有毒.
曼波鱼浮在海面上睡觉,几条长着翅膀的飞鱼倏地飞出海面,三级跳一般飞出老远又一头栽进海里,看上去形同海底的鸟类跑出来放风.
老周一边划船一边对我说,你说这个王文兰,为什么要到岛上来我叹息道,能到岛上来的人,估计是有什么难处吧,老周你呢说说嘛,你是为什么来到这岛上老周像是没听见一样,只顾划船,并不搭理我.
上岸之后,我拎着一条捕到的大青衣朝着那幢小洋楼走去.
鱼很大,我打算把它作为礼物送给王文兰.
好不容易岛上才多了个人,不管她是谁,都让我觉得欣喜.
还没走近洋楼,就看到楼前的两棵椰子树之间躺着一个人.
走过去一看,是王文兰正戴着墨镜躺在一张吊床上.
我说,嗬,装备还挺齐全,吊床都带来了.
她躺在吊床上没有说话,也没有扭脸看我,因为戴着墨镜,我分辨不出她是不是睡着了.
我走到跟前往那墨镜里窥视,猛然发现她正躲在墨镜后静静地看着我,我吓一跳,后退了两步,忙举起大鱼在她面前晃,兰姐,我给你送条鱼.
正说话的当儿,老周只穿着一条短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
她翻身坐起,依旧戴着墨镜,指着老周的背影尖声问我,他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也不考虑跟前还有个女同志我说,岛上就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每天都这样散步,习惯了,你让他忽然改,他一时也改不过来哪.
她斜睨着我说,我要不来岛上,你们俩大男人是不是连短裤都不用穿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又说,你把鱼放下,先给我拍几张照片,我看这里景色真不错,记着啊,一定把大海给我拍进去,我从小就想在海边拍张照片,结果五十多岁才见到大海.
说着把手机递给我.
我说,对,拍几张照片发给家里人看看.
她扭头看着我,有些不满地说,拍照就一定要给人看就不能留着自己看她今天穿着一件粉色半袖衫,白色七分裤,衬衫扎进裤子里,系了一条咖啡色的腰带.
她戴着墨镜,两手插在裤兜里,边在我前面走边说,我这个人特别喜欢拍照,因为拍照可以把人生的美好留住,我有两大本相册,以后慢慢给你看.
拍照的时候她一直戴着墨镜,以至于我无法捉住她的目光,也不知道她正看着哪里.
不过她拍照的姿势都很专业,过于熟练了,好像彩排过很多次,有点油光水滑的感觉.
我们拍照的时候,老周穿着短裤又从我们身边绕过去两圈,因为岛太小了,几步就是一圈,必须得不停绕圈.
她细细检查了一下拍好的照片,删掉几张不满意的,这才低头看鱼,忽然惊叫,这么大一条鱼啊,像头小猪一样,正好,姐今天给你们包鱼肉馅的饺子,说好了,今天我请客,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我说,可岛上没有面粉啊.
她神情有些得意,藏在墨镜后面打量着我说,我从外面带过来一小包,就怕在这里吃不到面粉,北方人嘛,就爱吃个面.
说罢又认真环视了小岛一圈,声音忽然就兴奋起来,就是吃完也不怕,我打算在这岛上种一亩小麦一亩水稻,再种点南瓜、红薯、西葫芦什么的,在这里种什么都没人管.
它们在北方都能活,来了这热带倒活不了了我就不信我在这里活不出个人样来.
我正暗自思忖着她这最后一句话,老周又晃过去了,她两手打着喇叭冲着老周大喊,老哥,岛上还有女同志,注意影响,过会来吃鱼肉饺子,今天我请客.
说完盯着老周的背影嘎嘎大笑起来.
洋楼虽然已经被我们收拾过了,但一进去还能闻到一种年深日久的霉味,整个屋子里湿漉漉的,有海洋咸湿的气息,好像这屋子深处有一只巨大的海洋生物正在咻咻喘息.
她在屋子里又布置了一些小东西,床上放了一只洗旧的绒毛小熊,床头摆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穿着蓝色旗袍,手持团扇捂住嘴角,两只眼睛正忧伤地看着照片外面,这张照片看着有些诡异,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
另一张是她和一个小伙子的合影,小伙子个子高高的,抿着嘴唇,好像有些拘谨,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她斜挎着小皮包,一只手比划了一个"V"字,两个人在照片里都努力地笑着.
她用手指着照片,声音平淡地说,我儿子,帅吧.
她居然在屋里还戴着墨镜,我仍然没法找到她的眼睛,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堵墙壁.
她随手把两本厚厚的相册塞给我,说,我的照片,你自己翻翻,我做饺子去,一会儿就好.
等我再抬起头,她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相册并非我想象中的是一个人从出生到现在的时间压缩包,显然都是她前不久的照片,一套艺术写真集,一套婚纱照.
那套写真集浓妆艳抹,穿着影楼里的各种廉价服装,摆出各种生硬的造型,十分卖力地笑着.
那套婚纱照里就她一人,神情忧郁,没有了笑容,却还是一丝不苟地换了十几套各种款式的婚纱,其中有一张她穿着白色的婚纱,戴着白手套,撑着一把白色小阳伞,昂着头,目光空洞忧伤地看着照片外面.
我与那张照片对视了很久.
看完相册,我又环顾了一下房间,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个笔记本.
实在无聊,又实在好奇,我忍不住悄悄翻开那个本子.
里面是几篇字迹潦草的日记,日期不详,几乎每一篇的内容都很相似,像一个发高烧的人写下的浓稠的呓语,"……我相信自己,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活出个人样来,我一定能过得很好,就算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可以活得很好,相信自己,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一切都不晚,我要为自己活一回,我可以为自己活一回,相信自己,我谁都不为,我一定要为自己活一回……"她忽然端着一盘饺子静静地出现在我身后,我吓得一哆嗦,几乎把本子扔到地上.
这时候老周穿上他的三件套西服,拎着一瓶酒也来了,像赶来赴晚宴.
在这岛上,我们几乎是一天都离不了酒的,就连我这样从前滴酒不沾的人,现在也以就着一盘花蛤喝二两小酒为最大的乐趣.
喝酒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
喝到后来,脑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沉,简直变成了身体的好几倍,最后简直是大脑袋在拖着身体行走.
有时候喝醉了,想摘个椰子解渴,就使劲抱着椰子树不放,爬又爬不上去,只好绝望地摇着树喊,给我一个椰子喝,给我一个椰子喝吧.
结果第二天醒来一看,自己正躺在椰子树下,脖子里还挂着两个椰子,难道是椰子树亲自动的手开始吃饭的时候,她又赶紧掏出一包纸巾,使劲往我们面前推.
我假装没看见,她便抽出两张纸巾,端端正正摆在我和老周的面前,说,这纸巾质量好.
我们把饺子吃得一个不剩,吃完又用了她两张质量不错的纸巾.
吃完饭喝完酒,我们俩生怕被赶走一样,都赖在椅子上不动.
我这才发现,我们在这岛上真的是太寂寞了,以至于只要能有人和我们说说话,我们都会感激涕零.
我讨好地说,兰姐,以后我每天给你送一条鱼,好不好这海里有好多你没见过的鱼,像什么石头鱼、气鼓鱼、月眉蝶、三点白、黑彩吊、雪花鳗、东方鲀.
老周接话道,我有一套紫砂茶具,我有红茶有绿茶,我一般早晨喝绿茶,晚上喝红茶,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你可以每天去我屋里喝茶.
王文兰显然感到了我们的殷勤,竟明显愣了一下,好像有些措手不及,然后便过来拍了拍老周的肩膀.
老周一哆嗦,往后躲了一下.
她放肆地上下打量着他,呦,还挺害羞老哥,你到底结过婚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
王文兰又用力拍了一下老周的肩膀,像个长辈一样教导他,不结也罢,结过婚又能怎样.
王文兰忽然把脸转向我,嘴角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目光斜睨着我,杨老师,你呢我说,离了,现在也是光棍一条.
她很开心地把目光收回去,两个嘴角撇了撇,说了一句,这倒好,三条光棍.
她叫我杨老师,大概是因为发现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看看书写写诗.
可是在这么蛮荒的小岛上存在着一个杨老师,文明程度太高了点,听起来就像岛上蛰居着一头天外来物一样.
王文兰又从里屋游弋出来,手里捧着一袋牛肉干一袋面包.
她豪爽地往我们怀里一塞,送给你们的礼物,你们都拿去吃吧,这是我上岛之前我最好的朋友给我买的,怕我在岛上没吃的.
我说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还能饿死你们说是不我觉得这牛肉干还挺好吃,软和又不塞牙,你们尽管拿去,以后没事的时候就多来陪陪我这老太婆.
她边说边笑边小心地盯着我们看,我感觉她好像一直埋伏在什么地方,只等着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就跳出来.
我们低下头去,都有些不敢看她,过了半天我才抬起头说,兰姐,你看着特别年轻,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长得也好看,不骗你.
她的眼睛嚓地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去.
她对我笑笑,像是表示感谢.
牛肉干硬得像铁,我和老周一人拿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半天都没咽下去,像两头牛在反刍.
我顺手拿起那袋面包,却发现面包已经长霉了,在这终年高温的海岛上,细菌会迅速长成森林.
我忙说,兰姐,面包扔了吧,都长霉了.
她过来看了一眼,忽然一声冷笑,给我搁那儿吧,我吃,长霉的馊的我都能咽下去,吃什么不一样呢前阵子我还故意吃发霉的东西呢,早死早超生.
我连忙把面包放下,一抬头正好看到她摆在床头的那张照片,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些恐惧,慌不择路地说,兰姐,你这张穿蓝旗袍的照片真好看,什么时候拍的她冷笑,好看吗然后又飘进里屋,等到再出来时,身上就穿着那件照片里的蓝旗袍.
她款款走了几步,笑着对我们说,好看吗这是我给自己提前买好的寿衣.
我和老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天不敢说话.
窗外起风了,天色轰然阴沉下来,可以听到海浪在不远处吼叫,看来是要下雨了,榕树暗绿色的枝叶像蛇一样从窗口从墙缝里悄然爬入.
这个小岛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我们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央.
她的蓝旗袍在昏暗中闪着可怕的幽光,她拿起了床头的另一张照片,捧在怀里,歪起脸笑着问我们,我儿子长得帅不帅可惜就是牙齿不好,小时候没人给他矫正,哪有人管他啊,长大了一拍照就把嘴唇抿起来,生怕人家看到他的牙齿.
我们俩都有些莫名地恐惧,都不敢吭声.
她捧起照片端详了好半天,又轻轻放下,摆正,然后对着我们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儿子死了五个月零七天了.
窗外雨声雷动,海天缝合于一处,海浪咸湿的气味已经如野兽一般逼到了窗下.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就像看着一个极大的绚烂的秘密.
从她上岛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的.
她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像是在熟练而麻木地背书,我儿子死的时候刚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有结婚,只处过一个女朋友,早几年分手了.
他骑着摩托车在上班路上被车撞了,半个脑袋都碎了.
我儿子死的那天,我从事故现场回来,晚上就又去跳舞,我妹妹骂我,说我都不知道伤心,我还是要跳,一直跳到广场都没人了.
我儿子火化那天,我不停地唱歌,一首接一首,把我会唱的所有的歌全唱了一遍,我在出租屋里唱,在路上唱,在殡仪馆里唱,一直不停地唱歌,一分钟也不想停下来.
我妹妹又骂我,说我都不知道哭,嫌我丢人现眼.
可我就是哭不出来,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只想唱歌,火化他的那天我真的只想唱歌.
我们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其实只能看到一团闪着幽光的蓝.
她立在窗前,后背绷得笔直,好像她在窗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她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儿子死后他们赔了我一百万,我儿子拿命给我换来的一百万,我妹妹都偷偷替我高兴了一下,她说,不管怎么说,有这一百万我晚年就有保障了.
可这一百万,在我儿子死后一个星期就被诈骗电话骗光了,骗得一分钱都没有剩下,连一分钱都没有剩下.
这一百万在我手里一共就保存了一个星期,然后就被骗得光光的了.
我又没钱了,我又成了穷光蛋,不过这回我不害怕了,反正我又没钱了,这下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不用成天担心被人骗了,反正我又没钱了.
你们看到我的相册没那套写真集是在我刚到南方的时候拍的,那时候我是个穷光蛋,却还有个儿子相依为命.
那套婚纱照,是在我儿子死后,钱被骗光的第二天拍的.
她们说拍婚纱照好贵的,可我已经不在乎钱了,贵就贵吧,我借钱也要拍.
我一辈子都没有穿过一次婚纱,都没有一张婚纱照.
我就是要给自己好好拍一套婚纱照,我要穿上各式各样的婚纱拍照给自己看.
她眼睛里真的一滴泪都没有,枯的.
榕树的气根在雨中迅速繁殖成新的树,树又生树,藤萝交缠,它们的枝条上挂满了眼睛和耳朵一般的树叶,它们在雨中不断生长、繁衍、闪烁,从母体的肚脐中不断生出更多的新枝和末节,源源不断地爬进这幢小楼的所有缝隙.
我能感觉到椅子上也爬行着榕树潮湿冰凉的根须,像蛇一般.
我忽然想起这岛上那棵最大的榕树,树心里是空的,必定是当年这棵榕树把什么裹在了中间,依附其上慢慢长大.
如今树已参天,中间那被裹物却早已腐朽消殒.
我曾在那棵树下看了很久,后来又试着钻进去,却发现,我站在里面居然严丝合缝.
那树洞是个人形.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穿着那件蓝旗袍慢慢走到我面前,周身闪着寒光,挑衅地看着我,杨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看起来傻吗我不敢说话.
她逼得更近了,我是不是看起来就像个傻瓜你告诉我,我看起来是不是真的特别特别像个傻瓜我还是不敢说话,感觉有些窒息.
她却凛然一笑,说实话吧,以前我真的从来没觉得自己傻,从小到大别人都夸我漂亮伶俐,我从小就爱美,我很小就会自己修改衣服的腰身,会扎各种花样的辫子,我是我们厂里第一个烫头第一个穿高跟鞋的女职工,我觉得就是让我在厂里做个中层干部,管理几十号人我都没一点问题.
我数学是不好,可是我语文好啊,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
我问你们,那时候谁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傻瓜,可事实上我为什么就是个傻瓜,我为什么其实就是个大傻瓜呢白色的雨帘挂在窗户外面,发出贝壳一样的白光,那雨里的世界看起来明亮极了.
借着雨滴的反光,我看到,她的眼睛还是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4海上的云异常逍遥,流动得极快,像游戏一样不时把阳光遮住,可总有那么一束金色的阳光会突然刺破云层射下来,连整块云都通体变成金色,让人觉得那块云上一定筑着什么宏伟的宫殿或神庙.
有时候,整个天空里只孤零零地坐着一朵云,白亮白亮,温柔异常.
刚还觉得它坐在那里再不会走了,转眼之间已是风流云散,天空光明澄净,连一丝云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岛上的雨也特别有趣,巴掌大的岛上,这边大雨,几步之外却是晴天,一片云只能下自己的一点雨.
所以,竟可以像穿越梦境与现实一样,在雨帘和阳光里来回穿梭.
我坐在礁岩上钓鱿鱼,老周在下面潜水.
他在水下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很长时间才浮到海面上换口气,接着又潜下去了,像极了那些生活在海底的哺乳动物.
以至于我都怀疑他正朝着鱼类的方向,要慢慢进化回海洋.
等到老周再次浮出来换气的时候,我冲着他喊道,老周,你出来干吗,干脆待在海里做鱼算了.
老周不理我,又沉下去了.
我把鱼钩远远甩出去再迅速拉回来,反复多次都一无所获.
我忽然感觉到王文兰的眼睛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但我不敢肯定,毕竟很久没和女人打交道了,我有些捉摸不透她.
我脚下卧着那两只一声不吭的黑背,有时候我很想从它们嘴里听到一声狗的叫声,但它们从来不发出任何声音,有时候拿眼睛阴阴盯着你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它们只是披着狗的皮囊,里面却不知已寄宿了什么别的魂灵.
眼前只有海面和天空,海天构成的二维空间过于简单和辽阔,辽阔到让你觉得根本无处藏身.
这种无处可去又会拖着一个人向着自己的回忆里无限沉潜.
我会把一些过去的事情拿出来反反复复地想,有时候不舍得想完,又放回去,第二天再继续.
我还会把过去的一个细节拿出来拆卸、重组、缝合,其中的组合方式是无限的,所以往事最后可以在我面前生长出无限种形状、无数种结局.
它们几乎变成了我排遣寂寞的一种游戏.
我一直在追索自己的源头,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学时候我是个文学青年,读过一些书,有几分小清高,但又明白文学不能当饭吃,所以一心想走仕途,心里还暗暗称赞自己识时务.
毕业刚到单位的时候,我为了尽快得到重视,便发挥特长,为单位写了一首诗让领导看.
结果一周以后,我发现单位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首诗,有人还能背下来.
后来我一遍一遍地回想这件事,每回想一次我都会想,如果我能够真的高傲一点就好了.
我想起这些年里,自己总是对所有人讨好地笑,又想赶紧从所有人面前消失,心里看不起那些钻营者,却又暗暗羡慕他们.
如果我能够真的纯粹一点就好了,也许纯粹会变成世界上最坚固的东西.
我想起年轻时曾暗恋过一个女孩子,喜欢了很久,却发现她其实已经喜欢上别人了,我忽然就表现出一种对她的厌恶.
后来过了很多年,偶尔听说这个女孩子早些年就得病去世了,我心里很难过,却仍然只敢表现出对她的厌恶.
后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厌恶是真的.
如果我能够不那么懦弱就好了,起码不至于用不被爱来惩罚自己那么久.
我有时候会想起已经离婚的妻子,想起她从天真的少女慢慢变成世俗的中年妇人,却并不应该怪她.
因为这几乎是一个普通人的必然命运,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来,却无从躲闪.
那个黄昏,我们又大吵了一架,双方都已筋疲力尽.
上大学时,她还欣赏我那点文学才华,到后来她却可以因为任何一件小事就和我大吵一架.
我必须背着她偷偷写诗,因为她一看到我在写诗就会动怒.
那天我绝望地陷在椅子里,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两只肩膀像翅膀一样锋利地耸着,我都疑心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抓起一只玻璃杯摔到了墙上.
晚上,我们仍然睡在一张床上,我背对着她,假装睡着了.
过了很久,我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她抓住了我的一只手,用指头肚在我手心里一圈一圈地划着圈,然后又把我这只手按在了她的脸上,她脸上湿漉漉的.
她说,其实有时候觉得你很可怜,不过我也很可怜,都是可怜人.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我听见自己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她使劲抓着我的那只手贴在脸上,泪如雨下,她说,都是可怜人,剩下一个会更可怜.
我也满脸是泪,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啜泣声.
第二天一早,她又把一只碗使劲摔到了墙上.
在这岛上无事的时候,我经常会琢磨关于人类的进化问题.
从寒武纪、奥陶纪、石炭纪、二叠纪到侏罗纪、白垩纪再到古新纪、近新纪、第四纪,最早的鱼类从海洋登上大陆,变成了最早的脊椎爬行动物,又慢慢变成了最早的古猿,最后变成了最早的人类.
人类渐渐进化出了宗教、科学、羞耻、荣耀、尊严、痛苦和隐逸,再继续进化下去,人类还会进化出什么我钓到了一条地瓜鱼、一条红鱼,古老的红鱼全身血红,在阳光下有一种古艳感.
在靠岸的地方,海水是绿色的,再往里才是天蓝,然后渐渐变得越来越浓烈,灰蓝、深蓝、孔雀蓝、墨蓝.
在绿色的浅海里有时候会碰到儒艮出来换气.
老周给我讲过,儒艮在亿万年前从海洋里爬出来到了陆地上生活,在陆地上变成了像牛一样的食草动物,后来觉得陆地上不好玩,便又从陆地返回到海洋,却还是保持着牛的习性,只在浅水区吃水草.
它们吃的水草也是厌弃陆地又返回海洋的植物,结果在海底又遇见了.
儒艮平时在海底一边行走一边吃草,且只会走直线,过一会便忽然在水里飞起来,飞到水面上换气.
有时候看到儒艮,我就不由得想到我自己,一个从文明社会退回到渔猎时代的人.
渔猎时代,那时候大约还有伏羲吧,人们刚刚开始有文字、姓氏、婚姻.
那时候的人们自然无法想到,在时光彼岸的人们将会是什么样的.
鱼钩在挣扎,我对着两条狗说,大黑二黑,到海里帮叔叔把鱼抓过来,好像个头还不小.
它们呆呆看着海面,纹丝不动,我只好捡起一块石头往前一抛,一只狗以为我扔的是矿泉水瓶子,猛地射出去,用嘴接住了那块大石头,但很快又扔下石头,另一只狗便跑过去和它抢,它又不肯让给它,两只狗抱成一团默默打滚,竟还是不发出半点声音.
正在这时候,忽听到背后有人惊叫,这么大的狗,咬不咬人我回头一看,是王文兰.
她穿着一条黑色短裙,以至于得用手不停地摁着裙摆,以防海风把它掀起来.
两只狗呆呆看着她一声不吭,她便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只狗的头.
那只狗还是一声不吭,并不理她,扭头看海去了.
她又惊叫,原来这狗不咬人哪,这么乖的狗,真是可爱死了.
两只宝宝,阿姨以后每天来喂你们吃的好不好她脸上依然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涂了粉色的眼影,使眼睛看起来有点红肿,两道又黑又细的眉毛,嘴唇上抹了很鲜艳的口红.
脖子颀长干瘦,上面挂了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项链,上身穿着一件绿色的圆领衫,领口缀着一片闪闪发光的假钻石.
我忽然有些怕见到她,想起她昨晚穿着蓝旗袍的情景,身体里不知哪个部位便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我猛地扯起鱼钩,终于钓到一条鱿鱼.
摘了鱼,我又把鱼钩使劲甩出去.
她走过来坐到了我身边,两只手还是抓着裙摆.
她盯着海面看了半天忽然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讨厌我一惊,连忙说,没有啊.
她继续盯着海面沉默片刻,又说,我知道,你也觉得我讨厌.
我说,没有.
她说,有.
我撤回鱼竿,又说,真没有.
她一只嘴角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岛上就是为了躲人,因为我走在街上的时候老觉得有人在看我,在笑我,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妹妹也老是训我,我在她面前都吓得不敢说话,真的,我在自己妹妹面前都没有一丁点尊严,她看不起我.
其实我知道,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有时候也会看不起我.
她紧紧抓着裙摆,侧脸看上去消瘦陡峭,她好像在和大海说话,视域里根本没有看见我.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说,兰姐,你想多了,大街上哪有那么多人认识你.
她忽然把脸扭了过来,我吓了一跳.
她说,你觉得我化了妆好看吗我躲避开她的脸,说,化妆能让人看起来精神一点嘛.
她打断我,抢过话说,错,化妆是对自己的尊重,所以我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也是要化妆的,可是我妹妹和我儿子都不喜欢我化妆,好像我是个老妖精.
一个大浪恶狠狠地袭来,撞到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溅起的浪花把我们的鞋都打湿了.
我说,兰姐,你往后靠一点.
她一动不动,把两条腿从膝盖处劈开,伶仃地搭在臀部两侧,头又扭过来,脸上诡异地笑着说,我怕什么,我才不怕呢,我儿子现在就睡在这大海里.
我没敢吭声.
见我不吭声,她自语道,我儿子的骨灰就撒到这大海里了,他以前是船上的船员,就在大海上工作,他特别喜欢海,我觉得应该让他回到大海里去,你说是不我点点头,慌忙掏出一根烟来点上了.
自从上了岛,烟瘾果然是越来越大,只抽一根已经没有威力了,我恨不得也像老周那样两根烟一起抽.
她对着大海尽力伸长脖子,好像马上就要游到大海里去了.
她眯着眼睛就那个姿势坐了半天,又慢慢说,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儿子离开我了,我觉得他还在,只是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到现在还经常去看他的朋友圈,还是那个用他自己照片做的头像,什么都没变,只是再也不更新了,就停在了五月二十三号那天,再也没有更新过.
我还会在半夜的时候打他的手机,手机还是通的,我每月还在给他交话费.
他的手机就在我枕头边,我一打他的手机,那手机就在我旁边叫,可他怎么都不接,我就替他接起来.
我一手拿着我的手机,一手拿着他的手机,我对着我的手机说,儿子.
然后又对着他的手机说,老妈,你怎么还不睡我又对着自己的手机说,马上就睡了,儿子,你好久都不来看我了,老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把刚钓上来的一只八爪鱼扔给两只狗玩,它们把它埋进沙里又刨出来,再埋进去再刨出来,刨出来含在嘴里却并不咬,只是轻轻含着玩,那八爪鱼的几条手脚一直在蠕动.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还是一滴泪都没有,她看起来浑身都是干枯的,像棵仙人掌,好像她整个身体里的水分在很久以前就都已经流失光了,一滴不剩.
她的声音在海风中被撕扯得丝丝缕缕,我根本就不该把我的儿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我对不起他,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我就希望他能有个好的来世.
我每天每天晚上都梦见他,但我只能梦见他小时候的样子,他长大以后的样子我就连做梦都梦不到了.
我在梦里还想,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又回去了,又回到我儿子小时候了,我可以从头再来,好好带着他,把他养大成人,让他上大学,娶媳妇,在城里有份好工作,再也不离开他一步.
可是等到梦醒了我才发现,他真的已经死了.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大大吞下去一口烟,反复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一句话来,兰姐,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她死死盯住我的眼睛说,你知道吗,连我妹妹都问过我,你有勇气去死吗没有勇气你就不要成天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根本不该活这么久,可我还是不想死,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我还想重新开始,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好好活过一天,我觉得我作为一个人,真的活得太不值太不值.
我干巴巴地说,兰姐.
她用力地迅速地打断我,我是不是太单纯了你说我是不是个大傻瓜你不觉得我傻吗你觉不觉得我根本不应该还活在这个世上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根本不止被骗过一次,我前后被骗过三次.
几年前刚来南方的时候,我把我父母死前留给我的八万块钱都拿出来投进一个集资项目,别人说是利息很高,稳赚不赔,我想给自己赚点养老钱.
结果不到一年,集资的那个老板跑了,我们集资的钱就这样都打了水漂.
第二次就是两年前,我急着想找个人结婚,想给我儿子减轻负担,让他不要操心我,他自己还没有结婚.
别人告诉我上网找,我就学着上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我们聊得挺好,我觉得他很会体贴人,发过来的照片也长得挺周正.
我心想,我现在对人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对我好就行,差不多就他吧.
我说我想结婚,他说他也想.
聊了一个星期,他问我借钱,说有急用,我二话不说给他银行卡里打了三千块钱,过了几天他又问我借钱,我又赶紧给他卡里打了四千块钱.
不是都打算要和他结婚了嘛,这点钱算什么.
过了几天他又问我借钱,但就是不愿见面,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一打他电话,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我连忙去派出所报案,人家一听就说,你被骗了,不过才七千块钱,算了吧,找不回来的.
说得没错,找不回来的.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去哪找人我终于找到一条空隙,连忙说,兰姐,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
她脸上忽然升起一种残酷的诗意,近似于炫耀,她笑着对我说,估计谁也不会经历我这么多事情吧我说,兰姐,你只要想想,每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也就算平等了.
她的笑容又消失了,她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所以我一定要证明给他们看,有一天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看看.
我说,兰姐,快不要多想了,我们今晚一起喝鱼汤吧,我钓了好几条鱼.
她却再次不顾一切地打断了我,说,我小时候觉得自己聪明漂亮,能歌善舞,所有的人都喜欢我.
我也从小就喜欢出风头,爱表现,那时候连少先队员上台给老山前线的英雄献花都是让我去的.
