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说捡石头价值近百万

捡石头价值近百万  时间:2021-03-17  阅读:()
艾芜人生哲学的一课一卖草鞋碰了壁昆明这都市,罩着淡黄的斜阳,伏在峰峦围绕的平原里,仿佛发着寂寞的微笑.
从远山峰里下来的我,右手挟个小小的包袱,在淡黄光霭的向西街道上,茫然地踯躅.
这时正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残酷的异乡的秋天.
虽然昨夜在山里人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钱,但这一夜的下宿处,总得设法去找的,而那住下去的结果将会怎样,目前是暂时不用想象.
铺面卖茶的一家鸡毛店①里,我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把包袱寄在柜上,由闪有小聪明眼光的幺厮①使着欺负乡下人的脸色,引我到阴暗暗的一间小房里.
这里面只放一张床,床上一卷肮脏的铺盖,包着一个白昼睡觉的人,长发两寸的头,露在外面.
幺厮呼喝一声:"喂!
"那一卷由白变黄以至于污黑的铺盖,蠕动了几下,伸出一张尖下巴的黄脸,且抬了起来,把两角略现红丝含着眼屎的眼睛张着,不高兴地望望幺厮的脸,又移射着我.
"你们俩一床睡!
"幺厮手一举,发出这道照例的命令,去了.
睡的人"唔"的一声,依然倒下,尖下巴的黄脸,没入铺盖卷了.
我无可奈何地在床边坐下.
这同陌生人一床睡的事,于我并不觉得诧异.
我在云南东部山里漂泊时,好些晚上都得有闻不识者脚臭的机会.
如今是见惯不惊了.
屋里,比初进去时,明亮些了.
给烟熏黄的粉壁上,客人用木炭写的歪歪斜斜的字,也看得十分清楚.
"出门人未带家眷……"这一类的诗句,就并不少.
但我一天来已没有吃饭了,实在提不起闲情逸致来,叹赏这些吃饱饭的人所做的好东西.
我得去找点塞肚皮的,但怎样找,却还全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要出去找罢了.
我到街上乱走,拖着微微酸痛的腿,如同战线上退下来的兵.
饭馆子小菜下锅的声响,油烟播到街头的浓味,诱出我的舌尖,溜向上下唇舐了两舐,虽然我的眼睛早就准备着,不朝那挂有牛肉猪肉的铺面瞧.
这时我的欲望并不大,吃三块烧饼,或者一堆干胡豆,尽够了.
我缓缓地顺着街边走,向着那些伙计匆匆忙忙正做面饼的铺面,以及老太婆带着睡眼坐守的小吃摊子,溜着老鹰似的眼睛.
喉头不时冒出馋水,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叫化子三口吃完一个烧饼的故事,闪电般地掠上我的心头.
是这样:他,一个褴褛的叫化子,饿急了,跳到烧饼摊前,抢着两三个冷硬的烧饼,转身就跑,连忙大口地咬,拚命哽下.
等老板捏着擀面棒气呼呼地打来时,他已三口吃完了一个.
①鸡毛店:一种很小的客店.
①"幺斯":对茶房伙计的称呼.
这故事在我的心里诱起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嘲弄地道:"你有三口哽完一个冷烧饼的本事么"另一种悲凉地答道:"没有!
"嘲弄的更加嘲弄道:"没有那就活该饿!
"……吃了饭没钱会账的汉子,给店主人弄来头顶板凳当街示众的事,也回忆起了,地点似乎在成都.
不知昆明的老板,对待一个白吃的客人,是采怎样的手段,想来总不是轻易放走的吧.
肚子里时而发着咆哮声,简直是在威逼我.
脑里也打算乱来这么一下:做个很气派的风度,拐着八字脚走进饭馆,拣一方最尊的座位坐着.
带点鼻音叫旁边侍候的伙计,来肥肉汤一大碗,干牛肉一大盘,辣椒酱一小碟.
……舒舒服服地饱吃一顿.
然而,料到那饭后不轻的处罚,可就难受.
只有找点东西卖了.
卖东西,就很生问题,包袱还放在柜上,要当老板面前取出东西卖,似觉不妥,这非晚上再为设法不行.
而且,可卖的东西,除了身上的毛蓝布衫子外,包袱里的衣裤,都是脏的,有的甚至已脱了一两个钮扣.
给老太婆填鞋底,作小孩的垫尿布,倒满有资格,要别人买来穿,那就全不可能.
至于书,虽有两三本,可是边角通卷起了,很坏.
当然那些残书摊的老头儿,看见了,便会摆手不要的.
总之,就我的全部所有,变卖不出一文钱来.
一面走,一面思索,脑子简直弄昏了.
直到檐头河也似的天空渐渐转成深蓝,都市的大街全换上了辉煌的新装时,我才转回店里.
店老板的一家人,正在吃着饭.
我连忙背着灯光,又吞了几口馋水.
托辞取得了包袱之后,拿到小房间里打开看.
这一晚要同我一床睡的黄脸尖下巴人,早已溜出去了.
包袱里找得一双精致的草鞋,细绒绳作的绊结,满新的.
我由成都到昆明,这一个多月的山路,全凭两只赤裸裸的脚板走.
因为着布鞋,鞋容易烂,经济上划算不来.
着草鞋,倒是便宜,但会磨烂脚皮,走路更痛得难忍.
因此,由昭通买好的一双草鞋,就躲在我包袱里,跟我走了一两千里的路.
这在当时是可以带也可以丢弃的东西,料不到如今会成了我的一份不小的财产.
拿到十字街头去拍卖吧,马上心里快活起来了.
草鞋塞在裤裆里,满有生气地、又象做贼一般梭出店外.
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看看两头没有警察的影子,便忙从裤裆里取了出来.
摆出做生意人的正经嘴脸,把货拿到灯光灿烂的街上,去找主顾.
立刻想着,这该怎样措词,才使人家看不出我是仅仅拍卖一双,价钱上不致折本呢.
这简直是一般的原则:货在商人店里,贵得如同宝贝,真是言不二价的;等落到你我手中,而要拍卖的时候,虽然你并不曾用过,可那价钱就照例减少一半.
这双草鞋,由我的手托到街头标卖,准于亏本了,还说什么呢然而,我不能听其得着自然结下的局面,我得弄点小聪明,就是装假也不要紧.
真的,为了必须生存下去的事情,连贼也要作的,如果是逼得非饿死不可的时候.
围绕我们的社会,根本就容不下一个处处露本来面目的好人.
真诚的好人,也可以生活的话,那须要另一个新的天地了.
假如我一进店时就向店老板申明,来的我正饥饿着,店账毫没把握,那我真要睡在街边吃警察的棒了.
依据这生存的哲理,我就向小贩摊边休息着的黄包车夫叫,一面伸出拿草鞋的手.
"喂,你们要草鞋么新从昭通带来一挑,这是一双样子,看!
要不要"黄包车夫一个个把草鞋接递着,在小贩摊边的臭油灯下,摩挲着瞧.
我背着手,象个有经验的老板样,观察着顾主们的神色.
一个喜爱地说:"这太贵了!
"一个摆摆短髭的下巴道:"不经穿哪!
"一个悠然自足地说:"还是穿我们的麻打草鞋好!
"这行市,实在太坏,我有点着急了.
忽然那卖花生、胡豆的小贩,问我的价:"一双多少钱!
""你要买几双"做得真象卖过几百双草鞋似的样子问,"多,价钱就让一点.
只买一双,就要四百文!
"我就是照这个价钱买的,并不心狠,本想喊高一点,又怕失去这位好主顾.
"吓,再添一点钱,就得买一双布鞋了!
哪有这样贵"小贩就装着不看货了,另把眼光射在摊子上,似乎在默数花生胡豆的堆数.
我抓着草鞋给他看,说:"看,这是昭通草鞋哪!
"其实昭通草鞋之所以特别于昆明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装成象行家也似地在说话.
"不管你什么昭通来的,草鞋总是草鞋,不象蛋会变鸡嘞!
"小贩微微地歪着嘴讥讽我起来了.
我的脸,不知怎的,登时红了,气忿忿地拿着草鞋就走.
"两百文!
卖吗"他突然还我一个价钱.
"三百五!
"我掉头答,脚放松一点.
"一个添,一个让,二百五.
"一个黄包车夫打总成.
"就是他说的好了!
"小贩高声叫着我,我站住了.
"三百!
一个也不少!
"坚持我的价钱.
"去你的!
不要了.
"我去走了一大转,找了一大批主顾:黄包车夫、脚夫、小贩、小伙计.
象留声机器把话重说了许多次:一挑草鞋……样子一双……买得多就减价.
然而,结果糟糕得很,不是还价一百六,就是一百八,仿佛他们都看穿了我是正等着卖了草鞋才吃饭的.
我没有好办法了,就只得仍走回去找这卖花生、胡豆的小贩,由二百五的价钱卖出.
但他却拿出不摆不吃的嘴脸,鼻子里哼哼地应我.
大概我刚才挂的假面孔,已给窘迫的神气撕掉了.
因此,落得他目前装腔做样.
最后,他才"唔"的一声说:"不要!
这草鞋不经穿哪!
"这真是碰了一个很响的壁罗,我掉身就跑.
"好!
两百,两百!
"他又这样抓住了我.
这一声是实际地比一百八多了二十文,而这二十文之于此时此地的我,价值是大到无可比拟.
于是我就卖给他了.
酱黄色的铜板(一枚值二十文)由他的手一枚一枚地数放在我的掌上,一共十个.
我小心得很,又把铜板一个一个地掷在阶石上,听听有没有哑板子,——这举动,全不象一个贩卖一挑货物的商人了,但我已顾不到这些.
同时侧边的黄包车夫说:"呵,两百文一双,那我们也要了.
再去拿几双来!
""不卖了,不卖了!
"我有点气.
但这气不久就消失了.
如同在袋里放了十个银元,欢愉在我的唇边颤动.
我走进一家烧饼店,把十个铜板握在左手里,右手伸出去选那大一点的烧饼;一面问着价钱.
缠着洋面口袋改成围腰的伙计回答:"一个铜板一个!
"我想着用当二十的铜板,当然可买两个了.
便嘡的一声丢了一个在摊上,两块黄黄的热烧饼便握在我的手里了,正动身要走,伙计叫起来了.
"喂,还要一个铜板!
""嗯,你说的一个铜板一个饼,是当十的铜板,还是当二十的"我诧异地问.
"全城都没有当十的铜板了!
"伙计的声音已放低,似乎业已悟出我是远乡的人.
再丢下一个铜板之后,对于现存的财产,消失好些乐观了.
我走到灯光暗淡的阶石上坐着,匆忙地大嚼我的烧饼.
昆明初秋的凉意,随着夜的翅子,掠着我的眉梢了.
头一个饼,连我也不明白是怎样哽完了的.
第二个,我得慢些嚼.
咬了一口,从饼心里溢出来的热香,也已嗅着.
越吃越好吃,完了,还渴想要,觉得有点不对.
象悭吝老头子警告放浪儿子那样的心情,竟也有了.
终于忍不住,后来又去另一家店里买一个.
全部的财产就消耗去十分之三,然而,到底还没有饱.
不过,人是恢复元气了.
有了元气的我,就走进夜的都市的腹心,领略异地的新鲜的情调,一面还伸出舌头去舔舔嘴角上的烧饼屑.
滇越铁路这条大动脉,不断地运送来法国的货物和机器,把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国都市,出落成一个标致的摩登小姐了.
在她的怀中,正孕育着不同的胎儿:从洋货店里出来的肉圆子,踏着人力车上的铃子,嘡啷嘡啷地驰在花岗石砌成的街上,朝每夜觅得欢乐的地方去.
那些对着辉煌的酒店,热闹的饭馆,投着饥饿眼光的人,街头巷尾随处都可以遇着.
卖面包的黑衣安南人,叫着"洋巴巴"的云南声调,寂寞地走在人丛中,不时晃在眼前,又立即消失.
拥有七个铜板的财产,在各街闲游,仿佛我还不算得怎样地不幸福了.
夜深回去.
这要同我一床睡的人,悄然地坐在床边吸烟.
他对我投一个温和的眼光;同时一支烟,很有礼貌地送在我的手头.
我望见他递给烟支的手颈,密散着黑顶的红点,登时使我怕起来了.
"呵呀,今晚要同一个生疳疮的人睡,怎了得!
"这由心弹出的声音,幸好忍在唇边了,我才仍然有礼貌地把烟支退还.
当他偶然抓抓身上的时候,我周身的皮子,也忽地发着痒了.
我不得不去找老板另换房间,他却白着眼睛给我一个干脆的拒绝.
同我睡的伙伴,是终夜醒着,不住地抓他的腿,抓他的背,抓他的肚皮,抓他的脚板……我憎恶着,恐惧着,昏昏迷迷地度了一个不舒服的初秋之夜.
二拉黄包车也不成走到黄包车行的门前,就把腰杆伸直,拿出一点尚武精神来:总之,要在车行老板的面前,给他一个并非病弱的印象.
同时,觉得自己也有九分把握,两只脚杆,只要拉起裤脚给他看,包会认为满意的.
在学校的期间,我爱踢足球,近来又几乎走了两个月的山路,脚腿实在发育得很健全的.
见着戴瓜皮帽的经理,向他用委婉的语气说明来意之后,便又急促地问了一句:"我这样的身体,也可以拉黄包车吗""怎么不可以你来拉最合适了!
"他发出鼻子瓮塞的涩音,咳呛了一下,吐了一口痰,"十四五岁的孩子,五十多岁的老头儿,都还拉车在街上跑哩!
"我起初担忧着我的病色的脸,会生出别的问题.
如果他斜着白眼说"你不行",我的手就预备着拉起裤脚,亮出脚腿,作最后争辩的保证的.
料不到结果如此之佳,自然,心里就很快乐.
"你认识街道吗这倒很——"涨红了脸,又咳呛了几下,"很要紧的!
"这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使我有点费神解答了,"我……街道……"突然增加了勇气,"认识的.
""真的吗"见我回答得似很勉强,自然怀疑了.
"不认识街道,我敢拉车吗"饥饿的威胁,逼我一直勇敢下去.
"对!
那就很好!
"他取出属于账簿那类的庞大的书.
提起笔,把我报告给他的姓名、年龄、籍贯,全录了上去.
随即眼里射出一线狡猾的光芒,十分郑重地说:"车租一天一元哪!
"擤了一下清鼻涕,粘在两根指头上的滑腻东西,就从容地揩在他坐的椅子下面,"这也不打紧,多跑几条街,什么钱都赚回来了.
还有,客人给你车钱,不管他够不够,你都伸着手说:'先生,添一点!
'我告诉你,这就是找钱的法宝!
""车租可以少点么!
"这一天一元的租钱,确实吓着了我.
"这是一定的规矩,你不拉,算了!
""好,我拉!
我拉!
"要把走到绝路的生命延续下去,目前的敲诈和苛诗,就暂时全不管了.
"呵,谁保你是哪一家铺子"他在胜利之后,得意地问.
"呵,我没有铺保哪!
"我有点惊惶了.
"哼,铺保也没有找着,就来拉车么小伙子你怎么不先打听打听哪""实在找不着铺保,没法哪!
"窘迫地回答他.
"什么什么找不着铺保!
"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很诧异,一定在脑里把我推测成一个歹人吧他涨红了脸,咳呛了几下,"去你的!
去你的!
"急摆手,头转向另一边.
我微愠地退了出去.
门外初秋早上的阳光,抹在我颓然的脸上.
市声在一碧无云的天空下面,轰轰地散播着,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却卷睡在我的心里.
我伸手进衣袋里,昨天剩下的七个铜板的财产,依然存在,刚才由那瓮塞鼻音给我的悲观,就减少些了.
只要有炭来添,我这个火车头,是不怕一天到晚都跑的.
找百回事,总要碰着一件吧,我是抱这样不灰颓的心情了.
虽象无目的地在每一条街上乱走,但我的眼睛,总愿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看见有可以觅得工作的地方.
这时,我是无所选择的了,只要有安身之处,有饭吃,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有没有工资,都得干了.
本来我在成都想读书而没法继续进学堂的时候,就计划在中国的大都市漂泊,最好能找着每天还有剩余时间来读书的工作的;如今不但全成了泡影,而且连变牛变马的工作也找不着,但这并不使我丧失了毅力;不过处世须要奋斗的意义,如今却深切地烙在我每一条记忆的神经线上了.
走到城隍庙街,依往昔在成都的脾气,我是要到那些新书店里,翻翻架上的新书,消磨半个钟头的.
但在这时的我,却自觉有点羞惭,因为凭着买书的资格,而在书店里随意翻书的好时光,于我已全成过去的了.
如今,我只要一走进店里,我的手,我的脚,准是被许多人的眼睛监视着、憎恶着哩.
在这条街漫步徘徊,忽然发现了通俗阅报社的招牌,挂在商业场的楼上,打算进去休息,同时还想给脑筋一点粮食,就完全不顾及由污旧衣衫表现出的身份了.
一间临街的小楼屋做的阅报室,没个人在里面,看守的又似乎出街去了.
只是桌上放些杂志,放些书,放些报纸.
窗上射进一两线阳光,满室都浮着通明的微笑.
这安适的小天地,正合我的意,正能寄托我彷徨的心.
如果我是这阅报室的看守人,多么好呵!
每天一定的工作,大致是扫地板,拭桌椅,整理杂志,挟好新旧的报吧这,我一定会做得有条有理,而且得着阅者的称赞的.
其余的时间,得让我象一个阅者似地自由看书.
工钱没有也可以,如有两块钱做零用,那就更好.
拿着新杂志,看看封面,看看题名,全无心管它的内容,当指头在翻动的时候,心里只是幻想些暂时安定的甜蜜的梦.
后来,又翻看报,华安机器厂招收学徒的大字广告,跳到我的眼里来了,地点说是南门外商埠里——那儿是滇越铁路的终点.
目前待遇学徒以及将来成了匠人的好处,诱惑地讲了好些;详细的章程,须到厂里办事处去取,在那上面似乎就把好处形容得更其尽致.
这是一线生机,我记好街名厂名,就去了.
由商业场到南门外的商埠,只不过二三里路,却因街道不熟,东问一个老头子,西问一个小孩儿,走了好些冤枉路.
到了机器厂的屋檐下时,我在秋阳下的影子已缩成一堆,蹲在我的脚下了.
厂里刚放了工,黑烟筒下的铅板屋顶,还有放哨后的白色水蒸气,淡淡地遗留着在.
机器厂门前贴了一张招收学徒的章程,我就站着看,用不着再进去取一份了.
上面说:学徒进厂后,食宿均由厂方供给,自然这使我非常满意.
但说到三年才得满师,就令我有点作难了.
然而,一转念:不要紧,住三四个月或者一年半载就跳槽吧.
另一条,满了师后,须替该厂服务.
这倒用不着挂虑,未学完,我已跑得天远地远了,你要用条件来限制我,由你剥削吗那是在做梦.
一面看,一面就斜眼看见厂门内那两桌的人——大概是些技师吧,正在饮酒吃饭,欢快得很.
声音和容貌,全是些安南人,那饮酒的惯例,就同中国人大有分别,一大碗酒放在许多菜碗的中间,在座的人就用调羹舀来饮,倒特有风致.
同时,我的食欲,不消说也被骚动的了.
我想,等我进去做学徒时,一定要吃个饱饱的.
然而目前只能尽量地咽下一大口馋水了.
继续再注意向壁上看下去,又一条说,须有殷实的铺保——有鬼有鬼,我低声连叫几下.
这还不算可恶,跟着来的,且要三十两银子的保证金呢.
真够气煞人!
为什么不在广告上讲个明白,叫我冤枉跑了大半天,流了一身汗,才触这霉头呢你这狗厂主,作弄老子.
两个拳头一捏,想干他一顿,然而,除了面前脏污的硬墙壁而外,全没有可打的东西.
那该痛打一顿始足以消我的气的厂主,现在大概正从温软的被窝里爬了出来,躺在另一张华丽的床上,惬意地烧着鸦片烟吧装着一肚皮的气,又开始无目的地向没有希望的地方走去.
人是有点疲倦,感觉得十分饿了.
花去两个铜板,买点东西马马虎虎地吃了之后,觉得这两次小小的挫折,也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我的肌肉,还没有倒在尘埃里给野狗拖扯、蚂蚁嘬食的时候,我总得挣扎下去,奋斗下去的.
不过七个铜板的财产,只剩下了五个,倒是一件担心的事情.
无论你怎样的乐观,五个铜板总是五个铜板,不会添多,只会减少的.
下午的照着秋阳的街上,我拖着影子不息地走着.
无意识中忽又碰着救急的地方,这地方的门口挂着职业介绍所的招牌,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碰了进去.
这时,我的心里早已制造出应付环境的诡计了.
一个半老年纪的职员,猫儿似地正在打盹,给我的脚声惊动了,揉着眼睛,懒洋洋地听我的问询.
最后我说:"写字挂账①,这我会的.
给人家跑街、挑水、扫地,也都愿意.
老实说,先生,我不论什么事都可以做.
"他打了个满意称心的哈欠之后,皱皱眉,望望我,便取一本厚册来,二指伸在唇边抹了一点唾沫,就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着,忽然在某一页上触了灵机似地,就把眼睛移射着我,问:"你会做厨子么""会的,会的.
"我满口承允了.
在云南东部的山里,那一带的客店很异样,都是卖米不卖饭,须由你走疲倦了的客人,自己煮饭炒菜的;因此,厨子的本领,我是粗具一点点,不过不精熟,而且手艺也不齐全.
这时,我大胆而冒昧地承允,全是逼于切肤的饥饿.
他就不说什么了,便照例问我姓名年纪,自然又问到铺保,这我已计划好了,很自如地说出:"南门外广马街,德盛隆号保.
""老板姓什么"他毫不迟疑地问.
"姓张名鸿发,"我答得非常地快,然而心里忍不住想发笑.
字写完了,他顺手拿出一张印有字的条子,交给我,说:"叫保人在这里盖个章,就对了.
"我接在手里,就问哪一天上工呢"到底会不会"他伸出两个手指,在稀疏的头发里,近乎搔痒那样地抓,也许是帮他考虑的,"小伙子,不要去了才丢人.
连介绍人也难为情的.
""怎么不会,不会还敢答允吗"我的态度表示得十分坚决,但心里却不免起着恐慌.
"这是罗家公馆请的哪!
"他的眼光逼射着我说,"工钱是很多的,就是要你会烧烤鸡鸭.
还有他家的大老爷大太太,爱吃燕窝鱼翅,这也要你会做.
我看,你们手艺人倒满不在乎,满高兴做这些的.
我怕你年轻点,烧烤煎炒这类经验不多,做出来难免味道不合的.
"又戟起手指在头发里戳了一会,慢慢地又说:"还有点为难,就是好多厨子,去做了几天都不干了.
罗家的老爷、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他们晚上都要烧鸦片烟,烧到半夜后两三点多钟,就要叫你起来做点心消夜.
小伙子,你勤快一点,就好了,工钱是不会少你的!
""半夜三更,我倒不能起来服侍老爷太太的!
对不起!
"我很气忿,同时又感到滑稽,就顺口吹吹牛,出出胸中的恶气,"从前我住过好多大馆子,①挂账:记账.
烧烤过无数的鸡鸭,说到做鱼翅燕窝,简直是我的拿手好戏.
至于半夜起来服侍太太老爷,那倒从来没有过!
""唉,这样不对哪!
"起初是他冷酷地盘问我,现在倒反给我顽梗的态度窘着了.
"有钱人,你得好好地服侍,自然会有好处的.
难怪你有这样一副好手艺,弄到找不着事做,全是你的脾气不好哪!
年轻人,听我劝吧!
""硬没有办法罗!
我天生就不能好好地侍候有钱人的.
老先生,另找一件事情吧!
""你不去做厨子,那是没有另外的工作了.
你不知道,年轻人,现在的乡下人,都挤到城里来,好象城里的街上,随地都可以捡着宝贝似的.
每天都有些人来,上午便忙得不得了.
许多人都只是报个名等工作哪.
"他说到这里,便感慨系之似地叹一声:"城里哪有许多的工作等人做呢!
唉!
""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懊丧地走了出去.
门外向暮的秋风,扬着街上的灰尘,扑着眉宇,人是感着更不舒服了.
一天的奔波,失望和饥饿,到这时,不能不感到忿怒了,重重地骂了几句粗话之后,便把手里拿着叫忘八蛋来盖章的单子,扯得粉碎,片片纸花就随着街上的秋风,飘飘飞去.
在秋风里,一面缓缓地走,就一面深深地、痛切地觉着:这样的世界,无论如何,须要弄来翻个身了.
三鞋子又给人偷去了在这离开故乡一两千里的陌生都市里,我象被人类抛弃的垃圾一样了.
成天就只同饥饿做了朋友,在各街各巷寂寞地巡游.
我心里没有悲哀,眼中也没有泪.
只是每一条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颗细胞内,都燃烧着一个原始的单纯的念头:我要活下去!
就是有时饥饿把人弄到头昏脑胀浑身发出虚汗的那一刻儿,昏黑的眼前,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生命,仿佛檐头一根软弱的蛛丝,快要给向晚的秋风吹断了的光景,我也这样强烈地想着:至少我得坚持到明天,看见鲜明的太阳,晴美的秋空的.
工作找不到手,食物找不到口,就只得让饥饿侵蚀自己的肌肉,让饥饿吮吸自己的血液了,不过这究竟还能够把生命支持到某些时候的.
然而,当前最痛切而要立刻解决的问题,却是夜来躲避秋风和白露的地方了.
早上走出店子和晚上进去,一看见店主人那样不高兴的脸色,伙计们那样带嘲带讽的恶声,虽然可以勉强地厚着脸皮,但心里总有着说不出的万千委屈.
夜里给那生着疳疮的同伴弄得不能入睡的时候,脑里就爬着许多的飘渺的幻想,连千年前被店主人逼迫的秦叔宝拉着黄骠马在街道上拍卖的悲惨事情,也热烈地艳羡过来:想着有一匹马来卖,那多好呀!
比如隔壁房间内有人拉胡琴唱欢乐的小曲,我就会不知不觉神往地小声唱起来:"店主东,你不要吵来不要骂,待咱牵出黄骠马……"但是越唱越感到自己的空虚,心便会暗暗地给深沉的悲切侵袭着、围困着了.
在店里住到第五天的晚上,我被幺厮引到另一间更黑暗更肮脏的屋子里,介绍给另一个陌生人同睡的时候,我就忍不住问及和我往天晚上一块儿睡觉的那个同伴了.
因为我虽是讨厌他一身癞虾蟆似的疳疮,但我却忘不了他那待人和善而有礼貌的样子.
"没店钱,赶出店外去了!
"幺厮这样粗声粗气地回答,语势里藏着威胁和狞笑.
我打了个寒噤,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这样地想:可怜他还是可怜我呢我知道,我不久也会给人赶到街头去的.
掉转身,望着小窗外的黑夜——一个广漠的冷酷的昆明的黑夜.
这位新同伴呢,睡在床上,脸朝着壁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面,看不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来,而我的心里早就制造出这样的公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睡何必曾相识",也就无须乎详细的观察和询问.
我只是默默地倚窗站着,望着无边黑暗闪着小星点的秋空,追想那给店主人赶在街头的旧同伴,这一夜不知蹲在哪儿,含着眼泪,痛苦地搔着他身上发痒的疮疤呢!
他的身世,我可不知道,只在夜里听见他一面搔痒一面这样愤激地说过:"家乡活不下了,才来到省城的,哪知道省城还是活不下去呢!
"就只是知道这一点子,然而这一点也尽够一个沦落人的注解了,所以我也就不曾追问,而且我也没有追问别人身世的好心绪的.
但这时我整个的心却为被赶的他悲哀了.
仿佛我已看见他荒凉不堪的家乡,在斜阳中躺着无数烧毁的破屋,没有一缕黄昏的炊烟,只有一队乱鸦,在空中飞鸣一会,散到远处去了……"老兄,吹灯睡吧!
"床上睡的那人,看着我尽是那样默默地站着,便忍不住这样说了.
这一声,骤然打散了我心中的幻象,同时还觉得他的语气很是柔和、亲切,就无心地向他道:"你老兄可也是来省城找事做的么""不,我明天是要到外县去!
"好象听着我这样的问询,有着憎恶似地便用这样硬的话来搪塞.
等我吹了灯上床睡的时候,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声:"这年头儿有什么事可做呢"安慰的话,对他是没用处的,而我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于是两人静静地躺着,不作一声.
秋夜的黑暗,把我们深深地掩埋着了.
一股汗脚臭的气味,不时钻进我的鼻子,在平时是会使人发着呕吐的.
但在这一夜却并不感到讨厌和憎恶,我只深切地体味到这脚臭的主人,有着辛苦的奔波、惨痛的劳碌和伤心的失望哩.
第二天早上醒来,约莫九点钟的光景,发现昨夜同睡的伴侣和我的一双旧鞋子,通不见了.
没有鞋子穿,我十分地懊恼,但,对于偷去鞋子的人,我并没有起着怎样的痛恨和诅咒.
因为连一双快要破烂的鞋子也要偷去,则那人的可怜处境,是不能不勾起我的加倍的同情的.
然而,我看着一双赤裸裸的脚板,终于生气了,冒火了.
我气冲冲地走到账房去,用着顽强的态度和咆哮的声音,同老板吵闹起来,把四五天来他给我的气闷,通通还给他了.
我不管他辩护的话,只觉得在他的屋里掉了东西,做主人的他,是应该首先负这责任的.
于是吵闹,吵闹,不息地吵闹.
老板到底屈服了,就赔我一双半新的鞋子,鞋面是黑色哔叽做的,自然比我的旧布鞋子漂亮得多.
我便马上感觉到偷我鞋子的朋友,倒替我做了一件不无利益的生意.
但在老板交鞋子给我的时候,却严厉而忿怒地告诫,也许可以说是等于责骂吧,因为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快要爆出火花的光景.
他说:"限你今夜清算店账,不……"气得说不出了.
"好的,"虽然我是回答得很不软弱,但心里却有点失悔我的吵闹,太过于凶悍了.
然而想到早迟都要给他赶到店外的,捉到一个可以难他的机会的时候,客气的和平那是用不着的了.
赔偿的漂亮鞋子,诚然是出乎意外的收获,但等我朝脚上一的时候,才知道这鞋子比我的脚短了一寸.
以为我是胜利了的,看来还是失败了.
没有别的方法可想,只有把这双短小的鞋子,无可如何地套在脚上.
于是,在这山国的都市上又凭空添上了一个拖着倒跟鞋子的流浪青年,而我在街头走路的样子,也就更加狼狈更加滑稽了.
但这些,我全顾不到.
我只是一面拐出店外,一面就盘算:在这一夜应该在哪儿寻得一块遮蔽秋风秋雨的地方.
同时我想: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脚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
1931年冬上海(原载1932年12月《文学月报》1卷5、6期合刊)在茅草地一当我在南国天野里漂泊的时候,没饭吃,便做工;得了流汗换来的工钱,就又向一个充满新鲜情调的陌生地方走去.
这,看起来倒是一件有味的容易事,然而,实际经验着,才并不全符脑里所起的美好的幻象.
不过仍然有味,但这味,须要另一种心情来领略的了.
到缅甸北部靠伊拉瓦底江的大商埠八莫,又没钱吃饭了,自然就得仍旧使用随身带着的法宝——做工.
然而,谁要我呢至于做什么,在我倒全不成问题,文的方面如写字,武的方面如挖土,都来过.
人,通是陌生的,不理我,两天全找不着一个要我流汗的主顾,于是,我彷徨了.
然而,并不怎样恐慌,因为在中国西南部的好几个大城市里,都曾经饿过整天整天的肚皮,这时,资格已老,再来一次,满不在乎.
可是,这心情总不能支持多久,所以,偶然也着急明天怎样生活下去的事,全不是没有.
因此我的脸色,我的眼光,那曾对饥饿有过经验的人,是全看得出的.
于是同我一块儿住在汉人街苦力店的一位苦力,便用好心肠,把他从我脸上眼里发现的苦楚,向店里以及隔壁小茶店里那些穿草鞋的人尽力宣传了.
起初心里很感谢他,后来竟有点讨厌,因为他太把我形容得可怜.
虽然别人并不曾说"可羞哪,你这饿肚皮的年青人",可是总觉得在人群中已暴露了——我是这么一个乏力生存的弱者,禁不住过份难受.
无论什么辛酸,什么苦痛,素来是一并吞在肚里,向人示弱,可不能.
然而,这好心肠的苦力,毕竟是可感谢的.
店里一位终日吹鸦片睡懒觉的苦力模样的汉子(后来才知道他是由苦力改行偷卖鸦片的),竟听了他的宣传,对我起了相当的同情,而且热心地替我找事做.
这一夜我回去的时候,这汉子睡在昏黄的烟灯侧边,便叫我进去坐着,带着一种安慰病人的好声音,悠悠地安慰我.
他说:"看来你还是读过书的,你得到那家店里去教几个小孩子.
能吃苦,更好,他们开店的,要你早晚招呼客人,这,轻便呵,并不是叫你跑路抬人!
"他随即把店主的姓名也告诉了我;那地方叫茅草地,恰在两天不见人烟的山路中,说是如果不吃烟,定会积起钱的.
不用说我衷心地谢谢这个好人了.
二带我到深山客店里去上工的,并不是这好人.
他,正被未曾销脱的货牵住了.
而那位曾把我形容得过份可怜的苦力,恰好要抬客经过那店子,就自告奋勇,做我的引荐.
于是,我就很愉快地由八莫起身了,沿着大盈江而行,一路不时吹着得意的口哨.
到时,让我象客人一样地先到那店里住下,他们这批抬客的苦力,却在另一家对门的客店下宿,问原因,他们笑笑,然而,不关我的事,懒究得.
我照着一个客人的规矩在店里吃了一顿极惬意的晚饭.
引荐的人尚未来,我也不好向主人自表来意,就一个人往屋外学绅士模样的散步,山风摇①茅草地在克钦山中,距八莫两天路程,距中国地界约一天半.
曳在明月照彻的空地上,我的心,全泛溢着清爽和光明了.
不久,那引荐我的苦力找着我,不平地挥着拳头,吐出些愤激的话,于是我愉快的心竟陡然堕到无底的空虚了,这原来是那店主根本就不请一个教他孩子的人.
怎么办呢这只得仍然象一般客人似地睡去,然而,我的天,哪里睡得着.
八莫那里的息店钱(这店供宿不供食),既欠着,这儿又新增了一笔账,前后都是一天不见人烟,除了这几家寥落可数的店子,去找鬼!
大都市中,可活之道总多,谁叫你轻信一个陌生人的甜言,被骗到了这么一条绝路,倒楣乃是活该.
于是,我在被盖窝里诅咒那个好人了.
第二天早上,那自告奋勇引荐我的苦力和着他的伙伴,把夜来留宿的客人,全抬到朝雾弥濛的群山里面去了,剩下的,就只是一个活该倒楣的我.
我,没奈何,便老着面皮住下去.
以后要发生些什么事,不敢想象.
照例取出破书来,斜依窗子立着看,让苦闷的时光悄悄流过去.
这一天的午饭和晚饭,一直是老着面孔去吃的.
感谢得很,全没有发生一件意料中的可怕的事情,然而,心的不安,够我受了.
有时,我很气,简直想开口骂人,可是那该骂的,却并不在身边.
象这样需要老着面孔去过的生活,倒不如饿饭好,然而也毕竟拖了两天.
店主人要向我发作的话,终于说出口了,可是话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和善.
他说:"我没钱,哪能请一个教书的呢从前只是向人说说罢了,并不是一定要的.
这店里的事,目下又都有人做,真没法哩.
"灰青色脸上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好象替进退两难的我担忧,然而,望着那流氓式的眼里,透出一点近于讽刺的光芒,我就把一时委屈的怒气,当他面骂那介绍我的人.
他打量了我的小包袱和枕边丢的一本破书之后,忽有灵机转动似的,脸上做出微笑说:"来了没法,也莫怪他了.
好,距这儿不远的深山里,有座洋学堂,听说要请个教汉文老师,你去包成功的.
""对呀,那里请多久也没找着人哩!
"赤脚着木拖鞋的老板娘也来打总成.
后面尾来两个孩子,一个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惊奇地看我,又望我的书;一个是八九岁的女孩,拉着她妈的手,短发复额的小面孔有点羞,大概这就是我在八莫做梦做先生时的学生了.
他们叫我明天一早去,爬半日的山,准到了,说得来真象有幸运在那儿等我,还有什么法子呢我得去碰一碰哪.
照上流社会的客气,就趁夜里摇晃的油灯下面,写了一封给洋学堂校长的英文自荐书,字错了一圈一点,也得另行誊清,从没有用过的小心,也恭而敬之使出来了.
唯独校名人名,他们很模糊,只得保留着空白,到的时候再填上不迟.
这一夜,竟没有梦,睡得很安好.
三次日早上由他们的说明,就带着一封不知给谁的信,踏着坡上的萦迂小径,穿入雾的山林,向疑着是否有无的陌生地方去了.
衣袋里照例塞着钢笔墨水瓶杂记簿这一类的小朋友,它们曾随我在许多荒凉的山野里作过东西南北的漂泊,曾同我在小客店的油灯下度过不少寂寞的晚间.
这一天为要填信上的空白起见,似更少不了它们,而且走倦了,得坐在山坡林下,把脑里飘忽而来飘忽而去的情绪,在膝上随意抒写,多够惬意呵.
一个追求希望的人,尽管敏感着那希望很渺茫,然而,他心里总洋溢着满有生气的欢喜,虽也虑着成功还在不可知之列,但至少不会有绝望和灰心那样境地的暗然自伤.
因此,这山里的峰峦,溪涧,林里漏出的蓝色天光,叶上颤动着的金色朝阳,自然就在我的心上组织成怡悦的诗意了.
好希望,驮着我跑,翻几个坡,也满容易.
正午,果然在一座山岭上发现炊烟缕缕的山村人家了.
似觉梦想的丰收,已收获了一半.
然而徐徐走进这山村,却给我一个有味的惊奇,差不多把来时的希冀,暂时忘掉了.
人家自然全是茅屋,但前后的房檐,都拖到地面,应开的门,就移在侧头.
门前悬挂水牛头颅的骨胳一二块,黑而弯曲的角仍然留在上面,不知是用来避邪,还是作门面的装饰.
间或屋外树下有赤脚的女人席地坐着,把一条条的棉花用手搓成线,帮助她的工具,没有纺车,只一根尺来长末端带铁饼的细竹条而已.
她们的装饰显然着裙不着裤,而裙又极短,膝以下全露出,缠着黑漆细藤数十圈.
头上包黑布,竟有尺多高,有点使人想到城隍庙中的地方鬼.
每走过一二家茅屋的门前,就有这样的女人停着工诧异地望望我.
我想起来此的目的了,遇着一个男子就问学校所在的地方.
谁知他全不懂,回答的话,我也莫名其妙,这真是走到怪地方遇到怪人了.
他短衣着裤,象一个汉人,嘴唇红得可怕,如同刚才吮过生血,头上包的黑帕,余剩一短节,从耳边斜翘在头上,看起来很威风.
然而,他却和善,竟会意地把我引到一座木建楼房的门前,这地方是在斜坡的那面,正是我要找寻的洋学堂了.
天主教堂和小学校英文的招牌都挂在一块儿.
由门口就可以望见楼上楼下有桌椅成列的讲堂,静悄悄没个人.
我便走了进去,一个白衣的洋修女,推开办公室的门出来,我便用英文简单地说明来意.
她从头到脚的端详我,一面说"今天是礼拜哩",及到听完,便答道:"是的,要一个教员,但要懂得克钦①话哩,这里的学生没一个支那人.
"昨夜费心誊好的信,所用的精力都等于零了.
要不是这女人在面前,真想抽出信来撕个粉碎.
"傻子,你又上当了!
"暗暗骂我自己.
四这法兰西的修女将有四十岁的光景,做一副母亲那般慈祥的脸,叫我到厨房的廊下去喝茶,吃面包,这因为我随口应她说是住在山那面谷底的村子,就忽然这样地加以款待.
她十分高兴地说:"叫你的姐姐妹妹来这里听听福音哪!
""呃呃.
"我由嚼着干面包的嘴里,发出含糊的不置可否的声音.
我以为我真的有姐姐妹妹,真的同意她的邀请了,便做模做样地说:"愿上帝赐福她们呵!
"①"克钦":云南人称为山头.
克钦系缅语.
英人译为Kachin,克钦族人居住的山区称为KachinMountain.
我国解放以前的地图,称为野人山地.
现在中国的克钦族,叫做景颇族.
又去取两个面包出来.
动身时,她叫一个克钦的修女,拿一块银角子形式的东西,用线系在我颈边的衣钮上.
并吩咐以后常常来,总要早一点,才赶得上做礼拜.
我说一声谢谢就去了.
下山的路上,我自朝地想着,今天沾了你的姊姊妹妹的光了,明天你这漂泊者又怎样活下去呢把胸前挂的银角子取下看,一个庄严面孔的女像现在上面,大约就是所谓圣母玛丽亚吧,……不知值得几文钱……总能换一些吃的东西哩.
……除了疲倦,心是空空洞洞的了.
脚软,山路已不象来时走着那般的上劲.
在路边堆积的落叶上坐着歇气,照例取出衣袋中的小朋友来,在它们的身上发泄我胸中的郁闷.
每写起一条目前继续活在人世的设计,就跳出一个捣乱小鬼似的难题,阻塞着出路.
我写,我要在这一带山林中做一个樵夫,砍柴到山下去卖,下雨也不躲懒,积着钱,又可以走了,而且要走得远远的.
后面更加以想象结局美满的描画.
但马上想着没有那重要的家伙——斧头,于是不留情,把写起的一笔勾销了.
我又写,我在这山里做猎人追逐野兽的快乐,同样,又被没猎枪的感觉涂抹了.
……归来可以望见山下人家时,我简直没有下坡的勇气了.
就坐在路边的石上,茫然望着远山的落日.
这儿没有成群归巢的暮鸦,没有喧声噪林的画眉,只有苍茫的黄昏景色,悄悄地潜来,展在林梢,布满幽谷,渐渐把周遭卷入无涯的深蓝.
我记起这时从小窗里透出灯火的故乡的家,灯下共语的每一个熟悉的容颜了.
露在林中装点珍珠,萤在草上散闷逍遥,我继续回味着另一个星空下的往事.
欠圆的月迟迟地出来了,树影错综地绘在下坡的路上.
我终于踏着散碎的月光,不自主地归去.
店主和他的妻儿,只在灯下争看着我带回去的犹太女子,我脸上的狼狈气色呢,却没有引起谁的片刻留心;然而也无须向谁低诉出我这一天的遭遇.
五夜来不曾好睡,次晨竟昏昏入梦.
从梦里拍醒我的,是早起的披着衣的店主.
他说:"肯帮我做活吗今天就动手.
""什么……做活!
"我被欢喜冲击着胸腔,简直呼吸停止了.
于是依照他的命令,把每一间屋里地上点缀的口痰,鼻涕,瓜子壳,香烟屑,扫除干净.
夜来客人盖的被窝收去折好,放在一定的地方.
侍候客人洗脸吃饭,叫一声,应一声,殷勤地奔跑.
客去后,又降下一道圣旨,着去店后的马场上,打扫马屎马尿和溅污了的稻草,扫成一堆一堆的,然后用竹篓挑到远处去抛掉,这倒使我通身流汗了.
店子是在滇缅通商的大道上,每天总有几十匹驮洋货的马进来投宿,因此,做店伙的贵干,不仅是招呼来客了.
等我把膝以下全弄污的脚杆洗净了时,屋上该浮着一缕蓝烟的正午又到了.
女主人便吩咐快到不远的江边,挑每天缸里这时应添的水,马上两个洋油桶改做的装水家伙,就在我的一前一后摇荡,从江边到厨房,一路溅着水珠了.
吃了午饭,没事做,只等晚间的来客.
原来在店里的一位伙计,听说因脾气不好,就在我上山的昨天被辞退了,但据我几天的接触看来,这人只是个动作有点笨拙的老实人而已.
我明白了,这是谁把他扔下深渊,含悲的心情想表示歉意,然而他已去远.
流汗的工作稳定了,聪明的店主就玩出他的花样:第四天的午后,檐下土阶上摆了一张矮小的方桌,两个小孩之外,又添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围着坐,各据一方,象三缺一,等人搓麻雀,不同的只是每人面前放的是书.
店主及其妻都堆着一脸的欢笑,用甜蜜腔调敦请我去做半下午的先生,晚间客人到时才下课.
这边两张笑脸向我讨好,那边六只小眼睛向我祈求,我软化了.
如同鞭后的奴隶,委屈地含泪服从.
从此就把职兼下去了.
他们在我上工的那一天,都从我的姓下加了大哥两字呼叫,然而到这时我象是升官似地突改了头衔,大家用另一种口吻称为先生了.
可是以后每次当客人投宿时,店主就拿出大老板的气概,仍遵旧章叱责似地喊"汤大哥,打洗脸水来,快点哪.
"但女主人和她的儿女,则把新加的头衔,无论在什么人前俱一致照常使用,如在替客人摆饭的时候,厨房送来的声音,总是"先生,来拿碗筷呀!
"不几天,在八莫贩私烟的那个汉子来了,第一句就问荐的人还好么,店主微笑不答,只是请他吹烟,他又高兴的向我说你得请我喝酒哩.
晚上趁他要睡时,我把初来时的经过告诉他,他就起气地小声骂,连别个苦力不抬客人到这店里的原因也说给我听了.
然而,就在这位店主的统治下面,竟由春末兼职到秋深,才又漂泊到印度洋边一个繁华的都市去了.
1932年上海(原载1933年8月《文学杂志》3、4期合刊)乡下人一"我的天,我们还算好哪!
你总是——谁"老毛坐在床边上,很苦恼,一面乱搔着头皮,一面听着病人哽哽噎噎的抱怨,蓦地不耐烦了,捏着拳头向空中一挥,刚咆哮出这么一句话,突然给两下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
他还来不及起身问个明白,门就掀开了:一个驼背的矮小身材,带着门外黄昏的淡紫光辉,钻进这昏朦胧的灶披间来.
屋里明亮些了,来人浮肿面孔上的黑斑点,也全看得清楚.
随即,来人将那镶着金色门牙的右嘴角,病态地往上歪歪一拉,右眼了两,爆发出这样生气的话来:"阿二还没回来吗真是——哼!
"接着,他把挟在胁下的一本大簿子,往条桌上一掼,桌上一张拜神求来的签票,吓得跳了起来,飞到地上去了;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面,衰老的板凳,立即发出吱吱的叫苦声响.
同时嵌在肉缝里的两颗小眼睛,放射出恶毒的光芒,朝屋里团团地扫射着,像在冷冷地侦察俘虏一样.
老毛怔住了,低下光光的头.
刚才要向老婆发作的脾气,好似已给这位老头子的凶样儿通通吓掉;早上阿二吩咐他怎样应付这位黄昏来客的巧妙术语,也全从记忆的神经线上突地滑脱了.
到底还是女人的记性好些,病人就从床上挣扎起瘦弱的身子,气喘喘地说:"你说吧,……阿二说……工钱还要等几天……厂里今天……"接着,就是一通咳嗽,乱发蓬蓬的头只得落下枕去.
来人痉挛地又把右嘴角往上拉了一拉,右眼眨了二眨,象要说话的光景,但马上便咽住了;只是忿怒地吐口痰,大声地吐在地上.
随即生气地摇着搁在左膝上的腿子;缀着两三颗麻子的鼻头,流着沉重的呼吸;脸硬板板的,如同雕就的石像.
老毛呆着,不时尖起手指抓着后颈,偷偷地瞟了一下这位老怪物(他觉得这位矮老头子是个老怪物)随又避开了,他怕同那凶狠的眼光碰着;仿佛觉得一碰着了,这位老怪物就会马上跳起来捏断他的颈子似的——一若往日收租时田主人张太爷跳起来捏他的颈子那样.
病人的嘴上,流出一股忧怨的呻吟,低沉地,怪无气力.
屋梁上似在滴下一点一点的凄冷,时时把寂寞和悲凉的领域在屋里扩大开去.
向晚该是温柔的松弛的空气呢,却是紧张的,痉挛的,冷酷的.
灶披间的门外,散布着田野,荒坟和远处没叶的林子……都悄悄地躺在黄昏的淡紫光霭里面,好像病来懒得呻吟的样子;也许是醉了.
同时淡紫的光霭又慢慢地褪淡,另外偷偷地染上了昏朦的浅蓝的暮色,于是,大地更显得苍老消沉了.
田野里刺骨的春寒,从苍茫的暮色里侵进灶披间来了.
入夜的冷风,在板壁缝里,叹息着,悲鸣着.
伸入荒郊的这一长列矮小街屋——大都市的不必要的尾巴,渐渐沉入夜色濛濛的海里了,然也有几处早从工厂归来的人家,燃起了臭油的灯火,但由远处看来,那是稀疏地点缀着的,恰仿佛海上的渔灯,老毛这家灶披间内,做主人的阿二夫妇虽然还没有回来,但作客的老毛却尽可做主点燃灯火的.
只因老毛恨这老怪物这么黑这么晚还不走,便把屡屡打算举起来寻觅火柴的手,终竟依然落在腿边,仍旧不声不响地坐着,让黑暗继续统治下去.
老头儿见不点灯火,就更生气,鼻息越发来得沉重了,身子却老是动也不动仿佛今晚收不着账,就决不回家的光景.
躺在床上的病人,见这矮老头子不走,心上怪难过,好象压上一块大石头.
一心只望着表哥表嫂会从工厂里领得工钱回来,好解了目前这难堪的苦厄,嘴里便不时替他们喃喃地祷告着"观世音菩萨.
"这在旁人听起来,也许要认为是在替她自己的病祷告着呢.
老毛呢,放在腿上的手,时而往腰间温柔地摸索;因为缠在腰上的板带里,还实挺挺地暗藏着三块袁大头.
——这钱能保留到现在,真要算他那一副好本事!
不说天天见面的表兄表嫂不知道,就是他自己的老婆也不晓得.
原因是,一提到钱,他总是把双手向对方一摆,张开手心,诉苦,复又敏捷地收回来,拍拍衣衫上的空袋(他从来不曾有一次错拍在硬挺挺的板带上.
)这般可怜相,谁还不相信呢表哥表嫂让他两口儿白吃白住到两礼拜,也全没有半点不高兴的脸色,而且还安慰他们,静静地住下去,直到两口儿都找到工作的时候.
老毛想着老怪物不走,这一晚准会闹个天翻地覆的;自己正应该拿出两块袁头,打救表兄表嫂才对.
到上海来碰见唯一的恩人,不是表兄表嫂么如果表兄表嫂不接待他两口儿,不说存下的三块,就是十块,怕也早花完了.
而且,那末,说不定夫妻俩这时还正在那些凄寒洞黑的巷里,按着饥饿的肚皮,你扶着我,我搀着你,哀切地叫着"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哩.
于是,猛可一下把粗大的手掌伸进腰间去,掏取那硬挺挺的三块大袁头,打算突地一下拿出来,朝桌上一掼,站起身来,挺硬胸板.
向老着面皮不走的老怪物大声喝道:"拿去,滚你的蛋!
"那末表兄表嫂放工回来,听着了这样英雄的举动,不知怎样地感激赞叹呢拿出吧,拿出吧,心频频地跳,似在催促.
但他一霎时记起了这三块大袁头来得那么难,那么惨,泪珠几乎要滚出眼角了.
这钱原是他出卖福儿剩下的一点伤心银.
想起那时候,一庄子人全给大水赶出来,也像波涛似的滚滚四散:有的加入神兵,去吃符念咒,打家劫舍去了;有的摇着红旗,喊出饥饿的呼声,另找新的生存去了.
……在他自己则希望始终走着正路,从这村到那县,逃荒小半个年头,拖着三条没生存把握的性命,度过艰辛的悲苦的日子.
到最后,终于逃荒不下去了,才规规矩矩地把哭爹喊娘的福儿,交给那有双阴凄凄眼睛的老头子,换得了二十块袁头,一路辗转地来到心中意中的天堂——东方的大都市,满想再凭一双大手,挣他一副好家业,把大水冲去的平静生活拖了回来,而且决然地相信这会比往昔的日子好到十倍以上的.
所以,每当老婆一抱怨到眼前的可怜处境,便总有好理由说:"我们还算好的哪!
"意思是另外有他们那些不安份的,或早或迟总难保着性命的.
不过哩,二十块袁头,只剩下了三块,想起来才真够痛苦,——是眼泪也不能泻去的痛苦,如今为了一时不能自己的义愤,看看连这三块大洋也无法再暗藏着了,着实比胸口上挖下一大块肉还要来得惨些.
就是昨天,前天,老婆病在床上,那么样地打滚,呻吟,也不忍把钱拿出去请医生,买药吃,还只是咬着牙齿,仗着农民的古老法子,求签问卜,顽强地拖挨下去.
"无论如何也不花去的,就是今晚表兄表嫂下跪,也不垫出去.
"(同时他也下意识地觉着,他们决不知道他有钱.
自然更不会下跪的,)他把粗大的手掌蓦地从腰间伸了出来,这样蛮有毅力地决定了.
田野吹来初春的寒风,碰在板壁上面,虎虎地直响;不一会,夹着急追的脚声,逼近灶披间来了.
来的准是阿二两口儿吧老毛有点慌了,心突突地跳,推测着;这不知要得怎样的收场两方彼此扬着拳头,骂妈骂娘,骂到七祖八代呢还是撕破衣衫打得头破血流呢!
难道自己仅仅张嘴劝劝,动手拉拉,便算尽了做亲戚的本分么板门推开了,风同着浓蓝的人影,在黑暗中溜了进来.
但来人的面孔,却是朦朦胧胧的,全看不出到底是谁来.
矮老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粗暴地大骂:"拚着老命不要,今晚非拿着钱不可!
阿二,你这赤佬——"一肚子气,到此刻才一股脑儿爆出.
但回答的声音,气喘喘地,不是阿二,也不是阿二嫂嫂.
"还骂阿二阿二已抓去了,刚才在厂门口,你们,老毛哥和老毛嫂嫂,赶快躲躲哪!
就要来抄屋子了,马上呀!
……"老毛简直惊呆了,要不是病人提醒他怎不点灯呢,他会一直呆下去的.
"唔唔,"他一下子觉着了.
于是闲在板壁上的臭油灯,便突然燃了起来,在骤明的屋子里,欣喜地摇摆着黑烟的尾巴.
来人已等不及点灯,便跑出去了;但立刻又推开门,露进来一张小女工的苍白的面孔,短发披在青布衣的肩上,象下命令似地喊:"快点走!
莫要等阿二嫂了,她忙着找人去哪!
快点呀!
"随即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了.
"活该!
活该!
……"矮老头子跳了起来,气冲冲地抓着桌上的账簿,"这是报应呀!
……报应呀……"简直是对着老毛两口儿在咒骂.
接着又向屋子里扫视一周,便把挂在壁上的旧棉布袍子——这是阿二在家穿穿,并在夜里当被用的,抓了下来,打算拿起来;但细看一下,又脏又油腻,就的一声丢在地上,吐了一大口唾液,气忿忿地走了;到门口,一面开门,一面回头骂:"两块钱!
……绝子绝孙!
""你这老狗!
"老毛气急了,赶到门,略略踌蹰一下,才把粗俗的农民式的回骂,投向黑暗中去.
然而,却没有回应,只有咳呛的声音,夹杂在虎虎的风里响到远处去了.
老毛如同受伤似的,颓然倚在门上,向着躺在床上的妻子凝着凄切的眼光,两块黑豆大的泪珠,缀在睫毛上面.
最后吐出一大口深长的叹息:"我的天,怎么办呢""不是常常说……我们还算好吗呃呃.
"病人带着哭声颤抖抖地抱怨.
板门外蹲踞着凶蛮的黑暗,觉得就会一下子冲了进来,吞蚀了满屋的光明的;壁上的油灯,也像怪胆怯地,摇着乞怜的黑烟尾巴.
病人生气地呻吟着,屋子里充满了悲哀和不幸.
二又是一个黄昏,黑夜快要到来统治的时候.
老毛样儿很安详,嘴角上衔着一支廉价的香烟,在**纱厂附近缓缓地踱着;眼珠子溜向两旁住家的房屋;看看有没有出租的好房子.
这时,他心里闪着灿烂的光明:因为一路来上海就做起的好梦,如今已是在开始的了.
原来自那一夜,扶着病人逃到一家老虎灶借宿了二天后,无意中碰到了不错的运气:给一位油光大圆脸的工头,招进**纱厂,去填补那些捣乱的工人的空缺.
同时还私下答应引进他拜老头子,加入东方都市有名的青红帮.
并且最后还拍着他的肩头说:"这样,会一生一世受用不尽的.
"虽然工头在和言悦色之际,曾突然庄重地说,在这初初做工的半年中,老毛须得每月孝敬他一两块洋钱;这未免是划算不来,但比起坐在病人床头,搔着颈项,干着急地混日子,总算是好些.
因此,一两块钱的孝敬,也就全不计较了.
且是高高兴兴地又向着老婆,带着半是夸嘴半是安慰的口气说:"看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了吗呃……上海!
"一说到上海,真象有块糖正贴在心上,甜蜜蜜地溶化着哩.
他一面吐着灰蓝色的烟圈,一面重复地想着该租一间屋子的好理由:明天就要进厂,此后工有做的,饭有吃的,不应该布置一个新家吗当然是应该的.
而且剩下的卖儿钱花在这项需用上面,倒是心安理得.
何况病了的年轻的妻子,寄居在陌生人的家里,想起来,那是多么难堪!
记着老虎灶主人的吩咐,就向一家贴着红纸帖子的板门,敲了进去.
"喂,又来一个!
"老毛的一双手,马上被人抓着,两支乌黑手枪的口子,正不偏不歪地指着他的阔大的胸膛.
他吓软了,烟支跌下嘴去,口大张着;急喘着气,一时吐不出话来;只举起了两手,任随两个着蓝短衣汉子的摆布:一直从领口摸到裤脚,又由裤脚回摸到袖头.
于是,剩在板带里的两块大袁头,一转眼就分装在两个汉子的衣袋里去保存着了.
而且他那耕种了二十多年的一双大手,喀嚓一声,又套进两个亮晶晶的铁圈子里面——这是远自欧洲贩来的洋手铐,上面刻着MadeinGermany①的字样的.
"呃……我……我是来租房子的哪.
"老毛透过一口气,才吐出这样一句哀怜的话来.
额上冒出毛毛汗了,照老习惯,他就举起手来揩,但手已扣着不能动弹了,心上立即感到尖锐的痛楚.
"妈的,谁告诉你这里出租房子"接着就是一记脆铮铮的耳光响在老毛右边的脸上.
"照实说,你来这个机关做什么""我……我不懂,我只是来租房子哪!
"老毛偏着火辣辣的脸,"看,"这时才突然清醒,记起了,"看,门前……门前不是贴有招租帖子么""看!
"爆发出恶毒的讥讽的笑声,"你骗谁"一把就把老毛掀出门外,接着又来一记脆铮铮的耳光响在他左边的腮上,同时怒吼道:"你们狡猾透了!
这帖子不是写的'夜梦不祥,贴在东墙……'么招你妈的租"于是老毛的两边脸儿,在夹攻之下发出可怕的响声了.
太阳正落下地平线,屋脊后的天空涨成一片红,仿佛也给谁掌过似的.
"天哪,我不认识半个字呀!
"老毛痛得哀呼起来.
但这两位大爷的性子发了,哪管得你识字不识字,①MadeinGermany:德国制造.
只顾痛快地打下去.
"不准做声!
"两位汉子在他的鼻子跟前,扬着蛮大的拳头这样地呼喝.
当老毛被拉进屋子去坐着的时候,随即这两位又握着手枪,悄悄地坐在门后好像猫儿在等候着老鼠.
市外火车从远处喀嗒喀嗒地吼着而来,又喀嗒喀嗒吼着而去——一无阻隔.
呵,宽广的天底下,宽广的平野里,原是自由的,自由的.
但老毛却押在这小小的屋里了,动弹不得.
身上和心里,只在打着颤.
卖儿钱抢去,也不痛惜了,只顾留下自己的一条性命.
上海危险的地方很多,他由阿二的嘴上,本是十分知道的,但却不晓得今天下午碰见的,并不是绑票的家伙.
于是他便突地跪了下去,眼泪和脑袋,一齐落在地上,哀求他们做做好事,放他出去;他自己原只是一个穷人,虽有两块钱,但那不过是卖儿剩下的.
叩头和眼泪,本会引起同情和怜悯的,但是在这儿却是白白地浪费了;而且,倒反使这两位大爷讨厌,竟致咆哮起来,就三足二腿,把老毛踢在角落里,让他呻吟着.
"再做声,打破你的脑袋!
"最后,还用手枪恫吓;看那样子,杀个把人,是满不在乎的.
一交跌入绝望的渊里,老毛只静候死的到来.
光明的前途,阴暗了,美好的梦境,粉碎了,剩下的,只是田园的冲毁,房屋的倒坏,福儿的哀啼,病妻的呜咽……都一霎时涌到心里,化做泪,直往两只眼角儿上潮.
终于到来的,不是死,而是吞蚀天吞蚀地的黑夜——一个初春的,凄切的,阴森的黑夜,没有月,也没有星.
到底等不着另外的老鼠了;于是老毛就一个人给这两只猫儿挟坐在汽车上面,直向都市的腹心驰去.
红绿色的电光闪烁着,忽明忽灭地跳着,都向车后窜去,又紧张,又兴奋,简直使老毛眼珠发花,恍惚间觉得看见了故乡的烂熟的春天.
这一切不正象红的樱桃花,红的杜鹃花……在翠绿的篱边,斗放着鲜艳的虹彩吗呵,那是活象的.
但老毛却驼着悲惨的命运,向着有些渺茫而又可怖的地方驰去,也许要到死的场所哪,真是说不定的.
阿二不曾说过吗那不仅抢了你的钱,而且还要把你投进黄浦江,永远灭却你的口哩.
老毛在这时,虽是给都市之春——也可说是水冲毁了的故乡之春——弄昏了脑袋,但自己,一瞬间后将要得着的悲惨的收场,却因记起了阿二的话,就渐渐明确起来,而且加大恐怖地想着,无疑的,自己准是投进黄浦了.
而街上往来的男女呢,一对对地都沉醉在都市之春里.
欢笑浮在唇边,愉快燃在眼里,是那么地自由,那么地舒畅.
禁不住感到难过,感到伤心,感到愤怒,然而手是带着铁铐,身是被人挟着,还有什么办法呢但老毛终于做了求生的冒险了,本能地大叫起来:"救命呀救命——"这垂危的呼号,一发出就给都市之春的声浪吞没干净了.
而且欢笑的人们,正沉醉着,谁来理你呢冒险的结果,只得了无数的耳光和拳头,老毛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不是悲悼他一条苦命竟是这么白白地断送,而是牵挂着病了且又无人照管的妻子,——在胸中沸腾着割裂肝肠的悲痛和哀怜.
鲜艳的都市之春,一转眼就褪淡到渺茫的远处.
突现在眼前的,是虽有着灯光然而也显得怪暗淡的区域.
老毛的眼泪干了,但却慢慢地昏黑下去,眼皮也合拢起来.
这也许是他不敢直视死神狰狞的面孔吧,可是,在刚才的铁拳下面,人确是一切都毁了,仿佛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血管,俱在破裂着,粉碎着.
汽车的终点处,并不是象老毛所想的滚滚江水,而是一张永远饥饿永远填不满的血口,两排武装的漆齿,凶恶地暴露在唇边!
时时刻刻都想把整个东方大都市,一古脑儿吞了进去.
就是入夜也不疲倦一会儿,张着嘴,总是贪馋地垂着涎,等待各地搜索来的人肉.
一九三三年春,远从北国飘来的这位良善国民,也象许多年轻人的命运一样,都莫明其妙地跌入这悲惨的漩涡中了.
汽车一进去,戛然一声,停在空落落的场上.
老毛陡地一下惊醒了,张眼看,周遭阴森森的,宛如散着可怖的阴影,虽然也缀有稀少的电灯,但那发出的光芒,却是又惨白,又凄凉,怪可怕的.
墙边下一长排无人管的摩托脚踏车,悄悄地蹲在那儿,愈显出院落的凄阴和寂寞.
这位良善的北国之人,就因为不知道自己已做了供人吞咽的食物,也不懂得被人咀嚼的痛苦,便在茫然的心上浮起了神魂安定的快乐;因为预料的滚滚波涛,已不复涌在眼前,且无论如何是暂时远离去死了.
老毛又忽然明白了,不禁颤抖起来;想着,难道这样褴褛的人,也是值得拘押索款的富翁吗阿二说过的话,又活在他暂时清醒的脑袋里面了.
然而,马上演出的事实,并不如老毛所想的那样,不但手腕上的外国铁铐解下了,还被人怪有礼貌地招待着:一杯茶之外,面前又放着一盒上好的香烟,在主人的请字之下,大有尽你抽个够的意思.
象如此舒适地坐在客厅一样的地方,这位同着牛马做伴,玩了一二十年泥块的老毛,真是不曾梦见过.
在往日,那是不用说,应该要惬意地享受一刻儿的.
但这时,他只是感觉不安,且有些不好过,背脊上不住地冒出毛毛汗来.
恍惚间又觉得这终于要撕票的,因为连一点出卖福儿的钱,也已滚进别人的衣袋里了,向何处去乞讨取赎的钱呢旁边坐着一位漂亮的西装青年,带一副托立克的眼镜,陪着老毛吸烟,又客气,又温和,一面向着屋顶吹吐蓝色的圈子,一面诲人不倦似地张合着两片嘴皮;但有时也变成激昂的样子,额上竟暴起青筋.
那张嘴巴是很会说的,一九三三年所谓的"转变"潮流,就从他的两片唇上滔滔地涌了出来.
在这位西装青年满以为他鼓动起的波涛,准会把老毛淹没了,此后就永远地爬不起来,贴贴服服地做一朵"转变"潮流中的浪花.
然而,老毛却一点都不明白,一句也听不懂,虽然他自己是竭力做出恭聆大教的样子,甚至额上冒出了汗,青年已说完那一套一九三三年的时髦话,顺手把香烟蒂投在痰盂里面,便冷冷地盯了老毛一眼,看见对方始终没有翻然改悔的样子,一种不愉悦的脸色很鲜明地绘了出来,严厉地问:"到底打算怎样"老毛简直慌张了,不知要怎样才好,频频地举起手来,擦着额上的汗珠.
但看见了洋先生(他觉得穿西装的是位洋先生)那么冷酷的眼光,那么不高兴的脸色,便感到怕了起来,知道不答话是不对的,而且有失礼仪,便含含糊糊地说:"我……呃……请可怜我吧,我没一点子钱哪!
"他推想刚才洋先生讲的那一大堆莫明其妙的话,总不外乎说的是"票价"吧,这样回答大约是不会错的.
"那不要紧!
以后当然每个月要给你薪水的,只要你努力帮助我们.
"洋先生一下子了解了,对方之所以不骤然表明态度,原来是为了这,便蓦地欣喜起来,急忙取出两支烟,一支衔在自己的嘴上,一支递给老毛,且客气地替他点燃了火.
觉得兜肚儿滚出的波澜,已经奏效了.
而洞黑的窗外,春夜的冷风,又不时虎虎地碰了进来,仿佛海波打岸,在替他助威似的.
老毛简直糊涂起来,脑袋里象装满了面浆一样,不知道洋先生到底要怎样地处置他,只是呆呆地木然坐着,连烟都忘记吸了.
同时,洋先生一只手伸到老毛的鼻子跟前,花花绿绿的一卷纸票,就对着老毛的眼睛炫耀着.
"拿去用吧!
""呵!
"老毛惊喜起来,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多这样新的纸票,而这纸票现在又正是要递给他的.
然而,却不敢伸手去接,他推想洋先生说不定是同他开玩笑的,便把脸变得通红起来.
洋先生现出很诚恳的样儿,笑嘻嘻地把纸票一古脑儿塞在老毛的衣袋里面.
老毛这时才清清楚楚认明了,洋先生原是这么和善这么地好,便直对着他,突地一下跪了下去,感激的泪流到嘴边,叩了两个几千年来传留下的响头哀求道:"钱我不敢要,只求做好事,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同时就把钱双手呈上,还想加上一句,"我只要两块钱,那是我卖了福儿换来的.
"但立即被忍耐不住了的洋先生怒气勃勃地打了一个很响的耳刮子骂道:"好混蛋,不受抬举的东西!
始终在装模做样,这就会骗人么告诉你,你的底细,我们早就明白了.
"拾着纸票,便气狠狠地走了.
另外换进来几个凶恶的汉子,一边做势地卷着袖子,一边气呼呼地讲着:"这非吃一顿生活不可!
"另一个麻子钻了出来,闯到老毛的面前,喝道:"让我先问一问,从实招来!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老毛一下子记起了,那天大块头不是带着怂恿的口气说过吗只要你肯加入,无论哪一伙人,不管是流氓,不管是绑匪,一听见你是什么帮的话,就不会欺侮你了.
如果欺侮了你,他也要对你赔个不是的.
于是,一线的欢喜,升上心头了,他很高兴地告诉:"他们已答应了我,要我等几天就加入!
"每一个字都吐得非常地清楚,生怕对方听错了,而且以为会得着有礼貌的回答的.
心下只感到一丝丝的缺恨,就是为什么不早一天加入呢,这在人家有理由会认为假冒的.
"是的,那不用说是一伙的了.
"麻子掉回头去,向另外的汉子瞬了一下得意的眼色,意思仿佛是在表示,"究竟要我来才行的.
"随即转回来了.
"朋友,老老实实地说吧,这于你是有好处的.
什么等几天,不要老三老四地.
不然的话——"他偏着头看看那些汉子的拳头示意;汉子们便用力地把手腕和拳头,伸着捏着,骨头格格地作响.
老毛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麻子又转成温和的样子说:"你是不是加入很久了说吧!
我们原是一家的哪.
朋友.
"老毛听见原是一家的这么甜蜜蜜的一句,思索一会儿,便点点头,低声答道:"是的!
"同时却羞怯地红了脸,因为他明白他说了谎了.
旁边的人,便提笔记起来.
又加上些老毛的另外的误会和扯谎,麻子便不费吹灰的力量,造成一篇圆满的供状.
在那上面老毛又被劝去规规矩矩地画了一个又歪又斜的十字.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呢"老毛仰着孩子一样幼稚的面孔,恳切地问,两只手的指头不自然地扭着,麻子现出滑头的样儿笑了.
但立刻装出非常温柔的态度,一只手拍在老毛壮实的背上安慰道:"那是很快的,说不定明天就会放你哪.
"三通过刚才进来看见的那个冷落的空场,就给人领进一条宽大的长天井里去了.
在那儿,多盏的灯光,组成通明的夜的世界;两旁木栅中,露着无数张惨白的面孔.
而那些面孔上缀着的眼光都向他一个人身上射着,他感到有点眩晕起来,然而由屋脊上溜下来的春夜寒风,便又马上使他清醒了,重行稳住他受过一下午磨折的身子.
一个挥着藤条的警察,突然浮在他的面前,挺起肚子,抓着他的领口喝道:"解开!
"现出一种颇不耐烦的样子,老毛马上惊呆了,一个闪电也似的想头,钻进他的脑袋里:"怎么这里也有警察吗哦,我得报告他.
"拍——一个脆铮铮的耳刮子打在他的脸上,警察发怒了,骂:"阿木林!
"就抓着他的衣纽子乱扯,有的扯脱了,有的扯断了.
老毛感到又怕又慌,身子简直有点发抖.
下午买来放在身上的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被丢在潮湿的小砖砌成的地上了,身上各部分都摸完了后,同时又来个命令:"解脱裤腰带!
"这时,他是用心听着,便忙把笨拙的手伸到腰上去解(他的板带早就给先前抓他的两汉子取了钱后,丢去了),却因早上结了一个死结子,解了好久也解不下,额上的汗珠,也慌张得冒出来了.
"娘操个屄!
"一开口就必然要骂怪话的法警,简直气硬了脖子,一把抓着他的裤腰带,猛地一拉,就拉断了,随手便丢在地上.
裆上补有疤痕的老蓝布裤子突地一下落到足下,酱黄色的屁股和大腿,就在短衣下面毫不羞怯地露了出来,两旁木栅中立刻扬起哗啦的笑声,老毛连忙抓起裤腰,脸上怪不好意思地涨红着.
警察想照例再赏他一个耳刮子,但忽有所感地又把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随即掀掀攘攘地将老毛弄进一个木栅子中,嗒啦一声,便锁上了门.
回头来,看见警察昂昂而去的黑色背影,老毛的脑袋里,深刻地打入一个疑问:"怎么你们原是一伙的么"长一丈七八,宽五六尺的房子,满坐着人,有的穿着漂亮的西装,罩上厚厚的大衣;有的又穿着朴素的工服,贴有新布的疤痕.
他们都一面皱着眉头,叹息着说"又来一个哪",一面挤到老毛的身旁,射出同情的眼光,发出许多的话来:"你是怎样抓进来的""没有吃饭吧""不要紧,住下去吧.
"一个面包便塞在他的手里,安慰他叫他吃着.
大家的眼光,是那样地和善,那样地温柔,他自己的窘迫和不安便减少些了.
一种向人诉苦的欲望,蓦地升腾了起来.
嚼了一口面包说:"只说是去租房子,谁知——"说不出来了,那露珠一样的东西又滚到眼角边上.
然而,不待多说,众人马上就明白了.
一个长发圆脸的青年蹲在老毛的身边,发出爽朗朗的笑声,笑着说:"那还不好吗租到这么样的房子,是不会花你半文钱的,而且,而且,(格格地笑)还有不要钱的饭来吃哩.
"众人都幽默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位朋友之来,倒是怪有趣的.
老毛仰起头看看屋顶,一个天窗装着坚硬的铁条,鸟儿也飞不出去.
板壁呢,涂着斜斜歪歪的铅笔字,脏污龌龊,怪不入眼的.
对着天井,排立着碗口粗大的木杠,象乡下的猪栏和牛圈,谁也挤不出去.
屋脊上落下院子里的冷风,一阵阵扫了进来,透人肌肤,毫没半点的遮拦.
天井里的地上,铺着古老钱式的小砖,全是潮湿的,似在时时透出阴冷的气息.
刚才打过老毛的那个矮个子的警察,正挺着肚子,在潮湿的地上,傲然地来回走着.
手是无意识地卷屈着一根指头粗的藤条.
仿佛谁敢企图逃出,谁就有饱吃那藤条的危险.
屋里满坐着的人呢,虽然都现出怪亲切的样子,但老毛看起来,总不免觉得有点儿陌生生的.
而且,他们这时骤起的幽默的笑容,更使他毛辣辣地感到不舒服.
同时,他又想起病了的老婆,现在正躺着呻吟,苦恼地盼他回去招呼哩,心下便非常地不好过.
"这里是一刻也住不下的.
"眼泪和声音,一齐挤了出来.
一屋子愉快的囚徒,看着来人是这么地脆弱,这么地没汉子气,就微微地感到不满.
有的人竟然瘪着嘴,掉转头去.
长发圆脸的青年则摇着老毛的肩头,象教训小孩一样地说:"坚决起来!
坚决起来!
流泪是可耻的哪!
""让他息息吧!
"一个蓬着短胡子的青年对众人摇着手,"象没吃过官司的罗,也许怕是冤枉的.
"随即抓着老毛的粗手温温和和地握着,"不要伤心,没办法的事情罗,得忍耐的.
""寄住在人家里的老婆正病着哩,"这样地回答,随即又硬咽着了,光光的头低垂在胸上,衣襟不久就湿了小小的一片.
一曲凄凉的歌声,一个悲惨的姿态,终于是要打动人的.
于是众人瞅了他一眼后都深深地叹息了.
黄浦江上,小火轮泊岸的汽笛,呜呜地长叫着一声两声,都从寂寞的暗空里飘进天井里来,散播着冤抑而悲哀的意味.
大约每个人都被挑起了一些已经埋葬了的,不堪回忆的往事吧通在心上,拔去了微笑的嫩苗,同着渐渐转成深寒寂寞的春夜,愤懑而抑郁地踱进了梦之国去.
老毛依新来者的惯例,被派睡在门边,头挨着旧红漆的马桶,风一来,时时就有一股幽幽的臭味,钻进鼻孔.
而足呢,又挤来伸不下去,只能卷曲起来.
这到不单是委屈了老毛,众人原都是这样不舒服地睡着的.
只要谁在木栅前面朝里面一望吧,就可看见两边墙壁挤排着蓬发的脑袋,中部耸起一路膝头盖造成的山峰的.