我穿着蓝色背带裙,戴着红领巾,捧着一把绸花上了主席台.
全校的女生都羡慕我,都知道我是哪个班的,我也算学校的名人,还有好多男生给我写纸条,我从来都不理他们.
怎么后来就变成了这样你说,后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5晚上,我来到了老周的屋里.
握手之后,他开始给我泡茶.
我说,不喝了,不喝了,今天喝了不少水.
他把房门关上,生怕我从那扇门里跑了.
我只好坐在他的破椅子上,一边把玩他那只蟾蜍茶宠一边问他,老周,你觉得王文兰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端来一杯茶,沉吟道,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有个人物叫麦克白,麦克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是莎士比亚戏剧中最接近诗人的一个角色.
他生怕犯错,却一再犯错,以至于后来对犯错变得越来越熟练,他的能量也变得越来越巨大,像个恶魔.
但他最好地表现出了一个人被命运和时间摧残的状态.
我给你背一段麦克白在妻子死后的台词吧.
麦克白:她迟早总是要死的,总要有这个消息到来的一天.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的时间.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这时候我手中一滑,茶宠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他忽然停住,盯着地上的茶宠看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猝不及防地哭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一个老人的哭泣听着有些血淋淋的感觉.
我忙说,我赔你,我以后买来赔你.
他还是哭泣不止,无论我说什么,他还是停不下来,一个人坐在那里哭了很久很久.
我不禁感叹,只要时间足够,再没有生命的物体都会长出最丰茂的生命.
作为补偿,我要把我用了多年的钢笔送给他,他拒绝了.
我以前还送过他一本我的诗集,自费出的,薄薄一本,他倒是很高兴地收下了,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也不知道到底看过没有,反正每天早晚都要用抹布擦拭一遍.
那本诗集不过印了几百本,虽然自己也觉得印这么一本集子并无多大意义,但最后还是遏制不住地印了出来.
我怎么送人都不见少,居然在上岛之前还习惯性地带了几本在身上,后来都忍不住要问自己,难道是准备给鱼看的吗不一会儿,王文兰也来了,化了妆,戴着项链,肩膀上披着一条紫色的纱巾.
晚饭煮了一锅鱼汤,我们围在一起喝鱼汤.
老周兴致不高,吃得也少.
王文兰边吃边拧住眉毛,这可真是掉进鱼窝了,鱼天鱼地的,顿顿吃鱼,明天姐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我想种点小麦和玉米,再种点土豆和红薯.
我说,兰姐,岛上的土质根本不能种土豆和红薯.
她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还在继续,我还思谋着在这岛上盖座度假旅馆,慢慢把这里变成一个旅游景点,游客们坐着船上岛来旅游,我们就都有钱赚了.
顿了顿她忽然抬起头,双目放光地看着我和老周,她说,机会都是人抓住的,我要在这岛上创业,等创业成功了,我们坐着飞机去全世界旅游,我还没坐过飞机呢.
我赶紧低头喝鱼汤,把眼睛埋在碗里,不敢看她.
她身上的某个地方让我觉得有些恐惧,就像传说中的砍瓜一样,砍掉一块,只要过几天它就会恢复如初,重新长成原来的样子,再砍,还会再长出来,好像它根本就不具备受伤的能力.
一锅鱼汤都喝完了,只在锅底留下一副雪白的鱼骨和两只鱼眼珠,鱼眼珠与我对视着,呆滞中有些凶悍.
镭射光球携带着缤纷的颜色从我们身上碾压过去,再碾压过来.
我想缓解一下气氛,便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小时候玩过的,打发时间嘛.
我简单讲了一下游戏规则,然后找了两张纸拆成小纸条,我负责在纸条上写人名,老周写地名,王文兰写行动.
写好的纸条叠好放在一起,随便抽出来三个放在一起,第一次是"曹操,在海底,睡觉",我们都放心地轻轻笑了一声.
第二次是"老周,在厨房,养鱼",我们又轻轻笑了一声,我偷偷注意着老周此刻的表情,他好像也略略笑了一下.
第三次是"王文兰,在月亮上,杀人".
我们同时沉默了几分钟,杀人是王文兰写的.
我率先笑了起来,老周也干笑了两声,王文兰坐在那里不笑,也不动.
我忙说,兰姐,这只是游戏,其实是给小孩子玩的.
她没有看我,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仔细补了口红,又对着镜子抿了抿血红的嘴唇,斑斓的灯光好像正要把我们淹没.
我忽然有些害怕,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我想我应该拦住她,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就听到了她不高不低的声音,不错,我确实杀过人.
我们又同时沉默了几分钟,那几分钟变得难以容忍的长,我口干舌燥地说,兰姐,这只是个游戏啊.
她抬起头来卖力地冲我一笑,同时还郑重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的纱巾,我知道已经拦不住她了.
只听她说,我不想骗你们,我真的杀过人,是我第二个丈夫,不过你们放心,我不是什么东躲西藏的逃犯,我坐了十七年监狱,刑满释放,刚出来没几年.
我没去看老周的脸,但能清晰听见他的呼吸.
她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却清晰得吓人,我当年数学成绩不好,没考上大学,我妹妹却考上了.
我父亲让我复读,我死活不愿意,我父亲当年是厂里的工程师都被人看不起,所以我不想上大学,觉得没啥意思.
这都是我自找的.
没考上大学就进了工厂当工人.
我的第一个丈夫是我父母帮我看上的,人老实,工作稳定,长得寒碜,我死活看不上,但我没主见,还是听了父母的话,和他结了婚.
结婚第二天我就离家出走了,我实在不想看见他.
出走了一个月,回来不久我们就离婚了,他把我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
第二个丈夫是我自己看上的,手巧,长得周正,我父亲帮他安排了工作,让他进了我们厂当了工人,因为这个,他就和我结婚了.
大概心里始终嫌我是二婚吧,结婚十年,他只要喝了酒就打我,往死里打,提着头发把我往墙上撞,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天灵盖敲鼓一样咚咚地响.
家里的东西全部被砸了一遍,我父母都怕他,又总是迁就他.
我多少次想离婚,他又不离.
那次他又喝多了,问我父母要钱,说没钱就杀了我们全家.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起了杀心的,一旦起了杀心我反倒什么也不怕了.
我找出一把改锥,骑在醉鬼身上就是一顿乱戳,戳得他再动不了了,我还在一下一下地戳,生怕他死不了又起来打我.
我浑身都是血,脸上手上全是血,满地都是血.
我父亲让我连夜去自首,派出所离我家只有十分钟,我走了足足有一个小时.
说到这里,她忽然露出白白的牙齿对我们笑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但她根本不让我说话,她又继续,我本来被判了无期徒刑,后来减刑减成了十七年.
我进去的时候,我儿子只有八岁,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父母等不到我出来的那天,就已经过世了.
我出来的时候,一大半头发都已经白了,这是我自己染的头发,怎么样,还染得挺黑吧在老家老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亲戚们老是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我老想躲着他们,白天都不敢出门.
我儿子流落到海上当船员,我就买了张火车硬座,坐了几天几夜,从北方一直坐到南方,过来找他.
可他老是出海,好几个月我才能见到他一次.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他没有死,只是去出海了.
我老是等着他去敲我租的那间小房子的门,我总觉得,说不来哪天他忽然就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给你们看看他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已经永远不会更新了,可你们看,他以前在朋友圈里经常提到他老妈,有时候还叫我妈咪.
他的最后一条微信是,妈咪终于可以有户口了,再也不怕被查了.
我有整整十七年没有管过他一天,可是他从来没有怪过我一句,我希望他哪怕骂我一句也好啊,可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来也没有.
我和老周都不敢动,都有些畏惧地看着她伸到我们面前的那只手机.
她眼睛里还是一滴泪都没有,她对着我们使劲地笑着.
忽然,她收起手机,站了起来,像在舞台上谢幕一样,有些萧索地说,九点了,到我跳舞的时间了,失陪一下,我去跳会儿舞.
然后,她披着那条纱巾飘出屋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居然捕到了一只鲎.
不管别人说鲎的味道如何鲜美,我是绝不敢吃这种动物的,除了因为它的血液是蓝色的,还因为它实在太过古老了,它甚至比恐龙都要古老,已经在海洋里生活了四亿年之久,吃这样的动物就好像在吃世界上那些最古老的祖先,毕竟人和动物都是同一个祖先.
犹豫一番之后,我没有把它放回海里,我决定把它送给王文兰.
我在屋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我强烈地想送给她一点礼物,越多越好,就好像我替这个世界欠了她太多,急于要弥补回来.
我去小洋楼里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打扫卫生,穿着一身旧衣裤,戴着一顶医生们在医院戴的白帽子.
看见我进来,她脸上有些不高兴,说她正在工作,让我在外面等她.
等了好一会儿,她从洋楼里出来了,已经换了一条白色短裙,红色衬衫,黑色高跟鞋,一只鞋跟有点歪了,但并不影响她走路.
脸上刚又化了妆,可能是匆忙的缘故,口红没太抹匀.
她远远对我笑着走了过来,我瞟了一眼她嘴唇上的口红,忽然间觉得那种拼命想补偿她点什么的想法已经黯淡下去了.
但我还是把那只鲎和一串红珊瑚手链递给她,她先是一愣,然后慢慢把手链戴上了,举起自己那只手左看右看,然后又歪着头,斜睨着我问,是送给我的礼物吗这么漂亮的礼物啊,你看和我这条白裙子搭在一起是不是很好看我说,是.
看到那只鲎,她惊叫了一声,这是个什么丑八怪啊我说,这是一种很古老的鱼,已经在海洋里活了有四亿年了.
她低下头去细细把那鱼端详了好半天才说,一条鱼都能活四亿年,一个人却只活了三十年,中间还有十七年没有妈妈.
我愣了一下,但没想着去纠正她.
她拍了拍鲎身上像青瓷一样的硬壳,歪着脑袋对我说,把它放生回海里去吧,让它在海里多陪陪我儿子.
我想让它给我儿子捎封信,捎几句话也行,儿子,妈妈对不起你,下辈子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千万不要再来做我的儿子了,你做谁的儿子都比做我的儿子强.
我们站在沙滩上目送着那只作为信使的鲎慢慢消失在海里.
两只黑背卧在我们脚边,和我们一起目送着鲎的离去.
她忽然迎着海风张开双臂,一条腿高高向后翘起,她近乎欢快地对我叫道,快给我拍张照片,我要把这个时刻永远留住.
我心里又开始隐隐地不舒服,拍完照想走,她从身后把我叫住了.
她先是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倏地游到了我的眼前,依然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是不是也开始觉得我很讨厌了我忙说,没有.
她死盯着我的眼睛,有的.
我大声说,没有.
她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继续打量着我.
她脸上还残留着牙齿一样的笑容,她忽然说,我身上穿的这些衣服都是别人不穿了的旧衣服,都是别人捐给我的,没有一件是新的.
我用的口红,用的包包,都是别人用剩下给我的.
我拼命避开她的目光.
但她毫不费力地又追了上来,我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可心里老觉得自己还是三十岁之前的样子,还是二十几岁,我现在老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没结婚前的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少女.
中间那二十年对我来说就是个空白,那二十年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其实和没有过也差不多吧.
我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心里老觉得我父母都还活着,还是一个劲地庇护着我,我还是那个他们跟前的小姑娘,到现在每晚睡觉前,我还会对着他们的照片和他们说会儿话呢.
我低头看着她的那只手说,兰姐,这红珊瑚手链真适合你,你的手白,戴上很好看.
她并没有去看自己的那只手,也没有搭我的话,我看到她的两只脚在我面前又默默站了一会,忽然调转方向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面.
路上,她在羊角树丛里捡起了什么东西,我走过去一看,是一只受了伤的小海鸟,可能是被海风刮到这里来的.
她把鸟托在手心里,噘起嘴向它吹气,一边用手指抚弄它的头一边不停地说,小宝贝,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可怜的小家伙,妈妈带你回家,妈妈给你捉虫子吃,给你养伤好不好我跟着她一直走到洋楼前的椰子树下才站住,目送着她.
她走了两步忽然扭过头来,双手把那只小鸟托在胸前,像托着自己的心脏,对我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不算什么坏人吧,坐过监狱的也不都是坏人.
我忙说,那当然,兰姐.
她却忽然就愤怒起来,大声对我说,那你说,如果我是个好人,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你看我长得不算丑吧,干活也能吃苦吧,心眼儿也算善吧,我坐牢都坐了十七年了,从里面刚出来的时候我不会用手机不会用电脑,像个鬼一样白天都不敢出门,这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惩罚我把我的儿子夺走,还要一次一次地骗我,直到把我骗得连一分钱都不剩下.
我无力地重复着,兰姐.
她再次截住我,声音忽然就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又是个穷光蛋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被骗的了,我连唯一的儿子都没有了.
不远处是海浪日复一日的嘶叫,头顶是来来去去的流云和东升西落的太阳,当这太阳坠入大海的时候,取而代之的又是璀璨的银河和当空的皓月,偶尔有壮丽的彗星一闪而过.
这无尽的循环从不曾有过片刻停留,万物在其中生生灭灭,一想到我们如今生活的地方以前也生活过恐龙这样的巨大动物,便有一种奇怪的欣慰感.
我说,兰姐,你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社会已经不是你原来认识的那个社会了,一切都在变化,没有什么会留在原地.
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在发抖,你是想说,我已经被这个社会淘汰了为了能让她高兴点,每次去采鲍鱼的时候我都叫上她.
我在一块大礁石后面发现了很多鲍鱼,我们已经采了好几次了,那块礁石像阿里巴巴的山洞一样,鲍鱼还是不见少.
我们便把采来的鲍鱼晒成干,晒干的鲍鱼像纸片一样薄.
采鲍鱼的时候,她终于开始和我聊一些她儿子之外的事情.
她说她特别喜欢坐车,不管是什么车她都喜欢坐,她坐几天几夜的硬座火车都不烦,一路不吃东西不喝水都行,就喜欢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
她恨不得一辈子就在车上待着,永远不用下车.
她说她刚到南方的时候,找了一份在宾馆做清洁工的工作,她妹妹当年大学毕业后就分到这个城市里,有份体面的工作.
她妹妹特别不愿意她去她单位找她,事实上她平时连电话都不敢给妹妹打.
清洁工们经常偷偷拿宾馆的清洁用品,她也学着她们偷偷拿了一些,然后把它们送给自己的妹妹.
她从出狱后还没有送过她妹妹任何礼物,她觉得心里有亏欠.
结果她妹妹把她狠狠训斥了一顿.
她辩解道,人家都拿,所以我也拿了.
她妹妹说,你拿了你自己去用,但不要送给我,以我的身份也不会用这些东西.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抱着一堆洁厕灵、84消毒液、沐浴液、洗头膏送到她妹妹家,她妹妹把这些东西扔到门外,说,你这是偷东西.
她又使劲辩解,别人都拿了,就我一个人不拿也不好吧.
她妹妹忽然就流下泪来,说,我以为你被骗一次就会长记性,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能被骗得干干净净,骗得一分钱都没剩下.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我羡慕你俏丽会打扮,所以你穿剩的那些衣服我也愿意穿,可是,你到底是为什么就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把那些卫生用品一件一件捡进塑料袋里,又理了理鬓角的头发,说,你放心,等我老了,我会养活自己的,不会连累你.
她说她这辈子只有过一次爱情,是在她出狱之后认识了一个男人,很会体贴人,她说她最看重男人会体贴女人.
但对方有家庭,有两个孩子,老大已经大学毕业了.
她一边说一边专注地抠着鲍鱼的壳,抠了很久忽然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我不会破坏别人家庭的,我干不来这种缺德事.
6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在重复.
渔民不来岛上的时候,便只有我们三个人.
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可说的话慢慢都已经说完,我们开始不停地说一些重复的话,今天刚说过,明天再说一次,后天还要再说.
如果没人和你说话,那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意味着是一种酷刑.
我能感觉到我们三个人都在发生着一些缓慢而微妙的变化.
上岛之前我想着在岛上孤寂自在,远离名利,说不定能像梭罗一样,在世外写出点能传世的东西来,结果发现自己上岛之后并没有写出什么东西来.
细细一想才发现,其实很多的时间和精力都用于抵抗孤独了.
为了避免让自己患上小岛综合征,我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
每天早晨我会衣冠整齐地在海边朗诵两首诗,以保持自己起码的一点尊严感.
钓鱼的时候,我会拼命和狗说话,和鱼说话,说话会让一个人觉得自己还没有被世界抛弃掉.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会重复做一件事情,把十个数字随意组合成一个电话号码拨出去,有的是空号,有的直接就挂掉了,有的接起来说两句也咔嚓挂掉了.
极偶尔的,会有那么一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和我一直聊到深夜,还有个女人聊到最后就要求和我见面,估计也是寂寞的人.
眼看自己绝不可能写出一部《瓦尔登湖》那样的作品,又发现自己和当初想象中的自己并不是一回事,心中不免惊恐.
老周还是见面就问,吃了没还是会给我砍椰子喝,我却还是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
如果王文兰频繁来找我,他好像就会表现得有点不高兴,会独自长时间地去潜水.
我原本以为老周这样的隐士已经脱离部分人性了,他的不高兴却让我心里忽然一惊,居然连老周都是怕孤独的.
王文兰仍然每天坚持化妆,仍然喜欢穿短裙.
从她上岛之后,我和老周都很高兴,很殷勤地照顾她,还时不时因为她亲近了谁而表现出一点嫉妒,这些她显然都感觉到了,并且应该还让她从中补给到了不少能量.
因为她并没有表现出小岛综合征,整个人反而精神焕发了不少.
她开始筹备旅游开发的事情,她绕着小岛进行几番考察之后,坚信这个小岛可以变成像火地岛那样的旅游胜地.
她信心满满地对我和老周说,这个岛以前从来没有被人开发过吧其实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岛的存在,对吧你们看看哪里还能找到这么蓝的海水还有这么干净的沙滩游客们来了,可以在海里游泳,可以在沙滩上晒太阳,还可以划着船去海上看鲸鱼看海豚,老周不说海里有大鲸鱼吗在哪我们在椰子林里搭一些吊床,游客游泳累了可以休息,渴了可以喝椰子.
我们再给他们提供吃住的地方,就让他们吃海鲜,这海里最不缺的就是鱼,什么石头鱼、气鼓鱼,见都没见过的鱼,不鲜掉他们的下巴才怪.
关键就是得有住的地方.
我们成立个旅游公司吧,我来做经理,当然你们俩要想做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挣到的钱我们三个人平分.
老周看起来对做旅游挣钱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对挣钱倒不是没有兴趣,只是觉得她的想法有些幼稚,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便随口附和几句.
不料她又盯着我们说,那到底谁来做经理呢我点了根烟,说,兰姐,就你吧,你最合适.
她两只手搭在腰上眺望大海,很兴奋地说,当然,我也觉得我比你们俩合适,那就我来做经理吧,我来规划旅游开发的事情.
前半辈子我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受苦也受够了,后半辈子是该好好为自己活了.
她钻在那幢小洋楼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把每一件家具都擦拭得光可鉴人,跪在地上擦地板,以至于把两只膝盖都磨破了,又把沙滩上捡来的贝壳和珊瑚做成各种摆设摆在屋里,在椰子壳里种上变叶木和鸡蛋花,摆在楼前的台阶上.
她说等游客来了就先住在这小洋楼里,等以后赚了钱再专门盖座度假旅馆.
她又催促我和老周赶紧砍树造大船.
老周说,我不是有船吗她仔细端详着老周的脸色,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老周,你那小船能拉几个人啊,等游客一多,拉都拉不过来.
老周一边往海边走一边说,还是等你有了游客再说吧.
我紧跟在老周后面来到海边,我们坐在海边各自点上烟抽了一会儿,我说,这小岛哪里是创业的地方,她就是着急了点,也不能怪她.
老周说,我想起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面有个人物叫卡列班,就出生在海岛上,不被人当成人类,后来普洛斯帕罗来到了岛上,也一直在羞辱他,卡列班却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来维护他奇怪的自尊,他有一段台词我特别喜欢,我背给你听.
卡列班:不要怕.
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调,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在我耳边鸣响.
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那种声音,又使我沉沉睡去.
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
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好梦.
我说,老周,你怎么能记住这么多戏剧里的台词老周笑呵呵地说,因为我每天都要在脑子里把它们表演一遍,早和你说过,人就要活在自己的脑子里.
王文兰在我屋前走来走去,一见我出来,就假装刚看到我的样子,杨老师啊,你也给你那些亲戚朋友打打电话嘛,叫他们都上岛来玩,一传十,十传百,只要开始有游客来,其他人慢慢就都知道了,就说这里的大海能把人迷死,就说吃的住的都不用担心,我做菜的手艺还是可以的,做海鲜也没问题.
老周那个老货,说他的亲戚都死光了,你年轻,肯定不至于没亲戚嘛,快把他们都叫到岛上来,记得让他们都自个儿带上泳衣,岛上可买不到泳衣.
我为难地说,其实我也没几个亲戚朋友.
她冷笑一声,说,行啊,你们都不叫人,是吧我来叫,我亲戚没死,也有同学,实在不行我还有狱友,不过我把话先说在前面,等我创业成功了你们可不要眼红.
她站在全岛信号最好的地方、一块最高的礁石上给人打电话,我见她一整天都抱着手机站在那里,不停地打电话.
海风偶尔会传来她的声音,你没见这里的海水有多蓝,赶紧过来吧,还有大鲸鱼喷着喷泉呢.
夕阳入海的时候,整个海面一片血红,她还站在那块礁石上打电话,一道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
几天之后岛上还真来了个客人,是跟着补给船一起过来的.
那天早晨,我们三人一起拥到码头迎接这第一位游客,像过节一般.
好久没见过生人,看见一个生人我们能高兴好几天.
等客人下了船我们才知道,原来是王文兰的妹妹来了.
这女人和王文兰长得一点不像,头发烫着大波浪,穿着一双尖头的高跟皮鞋,只背着一只灰色的小皮包,不像来旅游的样子.
她不怎么说话,只像个威严的家长一样审视着我们,王文兰明显有些怕她,低声下气地跟在她后面.
我们带着她在岛上环游了一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倾其所有地做了几个菜,她却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而是坐在旁边,从皮包里拿出一小块面包,无声无息地吃掉了,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吃完饭,她皱着眉头对王文兰说,在这地方会把人呆傻的,我今天下午就坐补给船走,你和我一起走吧,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在朋友开的公司里当保洁员,每天早晨你在他们上班前打扫好卫生就行了,他们公司有宿舍,省得你租房子.
王文兰抠着指甲低声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创业,回去了我能干什么只能给人打扫卫生,我不想再当清洁工了.
那女人把目光转向别处,仿佛都不愿多看王文兰一眼,她说,那你还能做什么其实我也不想多管你的事,我们之间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可是我们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在世的时候都是清白人,一辈子的好名声,现在他们不在了,我觉得我有这个义务管你,谁让我们是一个爹妈生下的.
王文兰忽然抬起头,有些愤怒地说,我怎么就不清白了别人骗我那是我的错吗我儿子死了那是我的错吗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知道你心里也看不起我,我要留在这里创业,这里将来肯定是个旅游胜地,我一定要让你们看看.
黄昏的时候,那女人跟着补给船回去了.
船渐渐走远,王文兰目送着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了,一个人立在码头上忽然开始唱歌,一直到夜很深了,我还能听见她的歌声在岛上回荡.
过了几天,我看到她在海边放漂流瓶,那两只黑背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左右.
她放了有十几个漂流瓶,一边放一边口里喃喃自语,走远点,你们再走远点.
瓶子刚漂出去,一只黑背就猛地窜进海里,把那瓶子又叼了回来,放在她手边.
她一边拿石头吓唬狗,大声斥责着它们,一边又重新把那些瓶子扔进海里.
我走过去帮她看住两条狗,那些瓶子便乘着波浪越漂越远.
我说,兰姐,这么多漂流瓶,是给什么人写信了她斜睨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我自己做的宣传单,宣传小岛旅游的,总会有人看到的,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知道的人就多了嘛.
我说,兰姐,下一步你就该训练海豚了.
她假装没听见,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护脸霜,挤出来一点,认认真真抹在了脸上.
嘴里抱怨道,这么大的海风,把人脸都吹皱了.
顿了顿,她又朝着大海高声说了一句,你们都记着啊,等我赚钱了可别眼红我.
慢慢地,我发现,我插在椰子树周围的那些外国酒瓶子也都不见了,估计都被王文兰拿去放了漂流瓶了.
这么一段时间以后,整个岛上都找不到一只空瓶子了.
然而,岛上还和从前一样寂静,除了我们三人,并没有别的来访者.
时间过得越来越慢,简直已经停滞不动了.
我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分不清现在是春夏秋冬哪个季节,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几号,只能看到白天与黑夜的不停交替.
我暗暗后悔两年的合同太久了些,开始承认当初来岛上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看着老周每天飘然出海打鱼,无忧无惧,我开始感觉到,我和他终究还是不同的人.
我想起卡尔维诺那本《树上的男爵》,便觉得,老周其实更像那个树上的男爵.
相比之下,还是王文兰与我更接近些,更像人类.
她忽然主动提出要帮我收拾屋子,帮我洗衣服.
久违的女人的气息出现在我周围,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还有点害怕.
她边收拾边说,你们男人啊,就怕活成个光棍,都是越老越邋遢,没个女人哪行.
我不敢吭声.
她又说,杨老师啊,你工作了那么多年,还是个文人,总有些社会关系吧,你有没有电视台或者报社的朋友,能不能让他们帮咱们做个关于海岛旅游的宣传她再次准确无误地滑入了原先的轨道,这一方面让我觉得放心,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有些厌烦.
我说,兰姐,我哪有那么多朋友,你也太高看我了.
她并不气馁,隔三岔五地来帮我收拾房间,帮我做饭,试图让我帮她联系电视台.
不得不说,她厨艺确实不错,让我深深感到身边有个女人的好处,但我又怕看见她.
一次,她扫地扫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忙把两只脚悬空,她忽然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大腿,那只手特别软,她嗔怪道,哎呀,看你傻的,谁让你抬这么高了.
我浑身一激灵,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即使她比我整整大出十二岁,她也仍然是个女人.
她身上仍然散发着来自于另一种性别的独特气味,随着这气味变清晰变锋利,她的面孔和皱纹反而模糊下去了.
甚至,这气味连她的年龄也一并吞噬掉了.
她单单变成了一具骨骼林立的性别,令我惊恐地耸立在那里.
我开始感到一种极其陌生的痛苦,一种来自于性别深处的痛苦.
我开始故意躲她,终日在岛上游荡,不敢在屋里多逗留.
她很快就感觉到了什么,因为当我在岛上和她又迎面碰见的时候,她竟佯装不认识我,用力把头扭向一边.
她开始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大声唱歌,像神话中的塞壬一般,迷惑着往来的船只.
我猜想,她可能是想吸引到那些在海上打鱼的渔船,希望他们都能帮她宣传小岛.
她描着眉、涂了口红坐在沙滩上唱歌,我老远就能看到那对眉毛和那张红嘴唇.
"时光不老,我们不散,每段故事都有一篇剧情,每段爱情都像动人旋律,曾经懵懂的青春,流逝的年华,在时光的倒影中流转,总是记不住我们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年少的我们错过了很多.
"那两只狗安静地卧在她脚边,看起来已经做了她的听众.
她摸着它们的头,有时候还会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
很快,我又发现,她不再来找我,却开始去找老周.
岛上一共就我们三个人,在这最简单的三角形里,我忽然发现这次是我被孤立在外了.
王文兰不停地往老周屋里跑,我闭上眼睛都知道她会做什么,她会帮他做饭,帮他打扫屋子,帮他洗衣服,也许还会轻轻拍一下他的大腿,嗔怪道,哎呀,看你傻的,谁让你抬这么高了.