老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整个的心只凝神在一个尖端上面了——马上回去招呼病了的老婆.
天井潮湿湿的地上,散播着警察缓慢的皮靴声音,还夹杂着鞋底下铁钉碰着砖块的尖响,都一下一下地钉在老毛痛苦的发胀的脑袋上面,这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同号里有人怨恨地翻着身子,发出不舒适的呻吟.
间或又有人从嘴上冲出喃喃不清的梦话,仿佛在对谁咆哮一样,听起来是怪可怕的.
对屋和邻号大约是谁受了春寒的侵袭吧,发出凄厉的呛咳,空空洞洞地散在冷寂的夜里.
不远处,女拘留室内,突然传来婴儿若断若续的悲啼,一声声,哀切地碰击人的心扉.
"天呀,这是什么地方哪.
"给痛苦,悲哀,冤屈织成的索子苦绞着脑袋的老毛,低声地叫了出来,简直要发狂了.
一直到工厂汽笛呜呜号叫的黎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但一会儿又被开门倒马桶的声响,拖回到朦胧而昏聩的境界里了.
只得昏迷迷地坐了起来,让薄纱素衣的晨光,轻轻地缓缓地踱进眼皮里去.
四虽然是一顿浅浅的两洋瓷碗的饭,和二人合吃的小半碗豆芽汤,但总算是不挖腰包无挂无虑地享受,度着老太爷那样有福的好日子.
这在屋子里那些爱说爱闹而且常常愉快的青年看来,这儿着实不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方.
然而,在老毛呢,却因时时刻刻有个蓬发深眼的黄脸蛋,闪现在眼前,幽怨痛苦的呻吟,萦绕在耳边,要照那些暂时聚会的同伴,也一样满不在乎地活下去,实在是学不来.
但在大家都表示着"流泪是可耻的哪"那样眼色之下,就只有把忍不住的眼泪,留在深夜大家都睡了的时候,尽情的倾泻.
假使白天有刚抓进来或是提出去问讯的女囚犯,从天井里闪着时装的旗袍或者粗布的短衣,走过的当儿,就禁不住触景生情地勾起了眼泪,那时也只得无可奈何地仰着头,竭力宿在眼眶里,把头转向薄暗的角落里去.
每天,每天,只盼望着那位和蔼的麻子先生走来,吩咐看守的警察,开开门,说是把这人放出去吧,但结果总是凄愁的暮色和暗夜,带来着忧郁的失望.
于是老毛二三十年来在风和雨和太阳里炼成的铜色身体,铜色臂膀,渐渐地枯、瘦了,转成黄白.
心上慢慢儿打上了无数抑郁而愤懑的结子.
加上深夜不能入睡的苦恼,眼皮下也抹着一团暗黑的影子了.
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都像春三月尾的花朵,在风中失掉了光彩,萎缩下去.
同号的人竭力安慰他,买大饼和油条吃的时候,总不缺他一份的.
时时刻刻都在想把他心上忧郁的结子解去,设法使他快乐一点儿.
叫他下那铜板上贴着字纸做成的象棋,他却冷冷地摇头表示不会.
讲幽默的笑话或故事时,叫他来听,他却在众人快活的笑声中,悠悠地打着长长的呵欠.
一个电车上卖票的工人,是专爱同人开玩笑的.
每天一到下午,大家很容易感到倦怠,他便用包东西遗下的碎纸,撕成一块块或大或小的乌龟,趁着有人呆在木栅边上,仰头望着初春的粉蓝天空,随着轻软的飘渺的白云,游移着梦幻的眼珠,入神另一个世界的当儿,就润上唾液贴在那人的肩上,然后把那人拖在屋子里团团地走,对众人努努嘴巴笑着示意.
于是屋子里马上腾起了哄笑.
自然,这玩意儿也会临到老毛的背上的,但老毛却在笑声中生气地红涨了脸;一面竭力伸手朝背上去乱抓,一面眼里射出火花,粗暴地骂出农民式的丑话来.
不用说,这一点是不能不使大家感到微微的窘迫的.
当然地,在怜悯的心情上,便暗暗潜来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憎恶.
老毛的号子前面,装有着自来水管,这儿是这个小世界里用来淘米洗碗刷马桶的地方.
每天早上微笑的阳光,爬上对面屋脊的时辰,便由墙那边女拘留室内,飘过来两三个着摩登旗袍的年轻女人,在自来水管侧边,低着浓发的头,一两卷发丝,倒披在脸庞上面,洗着她们的白色手巾,条花汗衫,以及刷地板的拖把.
她们中,有的人趁着警察的眼光移开的那一刻,就向老毛的号子里面飞快地投一瞬微笑的眼色,老毛身边的年轻人,便也微笑地回答过去.
这情形,在二三十年来粪料和泥土中培养出来的心灵上,也能深刻地引起了艳羡.
在这些时节,初春朝日的好时光,老毛便不知不觉地困恼在惦念妻子的暗雾中了.
苦恼,悲愁,愤懑这些种子,又在枯寂的心地上面,抽着芽,发着叶,仿佛平野上的草,小沟边的树,在蓬勃地缀着青色一样.
于是老毛忧郁而愤懑的病,同春一样地深深的了.
每天早上八点多钟要吃稀饭的那一阵,天井里呼着名字而号子内答"到"或"有"的高音,便在浅浅映着阳光的小院落内起伏地响着了,老毛邻号及号子内的年轻人,在每一个名字的回答下面,总是满有生气地吐出一个又高又怪的"有"字.
头几天,老毛只会怆惶地呃呢地回答着.
往后不久,也自然而然地同化了,也答一声"有",但听起来,那是又软弱又可怜的.
因为每天下午,都在堆积着与暮色同来的失望,便在第二天早上翻爬起来毅然决定要在那些点名的洋先生面前做出卑屈的哀求,说着请放我出去,做做好事吧.
然而,每一次都给那昂胸挺肚的尊严样子吓掉了开口的勇气.
而且刚一壮起胆子开口叫"点名老爷"还未起始吐出要说的话时,那点名老爷已经风快地走开,越过墙那边去点名去了.
有时候,也赶及了叫点名老爷停留一下,但那两三张死板板的威严面孔,盯着老毛格格难吐的样子,便鼻子里哼了一声,理也不理地走了.
一天,老毛竟突然一下在木栅边跪下了.
"我的老婆呀!
"失魂失魄地喊了起来,眼里落下泪珠.
点名老爷吃了一惊,皱眉头问:"你要什么说吧!
"但老毛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格格塞塞地.
"我要——回去——回去.
""说得那么容易!
"点名老爷彼此相对着,感到滑稽似地笑了一笑,努努嘴去了.
流泪,哀求和喊老爷,甚至下跪,这些不入眼的举动,好象一股汹涌的山洪,突地一下,就把众人对他种在心地上面的同情嫩苗全冲洗尽了.
此后,不但大家放射的冷冷眼光,使他感到难过,而在下跪之后,又听见嘘起嘴角流出讥讽的笑声.
虽然也有人很耐烦地向老毛解释:"下跪是无用的,只有只有……"但老毛却总不了解,而且渐渐听不下去了,一心只望老爷,麻烦不过他的哀求,忽然把他放了出去.
最后的结果呢,木栅外依然一掉头不理,木栅内却一天一天地加大着冷酷和讥笑.
讲故事时,也没人特意叫他听了;爱同人开玩笑的电车工人,也把他除外了;有的在他面前吃着油条大饼,竟也不分给他了.
而且仿佛人家的一言一笑,都在或明或暗地对他发的一样,于是老毛感着更孤独,更悲哀,更痛苦了.
号子里没人理他,每天好些时光,便躲在薄暗的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着.
一天,正是晴明的困人的春天午后,他蓦地醒了,坐着起来,眼珠子团团地在眶里旋转着,眼白不住地翻了出来.
突然他抓着对面一个带眼镜的年轻人,拕着棱棱的拳头,抵着鼻尖粗暴地直喊:"你,你,你,你……"嘴边努出了白色的泡沫,尾后的话简直流不出来了.
幸亏给众人拖着,拳头落了空,同时"疯子,疯子"的叫声,沸腾在屋子里了.
值班的看守警察,也着忙跑来,把门上的吊锁弄得哗啦哗啦地响,大声地喊:"啥事体啥事体"最后的办法,就把他扶在角落里,让他静静地休养着.
他的黑眼仁虽是不怎样频频地翻转了,但流出的光芒,却是凶野的,可怕的.
这于大家的心上,不能不点染了一层薄薄的恐怖.
他扫视了一会儿之后,慌张地问:"病人呢病人呢"随又到处搜索似地看着.
众人听见他这不明不白的问话,禁不住笑了,但又不敢放肆,怕惹着他发气打人.
他看见众人笑,便突然骂:"我没出钱吗妈的!
老板,再泡一壶茶来.
"这更惹人发笑,但又有人摇手示意,就一齐按着嘴,把头掉到另一方向去.
爱开玩笑的卖票工人,便笑嘻嘻地跑到马桶面前去.
揭开盖子,斜视着老毛,大声地喊道:"好的,再来一壶!
"接着就小便起来.
众人笑着骂他:"混账东西,干吗惹他打死你倒不要紧,跌倒老虎灶,那可糟糕了.
"欢笑沸腾着,老毛的眼睛却发出了凶悍的光辉.
大家便有警戒地沉默着了.
以后都不理他,他就静悄悄地倒在角落里睡了.
第二天,正是几个号子举行罢饭的日子,因为要求添饭加菜的条件并不实行接受,而且犯人吃后的饭碗,也仍然是洗也不洗地就装起饭来,端给别个犯人再吃.
象最后这么一个轻而易举的请求,也不答应办到,谁不忿怒呢饭菜放在老毛那个号子里时,大家都坐着不理,只有老毛一个人懵懵懂懂地端着饭碗,众人做手势叫他不要吃,他却痴痴地望着饭,不吃也不放下.
忽然地问道:"多少钱哪这一碗!
"吐出的声音,非常地平和,听起来谁也觉不出他是有点儿疯的.
"妈妈的,三百元!
"卖票工人似笑非笑地骂,但意思是含有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罢饭呢.
而实际上,吃了这儿的饭,若要"脱梢",起码也总得要这么一个数目的.
恰好警察来了,看见端着饭碗的老毛,便忽然感到有办法似的,怂恿老毛道:"好,你吃你的!
好!
"意思似向众人在说,看,你们终于不会齐心的,等一会就会一个一个地软下去哩.
但老毛却突然忿怒了.
"老子没钱,吃他妈的!
"扑的一声把碗打在地板上面,饭粒到处散着.
众人哄笑起来.
警察倒马上生了气,立刻要开门进来打,锁喀里喀啦地响着.
这时大家便一致拥护了老毛喊道:"你敢打,你敢打,他是疯子.
"警察没办法,只把手里的藤鞭对老毛作势地扬了几扬.
涨红了脸恨恨地走了.
次日,就得了胜利,平碗口的饭,堆起了尖尖.
汤里的豆芽加多了,且杂有另外的青菜,油也可观地在汤面上浮了几大点.
粘着残粒,残汤的碗,开始在自来水下面洗了一个马马虎虎的澡,然后再到别个号子里去服务去了.
各人的脸上眼里都发出了愉悦的光辉,只有在这一次斗争中充分显出英雄本领的老毛呢,依然是昏昏沉沉地,领略不着一点儿的高兴.
一号子的人,在这时都重新对老毛起了好感,便一致地要求无条件地释放他,认为他这病,也许出去了就会好的.
答复来的很快,然而却说这是碍难照办的事情,原因是这人已有了铁一样的口供了.
可能为力的,只是慢慢儿医治这么一条道路.
入夜,九点半钟的光景,犯人全睡了,天井的院落里,静悄悄地躺着寒冷的月光.
忽然外面好些沉重的皮靴声响,在古老润湿的砖上,杂沓地传了进来.
狗熊一样庞大的黑影,马上散缀在月光如水的院子里.
好些手铐丁丁地在盒子炮上碰击着.
一种凄惨的肃杀之气,便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弥漫起来.
"准备!
到南京!
"院落里嘹亮地透出了这么一声之后,便有点名之声继起,老毛的邻号就雄壮地答应一个"有",扑落落地一个人在爬了起来,鼻子里气呼呼的声响,由板缝里清晰地钻了过来,锁响着,人大踏步走出去了.
月光冷清清的院落里,登时六个年轻人的阴影,两个一排地投在微微灰黑的地上.
喀啦喀啦地,一霎时大家都上了手铐,自然这又是MadeinGermany的.
六个人刚从热温温的被里,钻进凉水一般的寒夜里,禁不住有点抖缩起来.
但每一个青色月光抹着的苍白面孔上面,都一致地现出悲凉的微笑.
只是着西装的在微笑里透出难以抑止的忿怒和异常绝望的样子.
着工服的呢,则现着满不在乎的气概,温和地飞着鼓励的眼光,在向人默默地告别,仿佛是在说加倍努力吧.
老毛号子里的人,都恐怖而忿怒地抬起头,望向院子里投去悲悼的眼色.
有的竟因朝夕过从的伴侣,就这么一别地走到永不相见的路上去,便弱软地低声啜泣起来.
青色月光里那一排黑影,刚要移动的时候,老毛突然看见了其中坦然微笑的一个正是他来上海后待他最好的亲人——表兄张阿二哩.
于是,他不管死活地爬了起来,披在身上的衣衫,落到地板上去,汹汹地莽碰着木栅,高声猛喊道:"请带我去!
表哥,表哥请带我去!
"提盒子炮的赶了过来,要打,但因听见是疯子,便笑歪着嘴走了.
天井里扫清了足声,剩下惨白发愁的月光了,老毛还不住地怒吼着:"我要去!
我要去!
我要去!
……"手一面凶狠地摇着木栅的粗柱子.
在这时,号子里再没有人发出往天一样的哄笑了,只有一声低低的沉重的叹息:"这时代疯子是最勇敢的!
""——而且是最可敬的!
"另一人同情地赞美着.
1933年8月苏州(原载1933年11月《文学》1卷5期)山峡中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崖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象也在怕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
夏天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桥头的神祠,破败而荒凉的,显然已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抛却的人们,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绘在火堆的周遭.
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脚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地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惜他这位末路英雄的.
锅盖的四围,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
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另一边角落里,燃着一节残缺的蜡烛,摇曳地吐出微黄的光辉,展画出另一个暗淡的世界.
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衣和裤上的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湿渍渍的.
夜白飞就坐在旁边,给他揉着腰杆,擦着背,一发现重伤的地方,便惊讶地喊:"呵呀,这一处!
"接着咒骂起来:"他妈的!
这地方的人,真毒!
老子走尽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
……这里的江水也可恶,象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
"夜愈静寂,江水也愈吼得厉害,地和屋宇和神龛都在震颤起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苍蝇一样的多哩!
"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声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来,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哪!
"他躺在一张破烂虎皮的毯子上面,样子却望不清楚,只是铁烟管上的旱烟,现出一明一暗的红焰.
复又吐出教训的话语:"我么人老了,拳头棍棒可就挨得不少.
……想想看,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挨打就是本钱哪!
……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呢"在这边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张,脑袋一仰,就大声插嘴过去,一半是讨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
我们这批人打断腿子倒是常有的事情,……你们看,象那回在鸡街,鼻血打出了,牙齿打脱了,腰杆也差不多伸不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笑吗……""对哪!
"老头子高兴地坐了起来,"还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有些事情一说就说脱了的.
象今天,你说,也掉东西,谁还拉着你哩……只晓得说'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
……呻唤,呻唤,尽是呻唤!
"我虽是没有就着火光看书了,但却仍旧把书拿在手里的.
鬼冬哥得了老头子的赞许,就动手动脚起来,一把抓着我的书喊道:"看什么书上的废话,有什么用呢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
……听,老人家在讲我们的学问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进火里.
老头子在砖上叩去了铁烟管上的余烬,很矜持地说道:"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写来给傻子读么……第一……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
……第二……我们的学问,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觉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没久的,便用笑声掩饰着更深一层的话了.
"烧了吧,烧了吧,你这本傻子才肯读的书!
"鬼冬哥作势要把书抛进火里去,我忙抢着喊:"不行!
不行!
"侧边的人就叫了起来:"锅碰倒了!
锅碰倒了!
""同你的书一块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着把书丢给了我.
老头子轻徐地向我说道:"你高兴同我们一道走,还带那些书做什么呢……那是没用的,小时候我也读过一两本.
""用处是不大的,不过闲着的时候,看看罢了,象你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吸烟一样.
……"我不愿同老头子引起争论,因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说不服他这顽强的人的,所以便这样客气地答复他.
他得意地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散播着.
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忿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
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由于他们的逼迫,凑凑角色罢了,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
我打算趁此向老头子说明,也许不多几天,就要独自走我的,但却给小黑牛突然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
大家皱着眉头沉默着.
在这些时候,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
江风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挟着尘沙,一阵阵地滚入,简直要连人连锅连火吹走一样.
残烛熄灭,火堆也闷着烟,全世界的光明,统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无涯的黑暗.
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还表示出了我们悲惨生活的存在.
野老鸦拨着火堆,尖起嘴巴吹,闪闪的红光,依旧喜悦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脸子,重又画出来了.
大家吐了一口舒适的气.
野老鸦却是流着眼泪了,因为刚才吹的时候,湿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独自悠悠地说:"今晚的大江,吼得这么大……又凶,……象要吃人的光景哩,该不会出事吧……"大家仍旧沉默着.
外面的山风、江涛,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象诅咒我们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声地呻唤,发出痛苦的呓语:"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干了!
我不……"替他擦着伤处的夜白飞,点燃了残烛,用一只手挡着风,照映出小黑牛打坏了的身子——正痉挛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赶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狠狠地抱怨他:"你在说什么你……鬼附着你哪!
"同时掉头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头子.
小黑牛突地翻过身,嗄声嘶叫:"你们不得好死的!
你们!
……菩萨!
菩萨呀!
"已经躺下的老头子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道:"这样吗……哦……"忽又生气了,把铁烟管用力地往砖上扣了一下,说:"菩萨,菩萨,菩萨也同你一样的倒楣!
"交闪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现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鸦向着黑暗的门外看了一下,仍旧静静地说:"今晚的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我说嘛……""你说,……你一开口,就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鸦一眼,狠狠地咒诅着.
一阵风又从破门框上刮了进来,激起点点红艳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迸射.
他赶快退后几步,向门外黑暗中的风声,扬着拳头骂:"你进来!
你进来!
……"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朗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蛋脸的年青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
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懒人们!
饭煮得怎样了……孩子都要饿哭了哩!
"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做出母亲那样高兴的神情.
蹲着暖手的鬼冬哥把头一仰,手一张,高声哗笑起来:"哈呀,野猫子,……一大半天,我说你在后面做什么……你原来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着啵的响了一声,野猫子生气了,鼓起原来就是很大的乌黑眼睛,把木人儿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冲到火堆边上,放下了灯,揭开锅盖,用筷子查看锅里翻腾滚沸的咸肉.
白濛濛的蒸气,便在雪亮的灯光中,袅袅地上升着.
鬼冬哥拾起木人儿,做模做样地喊道:"呵呀,……尿都跌出来了!
……好狠毒的妈妈!
"野猫子不说话,只把嘴巴一尖,头颈一伸,向他做个顽皮的鬼脸,就撕着一大块油腻腻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骡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说:"今天不是还在替孩子买衣料吗"接着大笑起来:"吓吓,……酒鬼……吓吓,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记起了,哗笑着,向我喊:"该你抱!
该你抱!
"就把木人儿递在我的面前.
野猫子将锅盖骤然一盖,抓着木人儿,抓着灯,象风一样蓦地卷开了.
小骡子的眼珠跟着她的身子溜,点点头说:"活象哪,活象哪,一条野猫子!
"她把灯、木人儿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头子的面前,撒娇地说:"爷爷,你抱抱!
娃儿哭哩!
"老头子正生气地坐着,虎着脸,耳根下的刀痕,绽出红涨的痕迹,不答理他的女儿.
女儿却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儿的蓝色小光头,伸向短短的络腮胡上,顽皮地乱闯着,一面努起小嘴巴,娇声娇气地说:"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头子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声.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头子在各方面,都很顽强的,但对女儿却每一次总是无可如何地屈服了.
接着木人儿,对在鼻子尖上,鼓大眼睛,粗声粗气地打趣道:"你是哪个的孩子……喊声外公吧!
喊,蠢东西!
""不给你玩!
拿来,拿来!
"野猫子一把抓去了,气得翘起了嘴巴.
老头子却粗暴地哗笑起来.
大家都感到了异常的轻松,因为残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怒气,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书上,心里却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们叫我装做农家小子,拿着一根长烟袋,野猫子扮成农家小媳妇,提着一只小竹篮,同到远山那边的市集里,假作去买东西.
他们呢,两个三个地远远尾在我们的后面,也装做忙忙赶市的样子.
往日我只是留着守东西,从不曾伙同他们去干的,今天机会一到,便逼着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热闹的,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
野猫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摊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篮子套在手腕上,乱翻起摊子上的布来,选着条纹花的说不好,选着棋盘格的也说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烦厌了.
最后她扯出一匹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喜孜孜地叫道:"呵呀,这才好看哪!
"随即掉转身来,鼓起乌溜溜的眼睛,对我说:"爸爸,……买一件给阿狗穿!
"我简直想笑起来——天呀,她怎么装得这样象!
幸好始终板起了面孔,立刻记起了他们教我的话.
"不行,太贵了!
……我没那样多的钱花!
""酒鬼,我晓得!
你的钱,是要喝马尿水的!
"同时在我的鼻子尖上,竖起一根示威的指头,点了两点.
说完就一下子转过身去,气狠狠地把布丢在摊子上.
于是,两个人就小小地吵起嘴来了.
满以为狡猾的老板总要看我们这幕滑稽剧的,哪知道他才是见惯不惊了,眼睛始终照顾着他的摊子.
野猫子最后赌气说:"不买了,什么也不买了!
"一面却向对面街边上的货摊子望去.
突然做出吃惊的样子,低声地向我也是向着老板喊:"呀!
看,小偷在摸东西哪!
"我一望去,简直吓灰了脸,怎么野猫子会来这一着在那边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飞、小黑牛他们吗然而,正因为这一着,事情却得手了.
后来,小骡子在路上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远去,他才趁势偷去一匹上好的细布的.
当时我却不知道,只听得老板幸灾乐祸地袖着手说:"好呀!
好呀!
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还呆着看,野猫子便揪了我一把,喊道:"酒鬼,死了么"我便跟着她赶快走开,却听着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着,说风凉话哩.
"年纪青青,就这样的泼辣!
咳!
"野猫子掉回头来啐了一口.
……"看进去了!
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燉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脚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
象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
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地说着:"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
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吗你……哼,你!
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
……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
怎好白白放走呢"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乱的脚步,流向神祠的外面去.
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崖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
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
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象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
影子投在地上.
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
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
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
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
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睡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
"那多好呀!
……那样的山地!
……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
同伴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罗!
"另一人插嘴道:"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
……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喃牌喃……谁捡着"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
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
……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
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凋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燉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江水呵,慢慢流,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
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说道:"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她便继续说:"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
……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枝拨着火冷冷地说:"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
……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吗"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我一面用干枝画着灰,一面犹豫地说.
"不过什么不过!
……爸爸说的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
……伸起腰杆吧!
抬起头吧!
……羞不羞哪,象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
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吓吓,就是为了这才要走吗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还不开!
还不开!
"蓦地象风一样卷到神殿后面去,一会儿,抱了一抱干柴出来.
一面拨大火,一面柔和地说:"害怕吗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
昨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
……是吗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道:"木头,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顿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来来,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作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
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做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插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
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
"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样:这儿呀,也没有忧,这儿呀,也没有愁.
我慢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
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
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雨洗后一样的鲜绿.
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
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
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粲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
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
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
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
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
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
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在刀上过日子哪!
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
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
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
抬滑竿的夫子,满头都是汗,走下江边去喝江水.
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
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
枪兜子抵在我的脚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野猫子咬着嘴唇,不做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
同时催促野猫子说:"我们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
……唉,我的脚怪疼哩!
"野猫子做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脚,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做出一副庄稼人的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地直是跳,抓着我喊:"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
……我还想杀了你,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
……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
你得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
……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待着黄昏的到来,抑郁地.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象昨天那样小干的了.
老头子喝得泥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
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
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
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
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同伴们都已不见了,空空洞洞的破残神祠里,只我一人独自留着.
江涛仍旧热心地打着崖石,不过比往天却显得单调些、寂寞些了.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昨晚独自儿在这里过夜,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今朝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感觉异常吧.
但看见躺在砖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
1933年冬上海(原载1934年5月《青年界》5卷3期)左手行礼的兵士"敬礼!
"我抬起头看,一位穿着脏制服的伤兵,正笔直地站在桌子那边——我的对面,向我作出敬礼的姿势.
同时在旁边的另一位病人——害花柳病的妓女,便楚楚地笑了起来,赶紧把白绸的手巾按在嘴上;这由于她见了他是用左手举在耳边行礼的缘故.
他的右手腕已带了伤,裹着血污的布片,臃肿地抱在胸前.
给痛苦咬成苍白的污腻面孔上,一个乡下人那么朴实而愚拙的影子,却还遗留着在,大概军营的生活,过得很是不久吧;也许黄黑的脚腿上粘着的秧田泥土,尚不曾完全脱落哩.
我自己呢,假如是个军官,或是军医,也许是体面的上等人,倒能默默地沉着面孔,接受了他的敬礼的.
但我却不过是在这边远地方的省会里作个慈善医院的杂役而兼挂号房的罢了,哪里受得起这么一个隆重的军礼呢所以在他喊声"敬礼"之后,竟至全然弄红了我的脸,心上怪难为情的.
然而,他却不管这些,只图向我讨好,争先取了挂号单,以便快点走到医疗室去,因此以后每天一来就同先到的病人拥挤,抢到我的面前,照例把他的左手举在耳边.
我每次都红着脸对他说不必这么客气,他好象也同意了,把挂号单子接在手里之后,就点点他的下巴;但到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又用他那使人发噱的姿势,庄重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你简直是个大傻瓜!
"几乎想这样地说他一句,然而觉得他对我又并无半点恶意,只有略略感到滑稽地笑了一笑.
两个将军争夺地盘的大战,象是渐渐剧烈了吧,身上刻着战争痕迹的灰衣人影,便更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们等候挂号的时候,重伤的,则坐在脏污的长木凳上,靠着石灰剥落的墙壁,凝起漠然的眼光,呻吟着,仿佛世间只有痛苦在向人类肆威,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轻伤的,却毫不以痛为意,嘴角上翘起半节烟支,向一些看病的小女工和医治小孩的妇女,流转着不驯善的眸子;或是从别人的面孔上、举动上,找寻一些打趣的资料,看起来,倒好象带了枪伤如同戴朵花满有福气一样.
因此,这位用左手敬礼的家伙,自然地便成为他们开心的唯一目标了.
起初,一声沉重的"敬礼",集拢了所有的诧异的眼光;跟着,笨拙的手掌刚由左边的耳上落下,立即爆出了许多嘈杂的笑声.
我红脸了,他——这位傻角色,也红脸了.
同时,一位挨近他身边的,便睁开半只眼睛打趣道:"弟兄,你在哪处学来的,那样敬礼法东洋国吗,西洋国"这位傻脚色,现出惶恐的样儿,随即把吊在胸前的右腕动了一动.
"看,这怎么举得起呢"对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话,但又忍住了,只是轻蔑地望了一下,咧开嘴巴,嘘了一声,同时用手把帽子往脑后一按,扬着鼻尖走开了.
然而,也有一些比较不客气的家伙,就当面大声讽刺起来.
"哼哼,简直是在瞎敬礼!
纸扎的人你也会向他敬礼吧.
"他眨眨眼睛,理也不理地便走到医疗室去了.
而我呢,听了这话非常难过,并且恨他起来.
因为由他那傻头傻脑的举动,才顺带也把我弄成人们鄙视的目标的.
别的同我熟识的伤兵,见我变了脸色,知道刚才有些话确是伤负了我,便现出有意无意的样子解释道:"哪里算得军人只是路上拉来的夫子,顺便弄来上火线的.
谁看得起他什么也不懂!
"次日他又依旧对我敬礼,我便故意作点不高兴的嘴脸给他看,低着头象对一个陌生病人似的,而且加重了询问的语气.
"叫什么名字""吴大经.
""多大岁数""二十八.
"回答的声音里面,带着极端的惊惶,知道我是在向他发气了.
我抬起头看,一张涨红的瘦脸,现在我的对面.
自然,我觉得我是不对的了,便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今天人太多哪,"意思即是:"你看,简直把我弄忙乱了,"借以表示我的不用言明的歉意.
而他嘴里却喃喃一阵,仿佛要说又说不清的光景,接着我递给他的挂号单之后,复又立好姿势,对我举起了那只令人生气的左手,放在耳边了.
我简直是说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的,只有皱着鼻子苦笑起来.
听见医生的助手说,他在医疗室里,也是要向医生这样地行两次礼的,当着进来和出去的时候,仿佛以为不多多行礼就会马马虎虎医治一样.
"真丑气!
谁高兴左手的行礼呢"说完之后,医生助手把嘴一嘘,挥一挥手.
有好些带着轻伤的兵士,常常要在伤口复原之际,到小酒馆去醉一次酒,次日便又把红肿的溃裂的伤疤,送到医生的面前,重新延长了医治的时日.
我就在挂号的当儿,曾经责备过几个同我熟识的人.
"为什么要这样自讨苦吃呢"起先他们这样的回答:"兵大爷怎能禁止喝酒呢"后来才偶然吐出真实的意思:"赶快好了,又上杀场么,没那么傻!
"于是,以后一见他们的伤口在结疤的当儿,便调笑道:"今晚该去醉一台了!
""借一角来!
"对方就立即把要钱的手,笑嘻嘻地伸到我的鼻子跟前.
至于吴大经呢,大概是还不懂得这一套吧,每天只在向医院的人讨好,宛如渴望快些好了,要急急再上火线去杀仇敌一样.
他右腕的伤口一天天地好了起来,直至可以自由活动了,便在敬礼的时候慢慢举起,接收了曾由左手代办的职务.
然而,有些次数,也会忽然忘却,仍旧使用他那举惯了的左手的.
我便微微笑着说道:"见了长官,可要留心你那只不规矩的家伙呵!
""呵呵,我又忘记了!
……可不要紧,以后不会再见着官长了!
""怎么你打算不当兵了么""官长早已答允,说是伤口好了,就让我回家去.
""回家真好!
"我随口这样说着,但他却低下了头,只吐出"是的"两字.
于是我就不开腔了.
到最后完全医好的一天,他向我很高兴地说:"明天我就得动身回去了!
""恭喜!
恭喜!
"我仰起笑脸回答;一直望着他快乐的背影,消失在灰色的大门外面.
约莫三个月后,一天早上,刚在写着病人挂号的名单,便听见一句低沉而熟识的声音.
"请替我挂一张.
"我抬起头看,来人正是吴大经.
他的面貌仍同先前一样的老实而愚拙,只是多一层黯然的气色,并且更瘦削些了.
这回是腿上带了伤,双手却是好的,但他并没有举起一只来,放在耳边,象先前似的对我行礼.
我想:这家伙大约是变狡猾了吧一面填写挂号单,一面问道:"怎么又从家里出来打过仗么""他妈的,那狗操的东西!
"他一下子气红了脸,骂着.
"谁呢""还不是狗操的营长,医好了不准我走!
""那么你是一直没有回去过了.
"他点点头,拐着腿子走到医疗室去.
以后每天来的时候,并不象前次一样,挤着争先来挂号了;只是阴沉着脸子,坐在长凳上面,静静地等待着,眼光很呆涩,现出沉思的样子,仿佛一尊石像似的.
有时偶然举起手来,挥挥脏绷带上爬着的苍蝇,才使人觉出他还仍旧活着.
医生的助手,从前是不满意吴大经的行礼的,现在吴大经自行取消了这种客套,却又非难起来,结果便断定:"兵一当久了,就是傻子也要变坏的.
"但在我看来,这倒不是吴大经变坏了或是更狡猾了,只可说是他的心中确已没有什么热望吧,好象倘不为了疼痛,伤口就由它溃烂也不要紧的.
然而他的腿子却终于医好了,末尾那一天我向他说:"恭喜,你又好了!
"他只动动下巴,却看不出一些高兴的神色.
我跟着问:"这次总可以告假回家了吧"他摇摇头,低着忧郁的脸,颓然地去了.
我想,也许他又会带着伤来的,但在年多之后,终于不曾再见他的影子,而我也渐渐忘记他了.
每天正午十二点钟一过,这小医院的送诊处便关了门,我的挂号房事务也就终止了;而另一件供人呼唤的杂役工作却又开始着:跑街呀,送信呀,简直使我一下午没有停歇的功夫.
一天傍晚,刚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子,突然一个叫化子拦在我的面前,喊声:"敬礼!
"接着一声恳求:"请给我一个铜板!
"我见举在耳边的,正是一只左手,而口音又那么熟识,便马上记起了,吃惊地问:"是你么吴大经.
""是的!
""你没有当兵了么""现在谁还要我呢看哪!
"他用下巴尖指指他的右臂,原来只剩一只软软的袖子了.
"那么,你可以回家去哪.
"他低下长发蓬乱的脑袋,没有答话.
"是不是没有路费"沉默一会儿,才黯然地说:"就是有,也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因为最末一次的打仗,就正在我的家乡,唉,……"1934年春上海(原载1934年7月《社会月报》1卷2期)偷马贼半夜过后,隔壁店里一些过夜的马夫,忽地吵闹起来,原因是打失一匹马.
不久又听见说:马已找回来了,贼却打在山那面躺着.
大家都一时嚷着高兴的声音.
这事我没兴趣,便一直睡我的.
可是,我的店老板却来掀醒了我.
他一面搂着披起的衣衫,一面小声向我说:"你去看看吧,不晓得哪个倒了楣,说不定就是老邓,……唔,不管他是哪一个,你把这药给他,止止痛也好.
"随即将一个小纸包递给我.
他的心肠倒并不见得怎样好,平日一个落难的,在店门口伸起手求乞道:"老板,求你做做好事,随便施舍一点子.
"他就这样回答道:"去你的吧,我这里开店子,不是善堂!
"因此,目前他这样好善的举动,就不免使我颇为奇异.
可是我又不好问他帮助强盗的原因,只好听凭他的吩咐做去.
天空没有月,到处现着密密麻麻的星点.
我慢慢爬上山坡.
一路伏在暗中的丛莽,轻拂着小风,凉凉的,有些润湿,且杂着各样树叶的味道.
近处林中,不时起着野鸟拍翅的声音.
差不多找到了天亮,要不是那个打伤的人在草丛中叫我,我真没法寻着他哩.
等我从他鼻血模糊的脸上认出到底是谁时,我吃惊得了不得.
原来他并不是我们意料中的偷马贼,却是常常看见的老三,一个矮矮的,小个子,又瘦又黄,风都吹得倒的家伙.
平日在找工作的当儿,总受着这样的拒绝:"你不行吧,一丁丁气力!
"这时他见了我,对我的问话也不回答,也不伸手接我的药,只是现出很急迫的样子,抬起头,问我道:"他们都知道了吗""什么""我偷马的事哪.
"他现着十分嗔怪的神情.
我就随口说道:"这怎么不知道不知道,我怎会来呢"他才放下头去,闭一闭眼睛,满足地抒一口气,好象刚完成一件大事那么似的.
他接着药,且不马上擦,还又问我道:"他们说我什么没有""说你没有!
大家只晓得一个偷马的倒了楣就是.
""怎么那些马哥头连我老三都不认得么"他重复抬起头,脸上现出失望和不快的气色,仿佛大大受了委屈一般.
天亮得很快,我看见他摊在草中的脚腿,皮肉烂糟槽的,糊着红黑的血迹,便责备他说:"你还只管问这些做什么快弄你的伤呀,……你不痛么""痛我们干……这一行道的,……怕什么……痛呢"大概经我这一提,他才又猛然觉得痛了.
可是,他咬着牙齿,偏竭力做出一个偷马贼的英雄样子.
但话声却是破碎的,令人觉得加倍可怜,亦复可笑.
我见他神情有点发痴,便拿过药粉子来,替他擦在伤口上,一壁作着好心肠的劝告:"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呢……听我劝,养好伤,去做点正经事吧!
……偷马!
不是你我干的呀!
……唔,这里一定是拿棍子打的了,很痛吗"他静静躺着,让我弄他的伤口,听见我这番话,便笑了一笑,略带讥刺的口气说道:"你真是个老好人!
……我先前也同你一样想哪:做点正经事.
……噗,什么是正经事呀……到后来,才明白,那全是傻里傻气的.
……你看我怎么样一向不是饿得皮包骨了么人家还不肯让我做活路.
你倒在路上,一丝丝气了,我敢打赌,也还没人给你一口米汤吃的,嘿,这就是要做正经事的好报应!
"他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但他的神情却激怒了我,便没好声好气地驳他道:"你要是一直这样干下去,嘿,不要生气,包你还有拳头吃的.
你看看你自家吧!
瘦骨朗筋的,经得起几回打……我的意思是:凡事做得才做,不要糊里糊涂的瞎来!
这一次,怎么样……我真担心,你就收手,改邪归正,别人也不肯请你了.
……为什么呢……一个贼胎呀,人家会说,那怎么好叫他来家做活路呢""唔,你好好擦吧!
老哥,你不明白哪,这外国地方!
"他竭力微笑着,现出诚恳的样子.
"我请问你,啥人叫你拿药来的……自然,我明白,那是你老板.
……他为啥要这样讨好呢黑更半夜也叫你来……我告诉你,这就因为这里有个偷马贼呀!
……如果是什么抬滑竿的,他肯管这笔闲账么"他见我惊异地盯着他,便更加兴奋起来.
"你不明白吗偷马贼的招牌,在这边是值钱的.
你要是懂得的话,你刚才一看见我,就该向我道喜,因为我正好昨晚上挂起来的.
"一壁说,一壁就摸摸他领口边的衣纽,好象那上面正吊有一个牌子似的,接着望一望他衣裤上的血迹,"流这些血,算什么,倒是应该的哪!
你不看见那些生意人吗开店子上匾额时,还要挂一道红.
"我见他太高兴,心里起着反感,便冷冷地说道:"我觉得,一个偷马贼应该硬朗,结实,个子高大,……象你是不行的!
就是挂起了招牌,有什么用处呢偷十回百回,也无非落得一顿好打,这并不是我小看你.
"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微笑道:"你说得对!
……可是,我会再干第二次么""啐!