更可怕的是,老周不再像从前那样给我送椰子,带着我出海打鱼了.
我想明白了,她在通过拉拢老周来报复我.
我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以前我受够了各种权力之苦,一心想逃避权力的羽翼.
现在却发现,就是在这样蛮荒的小岛上,在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岛上,依然有着权力的存在.
我试图躲避他们,就像过去我在城市里,每次对那些庞大的东西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就会习惯性地逃避.
然而这次,就在三个人中间,我却感觉遇到了一种更庞大更可怕的东西.
我努力去转移自己的视线,它却总是无处不在,宛如一座奇怪的城堡与我巍然对峙.
我一个人去潜水捕鱼,因为孤寂和辽阔,我甚至能在夜晚的海水中看到深色的鱼群游过,我能通过细小鱼鳞反射的月光识别它们.
我能分辨出由亮度明暗和色调浓淡所构成的不同层次的黑暗.
我在海里见过长得像老和尚一样的羊头濑鱼,极其缓慢庄重地从我身边踱了过去,它太古老了,以至于所有的鱼群都要给它让路.
我见过远古的翼龙留在海里的后代,一种长得酷似水草的叶形海马,它终生只能生活在一个固定的地盘里,一旦离开就会死去.
我见过海翻车鱼带着马鲛鱼一起流浪,见过斑马一样的狮子鱼,还见过艳丽如西班牙舞女的彩虹鳗.
但还是不行,大海的辽阔与神秘只让我越发孤独,那座与我对峙的城堡愈发阴森古怪.
我居然发现,老周带着王文兰一起出海打鱼,而把我一个人留在岛上.
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愤怒我真的被另外两个人抛弃了,但很快,这愤怒就被恐惧代替了.
我围着岛一圈一圈地转圈,整个岛上只有我一个人类,此外就是野狗、野猫、老鼠、眼镜蛇,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
看起来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任何束缚,我可以做我任何想做的事情,但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渴望有人能和我说几句话.
我晚上梦到的全是城市里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在梦中,我像魂魄一样从他们中间穿过,却没有人能看到我.
我开始怀念在医院里挂号时排的长长的队伍,怀念地铁里的水泄不通,怀念旅游景点的游人如织.
那时候,因为周围全是人,竟然忘记了到底什么是人.
我住的房子是多年前那些采矿工人们住过的,巨大的孤独让我慢慢产生了幻觉,有时候我会看到那些工人的身影正在我屋里走来走去,却并不和我说一句话.
当我向他们走过去的一瞬间,他们又会立刻在我指间穿过,化为乌有.
晚上洗漱完毕后,我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椅子上开始给陌生人打电话,就好像电话里的人正坐在我对面,我必须保持一套文明社会的起码礼仪,对方才愿意和我说话.
一旦有人接起电话,我就立刻对着电话央求,请不要挂电话,请不要挂电话,听我说,能不能和我说几句话,说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挂电话.
对方早已挂掉了电话,我还在对着空荡荡的电话绝望地说,等一下,请不要挂掉,请不要挂电话.
我担心自己会发疯,所以我决定妥协.
他们是两个人,我是一个人,他们的体积和重量是我的两倍,又因为简单和空旷,没有障碍,他们能够携带着比实际密度更大的威力冲向我.
从前我在单位被人孤立的时候,我可以拿一点清高遮挡,逃回家里看书写诗;在家里因为争吵待不下去的时候,我可以逃到乡下的老宅里住段时间,父母的遗像都挂在墙上,燕子依旧在屋檐下筑巢,窗前的灰条和青蒿已经长了一人多高,我童年熟悉的味道包裹着我.
现在我却发现,在一个最简单的几何空间里,根本无处可逃.
傍晚,看到老周的船已经被拖上沙滩了,我便假装无意间走到了老周的石头屋前.
他正在房前晒鱼干,看到我过来,他手里拎着一条金枪鱼招呼我,吃了没好像很久都没听到他问我,吃了没我鼻子一酸,心里忽然就觉得无比委屈,几欲泪下.
老周挂好鱼,看着我呆立了一会,像终于想起了什么,说,进来喝茶嘛,来喝茶,想喝红茶还是绿茶我给你泡壶茶.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抽了根烟.
茶泡好了,我毫不客气地喝了几杯茶,心里仍然觉得委屈而愤怒.
我想,他以前还经常送我椰子的,现在连椰子也不送我了,椰子一定都送给王文兰了.
于是越想越委屈,浓烈到一定程度时,这委屈竟然从我身体里独立出来了.
我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清晰地看着它,它看起来很是可笑,还有些可怖,让我不忍直视.
老周坐在我对面忽然开口道,你和刚上岛的时候不大一样了,你要小心,这小岛也是会吃人的.
这句话让我心里大吃一惊.
老周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道,王文兰和你还不一样,你看她多么像戏剧里的演员,一直就站在舞台上,拼命要表演.
她也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还活得这么带劲.
这时候,王文兰也进来了.
见她进来,我就像从前见了领导一样,连忙笑着搭讪,兰姐,吃了没她嘴里哼着一首歌,假装没看见我.
我又说,兰姐,好几天没见你了.
她忽然打住,扭头白了我一眼,说,叫谁姐呢然后她又继续哼歌,声音时高时低,一边哼歌一边抢着给老周倒茶.
倒茶的时候她涂了指甲油的小拇指高高翘起,动作麻利,简直是麻利地有些过头了,看起来像是在炫耀.
她又不时伸手在老周肩上轻轻拍一下,一边侧过脸,低声和老周说笑着什么,像是完全看不到坐在旁边的我.
我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夕阳又要入海了,整个海面看上去无比辉煌.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海尽头的那点夕阳,以掩饰眼睛里的酸涩.
就在刚才一刹那,我忽然有一种极其悲凉的了悟感,我看到,王文兰就像一个女王一样正站在我和老周的中间.
她周身看起来闪闪发光,没有悲伤,也没有往事,就像一个真正的女王.
那是因为她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那点权力.
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发现老周屋里还藏着几只玻璃瓶,竟没有被王文兰拿去当了漂流瓶.
瓶子里泡着各种植物和蛇虫的尸骸,在昏暗的光线里并排站着,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我故意大声说,老周,我最近腿疼,你能治不王文兰还是没看我一眼,老周回答了一声,怎么不能你把那瓶蛇药拿去试试.
王文兰把几条银鲳和大眼鲷炖了鱼汤,炖得时间长了些,好让骨肉脱离.
我们三人围在一起,默默地喝了顿雪白的鱼汤.
吃过晚饭,老周不让走,说要一起打牌.
王文兰没反对,我求之不得.
打牌的时候王文兰把一把牌捉在手里,眼睛一直斜斜瞟着老周,却并不看我一眼,似乎她和老周是密谋好的对家.
看到我出的牌,她嘴角会忽然无声一笑,似乎已经看死了我手中的牌,我刚出了一张老K,她就使劲甩出一张大王,咣当把我镇压下去了.
看来她还是在报复我对她的羞辱.
一局牌打完,我输了,正在洗牌,只听见王文兰对着窗户数落起来,你的书为什么只送老周不送我是觉得我看不懂还是觉得我根本不配看你的书那扇窗户静默不语,我只好替窗户说,兰姐,我那书就是白让人看人家都不看.
她把半张脸转向了我,另外半张脸浸泡在昏暗中.
她用那半张脸笑着说,老杨你别忘了,我可是上高中的时候就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的.
我说,兰姐,别说一本,送你十本都可以.
终于,她似笑非笑地把整张脸都转了过来,好像解气了.
我松了口气,洗好牌,放在桌上.
王文兰忽然把牌都抓在手里,看着我和老周说,和你们俩说啊,关于小岛旅游开发的事情,我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一个老板来投资,我们仨只要入股分红就可以了,怎么样你们俩,谁有这样的资源我和老周都不说话了,我们久久地沉默着,老周点了一根烟,我也紧跟着开始抽烟.
王文兰先是期待地看着我们,等了半晌,她忽然脸色一变,把那沓牌甩在桌上,冷笑着说,三个人都不齐心还能干什么,你们不要以为我就多想赚钱,多想变成个富婆,我连儿子都没了,要钱做什么告诉你们,我就是想争口气,证明给所有的人看,就是想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看看,我王文兰不是个傻瓜,我只是运气不好.
第二天,她干脆谁都不搭理了,不理我也不理老周,一直坐在沙滩上唱歌.
那两只黑背一前一后陪着她.
她一首接一首地唱,唱得声音嘶哑了还在继续,整个岛上飘的全是她的歌声,像飞来飞去的鸦群.
即使看不到她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那种来自于她身上的奇怪威力.
这是一种正常人身上没有的威力,让我心里感慨而又恐惧.
老周叹息道,她就是吃的苦太多了,吃的苦太多才变成这样,你看她多像麦克白啊,面对时间的激流险滩我们不妨纵身一跃,不去顾忌来世的一切.
我和老周又在一起了,我们天不亮便结伴出海打鱼.
很久没和老周单独在一起了,我竟有些惶恐,还有些感激.
想到我们三个人转来转去都还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岛上,又觉得实在可怜.
天渐渐亮了,一轮金红色的朝阳即将跃出大海,整个海面忽然就无声地燃烧起来,一直烧到了我们小船栖息的地方,我们仿佛正停泊在一场盛大的火灾之中.
这天我们在海上见到了海豚与海鸟齐飞的景象,在它们背后,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了一条座头鲸正在海面嬉戏,巨大孤单的鲸鱼不停地跃出水面再侧身钻进海里,再次跃出再次钻进去,反反复复了十多次.
我看呆了,问,它怎么了老周慈祥地笑着说,鲸鱼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实在太快乐了,它必须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它的快乐.
那只鲸鱼独自嬉戏了很久,然后大头朝下潜入海里,只在海面上露出一个巨大的尾巴,然后,那大尾巴一划,也从海面上消失不见了.
我们的小船犁破海面,随即大海又迅速愈合.
小岛早已经看不见了,整个海面上只漂着我们两个人,仿佛是宇宙大灾难之后仅剩的两个幸存者.
我说,老周,以前岛上就你一个人的时候,看着大海真的不害怕他的白发和白胡子在海风中整齐地向后梳去,他说,开始是有点,后来就不怕了,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整个大海会发光,比陆地上还要明亮,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了,我们的祖先就是从海里爬出来的,大不了再回到海里去.
我笑着问他,老周,说句实话,你到底怕不怕孤单老周说,习惯了就好.
他嫌满嘴的胡子飞来飞去麻烦,干脆给胡子扎了个小辫,头发则像雪白的匕首刺向身后.
我犹豫了一番,还是说,老周,再问你个问题啊,如果在这个岛上只有你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就你们两个人,你也并不喜欢这个女人,可是真的就只有你们两个人,因为孤单,你会不会和她在一起生活老周一边收网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连这岛上的猪和狗没有伴的时候都会跳海自杀,何况是人.
不过人和动物总还是有区别的吧,人能把自己的孤单咽下去,能找个东西来支撑自己,但动物不能.
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我们专心地把鱼一条一条从网里拣出来,留了几条大鱼,把小鱼都放回大海.
忽然间,阳光隐匿,海水变成了艳丽古怪的黑蓝色,海浪开始起伏,我们的小船时而骑在浪头,时而又滑到浪底.
一幢巨型的乌云从海底冉冉升起,巍峨地耸立在天边,遮住了太阳,遮住了整个白昼,似乎里面正站立着千军万马.
这高耸的乌云让人觉得世界上那更大的洪荒即将到来.
老周手搭凉棚仰观天象,片刻之后说,现在是十一月,可能海上的寒潮要来了.
7果然是寒潮.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
雨天不能打鱼不能赶海,我们的活动范围只能缩小在一个馒头大的小岛上.
我躲在屋子里连着听了几天的雨,渐渐地居然能分辨出雨声的韵律.
落在椰树上的雨声比较脆亮,落在榕树上的雨声是沙哑的,落在橙花破布木上的雨声则是沉闷的,落在白沙上的那些雨声听上去则异常干净.
我想起多年前和前妻还在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去江南的一处园林里游玩,就曾见过那么一处景致叫听雨轩.
轩前有一池清水,池中有荷叶荷花,池边有芭蕉、红枫、丹桂、青松,轩后还有片翠竹.
无论春夏秋冬,雨点在不同的季节落在不同的植物上,都能听到不同韵律的雨声.
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情致.
在这海岛的雨天回想起来,竟觉得它像蜡烛一样,带着一团橘黄的光晕亮在远远的地方.
我一个人在屋里打转,不远处的大海是阴沉沉的黑色,海上波涛汹涌,这样的天气没有渔船敢出海.
岛上的低洼处已经积了一潭水,那棵巨大的榕树孤独地站在水潭中央,它的倒影垂入水中,两棵树看起来连成了一体,蛇一样的气根与自己的影子纠缠着,又向深处爬行,整棵树看起来竟已独自变成了一片森林.
房间里的桌子椅子都是以前那些采矿工人们留下来的,散发着腐朽的霉味.
在雨天昏暗的光线里,我总能听到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在走动,仔细去找,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我翻出当初带到岛上的一本诗集,这个诗人已经去世多年,死前并没有多少名声,死后又有人说他是一位被严重低估的诗人,于是我特意买了他一本诗集.
翻看了一会,又昏昏欲睡.
在半睡半醒之间,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那些生者和逝者写的书,以前看完就看完了,也没觉得怎样,可是如今远远回想过去,觉得它们就像天上一颗一颗的星星,闪着明亮的寒光.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冒着雨来到老周的石头屋.
推门进去才看到,王文兰已经在屋里了.
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明晃晃地散发着来自女人的气息.
屋外是瓢泼大雨,天地连在一起,一切回到了天地未开的远古混沌之中.
老周正摆弄他的木偶人,王文兰坐在桌前,像个主人一样在泡茶,手脚麻利,小拇指高高翘起,她斜斜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脸上挂着一种骄傲的神情.
我暗暗吃了一惊,这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
她显然还在孤立我,她故意不去找我,只来老周这里.
孤寂让一切失去了缓冲,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比自身大十倍的重量和威力.
在那一瞬间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想,如果我们三个人就此永远被困在这个岛上了,那也许真的有一个人会被残酷地淘汰出局.
我无比颓丧地站在那里,耳边似乎听到老周遥远的声音传过来,吃了没窗外的雨声敲打着椰林,有腐朽的椰子落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回声.
我们三人相对而坐,却半天无话,气氛怪异阴沉.
这时候老周慢慢掐灭了烟头,说,岛上最怕的就是寒潮,台风几天就过去了,寒潮有时候两个月都过不去,哪儿都去不了.
你们都坐过来一点,今晚我给你们表演一出木偶戏吧,我自己编的,就在我这世界剧场上.
王文兰嗤地笑了,用指尖轻轻撩了一下老周的胡子说,老周,你不怕闪了舌头啊,名儿可叫得够大,也好意思.
说完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短暂的沉默之后,老周笑眯眯地在桌子上摆好三个木偶人,活动了一下它们的胳膊.
他用指头关节敲着桌子说,我说的世界剧场就是这张桌子.
王文兰独自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了一会见无人搭理她,才慢慢停下.
老周见她不笑了才说,你们要在脑子里想,这桌子现在已经不是桌子了,是弗洛蕾娜岛,这个岛属于加拉帕戈斯群岛,形状就像个馒头,这个岛上从来没有过居民.
有一天却有三个人来到了这个岛上,这个女人叫艾谱莉,这个男孩叫贝克,这个大块头男人叫阿奇尔.
【女人坐在由四根木桩撑起的帐篷布下,一手拿皮鞭,一手拿左轮手枪.
两个男人分别站立在她面前.
第一幕艾谱莉:不管我以前是谁,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座岛上的女王,你们必须得听我的.
我带着母牛、驴子、母鸡、粮食、水泥来到这岛上,我要在这里建造一座招待百万富翁的奢华旅馆,旅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天堂庄园.
贝克:是,女王陛下.
阿奇尔:是,女王陛下.
第二幕艾谱莉:亲爱的贝克,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贝克:陛下,我爱您.
艾谱莉:贝克,你原来可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如果我不收留你,你就只能流浪街头做乞丐,而现在你跟随我左右,成了我的大臣,你该如何感谢我.
贝克:陛下,为您做什么我都愿意.
艾谱莉:那你告诉我你有多爱我.
贝克:陛下,我很爱您.
艾谱莉:那就证明给我看.
(朝着贝克的胳膊上开了一枪,贝克的右胳膊上血流不止)贝克:陛下,这证明是否足够艾谱莉:(上前抱住贝克)亲爱的贝克,你为我受伤,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多么想照顾你啊,你是真的爱我的.
第三幕艾谱莉:亲爱的阿奇尔,告诉我你有多爱我,我如今是岛上的女王,不再是从前你认识的那个女人,你要把她忘掉.
阿奇尔:陛下,我早已忘掉了从前.
艾谱莉:阿奇尔,如果我不把你从角斗场里解救出来,你早就被牛角刺穿了心脏,而你跟随我来到这个王国,成了我的大将军,你该如何感谢我阿奇尔:陛下,我永远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艾谱莉:我这一生,受过太多的羞辱,却又比任何人都单纯.
我值得你爱,你若爱我,就要证明给我看.
(用皮鞭抽阿奇尔的背,背上鲜血直流)阿奇尔:陛下,我对您的爱是否足够艾谱莉:亲爱的阿奇尔大将军,你是爱我的.
第四幕艾谱莉:亲爱的贝克,你在我的静心照料下,伤口已经渐渐好起来了.
我好喜欢去照顾那个受伤之后的你,无依无靠,虚弱如一只小老鼠,只能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被我照料,我喜欢照顾你.
贝克:陛下,感谢您对我的精心照料,我愿意把生命都献给您.
艾谱莉:亲爱的贝克,那你就不要痊愈,你继续受伤好吗让我能一直照料你,这样你就能一直躺在我的怀里.
(再次用手枪打伤了贝克的左臂)贝克:陛下.
(血流不止)艾谱莉:(把贝克抱在怀里)亲爱的贝克,不要怕,我来照顾你了,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第五幕【两年之后,有游客在弗洛蕾娜岛的沙滩上找到了阿奇尔的尸骨,而艾谱莉和贝克双双失踪,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天堂庄园"始终没有动工.
当时所有的报纸都在对弗洛蕾娜岛事件进行猜测:凶手到底是谁桌上的三个木偶人少了两个,另外一个倒在桌子上,表示它已经死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古怪的沉默,我们三人围着桌子坐成了一个稳妥的三角形.
昏暗的灯泡挂在桌子上方,我们的面部都是金色的,而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影.
老周又点起了一根烟,抽了两口,他的面孔在青烟中模糊下去了.
我悄悄看看王文兰,又看看老周,干笑一声,说,老周,可以啊,知道的还真不少.
老周躲在一团烟雾后面说,在岛上没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研究地图,那些去不了的地方可以在地图上研究嘛.
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海岛长什么样子,都装在我的脑子里了,为什么要研究海岛呢你们好好想想就明白了,海岛其实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还是那句话,人就要活在自己这里,别的地方都是假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屋顶上一阵轻微的响动,老周嘴角叼着烟,伸手抓起一把木头弹弓,把自己斜挂在椅子上,押了一粒石子,眯起一只眼睛开始打老鼠.
我和王文兰呆坐着,我也抬头观赏着天花板上的老鼠,只是不敢看她.
她忽然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理了理鬓角的头发,说,失陪一下,九点了,我要去跳舞了.
我说,兰姐,外面还下着雨.
她像是没听见,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
第二天雨还在下,我下定决心要打破这个局面,于是带着自己的一本诗集去小洋楼里找王文兰.
听到敲门声她立刻开了门,化着妆,整齐地穿着一条花裙子站在门后,倒好像一直在等我的到来.
进门之后我连忙把诗集递给她,说,兰姐,这是我自费印的书,一共也就印了几百本,就送送朋友.
她一语不发地接过去,一只嘴角微微笑着,盯着封面看了半天,然后翻都不翻就放在了一边.
她忽然抬起胳膊给我看,上面有几个红疙瘩,她噘着嘴说,你看,是不是连蚊子也欺负我,怎么就不咬你们呢让我看看你的胳膊上有没有.
说着就凑过来,欲抓起我的胳膊.
我慌忙躲开,嘴里说,兰姐,我那里有清凉油.
她像是没听见,咯咯笑着,追上来拎起我的一只胳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她的手很干很烫.
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恐惧,用力把那只胳膊挣脱出来,又说,兰姐,抹点清凉油就好了.
她似乎怔了一下,涂了口红的嘴角仍在微微笑着.
她又抬起那只手,用指尖试探性地在我胳膊上轻轻一拍,我本能地往后一闪.
她那只手悬在空中,连同嘴角的笑容一起冻住了.
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兰姐.
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起了一幅她儿子的黑白遗像,那个年轻男人把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不苟言笑地从另一个世界里看着我们.
阴阳两界和这阴暗潮湿的洋楼构筑成了三重奇异的空间.
她走到遗像前,抬起头看着遗像里的年轻男人.
她看起来并不痛苦,甚至近似于平静.
她对着照片说,儿子,海水里冷不冷啊以前你总是和妈妈说,两个人做伴总比一个人好,可是儿子啊,又有谁能看得上妈妈这样一个老太婆呢,人家嫌妈妈老,嫌妈妈没钱,其实妈妈就是个傻瓜.
但妈妈向你发誓,妈妈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妈妈一定要在这岛上创业成功,你就在大海里看着妈妈吧.
我心里明白了,在我和老周之间,她倾向的那个人到底是我.
这让我心里有了一点奇怪的慰藉,同时,又忽然多了一点对她的莫名厌恶.
我们身后不远处是那张她穿着蓝色旗袍的照片,她穿着她提前准备好的寿衣,用扇子捂着嘴角,目光诡异忧伤,静静地站在一堆假荷花里.
雨已经下了几天几夜,还没有停的架势.
平时趴在地上的厚藤因为吸饱了水分,变粗变长,像眼镜蛇一样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举着肥厚的叶子立在雨中,四下观望.
王文兰一个人在海边,冒着雨搬一块块的礁石.
我不忍看下去,过去给她撑伞,说,兰姐,小心不要着了凉,你搬这些礁石做什么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中的伞,说,我不需要你的伞,我要攒够石头盖座旅馆,我都想好了,盖好了房子再铺上蚝壳墙,又结实又有特色,以后等岛上的游客来了就能住.
我呆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那要用多少石头.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斜视着我,笑着说,没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又剩下我和老周了,我俩在一起喝酒.
老周找出一瓶泡着眼镜蛇的白酒,感慨道,这是最后一瓶酒啦.
瓶子里的眼镜蛇瞪着两只灰蒙蒙的眼睛,隔着玻璃盯着我们.
我说,眼镜蛇泡的,确定酒没毒他很生气,怎么可能,我喝了这么多年,要死早死了.
因为是最后一瓶酒了,我们喝得极慢极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尝着,下酒菜是两条烤鱼干.
好像只要这样慢慢喝,这瓶酒就可以永远喝不完.
我抿了一小口,说,老周,和你说啊,别看我也爱写点诗,可是一见到别人在朗诵诗,我就起鸡皮疙瘩,你说这是什么毛病老周也啜了一小口,舒展着两条眉毛说,说明你觉得丢人.
我说,你说什么时候才能让人觉得做诗人不丢人老周说,不要怪世道,要怪自己,莎士比亚的《裘力斯·凯撒》中,勃鲁托斯有一句台词,因为凯撒爱我,所以我为他流泪.
喝着喝着,一瓶酒还是慢慢见底了,这时候身上、脸上都开始冒汗,估计是因为泡在里面的眼镜蛇的威力.
我说,老周,你这酒确定不会喝死人老周慢条斯理地说,我把这岛上所有的蛇虫都捉来泡过酒,神农尝百草,也没见我喝死嘛.
我借着酒劲一拍桌子,老周,那你说你最怕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你就什么都不怕老周只是抚摸着自己的胡子,并不言语.
我又趁机问道,老周啊,王文兰对你挺好,你告诉我,你对她有没有一点喜欢啊这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老周手里捏着自己的胡子,笑着说,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在这岛上,哪有什么喜欢和不喜欢,只有害怕和不害怕.
我一怔.
窗外还是时紧时慢的雨声,隐隐约约夹杂着王文兰的歌声,她又在海边唱歌了.
我朝窗外看去,那棵巨大的榕树站在雨里,看上去周身都在发光,竟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
这个晚上,老周又为我们表演了一场木偶戏.
他在一团灯光里敲着桌子,像小时候听梆子戏时的过门.
他说,演出就要开始了,我们在脑子里想想,这次是蒂科皮亚岛,属于所罗门群岛.
这岛长得像个葫芦,岛上有个很大的湖叫特洛托湖,湖里还有鱼.
他摆出两个木偶人,说,这个是一个失败的作家,这个是岛上的族长,失败的作家想来到蒂科皮亚岛上生活.
第一幕族长:我们的族人已经在这个岛上生活了很多年,这个岛很小,站在岛的中央就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我们的族人在咸淡混合的湖水里抓鱼,从大海里捕捞贝类.
我们在岛上种植了山药、香蕉和泥芋.
年景不好的时候,我们会把面包果埋在地里.
作家:请您把我收入你们的族人当中吧,有个作家的小说中曾说过,没有比失败者更好的乌托邦制造者了,我正是这样一个失败者.
我厌倦过高的人类文明,厌倦政治和经济,厌倦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你们是一个微型的共产主义社会.
我会捕鱼,很快就能学会种香蕉,我能和你们一起劳动,请您收下我吧.
族长:你知道我们的族人为何能在一个小岛上存活下来,且永远是不多不少的五百人吗因为我们在岛上的理想是人口的零增长,每当一个新的人出生或来到,就得有一个老人死去.
如果遇到灾年,粮食不够五百人吃,就会有一些人迅速决定死去.
最先自杀的往往是那些还没有结婚的妇女,其次是那些已经完成生育的夫妻.
作家:您能否告诉我,你们这个微型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社会的最初还是最终族长:我们独立世外,与人类社会无关.
如果你想加入进来,就必须遵守我们的族规,不然将被赶走.
第二幕【几年后,一场旱灾袭击了蒂科皮亚岛,这年的收成比往年少了很多.
族长:今年因为这场旱灾,我们的收成减少了很多,往年够五百个人吃的食物今年只够两百五十个人吃,有一半族人必须迅速决定去死,不然全部族人都得饿死.
你在岛上已经有了长子,按我们的族规,你和你儿子中间必须有一个去死.
有一些父亲已经溺死了他们新生的婴儿,父亲有权利决定婴儿是否存活下去.
有的母亲已经自缢身亡.
请你快快做出决定吧.
作家:我不想死,也不想让我的儿子死.
我们不应该这么野蛮,这不符合现代文明.
族长:不要忘了你是因为躲避现代文明才来到我们岛上的.
作家:历史上从没有这样残酷的事情,法律也不会允许.
族长:历史和法律只有在人类的政治生活中才具有意义.
作家:你们为什么不回到文明社会族长:问问你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出来作家:我现在要回去了.
族长:四周茫茫皆大海,你可能会被鲨鱼吃掉或葬身海底.
第三幕【作家造了一艘小船,带着自己的儿子驶向大海.
很快,他和他的儿子就一起葬身在了茫茫大海之中.
雨下得没日没夜,所有的时间在雨中都变成了废墟.
因为在方寸大的岛上实在没有别的排遣,又因为我们开始日渐恶化的情绪,老周每晚都会给我们表演一出木偶戏,每一出木偶戏都发生在一个小岛上,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小岛.
蒂科皮亚岛之后是布拉瓦岛,属于大西洋上的背风群岛,岛上有巴旦杏树、枣椰树和六倍利、夹竹桃.
这里的云很低,雨下得特别多.
生活在这个岛上的人都是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后代,黑皮肤,蓝眼睛.