那你简直是疯子!
"他愈说愈不明白了,我就这样抵塞他起来.
"哪有刚刚开张,就关起店子来!
""这是我糊涂了,倒该先告诉你.
……唔,你擦过去一点吧!
那里象还在流血!
"他顺手搔一搔头,乏力地笑着,"我不说,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问你,老邓、大老杨他们,在你们店子里又吃又喝,会过账没有……口说是记着,其实哪里给过呢……就真的要给,你老板也不会收呀!
……我告诉你,这不止你老板一人才这样,就是全山谷,以及横顺几百里地方,凡是做老板的,总和我们偷马贼拉拢,事事讨好!
……原因在哪里呢一说就穿了,个钱都不值!
……这边外国人管,说起来厉害得很!
其实呢,你我汉人自家伙的事情,倒一直不管你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
……这你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偷马贼处处可以逞狠呢"这一来,我象如梦初醒一样,明白我老板的善举了,同时,却又不服老三这种先知一般的神气,便抵一抵他的肋巴骨.
"处处逞狠为什么你又挨打了""不是那样说呀!
"他略微窘迫地笑,"俗话说得好,人多为强,狗多为王.
我一个人,怎么能敌住那许多牛呢……要是我也人多,那就开抢了,还用得着偷……那时候,这个招牌,也就该改成抢马贼了,嘿嘿.
"无形中,他又拿手摸一摸他的衣襟口.
随后,他见我沉默着,就自言自语地,现出盘算的神气.
"现在,就怕不知道!
……唔,不会不知道的,不会不知道的!
……"虽然我已明白一切了,但仍旧觉得他的样子,总象个发痴的人,便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于是,他瞟我一眼,正起面孔说道:"你不要笑!
这有什么好笑呢……一个人要活起来,总得要有打算的.
……你想想我们这辈子人,一落下娘胎,就连针尖大的地方也没有.
双肩抬一张嘴巴,谁也不肯让你插脚下去.
到处都听着这样的话:这是我的呀!
老哥,请让开!
……妈的,这世道简直岩石一样,总是容不下你我干鸡子!
……你想,我该怎么样呢那还消说,只要裂出一条缝,我就要钻进去.
……一个精灵鬼走尽天下,为了什么呢不管他怎样花言巧语,骗不着我的,无非是寻那裂缝罢了.
只有你们这批老实拐子,不懂得这个,人家要你,就活,不要你,就活不下去,象半天云里的风筝,半点不由己,这样做人有什么味道呢……我呢,自家说一句,三分不象人,七分不象鬼,硬朗结实,更一点说不上.
可是,从明天起,在这横顺几百里内,吃吃喝喝,谁敢不赊我老三的账呢再说一点大话吧,只要我不走,在这里躺几天,饭还愁没人送来么这就是我老三寻着一条裂缝,钻进去了.
"大约由于平日太轻视老三的缘故吧,就听见他这番满有道理的话,也还忘记不了要同他抬杠的,因此,我息着擦药的手,郑重说道:"好的,你钻进去了.
一旦人家把裂缝补好,那你又怎么办呢""补好不会的!
我们也不让他们补!
"他突然现出狞恶的样子,"既然找着这条裂缝,你想,我们是死猪么那一定要把它捶得更开些,更宽些!
"这时,我蓦地感到这个弱小人物的高傲了.
我蹲在他的身边,替他擦药,还对他有些同情,现在才觉得,在他身上升腾起了强烈的争生存的欢乐感情,是用不着任何人的怜悯的.
后来,等我要离开这个山谷时,他已吃得油光满面,变成矮壮的汉子了,并且常常骑在没鞍子的马上,往来山中.
对我也不再称老哥,只轻佻地叫道:"老弟,老蹲在一个地方,会发霉呀!
去找找裂缝吧!
"(原载1936年6月29日《大公报·文艺》(津)171期)七指人吃了酒过后,第二天爬起来,精神颓唐,眼睛红红的,一面打哈欠,一面就骂吃酒吃肉的出家人,没道德,死去定会坠地狱,骂得听的人都高兴笑了,他也就十分神清气爽起来,快快乐乐去做点事情.
倘若这天没有人听,无处可骂,便一直象倒了霉似的打哈欠打到晚上.
——这人便是清如师,一个不大住庙子,专去游方的和尚,手指头只有七根的.
我和他相识,而且处得很久,是在路边的一个息客店里.
发现他这种古怪脾气的时候,我就嘲笑他道:"你简直在骂你自家哪!
听我劝,你还是悄悄秘秘地,喝酒吃肉好.
"他经我一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嗫嚅道:"我不骂,我心里就不好过呀!
"随即将搔着光脑壳的手,憎恶地往外一挥,他那爱骂人的脾气又发作了.
"象我这样的东西,还不应常常挨骂的么我就愿意你们指着我的鼻子骂一顿,可是你们都鸭子的脚板,一联儿的,口是心非,再不然,就当面恭维背面笑.
使我闷在肚子里,好不难过.
你要晓得一个人明白他做错事了,却又没法子改过来,那就只有挨顿骂才好过哪.
你不要说,让我告诉你吧,善书上有这么一段故事,你听见过没有说是一个人偷人家的鸡吃了,便长了一身鸡毛,扯也扯不掉,使劲扯呢,又痛得要命!
那怎么办呢简直没有办法,羞得来不好见人.
后来巧遇个和尚,那是已有半仙之份了,绝不象我这样的东西,酒呀肉地,还要嫖.
就告诉他,说他偷鸡偷得不好,刚好碰着善人了,半句也没有骂过,咒过,所以他这边的罪,便没处抵消,只得全背在身上.
如果要鸡毛扯得掉,最好在善人那里去,叩个头,说你错偷了鸡,以后再不敢了,并央求他骂你一顿.
这偷鸡贼别了和尚,便赶快去做.
哪知那个善人,才真善得很.
不论如何不愿骂一句.
后来苦苦央求,又把和尚的话,告诉了他,说他骂人一顿,也算做件好事.
这才答允了.
事情不亲眼见过,也许你不相信,真是怪得很,才没骂到两三句,鸡毛便开始一根根,自行落下地去.
……所以,看起来,世间上最厉害的,便是吃了亏,不还手,不回骂哪.
"骂到这里,他那浑浊的眼睛,也变得清明有光起来,嘴角上自然更不会流露出打哈欠的影子了.
至于这种故事,在我看来,只是打胡乱说,不值一驳的.
然而在他那面,我明白,这却造成了他的人生哲学,而且竟作为了日常解除罪恶的根据了.
因此,我就讥讽他道:"照你往天骂的话看来,我老早就奇怪,你为啥就不怕坠地狱原来你才是懂得这个法门儿!
吓.
"他脸红了,不服地辩道:"你嘴巴真刻毒!
我是没办法,才这样的哪.
要是先晓得才来干坏事,那我又何必要做和尚呢(接着举起那只有三根指头的左手)又何苦这样燃指献佛呢"自然我谅解他,承认他之所以这样,原必另有苦衷的,但表面上还是嘲弄他道:"看嘛,你就不服了!
刚才你还是抱怨别人不骂你吗才这样几句话,就说人家刻毒,那谁还敢指着鼻子骂你呢"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搔着光脑壳,口吃地笑着道:"人就是这样混账的东西哪.
总不能依照心愿去做的,自家都要捣蛋的.
先前我蹲庙子的时候,做师傅的,天天骂我打我,那还不好吗啥子吃酒吃肉的罪,都消除了.
可是,道理是这样说,人总是人,不是纸扎的,所以,到底我还是溜开,跑出来过这游方化缘的日子.
起初还自由自在,后来觉得这样拖下去,罪恶会更加深重的,便又一天一天地不好过起来,就打算再跑回庙子去,让那老和尚骂一顿好,可是一想到他骂的那一股凶劲儿,谁还愿意自家去触霉头呢这一来我就只好自家骂自家了.
"我笑道:"其实我听见的,你倒是句句都在骂别个吃喝嫖赌的和尚哪.
"他拉一拉他的圆领大衣说道:"难道我自己是把这个脱掉了的么""不要说了,老滑头,我晓得的,你一面做老和尚骂人,又一面做小和尚吃喝嫖赌,简直是两得其便,惬意得很!
"他见我这样刻薄他,他摇着光脑壳,痛苦地说道:"朋友,我还没有坏到这田地哪,我还没有坏到这步田地哪.
"随即自家责备自家叹息道:"唉,该挨骂的!
该挨骂的!
"我便庄重地说道:"看起来你这个人当初就不该出家的,实在是把路走错了.
""不!
"他也很庄重地回答,举一举他那指头不全的手,"当初就觉得这一条路对!
你不知道我这根指头怎样会没有的,(他拿右手二指,点一下左手的幺指)就是我爸骂出来的哪.
我才偷着赌几回钱,他就跳起脚地骂我,把我骂得好不伤惨,我气不过了,便拖把菜刀来,红不说白不说,就宰下我的指头.
当时,他老人家还很失悔,说是不赌就算了,何必这样呢"我也失声道:"你真做得太过火了.
""过火,你不晓得哪,我当时,心里象有一盆火在烧一样,不这样做,他简直会把人骂死呀.
等到他一失悔,我才大大好过了,就是看见指头上,血不住地冒,也觉得还是做得痛快的.
谁知后来呢,我自己真是该死的家伙,才不到一年,我又偷着打牌掷骰了.
你不要笑,也许你处到我那样田地,也说不定那样去干的.
我告诉你嘛,我爸的办法真是太要不得了,成天把我钉在家里,左也怕我花钱,右也怕我花钱,连到县城去读书的学费,也不肯出,就是这样的吝啬!
你想一个年青青的小伙子,怎能老闷在家里,不死不活地过下去呢这一来,毛病便来了,起先是偷偷地散闷一两回,到后来便越发滥了,简直把先前宰指头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
等到我爸查出我,偷出许多钱,都输掉了,便气得要死要活起来.
开始是结结实实打我一顿,后来便要赶我出门.
亲戚家来劝,也不听,说我就是宰下一只手膀,他也不相信我会洗心换面的.
我自己呢,看一看宰过的指头,觉得就是要决心改过,自家也不敢有啥把握了.
这一来,我只有去出家,听凭菩萨把我怎样处置.
……你不要笑,我当初一进庙子去,看见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就相信,我会好起来.
早晚听见钟罄的声音,都有说不出来的欢喜.
一直住了两年,没出庙子一步过,成天全在念佛修行.
我还想,要是我爸,那个老东西,走来看我,还敢说不二不三的话吗自己着实得意.
哪知我们这些没根底的,到底成不了佛……唉.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息了,我催他之后,才又继续说下去.
"就是有一天庙子做啥子会,来了不少的居士婆婆,居士奶奶,我才大大诧异了,为啥子先前一向见惯了的少女嫩妇,是那么令人……唉.
"他不好意思地红起脸来.
"第二天,庙子重新清静了,我却不安起来,简直连敲钟应敲几下,都忘记了.
扫地的时候,看见阶边的青苔上,昨天留下的脚迹,也有些出神,不忍把它扫去.
成天都想到外面去走走,小沟边上,那些从来不大留心的红绿野花儿,也使我非常记挂起来.
甚至连照到庙子里的太阳光,也觉得没有田地上的亮些,好看些.
一天一天地,我连从前欢喜听的钟罄声音,喜欢闻的檀香味道,都讨厌得要命.
我把这情形,偷偷告诉一个老和尚,他才说我中了魔了,我问他有没有解救的法子他说有是有的,只是苦一点,便是要燃指献佛.
"他一面就举起左手来,一面继续说下去.
"看哪,我的第四指,就是这样完了的.
当时真是痛得钻心入骨,头也发昏,啥子邪念头都没有了.
后来呢,指头好了,哼,邪念还是钻了进来.
这一来,一切便完了.
""唉!
我是该挨骂的!
我是该挨骂的!
"他那颓唐样子深深打动了我,便替他打算道:"其实你尽可以还俗哪!
难道你还怕别人骂你吗""骂我倒不怕,其实我倒愿意人家骂的.
就是这张皮害了我,披了十多年,弄成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拿的东西了.
"他一面感慨地说,一面举起右手理他的衣衫.
我看见他右手的幺指,也是缺了的,我想问这又是什么原故,但我却怕更引起他的痛苦,便不再问了.
(原载1937年1月29日《申报·文艺专刊》63期)两个伤兵火车到羊楼司车站的时候,偏西的太阳,已经离山不多高了.
两个伤兵走进车厢来,就在我邻近的座位上,勉勉强强挤坐着.
一个客人,据他自己说是曾在南京机关上服务的,就立刻替他对面卧铺上躺着的妻子,拉上布幔来遮着;他对于在他身旁坐的伤兵,显然感到了充分不快.
那伤兵也觉察出来了,便说道:"我们是到岳州去的,等不久就下车了.
"脸色显得很和顺,态度毫没一点倨傲的样子.
车走得快,挂布幔的铜圈子,便慢慢滑开,躺着的女人,也就渐渐现了出来;起先还是那男子将铜圈拉上,随后便由那位伤兵赶快替他遮起.
他这种极有礼貌的动作,不久就使那位男子的脸色柔和了,对于他的谈话,也带着并不轻蔑的神情.
同伤兵谈话,时常提起问话的对手,便是那男子带的勤务兵.
他是睡在高铺位上,盖的老羊皮灰布外套,有一片拖了下来.
他一谈话,总把两边牙龈上的飞牙露了出来,样子仿佛在笑似的.
伤兵也高兴谈谈讲讲,他的脸黄黑带红的,大约是在伤好之后,健康业已完全复原了.
如果不是还穿着医院的衣服,谁也不会把他当成伤兵的.
另一个伤兵,个子高些,是挨我更近的地方坐着的.
他人就瘦削,脸上现出颊骨,也没血色,好象蜡人一般,黄白黄白的.
他一来坐着,也不看任何人,也不讲话,只是默默地闭着眼睛,将头和背,都全交付与壁板和窗子,一任车去抖动摇摆了.
有时听见他的同伴跟那躺在高铺上的勤务兵谈得笑起来的时候,他才张开眼睛看看他们,偶尔还动动嘴唇,低声附和几句,只是他并不随同发笑.
我见勤务兵伸下头来问道:"那就怪了,五六天都没饭吃,那你怎能打仗又哪有气力跑路呢"强健的那个伤兵响着哈哈回答说:"那你才呆了!
没饭吃人是活的呀!
他可以找别的东西来装肚皮哪!
"勤务兵歪着头,表示不相信地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战场上人家住户都烧个光了,送饭的夫子,还没送到,就给炮弹炸弹打死吗""那有什么相干呀!
战场上吃的东西还多呀,日本鬼子打来的炮弹,就够你饱一辈子啊.
""特!
"勤务兵这么作了一声表示非难,但接着也和伤兵纵声笑了.
挨我坐的这一位伤兵,就张开眼睛慢吞吞地说道:"在嘉善过的那五六天日子,丢娘的,想都不要想,全是嚼田里的毛豆和谷子哪.
"勤务兵赶紧偏起头皱起眉毛问他道:"那不是很难吃的吗""那还用讲!
"挨着我坐的这位伤兵,简捷地如此答复一句,跟着就双眼闭拢,神情象不耐烦再说话似的.
勤务兵还想问下去,看见他那种光景,也就不做声了,略微失望地张望着他.
那位健康的伤兵,就又兴趣勃勃地说道:"吃豆吃谷子,你默倒是剥去壳子么有那样的!
简直是连毛连皮子,连叶连泥巴,一块儿乱嚼,哪容得你去洗泥巴,去剥皮子!
"勤务兵做出厌恶的神情摇头说道:"我宁愿饿死,我都不要吃!
""吓,吓,小兄弟,你是在这些地方呀!
叫你上战场:可就不同了!
……我告诉你,上了战场,人就象发了疯一样,顶喜欢的就是吃子弹呀!
吃连毛带皮的豆子和谷子,更是算不了一回事的.
"勤务兵又"特"了一声,仍旧和伤兵一同笑了起来.
伤兵笑着说道:"这你又不相信了,我请问你罗,一个人不想吃子弹,他跑上战场去做什么……闯鬼了!
"勤务兵就驳他道:"你在说天话!
谁不晓得上前线打仗,是由于热心爱国呢"于是伤兵就立刻回驳道:"热心爱国才上前线,那他们这些不上前线的,你敢说他们都不热心爱国么我告诉你,我们当兵的,除了热心爱国,还特别喜欢吃子弹呢!
你看,我吃了一顿东洋大菜,于今差不多发胖了.
你老弟,要长得快,听我的话,还是上前线去吧!
"勤务兵又"特"了一声,向那位闭着眼睛的伤兵看了一眼,笑着反问道:"他不是和你一样,也吃一顿东洋大菜么为什么他又那样瘦差不多鬼一样.
"尾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健康的伤兵从容不迫地笑着说道:"这你都看不出来么他见了东洋大菜,就——呵,又溜开了,"说着就把那遮着女人的布幔,迅速地拉来掩着.
"他真饿得很,见了东洋大菜,就象害了馋痨的人一样,一下就吃伤肚皮了.
比如饭是养人的,你多吃了,看你病不病"勤务兵见左说也难不着他,右说也难不着他,便拿重话刺伤他道:"那你真会说,我请你再去吃一顿东洋大菜,饱得来连爬都爬不动就好.
"接着就嘻嘻地笑起来.
健康的伤兵,毫不介意地说道:"吃,老早就想去吃了,可不象他那样的的馋痨,我懂得那种东洋补药,只能一点一点地吃哪.
"挨近我坐的这位伤兵,大约已入睡了一会儿,到这时忽又张开眼睛,插嘴道:"日本鬼子的罐头我倒吃过,记得在江湾那一仗,一声号子冲过去,香烟哪,牛肉罐头哪,不晓得捡了多少!
"健康的伤兵就向勤务兵点一点嘴巴道:"你听听看,我哄你做什么"勤务兵又"特"了一声,"我不晓得他说的牛肉罐头就是手榴弹,香烟一定是什么毒气东西.
"说完之后,就向瘦弱的伤兵看看,象是盼望他有所说明或者把他的话加以纠正.
但这位伤兵,却象怕多说话会费精神似的,不管勤务兵怎样乱推测,老是合着眼睛打他的盹.
这样一来,反使勤务兵看见他那种不儿戏的神情,倒怀疑自己的推测了;隔了半晌,让火车用吓人的巨响,完全通过一座桥梁时,才作古正经地问那健康的伤兵:"那种牛肉罐头,你吃过没有""怎么没吃过就是吃过了,我才会到这里来坐火车呀!
你好问得傻罗!
"伤兵仍然笑嘻嘻地说话,一点也没疲倦的样子.
勤务兵搔一搔头,说道:"不要说笑话了,我是老实问你哪.
"伤兵拍打一下他的膝头,作出微微嗔怪的神情道:"这才怪了,说一半天,你还默倒我是在说笑话么我告诉你,我讲的话,没一句不是的的确确,实实在在的,……今年你十几岁了,……十五岁!
等不几年,你去吃吃日本鬼子的牛肉罐头吧,你就晓得我老哥说的,半点不假!
"勤务兵睁大眼睛问道:"要同日本鬼子打那们久么"伤兵这回严肃地说道:"要是日本鬼子不退出我们中国,我们是要永远同他打下去的,一直打到儿子儿孙!
……那就是说我们这一辈子,都要吃他日本鬼子的牛肉罐头.
"说到尾后这两句时,又忍不住发笑起来.
挨我坐的这位伤兵这阵又张开双眼,吞咽一下嘴里冒出的唾液,叹息似的说道:"医院里的伙食,太不好了,我想这回转院到岳州去,该要好点吧.
"接着闭拢眼睛,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听说山西那边的粮子,常常搞到日本鬼子的吃食东西,丢娘的,倒不如就上前线的好!
"这阵他是闭着眼睛说的.
那位健康的伤兵便搭嘴道:"这就要看大家打得好不好,会不会用计.
不然的话,就要吃他小老弟说的那种牛肉罐头了.
"这位挨我坐的伤兵,并不睁开眼睛,只是咂一咂嘴巴,现出馋痨的样子说道:"只要是牛肉罐头,总是好吃的.
"健康的伤兵哄的一声笑起来了,一壁还向勤务兵霎一霎眼睛,意思象是说你看他还蒙在鼓里呢.
跟着又把滑开了的布幔,好好地拉拢过去.
那位自称是南京机关上服务的客人,向我们这些坐在左右邻近的,带着夸奖的语气说道:于今的老总,真是大大不同了!
要是先前么,你哪里敢同他们坐在一块.
"那位健康的伤兵就微笑着说道:"这原是我们打仗学来的乖呀,在这里还不打紧,那到山里面去打仗,粮食一送不到,好泉水又找不着,你不靠当地的老百姓,你靠鬼呀!
不管你是天,俗语说得好,寡妇生儿子,总得有人帮忙才成.
"挨我坐的这个伤兵微微张开眼睛,说道:"真是,在江西地方受够老百姓的气了.
一进门去,连稻草都找不着一根.
"在南京机关上服务的客人同意地叹一口气道:"我们的军队打江西真是吃了不小的亏,……真是不小.
"挨我坐的这位伤兵,并不理睬他,只是随着车厢的摇摆,不住地点动着他的头.
那位健康的伤兵,却很有精神地笑着接嘴道:"老实说呢,在我们这些士兵弟兄看来,倒得益不少哩.
"说到这里,一面拿眼睛扫视一下周围的客人,意思象要显显他的创见似的.
勤务兵露出两边的飞牙,笑着向众人说道:"不要听他的,他又扯谎聊白了!
"在机关上服务的客人拿出几个煮熟的蛋来吃,顺手便对这两个伤兵各送一个蛋.
并一壁吃蛋,一壁向那健康的伤兵说道:"你说下去吧,我倒要听听你的意见.
"伤兵接着蛋,一面剥蛋壳说道:"怎么说我们得益不少呢别的不说,先前我们坐车,有哪个老百姓肯拿蛋招待我们,一看见就讨厌得要命,恨不得两脚踢开,强盗,叫花子,你给我滚.
……于今这些好处是哪里学来的哪,就是那个使我们吃亏不小的地方!
……人家待老百姓多和好呵,进屋就替你扫地,哼哼,一切都客客气气的.
"望望周围不再说下去.
接着就吃起蛋来了.
勤务兵也接主人一个蛋,他见伤兵好一阵都不讲话,便一边吃蛋,一边笑着问道:"同志,这个蛋比日本鬼子的弹哪个好吃一点""当然这个不够味儿了!
这个蛋只有嘴巴才肯吃.
你看它肯吃么……它肯吃么"把他剩在手里的半个蛋,喂在手杆上一下,又喂在脸上一下.
"要是日本鬼子的蛋么,我就恨不得长千万个嘴巴来吃了,腿子也要吃,胸口也要吃,背也要吃,手也要吃,那味道儿真是好得很!
"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勤务兵笑得不住地翻动着身子,等到笑停止了,又逗伤兵道:"你头回吃的日本蛋,又是哪块地方吃的呢""哪块地方,就是这个饿东西豪强哪,它家伙一嘴就抢去吃了!
"伤兵一面拍拍他的左边大腿.
勤务兵继续逗他玩笑道:"要是再吃过去一点,吃到腿骨上,那看你怎么办"伤兵要笑不笑地说道:"那它可比你还聪明哪!
并不象你那样傻头傻脑的,不论什么蛋,都只晓得张开嘴巴乱吞哩!
"勤务兵又"特"了一声,打算再找点什么话来逗伤兵的时候,他的主人便把朝着窗外观望的头掉转来,吩咐勤务兵道:"要到岳州了,你把暖水瓶准备着,等到站就去买瓶开水.
"勤务兵立刻就从高铺位上爬了下来.
窗外的原野,渐渐笼着夜色和晚烟了,远一点的村落人家也慢慢模糊不清起来.
挨我坐的这位伤兵张开眼睛,略略精神振作一点,现出很担心的神情说道:"今晚到医院,怕赶不上晚饭了吧"那位健康的伤兵就接嘴道:"管他的!
赶不上晚饭,咱们不会进馆子么天津馆,四川馆,广东馆,湖南馆,随你意哩.
"挨我坐的伤兵,便斜起眼睛冷冷地看他一眼,说道:"你请么""不是我请还有谁请问你,伤兵老爷!
""你拿什么去会账卖你自己么""啊哟,你怎么这样看不起人!
你不要问,只消同我一块去.
你看,吃了之后,嘴巴一拭,……哼,哼,钱么中央银行去支听见没有……听见了.
……这下回头来,……老哥走吧!
"挨我坐的这位伤兵,大约对于他的疯言戏语听得太多了,此时就毫无一点感应,只是轻轻地合拢了他的眼皮.
到岳州,那位健康的伤兵下车的时候,向大家和悦地点点头,并向勤务兵笑着喊道:"小兄弟,咱们火线上见!
"挨我坐的这位伤兵,也不说话,也不向众人看一眼,只是怯怯弱弱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跟了出去.
1938年6月于湖南宁远(原载1938年10月《文艺阵地》2卷1期)花园中我们家里有一个花园,其实最不象花园,我相信世界上绝没有那样的花园!
但我做小孩子的时候,从没有疑惑过那不是一个花园.
我们的花园是一座回字形的大房子,连着横堂屋的.
回字形中间那个小口,开着天井.
房内没有窗子,除了两道门而外光线就全靠天井上头的天光.
壁上刷着上好的石灰,非常地白,挂着不少的字画.
最记得的,是好几幅有色彩的雄鸡,样子和地上走的雄鸡一样大,一样活跃.
又一幅是一个红头发,头上长着树子,背上背个道人的柳树精.
天井里面放着一个方形的大石缸,满装清水,水中耸起一座与缸子小不了好多的假山,山上长起小小的树木点缀起玲珑的亭子,另外则铺着浅草似的青苔,石缸外边,又放着一大盆牡丹,一瓦缸海棠和许多小盆的兰草.
从天井上头望去,可以看见摇曳在房顶的青枝绿叶的竹子.
通到外边那道小门口,则砌着矮矮的花台,芍药剪绒黄杨木茧壳花,长得满台都是.
隔墙还有桃枝伸过来,花落的时候,便会一片一片地落在花草丛中.
这在乡下农家说起来,算是最清幽最雅致的地方了.
家中宴请客人在这里,祖父看书在这里,祖母做针线在这里,祖父赶场去了,我们小孩子绕柱跑着做游戏,也在这里.
记得在一个冬天,我闯进花园去,看见四叔父坐在矮凳上编烘笼,我就停了下来,蹲在四叔父旁边,看他把细竹篾丝子,绕在小瓦钵子周围,不住地编着,长长的细竹篾丝子,就也不停地在地上发出小小的响声.
小学教书的父亲,已放寒假了,他不大坐在家里看书的,也不常到花园里来,他喜欢同我们小孩子一道扯草喂兔子,喜欢放起鸽子,飞在晴美的天空,绕来绕去的打圈圈.
但他这一天却在花园里,把一本庞大的书,放在膝上翻看,比祖父平常看的《资治通鉴》还要大了一倍光景.
后来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家谱.
父亲看了一会,笑着说:"当真有这样的事情,他们总默倒是讲来好听的.
""啥子事情"四叔父一面编烘笼,一面好奇地看着父亲,又望望父亲手上那本大书.
他是编烘笼的能手,正如家里人的称赞,闭着眼睛都不会编错的,时常有着想找人讲趣话的神情.
父亲眼睛离开书,现出报告一件趣事的脸色,高兴地说:"谱上明明白白写着的,讲我们上川来的祖人,从湖北来的时候,路上带个咸蛋,就吃了一个多月才吃完.
"四叔父皱一下眉头说:"这样看来,当真穷喃,我还以为是人家说来挖苦我们祖先的哩!
"祖母停下做针线的手,微笑地向四叔父说:"哪里算是穷!
这是你祖先人俭省!
"父亲指点着书,思索地说:"我看,穷怕也有点穷吧别人也会要说,要是不穷,就不会离开湖北那个老家了.
我在地图上看来,麻城县就挨近河南安徽那些地方,一定是土地贫瘠,出产不好,再不然就是遭了水旱天灾.
"四叔父看了祖父一眼有些怕说却又忍不住似的说道:"我看,怕还有另外的原因!
他们不是说湖广填四川,都是捆着手来的么只是大小便的时候,才准许放开,如今大小便不还叫解手吗"父亲也看祖父一眼,现出很不以为然的神情,责备地反问道:"那样讲来,我们的祖先还是犯法的么这不对的!
"祖父咳嗽了一声,祖母、父亲、四叔父都禁不住望他一下.
祖父在书上做一个记号合了拢来,然后抬起头教训地说:"犯法这些事情,断断不会有的!
我们的祖先,个个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哪会犯法穷倒是免不掉的,只是他们那种俭省,我们后代儿孙,的确一丝一毫也赶不到.
如今的穷人,不说一个蛋,吃不了三两天,就怕一顿也不够.
我们上川来的祖先人,若不是口逻肚趱地俭省,那会发到今天这么多的人才之其成家立业的大本,就是要靠勤俭两个字上用功夫.
"于是又单独望着四叔父说:"一个人不脚踏实地,勤俭做人,一天到晚只起些空想头,这是做不成啥子事的.
"接着祖父自言自语地说,"我去看看鸡喃,该没跑出去吃菜嘛!
"祖父在家除了管理长年月伙种田而外,还常常注意菜园里的菜或者撒些谷头子来喂鸡鸭.
四叔父见祖父走后,就息下手来,嘴里慢吞吞地重复着祖父说的那一句话"只起些空想头",随又摇一摇头,似乎在表示反对,跟着笑道:"那他们这么远跑来做啥子我看总有些想头的,要不然单在湖广勤俭下去不好么"父亲用手指头敲着书页,同意地说:"那当然,听见四川土地肥沃,出产丰富,又还可以随你意思,插占田地,哪个还想不来呢"四叔父见父亲同意他的话,便颇为高兴起来:"这才说得起走嘛!
没有这些想头,哪个肯来"随又惊异地问:"插占田地!
到底咋个插占田地,听到听见好多人说,总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父亲指点着书说:"这明明白白写在谱上的,明朝末年张献忠剿四川,到处杀人放火,所过鸡犬不留,弄得田没人耕,地没人种,连城里都长满了野草树木,还有老虎、豹子藏在里面,这时候田地没有主子,也没人要了,外边来的人,能耕种多少田地,只消插起树枝树桠,做个记号,便永远归你管业了.
"四叔父忍不住喜滋滋地说:"当真有这样的事么那张献忠倒干的不错嘛!
"祖母立刻责备地说:"你发疯了,杀人放火还干得不错!
老实说,张献忠那个鬼东西,唯愿他堕十八层地狱,永远都不得翻身!
"四叔父笑着曼声说道:"尽管你骂他!
没有他,我们如今怕还在那个什么地方受苦寒吧!
"父亲抬起头来,有所感慨地说:"这历史的事情,很难说定的.
象隋炀帝一样,为了看花,大开运河,又劳民,又伤财,开得天下沸沸腾腾的,当时哪个不抱怨可是拿我们后代人看来,却又觉得功德无量了,他开了运河,沟通了南北运输,给后人无限的方便,不过,认真说起来,哪里是为了后来的人好呢张献忠杀人也是一样,他杀人没有目的,只是生成的魔王,喜欢流人的血罢了!
"四叔父一壁编烘笼,一壁迟疑地说:"好象他们又说的不同!
……他们说张献忠剿四川,全是为了报仇.
"父亲好奇地问道:"哪一个说的"四叔父把烘笼放在膝上,慢慢地编,一壁微笑着说:"人家乡里人都这样说哪!
他们说张献忠是个老陕,一向帮人赶骡子赶马,常常跑到四川来驮烟.
他穷得很,冬天都没鞋子穿,老是光脚两片的,跟在马驼子后面跑.
这样的角色,四川人当然没有看在眼里,再要是骡子跟马踩了路边的禾苗,他还得背起挨一顿好打.
听说有一回在路边上解大手,他抓把草叶子来揩屁股,"说到这里四叔父首先笑了起来,"那才碰巧罗,他抓着一把蠚麻叶子.
"这使父亲祖母和我都忍不住跟着叔父大笑起来.
祖母笑了之后,还得意地说:"我看,这全是天有眼睛,才这样叫蠚麻蠚他!
"蠚麻这种东西,不知道别省有没有.
在我们四川却是一种野生的草木植物,叶片像麻的叶子,茎杆矮矮的,长着分歧的枝桠.
通身布满细密的绒毛,手一稍稍挨着,便得非常之疼,我们小孩子疼得大哭不说了,大人还要痛得流出眼泪.
因此,张献忠误把它拿来当草纸用,那痛的厉害程度,当是不难想象得出的.
同时想着,一个恶人受了这样惩罚,真是再好没有了.
四叔父笑着继续说道:"张献忠当时,疼得怪叫起来,他骂四川地方,不但人可恶,连草也可恶的.
从此赌下弥天大咒,得势的时候,要到四川来报仇,连草都不留下一根.
"祖母诅咒地说:"看他就不是东西!
蠚麻惹着你,你扯蠚麻就是了嘛!
你做啥要杀人偏偏蠚麻没扯干净,人倒给他杀光了!
真该永世堕地狱的东西!
"父亲却有点怀疑地说:"说他到四川来赶马,那倒怕是有的,如今老陕不是还年年来驮烟么只是蠚麻揩屁股,我看多半是编来摆龙门阵的.
"祖母也接着同意父亲的意见了,笑着说四叔父道:"总是你想些来编的嘛!
"四叔父停下编烘笼的手,翘起嘴巴,仿佛受了委屈地说:"我编的,说烘笼是我编的,倒差不多!
……你们去听听看,哪个种田人不这样说"父亲用指头敲一敲书说:"没有写在书上,总有些靠不住的.
"四叔父埋着头编烘笼,神情显得很不高兴.
父亲专心看着那本大书一会,忽然说道:"我不晓得,我们的祖先,为啥插占在这块干地方,不插占到大水坝去"我们住的地方地势比较高点,冬天河里有很旺的水,到夏季应灌田的时候,却渐渐地少了,非另挖泉塘,车水补救不可.
人们住在这里耕种,当然很是辛苦的.
而到县城去的路上,只消走个七八里,便是大水坝子,一年四季,河里都是铺沟漫限的水,农人挖开田埂,自然就有水流进去,再不然或者在河边上安上筒角车,由河流冲动,自行划水进田.
人力和牲畜力,都用不着的.
四叔父,听他一向的谈话,早就欢喜大水坝了,这时父亲提起这个事情,他重又兴奋起来,不快的脸色,立刻消逝,他接嘴说道:"我看,我们的祖先,不是傻,就是太老实了!
"祖母忽然作声咳嗽一下,那声音显然不是为了咳嗽,而是带一点透露消息的意思,所以看着书的父亲和编着烘笼的四叔父,都略微惊异地四下看看.
原来祖父已转来了,正背剪着手,向过道上的花台瞧着什么东西.
祖母因坐的地方,对着过道的门,因此,她先看见了祖父.
她怕四叔父说话放肆,逗祖父不喜欢,就示意四叔父说话留神一点.
但因四叔父说的很大声,祖父已经听见了,他走来严厉地向着四叔父说:"你在乱讲个啥……你咋个晓得我们祖先是傻的简直打胡乱说!
"祖母忙望下祖父,又望下四叔父,似乎想说点话来解释,而又一时找不着话似的.
父亲便微笑地把插占的事情讲了出来,并表示出他的疑问,光景想从祖父那里得着解答.
祖父脸色转温和了,用手理理短短的胡子,沉思了一会,才慢条斯理地说:"这里可以看出我们祖先忠厚,当时上川来的湖广人,一定很多的,不消说大家都要抢占水多的田地,好种起田来,多占便宜,不花气力,我们的祖先,却不在这点上打算,他想只要土地肥,出产好,多花气力来车水灌田,那算得啥呢气力出在身上,又不用钱买.
何况气力这东西,越用越有,越用越大.
只有越想偷懒的人,才越没气力!
越没气力,就越想偷懒.
俗话说,叫化三年官都不想做,那是一句真话.
我们的祖先,勤快、俭省、不怕辛苦这三点,都是我们后代儿孙应该学的!
"祖父走到石缸边上,看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其实呢,一个人只要勤快、俭省、不怕辛苦,有啥子地方不好住呢"祖母也停下手里的针线,应和着说:"那不是!
"祖父见石缸内的假山上,落有一片竹叶,尖起两根指头,将它挟来丢了.
同时,大约由于祖母的应和,脸色显得有些高兴,接着说道:"一个人总爱他生长的地方的.
一道小河,一座树林,一块泉塘,一坝田地,哪里没有呢看起来寻常得很,可是你在那道小河里洗过澡,饮过牛马;你在那座林子里息过凉,捡过柴火;你在那块泉塘里车过水,灌过田地;你在那坝田地里耕过种过,收获过米粮,那你就恋恋不舍了.
就是门外边,你早晚走惯的小路,都对你亲切得很,哪里有条埂,哪里有个洞,用不着眼睛细看,你就能容容易易走过,不会跌绊.
我到外边去息过,不说晚上臭虫多得很,睡得不舒服,就是天刚亮的时候,听见鸡叫,也觉得没有家乡的鸡,叫得好听.
一回来,还没落屋,人再疲倦,脚再拉不动,只消望见那一向看惯的林子,小河,田地以及院落人家,就立即安心了,有着说不出的快乐.
"随又感慨地说:"真是俗话说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祖母藉此箴戒四叔父地说:"他就老想着外头好!
你看,外头有啥子好处么一个人哪里舍得离开他的本乡本土!
"祖父趁势说道:"我看,我们做人除了勤快、俭省、不怕辛苦这三点之外,还得安份守己,不要起些非份的想头.
……这是顶要紧的!
你没这点存心,你就有万贯家私,你也享不到安乐的,……我看,越想懒的人,就越有非份的想头.
"后面堆柴草的房屋里,有生了蛋的鸡婆,在咯多咯多地叫着.
祖父不再说下去,就到后面捡蛋去了.
他对于养鸡养鸭,抱有极大的兴趣.
四叔父一直埋着头编烘笼的,这时才仰起不快活的脸子,反驳地说:"那照这样说来,我们上川来的祖先,就第一个是懒人了!
""看你又在打胡乱说了!
"祖母警告地说,一面还望一下过道那面.
四叔父知道祖父走开了,大胆地说:"我们上川来的祖先,为啥要离开他的本乡本土呢我看他第一个就是不安份的!
要是安份的,他肯离开他的家乡,走到几千几万里的地方来么"祖母回答不出话来,只责备道:"你能干!
偏生你才有这些想头!