这些白人和黑人都是当年被运到岛上的工人.
另一个夜晚是特罗姆兰岛,在印度洋上,原名沙岛,岛上只有一些棕榈树.
很多年前,东印度贸易公司的一艘船,载着六十个奴隶在这座岛上触礁,奴隶们被留在岛上,取火,挖井,用羽毛做衣服,吃海鸟和乌龟.
一些奴隶因绝望而自杀,一些奴隶失踪在茫茫大海上.
只有七个奴隶活了下来,他们在这个岛上足足生活了十五年之久,还生了一个孩子.
之后是圣保罗岛,印度洋中心的一个小岛,岛上有火山,植物只有苔藓和蕨类,每年有很多企鹅来这里下蛋,但它们的肉无法食用.
岛上只有三个人,他们在这里工作,专门登记捕鲸船.
他们在岛上有一座小房子和一座小小的图书馆,但他们终日吵架,后来,其中的一个人神秘地失踪了,最后,尸骨却是在三个人住的小房子里找到的.
据说另外两个人分食了这个人.
然后是太平洋上的诺福克岛,岛上有枞树和犯人们种植的玉米.
这个岛是一座关押囚犯的监狱,对于岛上的犯人们来说,最严重的刑罚是单独囚禁.
犯人们的庆典活动是,可以在岛上自由活动十分钟.
十分钟走完小岛之后,他们主动回到牢房,没有人会穿过大海越狱.
昏暗的灯光下,小小的桌子如岛屿一般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之上.
我忍不住好奇,问老周,你都是怎么知道的他微微有些得意,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要用脑子嘛,人就要活在这里,别的地方都是假的.
我开始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张桌子叫成是世界剧场了.
到第十二天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但海上寒潮依旧,海面下暗涛汹涌,巨大的漩涡如同黑洞,会把一切吸入海底.
大海被封了,任何船只都不敢出海,早该来送蔬菜和粮食的补给船也一直来不了.
我储存下的蔬菜和冻肉已经全部吃完,只剩下一点大米,还有几瓶陈旧如古董的罐头.
因为孤寂和恐惧,我感觉到岛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雄壮,它们像一个种族一样加剧了自己的繁殖速度,如当年的恐龙一样试图占领整个小岛,甚至整个海面.
你无法驱赶它们,只能试图与它们和平共处.
我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和老周完全一样了,盯住什么一看半天,眼睛都不眨动,刚说过的话又反复说,把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拖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经常坐在全岛最高的那块礁石上看着大海,礁石下面,那两只黑背卧在沙滩上也看着大海.
我期望能看到海面上正漂过来什么东西,一头搁浅的鲸鱼,一条船,一具尸体,一只瓶子,随便什么都可以.
但墨蓝的海面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只有步伐整齐阵列森严的波涛.
有的波涛会像蛇一样忽然骇人地立起来,露出雪白的肚皮;有的波浪涌过来时,竟会堆积得像山峰一样巍峨.
但转眼之间,这些海上山峰又会灰飞烟灭.
在那里待久了我就发现,自己确实是坐在一只球体上的,因为海面是有弧度的,四周全是海水,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玻璃球,而玻璃球上只立着我一个人.
好像整个宇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甚至能听见地球飞翔的声音,能听见云彩流动的声音.
我越来越怀念只有在人类社会里才有的五彩斑斓,那些跌宕起伏的命运,那些足以修复一切灾难的希望,那些转瞬之间的无常,那些嫉妒与是非后面的可爱,还有那些阴谋与诗歌齐飞的绚烂.
寒潮一直在持续.
我们之间看起来还保持着一点最后的礼仪.
在岛上见到老周,他还是会先问一句,吃了没王文兰依然化着妆,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礼仪.
她每天去沙滩上捡礁石和蚝壳,一块一块地搬到洋楼后面的空地上,她要在那里盖一座供游客们住的度假旅馆.
有时候她会忽然对着大海高声唱歌.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可就是因为看起来实在太正常了,反而遮盖不住从最下面渗出来的一丝诡异恐怖的气味.
我忽然发现,岛上的野果已经全被摘光了,连椰子都找不到一只了.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说明我们已经面临食物匮乏了.
几日之后,老周先提出来,我们拿出各自剩下的食物,放在一起,这样三个人都能保证有吃的.
我们想了想,都同意了.
我拿出了剩下的一点大米,老周拿出了他保存的硬邦邦的鱼干,王文兰拿出了几包方便面.
这便是我们全部的食物.
我们每天只敢吃一顿饭,每顿饭都在一起吃,严格分配,真正像一个小型的共产主义社会.
然而,让我最痛苦的是,每次盛饭的时候,我们都会不自觉地偷偷去打量对方的碗里,看盛的是不是比自己的多.
这个晚上,岛上又是风雨大作,椰子树在风中几乎站立不稳,披头散发地弓着腰,石头被海风吹起来砸到屋顶上,发出咚咚的擂鼓声.
这顿晚饭我们吃光了最后的一点大米,方便面已经没有了.
吃完饭,老周依然有兴致给我们表演木偶戏.
我和王文兰不欣喜也不反对,都有些木然地坐在那里,好像在听外面的雨声,又好像什么也没听.
他摆出一排木偶人,枯瘦的脸上忽然绽放出某种光芒,他说,今晚上演的是纳普卡岛,这个岛在哪呢在太平洋,它是一个环形礁岛.
这条船叫亚当号,这个是船长,这个是大副,这个是二副,这个是三副,这个是水手长,这个是轮机长,这个是舵工.
【亚当号已经在太平洋上漂了快一年了,只为了寻找新的大陆,但船员们仍然看不到任何陆地.
海面十分平静.
第一幕船长:我们就像朝着永恒在行驶,永远看不到尽头.
我们现在甚至都不能确定船是不是还在向北行驶,因为罗盘已经没有足够的能量指向北方.
我们要达到的大陆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大副:因为得不到补给,船上的食物已经严重不足.
船上的压缩饼干已经成了灰,里面满是老鼠屎,剩下的饮用水已经变质变浑浊.
为了不饿死,船员们开始吃木屑和皮革.
那坚硬的皮革需要在水里泡好几天,泡软了之后在火上烤,再使劲吞咽下去.
二副:连老鼠都成了船上珍贵的美味,一旦老鼠出现,就会有一场激烈的狩猎.
抓到老鼠的船员会高价把老鼠卖给其他船员.
有一个饿极了的船员,刚抓到一只老鼠,老鼠还在挣扎,他就把老鼠放进了自己嘴里,吞下去了.
大副:有两个船员因为抢夺一只老鼠打了起来,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砍死了.
按照法律,杀人者自然应该受到惩罚,可是已经没有人有力气去惩罚他了.
船长:把那具船员的尸体用帆布裹好,再缝起来,然后扔进大海.
去照我说的做吧,不然这些船员很快就会变成食人族的.
第二幕【船上的人已经少了一半.
船长:大副,剩下的这些船员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船上还有能吃的食物吗二副:船长,您忘了吗大副在两天前就已经饿死了.
船员们为了活下去吃掉了他们的靴子、他们的手提箱,甚至吃掉了桅杆上的绳子.
船长:我们为了寻找一个传说中的大陆,在大海上已经流浪了一年.
你是否相信真有上帝的召唤二副:船长,信则有,不信则无.
船长:告诉我你现在还信吗二副:船长,一切信仰皆在您心中.
船长:你确定每一具船员的尸体都扔进大海了吗二副:您放心,每一具尸体都缝进帆布袋里,再扔进大海.
第三幕【亚当号行驶到纳普卡岛的时候,船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船员.
船员:如今亚当号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还活着,我靠着吃一只牛皮靴活了下来.
船长和二副、三副都已经饿死,不堪忍受饥饿的水手们纷纷跳海自尽.
这个岛上竟然有泉水,有从未见过的野果,还有一座绿色的火山,看来我似乎要得救了.
第四幕【多年后,一条小船在太平洋上遇到海难,两个水手漂到了纳普卡岛上.
水手甲:上帝,这个岛上有人,居然有人住在这里.
水手乙:无法相信,这个岛上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王国.
国王:欢迎来到纳普卡王国,这个国家虽然只有两百人,但仍然是一座独立于世外的王国.
我的父亲当年是一条船上的唯一幸存者,他漂到这个岛上,创建了这个大海深处的王国,收容了各种各样的海上难民.
如今他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坚强和他的王国还在.
海上的幸存者,欢迎你们.
很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王文兰忽然站了起来,像跳舞一样,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笑着对我和老周说,听到没一个大海上的幸存者就建立了一个王国,老周,老杨,纳普卡王国欢迎你们.
8雨停了,但海上寒潮还没有过去,依然见不到船只出海.
夜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整个海面闪着可怖的寒光,而小岛则像大海中一颗坚硬的牙齿.
一群海鸟被什么忽然惊起,使劲向上飞去,一直飞到了金黄的月亮里.
我试图寻找一些能吃的树叶.
居然在树林深处找到了一只废弃的邮筒,树林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一踩上去,脚就会陷没.
有两棵巨大的榄仁树不知道已经有几千岁了,几个人都抱不拢;粗大的树根泛着白骨的光泽,有一棵大腿粗的藤从旁边爬过来,巨蟒一般缠绕在榄仁树上;仔细看去,藤早已深深嵌进了树的肉身,像是这大树身上的一件器官.
那只绿色的邮筒油漆斑驳,早已被藤萝吞没,锁还挂在上面,也早已生锈.
这只邮筒也许是为早年那些在岛上采矿的工人们设的,那时候没有手机,他们也许只能靠写信这种方式来和家人联系.
我又想起了老周嘴里的那十个工人,恍惚看到他们一个个走到这邮筒前,把写好的信再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口是否封好,地址是否写对,然后才依次投进邮筒的嘴巴里.
这些工人后来究竟去了哪里我开始靠写信来排遣恐惧,给我上大学时最好的同学,给我童年时候的发小,给我前妻,给我已经去世的父母,给我唯一的妹妹,给我暗恋过的那个女孩,给我已经反目成仇的朋友.
我把写好的信整整齐齐地叠好,一封一封地投进了邮筒洞开的嘴巴里,它静静蹲在树丛里看着我.
如果说宇宙间的能量是守恒的,那么一个人的消失必定会转化成别的形式,比如几行文字、一段音乐、一幅画.
我想,如果我死在这小岛上了,这些信便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痕迹.
也许以后上岛的人会看到,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看到.
在这些他们永远不可能收到的信里,我详细地讲述了这个小岛,讲述了孤独和饥饿,还有将会出现在上空的食人兽,我已经闻到了它的气味.
我说老周也许最终会进化成一条鱼回到大海.
王文兰也许最终会像女王一样,用礁石和蚝壳建起一座度假旅馆.
而我,我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任何坚固的东西,我真的无法确定自己下一步将会演变成什么.
这个夜晚,风从海上爬过来,鲛人一般游荡在椰林里,声音低沉悠远.
我麻木地听着风声,把自己埋在昏暗里埋了很久.
我忽然想到了王文兰,她已经攒下了不少礁石,她身上确实有种奇异的生命力,现在我是如此渴望靠近这样的生命力.
我穿过张牙舞爪的椰林,来到王文兰住的洋楼前敲门.
她穿着一件睡衣开了门,见是我立在门口,立刻又关上了.
我又敲门,敲了半天,她终于把门开了一条缝,我扁扁地挤了进去.
她不让我进来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化妆,只穿着一件没有腰身的旧睡衣.
睡衣洗的次数多了,纤维已经接近于半透明,可以看到里面衰老下垂的乳房轮廓.
第一次见她没有化妆,我有些害怕,不敢去直视她,就好像她没有穿衣服一样.
每天游离在她面孔之外的红嘴唇和黑眉毛在这样的深夜都悄然遁形了,一段时间没有染发,帽子一样的黑头发中间已经长出了一顶白色的芯子.
因为卸掉了盔甲,她白天里那些夸张夺目的言行也一并跟着褪掉了,她看起来枯瘦、柔弱、手无寸铁,像个很老很老、脸上长满皱纹的少女.
我忽然之间就很想落泪,但终于忍住,半天才说了一句,兰姐,也没什么事,就是忽然想过来看看你.
她竟对我笑了一下,笑容和动作看起来都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好像她整个人都不过是一道幻影.
她指着墙上的遗像轻声说,这不,正和我儿子说话呢.
我睡着就不愿醒过来,因为我每晚都能梦见我儿子,在梦里我还在想,这次肯定不是做梦,肯定不是做梦.
结果一醒来发现还是个梦.
不过这样也好,就算白天看不到他了,晚上还能看到他,可他就是不肯长个子,到我梦里的时候永远是七八岁的样子,这孩子.
年轻人站在墙上阴冷地看着我们两个,她一边伸手抚摸着遗像,一边笑着说,其实我儿子活着的时候也嫌我丢人,有一天晚上,我在广场里和别的女人们一起跳舞,她们都说我跳得好,说好多人都在看我跳,我也觉得我跳得比她们好,我从小就有文艺细胞嘛,可我儿子却扭头就走了.
我追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妈你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就这么跳舞,会被人笑话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就见她轻飘飘地离开遗像,走到桌子前小心翼翼地端起一个纸盒给我看.
我一看,纸盒里爬着一只绿色的壁虎,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壁虎的头说,这只壁虎宝宝受伤了,是我把它救下来的,我每天捉蚊子喂它吃.
宝宝,妈妈给你捉蚊子吃好不好啊,你要不要喝水啊她放下纸盒,忽然有些欢快地对我说,你看,这些小动物都能陪着我啊,它们都能做我的朋友,我为什么非要人来陪我呢就是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能和动物植物做朋友,我怕什么我又叫了一声,兰姐.
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便掏出一根烟来点上了.
这是我仅剩下的几根烟,分外珍贵,有时候想半天都不敢抽,就随身带着闻闻味.
老周的烟则已经抽完了,他满岛上瞎溜达,低头找自己从前扔的烟头.
把那些旧烟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把里面残留的一点烟丝抖出来,攒多了再卷成一根新烟,抽几口,又没了.
这次几乎连烟头都没剩下,整根烟都被他飞快地吃下去了.
她默默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她一根,帮她点上了.
我们两人坐下来,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
她两根指头掐着烟,弹了弹烟灰,呆呆地看着屋里的某个角落,忽然无声无息地对着那个角落笑了一下,好像那里正坐着一个人.
我听见她说,老杨,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这老太婆,我不怪你.
我一惊,手里的烟头差点掉下去.
又听见她说,不管你信不信吧,我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但我心里真的还觉得自己是个少女,我这辈子没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也没有哪个男人真正爱过我,我的第一个丈夫和后来那个死鬼丈夫都没有真正爱过我.
在女子监狱里的十七年又根本没见过男人,所以我就老是回忆我结婚前的那些时光,就老觉得自己还停在那个时候,自己都变成个老太婆了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手捧香烟看了我一眼,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睛里静静燃烧,我不怪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们任何人,可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看看的.
我什么都能干,粗活细活,搬砖缝纫我都会干.
我在监狱里做了十七年缝纫工,出狱之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装裱厂做装裱工,墙上的那四个大字就是我装裱的第一幅字画,还行吧我在砖厂里烧过砖头,在茶楼里卖过茶叶,被人骗去做过传销,在宾馆里做过清洁工.
我什么都干过,我什么都会干,我也不怕吃苦.
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我总要让你们看看我王文兰的,有一天我要把这个小岛变成一个旅游胜地,我要盖一座漂亮的度假旅馆,以后很多游客都会慕名来这岛上度假.
我一句话都没说,把小得不能再小的烟头掐灭了.
她也慢慢把烟头在一只玉白色的海兔螺里碾灭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像是寄宿在螺里的魂魄已经散去了.
她的眼睛里还亮着,有余烬还在那里面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呆坐片刻之后,余烬成灰,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去,整个人也随之坍塌,像有东西在里面折断了.
她对着我慢慢说了一句,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活了五十六岁已经活得太久太久了.
她站起来,走到墙边摘下那幅写着"心若止水"的字画,麻利地卷成一个轴递到我面前,说,老杨,谢谢你送我的书,你的诗我都给我儿子读了,我觉得你写得好,希望你以后能做个大诗人.
可我不能白要你的礼物,我从来不喜欢欠人家,你也看到了,我没什么值钱东西,这幅字画就算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你一定要收下.
我正要推辞,那幅字画已经塞到了我手里.
她想了想,又一把将画抽回去,说,这样不好拿.
然后在上面绑了条绳子,把它像宝剑一样斜斜佩戴在了我身上.
这次我没有反抗.
我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我暗暗吸了一口气,朝她坐的方向走去.
昏暗的灯光把我佩着宝剑的影子投在了墙上,那面墙上,榕树的根已经爬了半墙,长出了暗绿色的叶子.
这样看过去,好像在我的身体里长出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榕树,简直要挣破皮囊长出去.
我走到她面前,不敢再多想什么,张开两只胳膊一把抱住了她.
我想,应该有人来抱抱她,应该的,可能从来没有人真正抱过她.
她皮肤枯萎,已经没有弹性,完全符合我可怖的想象,但我还是咬了咬牙.
她一怔,愣了片刻,忽然一把就推开了我.
她半仰起脸,神情骄傲,她对我说,老杨你这是可怜我吗我不需要.
烟已经全部抽完了,大米也吃光了,我们只能吃鱼干和海边零星的小贝壳.
我开始学老周,满岛找陈旧发霉的烟头.
越是没有烟便越想找到烟抽,身边常揣着一盒烟的时候,烟瘾反而没这么大.
很快,连地上的烟头都绝迹了,我和老周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刨不出一个烟头了,连茶叶也被我们当烟叶抽完了,他便带着我去摘木巴戟的叶子,晒干了卷成烟抽.
我和老周坐在礁石上,嘴里各自叼着一根暗绿色的植物烟卷,树叶着得很快,一会儿一根就没了,我俩看上去简直像两只食草动物.
两只黑背一声不吭地坐在我们旁边,它们瘦得连骨头都能一条一条看到.
植物焚烧成的骨灰一节节掉下去,在海风中迅速消散.
其实已经没有了抽烟的感觉,只是在吞吐烟雾中假设自己还在抽烟,聊以作个心理慰藉.
老周的白胡子很久没修剪过了,杂芜丛生,看起来庞大茂密,把他的头衬得极小.
他把胡子上的烟灰抖了抖,看着海面说,这次寒潮够长的,当年那些个工人在的时候,也遇过这样的大寒潮,没烟抽的时候也是这样,卷了树叶当烟抽.
我忽然想到,那十个我从未见过的工人也许曾在这岛上做过和我一模一样的事情,我就像躺在他们曾躺过的人形的凹槽里.
如今在这种旷日持久的寒潮天气里,因为越来越深的恐惧,我感觉他们变得前所未有的逼真,似乎只要我伸出胳膊去,就能触到他们.
我又问了一遍,老周,那十个工人后来都哪去了都回家去了老周继续抽他的树叶,没有说话.
我忽然就变得无比焦躁,开始绕着礁石一圈一圈地转圈.
转了几圈,我大声说,老周,如果寒潮过不去怎么办他说,总会过去的.
又转了几圈,我盯着他的脸说,老周,你就真的不害怕老周看着大海说,你还是没想明白啊,我们最早的祖先不就和我们现在一样谁也不依靠,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办法去生存,打个鱼砍个柴,烤堆火.
看起来这是不是最低等的生活了你想人为什么总是向往那些最高的山,因为高山和天最接近,往最高处走和往最低处走其实是相通的,走着走着就走到一起了.
祖先们有了火种有了食物就活下来了,这才慢慢有了后来的人,然后才有了国家,有了朝代,有了世道.
别看现在有多少高楼多少汽车,根子上的东西其实还是一样的,我们不过就是像祖先一样又回到人的根子上去了.
你这么想想,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最后一条鱼干也被我们吃完了.
电缆已经被雨水泡坏,那个晚上,老周点起了蜡烛.
蜡烛生出一团橘黄的世外的光晕,把桌前三个人笼罩在其中,烛光之外,整个世界沉入黑暗.
桌上只有一只盘子,盘子里只有一条嶙峋的鱼干.
我们围着这条鱼干坐着,都久久没有说话,没有人敢去动这条鱼干,也没人敢刺破这团烛光.
好像这条鱼干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极大的秘密,一道神秘的门,一旦从这扇门出去,我们都将面目全非,将难以辨认出彼此.
我隐隐看到了游荡在我们上空的食人兽,它终于出现了.
忽然,王文兰伸出筷子吃了一口鱼,她咀嚼得很用力,嘴唇上涂抹着一片暗影,好像正在拼命咀嚼一条鲜血淋漓的活鱼.
我畏惧地看着她,见她使劲吐出两根鱼刺之后,忽然敲着盘子嚷道,快吃啊,你们怎么不吃啊,怕什么岛上有的是吃的,以后每天吃什么就包在我身上了,放你们的心.
我王文兰其实也算个能干的人,就是命不好.
要是我们在这岛上成立一个旅游公司啊,还是得让我来当经理,我管理几十号人绝对没问题.
她看上去虚幻而庞大,好像她的内部也点着一支蜡烛,周身散发着一种来自于异域的可怕光芒.
在烛光里,老周坚持要为我们表演一场木偶戏,似乎木偶戏已经成为我们的某种神秘仪式.
他把一排木偶人依次摆在桌上,说,今晚这个岛叫巴纳巴岛,在太平洋的正中间,这个岛上住着一种鸟叫军舰鸟,它们的粪便化为磷酸钙盐,在这岛上厚达数米,所以历史上不停有人来到这个岛上采矿.
【六个工人在岛上已经工作数年,因为海路遥远,交通不便,鲜有船只,他们几年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和家人联系的唯一方式是写信,但一封信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
这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刚在一起吃过早饭.
第一幕工人甲:你们都不要走,我有一件小事想问问你们,昨晚可有人动过我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封我刚写给妻子的信不见了,今天邮差要来.
岛上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恐怕是你们其中的哪位把信拿走了吧(众人摇头,都说不曾动过他的箱子.
)工人乙:我们可以走了吗准备开工了.
日复一日的生活,眼前除了海水就是海水,自由的大海倒比那牢笼更束缚人.
工人甲:一封家书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我来说是精神的寄托.
哪位拿了还请还给我吧.
工人丙: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搜查一遍如果搜不出来呢你又该如何工人甲: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哪位拿了还请还给我吧,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不是吗工人丁:如果只是一件小事,你为何在信中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写得如同小丑.
是为了以此来取悦你的妻子吗工人甲:那只是一封信而已,何必当真,这只是一件小事.
工人戊:只是一封信而已你何不当面辱骂我们,把我们每个人的癖好写到信里是对我们更大的羞辱.
工人甲:原来你们每个人都看了我的信,可是朋友们,那只是我写给妻子的一封信,是用来消遣时间的玩笑,我在心里尊重你们每一个人.
工人乙:尊重我们我们没有从信里看到任何一点尊重,我们看到的自己都如同小丑.
工人甲:这只是一件小事,不是吗算了,我不再追究这封信的下落.
这毕竟只是一件小事.
工人丙:你说小事就是小事吗工人丁: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让你在信里把我们写成那副模样你必须说清楚.
工人甲:朋友们,我们朝夕相处,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我们该开工了.
走吧!
工人戊:并不是你说走就走,你说留就留的.
工人乙:你有什么权利取笑别人你平时喜欢独来独往也是因为内心里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吧工人丙:四眼狗,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戴了副眼镜的缘故吗工人甲:朋友们,你们究竟都怎么了当初刚来到这岛上的时候,你们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你们善良热情,我们在一起喝酒,如同兄弟,如今怎么都变成了这样太阳刚刚才升起,你们为何已经像传染了酒醉一般当然,这真的只是件小事,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就让这封信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吧.
(众人围住了工人甲暴打.
群殴之后,工人甲倒地,死亡.
)工人己:这看起来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只是一封信,有谁不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呢我们每个人都会说别人的坏话,为何就真的杀了他工人丙:看起来确实是一件小事,可在这个岛上真的还有什么事是小事吗工人乙:就在前几天你还偷偷用了我的牙膏,我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工人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在洗澡房里洗澡的时候都要在里面撒尿,以至于里面全是尿臊味.
工人戊:你每次做饭的时候都要偷偷藏一点黄油.
工人丙:你承认吧,你的愤怒只是因为他在信里说了一点实话,而你像照镜子一样看到了你自己的脸.
第二幕【一番激烈的打斗之后,工人甲、工人乙、工人戊倒地身亡.
工人丙、工人己从此失踪,再无音讯.
第二天晚上,我们如约来到小洋楼里的时候,王文兰真的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刚刚上桌.
只见桌子上静静摆着一口锅,是她平时用的那口小钢精锅,锅的旁边点着一小截白蜡烛,冷冷的烛光跳动着.
一种奇异而可怖的香味笼罩在整个屋里,我感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发凉,我站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先是闭上了眼睛,但终于还是睁开,我屏住呼吸,心惊肉跳地朝那口锅里看了一眼.
一锅冒着热气的肉,没有形状,肉上没有眼睛和嘴巴,大概因为炖的时间比较久,肉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真的是一锅肉.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又呈一个稳妥的三角形坐在了桌子旁边,坐在烛光的边缘地带.
可怕的香味带着钢刃的肌理,像来自于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我们就那么坐了很久,始终不敢说一句话,也不敢拿起筷子.
然后,又是王文兰第一个拿起了筷子,她的动作里有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坚定之美,与她曾经的那些苦难交相辉映.
她对着我们勇敢地笑了一下,把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大口嚼着.
最后,求生欲占了上风,我也终于吃了一块肉,在把那块肉放进嘴里的一瞬间,恐惧感忽然消失,我感觉自己回到了真正的蛮荒时代,反而大无畏起来.
在嘴里嚼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无法辨认出这究竟是什么肉,我想是因为我唯恐自己辨认出这是什么肉.
老周始终没有动筷子,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坐在一旁,安详地看着我们.
第二天,一直拖到黄昏时分,我才终于敢靠近沙滩.
我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过去,渐渐地看到了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海,渐渐地看到了白色的沙滩,渐渐地看到了沙滩上那只孤独的黑背.
它面朝大海,独自卧在那里,即使听到我的脚步声,也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把它身边那只矿泉水瓶装了半瓶沙子,远远抛进海里,它并没有射出去把瓶子捉回来.
它一动不动,像是没有看到瓶子,也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就那么坐在海边陪着它,我们默无声息地看着大海,直到无边的夜色从海洋深处生长出来,笼罩一切.
此后的几天,我们每天都聚在洋楼里吃一顿饭,每顿饭都是一锅散发着异香、却无法辨认形状的肉.
终于有一天,我心惊胆战地夹起一块肉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上面排列着清晰可怖的六边形花纹.
老周始终没有吃一口,只坐在旁边,看着我们吃.
我甚至自始到终都不敢问他一句,老周,你不饿吗我好多天躲着不敢去海边,除了一天吃一顿肉,剩下的时间,我便尽可能地让自己多睡觉,尽量进入一种半昏沉的状态,不敢思考任何问题,以减少消耗.
又等了好几天,寒潮还是没走,又下了一天的雨.
到黄昏时,雨忽然停了,树木舒展着亮晶晶的叶子,被雨水洗过的白沙分外洁净,不远处的大海低沉地叹息着,好像衰老了一些.
我走到沙滩上才发现,老周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坐在一块礁石上看着大海,皮肤已经浮肿成了半透明,他看起来极轻极瘦,似乎一阵海风就能把他吹跑.
那部胡子看起来更庞大更茂密了,榕树一般,几乎要把他的整个头部都吞噬掉.
他的话越来越少,几乎已经不再和我们说话了.
这时候,王文兰也走到礁石上来了,她全副武装的样子,敷了厚厚的粉,描着黑眉毛,涂了血红的嘴唇,穿着刚到大腿那的短裙,脚上穿着高跟鞋,脖子里戴着她唯一的一条项链.
她走过来,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也看着大海.
我说,兰姐,你怕不怕这寒潮永远过不去她豪迈地仰头大笑,我王文兰还真不怕,你们也别怕,我打个包票,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有吃的,万一我死了,你们还可以把我吃了.
我和老周默默地听着她说话.
那个晚上穿着旧睡衣,衰老软弱的她已经被她自己收回去封在瓶子里了,她看起来周身闪闪发光,像是刚从炼金炉里炼出来的.
我忽然发现,她其实是可以从灾难中汲取能量的,大约是因为,身在灾难中也是一种灯火通明的舞台感.
那个黄昏,我们三个人在海边坐了很久,沙滩上已经没有了那两只黑背的身影和目光.
王文兰拿剪刀帮我和老周剪了头发和胡子,老周的胡子太长了,剪起来像割草一样.
后来她又让我帮她把刘海剪齐,她说,齐刘海能让人看起来年轻一点.
剪完之后,她让我给她拍照,她要把这一刻留住.
无边的夜色淹没了一切,庄严璀璨的银河从我们头顶缓缓流过.
就在这时候,海面上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海鸟的叫声,又像婴儿的哭声.
老周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听起来很快乐,是鲸鱼在歌唱.
他的话音刚落,我们就看到,从闪着星光的海面上忽然跃出一只巨大的鲸鱼,溅起的浪花直冲到了我们脚下.
我们三个人都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它,鲸鱼唱着歌,翻身跃入大海.
歌声渐渐远去,大海再次复归平静.
我们还坐在那里,久久目送着它.
月亮再次升起的时候,王文兰开始在沙滩上跳舞.
我忽然发现,她其实跳得还不错,确实有点文艺细胞.
如果小时候就去学跳舞,后来成一个舞蹈演员也说不定.
这个晚上,老周给我们表演了最后一场木偶戏.
他在桌子上慢慢摆出两个木偶人.
他目光安详,声音低沉,青色的血管在浮肿的皮肤下流动.
我忽然就很希望看到,他身上已经真的长出了鱼鳍或鱼鳞,很希望他能真的进化成一条鱼,像人类的祖先一样重返大海.
他的表演在烛光下开始了,他说,这是两个年轻的艺术家,他们是好朋友,都很有才华,而且都野心勃勃,在同一所学院的同一个系里学习电影,他们都梦想着有一天能拍出最好的电影.
第一幕【青年甲拍出的一部电影刚获得一项大奖,各种祝贺纷至沓来.
他的朋友青年乙邀请他一起到河边散步,他匆匆来到河边,脸上难掩兴奋.
青年甲:我的朋友,让你久等了,最近需要应付很多记者的采访,倒不如往日平静.
让我猜猜,你一定是来向我祝贺的.
青年乙:我的朋友,我当然要向你祝贺,祝贺你不同凡响的成功.
青年甲:朋友,谢谢你的祝贺.
其实这只是个运气,你的才华丝毫不比我逊色,甚至你比我更有才华.
青年乙:当然,我从来不觉得你比我更有才华,你只是比我更擅长剽窃.
青年甲:朋友,你是什么意思青年乙:别人看不出来,我也看不出来吗你这部获奖的电影剽窃了某位不为人知的西方导演的作品,只是改头换面了一下而已.
青年甲:我只是借鉴了他的一点灵感,仅此而已,只是一点灵感,那你想怎样青年乙:一点灵感我要去告发你,让所有的人知道你伟大的作品不过是剽窃来的.
青年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心里一直敬重你的才华,请你不要这么做,如果你这样做的话,我所有的前程将毁于一旦.
青年乙:其实你心里一直认为你的才华在所有人之上,你看不起所有人,不是吗我不去告发你也可以,那你就自己去吧,坦白你的剽窃,告诉天下你根本不配得到这样的荣誉.
青年甲:无耻.
青年乙:看看你现在的嘴脸,真是丑陋又可怜.
青年甲:你是真正为了艺术吗你只是见不得别人比你好罢了.
青年乙:那好,我现在就去告发你.
(青年甲情急中捡起一块石头击中了青年乙的脑袋,青年乙倒地身亡,青年甲逃走.
)第二幕【青年甲逃到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隐居多年.
很多年以后,老年甲回到了自己当年求学的那座城市,看到老年乙拍的电影正在上映.
老年甲:原来他并没有死,还变成了著名导演.
而我现在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没有人再认识我,我还是更愿意回到我的小岛上,大海才是我的家.
第三幕【小岛上,老年甲做导演,有几条大鱼、海龟和砗磲贝在为他表演.
老年甲: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在舞台上.
大鱼:为神我们来得太晚,为生存我们来得太早.
海龟:我是不朽,也是死亡,我是时间,令万千世界在成熟时消亡.
砗磲贝:天穹常驻,只有大海与挚爱永不凋谢.
9第二天,老周忽然就从岛上消失了.
我几乎找遍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沙滩、椰林、洋楼,包括他挖的地道,都没有找到他,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他泡的那些草药和蛇虫都还在瓶子里,眼镜蛇的眼睛依然隔着瓶子与我森然对视着.
他的茶壶和木偶人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
只是,他就这样消失了.
寒潮过后补给船第一次来到岛上,尽管合同还没有到期,我还是决定搭这趟船离开海岛.
我劝说王文兰和我一起乘船离开,她说,你记不记得老周讲过的那个故事,有个船员一个人漂到了一个小岛上,最后还在岛上建立了一个小国家.
我说,那都是老周瞎编出来的,不能信.
她说,我不想回到大陆上再做一个清洁工了,没有地方欢迎我,我要留在这里创业,你信吗有一天我一定要把这个小岛变成一个旅游胜地,以后来这个岛上的游客会越来越多的.
我说,兰姐,祝福你.
她一只嘴角微微翘起来笑着,斜睨着我,过些年你记得来岛上看看嘛,说不定就吓你一跳,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我是一定要让你们好好看看的.
船离开那天,王文兰来码头送我.
她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白粉,画着两道黑眉毛,涂了口红,穿着白色的短裙、高跟鞋,手上戴着那串红珊瑚手链.
船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忽然戴上了墨镜,也看不到她是不是在流泪,她站在岸边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我试图向她招手,她并不回应,只是戴着墨镜站在那里,一首接一首地唱歌.
船已经离岸很远了,我才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小岛已经在海面上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一个点,随时会被海水淹没.
10离开那个小岛已经好几年了,在这几年时间里,我没有再回去过一次,也避免打听关于它的任何消息.
只是在某一个黄昏,我走在路上,看着前方即将落幕的血红色夕阳,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大海上的小岛.
那个小岛也是有名字的,它叫永生岛.
评论我们如何"而去"如何能够"节花自如"(何平[1])中篇小说《我们骑鲸而去》涉及到的只是一座小岛三个人的偶遇.
此种岛屿之书,实有还是异境,多为小说家言.
一天可以转数圈的小岛曾经有十几个矿工的采矿业,说不上繁华,至多算一个小作坊,但这个小作坊给未来的岛民留下电力和通讯这两笔重要的遗产.
老周,一个前导演;"我",一个落魄潦倒的诗人,一个离婚的孤家寡人,谋得一份守矿的差事,寄希望于离群索居的写作,用以疗伤;王文兰,经历过失婚、丧子、杀人、坐牢、被骗巨款.
三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如散落海洋的小岛一样的零余人和失败者,却是不同命运的样本.
如果算上王文兰高中热爱文学,三个人都有文艺生涯.
无须奇怪这个岛上的"文艺团体",也无须找出诸多案例来证明文艺家天生与岛屿的亲缘性.
小说本身就是说谎的艺术,至少是虚构和想象的艺术.
至少,文艺的濡染,在建构小说人和人、人和世界关系时可以触及到感觉的、抒情的和反思的各种晦暗、暧昧、难以言说的细枝末节.
从小说的叙述角度,《我们骑鲸而去》虽然最终是通过"我"来完成全部叙述,但还是掺杂了老周和王文兰虚虚实实的往事与回想,这些不断被编织到"我"的叙述,扩张了"我"叙述的宽度、深度和效度.
孙频的小说几乎都关涉记忆和遗忘,伤痕和痛感以及对这些的反思和追责,她叙述的世界一向偏内在和内倾,只有赋予人物"文艺"性才有可能处理这么细致精微的内容,这是一个小说家的限度,也是其长处.
限度不等于狭隘,好的小说应该自有一种扩张能力,读者可以在小说里从一个人去想象一类人、一群人、一个阶层人等,到达更辽阔更广大的地方.
作为零余人和来自欢腾闹热世界的溃败者,《我们骑鲸而去》不是过厌了锦衣玉食的现代生活而逃归荒野的所谓表演性的现代性叙事,也并非中产阶级鸡汤的灵修秘史.
我们能看到的,他们是切切实实的活无可活的凋敝人生,如"我",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小科员,在单位被人呼来喝去,老婆都说我没用.
离婚后什么都归了老婆,房子也没了,又辞了职,就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躲开人类,写出一部《瓦尔登湖》那样的作品,但"我"更大的作用是叙事的视角.
最值得注意的是王文兰这个人物,她的生命荒芜却向上,失败也跌宕起伏,屡败屡战百折不挠,代表一种最强悍的生命,即使已经沦落荒岛给富人可有可无的一个房产做个可有可无的看管,依然不妨碍她幻想在荒岛上开发旅游度假并且身体力行.
她的生命在风尘仆仆中绽放微光,直至把灰烬攥出余温.
孙频小说的女性往往都有从冷硬荒寒的世界不屈地拱出的力量和美的特质,王文兰也是这样的女性.
至于老周在废弃岛屿度过的日常,真的如他所说"节花自如"或者我们换个方式去看,一个有着敏感艺术之心的逃亡者,他所经历的孤独和恐惧,多少年,他是如何做到"节花自如"他又有怎样的黑暗心史与王文兰的喧哗和外张恰成对比的,老周的力和美是缄默的、内敛的.
放在当下中国小说里看,无需注水,《我们骑鲸而去》绝对是一个长篇小说的体量,但孙频却将它做成一个大中篇小说.
这固然因为孙频对中篇小说文体的偏爱.
事实上,同时代小说家里,能够像孙频这样持续地写出有质量的中篇小说的已经很少见了.
把一个长篇小说的体量收缩成中篇小说,已然腾挪艰难.
不惟如此,《我们骑鲸而去》还要回旋出大量的空间来安放小说中以戏剧片段方式呈现的副文本.
我们当然可以说出许多副文本的好处和增益,比如复调、互文,比如意义的拓殖,但这些好处和增益都是需要以空间来换取的.
但《我们骑鲸而去》,并不臃塞堆叠,反而因为副文本运用和调度得恰如其分,从而开放和延展了有限的空间.
确实,我们所谈论的小说空间,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
可以看小说的第一副文本《哈姆雷特》最后一幕哈姆雷特临死前对霍拉旭的托付,"请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
""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
"孙频征用《哈姆雷特》这个片段不只是意蕴的彼此参证和召唤.
在《哈姆雷特》,霍拉旭是故事的叙事者,而老周的故事最终也是由"我"来讲述.
哈姆雷特和霍拉旭,老周和"我",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老周的"世界剧场"演出的第一场剧就是《哈姆雷特》的这个片段,是不是暗示从老周遇到上岛的"我"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弃世的准备他也希望"我"有可能成为他的"哈姆雷特的霍拉旭"小说的艺术某种程度上是时间的魔术师,借助时间的幻术,可以实现它的藏与显.
就《我们骑鲸而去》而言,小说将这个戏剧片段提前,自然深意在焉,读者作为"被蒙蔽者"只有读完整个小说才能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有意味的是,小说接下去老周为人偶的一段配音是哈姆雷特对霍拉旭的赞赏,却省略第一句"你就是我灵魂中选中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意识到《哈姆雷特》这一句是和小说中所引用的部分本来连成一体的,那么,其实在"我"并未觉察(也许小说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成为老周"灵魂中选中的一个人")之时,老周已经自以为是地将"我"作为他"灵魂中选中的一个人".
人和人之不可相通,所托之人非所想,或者漫长的孤岛生活,老周去意已决,托无所托,只能一厢情愿地属意于"我",这和小说整体的孤独感是相通的.
作这样的判断并非是主观臆断,小说写道:"我们俩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每天见了面他都是这般倾其所有,每天要请我喝椰子再请我喝茶,还要请我到他屋里,让那些木偶人为我表演《李尔王》《巴巴拉少校》《三姐妹》《暴风雨》,他对莎士比亚简直是热爱,总是夸赞莎士比亚如何伟大.
"老周"倾其所有"的是物质,也是借莎士比亚戏剧而"倾其所有"的内心所藏.
除了《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和《暴风雨》也被接入小说的叙事,好像孙频熟谙了嵌入和弥合术,接入的副文本自然地汇入小说的叙事流,同时也发微、发明着小说的意义和结构.
我自然会猜测孙频为什么会选择莎士比亚这个并不冷门的剧作家接入小说作为小说的副文本,如果仅仅为了文本的炫技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当然首先是小说中的老周替孙频选择了莎士比亚.
同样,这种选择的合理性只有在你读完小说之后,只有在你意识到老周的世界剧场最后那场木偶剧,关于导演甲乙的吊诡人生,其实是老周向"我"拉开的他自己的人生舞台的帷幕之后,才能理解"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节花自如",此岸失去了意义,在彼岸的获得,没有什么可以终止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找不到",无论是艺术、自由还是死亡.
因此,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人物只是老周如许害怕和恐惧的流年光阴中的无数个自己.
仅有莎士比亚无法满足老周孤独一人奔驰的冥想,它要创造出不同的戏剧,这种创造是他对自己岛屿生活的扩张和扩容.
老周成为孙频的"影子作者",承载她对世界的思考.
据此,《我们骑鲸而去》,老周世界剧场的人偶故事、老周和"作者孙频",他们在小说中不断交换着形与影,暧昧着人生和戏剧、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扩张和扩容小说叙事空间的同时,也扩张和扩容了对世界的想象与思考.
需要指出的是,在一般研究的理解里,孙频是一个"抒情性"的小说家,这用来说她早期的小说也许成立,那是她内心淤积的倾诉期,甚至是宣泄期,她需要泥沙俱下地喷发.
但至少从《我看过草叶葳蕤》(2016)开始,以及其后的《松林夜宴图》《光辉岁月》(2017)、《鲛在水中央》《天体之诗》(2019)等等,孙频的写作呈现诸多复杂的面向,除了内倾化的诗性,还有比如,如何认识社会学和小说结构学意义如何控制小说的情绪和节奏如何获得小说的历史感和纵深度如何消化与自己生命等长的同时代包括这部《我们骑鲸而去》等小说是如何对"荒"和"废"这些重要美学意象进行文学的转换和安置等等.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思想性或者说哲思,我们现在很少用来谈论小说,尤其是对年轻作家的小说,但这可能却是孙频最近这些年有意为之去尝试的.
我们往往有一个假想的现实和人性的标尺可以拿过来衡量小说家的艺术世界,比如"人性"就是很多研究孙频小说的关键词.
这当然不会错,但除了我们惯常和大而化之的思路,孙频的小说有没有其他讨论的空间比如《松林夜宴图》,孙频自己就说过,她思考的是关于"艺术的权力和历史真相的关系".
具体到现在的《我们骑鲸而去》,孙频将三个不同的生命样本收缩到孤悬荒废的小岛上,在人类文明的尽头,在无涯际的时间里,勘探生命与存在的意义,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话题.
时间和空间的计量单位变化之后,"这个小岛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我们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央.
"人的感受和思想变得越发敏感,但人并未因为敏感获得一种可以安放自身的纯粹的精神生活,相反更加陷身孤独、恐惧和害怕.
事实上,这种孤独、恐惧和害怕也是因人而异的,在这个命题上,有一点被孙频揭了出来,为什么王文兰却比老周和"我"可以更加免于孤独、恐惧和害怕,而这种免于并非建立在我们想象的比物质更高的精神之上,相反是对物质的永不餍足.
再有,有现代以来,我们往往会想象进化的现代滋生出内心的不安和精神的匮乏,所以要逃向荒野,而《我们骑鲸而去》写到的却是当我们向后撤退之后,固然在这岛上,时光倒流,文明消怠,宇宙的规律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更重要的是没有了人群里的种种扑朔迷离.
在这岛上想起人类,竟有一种隔世的恍惚感.
在这岛上,所有的历史都已经失效了,只有最原始的时间,我们像远古生物一样漫游其中,似乎又回到了时间的起点,一切文明的进化又得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不只是采集、渔猎、种植维持基本的物质生活,而且三个人的小型人类社会又开始重建现代交际生活.
这意味着我们一直宣扬和假想的逃离和退回可以疗愈现代病可能是失效的.
我们是不可能离开我们生焉在焉的当下此刻,所以,小说让"我"选择坦然地回归到"现代",而不是退到远古蛮荒.
但可以预见的是《我们骑鲸而去》发表后,还会被谈到"人性".
小说家笔下在荒岛上萍水相逢的江湖儿女,亦是老周桌上"世界剧场"里的芸芸众生.
亦可想象的,会有读者在"荒岛文学"的文学史谱系谈论《我们骑鲸而去》.
这毫不意外,甚至小说的有一段副文本戏剧片段就来自荒岛文学的遥远鼻祖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但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个名为"永生"的小岛有水有电,有通讯有补给有人类工业和建筑遗址.
某种意义上,荒岛又不是荒岛文学的荒岛.
我不知道孙频出于怎样的考量,节制了荒岛文学的奇观化,甚至荒岛文学发展到《蝇王》的寓言化也很少在她考虑的范围里.
换句话说,《我们骑鲸而去》与世隔绝,却是在人间.
还可能被拿来比附的是"骑鲸".
"骑鲸"的文学母题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但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骑鲸"往往联系着"游仙".
孙频不会把她的岛写成蓬莱,自然老周的骑鲸远遁于她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游仙去了.
而且"我们骑鲸而去","我们"是复数,小说里,鲸鱼关联的细节是生命的自由欢畅,那么,我们各自的骑鲸而去,或者老周的杳不知其所踪,或者王文兰的永不言弃,或者"我"重回"现代",到底有多少是自由欢畅,有多少是"节花自如",还是只是作者所寄予的人类一个最洒脱优美的背影关于我们到底如何"而去",又如何能够"节花自如",她都将其深埋在文字之下.
2020年4月,节花如旧事[1]何平,知名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教授.
猫将军我把我的小饭店从县城的南街挪到北关,又从北关挪到东门,最后又从东门挪到旧车站附近.
在巴掌大的县城里这么腾挪跌宕一番,好像我正一个人对着一张棋盘下棋,把棋子下到哪里,完全是我自己说了算,倒也过瘾.
在小县城里,像我这样靠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的人不计其数.
我们都是被永远留在了县城里的人.
南街的路面虽然宽敞些,但一条路上几百米之内就长出了几十个小饭店,雨后蘑菇似的,密密麻麻令人心惊,小老板们一里地之外就开始拉客.
开张几天之后我就盘算,老子还是搬走算了,不在这凑热闹了.
到了北关又发现,这里藏着很多地头蛇,招惹不起,还是赶紧滚蛋.
东门倒是热闹,从前老县城的中心嘛,至今还有府君庙、城隍庙、广生院,虽然都已经破破烂烂,广生院门口的那棵大槐树已经活了一千五百岁,老妖精似的,还活得挺精神.
据说住在这片的居民,连厕所都是拿明朝老城墙的砖垒起来的.
可是房租贵哪,开业一月有余,发现连房租都赶不出来,只好再次把我玩具一样的小饭店折叠起来,雇个三轮车,又连滚带爬地到了旧车站一带.
经过考察,我发现这是个好地方.
首先,房租便宜,荒凉嘛,自然就便宜.
其次,这一带几乎看不到饭店.
再者,旧车站属于半废弃状态,虽不算热闹,但至少还有客车经过,有人来人往.
于是直到此地,我的小饭店才算正式开张.
说是饭店,不如叫面馆更合适.
因为我主营桃花面,辅以凉拌三丝、西芹花生米之类的小凉菜.
桃花面的名字听着绚烂夺目,其实也就是一碗刀削面加些浇头,浇头倒是有些讲究,里面必须有肉丸子、红烧肉、小酥肉、油豆腐、海带这五样东西,一锅炖得烂熟,浇上去,才能配得上桃花面这一称呼.
刀削面我更是练得炉火纯青,站在两米之外,把面团顶在头上,都能把面准确地削到大锅里去.
因为几乎没有人来欣赏我的绝技,使我在削面的时候时常暗自落寞.
小时候成绩不出色,没有考上大学,父亲原打算把我塞进他们厂里,结果厂子先倒闭了,众人遣散,找不到个去处,没办法,我只好苦练刀削面.
时间久了,觉得做饭的时候都像在耍杂技,我就是那个杂技演员.
空闲的时候,我时常站在饭店的玻璃门后往外瞅.
我饭店前面的视野相当的好,门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旧国道,斜对面是旧车站,旧车站旁边是一大片荒野,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到建筑,荒野上只有一片稀疏的枣树林,枣树林的后面有一处孤零零的红砖院子,我知道那院子里住着一个养鸡的老头,姓刘.
我之所以能认识他,是因为老刘时不时会来我饭店里吃碗面,就着生蒜,喝着面汤,一来二去,不想熟也熟了.
有时候,倚在玻璃门后便能看到客车路过旧车站,放下几个乘客来,有的乘客会来我店里吃面,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我又生怕遇到从前的同学,在外地工作的,一回老家就是衣锦还乡的架势,我对他们避之不及.
有时候,小饭店里只有老刘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面,吃完面哧溜哧溜地喝汤.
我解下围裙坐在他对面,一边抽烟一边问,味道咋样他使劲吸吸鼻子,用手抹抹嘴,嘴里喷着刚猛的蒜味,还可以.
我说,老刘,你怎么不住到城里,一个人住在这野地里不害怕他咽下满嘴的面条,又喝了口面汤才说,养鸡嘛,臭得很,把别人都熏着了,就要躲到这野地里来养.
我想想也是,便又问,那你家三宝呢又出去玩了他一个人住在那红砖院里,养了一只大黑猫,取名叫三宝.
我有些奇怪,并没有看到大宝二宝,何来的三宝,但也不好意思多问.
三宝是一只极其威风的公猫,浑身漆黑如炭,毛皮溜光水滑,只有两只前爪是雪白的,两只眼睛则是绿色的,祖母绿一般.
三宝从小到大只吃过两样东西,生鸡蛋和老鼠.
鸡舍里碎掉的蛋统统喂给三宝,鸡舍里上蹿下跳繁衍兴旺的老鼠一直是三宝的主食,所以除了鼠肉,三宝从未吃过别的肉,也不认得鱼,更不知道鱼肉可以吃.
有一次我拿鱼肉喂它,它只是很鄙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踱到窗前晒太阳去了.
有时候老刘喝酒的时候,还会喂三宝一点,三宝喝了酒很快醉倒,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呼噜声比老刘打得还响.
大概是因为鸡蛋比较有营养,三宝比一般的猫雄壮魁梧很多,简直不像一只猫,而像一只小型的黑色老虎,虽然都是猫科动物,但毕竟气场有别.
它身手极其敏捷,可以像闪电一般从房梁上忽地跃到地上,又可以像蛇一样无声地游走在天花板上,据说它一天可以抓一串老鼠,然后纷纷进贡到主人的炕头.
它吃不完的老鼠,老刘就帮它做成鼠干,挂在房檐下,替它储存着.
这都是听老刘说的,他那院子我一次都没进去过.
人家从没邀请过我,我也不好厚着脸皮硬要进去串门.
有时候他来我店里吃面的时候,三宝会跟着他一起过来.
我饭店的玻璃门正对着荒野里的那条羊肠小径,所以他们一出门就在我的视野里.
三宝走路的姿态,简直就像一匹老虎坐骑跟在他的后面.
我喂它两颗肉丸子,它也并不知道吃,只拿爪子拨来拨去当球玩,时而抛到空中跳起来接住,时而扔到柜子下面,再用爪子使劲勾出来.
我叹道,你这猫当的真亏,除了老鼠,什么肉都没吃过,白活了.
老刘和三宝共盖一床被子,三宝前半夜出去云游四方,后半夜回来,钻进被子睡在老刘的脚边,还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老刘来吃面的时候,有时候会给我拎两只死鸡当礼物.
他拎着死鸡的爪子递给我,说,放心吃你的,不是药死的,没毒.
我看着两只血淋淋的鸡,其中一只轻飘飘的,但体型完整,好像是缺了内脏.
我有点心惊胆战,悄悄问,它们是怎么死的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搭起二郎腿,慢慢抖着上面的一条腿说,这鸡吧,啊,有个爱好,就是个爱好,就像你喜欢抽烟,我喜欢喝酒,就是个爱好.
它们喜欢红色,不对,是不能见红色,一见红色就会发疯,所以嘛,你知道关在鸡笼子里的鸡最怕什么最怕有伤口,不管是什么部位,只要受了伤,流了血,别的鸡就会哗啦全围上去,使劲朝着那个流血的伤口啄,有时候伤口越啄越大,内脏都被啄出来了,那受伤的鸡有时候就这样被啄死了.
虽然死相不好看,但毕竟是肉嘛,炖熟了都一样.
早和你说了,不是老鼠药药死的.
把心放宽,加点干蘑菇,就是个不赖的菜.
我看着死鸡,皱着眉头说,你自个儿怎么不吃他要了一瓶二两装的柔绵汾阳王,拧开盖子喝了两口,继续抖着腿说,我从来不吃鸡肉,不对,是自从养鸡之后,就再不吃鸡肉.
我说,为什么他叹气道,你自己养养就知道了.
我说,那就给三宝吃嘛.
他得意地说,我家三宝打小在鸡笼子里长大,小鸡们都是它的亲戚,它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亲戚还能吃.
走的时候他一般还要再打包一份小碗面带走,开始时我很是疑惑,怀疑他并没有吃饱.
我说,不够吃早说嘛,我给你加面就是.
他却说是留着给自己晚上吃的.
不过通常他吃完也并不急着走,总要慢慢啜两碗面汤帮助消化,一边找些话和我说.
到最后,小饭店里只剩了我们两人,分别坐在一张桌子的两旁,我抽烟,他喝汤,半天找不出一句话来.
我猜想,他一个人住在这县城边上,只有一只不会说话的猫做伴,到底还是孤单了些.
我便找话说,老刘,最近鸡蛋卖得咋样他说了等于没说,时好时坏,不好说.
我又说,老刘啊,你以前是干嘛的,怎么跑到这里来养鸡老刘说,以前是机床厂的工人,后来厂子散了,总得想法子挣两个钱,要不吃什么喝什么.
我朝空中慢慢喷了几个烟圈,看着烟圈渐渐消散,感慨道,可不,一天抽一包赖烟都得十块钱,现在钱不好挣哪,你说我当初要是考出去了,怎么也比现在强吧.
老刘忽然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地看着玻璃门外.
我吓一跳,心想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我们俩半天没再说话,长长的沉默,都呆望着玻璃门外.
门外走过去一个胖女人,又走过去一个光头男人,光头男人还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了看.
我没话找话,问道,老刘,你家三宝为什么叫三宝呢莫不是它上面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他神情依然冷峻,看着门外点点头,嗯,它上头还有俩哥.
我说,怪不得.
像是怕冷了场,又赶紧问了一句,你家儿女呢也不见来看你,莫不是都在外头上班我注意到他摆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握成了拳头,关节突出,大如核桃,我在空气里都能闻到一种类似于金属的味道.
我忍不住一阵害怕.
只听他叫了一声,三宝,过来.
三宝闻声,噌一下就跳到了他腿上,然后眯起眼睛,像只小老虎一样卧在他膝上.