"四叔父一面不息手地编,一面不平地说:"埋怨人,要埋怨得有道理嘛!
"父亲合上手里的家谱,不想再看了,却咳嗽一声,清一清喉咙,然后向四叔父说:"我看,我们上川来的祖先,倒并不是不安份的!
原因是他们的本乡本土实在不能养活他们了,他们才不得不走开了的.
你想,拖儿带女,要走他几千几万里,不是为了没法子,谁肯吃这份苦!
""那这样说,我们的祖先,以前在湖广那个啥子地方,一定是很穷很穷的人了!
"四叔父息下手,现出聪明透顶的神情问.
祖母不高兴地抵塞道:"偏你就那样晓得!
说得就好象前世在湖广投过胎的一样!
"父亲现着考虑的样子笑着说:"也可以照你那样说,我们上川来的祖人很穷.
其实又何尝不可以这样说,他们有田、有地,只是地方遭了干旱水灾,三年没有收成,弄得没法子过活,才只好跟人家一伙儿逃荒起来.
……我觉得这样说,倒还要好些.
我们做子孙的人,也应该这样来看!
"四叔父仰起脸子,沉思一会,才又似笑非笑地说:"要是他们有田有地,那干旱水灾一过,就该仍旧转回去!
为啥子一逃就逃它几千几万里别的地方不逃去,为啥偏偏逃到四川来四川那时候,照谱上说不是到处荒起,跟遭了干旱水灾差不多"父亲没有回答,只带沉思的样子,微微地笑着.
似乎对于四叔父的话,很感兴趣似的.
四叔父有些得意地说:"我看,总是听人家说,四川土地肥,出产又好,才巴心巴肝的老远跑来!
要是老鸦等死狗,老顿在老地方,那怕现在还穷得没有裤子穿哩!
"父亲一面放下书,一面走开,笑着说:"这一笔老账,很难算得清的!
"四叔父见父亲走后立即现出不满的神情说:"有啥子算不清明明白白的,我们上川来的祖先,就是一家很能干的人些.
只要听说那个地方有好田地可以插占,可以耕种,他们就能不辞千辛万苦地走去.
他们这种不安份的勇气,我顶喜欢!
我觉得穷并不要紧,只怕穷得来光想听天由命,不想打出一条活路来!
哥哥他们,生怕人家说我们祖先穷,这有啥相干呢刘备不是还织过席子,关羽不还推过车,张飞不还卖过肉,朱元璋不还跟人家放过牛么"四叔父在私学里读过全部的四书五经,自己还去进警察训练所,在城里站过岗,又进蚕桑学堂去学过种桑养蚕,似乎都干得无味,仍旧回家种田,闲时就看《三国演义》这类的书,还买成刀的草纸拿来学习大字,《康熙字典》也每天要翻一下.
我们温习学堂里面教过的书,他有时会来纠正地说:"唔,《康熙字典》上,不是这么读哩!
"所以谈起话来,颇能头头是道,讲出一些奇异的想头,绝不象一个单摸锄头把子的庄稼人.
祖母笑着责备他道:"就作算你说的对,你们上川来的祖先为了穷才离开本乡本土!
那你自己呢终天东想西想的,总想到外面去鬼混,又到底为了个啥你不是吃得饱饱的,穿的暖暖和和的吗这屋里难道还缺你哪一样,你跟我说说嘛!
"说到最后,祖母停着缝纫的针,敛着笑容,极其认真地问.
四叔父停下手,想了一想,然后笑着说道:"我先问你,假如世上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没有旱灾,没有水灾,又没有蝗虫,个个庄稼人又都有自己的田地,种出的谷子、麦子,有鸡蛋、鸭蛋那样大,养的六畜又肥又壮,没一个害瘟的,金银财宝全不稀罕,砖块子那们大的,由随你拿来垫猪圈牛圈.
随地都有夜明珠,晚上看夜戏回来,用不着点灯笼.
这你想不想去吗"祖母禁不住笑了起来,大声地说:"你在做梦罗!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地方除非是西天活佛在的极乐地!
"祖母这时已学曾祖母的样,每逢初一十五在吃素烧香敬神了.
没事的时候,还在家中供奉的观音菩萨面前,念一通目莲救母那样的经书.
至于唐僧取经,孙猴子闹天宫,猪八戒吃人参果,以及韩湘子九度文公十度妻的故事,也已渐渐流行在家中了.
四叔父因此就又问道:"那末,西方的极乐地,你老人家想不想去呢"祖母敛着笑容,严肃地叹一口气:"想哪个不想!
就怕没那份福!
"四叔父笑着问道:"那你又常常念经吃素做啥呢不还是想苦修苦练,跑到那里去么婆婆她们恐怕日夜都想着哩!
"祖母笑着嗔责道:"你就那样晓得!
"四叔父笑着抵塞地说:"这有啥子关系呢又不是你们心里在想丑事情!
"祖母笑着骂道:"越说越不象话了,快编你的烘笼,看你今天一只也编不起!
"四叔父只怕祖父一个人,祖父轻声说他几句,他都不敢反驳.
对于祖母却就不同了,祖母骂他一顿,他都满不在乎的,所以他这时就笑嘻嘻地说:"我并不是说你们想得不对呀!
我只是想问一句,你跟婆婆她们这种想头,是不是妄想,是不是不安份呢"祖母这回生气了,马起脸骂道:"你跟我少说些好话吧!
"四叔父笑着反驳道:"这就说都说不得了!
"祖母脸色转温和了,却仍然嗔责地说:"菩萨的事情,你们不能随便拿来嘴上讲的!
"四叔父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略微讥笑地说:"那有啥子要紧头,人家《西游记》、《封神演义》讲了好多罗,也不见得就得罪了哪一个菩萨"祖母想了一会,才说:"人家书上是恭恭敬敬地讲,也象你嘻皮笑脸的,那还要得!
……快编你的烘笼吧,不要多讲了.
"祖母拿根线对着天井射下的天光,下细地穿针.
四叔父不以为然地说:"你没看过!
哪里全是恭恭敬敬地讲有些地方还在讲菩萨的笑话哩!
"祖母没有回答,只越发马起脸,凝神注意的穿针.
四叔父望了一下粉壁上挂的那幅柳树精,然后说道:"你看柳树精背上背的不是吕洞宾么他不还是一个鼎鼎大名的神仙样子昏迷迷的,完全是酒灌多了!
画的人为啥不画他在斩妖除怪我看也是要开开他的玩笑.
"祖母这一天大约由于恼怒吧,三番五次穿不好针,便叫我去给她穿.
她一直没有理睬四叔父的话.
四叔父忽然拍下膝头笑着说道:"呵,还有戏牡丹的戏哪,前回就在街上唱过的.
那简直更开玩笑了,说吕洞宾吃醉了酒调戏女人.
……这样的事情,我就不会相信的,人家是神仙,还会那样子么"祖母接着我穿好的针,脸上略带满意的神情,向着四叔父称许地说:"会这样想,才是对的!
……街上的人嘴巴子闲得生蛆了,才想些缺德的戏来唱.
"四叔父似笑非笑地说:"乡里人就对菩萨好么你没看见人家跟土地菩萨写的对联,那才笑死人哩.
右边一联是烧酒甜酒都不论,左边一联是公鸡母鸡只要肥,简直比一个人还饕!
"这使祖母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又敛着笑容责备四叔父道:"哪里有这样的对联总是你想些来编的!
"四叔父立刻板起脸抵塞道:"我编的,我倒没那么聪明!
"祖母缝了几针之后,抬起头来,现出感慨的样子说:"如今所以世道不好,就是不尊敬菩萨的人太多了.
刚才你伯伯(四叔父父亲他们都喊祖父是伯伯)说的那四件我看还不够,还要添上敬神这一条才对.
我告诉你,一个人不敬神,休说去不了西天极乐地,那恐怕还要折他的寿元哩!
往后菩萨的事情,千万不要想些来说,就说你是看来听来,你也得把它忘记才好……如今你们年青人,正是好修的时候,不象我们这些老婆婆,想起要修的时候,已经五六十岁,泥巴掩到胸口了,怕你再用功,也没多日子给你修了.
从今天起,你就听我的话,先从口德积起!
"四叔父故意做出撒娇似的样子说:"我倒不想进你们那个啥子极乐地喃,不是伯伯他们又会说我妄想,不安份了!
""这又不同了,这想头是正正当当的!
"祖母立即开导他,但随又似乎看出四叔父是在说笑话,便责备地说:"我不爱同你讲的了!
"于是下细地一针一针地缝着.
四叔父仿佛很开心似的,又重新迅速地编起烘笼来.
等会看一下祖母的脸色,做出要逗她老人家笑的样子,拖长声音说道:"伯伯他们当真就不妄想么听说年青的时候,做梦都在想戴顶子,一有科举开考,就马上气喘汗流地跑去.
你看这算是安份的吗"四叔父望一望过道那边,回头来见祖母没有理起,老是低头缝她的,就又笑着说:"你怕又要说,伯伯他们的想头,是正正当当的吧!
那么我请问一声,既是正正当当的,又为啥子这几年不兴科举了,还说这是要不得的!
你说嘛!
这又是啥子名堂!
"祖母要笑不笑地抵塞道:"算你想法多!
等你伯伯来,你去问他好了!
"四叔父又赶忙向过道那边望了一下,脸上出现一种胆怯的神情,生怕祖父走来听见似的.
继后见没动静,便做出不怕的样子,小声顽皮地说:"我要问他的!
你默倒我就一点道理都没有么"祖母不禁微笑起来嗔责地说:"你有啥子道理你只晓得空口说白话!
"四叔父很是不平地说:"空口说白话!
刚才不是我问的话,哥哥还回答不清哩!
"祖母显然很高兴四叔父的聪明,看她抬起来的脸色便知道了,但说起话来,还是在责备他,她说:"哪里是你哥哥回答不清!
他们饱读诗书的人,一向总是相信书上讲的,你那些野头野脑的话,没笼头的马一样,他会理起!
他没笑你就是好的了.
"四叔父立即现出鄙视的样子道:"书上的话!
……听一半哩信一半!
"祖母有点惊异,随即恫吓地说:"你越发打胡乱说起来了!
等会你伯伯进来,你看我不告诉他的!
"四叔父这下却毫不畏惧地说:"这我就不怕你讲了!
我背句四书跟你听嘛,'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恰恰和我说的一点也不走样.
"同时脸上现出极其得意的神情,接着又气忿地反问:"难道人家说了,就是圣贤,我们说了,便该挨骂天地间才没这样的怪道理!
"祖母见四叔父把四书上的句子背得那么熟,似乎也颇有些高兴,同时又好象有些不大相信,脸上现得似笑非笑地说:"我没读过四书,我晓得你背得对没有等你伯伯来了,再来评一评吧"四叔父现出不满的神情说:"来还不是那样子,难道还会把圣贤的话改过"四叔父低头编了一会,似乎忍不住了,又笑嘻嘻地说:"我们不要说远了,就拿张献忠剿四川来看吧,书上说他连老婆的尖尖脚也砍下来,这就信不得了!
"祖母讥笑地嗔责他道:"你去问张献忠那个魔鬼好了,终天想些奇奇怪怪的话来,快些编吧,你那烘笼会编一天,都编不完的!
"四叔父充狠地说:"我编起来,快得很,今天包你有烘笼!
"一面编,一面仍旧笑着说:"老实说一句,谱上讲的,一个咸蛋吃一月,你就打我一顿,我都不会相信的.
我看这只是写来哄哄我们后代儿孙哩!
""你要你伯伯捶你了!
"祖母立即骂了一句.
四叔父敛着笑容,摇头地说:"咳,再你咋个说,蛋只有那么大,称起来也没四两,哪会吃到一个月你说吃两三天,我还信得!
"祖母停下针线,现出很认真的样子,开导地说:"别的真不真,我没读过书,我不晓得.
咸蛋我是泡过顶多的,从娘家做女的时候起,到今五六十岁,少说点,千把个总有了嘛!
你泡它一两月就吃,那是不经事的.
你泡它年把两年,你去看看,简直跟酱一样,再也分不出哪是黄哪是白了,只是一味的咸,闻起来很腥,吃起来很爽口.
谁也不能多吃的,每顿只能尖起筷子粘一点搭个口味.
这样的咸蛋,的确可以吃个把月!
"四叔父张开嘴巴,惊异地说:"呵,还有这样的蛋么"随又笑着骂道:"那简直是个混蛋!
"冷不防祖父走进花园来了,一踏进门就瞅着四叔父,脸色严厉地问:"你在骂哪一个……无凭白故的!
"四叔父低着头,只顾迅速地编他的烘笼.
祖母就笑着说道:"他是骂张献忠那个坏蛋!
"祖父没再问下去了,只走到桌子边坐下,翻开《资治通鉴》来看.
1943年桂林(原载1944年2月《文学创作》3卷1期)石青嫂子早上太阳仍象往天一样,把晴美的阳光抹上满峡的树林,叫带露的树叶草叶都亮得耀人的眼睛.
只是石青嫂子的心上却阴暗极了,阴暗得象夏季乌云满布的天空一样,随时都会雨点似的落下泪来.
看见屋里踢倒的板凳,打烂的灯,再看见门前地里一片乱踏的脚迹.
菠菜的叶子,踩来变成烂泥;番茄踩成一滩一滩的红浆.
那些红浆很使石青嫂子疑心,怕是夜来扭扯的时候,他身上流出来的血.
对河山腰上的汽车公路,一乘长途汽车驰过以后,便比平日还要静寂,简直静寂得可怕.
满山秃露的乱石,在阳光下面更加显得苍老丑陋,仿佛一些生癞疤的秃头似的.
人工凿过的公路,隐藏在乱石里面,一种原始的荒凉的气氛,越发强烈地流露出来.
有石青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她这间山峡中唯一的茅屋是孤独的、寂寞的、可怕的.
她只觉得面临小河、背靠山岭的一片斜坡,给予她无限的繁忙和劳碌.
她终天头上包着一张蓝布帕子,不是拿锄头挖地、镰刀割草,就是手腕上挂个篮子,采摘什么东西.
晚上星子都现在山峡的高空了,树林茅屋全隐藏在轻雾里面,小的孩子,坐在门前哭着喊妈的时候,她还在地里摘着苦瓜豇豆或是茄子辣椒,准备明天一早挑到五里以外的镇上去卖,好换点米回来.
现在当家人没有了,恐怕永远回不来了,她夜来大声嚎过,捶过她的胸口,扯过她的头发,白天则痴痴地在河边站过,伸手摸过可以挂索子的树枝,都因了五个孩子的影子,掩映在眼前,各样娇小幼稚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使她一时忍不下心来.
她得为他们幼小的人儿活起.
虽然她的手臂挨过一下拳头,但只消扯点草药来揉揉就可以好了的.
她觉得只要手还能活动,挨小河这一片斜坡,一定能够养活他们,把他们盘大.
这八九年来的岁月,早已使她看清楚了,石青在学校里面作小工的那点工钱,一点也不能养活她一家人的.
全靠她在这片斜坡上面长年锄草灌水,把汗珠滴进泥土里面,才将茅屋顶上的炊烟,终年不断地升上峡里天空,使对面山腰上驰过的汽车旅客,感到这儿还不是一个寂无人烟的地方.
她决心活下去,把一些荒起的泥土也完全开垦出来,扩大她的种植范围.
希望天有眼睛,三年五载之后,他又好好地走了回来!
日子就放在勤劳和希望里,一天天过了下去,只是她那张太阳晒黑的胖脸,慢慢地瘦了.
嘴角上再没有笑纹,眼睛也分外阴凄.
早上到镇上卖菜,很容易为点小小的事情就同人家吵架.
她住的这一带地方,八九年前是非常荒凉的,全长着带刺的荆棘、弯曲的灌木和些牛羊也不吃的野草.
砍柴的、放牛的,都以地方太偏僻不肯到来,终年只有鸟子在那里飞翔.
打猎的偶然到过几次,却因猎获物落进荆棘,不易寻找,而且还拿给刺藤划破了裤子,便也不再感到兴趣了.
但一所大的官家学校,为了避免敌人的轰炸迁建在山那边的空地以来,作校工的石青,便在这边峡谷地方搭个简单的茅棚,安顿下他的老母和妻子.
校地是征用的,连带这边的山峡,也仿佛成为学校所有的了.
每日黄昏时候,学生在河边散步,歌声响彻整个峡谷.
夏天则在河里划着小艇,白制服的影子常常在青色的芦苇丛中晃动.
峡谷一点也不显得静僻寂寞了.
石青两口子都不是跟随学校迁来的外省人,只是家乡离学校有几天路程罢了.
他们原本是租田种地过日子的,仅因这家官办学校可以永远受不到保甲长的麻烦,便放下锄头,跑来学校,把平素伺候禾稻麦苗的粗手,转来伺候教员和学生了.
但以旧性难改,看见斜坡的泥土肥得发黑,便不禁眼睛红了起来.
再加物价天天涨得吓人,只靠一点工钱和米贴绝难过活的,于是石青便在挨晚边的闲暇时间,以及整个的星期日,用斧头锄头镰刀把斜坡的灌木荆棘野草一一地除去.
石青嫂子更是勤快,老是将打补钉的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除了回家煮两顿饭而外,终天都拿旧蓝布衣裳包着的粗壮身子,点缀在斜坡上头.
手腕常常现出划破的血迹,衣上裤上则粘着野草的种子和叶片.
就是怀孕了,她还肚子挺挺的,擦进长着胡豆麦苗的菜地里去,一点也不肯坐在茅屋里休息.
地里一大半的工作,可以说是石青嫂子一个人做的,她的能干,简直使那些散步到来的教授太太一迭连声地赞叹不已.
斜坡上的土地,也真不辜负他们两夫妇,冬天春天的菜蔬,夏天的菜子麦子,秋天的毛豆瓜果,都给他们换来不少的口粮.
猪喂起了,鸡喂起了,孩子隔两年就添一个,茅屋里渐渐变成一个闹热的家族.
有一年母亲害病死了,便葬在岭脚斜坡尽头,让她老人家的阴灵永远守在近边,佑护这个兴旺的家庭.
每年清明、冬至的日子,两人便带起孩子,走到墓上作番很有礼仪的拜扫.
从没有人到来干涉查问,也没人到来收捐取租,俨然这个峡谷就全是他们的了.
即使有保甲长走来探视,但听见回答"我们是学校的",就也再不打麻烦了.
他们稍有余钱的时候,便把茅屋加以改造、扩大,使它变成能够牢实、长远住人的地方.
茅屋外边种上了橘子枇杷,河边上还种了桃子和李子.
春天树上开出各色的花朵,秋天枝头结起红红的果实,总使对面山腰上经过的旅客,要从长途汽车的窗上射出怡悦的眼光,表示一刹那的欣赏.
在这些日子里,石青嫂子常常是很满足的,听见对河山腰上的长途汽车,用轰轰隆隆的响声震动这个峡谷的时候,她在这面斜坡上,偶然望见那些塞在车厢里的人们以及捆在汽车顶上的箱子被盖,会忍不住奇异地想:"为什么人要这样不停地跑来跑去象我们这样静静地住着,多好去了!
"可是到了抗战胜利,这个官家学校很快复员东下,石青因是四川人,不愿带起家眷远行,同时也舍不得离开七八年来亲手开垦过的地方,便只好孤单地留在峡谷里边了.
学校遗下的房屋,全由地主无条件地接收,以作为土地使用后的报酬.
砖砌的洋房,地主搬进去住起,校长室的廊下,挂起了鸟笼,办公室的门口,则有鸡呀鹅呀走了出来.
学生住过的寝室教室,因为建筑简单,年辰久远,好些地方石灰泥土剥落了,篾条编成的壁头,便全然现了出来,就由它空起,让蜘蛛去张网捕虫.
石青失掉了职业,也失掉了庇护,首先是保甲长走来打麻烦,继后便在夜里拿给拳头恫吓起走,远离开他的茅屋和亲人.
石青嫂子慢慢习惯于她的孤独了,但还望着对河山腰上经过的汽车,凄切地想:"要哪年哪月,他才能坐着汽车回来呀"再没有歌声缭绕在树间了,黄昏的河边上,也再没有散步的人影子.
除了长途汽车每天用吵闹的声音经过一两次而外,峡谷里便现出了原始一样的寂寞.
石青嫂子咬着牙巴忍受,让壁立的岩石、静静流着的小河、风过处便窃窃私语的树林,都作为自己亲密的邻居.
长着青草的祖母的坟墓,也常能给她以无言的安慰.
再则,孩子也渐渐地大了,茅屋里,斜坡上,总荡漾着他们的嚷叫和笑声.
这个寂寞的世界,便慢慢由孩子弄得热闹起来.
但自当家人离开后的第四个月,有一天,忽然有三个人大模大样踏进了她的菜地,拿一根带子在东量西量的.
她担心会踩坏了她辛勤种植的农作物,便放下奶着的孩子,大声地加以阻止.
"呵呀,你们踏着人家的菜地哪,那是才撒下种的!
"两个牵着带子在量的人,都穿着短装的,并没有理睬她,只是在菜地走上走下的.
"先生们,你们是有耳朵的哪!
"石青嫂子气得大叫起来,"咋个这样不听招呼你们那样踏了,还长得出来啥子!
"两个在量的人,只是望她一眼就算了,仿佛把她的号叫看成一件和他们毫没关系的事情一样.
倒是一个站在斜坡边上的人,穿着长衫,悠悠然吸着香烟的,露出轻蔑的神色,叱责地说:"你在吵个卵呀,这样叽叽喳喳的!
""这是我的地呀,我不该吵么!
"石青嫂子气得呼吸都迫促起来了,只是直着喉咙地嚷叫.
吸着香烟的人,冷笑起来:"你的地,哼,你的地!
"两个在量的人,也插嘴嘲笑起来:"你怕睡着没有醒罗!
"吸着香烟的人现在一脸见怪的神情,突又反问道:"你的地我问你,你是啥时候买的"石青嫂子这倒怔了一下,但她不是一个怎样愚蠢的女人,接着就答复道:"咋个不是我的这是人家学校送我的哪!
"吸着香烟的人眉头一扬,轻蔑地说:"送你!
他学校怕想吃官司了!
"两个量地的人现在又来量茅屋的周遭了.
两条狗先前在远远吠着的,现在便狞恶地跑拢来咬.
石青嫂子见这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跑来践踏菜地,又大模大样地气势凌人,心里气忿极了,就让狗去咬他们,一点也不加以制止.
她只怀着痛恨的心情,去看地里那一片可恶的脚印.
有的地上,小白菜已发出两片嫩叶了,给脚一踏,便全然碎折,不能再生的了;她感到非常难过,就象自己养的孩子,拿给别人践踏了一样.
她一面用手翻泥土,查看踏坏的种子,一面喃喃地切齿诅咒:"短嫩颠的①,挨炮子的,你们这样糟蹋东西,你们得不到好死的!
三个人走了以后,峡谷里又重新平静了.
风在林间吹过,叶子微微作着声响.
岭上有啄木鸟在波波波地敲着树子.
石青嫂子依然回到茅屋门前,再来喂她小孩的奶,大的孩子不安地问:"妈妈,他们是做啥子的"石青嫂子便责备地说:"你问他们做啥子他们都是些强盗拐子!
"她觉得她这一天地里的损失是很大的,萝卜白菜的种子,虽是所花不多,但长成以后却不晓得要少好多斤去了.
这不象拿给人家偷窃一样的么她心里默默地祷告着,惟愿老天保佑,不要再有这样的人跑来践踏她的菜地!
但天是和木石一样地无灵,隔不两天,量地的人又来了,跟先前不同的,①短嫩颠的:意即夭折、短命.
是只来两个着短衣的人,而且也不象前次那样走到菜地里去胡乱践踏,却是一直叱骂着狗,走到茅屋里来.
石青嫂子惊恐地望一下,便黑着脸子,疑虑地问:"你们又来做啥子"两个人气势汹汹地赶着狗打了一会,才忽然摸出一张纸片来,对着石青嫂子大声说道:"你懂得么我告诉你,你种地四亩有多,得出押金三十万元,你那样做啥子押租会退给你的,只要你不再种了.
你要放明白一点,这是吴大老爷的地,并不是你的,他手上有纸,就是县长帮你的忙,你也赖不赢他的.
"石青嫂子听见人家手上有纸,晓得是有契约字据的,便也不敢再辩了,脸色异常地颓丧,一面却又鼓起勇气,忿忿地嚷道:"你就把我的儿儿女女通通卖了,也凑不到三十万元哪!
"拿纸单的人,听也不听地只是责备道:"你在吵个球!
这才是一笔押金哩!
你每年还得出五斗米的租子!
"石青嫂子马上截断他的话,尖声喊了起来:"这简直逼着牯牛下儿哪!
你们睁眼看看,这鬼地方会出一颗半颗谷子么要五斗米,不是要人家的命""你向我们吼啥子比嗓子大我们只是来通知你!
"拿纸单子的人突然发气起来,"你不肯出,你搬开好了,哪个拉住你"另一个始终拿木棍吓着狗的,也插嘴骂了起来:"你们还是搬走的好,没有看过你们这里,人凶狗也恶的!
"把纸单子递在她的手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青嫂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劲把纸单子撕的粉碎,朝两人走的方向丢去.
半晌,才望下屋后的斜坡,恨恨地说:"要我搬走,那容易!
人家苦了十年,不说啥子,就是汗水也流了几十百桶去了嘛!
你就拿棒棒来赶,我都不会搬的!
"这时候,她倒不怕静寂和孤独了,只担心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常来打扰和吵闹.
而她也下了个决心,无论别人怎样想方设法来赶她走,她都不会离开峡谷一步的.
她觉得在峡谷里生活,将近十年,和山峰、树林、小河都弄得非常的熟识,尤其这片朝夕用光脚板踏过的斜坡,四季长着青绿的菜蔬、红黄的瓜果,使她分外感到亲热,正如吃奶的孩子看见母亲的乳房一样.
她一向觉得峡谷就是她一家人的.
她在岭上寻柴,总是钩点枯干的树枝,很不忍向那活生生的树身砍进一刀,一则以为它们都是朝夕常见的邻居,不愿加以杀伤,再则也认为要它们长得大些,就更能够心上感到快乐.
小河也很使她喜欢,她晓得没有小河的水,她这片斜坡上的农作物,是不容易活起来的.
每年过年的三十晚上,她定要走到水边,点起香烛纸钱,诚心诚意表示她的感谢.
她在峡谷外边的小镇上卖菜,人们惊异她的番茄大,豆角子长,她便会很愉快地说:"我们那个地方,实在生得好,泥土肥不消说了,河水挑起来又很方便!
"但她又怕别人羡慕,会也挤进谷来居住,便又皱起额头皮,作起艰难的神情,叹息地说:"就是野草太容易长了,你只要三天不下地去,你看看,真有你收的!
你顶好拿牛去吃光算了!
别人在外头种地,费一分两分气力,我们就得费三分四分哩!
讨厌得很,那全是一个要人下力的地方!
"现在却有人忽然要来赶她,你想她是多么地痛心,她觉得就是拚命也得把这片斜坡、这个峡谷好好守住.
她想别人一定很久就眼红这个地方了,只以当家人在,不敢下手,现在晓得单是她一个人,而且又是女人,就特别跑来欺负她了.
"好吧!
你默倒女人好欺么"她恶毒地点一下头,自言自语起来,"我就要拿出我们女人的厉害来!
"她把锄头棍子镰刀以及斧头之类,全放在进门地方,只消有人敢来把她拉出茅屋,她就得抓起一样东西,首先给他们一下惩罚,使他们明白,她这样的女人,是万不能随便加以欺负的.
她每天在地里工作,总要在伸起腰杆休息的时候,直向峡谷左边靠河的小路上,仔细望它一会,看有没有人走来峡谷里生事,以便赶快跑回家去,预先准备一切,免得临时手忙脚乱起来.
有时也叫大的孩子带着婴孩在高点地方玩耍,同时留心有没人影在谷口出现.
不久以后,一个老头子走来了,茅屋里当然显得很是紧张.
石青嫂子捏根棍子,撑在门口,眼睛大大地睁直着,望着来人.
顶小的孩子,因见妈妈的神情不同平日,脸色异常可怕,外面狗又咬得很凶,便不禁吓得哭了起来.
老头子一路叱骂着狗,满脸通红地走了进来,看见石青嫂子不替他赶狗,不招呼他,也不请坐,心里很是不快,便讥嘲似地骂道:"你那样望着做啥子我又不是作强盗的!
"石青嫂子看清他手里没有武器,只是捏一根短短的烟杆,光景不象是行凶的,便也就脸子松弛起来,但仍旧不安地问:"你老人家是……""我是甲长!
"老头子责备地说,仿佛怪她连这都不晓得一样,"我是为吴大老爷这块地来的,我晓得,他要是要多了一点,可是你得明白,你们种了十搭十年了,他就没有收过你一点租.
要是换给别人,他就早来收了.
他对你们真是客气的很,现在我替你说好话,要他少收一点.
押金二十九万元,租呢,收新斗一石!
……呵哟,这死狗!
"他对着跑来的狗摇着短烟袋,惊慌地叫起来.
石清嫂子这回也替他赶狗了,只是回头来,把老头子说的"收新斗一石",只听清了"一石"两个字,便象拿给狗咬了似地叫了起来:"呵呀,你老人家还说减了,这是减的啥子鬼哪!
"老头子很凶地看她一眼:"你咋个不听清楚哪!
我是说新斗一石.
难怪人家说你们不讲道理!
捞起半节话就跑!
"石青嫂子生气地抵塞道:"就是新斗一石,我也出不起啦!
他爸爸不拿给死鬼些拉走还好,你老人家看看嘛,这五张嘴巴,天天要东西塞进去,我一个人咋个拖的动嘛!
""这没有法子!
"老头子望望那些脏污褴褛的孩子,摇摇头,叹口气,"你种人家的地,你总得要出押金纳租子的!
天地间总没有白占的道理!
""求你老人家再跟他吴大老爷讲讲好不好"石青嫂子乞怜地说,"请他吴大老爷发发慈悲,等孩子的爸爸回来的时候,再想法子.
""要是他不回来呢"老头子非难地说,"你们就永远不出了么""呵呀,求你老人家,不要说这样可怕的话!
"石青嫂子难过地叫了起来,"他不回来,我们娘儿母子咋个得了!
"老头子偏开脸,望在一边,悄声责难地说:"动刀枪的事情,哪个料得到!
"随又觉得话太说的残酷了,又改口安慰地说,"也许天老爷保佑你们,他会回来的!
""但愿你老人家说的话应验!
"石青嫂子感激地说,"也要天老爷睁开眼睛!
"老头子挥下短烟袋,不耐烦地说:"不要多讲别的了!
租子的事情,你听我的话,答应好了,他吴大老爷又不会马上要你的,年底再给不迟;就是押金这二十九万元,你得赶快想办法!
"于是用眼睛朝屋子里搜索一通,"你现在就可以把猪呀鸡呀,拿去卖嘛!
""你老人家看看哪,猪才这点点大,咋个好卖呢!
"石青嫂子颓丧地说,"就是卖了,也凑不够!
""你们一点也没剩么"老头子故意作出讶异的样子,"不是学堂搬的时候还给你们一笔钱""呵呀,你老人家咋个不替我们想想哪!
"石青嫂子忿忿地说,"学堂一搬走,我们石青就闲在家里,东西又天天涨的吓死人,那点子钱,不消两个月,就用得水冲光了!
要是还剩有,我这些娃娃些也不会瘦成这样子,烂成这样子了!
"老头子摇摇头,叹口气.
石青嫂子忽然眉头一扬,用手拉下老头子的袖子,恳求地说:"你老人家这样去讲讲好不好请他吴大老爷开恩,押金免掉,租子哩,我照地里出啥子我就缴啥子,有南瓜,我就送他南瓜,有红苕,我就送他红苕……"老头子不禁失笑起来:"你真想得好!
他会要你这些东西鱼呀肉呀,都吃不完的,还要你南瓜红苕做啥子除非拿去喂猪!
就是喂猪,他也不会要的,人家喂猪,全是糠拌饭!
你想都不要想,我也不好意思去说的!
"石青嫂子痛苦地叹气:"他简直要叫人家的鸡下金蛋哪!
"老头子感慨地说:"他老人家也太想钱了,儿子在外头带兵,一年要寄多少回来,这点子押金就算了嘛!
"石青嫂子在痛苦的脸色上又露出鄙夷的神情,冷冷地说:"他要能够这样想,那他就长命百岁了!
"老头子现出为难的样子,边走边叹气:"这叫我咋个去回话嘛简直捏红炭圆!
"石青嫂子赶在后面说:"你老人家就这样告诉好了!
你说,他们干竹竿榨不出油的!
"老头子头也不回,发气似地吼道:"你自家去讲好了,鬼才理你们这些事情!
"石青嫂子知道老头子是吴大老爷叫来讲话的,明白对方不会完全使用武力来解决,就心里安静许多了,她决定以后不论什么人来讲话,都拿押金缴不起和地里出什么就缴什么来对付.
而且要把自己的态度弄温和一些,客气一些.
言语方面也尽量使用恳求和诉苦那类的字眼,务使来说话的人,能够回去说一番好话,而不致把事情弄得更坏.
并要请来人在屋里坐,待承他一杯茶,揭起坛子盖盖给他看看,让他明白家里的粮食是怎样的缺少.
又再引他到地里去瞧瞧,地下种的大蒜,总要个把月后才能冒芽.
黄芽白、莲花白必须到冬天才能长好卷起.
目前可以当成收成的,只有红苕.
吴大老爷他要呢,她愿给他挑一担去;不要呢,是他吴大老爷不对,她的人情是作到的了.
她想竭力把道理放在她这一面,无论县长主席来讲话,她都用不着怕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峡谷里全没有什么人到来.
她的心也更加安静了.
天天浇水的斜坡上,大蒜冒出青色的嫩苗,葱子则长得绿油油的,可以扯到街上去卖了.
黄芽白和莲花白,都常常捉着虫的,一天比一天长得青绿.
她想这些菜长好的时候,她一定要送些给吴大老爷吃,而且只要屋边上的橘子长红,广柑变黄,她也一定要送几篓上门去的.
她觉得只要他吴大老爷肯发慈悲,不再叫人来讲租讲押金,那她这个人并不是没有良心的,她也能够讲人情,把好东西送去报答、酬谢人家的好意.
她晓得他们富贵人家,南瓜红苕不吃,那橘子广柑和小菜,却是肯要的.
他们不是常常叫人到镇上去买这些东西么她还想过年的时候,约莫腊月二十四或是二十六,正当照例吃年饭的那些日子,她就给吴大老爷送两只肥母鸡去.
并且在撒高粱喂鸡的当儿,她把那群半大的鸡一个个地仔细看过,全白色的送人不吉利,黑色的又怕皮肉不白净,于是她就选定黄色有黑点的麻花母鸡,不管将来就是顶会下蛋,她也要捉去送吴大老爷的.
有一天半夜后,石青嫂子突然拿给狗的凶猛叫声弄醒,同时又听见什么东西在毕毕啪啪地爆响,睁开眼睛一看,满屋通明透亮,不住地冒进烟子来,她明白隔壁灶房起了火了,她光起脚板爬起来,起初还想往河里挑水灌熄,继后看见火势很大,立刻就燃到正屋顶来,便赶忙把睡熟的孩子连同被盖衣裳,一个个地拖出.
还把笼内的鸡放了,让它一个个扑扑地飞开.
最后她的头发也着火了,她才没有再跑进去搬拿东西.
火在茅屋上吼着、跳着、笑着,尽量发挥暴虐的能事,不到一顿饭功夫,就把屋子和屋里的一切,烧成平地了.
连屋子侧边广柑橘子的树叶,都烧得焦黑.
火光没有了的时候,一坪炭屑还在黑暗中发着红焰,冒着烟子.
石青嫂子想着她这年年都在培修的屋子,想着慢慢买来的家具,想着那条没有跑出的猪……便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把这半年来所受的冤屈和痛苦,都借声音发泄个一干二净.
哭够的时候,她叫孩子们在一棵橘子树下睡着,自己则对那发红焰冒烟子的火场呆呆地望着出神.
她想灶房里烧晚饭的火,是洗碗的时候就熄尽了的,而且临睡之前,她还照往夜的例去扫过一番,把柴草放得远远的.
怎么会起火的呢她越想越觉得奇怪.
无疑的准是有人来放的了.
难道要赶我们,便来下这样的毒手么她挨着孩子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天便亮了.
看见火场上烧焦的猪、烧烂的泡菜坛子、一堆变成灰的粮食和变成木炭似的用具,不禁又哭了起来.
锄头镰刀斧子烧坏了,挑水浇菜的水桶没有了,今后又拿什么来工作呢房子没有了,还可以在树下睡睡,地不能挖,草不能割,菜不能浇水,这怎么得了猪没有烧死的时候,猪卖了还可以拿钱去买水桶锄头,可是猪也烧死了.
鸡呢,又都是小小的,一个生蛋的鸡婆,卖了也买不到什么.
等菜长大了,再卖来买用具,又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起码也得两三个月才成.
而且眼前的饭食就成问题,挖在屋里的红苕,还没下窖,就全烧了,简直是损失了半年多的粮食.
想起这些困难,就整个身子都在发颤起来.
这比那次当家人拿给人家拉走还要痛苦.
当家人拉去,她还可以挑起担子,把儿女养活起来,现在却是活不下去了!
于是她只好叫大的该子守着昨晚抢出的被盖,自己则背着婴孩,到镇上去向人诉说她的苦难和悲哀,说得伤心的时候,泪珠便成串地滚在黄瘦的脸上.
好些人都对她表示同情,有的给她钱,有的给她衣,有的又给米.
同她熟识的老太婆,还帮她把东西送进峡谷里去.
走回斜坡的时候,石青嫂子又把起火的可疑原因,连同吴大老爷派人来威吓的情形,一一讲了出来.
老太婆望望四周,带着害怕的神情,拉下石青嫂子的衣裳,悄声说道:"你听我劝,你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吧!
这里太背静了,又单是你一家人,人家把你一家人……唉唉,赶快走了算了!
"石青嫂子脸子立即发青起来,半晌才说出了话:"离开这块地,叫我们娘儿母子咋个活嘛!
""你该想想,性命更要紧呀!
"老太婆责备起来,"他们那一家人,有钱有势,啥子歹毒事情做不出来!
"石青嫂子不禁又气忿又伤心地说:"我这老命不要,就同他拚了算了!
"老太婆连忙摆摆手,教训地说:"这样不对呀!
你去鸡蛋碰石头!
你该想想,你有个一高二低,你这些娃娃咋个办嘛"老太婆想了一想,又用手拉下石青嫂子的衣裳:"你不好回你家乡去么你是那里土生土长的,总好想办法一点呵!
"石青嫂子不禁黯然地说:"家乡没田没地,早就养活不起我们了,不然的话,哪个还想赖在这个地方!
""你不是还有亲戚本家么""十多年了,你晓得他们还在不在就在,你这样叫花子似的回去,他们才爱理你哩!
""他们总不会欺负你,整你害你!
""请问你老人家,我们又咋个活嘛,就说我忍心丢得下孩子,个人跑去帮工,也养活不了他们五张嘴巴呵!
"老太婆只好叹气几声走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肯离开这块地的!
"石青嫂子在老太婆走后便毅然作着决定,一面又望下那片现出嫩绿的斜坡,心里自然而然感到一种亲切的慰藉,"等不好久,它就能救活我们一家人了.
"随又起着可怕的想头,"要是人家硬要来害我们呢……好,就是死在这块地上也甘心的……这些年来,它给了我们多少的恩惠呵!
……愿这恩人永远收下我们一家人吧!
"她感到安慰,但也觉得伤心.
石青嫂子每天拿破烂的半截坛子,往小河边瓦水,再双手端到地里灌菜.
夜间则和孩子睡在橘子树下.
但鸡没地方关着,便拿给野猫子黄鼠狼一个个地拖去吃了.
只剩下两条狗,留在身边.
房子修不起来,孩子露天睡觉,便个个着凉伤风,咳嗽起来,最小的一个还在发烧发热,奶也不吃了.
她心里又极忧愁,又很难过,不晓得这个日子怎样过得下去.
盼望菩萨保佑,她种的菜,忽然一夜长大起来,第二天她就可以拿到镇上去卖,有一大笔钱换到手上.
于是买斧头,买锯子,买镰刀,自己动手砍竹子,割茅草,先搭一座茅草棚子……有一夜,又突然拿给狗的凶猛叫声惊醒,石青嫂子便赶忙翻爬起来,抓起身边放的石头,准备有人打来,她就给他一个回击.
一直等着都没有人到来,狗只是朝斜坡上叫着.
她想,也许有人偷菜吧但菜还小呢,值不得偷的.
莫非岭上有什么野兽下来了吧想到这里,连到斜坡上去看的打算,都取消了!
她只有紧紧地捏着石头,鼓起勇气,守护着五个睡熟的孩子.
狗渐渐地没有咬了,峡谷里又复显出夜深时候的静寂.
高空一片漆黑,闪着无数惨白的凄清的星子.
石青嫂子有些睡不着了,她仍怕暗中会有野兽袭来,衔去她的孩子.
她不禁胆怯起来,想起要是有石青睡在旁边,那就多么好哪.
他不晓得被拉到啥地方去了,如果晓得,就是天远地远,她都愿意带着孩子去找,不想蹲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起来,石青嫂子便跑到斜坡上去看,想从菜地里的脚迹查出是人还是兽来.
但未走到,便看见那些菜全给人扯起拉断,乱抛在地上了.
她心里难过极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拿给别人杀了一样.
靠菜地来救活一家人的希望,到这时便全然幻灭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这一定是吴大老爷派人来干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咒骂,直朝吴大老爷住的地方冲去.
但一到峡谷口子,通到山那边的窄路上,一边靠着岩石,一边临着小河的地方,不知几时已经安上一道栅栏门了.
门是关着的,没法打开;用手摇摇,紧紧的,不能动弹丝毫.
要翻过去呢,又太高了,不能爬上.
她便抓着石头捶打栅栏,不久便有个汉子跑来,恶狠狠地问:"你干啥子的!
兴这样打门!
"石青嫂子歇手不打门了,却生气地说:"快开开,我要去看吴大老爷!
"汉子在栅栏那边双手插在腰上,偏着头反问:"你看他做啥子"石青嫂子见他门不开,反而作出非常傲慢的样子,便冒火地骂起来:"这还要问么他做的好事,扯我的菜,烧我的房子,我要去同他拚命!
"接着又拿石头捶起门来,大声地嚷,"开哪,开哪!
""你发你妈的球疯了!
"汉子雷也似的吼了起来,你再捶,我就开枪哪!
"当真他就把挂在腰上的手枪,取了下来,一面又大声地问,"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亲眼看见,扯你的菜,烧你的房子"石青嫂子见他拿着枪便吓着不敢捶了,但见他又并未放了过来,就又大着胆子驳斥他说的话:"这周围团转,不是他是哪个呢就只有他才这样毒、这样黑心哪!
""你在这里少骂点哈!
"汉子放低了声音,样子狞恶地说,"他听见了,不叫你坐牢的!
""砍头都不怕,还怕坐牢!
"石青嫂子又拿石头捶起栅栏来,"你不开开,我就给你打烂哪!
"汉子便立刻拿枪指着她的胸口,气虎虎地吼起来:"看我不打死你,你再捶嘛!
"石青嫂子素性挺起胸口,忿怒地嚷起来:"你打,你打,我就让你打!
"汉子反而收着了枪,讥嘲地骂:"打你,倒把老子的枪打脏了!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青嫂子就一面打栅栏,一面乱骂起来:"你这狗,你这婊子养的,你为啥不开门!
……"骂了好久,手也打痛了,栅栏门还是紧紧地立在那里.
石青嫂子累极了,便只好坐在那里喘气.
石青嫂子休息了半天,觉得对于栅栏门简直无法可想,同时又想起那汉子说的话,你没有亲眼看见,你怎好同他吵得,怕就是吵到官那里,也断不出一个所以然的.
刚才原是一时的气忿,只想跑去同他拚命,现在既无法实行,而神智又完全清醒了.
再则,又想起一群孩子可怜,无论如何不能抛掉他们,得想方设法,把他们养起,一种做母亲的热情和爱恋,又完全盘踞在她的身上了.
于是,她只得慢慢地走回家去.
斜坡上的菜,一给人扯光踏坏,火烧过后的地方,就更加显得荒凉了.
在这里既无房子躲避风雨,地上又没出产给她生活上的希望,而那恶人暗中还不晓得更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唯一的法子,就只有离开这个地方了.
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不知道,单觉得离开好些,离开这里,孩子们或许不至于饿死.
石青嫂子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看看那些橘子树枇杷树以及河边上的桃子树李子树,心里又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我得把这些果木树全砍去才好,免得他龟儿子白白来吃!
"但想起斧头锯子都烧坏了,没法去砍,只能毒毒地咒骂一句:"惟愿他吃了,屙痢打摆子!
"最后她又带起孩子到家娘墓上去告别,她忍不住冒出眼泪地说:"妈,没法子守住你,我只有带起你的孙儿孙女,出去讨口了,你阴中有灵有应,千万路上保佑他们无病无痛的!
"她背上背着铺盖卷,怀中抱着婴儿.
大的女孩和第二的女孩,用树枝抬起一个煮饭的锅.
第三和第四两个男孩,却没拿什么.
他们一家大小顺着小河边,直朝镇上走去.
后面则跟着两条狗.
镇上的好心人,已经周济过他们一次了,这次也就不能再给出一些什么,最多就只能给孩子们一些吃食东西.
他们一家人在汽车站旁边的空地上,勉强露天住了一夜,知道不能再求得什么了,第二天便决定向城市走去.
他们沿着公路走,绕到山半腰上的公路时,便又看见峡谷里他们住过的地方了.
峡谷里蒙着轻微的白雾.
金灿灿的早上阳光,照着岭上的松林.
小河边的果木树和那片垦过的黑土,还阴沉沉的,留有夜来的阴影.
孩子们首先看见了,便欢叫起来:"妈妈,我们的家呀,你看,在那里!
"妈妈只瞟了一眼,不敢多看,怕流出眼泪,便低头走她的.
但孩子们却都问了起来:"妈妈,我们啥时候回去哪"妈妈忍着眼泪,哄他们说:"等橘子柑红的时候,我们就回来!
"孩子们都感到满意了,走了一会,他们又问:"妈妈,我们到哪里去呢"妈妈怔了一下,半晌才想出哄他们的话来:"我们去找爸爸!
"孩子们更加快乐了,连声发笑地喊着爸爸,但作妈妈的却忍不住了,眼泪双双地滴落下来.
她走了一会儿,眼泪流够了,心里清爽些了,还听见孩子们一路满有生气的笑声,便又鼓起勇气,咬定牙巴地想:"不论啥子艰难困苦,我都要养大他们的!
"1947年8月25日上海大场乡下(原载1947年9月《文艺春秋》5卷3期)中、长篇小说芭蕉谷这女人,姓姜,有过四个丈夫,因此,身边的一群儿女,样子不相象,正是不足为怪的.
第一个丈夫,做小买卖的,是个走边地的好角色.
傣族人和景颇族人都同他合得拢,愿意把他们的麝香和象牙也拿给他,只调换一点点烟草布匹之类的东西.
他自己,很勤俭.
赶起路来,象马一样,连小便都是一边走一边拉起大裤脚来撒的.
饿了时,就把货担子挑到彝人门口,只买一两个铜板的蜂蜜,拿来嗄饭,别的菜和盐,是不需要的:因为这样,才能经饿些.
后来,同这女人结婚了,就把成天赶路的生活全盘结束;而在芭蕉谷的路边,修起两间茅草屋来,开起息客的店子.
芭蕉谷里,没有另外的人家,到处都长着芭蕉,芒果,椰子,和一些常年不落叶的野树.
门前屋后,总有紫绿的含羞草蔓生着,年青的女主人,光着肥大的脚板去把它割了,不久却又长了起来.
店子的生意,也象谷里的草木一般,极其茂盛.
先前经过这里的客人,须要在大树底下生着野火,露天过夜的;现在却得围着矮脚桌子,坐在茅檐下面,享受男女主人亲手端来的汤菜了.
即使夜半时候,听见岭头豹子吼叫,也用不着担心,因为身子已在安稳地方,还害怕什么呢第二天,就是多给主人索去一些店钱,自家心里也还要满意地觉得:这实在是应该的呵!
店子渐由两间添成三间,屋外的空地,也开辟成了马场.
每天的黄昏,两人都疲倦到了极点,但眼里却总是含着微笑,而且满带着幸福的光芒.
可是,不久,男主人就中了瘴气,起初发着寒热,后来便剧烈起来,吃点草药,不见效,请山那边的傣族人来送送鬼,也不行.
终于,撤手去了.
这悲惨日子的到来,正是门前一树黄熟的芒果,给风吹落满地的时候.
回想一下,芒果开花,两人才来到山谷里的快乐的日子,真是过得不久呢.
女人到这时,好象才从梦中醒来,明白她是完全孤独的了,没有邻家,没有亲戚,而且围绕在她四周的,又只是些没人烟的山岭和野蛮可怕的森林.
先前背着包袱,随着丈夫,含泪离开的家乡,(那是个有人家有田园的地方呵!
)好象是已经隔得很远很远,自己一生,再不能一个人翻山越岭,走回去了.
不过,幸好她还有个怀孕的肚子,这算是丈夫留给她的一份希望,一点光明,她也凭了这,才能把自己支持下去,打发掉许多悲苦的日子.
但过路的马夫和客人,却常常打趣她,把她看成无主的东西似的,任意说些调笑的话语.
"老板娘子,一个人不难过么我想,白天倒容易呀!
吓,吓.
""听我劝,老板娘子,学尼姑做啥该寻点,……哈哈.
"同时还有意无意地,唱些男女偷情的歌曲.
女人渐渐觉出年纪太青,独处总不是事,何况早晚又不得不有个帮手,而且,在孩子诞生的前后,更加少不了人照顾,于是,便让一个做生意的汉子走进店来,补了老板的地位.
从此过路的马夫和客人,也再不敢当面说无礼的话了.
可是,这汉子,在远方另有家的,到边野地方来,原只想白手抓钱,发财回去,哪能长久住下去呢不到一年光景,便将店里的钱财完全卷去,悄悄逃走了.
前回只失去了心爱的丈夫,这回更一同打失了勤苦的积蓄,女人几乎哭得死去活来,此后,每天早上,客人一去后,若是觉得心里难过,便抱着女儿,爬上岭头,在爸爸的坟上啜泣一番,并且诅咒自己,数说自己的不是处.
一面将坟上的荆棘拔去,让那些会开好花的野草顺顺畅畅的长着.
这时,她照常作事之外,唯一的快乐,便是整理坟场,和看女儿天真的微笑.
可是,不久,她发现肚中留有孽障,而且渐次蠕动起来,便停止到坟场上去了,因她觉得这是一件害羞的事情,会对不起女儿的爸爸的.
并且,一壁想起那个卷逃的男子(一想起,就有着一双狡猾的眼睛,闪现在她面前),就一壁拍打她的肚皮,恨不得快些落地,好让自己干净做人.
同时,那些过路的马夫和客人,看着她的大肚皮,更加说出放肆的话来了,而且也不再叫她老板娘.
"胡乱同人困觉,怎么成总要下细找个好的.
""我想,找一匹马,倒要好些,它不会踏了你,就跑了的.
"接着,眼睛是斜斜地瞧,或者突然发出了哄笑.
然而他们又是不能得罪的,因为他们究竟是生活的靠山,衣食的源头哪.
她慢慢又觉得有个男子的好处了,但一想起才受欺骗的事情,就竭力把这念头打消.
可是,身体便从此在劳作和气苦中衰弱下去,每天疲倦来象病了一样.
到要生产的前半月,简直倒床了,动弹不得.
幸好一个病脚的马夫,留在店中养息的,一向很正经,也老实,并不曾趁伙儿打趣过她,就发着慈悲心肠,做着女人不能做的一切事情.
并在生产的时候,还用他的笨手笨脚充当了临时的产婆.
婴儿落地后,她听说是个男的,便不愿意把他丢掉,因为自己一生,不正需要一个儿子么还有,这到底自己生的,总比过养别人的孩子好些.
到满月后,身体复原,就带着女儿,抱着儿子,到爸爸的坟上去.
这时,正是热带地方雨季终了的时候,远近的山峦,都在晴明的天底下,现着黛绿宜人的喜色.
树上枝头的猴子,大大小小,均在发出嬉戏的欢声.
坟周围已长满了丰绿的芭蕉,牛肝猪心一样的花朵,正开得红艳艳的.
使人觉得这不象死者长眠的地方,倒仿佛是谁家花园的一角呢.
女人到此,也就不再象往日一样,看见一坯新土那般酸心了.
只回忆着丈夫断气时候,望着她的肚皮,断断续续说的话.
"唉,要是一个……儿子,我就……安心了.
"于是,一面抱着孩子,倒身拜下去的当儿,一面含泪地祷告:"爸爸,就把他看成你自己的吧!
这总比过寄人家的好呀.
他长大了,一定会替我们烧钱挂纸的(泪滴下来),你阴间有灵有应,就保佑我们娘儿母子无病无痛哪.
现在就请你在这里安安心心地躺着呵!
"拜过后,她便觉得仿佛丈夫已经点头答允了,而长久积压在心里的东西,也好象忽然消去.
同时新的幸福,也宛如又在开始一般.
她回头看看山下,从四山爬下去的绿丛,密密的,高高矮矮的,就象绿海的波涛,要将谷里那一点灰色的茅屋淹灭似的.
因而,想着人们要在灰色茅屋里生息下去,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这在先前来上坟时,就有这么样的感触.
不过此次,却以为只要努力,是不用怕的了.
息了一会,她才抱着儿女,慢慢走下山来.
往回从坟上回家,门前屋后,以及马场,总有过夜的马,撒下好些马粪和稻草,须待自家歇了气,再去扫除.
屋里也现得零乱,客床上乱丢着被盖和枕头,地上则散着烟灰,口痰,和瓜子壳,那时心里难过,便把这一切看成可怕的难以逃避的恶梦.
现在却都弄得井井有条,十分清爽了.
而且屋里的矮桌子上,正放着饭菜,热气腾腾的,只待自家坐下去受用,不象先前一面收拾屋子,一面招呼小孩,还须自家去弄饮食呢.
到这时,她才深切地体味着,这一个替她做事的跛脚马夫,应该谢谢的地方虽是很多,但总没象这一天,这样令她难忘,令她感激.
于是女人端着饭碗时,便决定了意思,向他说明:愿意把这男孩子做他的干儿,并望他长在店里招呼下去.
跛脚马夫一边吃饭,一边红着脸,点一点头.
在收碗的当儿,才忧郁地说了,眼睛却一直望着他那只跛了的脚.
"脚好了,我还要赶马的……我到底是个赶马人哪.
"从此,过路的客人和马夫,便又向这跛脚的老实人开始嘲弄"你怕不只做干爹吧你这不老实的家伙!
""妈的,我们就不走运,到这些年程,还是光杆子.
"对女人的嘲笑,倒反而比较少些.
跛脚马夫是不会打趣的,也不大会说话,听得不耐烦时,只能红涨着脸,生气地回答:"不要乱说!
"他的朋友,先前一块赶马的,看不惯这情形,便劝他说:"你还是同我们一块去赶马吧,在这里,羊肉不曾吃,白惹一身骚!
"跛脚马夫便决定重新去赶马,女人留不住他,也只好让他走了.
这时候,她要接待客人,要招呼孩子,又要做七零八碎的事情,真是忙得过这头,忙不过那头的,不久,孩子拖瘦了,自己也劳顿得一蹋糊涂.
同时,那些过往的客人和马夫,又把她看成无主的物件,而且,对她总起着非分的念头.
她一想起那个跛脚马夫的好处,便失悔不该让他走了.
随后,跛脚马夫又赶马经过这里,她便要他留下,并说干儿子也舍不得他.
而那抱在怀中的孩子呢,也的确在向他微微地笑着,表现着无邪的好意,他就红着脸低下头,看着他的脚,不好意思地说:"为了脚,我也想留下的.
只是怕别人说闲话呀!
你们是孤儿寡妇,我又是单身汉.
"女人没有说话,自己也脸红起来.
当夜她便到坟上去走一遭,向死人请求指引.
"爸爸,我实在不能自家作主了,请你今夜来告诉我吧!
我该怎样做才好呀你看,孩子再拖下去,就会……哪!
"她怕说出那个可怕字眼,接着便哭了起来.
可是,这一夜偏没有梦,她非常失望了,就对死人起了埋怨.
"他不管我的了,……他不管我的了.
……我倒是一直想起他的.
"于是,她便和跛脚马夫结婚了.
十多年后,跛脚马夫死去了.
这其间,曾同她生过四个小孩,却只活了一个女的.
这时,茅屋已添到许多间,马场也扩大了,并开辟出些种菜的园地,手边也积下好些现钱.
大女儿长到了十四五岁,已不待妈的帮忙,就能自己一个人,上厨煮饭,做客人的饮食.
脸虽是尖下巴,细长眼睛,又有点忧郁,但身体却很强健,和妈不相上下,扫马粪呀,挖地种菜呀,并不比男子为弱.
小的女孩,也听话,胖胖的脸,圆鼓鼓的眼睛,老是笑眯眯的,使她做娘的,得着不少安慰.
只是男孩子,一向待很娇惯,样子颇有些狡猾,已经十二三岁了,还不肯做事情,只爱同那些息夜的马夫打闹着玩.
做娘的,因为把他看成命根子,故也十分的疼他.
女人自己呢,已不象先前:没了丈夫,便寂寞.
现在生活本身,就热闹,且有味.
也不再想到四周密绿的林子,会象大海波涛一样,要将她的茅屋淹没的了.
她只觉得她们一家子是在发着的:儿女不久就都长得更大,茅屋不久就要添得更多,林子也会一天天地退到坡上去,满山谷里,全变成息马的场所,和种菜的园地.
黄昏时候,到处马叫,响着阻嚼稻草的声音.
白天则看见嫩绿的菜叶上,有蝴蝶,蜂子一类的东西在飞舞,嗡嗡地叫着,令人喜悦.
因此,她对于才死去的跛脚马夫,自然可惜,但定数实在留不住的时候,也并不十分悲痛.
至于大女儿的爸爸呢,十多年前就不管她的账,现在,准已投生到什么人家去了,更无须放在心上.
过路的马夫和客人,虽说看她没当家人,仍旧恢复了嘲弄,但对她本身,已再不存过分的野心,至多不过说句把开心话.
而她自己,在这十多年中,也已老练,不象先前,一听见这种话,就要红脸或是生气,倒反而要和他们打趣,变得十分泼辣.
别个马夫若带讥讽的样子说:"老板娘本事真不小,儿女这么大,这么多了.
"她就嘲弄过去:"你不晓得么他们一群群的,都能赶马呀.
"别人见说不倒她,便在旁边,一问一答地,故意讲她的阴俏说.
一个问:"三姊妹怎么样子不一样呀,真奇怪!
""有啥怪头她们的爸爸不一样哪.
"一个挺一挺眉毛,要笑不笑地回答着.
"真少见哩,这么多的爸爸!
"问的人假装吃惊.
"有啥子少见头!
这些地方就兴这样的罗!
"回答的人仍旧要笑不笑地.
女人照常把这当作耳边风,只有时偶然扁一扁嘴:"没事做,去洗洗煤炭哪.
"问的人也曾直接讥笑过来:"老板娘,你们家怕不是汉人吧""是哪,我们家,祖宗八代都不是汉人!
"女人就用这样的话,硬硬地抵塞过去.
而她自家心里,也常常想着:"就不做汉人好了.
有啥要紧呢"往后,有生客人,原是一本正经问的:"老板娘,贵处是哪里"她便毫不迟疑地回道:"我们是本地人.
""你们汉人话讲得不错哪.
""十多年来,就同汉人做生意,怎么不会说呢"她闲时,便把平日学习的傣族话,景颇族话,全教给她的儿女,她自己和她的女儿,也象本地女人一样,只着裙,不穿裤子.
她觉得,她一家人是生根在这芭蕉谷里了.
这芭蕉谷,周围数百里都是绵延不断的山林.
缅甸的英国官家常常派人前来做些测量,修桥,和筑路的事情.
因之,这小山谷里,就不时有英国人缅甸人和印度人出现.
同时,什么税呀,捐呀,工役费哪,也就连二连三地派到这女人的名下来了,更讨厌的,是那些收税收捐的人,对她们母女的态度,却不象汉人马夫,只讲在嘴头,倒是一面调笑,一面动手动脚的.
这时她感到新的麻烦了,而且使她心里比以前更加难过,更加气愤.
于是,一个惯在外国地方贩私烟的中年人,常来店里住宿的,早就对她这有钱的寡妇存着意思,便乘机出来,替她干了几件出色的事情.
"骗人!
要这么多么"他接过一张捐票来摸挲着,一面直盯着那收税的缅甸人说着洋话,"我告诉你,我是密支那,曼德里,都在过的.
……你看她是寡妇人家!
欺我,可不成呀""另外还要点酒钱哪.
"缅甸人吃惊了,知道碰见了内行,只好这么说了.
"酒钱笑话!
这为啥要酒钱你送货来……看我递你一张状子!
就要酒钱,哪会要这么多"缅甸人只有含含糊糊地支唔着,拿到正份的捐款,便走开了.
自然,女人对这,是十分感激的.
往后,一碰着洋人家的麻烦,就总得找他了.
他呢,也就更加表示殷勤,常从大城市那面带些绸缎衣料回来,送给她和她的儿女.
并将自己一部分款子也放在店中,托女人替他收管.
每次在店里吃饭时,他总要说,就一桌吃吧,都是自家人,何必另设呢.
慢慢他便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了.
时候一到,他就向女人求婚.
女人呢,并不感到为难,只觉得要对付英国官家,这样的人实在是少不了的.
自然,她也明白,这人厉害,不象跛脚马夫那般忠厚,但银钱诸物,不让他管,日后即起歹心,也不要紧.
至于别人嘲弄,以及恐怕对不起死者的事情,早已不用想了.
因为自己早已决定做边地人,还管那些做什么呢这样,她和他,便合拢在一块了.
但这个中年人,是个大瘾客,自做店主后,便格外享起福来,一天便有大半的时光躺在床上燃烟,长伸起两只脚杆,懒得象蛇一样.
起来时,只穿着皮拖鞋,衔起湘妃竹的烟袋,到马场上走来,菜地上看看,神气满悠闲的.
遇见她们母女,在汗流满面地挖土,或者打扫马场,他也从不帮助一下,光是在旁边讲点白话:不是说,今年要把马场扩大一些;便是说,该种点好的菜吃.
女人觉得这样不对,因为两人集合的意思,原是要他来帮忙,共同发展家业,不是叫来享福的.
但在开始期间,还不好直率说得,仅在他的面前,唉声叹气,抱怨事情太多,暗示暗示罢了.
他却不明白女人的用意,只是坚决地主张:雇一个用人.
女人倒抽一口气,冷冷地说道:"你不晓得呀,我们小户人家,进在手里,吃在肚里,有今天没明天的.
怎么请得起一个人呢要是请得起,老早就请了,何劳你来费心.
谁个人是傻子,肯一把汗,一把水地苦哪.
坐着吃,睡着喝,哪个还不想"男子霎一霎眼睛,有意思地微笑道:"听说,你不是积攒得很多么""呵哟,你才肯听进去,他们吐屎呀.
……我把那些烂牙巴,断舌根的,咒他一个个没好死!
你看嘛.
我不久才坏去三个,你是晓得的,那一大群儿女,哪一个不要穿,哪一个不要吃……我不瞒你说,后来呢,又口逻肚攒,积下几个.
说到这里,我又要咒骂那些洋人家了,真该千刀万剐的!
啥子人头税呀,狗头税呀,左也要钱,右也要钱,简直水冲了一样,弄得你一干二净!
"男子半信半疑的,沉默了一会,才说道:"那末,就拿我那笔钱请人吧.
"女人没好意地冷笑道:"你留着吧,烧烟不用钱么我们生来苦命的,你不用管好了.
"日子又久一点,女人才明白的叫他帮着做事情,但他就这么回答道:"我告诉你,我三辈人,都没有摸过锄头,更别说扫马粪.
……一句话,我是不能做的.
"本来,他该要把话说得委婉一点,但因想起女人,始终不让他管银钱,并把柜子箱子的锁匙也藏得那样秘密,心里一向很不痛快,这时,便借此发泄出来了.
女人把眉毛一竖,也没好声好气地问:"那你家是做啥的该不是做皇帝吧""要是做皇帝,我还来这里受气"他认为只做个有名无实的家主,吃一点闲饭,实在是太委屈了,一面把铁烟签子朝木盒里一掼,样子很是气愤.
"吓,还说受气,你看你自家,成个啥呀一点事也不做,只是成天躺尸,吹呀吃呀地.
我们娘儿母子,才真倒了霉,半夜赶黑路,碰着鬼了.
"女人气忿起来,把只手叉在腰上,盯着他.
"妈的屄,我吹烟,是吹你的么"男子用拳头敲起床来.
女人将壮健的胸脯一挺,指着他说道:"你看这些人,是吓着长大的吗不要在我面前动手动脚的.
"两人虽是破口吵骂起来,彼此意见加深,但不久也象一般夫妻一样,表面上总归平静无事.
同时也是女人明白,他勤吃懒做,可对洋人家是有用处的.
便只得让步,不再叫他帮忙.
可是,不到半年,他自己存下的钱,全塞进那枝枪眼里了.
烟瘾呢,却比先前更大,每天非吹许多烟不可.
他这时便毫不客气地向女人要钱,并说这半年来,赚了多少,他是明白的,要几个来烧烟,算不得怎样的花费.
女人知道瞒不了他,就推口说道:"我要积点钱,雇个把人哪,你安心要我变牛么还有,你看看福生,已经十二三岁了,整天玩,怎么是好我还打算看个好日子,送他进洋学堂,到那边城里去.
……我们就是吃了不懂洋话的亏呀!
"她本是想多积钱,并不怎样要儿子进学堂的,只是现在逼着她了,因此说出口来时,就好象早已决定了那么似的.
同时,又因为说到尾后一句话时,她十分气忿起来,便忽然把她暂时的推口话,也当成非做不可的主张了,而且觉得这是非常对的.
"进洋学堂黄鼠狼想吃天鹅蛋!
你有几个钱"男子对那并不喊一声"爸爸"的男孩子,早就视为坏种,现在见女人又推三推四,不肯给钱,便拉下嘴角,说起闲话来了:"还是听我劝,叫他帮你做做事吧!
这不强如请一个人你看他,一顿吃那么多,不是小人哪.
他不干,拿条子给我抽.
……我看他是读不出来的;读书的人,不是那样的材料.
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贼的儿子打壁洞.
……你不叫扫马粪,他会做啥一向我就打算对你说,只怕你护短!
我老实告诉你,那个小光棍,游手好闲的,我实在看不入眼.
……""小光棍,怎么样碍你眼睛么饭吃得多,可不是吃你的呀.
我偏不要他扫马粪,我偏要他进洋学堂,看你怎么样下个月开初,就要送.
"女人不等他说完,就发作起来了,因为别的还好忍受,一讲她孩子坏话,可就不能了,"说他不是那样的材料,放屁!
你的嘴巴,又不是皇帝娘娘的,金口玉牙.
准不倒数的!
我告诉你,状元举人,并不是天生就,皇帝老官,也有放牛娃子出身的.
你不要量死我的儿子.
我明白的,你想我留下钱,给你吹烟么不要错打了主意.
""妈的,你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送吧,你明天就送吧,干我的卵事!
……我肯信,你那小光棍,就做官嘛.
……我是睁开眼睛,看着的.
"为了要钱烧烟,几乎是天天吵下去.
有时女的吵不过了,才丢给他一点钱.
男的接在手里,还狠狠地说:"你不要打发花子似的,等我出门一趟,只消一回生意,就什么都赚回来了,那时连本带利的还你,不少你一个毛钱的.
……我告诉你,咱们先前那些日子,指缝里漏下的,也比你多.
……""你还是回到先前去吧,强如在这里求爹爹,告奶奶的.
""哼,你想我舍不得这个狗窝么我早就打算车了.
""那就滚你的!
我真要点起香烛来,谢天谢地!
""妈的,你叫我滚那容易!
不给三百五百成""花子,你在吐屎了!
你带些啥来你带些啥来你不说明白,我是不答允你的.
""哈,你就不认账了,从前不是一封封交你的""花子,那不是全塞进你那根尿杆子么"女人气得要命,便把他床上的烟枪一把抓来,掼在地上.
"妈的,你问过价钱没有给我掼破了,看你赔得起!
……不要你三千,也要你八百.
"男子说着说着,就把袖子两挽,做势要动凶的光景.
有时两人也真的打了一架,但男子是鸦片烟鬼,身子瘦,又虚弱,怎么打得下这壮健的女人呢,并且,她的大女儿也要跑来帮忙,口里虽说拉开他们,事实上却是将男子的手腕拖住,让她妈妈来打.
自然,他老是吃败仗了.
往后,他知道动武是要吃亏的,便只说些气人的话,甚至骂她母女俩是淫妇,是不要脸的婊子.
女人若遇他骂怪话,就常常露出手腕来威吓:"你的皮子在发痒了!
"男子见吵,闹,打,都不行,便偷.
只要钱在外面放一会儿,准会失踪的.
于是,女人就更加小心了,真象防贼样,柜子箱子永远锁着,并移放在大女儿屋里,钥匙亦由大女儿带在身边,系在贴肉的腰带上.
男子到这时,除了向过路的私烟贩子赊烟而外,就只能把以前的烟灰和水吞服,来过瘾了.
当然,这日子是过得很苦的,而且过路的客人和马夫,又常常在旁边冷言冷语地讥笑他怕老婆,使他心里不好过.
他自己也本想再去干私烟生意的,但因已经过惯舒服的生活,脚腿软了,不能再去爬山翻岭.
何况,贩私烟的事情,又是很危险,往往会给人赶得鸡飞狗跳的呢.
因此,目前安慰他本人的办法,便是将卖给客人的酒拿来痛痛地喝下,使自己成天成夜,昏昏迷迷的.
这时,女人已同他生了个男孩子,只好由他醉,不理他的.
但她的儿女,却在暗中咒他,骂他是烟鬼酒鬼,要他快点死去,免得象苍蝇一样钉着她们.
后来,私烟贩子屡次来索欠账了,他无法抵赖,才想出最后的办法来:偷钥匙,开箱子,找寻她们的积蓄.
然而,这是须要没客人的夜晚,和她们都睡熟了的时候.
不久,雨季到来,各处山谷发着瘴气.
道路泥泞稀烂,往往夜晚没客来宿,男子便开始寻觅偷窃的机会了.
有一夜,大家都睡得很熟,他就乘着酒醉的胆子,拿着烟灯,去撬大女儿的房门.
那门和壁,在热带地方,原为了容易通风透凉,都是用竹笆子做的,所以,就很容易撬开了.
他一进屋里,便直朝床面前走去,因为他早已知道,钥匙是系在女儿贴肉的腰上的,不用在别处寻找.
他拿烟灯小心照着,看见女的是睡熟了.
身上只薄薄盖上一条长纱裙,光裸脚腿,和光裸的手腕,完全是露出的.
脸上发着红热,且带着娇酣的神情.
一向他把她恨得牙痒痒的,骂成婊子,现刻却突然觉出她是异常魅惑可爱了.
等到把盖着的纱裙揭开,看见女的一丝不挂,他那醉了的脑袋已经忘记他是什么身份了,只觉得肉体上,很冲动地,很强烈地,要和那个身子去接近.
"妈,妈,……姐姐,在叫呀!
"福生先惊醒了,跳下床来,一面战战兢兢地,喊他的妈.
女人慌张地爬起来,正听见女儿在隔屋惊呼呐喊地骂:"酒鬼,……你这……天杀……的呀,你……"好象给人按着嘴巴,喘不过气来似的.
她马上明白,准是酒鬼去开她的箱子了,立刻逡下床来,捏着一根木棍子,一面向儿子喊道:"那个狗东西在偷我们的钱哪!
"就怒冲冲地朝女儿房里冲去.
福生也一下子明白是什么事情,就顺手抓把剪刀,紧尾在妈的后头.
女儿屋里的桌上,正放着那盏鸦片烟灯,发出黄光,昏昏沉沉的.
她本意只想,钱若没有偷去,敲打他几下,就了事了,但一眼看见他是干了那样没廉耻的事情,便登时气得心血喷涌,将他拖下床来,直向要害的地方,重重地打了下去.
福生还不明白那事,只以为偷钱,便站在房门口,狠狠地咬着牙齿.
及待看见他光屁股躺在地上,拿脚乱踢他的妈,而且有几下踢得很重,他才把平时只在背后诅咒他的忿怒,趁势都发泄出来,跑上前去,用剪刀直朝他的腰上乱戳.
女人打了一会,看见他不踢了,才息一息手,气喘喘地问女儿道:"这不要脸的东西,怎样跑进来的""我不晓得呀,人家正睡着,突然……一堵墙一样,……直压下来.
"女儿原先是用手乱抓着酒鬼的,等到妈赶过来之后,便伏在枕上,啜泣着了.
同时,一面哭,一面用嘴巴咬着枕头布.
"你疼吗"妈忽然憬悟似地,担心问她.
"嗡.
"女人又马上抓着棍子,劈头打了下去.
起先男子还在呻吟,不久就不动了.
嘴上,颈上,腰上,都在流着血.
她伏下身去,看了一会,知道已经断了气,便立刻手软起来,心里有些害怕,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办呢这没廉耻的,已经死了.
"女儿也立即停止啼泣,翻起身来,直朝死尸望着,又惊又怕地,脸色灰白,浑身发着抖.
福生站在门口,倒不十分俱怕,只是睁大眼睛,望望姐姐,又望望妈,神事很是仓皇.
屋外黑洞洞的,飘打着雨,檐头渐渐沥沥地响着.
离天亮还远呢.
那边屋里,婴儿大声地啼哭着,小女孩则在胆怯怯地,一声声地喊着妈妈.
"都到那边去吧!
"几乎出于本能似的,女人这么说了一声,便懵懵地带着儿女过去.
当她把啼哭的婴儿抱着喂奶时,才忽然身子抖了一下,仿佛背后有人提醒她一样,警觉地想道:"这不对呀,明天会有人来看见呢!
"立刻把婴儿放在床上,也不管他怎样啼哭了.
同时,也好象不知道婴儿在啼哭似的,就在屋里寻摸着东西.
一面吐着不自然的声音,吩咐大女儿:"把那马灯点起来.
"大女儿本要去抱啼哭的婴儿的,见这么说,就赶快去找马灯.
同时,又胆怯地望着她妈的脸,现出疑惑的样子.
小女孩也觉出妈的脸色有些异常,只呆呆地望着,不敢出声.
福生却没注意这些,只凝神听着隔屋那边,生怕酒鬼爬了起来,因此,手里那把剪刀,这时还没放下.
女人脸上现出痉挛的神情,一手拿锄头索子,一手提灯,就朝那边屋走去,一壁说道:"来,我们把他弄出去!
"大女儿和儿子,仿佛受着魔术的牵引一般,立刻尾着.
"妈,我怕呀!
"坐在床上的小女儿,一下哭了起来.
大家都没理她的,好象不曾听见一样.
女人这次进来,看见男子,软软躺在血中,动也不动,就不禁蓦地滴下泪来.
因为到这阵,积仇和蓄怨,业已全然消去,只在暗暗潜来原谅和怜悯了.
她刚才要将它捆起来丢出去埋的勇气,现下已经提不起来.
并且,听见隔屋婴儿在哀嚎,小女儿又在悲泣,宛如她们也知道了这件惨事,而在伤心似的,就更见令她心下酸楚,十分难过.
可是等她一下子,瞥见死人脸上的眼睛,略略涂着血的,正圆睁睁地,带着怒气时,便又恢复到一种生气的心情,而且想道:"这哪能怪我是你自家不学好呀!
"随即,又望见他那赤裸裸的下身,正无耻地露在外面,便越发憎恶起来.
于是,这下子勇气便又有了,立刻拿索子捆好死尸,穿上扁挑,叫大女儿和她抬着,并要儿子打灯,走在前面引路.
她这时心里没想别的了,只觉得越快越好.
外面漆黑,一路又是滑滑溜溜的,马灯照亮的地方,只见雨点不住地溅跳.
三个人周身都打湿了,但还是朝前走着,跌着的,也立刻爬了起来,仿佛她们娘儿母子,都受了什么力量在冲走似的.
爬到山半腰时,雨越落越大,两旁林子,都给雨点打出惊人的噪响.
起初还是山那面闪着电,发着雷声,不久就到这面来了.
当电光倏的把山谷林莽镀成银色时,她们都惊得直跳,仿佛要被什么东西摄去一般.