他一边用大手抚摸着三宝的头,一边倨傲地说,我家那小子还算给我长脸,念完博士就留在北京啦,在大学里当老师.
我啧啧惊叹,博士都念完了,真是长脸,老刘你是怎么培养出一个博士的他慢慢抚摸着那只硕大的猫头,忽然从鼻子里冷冷笑了一声,当年我和我的连襟在一起喝酒,我连襟工作比我好,那天他喝多了,指着我说了一句,你一个烂工人.
我说我这辈子就是个烂工人了,不过烂工人也有后代,对吧时日长着呢,咱们慢慢走着看.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长得足以让人昏睡过去.
我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们之间就这样荒着.
但奇怪的是,我一句话都不愿再多说了,我心里什么地方隐隐觉得不舒服.
直到老刘站了起来,他把三宝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放在了自己脖子上,让三宝骑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我们回家喽,喂鸡的点到了.
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裤子拉链又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红色裤头.
有时候他这样堂皇地敞着拉链就过来吃面,我一直不敢告诉他,怕他觉得我在看笑话.
这次我忽然下定了决心,小声提醒了他一句.
他连忙低头查看,一愣,赶紧拉上,抱歉地对我笑笑,说,这裤子不太合身,一坐下去,拉链就容易开,站着就开不了.
说完他赶紧驮着三宝出去了,笨拙地左顾右盼了一番,看没有车辆经过,这才穿过国道,向荒野里的红砖院子走去,三宝像顶黑色的帽子戴在他头上.
我倚在门后,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
没有顾客来吃饭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倚在门后,叼着一根烟,看着面前的人来人往.
除了长途客车,县城的公交车每天也要从我门口经过六次,我数了一次又一次,不多不少,整整六趟.
县城的公交车极小,看起来像长着轮子的大面包,车上只有四五个座位,一路大声放着儿歌,所以每次只要远远听到有粗暴的儿歌声传来,就知道是公交车快来了.
在县城里开车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因为刚踩了一脚油门,就到目的地了,实在没有什么快感可言.
公交车又是踩着点晃过来的,所以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电动车.
电动车开起来无声无息,又可以在马路上快速游动,一不小心就窜到了背后,幽灵一般.
到冬天的时候,寒风刺骨,为了保护膝盖,大多数的电动车上都要加个挡风的垫子,骑车的时候,把厚厚的垫子盖在腿上,简直像一人裹了一床棉被在赶路.
我注意到有个老头,经常用自行车带着一只硕大的音箱,一直骑到我对面的荒野里,然后取下音箱,拿起麦克风,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得极其投入,每次唱完,都要对着无人的荒野深深鞠躬,大声说谢谢.
我还注意到有几个女人经常在旧车站前面的空地上跳舞,其中有一个烫着钢丝头的女人每次必在,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她都会按时出现在旧车站旁,像上班一样准时.
身上穿的也永远是同一套行头,迷彩裤,马丁靴,冬天是黑皮衣,夏天是黑半袖衫.
我奇怪的是,她们在早晨跳,上午跳,下午跳,晚上跳,深夜跳.
似乎是除了吃饭时间,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在那跳舞.
有一次和隔壁五金店的老板蹲在一起抽烟,说起跳舞的事,他笑眯眯地说,这两年县城里就流行跳舞,好事,总比耍钱强,跳舞又不会跳得家破人亡,我老婆现在麻将都不打了,天天忙着跳舞.
我抽了口烟,说,我看这跳舞一旦上了瘾,比别的瘾都大.
除此之外,收入我视野的便是老刘的那座红砖院子.
每次只要他一出门,就铁定在我的视野里.
有时候他会开着他那辆三轮车出门,估计是去卖鸡蛋.
三轮车只有火柴盒大,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回来的时候,车里装着一大袋玉米,车顶上还绑着一大袋玉米,玉米袋看起来比三轮车还大,把三轮车压得像块三明治.
大约是喂鸡的饲料.
还有的时候,他会带着几只少了鸡冠或少了内脏的死鸡出门,把它们便宜卖给一些饭店.
我亲眼目睹了那些死鸡的惨状后,曾有一段时间给所有的亲戚都打了一圈电话,只叮嘱他们一件事,去了饭店千万不要点鸡吃.
天气越来越冷,初冬到了,路边白杨树的叶子已经落光,树干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猛地看过去,还真有些恐怖的意味.
对面荒野里的杂草都枯死了,变成了衰败的黄色,阳光好的时候,则会变成金色,整片荒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于璀璨.
我的小饭店里生了个铁皮炉子,碳烧得通红剔透,炉子上坐了一只大号的白铁茶壶,水煮开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雪白的水汽,人的脸都消失了,几个无头人坐在桌前吃面.
老刘还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吃碗桃花面,心情好的时候就多要一瓶二两装的汾阳王,就着一碗面慢慢喝酒.
天一冷他就把自己一层层地裹起来,毛衣外面穿着棉背心,棉背心外面是棉衣,棉衣外面是军大衣.
我之所以能一层层地看到最里面,却是因为,不管天多冷,他总喜欢敞着怀,所有的衣服都不扣扣子,好像又是不怕冷的气概.
我猜测,大约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敞着比较时髦.
不过他天天如此敞着我也就习惯了,裤子拉链倒是再没开过.
这天天气阴沉,铁青色的天幕扣在大地上,空气里已经隐隐飘出了雪花的气味.
我把炉子生得分外暖和,红彤彤地蹲在地上,如一只猛兽.
中午时分,有两个人挟着寒气推门进来了.
我一看,是老刘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女孩.
那个女孩戴着眼镜,从冷天里一钻进暖和的屋里,眼镜上顿时都起了一层雾,镜片变得雪白,她像盲人似的摘了眼镜,眯着眼睛摸着凳子坐下了.
老刘的军大衣依然敞着,一直看到最里面一层,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息,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大对劲,使劲盯着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见到我.
他干巴巴地说话,也不知道在对着谁说,他说,周围没什么饭店,天气又冷,就在这里将就吃碗面吧,大碗的,桃花面,两碗,多加几个肉丸子,再拼个凉菜,多放点五香花生米.
我想,这话应该是对我说的.
嘴里答应一声,提起茶壶给他们倒茶.
老刘一把抢过茶壶,他的手又硬又凉,铁器一般.
他紧张地看着我说,老张,你去做面吧,我来倒茶,这是我小子的朋友,从北京过来的.
那女孩不作声,等眼镜上的雾汽散了,重新戴上开始埋头看手机,头发垂下来,我看不清她的脸,又见老刘神色不似往常,便连连答应着进了厨房.
饭店本来就很小,厨房只用一张布帘子隔开,所以我即使在厨房里做饭,也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我关了吹风机,一边削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是老刘的声音,只听他说了一句,他一年都没有回老家了,也有一个月没给我打电话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
沉默了片刻,又听他说,你一个学生娃娃,还是回学校上课去吧,我找着他了就给你回电话,把你电话号码给我留下,我保证给你打电话.
又是一阵沉默,忽听老刘猛地把声音拔高了,语气很是凶悍,他嚷道,你这女娃娃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脸,我都告诉你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你让我去哪里给你找去那女孩开始低低地抽泣,过了一会儿,哭声戛然而止,我听见那女孩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行啊,他就躲着不要见我,他以为他是老师,就可以随便骗学生我回去就给我们校长和书记写信.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又听老刘叹气道,你这娃娃要长相有长相,要学历有学历,找谁不行非要找他.
那女孩说了一句,他把我当什么了,连我电话都不接,我就等着他,他必须给我个解释.
老刘又是叹气,低声说,你们这些人啊,先吃碗面吧,吃了再说.
听到这里,我连忙把两大碗桃花面端了出去.
见我出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开始默默地吃面.
那女孩只吃了两口便把碗推到一边,又开始埋头看手机.
老刘极慢极慢地把自己那碗面吃完,又把女孩那碗里的肉丸和烧肉细细挑出来,夹到自己碗里.
那女孩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面吃完了,他又要了一碗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最后,面汤也喝完了.
我有些暗暗替他着急,又给他端出一碗面汤来.
他感激地对我笑了一下,却不再喝汤.
两个人又默默地枯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一前一后出了饭店的门.
两个人出去以后,站在饭店门口又说了半天话.
外面寒风呼啸,女孩扭脸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极其瘦弱又极其坚固.
老刘依然敞着怀,像把自己剖开了要给人看一般,他嘴里一直在说着什么,但隔了一道玻璃门,我一句也听不见,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不停翕动,哑剧一般.
屋里的热气一头撞到玻璃门上,凝成水珠,一串一串往下流.
我倚在门后,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两个人,他们就像站在雨中一样,仓皇潮湿.
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女孩扭头向东走去,老刘一个人在原地又呆立片刻,然后迟缓地穿过国道,慢慢向荒野里的红砖院子走去.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收拾一个客人吃完的碗筷,门开了,进来两个人.
我一看,又是老刘和昨天那个女孩,她把眼镜摘下,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
老刘说,桃花面,来一个大碗一个小碗,拼个凉菜.
我答应一声,先拼了一盘凉菜摆上桌,让他们先吃着,然后进厨房削面.
我一边噌噌往锅里削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两个人干坐着没说一句话.
面好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两个碗里各自多加了两个肉丸.
老刘剥了一头大蒜,一边大口吃面一边就着蒜瓣,女孩又是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把碗一推,开始埋头看手机.
老刘又把盘子里剩下的凉菜都倒进自己碗里,直吃得满头冒汗,吃完又慢慢喝了一碗面汤.
炉子上的茶壶煮开了,开始喷着水汽大声呼啸,我坐在炉子后面,借着茶壶和水汽的掩护,窥视着这两个人.
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似乎根本不认识对方.
吃完之后,老刘用大手抹了一把嘴,出去了,女孩紧跟着走了出去.
他们站在门口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女孩又像昨天一样,朝东走去,头也不回.
老刘则慢慢穿过国道,走回自己的院子里.
第三天中午,老刘一直没来吃饭,倒是来了一男一女,要了两大碗桃花面.
我把面端上来的时候,那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手机,女人不时用手碰碰男人的胳膊肘,或把手搭在男人的腿上,男人只是专心看手机,并不搭理女人.
女人看着面前的大碗,尖着嗓子叫道,哎呀,早知道这么多就不要大碗了,小碗就够了,来,我分给你一点.
男人冷冷地摇摇头,拿起筷子,一边吃面一边看手机,女人像在撒娇,人家吃不了这么多嘛.
男人眼睛盯着手机说了一句,吃不了就剩下.
女人上前抢男人的碗,执意要把自己的面分给他一部分,男人忽然一扔手机,对女人吼道,说不要不要听不见吗女人吓得一哆嗦,忙松开碗,呆呆坐了几分钟,然后也拿起筷子,开始若无其事地吃面.
我坐在炉子后面想,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呢不像是两口子.
这时忽见那女人也掏出手机说,忘了给咱儿子打个电话了,让他去奶奶家吃饭.
男人没吭声,继续无表情地吃面.
我坐在炉子后面,抽了两根烟才想明白,这几年稍微优秀一点的男生大学毕业后都不愿再回到县城,争先恐后地留在了城市里打拼.
但女生求安稳,返回县城的就相对多一些,所以导致这几年县城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很多女老师和女公务员找不到对象,眼看年龄大了,只能将就着找一个男人结婚.
一条看不见的食物链主宰着众生.
我心中感慨,忍不住又想起了老刘那个留在北京的儿子,老刘曾和我抱怨过,他那儿子过年都不愿回家,就是怕他催结婚.
老刘说,他居然不想结婚,你说他怎么就不想结婚呢看那女孩找上门来的架势,这次事情还是比较严重的.
我坐在炉子旁边打起了瞌睡,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刘推门进来,要了一碗桃花面.
声音过于真切,就在耳边,我从梦中惊醒一看,老刘真的就站在我眼前,那个女孩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玩手机.
我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两点钟了.
老刘在桌前坐下,把大手往桌上一拍,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泥垢,食指和中指上还缠着胶布,他大声说,来两碗桃花面,一大一小.
这次连凉菜都不要了.
两个人还是一言不发地吃完了面,又面对面呆坐了一会儿,但还是没说一句话,随后便出了饭店,依然是一个朝东走,一个朝荒野里走.
下午饭店没人来吃饭,我坐在炉子后面,一边烤火一边琢磨着这件事.
忽然再次想到一个问题,老刘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到这荒野里呢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于是便给亲戚朋友打了一圈电话,打听老刘的底细.
在一个馒头大的县城里,要打听一个人太容易了,只要拐两个弯便打听得一清二楚.
老刘原来确实是机床厂的工人,他老婆和他是一个厂的,早早得癌症死了.
老刘一个人带大了三个子女,子女都十分有出息,上学的时候都是好学生.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工作,可是工作一年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也一直没找到.
二儿子读完博士后留在了北京一所大学里当老师,挺有出息.
最小的是个女儿,学习成绩也特别好,可是这个女儿在十四岁那年爬上教学楼的楼顶,跳楼自杀了,据说是因为学习的心理压力太大.
这件事当时被学校给压下来了,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直到晚上十点,实在没顾客了,我才关了小饭店,拉下卷闸,准备骑着电动车回家睡觉.
整个县城在冬夜的寒风里缩成一团,街上鲜有行人.
开始有拉煤的大货车借着夜色的掩护狂奔在国道上,因为在白天是不允许大货车上路的.
货车庞大诡异的黑影不时在我面前疾驰而过,我站在路边眺望着对面的荒野.
夜晚的荒野看上去阴森可怖,如被一场黑暗的大雾笼罩着,依稀能看到一点微弱的灯光,飘动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是老刘的窗口发出的灯光.
一连五天,一到中午,老刘就带着那女孩来我的小饭店吃面,到后来他们已经不再作任何交流,只默默地吃完面就离开了.
到第六天的时候,他们又来了,这次都不用吩咐,我就知道要两碗面,一大一小.
我在厨房做面的时候,忽听见老刘说了一句,你有这钱每天住旅馆,不如干点别的.
那女孩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又听老刘说了一句,我和他也联系不上,你打他的手机嘛,能打通你说让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女孩还是没说话,像是睡着了.
我把面端出去一看,女孩还是坐在那里低头看手机,老刘正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剥蒜,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垢.
吃完面走出饭店,我看到他们站在门口忽然激烈地争吵了一番.
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争吵完之后,女孩没有向东走,而是跟着老刘过了国道,向荒野里的红砖院子走去.
我倚在门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荒野里,背上忽然一阵紧张,我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没挪地方,一直紧张不安地盯着那条荒野里的羊肠小径,从红砖院子里出来的话,只能走这条路,而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就能收进我的视野里.
那女孩一直没再出现在这条路上,那就是说,她还在老刘的院子里,还没有离开.
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出现在这条路上.
我一下午抽完了一包烟,抽得喉咙发痛,整个人却既兴奋又紧张,一条腿站麻了都不觉得.
随着夜色的降临,我的恐惧感在一点一点增加,那条小径上依旧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甚至几次拿出手机,想着要不要报警.
最后我没有报警,却走出了小饭店,穿过国道,向那片荒野走去.
我不敢去敲老刘的院门,只是围绕着那红砖院子慢慢转了一圈,试图想发现点什么.
荒野已经在半透明的夜色里渐渐狰狞起来,我什么都没发现,只在院子后面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坟堆,坟堆没有墓碑,长满荒草,却在坟前摆着些五颜六色的纸花,还是簇新的,在萧索的寒冬里看上去十分扎眼.
我心想,老刘把院子就建在坟墓旁边,晚上也不觉得害怕直到我晚上十点打烊的时候,都没有见到那女孩再从红砖院子里走出来.
那院子已经亮起了灯,一点幽幽的灯光,像荒野里的鬼火一般.
我站在路边徘徊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决定还是先回家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骑着电动车来到小饭店前,连卷闸都顾不上拉开,就急忙走到那条羊肠小径上细细察看,想看出些痕迹来.
结果,就在这条小径上,我发现了几点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看到那几点血迹的时候,我的脚都开始发软,头在寒风中忽地变大.
我想,我可能是这件事唯一的证人,只有我看见了什么,但又什么都没看到.
像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没什么本事,开着一个小饭店糊口,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却忽然之间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秘密.
我又顺着血迹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发现路上还有不少散落的鸡毛.
在小径的尽头,红砖院子静静地蹲在那里,如坟墓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我停住了,不敢再往前走.
中午一点多的时候,饭店里顾客渐少,我正收拾碗筷,忽然有两个人推门进来,挟着一股冷硬的寒风.
我一看,吃了一惊,来人是老刘,跟在他后面的正是那女孩,那女孩又摘下眼镜,拿脖子里的围巾随便擦了两下便戴上了.
她看上去毫发无损,和前几天没有任何区别.
我又是惊喜,又是失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老刘坐下来,搓了搓两只又大又硬的手,对我说,桃花面,一碗大的一碗小的,多加几个肉丸子,再拼一盘凉菜,多放点五香花生米,再来一瓶二两装的柔绵汾阳王.
在听见他说多加几个肉丸子,再拼一盘凉菜的时候,我的眼睛忽然就没有来由地湿润了,我拼了满满一盘凉菜摆在他们面前,又给他拿了一瓶二两装的柔绵汾阳王,两只酒盅.
老刘咧开嘴对我笑了笑,露出了一嘴黄牙.
不知为什么,我不敢多看他,赶紧进厨房做面去了.
等我把两碗面端出来的时候,老刘正就着凉菜喝着汾阳王,那女孩第一次放下手机,手里也捧着一只小酒盅,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点,皱起眉头,赶紧吃了粒花生米,然后又舔了一点,又赶紧吃一粒花生米.
老刘看着她笑,但两个人始终没说一句话.
我把两碗面轻轻放在了桌子上,我竟然有些紧张,因为我在每碗面的最下面埋了一个卤蛋.
我怕他们马上就发现了,又怕他们吃到最后也没看到藏在底下的卤蛋.
老刘很快把一碗面全吃完了,包括埋在下面的卤蛋,女孩还是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我躲闪了半天还是不小心碰上了他的目光,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又很快闪开了.
他走过来付钱,身上还背着一个样式陈旧的人造革包.
他把五百块钱放到我面前,我大吃一惊,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老刘,你这是什么意思两碗面大的六块小的五块,一盘凉菜八块钱,一瓶汾阳王三十五块钱,你又不是头一次在我这里吃饭.
老刘把几张钱压到筷子盒下面,又掏出两把钥匙和钱放到一起,然后终于看着我的眼睛说,老张,我问你,你是开饭店的,每天有没有剩菜剩饭我说,那还用问,每天都有剩菜剩饭.
他用大手一拍桌子,说,那就行,有一碗剩饭就够了.
老张,我要出趟门,去找我家那小子,我不在的时候,你端碗剩饭,多去我家里看看.
我说,你是让我帮你喂三宝吧,放你的心.
他略一犹豫,说,还有大宝.
我诧异道,原来你养了两只猫啊,怎么从来没见过那只,放你的心,一只是喂,两只也是喂,包在我身上.
说着我拿起那五百块钱,硬要往他包里塞.
他突然发怒了,用力把我推开,后退几步,眼睛明亮异常,嘴里却呵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我不再说话,手里捏着那几张钱,呆呆地目送着他和那女孩一起离开饭店,他们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倚在玻璃门后,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国道,走到旧车站的前面,那是长途客车路过的地方,经常会有人在那里截车,看见车过来了,远远就招手.
如果客车还没拉满人,就会停下,如果已经客满,客车就毫不犹豫地疾驰而过,不作片刻停留.
我看到他们两人在那里默默站了一会儿,彼此间并不说话.
一辆大客车过来缓缓停住了,挡住了两个人的身影.
等到客车开过去之后,我才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了.
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老刘了.
一种奇怪的恐惧感压迫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呆呆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中途有两次拿起手机想报警,也只是拿起来便又放下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半透明的夜色已经在荒野深处悄悄生长了出来,我破例提前打烊,拉下卷闸,拿着那两把钥匙,穿过那条羊肠小径,朝着小径尽头的红砖院子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神秘的院子.
院子的北面有三间红砖瓦房,盖得很粗糙,靠西面的一间还拉着窗帘.
院子中间是一块小菜地,因为是冬天,菜地里什么都没长.
菜地旁边还打了一眼井.
院子南面是一排简陋的鸡舍,我走进去一看,只有空空的鸡笼,里面居然连一只鸡都没有了,槽里的玉米粒还没有吃完,满地都是鸡粪和杂乱的鸡毛.
这时天色更暗了,夕阳即将沉入群山之中.
我终于朝那北面的三间房屋走去.
最东面的那间是做厨房用的,里面有灶,灶上有一口铁锅,旁边站着一口一人高的大水瓮.
墙角立着十几棵大白菜,用破棉被小心盖着,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和一只电磁炉,还有半只吃剩的白萝卜放在案板上.
中间那间应该是老刘睡觉的屋子,屋里有张炕,还是热的,炕洞里烧着柴,炕上是一卷油腻枯瘦的被褥.
在这里我看到了三宝,那只大黑猫正缩在这被褥的缝隙里睡觉.
地上只有几件家具,一只立柜,一只平面柜,一把折椅,墙角立着自己做的洗脸架,架子上摆着一只搪瓷脸盆,还有半块肥皂.
椅子下有一只篮子,里面盛着满满的鸡蛋.
平面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老照片.
我拿起来一看,照片里是一对夫妇,他们身后站着两个男孩子,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孩.
我认得出来,那照片里的男人正是年轻时候的老刘.
我走到了最西面的那间房前,房间里面拉着窗帘,房间居然从外面锁上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两把钥匙,试着用那把小的开锁,结果,锁开了.
门嘎吱一声推开了,屋里立刻散发出一种浑浊难闻的气味,但屋里一片死寂荒凉,像是根本没有人住在里面.
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夜色正在加重,屋里又拉着窗帘,所以我走进去之后,一时难以辨认出屋里到底有什么,便茫然地站在那里.
等到眼睛终于开始适应黑暗,我忽然发现,有一个人影正静静地立在我面前看着我.
我吓得转身欲逃,刚转过身就听见那人影对着我叫了一声,爸爸.
我惊恐地回过头来看着那人影,只听他又说了一句,爸爸你看,我把作业都做完了.
就像是把一个小孩的声音嫁接在了一个大人身上,狂乱稚嫩,带着点哀求,让人听了忽然想流泪.
我摸索到墙角把灯拉开,这才发现,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上裹着一件旧棉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手拿着作业本,一手握着圆珠笔.
我发现他看人的眼神不对,直勾勾的,一眨不眨.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又举起作业本说,爸爸,我把作业都做完了.
看起来应该是个傻子或精神病人.
我忽然想起老刘临走前对我说的话,还有大宝.
我背上一阵发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弥漫在我全身的每个角落.
我开始慢慢靠近他,看他并没有攻击我的架势,他甚至有点怕我,我往前的时候,他往后躲了躲,温顺而畏惧地站着,依然坚持把手里的作业本举了起来,对我说,爸爸,你看,我把作业都做完了.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使劲盯着我的眼睛,盯了一会,把手松开了.
我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我看着他所说的作业,是一幅画,用圆珠笔画的,如儿童画一般简陋,画上有三个小孩手拉着手,都没有面孔,最小的那个扎着两个小辫,看得出应该是个女孩,那女孩手里还拉着一只小猫.
他们的头顶有太阳,身后有一座木头小房子,女孩的脚下还长着一朵花.
我举起作业本,看着他的眼睛,试着问他,你画的这是谁他盯着我又看了半天,忽然说,我带着我的弟弟和妹妹一起玩,这是大宝,这是二宝,这是三宝,这是我妹妹养的猫,我妹妹最喜欢的就是猫.
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我说,你就是大宝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把两只手藏到身后,这时我听见他对我说,爸爸,我把作业都写完了,明天就要考大学了,你不要打我,也不要打妹妹.
我后退几步,一直退到门口,好不容易才站稳.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打量这间屋子,也有一张炕,几件简单的家具,屋里收拾得倒还算干净,只是到处扔着书和作业本,每一本打开的作业本上都画满了奇怪的图像和符号,似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语言.
忽然,我注意到柜子上有一件奇怪的摆设,是一只白瓷猫,四脚着地,昂着头,尾巴高高翘起,神情骄傲,在这瓷猫的背上,骑着一个用泥捏出来的小女孩.
小女孩骑在猫背上,也高高地昂着头,神情欢快,似乎随时等待着和她的坐骑一起奔跑.
阳台上老康为了表示对小鱼的欢迎,特地在凛冽的寒风中站立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看到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小鱼像只大兔子一样蹦到了他面前.
小鱼向他摆着两只手,戴了手套熊掌似的,她尖着嗓子抱怨道,这里真的是好难找啊,我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就是找不到进来的路,是不是富人住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啊老康因为自己也是平生第一次入住到别墅区,自觉身价与以往略有不同,理应更持重一些才符合这别墅区的氛围,便宽容地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前面带路.
小鱼本姓于,是老康退休前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
平时工作之余她喜欢写几句晶莹剔透的诗,每首诗的署名是一个哀怨玲珑的笔名"老少女小鱼",让人立刻想到水中一条满脸皱纹却还如少女一般在极力嬉戏啜食粉色花瓣的鱼.
老康能把小三十多岁的小鱼引为知音,除了两人都喜好写几句诗,还因为相亲这样一个重要的共同经历.
两人都差不多相过一个加强连,实战经验之丰富,足以编写一本指南手册.
尤其是老康,从一头黑发一直相到满头飘雪.
老康在前面带路,小鱼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从去年开始她就学会了这种走路的姿势,竟像新生婴儿刚学会走路一样,很是得意,无论走到哪里都想炫耀一下这重生的蹒跚感.
此外她还学会了噘嘴这样可怕的小动作,而且一旦学会就不忍不用,于是开会的时候要噘个嘴,来上班的时候也噘个嘴.
她的整张脸像一只揉好以后又拍扁的面团,两颊略带婴儿肥,五官小巧,小眼睛小鼻头,所以这一噘嘴,看起来整张脸上就只剩下一张嘴巴.
她还开始迷恋粉色,穿粉色的小短裙、粉色小皮靴,帽子上发卡上则无一例外都长着两只耳朵,好像她是一只新近加入了动物王国的兔子.
反倒是在她二十多岁大学刚毕业时,因为知道自己年轻,所以很放肆地整天穿得灰头土脸,表情迟钝,看起来像一只冬天里放久了的面包.
这迟到而焦灼的少女心像一座内里的火山一样,时时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随时要喷发出来的样子,以至于她不得不勉强按捺下去才能使自己正常活动.
进了别墅,一股暖气和一股阴森气同时扑面而来,黑白双煞似的,险些让人站立不稳.
小鱼一边脱羽绒服,一边跺着脚呻吟,好暖和啊,毕竟是富人区,暖气烧得真足.
屋里暖气虽然烧得很足,但因为窗外都是巨大的树木遮住了光线,屋里摆的又都是冰凉而阴气森森的红木家具,加上屋子过于辽阔,说个话都能听见回声,所以猛地进来时简直有一种古墓里的肃穆之气.
这是老康妹妹的房子,他妹妹一家去欧洲度假半年,房子空着无人打理,据说房子一空很容易颓败,便请老康暂住进来,浇浇花打扫一下卫生,做了一个临时的"管家".
老康自打住进别墅后还没有朋友来参观,此时便尽心尽力要做个地主,又是沏茶又是摆水果又是拿糕点,决意要搞出一场两个人的派对来庆祝.
至于到底要庆祝什么,他也说不清,若只是为了能暂住在这别墅里而庆祝,似乎又显得自己太可怜,但莫名地,就是有一种要庆祝一下什么的冲动.
仿佛是要庆祝人生里那些莫测的暗流涌动的疯狂瞬间,就那么亮一下,却可以像一只高瓦数灯泡一样连着照亮好多天.