脚步刚还没有立稳,接着,就在头上响起了炸人耳朵的雷声.
同时,雨点也立刻加大起来.
女人表面上竭力安慰儿女,向她们说着不要怕的话,但心里却是有些恐惧的.
"难道天在发怒,怪我谋杀丈夫么"同时又辩解似地想着,"我是做得对的!
他是禽兽,他奸污女儿,他不是人呀!
"挣扎到山坡顶时,她觉得要拿锄头的气力也没有了,但还是勉强去挖土.
刚动手不几下,旁边两个儿女,浑身流水,不住抖抖缩缩的,忽然一齐失声叫道:"妈,你听,那边啥子在叫呀好象是豹子!
"她也吓着了,也没气力了,只把死尸胡乱朝山那面推下去,就带着儿女,冒着雨,急急忙忙走回家来.
她在灯下脱下湿衣,将干的披在身上时,听见屋外雨声,嗬嗬地,更加吼得宏大,便禁不住带着感激的神情,叹一口气道:"这下子可好了.
"大女儿和儿子,也在换衣服的,听见娘这么说,就一齐回过头来,样子也仿佛都在庆幸刚从大难里逃出似的.
婴儿和小女孩,大约是哭得疲倦了,都各自平平静静地睡着,鼻息里流着和平的酣声.
第二天,女人一早起来,打扫屋子,收拾死人的东西,心里并不怎样难过,只觉冤有头,债有主,他是该得的;而且,这样了结好,免得大家拖滥.
福生平日爱睡懒觉,这一天,也一早起来,帮妈做事情,显得特别勤快.
看见妈在包裹烧烟家私,就过去拿烟杯子烟枪道:"妈,这给我,拿给我玩!
""不,听我话呀!
这是不学好的.
福,我要送你进洋学堂,读个三年五载,好替妈争口气哪.
"这在往天,福生也许要执拗的,但现在却听话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还很乖巧地说:"妈,我们通把它丢了好了!
"做娘的,听了非常高兴,看见女儿在灶房烧饭,脸色不好,好象大病一样,尖下巴更加尖了,便连先前守得很秘密的话也向她讲出来了.
"不要紧的,你心里丢开些!
妈做女儿的时候,也遭过这样的事呀.
"脸通红起来,就一面低下头去,拿火钳挟柴,塞进灶里.
"那时候,你外婆,你外公,都只有吞声忍气.
你想想看,那个花公子,就趁他是田主人哪.
有枪有棍子的,谁敢动他一根指头呢……唉,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跟你爸爸到边地来呵!
"说到这里,感叹起来,随即放下火钳,直向着女儿继续说道:"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活出来了听我话,丢开些,有娘一块,你不愁没好日子的.
"看见大女儿好过些了,便去把哭横了的婴儿抱起来,坐在门槛上喂奶.
孩子衔着乳头,不哭了,她便摸着他的前额,带着爱抚的神情,笑着小声责备道:"你就同那个坏人一样,只晓得吃呀.
"小女孩走了过来,双手藏在背后,现出娇憨的神情,做眉做眼,向妈说道:"妈,我不告诉你.
""你捡个啥子东西"接着就同爆发的笑声,送在妈的鼻子跟前.
"弟弟的鞋子呀!
""我打你这个小顽皮!
"妈笑起来了,并做势扬一扬手.
这时太阳出来了(雨季时候,有些日子,会偶然在早上或者午后出一两点钟的太阳的),雨后的马场和菜地,都在微微地冒着水气.
东面一望的林丛,上面晕着一层薄薄的光雾,那些凝着水珠的枝叶,通在晴明的阳光下面,晶光闪耀,十分鲜绿.
猴子在林中欢呼着,四山里,响彻着喜悦的声音.
女人看看天空,晴朗朗的,又高又明静,便带着愉快的神采,自言自语地说道:"唔,许多日子没看见这样的好天了!
"隔了两天,有马夫和客人到来住宿,听说老板已经中瘴气死了,大家觉得这原是边地平常事情,就只叹息了一声,便又说起笑话来:"老板娘,不要伤心!
我们男子多得很呀!
……就趁热,再来一个吧.
""呸,再来一个,我还没有倒楣透我就倒他八辈子的楣,也不要再碰你们男子了!
""哦,不要生气,我是说老实话哪.
不要我们男子,那末,洋人家怎么对付呢""怎么对付我不会叫福生赶快去学么……老三哥,不是开玩笑,我老实托你问问,八莫那边的洋学堂,到底要多少钱一年转来,我还要托你送他去.
""进洋学堂好说!
那不要你七十八十!
你去得成还有,城里面,花钱地方,你家福生,不老实,会学坏哪!
我说在这里嘛,不到个把月,他不手表皮鞋呀地玩起来,鬼才相信!
还是听我劝好,请个把汉人老师来家教教.
你自家也落得好.
""怎么我自家""你不明白么一则你可以省钱哪,还有……""还有啥你这鬼,说完再笑吧!
""吓吓,你可以……拿他做老板哪.
""呸,我把你这烂牙巴断舌根的!
"虽是他们在说笑话,但讲到洋学堂的事情,女人觉得那总有几分可信,并且,一想到要把儿子放到远方的城市去,便禁不住有些难过起来,她自己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她的儿子的.
但在第二天下午,看见几个缅甸人在山谷里出现的时候,便又将心肠硬了起来,而且决了意:与其长久受人零零碎碎的敲诈,倒不如一总给儿子用去,三两年后,大家不就出头了吗可是这次缅甸人来,并没有摸出什么税票捐票,只是朝屋乱闯,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女人见他们都是常来的,便站在房间门口,张手一拦,用景颇话说道:"不要乱钻,我屋里,儿大女大的.
有啥事,好好给我坐着说!
我去叫她们弄茶来.
""不要乱钻,好说!
我告诉你,有人告你们私藏鸦片烟.
"带头的一个缅甸人,他是一身警察装束,摸一摸腰间的手枪,鼓起眼睛,直盯着她说,也是用的景颇话.
"见你的鬼罗,我会藏啥子烟"女人对这是理直气壮的,因为她屋里老早就没有鸦片了.
"不要嘴硬,你家老板就是这样的哪.
"缅甸人到这时才神色缓和,没板面孔了,伸起大指和幺指,在嘴上比了一比,有意思地笑着.
"他是烟鬼,我不瞒你!
可是他死了哪.
你搜吧,现在连一点烟灰都找不着了.
"女人现着不怕什么的神色,狡猾地笑起来了.
缅甸人马上吃惊着,就说前回还见面,怎么这快就死了,并问得了什么病.
听见女人说是瘴气,便伸起指头,弹一弹女人的下巴,笑嘻嘻地说道:"小娘子,恭贺你,这下子可好了!
"女人偏开头,连忙用拳头猛力打去对方的手,并生气地骂道:"黑鬼,雷打的!
你简直调戏起你的老祖母来了.
""呵啦,婆娘家真手重!
"缅甸人赶快退后一步,摸摸他那只打痛的手腕,"妈的,你心肠真毒,男子汉怎么遭得起你!
"一面就向他的跟随霎一霎眼睛.
那些跟随的缅甸人,便朝各个屋里钻去.
"真的要翻脸搜么好,不讲人情,就不讲人情.
看嘛,大家做得出,以后休想吃我一口茶!
……福生通把香蕉收起,我宁愿给猪吃,也不再给人的.
"缅甸人看见她发脾气了,就一面抓着她的手,一面拍她的肩膀,做出陪小心的样子,说道:"小娘子不要生气,我们是奉公事来的,不得不敷衍敷衍英国官家哪.
"女人马上掀开他,指着骂道:"滚开些,不要在我面前动手动脚的!
你认清楚,老娘并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
"缅甸人就嬉皮笑脸地骂道:"识趣点!
不要这样凶,我马上就要搜出来的,你以为不知道么藏的地方,我是清清楚楚的.
""在哪里在哪里你找不出,我要拔掉你的胡子的.
"缅甸人突然朝前走了一步,指着女人,板起面孔说道:"就在你身上!
""球戳瞎你的眼睛了!
……来搜,来搜!
"女人气昂昂地拍她的胸部.
"还搜什么这两包不是.
"缅甸人将女人的乳房捏了一捏,大笑起来.
女人登时把脸气得飞红,劈面就给缅甸人一个耳光.
缅甸人这回真的生气了,一面摸着打烧的脸,一面指着女人,恶狠狠地骂道:"看嘛,你马上就要落在我的手头的!
……叩头都不饶你!
""黑鬼,你听着,老娘都给你拿得着,老娘还敢在这里开店子!
"女人气汹汹地挽着袖子,仿佛就是打起架来,都毫不躲避一样.
这时他的跟随,从屋里走出来了,叽哩哇啦地讲着缅甸话,向他报告着什么事情.
女人一看,仿佛突然给人泼了一身冷水似的,立刻浑身痉挛起来,原来他们手里正拿着剪刀和那根粘有血污的棍子.
刚才戏弄她的那个缅甸人,这时就象一只捕着老鼠的猫一样,朝女人瞥视一下,便带着残忍的神情,独自笑道:"我倒是打算卖点人情的,可是偏遇着这样不识趣的东西.
"随即,取出象牌的香烟,就走到门外去,独个儿站在茅檐下面,一边悠悠然吸着,一边望着南面的山坡,——那儿是有一条山路的.
四围的岭头,都是抹有雾,迷迷蒙蒙的.
压在谷上边的天空,则阴着浓厚的黑云,现出大雨就要来了的光景.
屋里婴儿大声啼哭着,女人也好象听不见了,只是又惊又怕地想着:"这怎么办呢"这时,另一个缅甸人走到她的面前,用景颇话小声说道:"老板娘,你过这边屋来,我同你讲讲!
"她没有回答,只象有线在牵一样,本能地尾了过去.
一面紧咬着下面的嘴唇皮,仿佛要借此镇定自己似的.
"你坐下吧!
"缅甸人拉一条板凳,放在对面,同时自己也坐了下去,"现在英国官正在山那面检验尸首,——这是修路的景颇人报告出来的.
等一会,就要到这边来.
你晓得吗这是件谋夫案呀!
他一判,重则绞,轻呢,也要坐一辈子的牢.
可是,你不要害怕!
我们都是熟人,你平日待我们也不错,我们烟茶水果,也不晓得吃你家多少.
难道肯白看你吃官司吗我们很愿意替你想点办法,包你平安无事.
你要明白,证据在我们手里,拿不拿出,全由我们!
"女人一边听着,脸色青一股白一股的,一边想道:"难道我就该杀头么……我不信,那一夜雷都不敢打我!
……我是做得对的!
我肯信洋人家他们就作兴爸爸同女儿一块困"看见缅甸人说完话,在对她打量时,她就略一偏偏头,现出不怕一切的样子,说道:"人是我弄死的,我承认!
可是,巴布,你不要吓我,(缅甸人微微一笑)我明白,这不能算是谋杀丈夫呀!
难道洋官就不讲道理么!
请问你,那死鬼,他强奸自己的女儿,该当何罪……你看见的,就是我那个大姑娘,好好一个人,给他强奸哪!
(缅甸人大大睁起眼睛)不然,凭白无故的,弄死他做啥呢还有这,你也不明白!
他先前,做啥好事我告诉你,贩私烟哪!
我肯信,洋官会说他对么"缅甸人听完女人的话,轻蔑似地笑了一下,然后挺一挺眉毛,说道:"吓,老板娘,洋人家的法律,你不懂哪!
就说你家老板奸了女儿,该杀头,你也不应亲自动一根指头的.
为啥子官法不许呀!
请问个个人都照你这样办,还要官家做啥世道岂不乱了告诉你,官家对这样的事,是要严重处置的!
"声音说得严厉起来,随见女人神色呆了,便又软和地说道,但语气上却有些讥讽,"老板娘,看你这么能干的人,为啥会这样干呢……这事,你该向官家告哪,那就包你个钱事都没有!
"女人回过神之后,青着一张脸子,生气地说道:"你说得那容易!
那时候深更半夜,又在下雨,你叫我哪里去找官家平日我也不晓得官家在哪里,团团转转,都是山呀林呀的.
有时候,只见官家来收钱,钱一收,就不在了,连鬼影子也看不见!
……还有,我不是说你们,那些挨刀的,来一回,就欺负我一回.
老实说,我也不相信他们会替我伸冤的.
""老板娘,这话,你就在这里说吧!
"缅甸人拿手指作势捏了一捏,"洋官听见了,可要重办你!
你明白吗这叫做毁谤官家,……好,我们还是说正经话吧.
我老实告诉你,就是去打官司,你不花钱么说一句天话,你就打赢了,也要拖你三年五载!
那时候,你的家,你的孩子,会成什么何况你还是杀了人哪,决没这么容易.
现在只消出一笔钱,棍子剪刀,我们给你丢开,你给洋官投报,说是强盗杀的,就完账.
明天你仍旧做生意,钱花去了,依还收得回来.
……我们呢,也愿意,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
"女人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些话也对,就直视着缅甸人的眼睛问道:"好,就依你吧,那末,要多少呢"缅甸人就很温和地说道:"钱么就是侦缉长一个人要得多,我们做弟兄的,没话说,只要……"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叽哩哇啦地喊着,他就立刻用缅甸话回答出去,并立即现出仓皇的样子,赶紧向女人说道:"一句话,五百个卢比!
快些,洋官就要到了.
""呀,五百个卢比!
你就剥我的皮,也找不出来呀!
"女人嘴唇抖了起来,一面是听见要敲她这么多,一面是听见洋官就要到了,心里便禁不住又气又怕的.
"你说,你到底出多少"缅甸人逼上前一步,着急地问.
女人知道钱少了是不行的,便说道:"至多一两百个卢比,再多我也没有.
"缅甸人立刻用缅甸话说了出去,外边又叽哩哇啦回答进来,且带着骂的口气.
缅甸人马上用手推女人道:"你快去拿钱!
你快去拿钱!
只要四百五十个卢比!
"女人这时已经镇静些了,因见他们一减就是五十,便觉得恐怕这是他们故意拿洋官来诈她的,便说道:"你不要诈我!
待我出去看一看.
……"这时英国官骑着的马,已经响着铃子,从大路上奔驰过来了,后面蜂涌着好些缅甸人景颇人和印度人,他们都全是带着枪刀的.
女人这才急忙返身进去,打开箱子,翻寻她的积蓄.
一面向那尾她进去站在房间门口的缅甸人,哀求道:"钱不够呀,四百好么""快找!
快找!
一个也不能少!
"缅甸人咬着牙齿说,斩钉截铁地.
大女儿也赶快丢开啼哭的孩子,跑来帮助妈找,但只找到了四百四十八九个卢比和一些零碎的安娜,就再找不着别的了.
"怎么办呢"女人一面数着钱,一面急得乱搔着头发.
而外面的马铃是越响越近了.
缅甸人站在房间门口,是不住催促着的,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他,就生气地向女人挥一下手,骂道:"不要了!
"接着转身跑出去.
这时大女儿突然将手上的银圈子,拭了下来.
"妈,你给他,你给他,这就有多没少了!
"女人便捧着卢比银圈子和一大把零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刚用眼睛寻找那个缅甸人时,英国官已下马走进来了,正一面拿白手巾,揩着发汗的脸,一面听着那个缅甸侦缉长的报告;大约是听到女人谋杀丈夫吧,立刻现出大为生气的样子,手举起一扬,说出一句洋话来.
后面的跟随,印度警察便立刻跑进屋里去,将她的儿女全数拉出,并把到处的门封锁起来.
女人这时急得满面流泪,便不管手里的钱落在地上,也不理地下稀滥泥泞,就直朝英国官跪下,喊起冤来.
一面把她丈夫奸污女儿的事情,用景颇话从头一五一十地说着.
英国官讨厌地瞧她一眼,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同时只对地上抛散着的卢比,疑异地望着.
侦缉长的缅甸人,恨女人把钱交迟了,就向洋官进谗言道:"大人,你不要信她的鬼话,历来就是个狡猾的东西!
大人你看见的,她就要拿这些钱买通我们哪!
"英国官点一点头,便叫人押走她们一家人,同时自己也看一下天色,见快要落雨了,便跃登上马,朝外面走去.
女人却不知道这些(同时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以为洋官还在听,就只顾埋着头,伏着身子,哽哽咽咽地讲着,后来,并说到侦缉长怎样调戏她,摸她的乳房敲诈她的钱……而那立在她面前的侦缉长呢,就一面摸着手枪,一面恶意地笑着.
这时,雨开始小点小点地落了下来.
1936年夏上海(原载1936年6月《文学》6卷6期)一个女人的悲剧一山坡上非常的静,树林里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坡地里的包谷,伏在强烈的太阳光下,叶子都现出软弱无力的神气,包谷的实都结的很大,有的包皮的上端爆开了,露出稀疏的颗粒.
包谷秆子下面,还种着一丛丛的四季豆,有的还牵起藤子,缠着包谷.
叶子半黄半青的,秆子现得细弱,吊的豆片,非常的少.
在包谷地里摘着四季豆的女主人,和跟在身边的两个小孩子,都是脸子黄里透出青色.
头上蓬起枯草似的头发,正和她们种的四季豆一样,憔悴,干枯,瘦削,缺少水份和营养.
她们手里提着细篾编的兜兜,在包谷丛里穿过,包谷高过人头,母亲和孩子则完全遮掩在包谷叶子里面.
母亲时而躬下腰杆去摘四季豆,并吩咐孩子要摘老的,嫩的留下再长,时而又露出头来,查看有没有可以吃的包谷,还向四近飞了一眼,看有没有雀子飞来啄食.
她是显得相当的忙碌,额上聚起了米粒那样大的汗珠.
孩子穿的衣裳太破烂了,包谷剑形似的叶子,时时戳她们的皮肉,小的一个要不要还叫了起来.
坡地的尽头,靠松林的边上,立着她们矮小的茅屋,壁头有点倾斜,旁边撑着几根树条子.
顶上的茅草,有些朽坏了,现出一块块破洞.
幸好有南瓜藤子,牵了上去,盖起青色的巨叶,还点缀起一朵朵的黄花.
屋里有婴儿在哭,声音已经嘶哑了,但却没人照管.
在地上摘四季豆的母亲,显然早已听见了,可却腾不出手来,只能作为听不见似的,一心做着她的事情.
直到有人在包谷地边上过身①,且向茅屋走去,她这才记挂起她的屋里.
但她看清到她茅屋去的那人,是来讨账的,便赶紧躲在包谷丛中,且坐了下去.
趁势就把四季豆的筋,一一撕掉.
并吩咐孩子也坐了起来,不准走动.
陈家驼背子在屋门前叫喊.
孩子都很兴奋,想钻出去.
做妈的便小声恫吓地说:"快躲着不要动,他看见了,会吃掉你们的!
"大的孩子叫金花的,有八岁多了,现出懂事的样子,担心地说:"妈妈,你快回去抱弟弟嘛,他会吃掉弟弟的.
"妈妈压窄喉咙地说:"听话点,不要做声,门关着,吃不掉的!
"来人高声喊了一阵周老四,又喊一会周四嫂,见没人答应,便诅咒地骂道:"他妈的,一家都死绝了!
"两个孩子听见这样凶恶的骂声,都吓得不敢动了,拿在手里的四季豆,也落在地上.
大家一静下来,屋里婴孩的哭声,就更容易听得见了.
仿佛正有人在拿手挤他的颈子似的,哭得很凶.
大的孩子金花,忍不住难过地说:"妈妈,他一定在吃弟弟了!
"做妈妈的因为被人诅咒,正感到很是气愤,便伸起指头,朝金花额上用力一戳,压低声音地骂:①过身:即路过的意思.
"死鬼,你牙巴在痒了!
喊你不要说话,你偏要说话!
"金花痛得哭了起来.
做妈的连忙用手按着她的嘴巴.
一面低声狠狠地骂:"你哭出声来,看我不掐死你!
"来人正打包谷地边上走过,边走边骂:"这就躲得脱么老子他们黑更半夜都要来的!
除非你妈的绝了兜子①!
当真你把老子惹毛了,看老子不叫乡公所来抓你!
"收账的人走下坡去了,做妈妈的才站了起来,向下边的原野望去.
明亮的小河,带着细小的柳树,在绿色的秧田中,弯弯曲曲地穿过.
黑瓦脊白粉墙的人家院落,则在竹树林中,隐隐约约地显现.
一切都显得丰饶富庶,叫人眼红.
但住在那下边的人,却是多么地贪婪,不知满足,常常把手伸上山来,在贫瘠的坡地上,抓取东西.
而且还要带来灾难,将正在挖地斫柴的男子,捆到远天远地去,长久回不了家.
逼得一些女人和小孩,离开荒芜的坡地,走向平原,在乡场上在城市里,过着乞讨的日子.
这坡下的原野,既使女人感到羡慕,也使她感到憎恶.
她看见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脊,正爬下坡走进绿色的田野,晓得他一时不再转来,便放心了,舒畅地吁一口气.
于是,慢慢地转身回去,拿乳头安慰那个哭横了的婴儿.
她抱着婴儿,在门口坐了一阵,却不见两个女儿走了回来,她便大声呼唤她们.
两个女孩从地里钻出头来,还不敢一时走回,只是带着恐怖的精神,大声地问:"妈妈,那个吃人的,走了没有"做妈的又不禁有点想笑起来,安慰地说:"走了,走了!
快回来吧!
"二男人周老四到山下的镇市卖四季豆去了,挨晚边才走了回来.
周四嫂见他还未进门,就赶忙告诉他:"今天陈家那个老家伙又来了!
"周老四怔了一下,就站在门口担心地问:"他又吵了吗你咋个登打开的①"周四嫂有点得意地说:"我预先就躲开了,他只站在门口,白骂了一场!
"在松明子照亮的火光中,吃着连皮做成的麦子馍馍.
大家都一时没有再行讲话.
屋里外都是静悄悄的.
周四嫂一面吃一面记起陈家驼背子骂的话:"老子他们黑更半夜都要来的!
"便想向男人讲了出来,但看见男人一天辛苦到黑,这个时候,才算得点安静,不愿讲出使他烦恼,连夜里也睡得不安,便忍住不再讲了,而且,也想着,老头子怕是说的气愤话.
那么老了,还敢黑更半夜爬上坡来,当真想跌死不成可是,周老四吃完馍馍后又忘记了他戒烟的诺言了,把留来卖的一小捆叶子烟,又取出一匹来,慢慢地放在膝上裹着,样子现出饱后特有的悠闲.
周四嫂望着男人的手指,很不满意地说:"你不是说戒了么咋个又吃起来"①绝了兜子:即绝根的意思.
①咋个登打开的:即怎么应付走的意思.
"匹把烟,有啥子要紧!
"周老四不以为意,只是慢声应着,仍然极有精神,一味裹他的.
"今天一匹,明天一匹,一捆烟都跟你抽完了!
"周四嫂越说越生气起来了,"你不想想看,大人娃娃的屁股,都打出来了,拿啥子去扯布嘛!
"周老四抑郁地笑着说:"当真就说得那么凶,一捆都抽完了!
我今晚不吃多,只吃两三口就熄掉它好了!
"周四嫂仍然责备地说:"又不是饭!
我不信,不吃就会死人!
"周老四叹口气说:"你没有吃过烟,你咋个晓得.
俗话说的:'饭后一袋烟,胜过做神仙.
'你吃过,你就晓得了!
"周四嫂见他老早说是戒了,到现在还是起不下一个决心,就很为不快,收捡碗筷的时候,只把嘴嘟起.
周老四叭着烟的时候,眯着眼睛微笑地说:"一天都没吃了,吃下去,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舒服!
"周四嫂把碗筷洗得发出大的声响.
"今晚上人家来收账,看你去舒服嘛!
""你不要想些来说罗!
"周老四微笑着,假装生气地说:"他老不死的,想来跌断脚杆不成!
"于是周四嫂便带着恶毒的神气,把陈老头子骂的话,添加许多进去.
周老四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还说:"你在想些来说罗.
""我想些来说!
等会他来了,你才喊皇天哩!
他一路走一路骂,'老子今晚要带铺盖来,就在你杂种床上霸铺睡,看你狗入的,去躲进狗洞嘛!
'老家伙,他还象你一样,说了不算事,他哪个不晓得,说得出,就做得出的!
我敢说,今晚除非下了雨,他就不来了!
"周老四听着听着,不由得不相信起来,嘴巴一时衔着烟不吸,只是凝神听听屋子外面,到底有没有滴滴答答的落雨声音.
他希望马上就有雨落.
但外面连风声都没有,整个山坡,以至岭上一带的树林,都是静悄悄的.
只有屋角上的蚊子,在低声的鸣叫.
瓦盘子内的松明子,有时偶然发出一两声的爆响,但都很微弱,引不起人的注意.
他装着不介意的神情说:"睡在这里又好凶呢让他杂种去喂饱虱子好了!
"但他吸了一会烟后,还是推说一声"热的很"便走出屋外去息凉,趁势看看天色.
原野的天空上头,笼有乌云,下边的田野和村落人家,都一片黑,雨仿佛会下似的.
但远山那面,却又露出一片繁星灿烂的天空,使种田的人,一看就晓得,这是没脚的云头,即使落雨,也是一会儿就过去的.
周老四盼望雨现在就落,设使落得不多,路总会打湿的,老家伙怕路滑溜,自然就不晚上出门了.
可是,他在门前站不好久,云却渐渐移开了,东面的山上,还有不大圆的月亮,在冒了出来.
原野里蒙着一层灰白色的轻雾,有些近点地方的村庄树林,也可看出黑耸耸的阴影.
天空倒开朗了,周老四的脸子,却阴暗起来,刚才笼在原野上的云,却仿佛全罩在他的心上似的.
他本是决定把烟吸个几口,略微过瘾就算了的,现在却因心里烦恼,禁不住就一直吸了下去.
他蹲在门前的地上,眼睛则一直瞧着坡下的原野.
周四嫂洗好了碗,把两个大的孩子,安排睡了,在屋角落里烧起了蚊烟草,就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拖一根矮凳,走了出来,坐在周老四的旁边,解开衣纽喂孩子的奶.
她见他烟杆一直没离嘴,烟也吸来没剩好多了,就心里很是不快,几乎要这样说他:"你这人嘞,真是!
说话总不算话!
才说三四口就放下,你看你吃了多少!
"但她忍着,没有说出,只提起今天上街卖菜的事情.
问他卖了多少钱,买了多少麦子,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浪用的地方.
这件事情,到底比一袋烟的损失重要得多,她不能不弄个一清二白.
周老四一提起今天买卖的事情,就忍不住忿忿地说:"再不要提这个鬼买卖了!
前几场五斤四季豆,还买得到一斤麦子,这一场简真碰了鬼,八斤都买不到了,这样乱涨下去,还象话么"周四嫂对于丈夫的话,总抱着怀疑的态度,便带着不满的口气问:"当真就涨得这么凶么"周老四并没说一句谎话,他受了这样怀疑,便越发气汹汹地嚷起来:"你不相信,你下场去卖嘛,你默倒①老子又拿去喝酒了,这场滴酒都没尝过!
"周四嫂没有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周老四气极了,取下嘴里的烟杆,不管吃完没吃完,就用力朝地上一扣,把剩下的一节烟,扣的稀烂,一面大声嚷道:"看这样子,老子只有吃粮去算了!
"周四嫂知道不好再同他顶撞了,便沉默下来,只是用力地打她腿上的蚊子.
周老四却想起今天场上,甲长徐老三拍他的肩膀,说现在吃粮是有安家费的,问他愿不愿去干,他当时摇头拒绝了,但现在却觉得生活这么叫人苦恼,而那要账的老鬼,今晚还要搬来睡觉,成天成夜地追讨下去.
那以后的日子,又咋个过得下去,周老四便下决心地说:"我不是说气话,我当真要去,明天就去报名!
"周四嫂见他说得那样平心静气,真象要去的光景,便忍不住骂道:"天杀的,你就只顾你自己!
你丢下这群儿女,给我一个人管么还拖下一大笔账,叫我咋个还卖儿卖女再说,如今又不打日本鬼子,自己人打自己人,也没啥光彩.
""娘卖的,听我说完罗嘛!
"周老四也骂了起来,"我只图这回有安家费,骗到手里再说.
""安家费有多少呢"周四嫂禁不住有点兴奋地问.
"总有好几百万嘛!
起码还了老鬼的账,还可以跟你们买石把两石米!
""怕是一句话吧,哪回不是说的好听!
"周四嫂精明地摇一摇头.
"哪里"周老四拍下腿上的蚊子,大声地说,"人家李八娃,已经领到手了,米给家里买了两石,自己还揣一大把票子在身上.
"这是他在街上听见的,当时心里颇为怀疑,认为不足置信,但在老婆面前,却又说得如同自己亲眼看见一样了.
接着还感叹地说:"如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情,凭白地就有好几百万到手.
""好咋个不好"周四嫂有些动心,但还是呻吟地说,"就是嘞!
""就是啥子"周老四责备地说,"白捡一笔钱,你还想个啥""我问你罗,就说你给我们买两石米,那吃完了,这些娃娃又咋个办①默倒:相当于以为,但不全同.
呢"周四嫂尖声地反问.
这是周老四今天在场上,也曾考虑过的问题,而且也自行答复过了的,即是说这样的买卖划算不来,所以他就立即把这样的事情,抛在脑后,不去管它的了.
而现在打算去的时候,偏又给女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便很不高兴地骂道:"妈的,难道老子就不回来了!
只消去个十天半月,草鞋一穿,就会一趟子溜开的!
""你说得那么容易!
"周四嫂大声抵塞地说,"我的老子,你又不是去做客吃酒,你是去犯险哪!
""好多人都逃回来了,怕啥子"周老四颇为自豪地说,"老子他们总不会连吴老九马吉生都不如嘛!
""那倒不要说大话喃!
犯险的事情,哪个敢包!
"周四嫂大声责难起来,"子弹没眼睛,怕你不碰上!
当真照你那样说,一个人都没丢了!
人家省城回来看见好多烂手烂脚的!
"见男人没话说,就又继续责备下去,"不管你再说得天花乱坠,你总是自己去寻岩跳!
"周老四给她这么一说,又打不起决心了,但还是愠怒地说:"妈的,少说些好话吧!
啥子好事情,都拿跟你们说倒楣了!
""好事情!
"周四嫂抵塞地说,"你动刀动枪去行凶,还是好事情,亏你还说得出来!
"接着又戟着指头,指点男子地说:"我告诉你,你不要为了那点子钱,就眼睛都花了.
我穷是穷,那样子的钱,我是点都不眼红的,只消两个人勤快一点,俭省一点,有啥子找不到的.
"周老四觉得女人说的话,很是不错,而且自己今天在场上,也曾作过这样的打算,可是仍然骂她道:"怕你再勤快俭省死喃,人家今晚来逼账,你拿啥子去抵住嘛!
"周四嫂晓得刚才自己恐吓他的话,真在他的身上,生了效了,想一下说穿,告诉他老家伙并没有说过今晚一定要来的话,使他安下心去,免得胡思乱想,竟然要去血盆里抓饭吃.
可是又怕这样一来,以后他就再不听她的话了,便只好慢声说道:"他这阵都没来,他还来啥子"周老四责备地说:"你又那样料定了!
就是他今晚不来,明天晚上也会来的!
""你又那样怕了!
"周四嫂抵塞地说,"如今穷人,又哪个不欠点账!
有就还,没有,干竹竿儿,还逼得出油吗!
""你又这样充狠了!
"周老四拿跟老婆说的不好意思,便忍不住狠狠地说,"为啥子,他今天来了你又躲着""我没有躲!
"周四嫂把头一仰,"我只是坐在包谷地里摘四季豆,不爱出来答理的!
当真他来找着了,难道我还连忙跑开不成还不是话来话挡怕个啥呢他当真有了钱,就该把这些人吃了"周老四无话可说,只骂了一句:"妈的,我就看你去把他挡住好了!
"周四嫂颇为自豪似地说道:"这个都怕,还象啥嘛!
"三一连两天,收账的人都没有上坡来了.
于是周老四也就不再提起吃粮的事情,第三天又一早挑起四季豆去赶原野里面的街子.
临走的时候,她记起那天陈家驼背子骂的话:"当真你把老子惹毛了,看老子不叫乡公所来抓你!
"便赶忙告诉了他,要他在街上当心一点.
周老四却嘲笑地骂道:"拉去就好,让老子他们吃几天不要钱的饭.
"他不以为意地走了.
但这回却到夜深都没有回来.
周四嫂对着黑洞洞的山下原野,老是不住地望着,心里很是不安地想:"该不是醉倒在啥地方吧他这人就是没点决断,说是不吃酒,经不住人家一拖,就跟着去了,这种没常性的人,真是没法子!
"她忍不住非常憎恶起来,但过不好久,又不禁有点怜悯他:"该不是拿跟陈家驼背子拖着,估住要账吧!
今天卖的那点钱,怕给利钱都不够说不定还会拖到乡公所去唔,一定是的,那天他不是骂,要叫乡公所抓吗到那步田地,就只有赶先把这一地包谷卖了.
"想到这里,她望着面前一片黑沉沉的包谷地,心里极其难过,"还没大成熟,这卖起来不吃亏吗卖了,自己这一家人,又吃啥子呢"这一夜丈夫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吩咐两个大的孩子看家,自己则背着小的一个,赶去乡场上.
一到了场上,她便一直朝场后面乡公所走去,一面坐在门前解下背上的孩子喂奶,一面就向站岗的乡丁打听:"大哥,昨天是不是有个汉子关进来眼睛斜斜的,个子不高,他名叫周青云.
大家都喊他周老四.
"听见乡丁说是有这个人,便又赶忙说好话:"大哥,你们把周老四放了吧!
做做好事,他屋里还有两个孩子,连这吃奶的,一共三个,没有他,我一个人,就是再长出一只手,也养活不起!
""这不关我们的事!
你咋个向我们来讲"乡丁厌烦地回答.
周四嫂就抱着孩子,一面喂一面站起来,向乡丁央告道:"请你让我进去,求求他们先生些①!
他们总肯怜悯我们娘儿母子的!
"乡丁横枪一拦,鼓起眼睛地说:"你乱钻些啥子里面个人都没来!
"周四嫂只好坐在阶沿边了,勉强做出好脸色问:"他们先生些,啥时候来"乡丁脸向别处望了一阵,然后突然掉过头来,不高兴地说:"我劝你,还是回去算了吧!
你就是见了乡长,他也没法子的!
这几天上头催得紧,他昨夜连觉都没睡好!
你不要惹他生气!
"周四嫂很恨这个乡丁,觉得他很可恶,竟然一点情理都不讲,便嘟起嘴巴不再同他讲了,只一心一意坐着老等.
不久,她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人,走进乡公所,便赶紧追着喊道:"先生,求你做做好事!
可怜我们娘儿母子吧!
"那人回过身来诧异地望她,但一面也现出了讨厌的神气.
乡丁从旁讥笑地解释道:"她好不晓事,她要放她的当家人!
"那人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周四嫂连忙大声地说:①些:是西南口语.
西南口语中表示复数大多用"些",极少用"们".
"钱我卖儿卖女都要弄来交的,只要放他出来!
"那人立刻变了脸色,大怒地说:"你怕要照关①了!
"立即转身走了进去.
乡丁拉她一把,恐吓地说:"你该死了!
你咋个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四嫂一脸通红,惊慌地说:"我说这样的话,都错了么不拿钱,你们还会放吗""该死的,你还要这样大声武气地嚷!
"乡丁发气了,"上头正派有人在这里!
幸好你祖宗牌子供得高,没碰见乡长本人!
"周四嫂神色凄惶地说:"我还账都还错了么咋个兴这样不讲理!
"乡丁掀开她,一面憎恶地说:"不要在这里罗嗦了!
你要还账,你快去找你的账主子,在这里,你就说到天上,也没法子可想的!
"周四嫂想着,当真去找陈家驼背子的好,人是他拖进去的,账还归他了,自然他会带他出来,于是她又把孩子重新背在背上,离开乡公所,走出场来.
四她来的时候,太阳才出来不久,孩子还不怕晒,现在却是热辣辣的,走时匆忙,又没带一顶斗笠,怎么好呢孩子晒出病了,又是怪叫人担心的,她三个孩子,就只这一个才是命根根.
可是眼前救丈夫要紧,别的也管不到那么多了.
她拚命拉快脚步地走,满身流起汗来,尤其背着孩子的背上,更加热的难堪.
她担心孩子会受暑热,便赶忙在一根黄桷树下,息了下来.
她见孩子晒的满脸血红,喂他的奶,吃了二三口就不肯吃了,只是烦躁不安,抱在怀里,也是哭稀稀的.
她用手跟他扇凉,还把衣裳跟他脱了.
息了一阵,又拿奶头跟孩子衔着,但吸了一口,又复吐出了.
她只好抱着他,在树荫底下走来走去地摇,见他稍微安静一点,有些想睡的样子,便又忙着赶路.
她这回不再背在背上,好好抱在手里,就将她的衣裳,盖着他的发红的脸.
沿路缺少树子,又没有风,高在天顶的红日头,越发晒得使人难当.
在路上息了几回,好容易才走到了陈家驼背子的院落.
陈家驼背子刚吃过午饭,正牵着水牛出来,在院落侧边的塘里困水①,他见周四嫂满头大汗地走来,便禁不住惊异地望着.
周四嫂一到他的面前,便立刻跪了下去,忍不住心酸地说:"陈大爷,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给我们娘儿母子一条生路!
"陈家驼背子又惊又恼地说:"你这样子,是在干些啥哪!
当真一跪,就不要账了么我又不是偷来的,一点汗一个钱.
"周四嫂跪在地上诉苦起来:"你老人家的钱,我们半个都不会少的,包谷撇得了,就要卖来还你,眼前求你老人家通融一下子!
"①照关:即被拘押.
①困水:即躺在水里取凉.
陈家驼背子立即见怪地骂起来:"你才说得怪了!
我这几天,又没来逼你们,咋个会说我不通融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真是吃亏透顶了!
""你老人家的好处,我们二辈子都不忘记的!
"周四嫂赶忙先说好话,"平素我那当家人不会讲话,有得罪你老人家的地方,务请包涵包涵.
"陈家驼背子不让她讲完,生气地说:"包涵!
只要我来的时候,你们不躲起,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完,牵起牛就朝一边走去.
周四嫂赶紧爬起来,尾在后边大声诉苦地说:"前回你老人家来的时候,他爸爸在赶场,我又在山里斫柴,一点也不晓得!