小鱼把别墅里的每个房间挨个都参观了一遍,一边参观一边惊呼,哇,好大的浴池.
哇,这扇落地窗里能看到落日,简直像油画一样.
哇,这间书房里居然有彩色玻璃,简直像教堂里一样.
哇,康老师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害怕不害怕啊,要我一个人都吓得不敢睡觉了.
老康一边听着她大呼小叫,一边泰然地坐在红木椅上,一边微笑一边喝着新沏的普洱.
他的旧居,小鱼自然也是去过的,只是外人每次去几乎都没有立锥之地,所以老康也不欢迎别人去做客.
五六十平米的老式板楼,上世纪八十年代单位分的房子,当时他资历不够,还分了个顶层.
屋里好像几十年没有打扫过的样子,桌上的灰尘厚得足以把人埋掉,每一件家具都在向来人倾诉,主人是一个单身长达四十年的老光棍.
从狭窄的板楼里陡然来到这辽阔的别墅里,身在其中的两个人忽然显得渺小异常,他们都忍不住有些兴奋,还有一点很尖很细的恐惧.
小鱼看起来甚至有点紧张,她用尖声的喋喋不休的说话来掩饰自己.
老康今天主动把小鱼请来做客,其实是带点补偿的意味,好像从前在他那板楼里的聚会亏欠了她一样,而住别墅的机会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家常的事情,因为不够家常所以看起来不是很逼真,倒更像是一个梦境.
又因为做梦的人知道这只是个梦境,所以在梦中都会感受到那种沁凉而细若游丝的悲伤.
这点悲伤把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拖得分外长分外臃肿,就像那影子里竟住了好些个魂魄,有一种冷寂的热闹.
两个人的小型聚会总也不下十多次了,这一次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崭新感和陌生感,有点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忽然在一个雪天重逢,又像在路边的馄饨摊上刚刚认识的两个陌生人相遇,带着点恍惚,带着点伤感.
小鱼默默地啃一口饼干喝一口茶,她在老康面前从来带一点难兄难弟之间的怜惜,还带一点女儿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娇痴.
老康退休前他们的关系已经是如此,以至于办公室里有个同事忽然有一天开他们的玩笑,你看你们俩都是单身,不如在一起过算了.
小鱼被吓了一跳,立刻有一种近于乱伦的罪恶感,然后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老康那头雪白的头发和一层落在肩上的头皮屑,还有悄然从鬓角爬出的老年斑.
她一连几天没有理老康,好像老康真的已经带着他的一头白发和头皮屑向她求婚了一样,她简直躲闪不及,只好纵容自己一头撞上去.
但过了几天老康忽然来找她帮忙,让她陪他一起去相亲,这是一种盟友的姿态,洗清了即将向她求婚的嫌疑,她答应了.
来相亲的女人也带了一个闺蜜助阵,两个女人都是四十多岁,都打扮得珠光宝气,一人披挂着一条披肩,队服似的,但其中一个化了浓妆,这就有了小姐和丫鬟的区分.
小鱼像个书童一样跟在老康身边,冷眼旁观着两个女人搔首弄姿,同时又想到再过十年自己是不是也会沦落到和一个老头子相亲的境地.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提前看到了自己的阳寿一样,不禁背上有一种阴惨惨的感觉.
老康的相亲虽然再一次毫无悬念地失败了,但两个人的友谊又弹了回去.
毕竟,在一个机关的办公室里,一个升迁无望的女杂役和一个即将退休的老科员是最可以引为同类的,因为平素他们都是最不被人们放在眼里的,也是最无害的.
而只有同类项才有被合并的可能.
小鱼盯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看了很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这是你妹妹的房子你们是兄妹,为什么她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她的言外之意是你却为什么住那么小的破房子老康连连摇头,用痛心疾首的表情说,是时代变得太快了,真的是连追带赶都跟不上,我们年轻时最好的职业过了不到十年却成了最底层的职业,那时候没有人愿意干的职业现在却成了最吃香的,人是赶不上时代的,也赶不上命运,要认命.
她呆呆看着地上爬动的阳光,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你说人能赶上的是什么他说,自己的心,其实人只能活在自己的心里面,别的地方都是假的.
小鱼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远处,忽然惊呼,从这里就能看到湖,原来还是建在湖边的别墅哪.
老康得意地说,可不是,我每天早晨都去湖边散步,风景确实是好.
小鱼扭头对他说,康老师,你赶紧找个人结婚吧,趁着你现在还住在别墅里.
她的意思是即使是暂住在别墅里,身价也还是和从前不同了.
老康看着远处沉默不语,他在告诉她,他终究是要从这别墅里搬走的,这毕竟不是他的房产.
两个人喝了两壶茶,吃了一盘点心,酒足饭饱的餍足制造出了一种更大的虚空感,弥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两个人连逃都无处可逃.
老康忽然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起身去另一间屋里翻找什么,然后捧出了一本陈旧的相册.
小鱼有些紧张,看一个人的相册就是要快速浏览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六十年的压缩时间包,虽然貌似只有几张干枯的照片,但她明白这些照片只要一遇水或空气就会立刻膨胀成无边无际的浩瀚时间,人行走其间简直会被另一个人铺天盖地的时间溺亡.
相册里有他五岁的照片,十岁的照片,十五岁的照片,二十二岁的照片,三十八岁的照片,五十岁的照片.
她看着他在那些黑白的光阴里从一个男孩迅速地长成一个文弱青年,又长成一个发福的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然后又急速向一头白发的老年飞奔而去.
他最新的一张照片正站在春天的桃花丛中,桃花开得云蒸霞蔚,他站在其中背着两只手,腆着一个大肚子,满头白发却咧开嘴慈祥地笑着,照片里还能看到他嘴里少了一颗门牙,只留下一个黑洞.
据他自己说那是一次喝完酒骑着自行车回家,结果摔了一跤摔掉了一颗门牙.
他说得很轻松,就像丢了十块钱一样.
她用五分钟时间便把他的一生大致浏览了一次.
似乎这样的态度又太对不起人家的一生,心怀愧疚似的,她又指着照片里的几个人问他,这都是你什么人啊老康说,这六个人全是我的父母.
小鱼愕然.
老康指着六个人说,喏,这两个是我的生父生母,这两个是我的养父养母,这个是我的奶妈,这个是我的继父.
这个奶妈其实是和我感情最深的,我生父生母成分不好,养不活孩子,就把我送到乡下,当时太小了,养父养母就给我找了个奶妈,我从小是喝着她的奶水长大的,那时候经常被她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走在路上就像坐在一条船上一样,伏在她背上就睡着了.
后来她五十岁就得病去世了,我当时还写了一首诗给她.
到现在,我还是会一想起她就流泪,她那样的怀抱我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我是不敢打开这本相册的,不只是怕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还怕看到这些已经阴阳相隔的亲人们,看到他们一次我就会更孤单一次.
现在他们都已经在那边团聚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这边待着.
我不是不想他们,可我更愿意把他们藏在我心里碰都碰不到的地方,好好藏在那里,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住在一起,让他们就在那里看着我生老病死,直到有一天我们都团聚了,就好了.
小鱼鼻子发酸,呆呆地盯着照片里的六个老人看了许久,他们脸上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呆滞表情,似乎是一段共同的岁月催眠了他们,生也如此,死也如此.
小鱼又往后翻,忽然看到一张年轻女人的黑白照片,她指着照片问老康,哇,好漂亮啊,她是谁啊老康看了一眼照片,半是得意半是谦逊地说,漂亮吗别人也都说她漂亮,年轻时确实还算得上漂亮吧.
然后又顿了顿,凄凉地环顾着他处说,这是我的前妻.
当年我们结婚时她才二十四岁,过了两年我们就离了,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
现在我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你说,三十多年怎么忽然就过去了.
小鱼大惊,原来你还有过这么漂亮的老婆那怎么就离婚了呢老康伤感地说,年轻时吵了一架,我一生气就躲到一个朋友家住了几天,没和她联系.
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她找不到我.
后来等我回去了,发现她也不在家里,不知道去了哪里,结果我也找不到她.
再等到后来,我们终于见面了,可是心里都有了隔阂,又年轻气盛,谁也不愿低头先认错,所以就这样错过了,后来都知道挽回不了了,就离了.
又过了好多年,我才想明白,当初那点事算什么啊,因为那点小事两个人居然就离婚了,就这么走散了.
我是真的后悔啊,可是已经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那她后来又结婚了吗听说她离婚不久就又找了个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好像是哪个厂里的工人,很喜欢她.
可关键是,我听说他是个独眼龙,他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是玻璃的,都不能转动.
那你们后来见过吗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也知道哪个阳台是她家的,可是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再结婚在后来的三十多年里都没遇到合适的女人吗老康一声长叹,倒不是没有合适的,也不是没有遇到对我好的.
曾经有一个中学老师,人特别好,对我也很好,我们差点就去领证了,可是真要去领证的时候,我就做不到了……因为我忘不了我的前妻,我还是觉得她最好,后来我遇到的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不如我前妻.
你知道吗,虽然她早就和别人结婚了,我却始终有一种感觉,就是其实我一直在等她回来.
……难怪你在三十年里一直相亲一直失败呢,我明白了,其实你根本不是在相亲,你只是给自己找到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同时还在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看,我这不是也一直在努力找那个合适的人吗你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你是必然要孤独的,我看你其实很享受这样的孤独,是不是……是.
因为这孤独时时让你有一种受惩罚的感觉,你觉得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惩罚的人.
就像一个人终日上着刑具,一旦把刑具摘掉,反而会受不了这种轻松,只想着能再钻进刑具里去.
老康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说,是的,三十年前我就明白,我这辈子是要孤独终老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害怕,我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我觉得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等一个人回来也挺好,她会不会回来都没有关系.
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东西,那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你起码还有可等的人,我却没有一个可等的人.
你知道吗,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每天黄昏时分,我都要到桃园巷去散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下雪,没有一天中断过.
这黄昏时去桃园巷的散步,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一天不去就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晚上我会连觉都睡不着.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她家就住在桃园巷,我甚至知道是哪幢楼哪个单元哪个窗户,她家那个临街的阳台在六层,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我在楼下都能看见那盆开得像血一样红的天竺葵,我知道一定是她种的,因为她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尤其喜欢天竺葵,永远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下班后一起走路回家,她手里拿着一枝同事送给她的天竺葵,说好养得很,回家自己插在花盆里就能活.
她那天大概很开心,走着走着她忽然猴到我背上,让我背着她走,不然就赖着不动.
还有一次,她又故意不走,把她的两只脚踩在我的两只脚上,让我驮着她走,我说这样怎么走啊,她扬起头说,我才不管.
这些记忆我每晚睡觉前都会温习一遍,温习这些记忆的时候就会觉得离她那么近那么近,觉得那个人还在你身边,你甚至连她的呼吸都能听到.
有时候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她的碎头发又落在了我脸上,毛茸茸的,痒痒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我不会去找她的,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听说她后来的丈夫对她也不错.
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的任何情况,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一直没有再结婚,不愿意让她知道我还是一个人住在那栋破楼里,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刚刚五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满头白发.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每天能从她家的阳台下路过,远远看一眼她的影子,知道她还住在那里,还在做饭,还在种花,还在听音乐,知道她过得安稳踏实就足够了.
所以我每次走到她家阳台下面的时候,总是要在那里悄悄站一会,仰头看看那个阳台,看上面的那盆天竺葵长得怎么样了,看看屋里是不是亮着灯光,看看她是不是正在阳台上浇花.
那些花草像人一样,也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我看到有的开花了,有的枯死了,有的越长越大,有的枝叶没有修剪,都从栏杆缝隙里钻了出来,死了的花又被换上了新的花,只是那盆天竺葵居然一直都活着,活了一年又一年,我每次站在楼下都能看到那团火一样的颜色.
你一次也没碰到她吗有时候想想,真是像做梦,三十年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每次我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都能看到那扇窗户里亮着灯,有时候窗户里还能隐隐约约飘出说话声或者是音乐声,阳台上花草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在这花草的影子里总是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那里浇花或者摆弄花草.
她和花草的影子一起,像剪纸一样刻在了亮着灯光的窗户上.
就是看不到她的脸,只看着这影子我也很知足了,就是五十年不见,只要她远远一个影子我就都能认出来.
我就那么悄悄地站在楼下看一会,然后又悄悄离开.
她知道你每天黄昏都会从那里走过吗我不知道.
其实每天从那里走过时,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在那里.
就好像,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了,已经连面都见不到了,我却还是生怕她过得不好,每次走到那里我都会仔细听一听那阳台里有没有吵架的声音,有没有女人的哭声.
没有,从来没有,我便觉得欣慰.
每天从那里经过一次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责任,一个三十年里最牢不可破的习惯.
也许她从来都不知道你会从她家的阳台下经过,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楼下有一个行人在那里驻足过.
她只是在过她自己的日子,这日子和你已经没有一点关系.
那又有什么关系,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她知不知道都和我没有关系,那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可是你在渐渐变老,你就不怕老了以后会越来越孤单吗如果有一天你病了或者老得起不了床了,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你,你就真的不害怕吗人都是要死的,无论什么样的活法,最后都是要死的.
什么是孤单心里连一个可以想念的人都没有才是孤单吧.
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你想过吗,我这三十年里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当初和别人结婚的时候考虑过你的感受吗你知道吗,当我每次照镜子盯着自己在镜子里的眼睛,想象着那其中的一只是玻璃球做的假眼珠子,玻璃的,连转动都不能转动,我想象自己每天都要与这样一只玻璃眼珠子对视的时候,我心里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如果当初我们不离婚,她就不需要受这样的苦.
我知道,她很快嫁给这个男人也是为了惩罚她自己,而不是惩罚我,是为了惩罚她自己,我都知道的,我们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惩罚自己.
你怎么就知道她一直住在这里呢那盆天竺葵一直摆在阳台上,年年开花.
我觉得只要天竺葵还开着,就是她在告诉我,她还在这里.
我相信这是我们之间一种秘密的约定.
有一次我还和她楼下的一个老太太聊了几句,问她六楼那家种了很多花草的人家过得怎么样.
她说很少见那家的女人下楼,似乎也不上班,那家的男人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好像几年前也下岗了,现在都很少见到.
我就把当时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都留给老太太让她转交给六楼那家人,只是一定不要说是谁给的.
老太太答应了,至于她有没有把钱转交给他们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又见了那老太太,我也只是对她笑一笑,并没有过去追问.
因为,这都不重要了.
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都是活在自己心里的,不是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你现在很想让她知道你住在这样大的别墅里,其实你很想让她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甚至,你很想把她接到这别墅里,哪怕就坐一会,哪怕喝一杯茶就走.
这样你会觉得更对得起她一点,是吗……是的.
可是我不会这么做的.
小鱼沉吟半晌忽然说,这样吧,今天你把散步的时间往后推迟一下,看看会怎样.
我陪你一起去吧.
天色开始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老康和小鱼出现在了桃园巷.
桃园巷是一条不算很宽的老巷子,巷子两边的六层楼房都已经很老旧了,当年刚建楼时在楼房和楼房之间种了很多桃树,如今这些桃树都已经长成了蓊蓊郁郁的大树,每到春天的时候,桃花缤纷绚烂,一座座灰白色的楼房沉醉在桃花丛深处,叫都叫不醒的样子.
秋天的时候,桃树上结满了桃子,附近的男女老少都涌到这桃园巷里来摘桃子吃,过节一样热闹.
老康说的那栋楼对面就是几棵巨大的桃树.
正是冬天的晚上,一轮寒月斜挂在桃树的枝杈上,巷子里鲜有人迹,只看到路上铺着一层冰凉的月光,踩上去还似乎能听到嘎吱嘎吱的玻璃般的脆响.
两个人同时怀揣着一个秘密,都有些紧张,都不约而同放轻脚步往那栋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抬头张望六楼的那个阳台.
远远看过去,那个阳台上亮着灯,确实有一片花草的剪影被投射在窗户上,可是并没有人影.
两个人慢慢走近,刚走到楼下忽然见对面的大桃树下闪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小鱼看到老康浑身一颤,他盯着那树下的女人竟动弹不得,像被冰雪忽然冻住一样.
小鱼想,莫非这就是老康说的前妻看来她是在这里等老康来她正胡乱想着,那树下走出来的女人也看到了他们,她显然也吃了一惊,她走了两步站住了,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便朝着他们走了过来,一个长得不好看也不算年轻的女人,穿着两只肥大的棉鞋,无声无息地走到他们面前.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只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又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然后走进了那栋黑黢黢的楼房,消失了.
接下来,六层的那扇窗户里的灯忽然熄灭了.
老康还被冻在那里,一动没动,小鱼忙问他,是不是就是她她就是你前妻你看她站在这里其实也是在等你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早就知道你每天会从她家楼下经过,她会在每天那个固定的时间点看到你,可是今天你比平时来晚了,她看不到你就着急了,就下楼来这里等你,结果你们就遇上了.
只见老康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六层那扇已经暗下去的窗户,忽然低低地充满沮丧地说了一句,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
第二天黄昏时分,老康和小鱼又出现在了桃园巷.
他们是约好的时间,两个人碰头之后,小声商量一番,便一起向那栋楼房走去.
站在楼门前老康还是有些犹豫,有些不敢进去.
小鱼说,我们昨晚不是说的好好的吗又后悔了你呀.
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拖着老康上楼,一路狂奔到六楼.
小鱼站在那扇门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门.
老康则脸色惨白,伸出一只擦汗的手都在不停发抖,几欲逃走,被小鱼一把抓住了.
敲过门之后,开始时里面一片寂静,又等了一会,便听到从里面开门的声音,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门里站着的正是昨晚他们在楼下见到的女人.
女人让他们坐在沙发上,又忙着给他们倒水.
小鱼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这套房子里似乎只住着女人一个人,并没有看到别的人影.
屋里的家具都很老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有一种荒凉冷寂的萧索意味,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小鱼朝那阳台上看了一眼,阳台上果然摆满了花花草草,最显眼的就是那盆楼下都能看到的天竺葵,它被放在一只特制的高高的花架上,开满火焰色的花球,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片花草里,以至于走在楼下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老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嘴唇开了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小鱼正着急的时候,女人也坐了下来,忽然对着老康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来找张红的吧老康紧张地点点头,同时悄悄朝卧室的门看了一眼.
女人略一沉吟,还是很快抬起头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张红早在十二年前就去世了,癌症.
什么老康和小鱼同时愣在了那里.
女人默默地看着他们,没再说什么,片刻之后,却转身去了阳台,把那盆天竺葵小心翼翼地抱进了屋里,放在他们面前.
她抚摸着它的叶子说,张红早就知道你每天黄昏时散步都要经过这楼下,她种了这盆天竺葵就是给你看的,就是想告诉你她过得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老康脸色惨白,一语不发地盯着那盆花.
女人接着说,其实你不知道,当你每次从楼下经过抬头看阳台的时候,她就躲在楼房对面的那棵大桃树下看着你呢,一直等你走过去了她才上楼.
一年又一年都是这样,你看着阳台上的天竺葵,她在桃树下悄悄看着你的背影,你说你们两个是何苦呢.
后来她得病了,她丈夫就请了个保姆来照顾她,我就是那个保姆,不过她对我很好,把我当亲人一样,我也挺喜欢她.
她病了有一年吧,后来已经不能下床的时候,还催促我在每个黄昏的固定时间站到阳台上去浇花,她说我和她身高身形都比较像,站在楼下远远看去就好像是她正站在那里一样.
她都和我说了,说你每天这个时间都会从这里经过,她要让你看到她还在这里,过得挺好.
再后来化疗了也还是不行,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就求我留下来照顾她丈夫、照顾她的花,还交待我一定记得在每个黄昏站到阳台上去浇花,那样你经过的时候就知道她还住在这里,还过得很好.
她还交待过,把她的骨灰喂了这盆天竺葵,这样它就能替她活着了,让你看到这花就像看见了她一样.
我把她的骨灰撒到花盆里之后,这花就长得很奇怪,一年四季不停地开花,连冬天都在开花,而且花朵的颜色红得吓人.
我把它高高摆在花架上就是为了能让你每天经过的时候都看到它.
老康蹲下去,凑近了那盆天竺葵,他闭着眼睛把自己那颗满是白发的头颅轻轻贴在那些血红色的花朵上.
女人又说,十二年了,我天天看到你准时出现在楼下,从没耽误过一天.
可是昨晚,我站在阳台上一直没见你出现在楼下,也不知你是怎么了,心里还有些担心.
就算咱俩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也毕竟习惯了,习惯了等着这个人.
我就下楼去等你,结果就碰到你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毕竟这么多年了.
张红对你的情义很让我感动,所以我答应她,只要有我在,我就天天让你能看到这盆天竺葵.
后来我一边照顾她丈夫,一边照顾这盆花,可是两个月前,她丈夫也去世了.
他们无儿无女,去世前他硬要把这套房子留给我,并叮嘱我不要从这里搬走,一定要在每个黄昏的固定时间里去阳台上浇花,原来他也知道你每天都会从这楼下经过……我想想自己现在年龄也大了,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孤单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就想着还是回老家去.
我只担心一件事,怎么和你说呢,我知道你每天都要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事.
现在既然你自己找来了,我就都告诉你吧,如果你愿意,把这盆天竺葵带走吧,如果不愿意,留给我也行,我会带着它的,张红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违背对她的诺言.
最后,老康抱着那盆天竺葵离开了桃园巷,小鱼跟在后面.
他们离开的时候夜空里忽然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他们浑身都已经落满了雪花.
老康把那盆天竺葵包在了自己的大衣里,他走得很慢很轻,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从此以后,老康再也没有去桃园巷散过步,即使黄昏时分再出门散步的时候,他也会选一条别的路,只是,一定会远远避开那条巷子.
倒是小鱼在来年春天的时候去了一趟桃园巷.
那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整条桃园巷都被十里桃花淹没了,微风过处,桃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满整条巷子.
小鱼久久站在那两棵大桃树下看着过往的行人,就像当年张红站在这里偷偷看着老康每天经过的背影.
她又抬起头,眯着眼睛寻找那个六层的阳台.
在春天的阳光里看上去,阳台依旧,只是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萧索异常,昔日的花草不知道都去了哪里,颓败的窗户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来,好像多年都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就在前几日,小鱼偶尔听办公室一个年老的同事说起,老康曾经是有过一个前妻,他那前妻脾气很大,还总嫌老康窝囊,后来又和别人好上了,两个人就离婚了.
据说她和老康离婚后又结过两次婚,后来不知怎么就得了抑郁症,自杀过两次都被救活了.
现在小鱼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抬头看着这个神秘的阳台,心想,都不重要了.
是的,都不再重要了.
访谈所有逃离皆为归来(孙频罗昕[1])这是一个发生在海上孤岛的故事.
岛上有三个人:"我",一个离了婚又辞了职的落魄诗人;老周,一个前导演、前演员;还有王文兰,一个经历了失婚、杀人、坐牢、丧子、被骗巨款的女人.
他们都亲近文学,也都是现代生活的失意者.
三个迥然不同的存在,在小说呈现上,"1+1+1>3".
岛上的人,从一个、两个变成三个,又在一次寒潮之后,从三个、两个变成一个.
唯独不变的,是笼罩于小岛和人心之上的巨大孤独.
在充斥着"隔离"一说的当下,这篇新作或许能给人们独特的感受.
但其实小说写于2019年疫情尚未发生之际.
之所以把小说背景设置在一座远离人间的荒岛上,是因为它契合了孙频的某一部分心境.
"我是一个有避世感的人.
我会产生这种感觉可能还是与个人的性格有关系,一个敏感细腻的人有时候容易产生逃离感.
"孙频坦言,其实疫情对她的生活方式影响并不大,因为就是没有疫情的时候,她每天的生活也主要是面对自己.
"人的本质就是这样,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座孤岛.
"她的文字也总有一种岛屿的气质,没有繁复的烟火味,没有幽微的世态人情,更多着墨于人与自然,人与文明,人与心灵.
写作十二年,孙频一直感谢小说—是小说让她在这个世上不至于太孤单,能找到一种愈合自己的方式.
她甚至说,如果敏感也算一种命运的话,如今她已经坦然接受了敏感所能带给她的一切伤害与惊喜.
在王文兰之前,孙频写过很多让读者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比如《同体》中的冯一灯,《假面》里的王姝,《乩身》中的常勇,《自由故》中的吕明月.
但近两年,孙频笔下的主人公有了更丰富的面貌.
她的文字也不再那么激烈和决绝,有了更多的温和与诗意.
她开始关注个体与时代的关系,对文明深处和历史不确定处有了更多的思考.
但有一点似乎是不变的,就是最后依然落在了繁复、幽深的人性.
回望过去,孙频并不后悔,只是遗憾把一些宝贵的素材轻易地写掉了,却自觉写得还不够好.
她目前最满意的作品是《松林夜宴图》《光辉岁月》和《鲛在水中央》,因为她相信这三部作品里既有最真诚的情感,又有艺术角度的探索,还有一个写作者对世界的一点思考.
"在《我们骑鲸而去》这篇小说中,我试着想突破创作地域、视野、性别、叙述方式等等,至于到底能突破什么,还是要由读者来评价.
"2020年6月,孙频就新作与十二年写作的"变"与"不变"接受澎湃新闻的专访.
当记者问及,"写作中是否有一以贯之的信仰"她的回答是,"真挚的情感,对万物的悲悯.
""在大洋深处,感到了海岛生来与俱的剧场感"罗昕:因为一句"一个人在深山里废弃的矿上住了两年",你写了《鲛在水中央》.
因为一句"要攒多少钱才能够买一张票去澳大利亚",你写了《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
这次呢,因为什么,触动你写《我们骑鲸而去》孙频:你说得不错,我的每一篇小说里都埋着一个核,这个核就是很深地打动过我的那个点.
这个点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种目光,可能是一句话,它们一定都在暗处散发着光芒,在瞬间照亮过我.
写《我们骑鲸而去》是因为我去了一座大洋上的小岛,一座很小的岛.
我是一个在黄土高原、黄河流域长大的人,不管贫穷与否落后与否,那里都有古老的黄河文明给人们的精神垫底,你觉得你的身后还有几千年的文明.
可是在这样一座小小的海岛上,我被极大地震撼了,不是被灿烂的人类文明所震撼,也不是被广袤的大海所震撼,而是被忽然退回到文明之始所震撼.
在那岛上,你会觉得一切文明都还没有开始,你会觉得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皆成云烟,你会与人类的祖先—那些还没有来得及上岸的鱼类相遇.
不知你是否相信,这是一种极其巨大的荒芜感与虚空感,巨大到了辉煌的地步.
你会在瞬间觉得,连人类最畏惧的权力在这里都消失了.
如此巨大的虚空会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觉得这小岛是一个空荡荡的剧场,什么都可以上演,任何上岛的人都可以成为演员.
几百万年进化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成为在这里上演的戏剧.
在大洋深处,我感到了海岛那种生来与俱的剧场感.
我为什么在小说里要把老周的桌子叫成是"世界剧场"呢是因为海岛独特的封闭性和世外感,一切细小的东西在这里都会得到最大程度的放大,这使它最容易成为一座考验人性的实验场所.
海岛与剧场之间这种隐秘的共生关系便是我写这篇小说的起因.
罗昕:在具体创作中,"我"、老周和王文兰是怎么出来的谁先出来的他们和荒岛文学中的经典人物有哪些相似和不同孙频:我这篇小说虽然写的是与世隔绝的海岛,却并不属于荒岛文学,或者说,也不具备荒岛文学的元素.
我只是把人间移植到了世外,人间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水、电、书籍、交流、娱乐、劳作、收获、交易、拉帮结派,甚至权力,在这世外的海岛上都能找得到.
这座海岛是带有中国传统文化趣味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与桃花源、蓬莱岛、鹿门山有着相似的属性,都是适合避世隐居的地方.
避世的原因各个不同,但却可以大致分出类型,一类是有着隐秘心史与黑暗过往的人,一类是遭遇过大变故而窥破红尘的人,一类是能量偏低,沉溺自我,在人群中总有消耗感或是在人群中没有归属感的人,一类是被时代和社会淘汰遗弃在一边的人,一类是厌弃社会与人类,渴望清洁与独善其身的人.
我安排这三个主人公登场之前,已经在心里对他们各自的性情与命运思量了很久,我想让三个独特的又是平凡的,退无可退的又是海阔天空的,黑暗的又是明亮的人,一一登上这个海岛.
我最早想到的是王文兰这个人物,我想对她这样一个人来说,也许海岛是一个最适合她的去处,可以包容和吞噬她所有的苦难.
然后我又想到了老周,一个已经等在那里的,在荒芜中从未放弃过灵魂的人,他和王文兰形成了两种可以交错的复调.
最后,那个旁观者与那个自省者也该上场了,那就是"我",一个带有诗人气质的落魄者或失败者,而在现实中,失败者又是如此之多,"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
罗昕:王文兰是你在这部小说里唯一重点刻画的女性.
她想为自己活,却始终无法放下别人的眼光,一直追问:"你是不是也开始觉得我讨厌了".
对于这么一个拧巴的人物,你怀有怎样的感情与理解孙频:我有过这样一次经历,我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聊天,她给我讲起她的故事的时候,我听得泪流满面,她却没有一滴眼泪,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泪,她说自己的眼泪早干了.
从她身上,我知道了真正的悲恸是没有眼泪的.
也是从她身上,我明白了某一类人也许天生就带着文学世界里的光芒.
我曾写过不少女性形象,在这个小说里,我想塑造另一种女性形象,这样的形象在人世间其实并不罕见.
从小俏丽能干受人欢迎,也许还喜欢文艺,这是一种从小自带着舞台感的人物,是一种即使坠入最暗的深渊,都不忘要化妆要整理好裙摆的女人.
这就是王文兰为什么在一个无人的海岛上都一定要化妆,一定要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一定要让别人用质量好的纸巾.
这些舞台化的举动对她来说都是重要的仪式,象征着她是否能拥有一点尊严和美好的仪式.
没有人可以预测自己未来的命运,也没有人知道自己哪天会死亡,所以生命才有了如此巨大的魅力.
我想象一个人如果遭遇过所有的苦难,被欺骗,被羞辱,被践踏,被社会和时代所遗弃,她又会怎样是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成为"悬崖上的致敬",还是像王文兰一样,在无人的荒岛上依然化妆依然佩戴起首饰依然渴慕爱情也许苦难本身也是人类文明的一种,所以在王文兰的身上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壮美.
直到最后,她选择一个人留在海岛,选择一种梦幻,也是一种对自我的成全吧.
用尽全力而让自己最终落入梦幻,也是人类一种特有的尊严吧.
罗昕:你之前写过不少女性,她们出生在贫困或缺爱的家庭,面容一般甚至有身体缺陷.
但是王文兰的出生是带着光芒的,是妹妹和女同学们羡慕的对象.
这种女性形象塑造的改变,是否也意味着你对女性苦难的解读和从前有了不同为什么孙频:我不可能一直写同一种女性,像王文兰这样的女性也并不罕见,也是很有代表性的.
罗昕:比起老周和王文兰,"我"这样的人似乎更普遍.
到故事最后,老周消失了,王文兰坚持留岛,"我"选择了离开.
他们各自的出路,承载了你的哪些思考孙频:是的,这个小说中,三个人有三种不同的去向,老周骑鲸而去,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一个独自在海岛上避世隐居几十年的艺术家,连孤独都能忍受,却不堪忍受人性的缓慢丧失,不堪忍受人在饥饿状态下暴露出的动物性,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死于饥饿、死于大海.
而这种选择无疑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最后的风骨,也是一个艺术家对人性的捍卫.
包括他固执地要"活在自己的脑子里",既可以看成是一种避世,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自救,也可以视为是一种高贵.
王文兰一个人留在岛上,用"在大海深处建立一座王国"的梦幻作为自己的归宿是最适合她的,因为无论是她还是读者,都心知肚明她已经回不去了,她是一个被社会淘汰出来的个体,而社会从不因为哪个被淘汰的个体而产生怜悯,所以选择一种梦幻对她来说也算是慈悲的方式.
而"我",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注定要在最后回归到人类社会,因为他在远离人的地方才开始理解人到底是什么,同时他也开始明白,他所选择的避世是无效的,他和老周和王文兰都不同,人群才是他最后的去处.
罗昕:《我们骑鲸而去》是在疫情隔离期间写出来的吗在今天,"避世"这类说法已不鲜见.
尤其在这次疫情后,很多人说自己想去荒岛隔离,想找世外桃源.
有意思的是,小说里的这座海上孤岛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孤岛,人在上面还是可以用手机、打电话、看朋友圈.
这样的设定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孙频:这个小说是在2019年写的,当时还没有发生疫情.
我把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一座远离人间的荒岛上,是因为它契合了我的某一部分心境,也就是说,我也是一个有避世感的人.
我会产生这种感觉可能还是与个人的性格有关系,一个敏感细腻的人有时候容易产生逃离感.
人的能量有高有低,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承认,在人群里,我属于那种能量偏低的人.
这也使我经常在思考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我会对一座海岛情有独钟的原因,因为它可以寄托个体与人群关系的另外一种假设,可以承载我对人这个生物体作出的一些思考.
另外,我觉得疫情期间所有的人本身就都是孤岛,既然已经身在孤岛,就没有必要再去找世外桃源了.
走出孤岛后,人只会加倍地渴望拥抱人群,而不是再去荒岛隔离.
罗昕:小说里有几处细节耐人寻味.
一是"我"为了避开人来到岛上,结果发现岛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没有人可说话;二是"我"想逃避权力,但是发现在只有三个人的荒岛上依然有权力的存在;三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岛.
这些细节让人去想—远离"现代",我们真的就能过得更好吗如果不能,到底怎么样才能过得好或者退一步说,过得下去这不是"逃离"第一次出现在你的作品中了.
对于逃离的方向,逃离的意义,你现在有自己的答案吗孙频:你读得很认真.
我想,但凡有过些文学情结且性格偏内敛的人,都会对梭罗的《瓦尔登湖》产生过些许向往,"我们这些新英格兰的居民过着现在这种卑微的生活,是因为我们的眼光无法穿透事物的表面,我们把表象看成了事物的本质.
"到底什么是事物的本质"我"情愿来到一座与世隔绝的岛上,不妨可以理解成就是一种对本质的追寻.
结果我的发现是,一,岛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没有人可说话;二,在一个只有三个人的荒岛上依然有着权力的存在;三,只有在人群中才有资格厌恶人.
减少孤独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比如,要承受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甚至相互倾轧,即使如此,又有谁可以真正地承受绝对的孤独恐怕没有.
我相信很多人都厌恶过权力,因为深受过权力的压迫与羞辱,但事实上,权力与人也是共生关系,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权力,哪怕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仍然有着权力的存在.
如果想逃避人类文明中的这些无可回避的部分,那就必须变成绝对的孤独,又有谁可以真正地承受恐怕没有.
那到底什么才算过得更好呢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有定论的问题,因为人的千姿百态,那就必定产生出千姿百态的生活和结局.
比如老周就愿意活在自己的脑子里,他就愿意一个人守着莎士比亚,愿意守着一个"世界剧场"过了半生.
王文兰就愿意在最没有希望的地方依然给自己种下希望,就愿意把一个单薄而强悍的背影留给世界.
而"我"只能在游荡与漂泊中找到自己所要的真相.
所有的逃离其实皆为归来,它们只是一个事物身上的阴面和阳面,而这阴阳之间又是互相流动的.
罗昕:我对小说的题目《我们骑鲸而去》也很好奇.
"骑鲸"这样的意象在中国古代就有.
扬雄的《羽猎赋》里就提到过,杜甫在《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里也有"若逢李白骑鲸鱼"的句子,关于李白溺水而死的传说里,李白就是骑着鲸鱼溺死在浔阳的,这让"骑鲸"这一意象在中国古代既有隐遁的淡泊,又有游仙的欢喜,隐隐还有死亡的意味.
你在设计这样的意象时对它的古典意蕴是不是有意参考过你小说里的"骑鲸",更接近于这个意象的哪一方面意味此外,"我们"是谁要"去"哪里孙频:这篇小说里有几个涉及到鲸鱼的片段,每个关于鲸鱼的片段都代表着生命的自由与欢畅,比如鲸鱼一定要用跳出海面来表达它的快乐,比如鲸鱼在大海中孤独地遨游和歌唱.
而骑鲸也是从古到今人类所能为自己寄予的一种最优美的姿态,可以与高山流水,程门立雪,青松煮白石这些高洁出尘的意象相媲美,那么骑鲸者也一定是复杂而扑朔迷离的,如你所说,他身上既有中国古代隐士的高雅与淡泊,又有寻仙般的洒脱与自在,还有那种对赴死的通透与坚定.
在骑鲸这个意象里,生死是一体的,逃离与归来是一体的,高洁与自在也是一体的.
所以,骑鲸二字其实寄予了我本人太多的愿望与渴望,我渴望在这样一个物质的,快节奏的,不再倾慕风骨的时代里,依然有着高洁的隐士,依然有着九死不悔的理想主义者,依然有着属于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风骨,依然可以有人"采薇山阿,散发岩岫",仍然可以有人"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而这种渴望或向往,是不是也能算作一种你说的"去往何处"罗昕:嗯.
在小说形式上,《我们骑鲸而去》的叙述插入了大量戏剧片段.
我想到《松林夜宴图》中也融入了书信、诗歌.
这类形式上的探索,是你有意为之吗但这类文本的加入,对小说本身也构成了挑战.
寒潮来临后,老周的木偶戏"一幕接着一幕",其中剧情是否对小说有所影射、有所预示或者构成象征,让人浮想联翩.
我总忍不住去揣测这些"虚构中的虚构"有何特别意味.
那么,你对这部分内容的加入,包括体量、位置、内容、节奏控制等,都有何考虑孙频:我很喜欢你的这种说法"虚构中的虚构",就像小说中的小说,构成了一种小说的副文本或者说复调.
不错,在近两年的小说里,我作了一些尝试,就是在小说的形式上融入了书信、诗歌、非虚构的采访、戏剧等各种镶嵌方式.
这是因为,平铺直叙的叙事方式已经无法让我感到满足了,况且,一个稍微虔诚些的作家都愿意把自己的文字当作艺术品,既然是艺术,那么,在小说上多作些探索是不是也是正常的.
在《我们骑鲸而去》这篇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小话剧,这些话剧又分两类,一类是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另一类是老周这个前导演在海岛上自编自演的话剧.
莎士比亚的话剧自然无需多言,因为它与小说中的人物灵魂暗合,可以作为一种替主人公发声的方式.
另外一类小话剧也都是有深意的,也就是说这个岛上的所有秘密其实都隐藏在这些小话剧里,每一个小话剧都影射着三个主人公的一段真实的处境或心境,最后的两出话剧则揭示了两个大秘密,一个是岛上十个采矿工人最后的去向,而另一个则交待了老周的来处.
如果不用这些话剧的副文本,那就还需要大量的笔墨和空间去一一交待这些情节与秘密的构成,但是我只是把它们都一一藏了起来,藏在了这些由木偶人表演的小话剧里.
真实与虚构的交错,过往与未来的混淆,叙述与表演的杂糅,我期望这些共同构成一篇梦幻般的小说.
"小说的可贵,在于它是有心跳和体温的生命体"罗昕:因为什么契机开始写小说写小说这个事,在你儿时就有影子吗孙频:这个世界上爱好文学的人很多,即使在今天这个物质的时代里,文学爱好者依然不在少数,一个人会喜欢文学多半与性格、经历、童年有很大的关系,只是有很多人终其一生只是喜欢,而有的人会尝试着自己也开始写作.
写作的时候一定是觉得很孤独,却无人可说,一定是清冷的生活几乎盛不下炽烈丰富的内心,一定是从内心里从血液里可以分泌出最真诚的语言,所以我觉得小说就是某一类人从身体深处分泌出的结晶体,需要消耗大量的情感和心力,却也让一个人觉得快乐,觉得自己也是有天命的人.
我相信很多作家写作的源头是从童年就开始了,我也是.
这个源头并不是可见的,它就是一种气的累积,包括你的原生家庭,你的父母,你的邻居,你的故乡.
在童年时候你不可能就立志要成为作家,但那个时候沉淀在你记忆里和心里的东西反而是最重要最宝贵的,因为它是原生性的,是没有目的性的,所以它是一个作家的底色.
童年算是一个作家最初的宝库,就是因为这种童年时期的沉淀是无法被替代的.
罗昕:还记得自己写的第一个故事吗孙频:第一篇小说源于一个听来的故事,有关一个心高气傲了半生,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最后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牺牲自己的女人.
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很是震撼,久久不能忘怀,又很伤感,感到了一种属于命运的悲怆和无力,就写了下来.
事实上我后来也经常写到这样的女性,年轻时心高气傲,事实上却平凡了一生的女人们.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人世间的很多女性其实都是这样过来的,被迫承认的平凡.
罗昕:有读者认为你笔下的女性大多自卑、敏感和脆弱,有关其身心、情欲与生死的描述都太过压抑和残酷,充满戏剧性,对此你如何回应孙频:前面说到小说是某一类人的情感与心力的结晶体.
我认为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是有真诚可言的,在于它是有心跳和体温的生命体,有真正动人的东西凝结在里面,而不是经过粉饰的扭捏作态的"假声"或"圣徒".
我在生命的不同阶段看到了不同的风景,这些风景未必都尽如人意,而且并不是一种固态的存在,但都有着独特的生命力,我愿真诚地把每一个阶段有限的认知都写出来.
罗昕:在我的观察里,从《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到《我们骑鲸而去》,这两年你的视野和笔触有了很大变化.
回望2008年至今的写作历程,你会怎么给自己"分段"感觉自己最大的变化在哪里孙频:从2008年写作至今有十二年了,我自己认为,这十二年的写作是分为两个阶段的.
2008年到2016年属于第一个阶段,代表作是《疼》《盐》《裂》三部曲,2016年到现在属于第二个阶段,代表作是小说集《松林夜宴图》和《鲛在水中央》.
为什么说分为两个阶段是因为,我这两个阶段的小说从题材到视角到叙事方式,还有语言的调子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比如,2016年之后的写作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把大量笔墨聚集在心理描写和挖掘上,我更愿意用对话和动作来刻画一个人物.
语言格调也不似之前那样冷,多少还是多了些诗性的东西.
所写的题材也不再是以女性为主.
罗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是你本人在现实中变化的反映,比如受到年龄、经历的影响,还是一种努力的追求孙频:这种变化可能与很多原因有关,比如那两年我去了人大读创意写作,又从北方迁徙到南方工作和生活,地域和生活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还有就是年龄也很重要,年龄就是时间的外化,时间的力量是最伟大的,也是最不可阻拦的.
因为年龄的变化会带来认知、心境和审美、趣味的变化,会覆盖很多从前的认识,而所有这些变化都会出现在一个作家的文字里.
然后就是一个人不停地反思也很重要吧,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究竟是不好在哪里.
如果以为自己已经写得很好了,那就到头了,什么也不用多说了.
罗昕:在新近的《我们骑鲸而去》《鲛在水中央》中,你都尝试使用第一人称男性视角.
这是一种刻意为之吗今年《十月》做了一期"新女性写作专辑".
你怎么看待"女性主义写作"这一标签孙频:是的,这是我有意为之的,因为我想把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性别掩藏起来,让读者不要感觉到这是一种所谓的"女性写作".
我并不太喜欢"女性主义写作"这一标签,我想把自己作为是一个"人"的写作也许会更自在一些.
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从社会文化角度来说,这个社会虽然已经很进步了,但毕竟还是一个男权社会,女性与男性在很多方面仍然是不对等的,女性也会有更多的顾虑,事实上女性的艺术作品也容易有更多的争议.
很多时候,女性更多的是想保护好自己.
我想,一个社会对一种性别的宽容和理解,首先就会体现在艺术作品中吧.
从个人角度来说,我觉得这种标签把作家框在了一个并不开阔的笼子里,性别成了一种束缚,且性别意识太强的话,写作的时候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些偏颇.
我想一个更开阔的空间肯定是更好更自在的,也许会有不同的视野和新的世界观进来.
罗昕:在上大学之前,你都在山西交城生活.
年少时的经历与记忆也在不经意间丰富你的文字,比如《松林夜宴图》写到"老右派"知识分子,《我看过草木葳蕤》《鲛在水中央》触及国企改革与工人下岗.
不久前《花城》做了一期"在县城"的特别关注,你的县城书写也在其中.
在你的许多次讲述里,你与家乡小县城是血脉相连的.
但在县城之外,你近年也写到了戈壁滩,写到了海洋.
这可否理解为你也在试着开拓自己的文学版图如果是,在这样的开拓中,你有哪些体会孙频:迄今为止,我写的最多的可能是县城,是因为我对县城太熟悉了,而且因为就在那里长大,在情感上有很深的链接.
我至今还是认为作家写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才有可能写好,那种浮光掠影的联系是很难深入到肌理内部与情感深处的,而小说是一种有情感的事物,而且,它需要被滋养,只有很深的滋养才能培养出"火之焰,珠玉之宝气".
不过我也在思考,一个人终其一生不可能只写自己的家乡,所以近两年里,我还是刻意会在写作地域上偏离开我的故乡,比如去写戈壁滩,去写海岛.
写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也有好处,那就是强烈的好奇会刺激你的神经,但是好奇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要想把写作落到实处,还得你努力地去接近它,了解它,甚至作些严谨的田野调查.
罗昕:从写作历程上说,你属于偏传统的"学院派"作家.
尽管和热闹出场的那批"80后"作家不同,但你的《疼》《盐》等也有十几万册的销量,有很大的读者市场.
我想问,在"自我认可"之外,对于"别人的认可",你会更倾向于获得文学圈的认可还是读者的认可孙频:我想,一种比较严肃的写作态度应该是,写之前先不要想这是写给谁看的,更不能想写出来之后是否会有一个市场.
一旦先考虑了这些,作品的气场和风骨也就散了,难免有迎合或谄媚之嫌.
一本书畅销不畅销自有它的命运,好像也不是作者应该考虑的问题,作者唯一该考虑的是,如何把作品写好.
但写作毕竟是一种与世界的对话方式,所以一个写作者不仅需要读者,还需要读者的反馈,因为这种反馈本身就是一种交流和对话.
文学圈也是如此,认可也好,批评也好,都是写作者在与世界对话,都是好事.
对我来说,来自读者、评论界、同行的反馈都很重要.
罗昕:前面我们说到80后作家.
对于这一群体,你说过:"每一个80后的写作者仔细看看足以让自己自恋的文字就会发现,我们根本没有写出任何新东西.
我们写的那点东西早就被50后60后70后的作家们写过不止一次两次了,我们还津津乐道,以为这是宇宙间刚刚被自己刨出来的新鲜真理.
我们把这些陈旧的内容装进我们自己随身携带的容器,便以为它是崭新的了.
"所以在你看来,"80后"一代作家最大的写作困境是不是就在于"出新"孙频:不止是80后这一代作家会遇到这样的困境吧,恐怕每一代作家都要面临这样的困境,就是如何"出新"的问题.
文学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但每一代作家的作品都会有他们那一代人的特质和创新,因为所有的艺术都要有不停的创新才能有鲜活的生命力,也才能保持艺术的魅力.
因此如何"出新"是一个太源远流长的话题,也是一个永不会枯竭的话题,而且它不止是一种写作手法上的创新,更重要的可能是精神气质上的问题.
我倒觉得"80后"这一代作家最大的困境是如何处理自身与写作经验的问题.
"80后"这一代人其实已经不算年轻了,前辈作家中的很多在这个年龄已经写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代表作,但我们这一代作家好像还没有分量的作品出来,显得要相对"晚熟"一些.
我也在思考其中的原因,这可能与我们这代人的出生年代有一定的关系,我们出生在一个和平稳定的年代,成长的顺畅是不是会使我们对社会、对历史、对变革这些宏大的词汇不是很敏感,在精神力量上好像就弱了一点,更自我一些,属于作家的那种社会责任感也更少一些.
我们这代人的成长经历又都差不多,都是读书,毕业,工作,从城市到城市,或从乡村进入城市,在成长经验上也有一定的雷同性,这种成长经验可能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小说.
但不管时代性如何统一,不时地还是会看到一些气质迥异者从一代人中跳脱出来.
罗昕:就你自己而言,在哪些时候遇到了比较大的写作困境如今克服了吗孙频:这些年里,我所感觉到的比较大的写作困境都与封闭和狭隘有关,所以我觉得一个写作的人一定要学会对世界和对人的包容,不轻易排斥什么,还要学会交流,包括与人的交流,与书的交流.
因为交流可以补充自己的能量.
罗昕:因为你说过自己是一个有避世感的人,那么和人交流甚至是交心的过程,会让你觉得有任务感吗孙频:那倒没有,能够与人交心肯定是件快乐的事情,一句心里话都不说又有什么意思,但有个顾虑是,经常怕说错话.
"无数小说人物的背后站着是同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罗昕:人怎么活,为何而死为什么对这个话题有"执念"孙频:你觉不觉得,所谓"执念"其实都是自己没有能力解答的问题,也可能是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答案,却始终不得.
在写作中,我对生死的话题是思考得比较多,那是因为,我觉得人生中形形色色的一切,一切值得与不值得,包括一切苦痛和一切磨难,都源自于这两个字.
思考与无法参透之间产生的纠结便是写作的动力之一吧.
如果更深地追问,苦痛究竟从何而来,我觉得那是属于命运的问题.
罗昕:你是命运论者吗孙频:算是吧.
罗昕:《我们骑鲸而去》的诗和戏,《鲛在水中央》的书,《松林夜宴图》的画……我发现,你很喜欢在小说里加进这些小说以外的文艺元素,似乎除了要借它们来丰富小说形式之外,也包含着你的偏爱.
在你看来,文学和艺术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它是给人安抚和力量,还是让人更感知了自己的孤独与不幸孙频:是的,我近年来的小说里是加入了一些小说之外的文艺元素,比如美术、诗歌、戏剧、古典诗词、书信、采访等等.
除了小说艺术形式上的探索,也确实有我个人的趣味在里面.
就是说,我觉得我的内心里多少是有一些诗人气质的,尽管我几乎没有写过诗.
我想诗人气质更应该是指一种原生性的精神气质,一种如何与自己、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所有这些艺术,包括文学,都是为了抚慰人心而来.
我一直觉得,文学艺术与宗教的功能相似,都是对肉身和苦难的舍弃,都有"修渡"之意,也都是对世间孤独的化解.
罗昕:尽管小说是虚构的,但它始终充满作者的底色,有时也会把作者的情绪、思想甚至是经历都"暴露"一二.
或许写作本身就是一件需要作家献出自己的事.
对此,你会觉得畅快还是不安,还是有其他更复杂的情绪孙频:会觉得不安,但这就是写作的宿命,除非你根本不把写作当回事.
罗昕:你写小说迷恋的其实是那个创造的过程:"对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写作意味着凭空创造出一件事物,比如一个人,或一种爱,然后将它揽入自己的空想中,将它抱紧取暖,然后将自己的灵魂慢慢渗于此处,给予其真正的生命.
"你怎么看待小说的成长与你个人成长的关系孙频:我前面提到过,我是很感谢小说的,它除了让我不至于太孤独,让我有了自我愈合的能力,还因为,当我把太多的感情投入到小说里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混淆,一种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混淆,我在那些小说里的人物身上嫁接了我自己的生命,就好像,他们可以替我活着一样,他们可以替我走进另一种人生,实现另一种结局,可以替我说出一些我终生都不可能表达出来的语言.
有时候我把这些小说人物当自己的孩子,有时候把他们当做是我的亲人就坐在我对面,我时常与他们一起流泪一起忏悔一起思索,一起面对创伤,一起面对不可知的命运.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真的能触摸到他们的体温,你真的创造出了一个生命.
当他们在小说中成长的时候,你也在成长,因为,无数个小说人物的背后站着的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罗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界逐渐形成了一种惯例,认为文学"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家似乎觉得现实主义比较低级,即便面对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都觉得不屑.
但到了现在,似乎又有一个反转,认为我们应该重回"写什么"的时代.
你的小说一直是现实主义风格的.
我好奇你对"写什么"与"怎么写"是什么看法此外,就阅读兴趣和文学滋养,你是更偏向于现代主义,还是更早的批判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孙频:我觉得写作不是一个跟风赶时髦的事情,不能说今天流行这个主义就去靠拢这个主义,明天流行那个题材又赶紧去写那个题材,这样的作家没有自己那个牢固的核,所谓的核就是你不得不写的,你无论怎样都无法放弃的那个部分.
我倒不是不看重表现形式,而是我觉得言之无物的形式又有多少意义在美术作品中,我也一直不是很喜欢后现代的作品,大概与此相通.
就是说,我觉得在小说这件事上,不能用形式覆盖了内容.
我也不惧怕别人说我文学观念老旧,我一直认为,小说是站在大地上的,要有故事要有人物要有思想,还必须是那种血肉丰满能立得起来的人物.
如果我们回想一下那些经典文学作品,里面都站着一个熠熠闪光的小说人物形象可以穿越时间.
我赞同小说是应该贴着人物走的,所以在近年来的小说里,我尤其看重对人物形象的刻画.
比如说我至今最喜欢的小说之一还是《包法利夫人》.
不要轻易地觉得什么已经过时了,过时的还可能再次成为潮流.
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最伟大的是时间,它会大浪淘沙证明一切.
罗昕:2020年过去了一半,你在《收获》《十月》《花城》杂志上都有新作发表,是一个产出很稳定的作家.
现在的写作习惯是什么样的如何保持这样的规律孙频: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生活并不丰富,每日只按着自己固定的轨道运行,无非就是读书、发呆、写作、散步等等.
可能就是这样的生活习惯,使我在写作上也呈现出一种匀速的节奏.
罗昕:我发现今年你的几部新作—《我们骑鲸而去》《白貘夜行》《猫将军》,小说名都和动物有关,这是一个巧合吗孙频:是的,完全是巧合,你如果不说我都不会注意到这几个题目都和动物有关.
罗昕:今年上半年的生活状态恐怕也是你难得的一次经历.
在这段时间,你冒出了哪些新的想法吗又或者,你肯定或否定了过去的哪些想法孙频:这段时间我在老家陪着父母.
很久没有好好陪过父母了,所以也是一段难得的时光.
其实疫情对我的生活方式影响并不大,因为就是没有疫情的时候,我的大部分时间也主要是面对自己.
人的本质就是这样,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座孤岛.
罗昕:会关注社会新闻吗疫情对你的固有认知有带来冲击吗孙频:社会新闻肯定是会关注的,在疫情期间,愈加感觉到了个体的渺小与脆弱,还有一种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的悲怆.
罗昕:你以中篇见长.
朋友圈里有同行转发《我们骑鲸而去》时提及"长篇",你还特别纠正了它其实是"大中篇".
你为什么对中篇格外偏爱今后有没有其他计划孙频:有的作家喜欢写短篇,有的喜欢写中篇,有的喜欢写长篇,我想这还是由作家的内在气质决定的.
除了喜欢,还有个适合不适合的问题,能找到让自己舒服的写作体量和写作方式,那便不应该太多地去计较写长写短的问题.
至于写长篇,那是一件缓慢庄重的事情,且需要水到渠成,就更不能着急了.
往中篇小说里注点水变成一个小长篇,那又有多少意义.
我觉得在写作这件事上,还是"节花自如"一点的好.
[1]罗昕,澎湃新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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