你老人家千万莫要见怪,这不是他爸爸的错,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就今天把他放出来,你老人家是要钱,也得他本人出来,才能想得出法子.
""我放他出来你在讲些啥子"陈家驼背子见怪地说,还马上车转身来,诧异地望着她,"真说得怪了,我咋个会放他"周四嫂觉得说这么久的好话,还没有得到他的慈悲,就感到非常的痛苦,几乎要哭了起来,只得勉强忍着眼泪地说:"你老人家不是叫乡公所把他关起了么求你做做好事,不要害了我们一家人!
""你在说天话①了!
我咋个会叫乡公所关他"陈家驼背子大叫起来,"这向太阳大,我连场都没有赶!
"周四嫂见他不认账,就更加难过起来,现出又委屈又伤心的神情说:"他昨晚一夜都没回来,今天一大早赶去,才晓得他关进乡公所了,我就只好跑来求你老人家开个恩!
""你怕霉得不醒了!
他关起,同我屁相干!
"陈家驼背子大为生气地说,"我又不是乡长,你求我做啥子.
你简直是蚊子吃菩萨,认错人罗!
"周四嫂胆怯地说:"是他们叫我来向你求情的,他们不说,我咋个会跑来这么远,还又晒太阳,害得这娃娃……幺幺,没哭,没哭!
"一面尽力抚慰她的孩子,孩子原是昏睡着的,这时突然醒了,嘶声哭嚷起来.
"你怕听错了!
"陈家驼背子叱责地说,随又厉声问道:"是哪些人告诉你的,叫你来求情""我没有听错,我亲自听见的!
"周四嫂摇着孩子悲苦地说,"就是门口那个站岗的,他一下子发了慈悲,就叫我来找你!
""站岗的,他晓得啥子嘛.
"陈家驼背子责骂一句,又即憎恶地说道,"你问过乡长没有乡长没讲过,啥子都作不倒数的!
①他站岗的,一定拿跟你缠烦了,只顾把你支开,你们蠢头蠢脑的,一下子就哄开了!
"周四嫂忍不住悲愤地说:"他爸爸又不整人害人,又咋个会关进去嘛!
""这时候的人,又哪个不容易闯祸呢我早告诉过人,无事没上街!
你们周老四也太爱上街了,他脾气丑,又爱同人吵架,一个不丁对,就会打了起来,那不是关到乡公所去,还关到哪里去"①说天话:即说胡话.
①啥子都作不倒数的:意即什么也不算数.
陈家驼背子一面说着,一面又牵牛走到塘边去.
周四嫂也有点觉得,怕是那个坏蛋的乡丁,故意顺口说来支开她的,但她仍是尾在陈家驼背子后面,哀求地说:"不管他爸爸咋个关进去的,还是请你老人家,去替我们求求情,你人大面大的,说话有斤两,我们穷人子,就是下跪,也没人理起,还恨不得一脚踢开!
""我懒得管你们这些鬼事情!
这么大的太阳,还叫我走长路吗"陈家驼背子把牛牵到塘边,让它下去困水,随即把绳子拴在树子上头.
一面狠狠地骂,"有事就来找我,你老人家长,你老人家短地喊,缠得死人!
没事的时候,就躲得来,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一定还在背后咒我,你这个老不死的,咋个爬坡不跌断脚杆.
你们这些家伙,真是好人,连二辈子都不敢打交道了!
""罪过!
罪过!
我们咋个敢说那些话,想拿跟雷打不成"周四嫂现出冤屈的脸色,竭力分辩,"这周围团转,哪个不奉承你老人家就怕奉承不到呢!
"陈家驼背子只把长满胡子的下巴翘起,望着寂无人行的大路,一句话也不回答,显然业已做出不再理会的神情了.
"陈大爷,求你做做好事吧!
他要是出来不倒,拖苦我们娘儿母子不说,就是你老人家那笔账,也会拖了下去!
对不起你老人家的.
"周四嫂望着他,继续地哀求,"我自己实在没法子想,到处讲不动话,才来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一向菩萨心肠,总肯帮我们忙的.
我们穷人子,哪个不受到你老人家的恩惠,一借钱就能借到手上.
你这回再帮忙我们一点,地里出啥子,我就要拿啥子来酬谢你老人家的!
"陈家驼背子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唔了几声,点一下头,然后才慢慢说道:"你这样子说,倒还象个话嘛!
起初一来就怪我关的,只想诬赖着我,出我的气,就是脾气再好的人,他也会发脾气的!
""陈大爷,这是我太急哪!
看见他爸爸关进去,我就五心不作主的,不晓得咋个办了.
"周四嫂告饶地说,"就是听他龟儿子说嘛,我一时糊涂,差不多得罪了你老人家!
"她觉得只要陈家驼背子肯去场上,她啥子过错,都愿担任在自己身上了.
"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
""好吧!
我去拿把伞来.
"陈家驼背子做作地叹一口气,便即回到家里去了.
五陈家驼背子走在前头,撑着一把红油纸伞,另一只手则拿着蒲草扇,他一扇一扇地走着.
周四嫂仍然光着头走在后面,她身上不断地流汗,衣服给太阳晒干的地方,又重新打湿了.
孩子原是不安地哭着的,因为走着动着,慢慢又在昏睡起来.
她觉得孩子是在病了,不可以再晒太阳,但为了去救丈夫,又有啥办法呢她只在心里,感到一阵阵地疼痛,有时也忍不住,一面走一面叹气.
陈家驼背子倒反而说好话给她听了:"不要难过,也许你家走好运,该得发一笔财哩!
""谢谢你老人家的好话!
"周四嫂感激地说,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似的,"你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话,来取笑我们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有啥子好运嘛!
""我不是取笑你们!
"陈家驼背子板起面孔,作古正经地说,"我刚才想了好一阵,一定是那回事情.
我且问你,要是你们今天搞到一笔钱,你要咋个谢我"他停下了脚步.
周四嫂望着他的脸子怀疑地说:"当真象你老人家说的这么好,我就马上连本带利还你的账,还要杀鸡道谢你老人家.
"陈家驼背子又开始走了起来,不再言语了.
周四嫂到拿跟他的话,惹得十分心痒,忍不住发问:"你老人家到底咋个想起的我们会……""我不过这样想想的,到时再看吧!
"陈家驼背子突然变得冷淡起来,用一种很不高兴的声音回答,仿佛嫌她不该发问似的,周四嫂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她觉得大人物难于说话,就是在这些地方,他忽然一下子冷,又忽然一下子热,叫人摸不住头脑,她只好闷着一声也不讲了.
走到乡公所的时候,周四嫂赶忙坐到门外阶沿边上息气,一面抚慰她那又在哭泣的孩子.
陈家驼背子收起纸伞,把晒翘的地方,按了一按,然后走向站岗的那里去.
这时站岗的业已换成另外一个了.
对待陈家驼背子好象很和气,一点也不阻拦,就让他走了进去.
周四嫂觉得到底是他们有钱人好,衙门总是对他们大打大开的,同时也预感到事情很顺利,老家伙定会把她的当家人带了出来的.
陈家驼背子很快就出来了,脸上露出掩抑不住的笑容,周四嫂立刻放了几分心,觉得事情一定办得很好,只是后边没有跟着她的当家人,不免又有些狐疑,她急切地站了起来,向陈家驼背子迎上一步.
陈家驼背子走到她的身边,象怕旁人听见那么似的,小声高兴地说:"跟你道喜,当真我猜对了!
"周四嫂莫名其妙,说不出话来,只好对他大睁着眼睛.
陈家驼背子用手点一下周四嫂的手腕,好象要把这个惊呆的人,点醒似的,悄声地说:"我私下跟你算了,这下子你可以,哎呀,你哄着他不要哭嘛!
"他轮起眼睛向小孩看了一眼,再凶狠狠对周四嫂说,"你拿奶跟他衔着呀,你真不会待孩子!
"周四嫂早已给他奶吃,但他却不衔奶头,只是不安地哭,这时便哭愁愁地说:"他病哪!
"她一面尽力地摇他,使他不哭.
陈家驼背子责备地说:"病了有啥要紧嘛,这下你有钱跟他医了!
我私下跟你算过,这下子你可以得九百多万.
还了我,还有三百多万好剩.
""你老人家咋个说的我会一下子得这么多钱"周四嫂禁不住叫了起来,现出惊吓的神色.
"你这样的,做啥子嘛,真是有不得钱!
"陈家驼背子有点生气起来,看一下左右,又再小声说道,"这是你男人争气,跟你挣的!
""他咋个没有出来呢"周四嫂连忙赶着问,一面还朝乡公所的大门,望了一下,希望那里就有人出来.
"你才问的怪了!
"陈家驼背子责斥地说,"他出来,还拿得到屁的钱哪!
""这是咋个搞起的哪!
"周四嫂感到苦痛似地问,立刻又搡孩子一句,"死鬼,头都给人弄昏了!
""不要吵,我告诉你,你男人,做得对!
"陈家驼背子教训地说,"他吃粮去了!
""天杀的,这死砍头鬼呀!
"周四嫂大嚷起来,"他当真抛下我们娘儿母子,我要去同他拚命!
"她把孩子抱紧一点,就朝乡公所冲了进去.
站岗的立刻横起枪把她拦着,不准她进去.
陈家驼背子,也在后面拖住了她,恫吓地说:"周四嫂,你放明白哈!
这地方都乱冲得吗你冲出祸来,看你咋个办""我不怕,我是找我的汉子!
"周四嫂挣扎着嚷叫,"他死砍头的,他没良心,不管我们,我就要把娃娃跟他掼死在脚跟前!
"乡丁轮起眼睛,向她恐吓地说:"你冲进去做啥子嘛他关在别处的,又没关在里头!
里面办公地方,你冲进去,怕想倒楣了!
""他关在啥地方求你做做好事,快些告诉我!
"周四嫂立刻向乡丁哀求,一面又骂起来,"这死没良心的,真做的好事,儿女一大堆跟我摆起!
""晓得关在啥地方的!
"乡丁冷冷地回答,"说不定今天一打早就解起走了,上头催的紧得很,哪个敢怠慢你最好不要找,找也白找一场!
""这样就走了么这死没良心的!
一句话都不说!
"周四嫂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眼泪涌了出来.
"他给你留一笔钱哪!
咋个说他没良心"陈家驼背子连忙从旁说好话,"他这办法想得好,这个年辰,生活多高,哪里去找这一笔嘛!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稀罕这笔鬼钱!
"周四嫂哭着悲愤地说,孩子已在怀里大哭起来,她也不管他的,只是由他啼哭.
"来来来,我告诉你!
"陈家驼背子把她牵在一边,小声劝告她,"你不要傻!
周四嫂,现在赶快去领着钱再说,人走都走了,你不领钱,你拿啥子嘛上头的事情,你咋个僵得过说不定,周老四他有打算的,等你拿到钱,他三五天就悄悄跑回来了!
如今好多人都在做这笔生意!
能干的人,一年要搞两三次哩!
听我劝,你先把钱拿着.
我敢包,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看,我为你的事情,这么远都跑来,还又晒太阳,你就不听我说一句.
以后你争差钱啥子,你就不要来找我!
"话说到尾后,便格外严厉起来.
周四嫂不敢不听他的话,就用袖头拭着眼泪说:"陈大爷,你想我气不气嘛!
他做啥子,告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这还象个……"她又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陈家驼背子禁不住伸手拍下她的肩膀,声音竭力温和地说:"不要难过!
这总是他赶着要报名嘛,这些年辰,哪个又想不快抓点钱,他回来告诉你,还赶得到屁哪!
你以后争差啥子,你来找我好了,难道你家娃娃些饿了,我做主人家,还会不管"周四嫂没有说话,但在脸上却现出感激的表情,一面默默地揩着眼泪.
陈家驼背子晓得她在回心转意了,便拖她一把说:"快把孩子哄着,我好带你进去领钱!
"周四嫂一面摇孩子,一面恳求地说:"陈大爷,你老人家越发帮我领领算了①,他哭得很,这娃娃!
""不成的!
"陈家驼背子轻轻摇下头,"听说他们领安家费的,都要家里人亲自去领,还要按手印.
你拿奶跟他衔着嘛!
"周四嫂尽力安慰着孩子.
陈家驼背子便拖着她的衣袖,走了进去,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就叫她站在门外等候,他本人走到一张大的办公桌子旁边,向坐在那里的人,露出非常恭敬的脸色,低声含笑地说:"李乡长,我那佃客,周青云的家属来了,你看今天是不是发她一笔安家费她路远往来不容易.
我自己也为她忙了一下午,请看在我的面上.
"那个叫李乡长的人,也现出很客气的样子,赶忙招呼陈家驼背子坐,一面还大声下着命令:"徐先生,你查查壮丁册子,是不是有个叫周……啥子"陈家驼背子连忙接口道:"他叫周青云.
册子上有这个人的,刚才乡长不在,我就托徐先生查过的.
"那个叫徐先生的人,就是上午周四嫂在门口遇见过的,现在应声翻着一本厚厚的簿子,神情现出小心而又很能尽职似的,毫没上午那种吓人的气派了.
孩子又昏睡起来,周四嫂站在门外望着,心里禁不住想:"我们穷人实在命苦,啥子都得有钱人帮忙才行.
"随即自然而然对陈家驼背子,引起不少的好感,觉得他这个老人家,虽是嘴巴子爱骂人,收起账来一点也不容情,可到底还是心底慈善,肯帮人忙.
周四嫂看见那个叫徐先生的,把一本翻开的簿子送给李乡长看,李乡长突然现出为难的神色,随即向陈家驼背子指点着簿子说,话讲得很小声,一点也听不见.
倒是陈家驼背子大声诧异地问:"他不是自动来报名的么""是的.
"李乡长脸色庄严地回答.
"当真一个钱都拿不着么"陈家驼背子声音极不自然地问,脸色也变得颓丧起来.
"这没法子可想,这是照上头的规定!
"李乡长回答了之后,便把簿子递给站在旁边的徐先生,接着摸出纸烟来吸.
陈家驼背子忍不住生气地问:"你们咋个搞他呢一个独子,还要养家!
""这是他们县里搞的!
连我也作不到主.
"李乡长推诿地说,继又现出惋惜的神情,"他该少赶些场,不然也不会这么巧就碰上!
"陈家驼背子小声问道:"还有法子好想么"李乡长没有回答,只是嘴里喷出一口烟子,冷淡地摇一摇头.
陈家驼背子沉着脸子走了出来,一看见周四嫂,就劈头骂也似地说道:①你老人家越发帮我领预算了:意即请你老人家再帮帮忙,帮忙帮到底.
"你们咋个运气这样低罗,害得大家倒楣!
"周四嫂已经听清一点了,但还未十分明白,正带着惶恐的脸色,想向陈家驼背子问个究竟,料不到他却来兜头一骂,倒使她一下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太阳晒红的脸子,更加气得红了.
"走吧!
"陈家驼背子命令地说,一面就走了出去,接着又咕咕噜噜地抱怨,"同你们这些人搞在一道,真是背了堆时①了!
"周四嫂尾在后面,带着又害怕又生气的神情,一直走出了乡公所,才忍不住问道:"陈大爷,当真拿不着钱么""你刚才没听见,你耳朵打蚊子去了!
"陈家驼背子大声责备地说,"你们这家人,咋个这样蠢罗!
钱摆在那里,不晓得去拿,却让人家拿索子套在颈子上,一大堆票子,人家都晓得揣进荷包里,你们就只眼睁睁看着大风吹去!
富不起来的东西,活该生来穷的!
我倒白帮一场忙,真是一条朽索子,再你出死力,也扶不起来的!
"周四嫂晓得老头子在发脾气的时候,不好回得嘴,一回嘴,他就骂得更加凶了,然而她自己也有一肚气闷在心里,很是难受,便忍不住抵塞道:"象这样的钱,倒宁肯不要的好!
他不给,我到一点也不稀罕.
穷怕啥子,我只要穷得有志气,不整人,不害人!
"陈家驼背子立刻停住了脚,大为忿怒地说:"你嘴巴子说得这样硬,那你就不该欠账欠租!
做啥子人家一要,就推三赖四的,再不然,就乌龟一样,缩着头躲起还好意思说穷得有志气,你妈的简直不是人,说得一点也不象人话,连点人气都没有!
"周四嫂气得一身都颤抖起来,悲愤地说:"请你不要骂得这样太绝情了!
欠的账,一个都不会少还的,只要我当家人,他出了来.
"陈家驼背子立刻鼓起眼睛,逼紧问道:"他周老四不出来,你就不还吗这就说的是混账话!
""呵,你就限得定他不会出来吗"周四嫂脸色大变了,立刻咬下嘴唇皮,随即车转身去,直朝乡公所大门冲进,一面气汹汹地嚷,"今天就是拚了命,我都把他要出来!
"乡丁马上把她拖住,推她出去,一面恫吓地说:"你在想挨打了!
你乱碰些啥子""我只要我的当家人,我这都犯法哪!
"周四嫂被推出来,又复用力冲了进去.
马上又有几个乡丁,走了出来,拖的拖,掀的掀,把周四嫂拉到离乡公所约有百来步远的地方,才行放手.
她抱在手上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
她自己也累极了,满头满身都是汗,她身不由己地坐在地上.
地上滚热,灼人肌肤,她想站了起来,却一时疲乏得不能移动,孩子在怀里啼哭挣扎,她也没有抚慰.
太阳光热辣辣地晒在身上头上,也让它晒算了.
她眼睛通红,燃着怒火,直朝不远处站着的乡丁望去.
乡丁些看见了,都感到有些害怕,便悄悄地走开,一面小声地说:"不要惹她,这家伙怕是疯了!
"①背堆时:背时又背时的意思.
六这时陈家驼背子业已走开,躲到场上去了.
倒是一个年纪大点的乡丁,有点看不过意,便走到她的身边,怜悯地说:"你这位大嫂,快得那边树子底下去躲一躲吧,这么大毒日头下面,不说你孩子受不了,就是你自己也要病倒的!
"周四嫂只是用忿怒的眼光看着他,没有回答一句话.
年长的乡丁,慌忙说好话:"你不要那样望着我,刚才不是我掀你.
那些家伙混帐的很,我晓得一定不准他们掀的!
听我劝,快到那边树子底下去,这里热得很!
"他见女人没有动,只是望着,但眼里凶恶的光芒,却减少些了,便抱怨似地说:"你也是,你不管你的娃娃么你看他热的那样难受,来来来,让我来抱他!
"周四嫂没有让他抱,却自己摇起孩子来.
年长的乡丁,趁势劝道:"不要难过,你的当家人,一定有法子弄出来的.
"周四嫂突然扑簌簌滴下眼泪,哭着说:"求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呀,你瞧,我才一天没有他,就受了这么多的欺侮!
"说到这里,就哽哽噎噎说不下去.
"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世间上不论啥子事情,都有办法好想的!
"年长的乡丁竭力安慰她,一面伸手扶她起来,"快到那边树子底下去,你不要男人还没出来,你就先病倒了!
"周四嫂由年长的乡丁,扶着走到树子底下去,一面却又哽咽地说:"只要他放出来,我就死了都愿意!
"她已知道她的丈夫,并非丢下一家人,自己跑起去的,足见他还有良心,肯顾到她们娘儿母子,因此更见增加了怀恋之情.
她抱定主意,钱再多,她都不要,只望她的人出来.
现在年长的乡丁,给她说的这一番安慰话,就使她疲倦的身子,增加了不少的力量.
年长的乡丁,扶她在树荫下坐定之后,就问她:"你吃不吃茶,我去跟你倒一杯来,你娃娃怕也口干了.
"周四嫂本是口很干了,却仍然摇下头说:"不干!
请你老人家快些告诉我,我们周青云,要咋个才放得出来""不慌!
不慌!
我去里面问了再来;娃娃,你赶紧喂他点奶,哭得太可怜了.
"年长的乡丁一面说,一面走回乡公所去.
周四嫂望着乡丁的背影,自然很感激,不禁又有些怀疑:"他当真会帮忙我吗"她明白陈家驼背子不会帮忙她了,而她也怕他的帮忙,因他帮一分忙,就会骂到十分的气话.
她觉得他现在丢下她走开,倒也算了,不再拜托他了;一心只想望这个和蔼的乡丁,能够给她一个最好的办法.
小孩子中了暑,额头发烧,开始肚子泻了起来,她平日在家,这倒是寻常事情,现在在外面,却感到了十分为难,没有水洗,没有布擦,只好扯点草来,随便揩揩算了.
孩子泻得很厉害,泻了之后,头就有点抬不起来,软软的偏在肩上,她只盼望丈夫快些出来,赶快带孩子回家去,好安安稳稳放在床上去躺着.
不久,年长的乡丁,走出来了,手上端着一个碗.
一到之后,就把碗递给她:"快喝喝,茶满凉的!
"周四嫂感激地喝了一口,又喂喂她的孩子,一面则急不能待地问:"他们咋个讲起的今天是不是可以放出来"年长的乡丁,没有说话,却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周四嫂立刻脸色变了,声音都有点战抖地问:"是不是他们不肯放""放咋个不放"长年的乡丁,阴沉着脸子,悄声地说,"就是你们……""你老人家讲嘛!
"周四嫂预感到一种不幸,声音战抖地哀求,接着又伤心又气愤地说,"就是要我卖儿卖女,我都肯卖的!
"于是年长的乡丁便躬着腰杆,几乎要挨近她耳朵那么似的,向她低声说了几句,随又伸直身子,大声地说:"你不要向别人讲啥,讲了这个事情就搞不成了,现在上头又有人在这里.
"周四嫂的脸色,起初稍微现出一点喜欢,继后终为苦痛所笼罩了,她眼泪欲滴地问:"可以少出点么我们这样的穷人家!
""少点!
"年长的乡丁搔一搔头,"这真是顶少顶少的了!
再少,连我也不好开口去讲的.
有一家人,他们出的,还比你多了一倍哩!
""这当真是要逼我卖儿卖女吗!
"周四嫂说了之后,还深叹一口气.
年长的乡丁带着同情的脸色,沉思一会,忽然说道:"你不可以向陈大爷借吗,他那样有钱,你们又是他的佃客.
""再不要提这个事情了!
"周四嫂更加显得忧愁起来,"我们争他的①,还没法子还哩,哪个敢再借他的只要他眼前不再逼着要,那就沾他的光了!
""你回去想想法子看,这两天内就回话.
今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想得到啥法子嘛!
"周四嫂绝望地说.
"这简直在逼人跳岩哪!
"七周四嫂抱着孩子,慢慢走回家去.
孩子在路上又泻了两三次,碰到水沟地方,还给他洗了下子.
找不到水的时候,就由他一身稀脏的,抱在手里.
她一天都没有吃饭,在路上才感到十分饥饿,看见人家田里长的包谷,竟想生的也吃它几包.
但她只能在路边的水沟里,用手捧了好些水来喝.
她今天已经走了很不少的路,疲倦异常,常常在路边有树子的地方,坐下来息气.
她觉得她从来还没有这么疲倦过,终天在地里挖土,林里砍柴,累是累,但一息下,就感到舒服安静,现在就是坐下休息,也不能减少劳顿,倒反而心①争他的:就是欠他的.
里难过起来.
因为身子息下的时候,头脑便更加活动了.
一切悲哀惨痛的事情,都来在脑里,一点都抛不开去.
她只有坐着透一口气,便又再走起来.
但她也走到了天黑,才爬上自己耕种的坡上.
大的女孩金花才有八岁,小的女孩银花四岁,都须要妈妈煮饭,才能吃到肚里.
做妈妈的以为正午就可转回家来,半个上午她们可不会怎样饿着.
因此,她走回家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在茅屋门前,哭愁愁地坐着等候.
银花一见妈妈,甚至伤心地哭了起来.
周四嫂本想一到家,就在床上躺一会儿的.
看见孩子饿得难过,便只好鼓起劲,把麦子和水磨了起来.
最小的男孩,睡了一下,又哭了,便叫大的女孩金花去抱他,但不久,又给他姐姐泻了一身.
妈妈又只好停下手来,给两个孩子用水洗抹下子.
小的孩子已经泻得头都竖不起了,软软的靠在妈妈的肩上,而额头则很发烧,连妈妈的肩膀,也觉得被他烫得热热的.
周四嫂禁不住叫苦起来:"拿啥子药跟他吃嘛!
我的天哟,这么烧!
"她自己抱一阵,又叫金花抱一阵,终于把和水的麦子、磨了两大碗,便连麸连粉,烧火煎了起来.
吃的时候,小的孩子睡着了,她才静静地坐下,一面吃,一面趁着松明子的火光,看见两个女孩,脸子都很瘦,又黄黄的,象老了的四季豆叶子一样,比起场上那些又白又胖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她在路上树下息气,曾经打定主意,卖她一个,现在又忍不下这个心了.
银花吃着的时候,还带着久没有看见妈妈的神情,要不要就望下面前的妈妈,仿佛怕她会再走开一样.
大的女孩则格外现出懂事的样子,跟妈妈做这做那的,妈妈要吃水,便赶快替妈拿碗到缸里去舀;妹妹拿着煎的麦粑粑嫌烫,就连忙尖起嘴唇,给她吹凉.
周四嫂觉得一天在外面,处处都受到鄙视和欺侮,只有回到家里,才感到了和亲人一道的安慰.
大的孩子吃到快要饱的时候,才突然问道:"爸爸呢他咋个还没有回来"妈妈黯然地说:"等两天,就会回来的.
"她禁不住很难过地想:"哪里去弄这笔钱嘛……卖儿卖女又忍心做不出来.
包谷呢还没有成熟!
成熟了,倒可以卖一笔.
现在卖呢要倒有人要,可又卖不起价,明明是要吃亏的.
卖了,这一家几口人,以后又咋个过呢"她深深叹一口气.
"妈妈,你不吃了吗"妈妈把吃了一半的麦粑放下,凄切地摇一摇头.
这一夜,周四嫂没有十分睡好,总在床上翻来复去的,而最小的孩子也常常啼哭醒来,有时还泻肚子,弄得她不能不起来招呼.
第二天早上,她的脸子瘦了,眼膛也黑了.
但她一夜的盘算,却终于拿出了决心,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包谷相因出卖算了.
眼前吃亏顾不得了,以后一家人有没有吃,也不要管他的,只要当家人回到家里就好.
最小的孩子,烧一点也没退,但她却不能留在家里招呼,她必需出去弄钱,否则丈夫押起走了,就是有钱也买不出来.
他不管孩子晒不晒得太阳,吹不吹得风,仍然把他背下坡去.
只是在头上给他搭一件破衣服,她自己还戴了一顶斗笠.
大女儿金花一看见妈妈要出门,就忍不住一脸凄惶地说:"妈妈,你咋个又要走了"妈妈低起头边走边说:"我去接爸爸!
一下就回来.
"二女儿却哭了起来,妈妈不管她的,只是很快地走着.
她下到了平原,首先到附近一处烤酒的人家去.
一到大门口,就被四条狗包围起来,前后左右地叫着,吓得她来不及叫人,只顾抓起身边的泥块子,来同狗战争.
不久,出来一个老太婆,叱骂着狗,一面递她一张五百元的票子,催促地说:"你快走开!
我们这里狗凶,看咬着你!
"狗拿跟主人骂跑了,周四嫂这才说出话来:"魏大娘,你不认识么我不是讨饭的,我是山上周老四的女人哪!
""呵呀,周四嫂,是你哪!
"魏大娘惊叫起来,"个多月没看见,你咋个变成这样子你不叫我,我简直认不得了.
"她一边把五百元的纸票,揣进怀里,有点想笑,但又立即忍住,接着露出同情的脸色,亲切地问:"你好瘦呵,你病过一场么""没有病,"周四嫂连忙答道,"就是我那当家人没有了!
""哎呀,你真命苦!
啥时候没有的""不,不,我说错了!
"周四嫂心慌地说,"他前天赶场拿跟人家抓了.
""抓了"魏大娘莫名其妙地问.
"他抓去吃粮去了!
"周四嫂忿忿地说,"真是死没良心,硬要害死一家大小,魏大娘,你看我一个人带三个娃娃,咋个办嘛""哎呀,真是太没良心了,简直在做绝兜子的事!
"魏大娘禁不住愤慨起来,接着又说道:"你是不是要我老大去跟你讲讲人情我告诉你,碰到这样的事情,哪一个也讲不动的!
唉,你们真是命苦,天没眼睛,偏偏祸事就遭到你们身上!
"周四嫂嗫嚅地说:"有人告诉我,说是暗中塞一笔钱,就买得出来.
""你们哪来这笔钱呢"魏大娘睁大了眼睛,她怕是会来借钱,便赶先说道:"这个年辰,太不好了,哪个不喊紧,象我家嘛,外表看起来,倒有几亩田,又在烤酒卖,咳,周四嫂,你不晓得罗,粮呀税呀,这样一收,还剩个啥嘛!
我倒不是怕你借,才这样向你说,我是逢人都这样讲的!
这个年辰,有钱人拖穷,穷人就拖来活不下去.
咳,苦日子还在后头哩,我们也会象你们一样,有一天大人娃娃饭都吃不起!
""你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咋个拿来同我们穷人子比!
"周四嫂这么说了一句之后,就稍微咳嗽一下,"我倒不是来借钱的,我有好几亩地包谷,打算把它卖了.
我就是来问问,你老人家要不要反正你家是开烧房的,一般总要买包谷烤酒.
""买咋个不买,就是手边没有现钱!
"魏大娘推托地说,"你想想看,如今样样看涨,哪个还好把酒全卖出去,只有傻子把钱摆在家里息凉!
"周四嫂见她一开口就推尽了,知道生意搞不成功,禁不住心里很为难,开烧房的都不买包谷,还有哪个肯买呢坝里的人家,又都是吃米不吃杂粮的,就是他吃杂粮的,也都自己种得有,即便要买,也一下买不了这许多.
这样看来,那今天又势必非到场上不可.
自己再拖起腿子走走,倒不要紧,病了的该子,哪里能够再晒呢于是她呆了一会,脸色凄然地说:"要不是孩子病了,晒不得太阳,我倒是场上去卖还方便些.
如今只好银钱上吃点亏算了,只要有人肯要,相因一点,都不要紧!
"魏大娘便对她背上的孩子,下细地看了一会,几乎要伸手去触下孩子的额头了,但因见他满脸稀脏,就又缩住了手,只是怜悯地说:"是的,再晒不得太阳了!
看样子是烧得很哩!
你该留在屋里,跟他忌忌风,不该背了出来,你们太年青了,这样带孩子,会误事的!
"周四嫂深深叹一口气说:"就是留在屋里没人带哪!
他又病些些的,你不背在身上,随时给点奶跟他吃,他就片刻都不会安静!
偏偏他爸爸又遭到这样的事情,你又不得不出来跑跑,说一声押起走了,叫我们咋个办嘛!
如今叫人作难的,就是顾不到头了!
只好求菩萨有眼睛,保佑保佑我们!
""看你这样子,实在太为难了!
"魏大娘沉吟地说,"好吧,我进去同他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要不要不管多多少少,总能救你个急才好!
"魏大娘进去之后,周四嫂便解下她背上的孩子来看,因他在背上已经泻了肚子.
孩子显得衰弱无力,头偏在肩上,竖不起来.
抱在妈妈怀里,已不能象昨天那样的挣扎了,只是软软地躺着.
眼睛昏迷,神智不清,一身滚热.
做妈妈的知道病势很重,但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只是看着看着,心里非常的着急难过.
八魏大娘同她的大儿子魏福林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有着精明谨慎的脸色,在乡场上的买卖方面,很会打点算盘.
魏家糟房烤酒卖酒的生意,便是他在承头做的.
魏大娘一出来便说:"周四嫂,你的包谷,让我老大去看看再说,要不要,总要看了,才能定夺!
"魏福林立刻接着嘴:"我们烤酒用的包谷,那是差一点都不成的,就走吧!
我还有事情!
"魏大娘也跟着说道:"是的呵,他正忙着,没有功夫,我劝他大家都是熟人,能够帮忙的地方,帮点忙总好!
"周四嫂连忙说着感谢的话,一面又赶紧把孩子抱到魏大娘面前,着急地说:"魏大娘,你看看,我这个娃娃病得很,该吃点啥子药才好""病太重了,你该请个医生跟他看看!
"魏大娘说的时候,皱起眉头.
"唉,我们这种人家,还请得起啥子医生嘛"周四嫂在焦急的脸上,又显得颇为伤感起来.
"那你扯点车前草、五甲皮,熬点水给他吃吧!
这种药,病轻倒好,病重就怕见不到效!
"魏大娘说到尾后,便把眼睛望到别处去了.
"管它的,我扯点来试试!
"周四嫂十分忧郁地低下头说.
"快点走嘛!
"魏福林走了几步,又掉回头来,大声地埋怨,"同你们坤道人家讲生意,真是麻烦得很,你还是另外去找买主的好!
"周四嫂赶忙抱着孩子就走,一面惶恐地说:"就是这个小鬼,他把我急昏了!
"魏福林见她动身了,也就走了起来,他走的好快,大步大步地走着.
周四嫂尾在后面,几乎要小跑似地,才能赶得上,手里抱个孩子,走了不久,就弄得气喘吁吁地.
她原想一路走找点车前草五甲皮的,也来不及了.
走到山边,爬坡上去,就更使她感到疲劳,她没法紧跟在魏福林后面,就只能慢慢爬着.
魏福林因已看见坡上的包谷地了,便不再催她,只顾一个人走上坡去瞧.
周四嫂走到坡上的时候,魏福林已经坐在包谷地边,慢条斯理地吸着烟了.
周四嫂勉强做出笑脸说:"魏大哥,你看我的包谷是不是长得满好的嘛!
我同我们老四,不晓得下多少苦去了,成天在地里,不是浇水灌肥,就是扯草捉虫,不然的话,哪会长得这样好!
"魏福林吸着烟,冷冷地说:"我看过了,吃倒可以,烤酒就还差一点.
"周四嫂起在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的干干净净的,接着很不安地问:"难道一点也不可以烤么""烤自然烤得!
"福魏林似在用心地吸烟,现出神事不属地说话,"你烤出来的酒,可就少得多了!
"周四嫂听见这么说,又觉得含有希望了,便恳求地说:"魏大哥,请你救我一个急,把它买去,就算你做一场好事!
""做好事!
"魏福林责备地瞧着她,"那我生意咋个办呢我不能蚀本做生意.
烤酒匠人他要起工钱来,一个都不能少的,上头还要抽捐抽税,我拿啥子去贴嘛卖掉裤子"说到尾后,简直在生气起来了.
周四嫂连忙陪小心说:"要你蚀本,那是不对的!
魏大哥,你家生意人,啥子要懂得,那可就请你公道批个价钱好了,……唉,幺幺,不要哭,等下妈妈就熬药跟你吃!
……魏大哥,我晓得,你们一家人,都是好心好肠的,做起生意来,总不会叫我们干人①吃亏!
"魏福林仰起头盘算,短烟袋则高翘翘地衔在嘴上,嘴里则低声咕咕噜噜地:"三的三百,三八二百四……唔,这还不对……"他盘算了好一阵,才忽然大声问道:"你地里会出多少包谷""今年子就不晓得了!
去年差不多就收有一石,还先吃了好多嫩的.
今年子雨水好,沾天老爷的光,魏大哥,你瞧嘛,比去年长的好多去了,……哎呀,鬼东西,你又屙了!
"她连忙收拾她的小孩.
魏福林厌恶地走到一边去,冷冷地说:"我就没有见过你去年的包谷.
"周四嫂一面收拾孩子,一面分辩地说:"魏大哥,我不会哄你的呵,去年子天干,哪个不晓得收成坏,今年子一眼就看见,的的确确长得好些.
""我们不管这些了.
就算一石吧!
你要多少钱一石""咋个就算石罗!
"周四嫂禁不住尖叫起来,"今年子我还一包都没撇来吃过呵!
""我看过了,有些树子荫着的地方,结的一点也不饱满.
"①干人:就是穷人.
"荫着的地方,一点也不多呵,看都看得出来,就是几根树子.
""不要多说了,你收成后给我一石,免得我收起来麻烦.
人工好贵去了,省几个人工也好!
"周四嫂沉吟一下,然后拿出决心地说:"好吧,就由我自家收好了!
"迟疑一下,又再问道:"魏大哥,你一石给我多少钱呢""这就不能照市价喃!
人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的还在地里头,起码还得半个月.
""哪里呵,有些已经撇得了,不到十天,我就会交上的.
""不管你咋个说,你总不是卖的现成货哪.
""交得快,也就差不多象现成货一样的,我们并不是才长成苗苗就卖哪.
"魏福林做出要走的姿势,神色颇不耐烦,讨厌地说:"跟你们坤道人家讲生意,实在难缠.
现在干脆说一句,等你货收在屋的时候,我们再来看货讲价钱.
我屋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功夫来刮达刮达讲空话!
"说完了话,就立刻走了起来.
周四嫂正拿草叶子给小孩揩着身子的,也顾不得脏不脏了,就抱起孩子,赶着恳求:"魏大哥,求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吧!
你晓得我争急钱用,等不得那时候.
我并没有说,我一定要照市面上的物价,我只是求你批个公道的价钱.
"魏福林见她老是把做生意和做好事混在一道,很是生气,便停下脚来,青着脸子,说:"我就是一句话,四百万一石,一个钱都不能多添的,你不卖就算了,这是顶天公地道的价钱!
"他一面说,一面仍旧走他的.
周四嫂听见批的价钱脸色都变了,因这个数目还不够拿去取她的丈夫,她禁不住跟在后面,哀求地说:"魏大哥,你不能多添一点么取他爸爸,这笔钱还不够呀!
""我早说过了,一个也不能添.
"魏福林加快脚走起来,"你要添,你最好到街上去卖.
""魏大哥,你等等下嘛!
那照这个价钱,你再买五斗好不好嘛""你地里会出一石五斗吗不要把我当成小娃娃来打整.
告诉你,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现钱!
""魏大哥,我不是哄你,上回陈大爷上坡来,他还说今年子两石都会有多的.
要是我添出来的话,那我一家人都雷打火烧!
"魏福林停下脚来,鼻子里响了下,冷笑地说:"你肯听他说的!
他是地主人,他说的多,是他想加你们的租哪!
""魏大哥,不说一石五斗,就是一石六斗都给得出的,今年子在坡那边,我还新开有一个地,你刚才一定没有看见,你只在这边走走!
""还开有地么"魏福林问了之后,又立即说道:"我不管你地里出多少,我没有钱,我不能买那么多!
""魏大哥,你说到哪里去了!
你都没有钱,大河没有水罗!
""我当真没有钱,连买这石包谷的款子,也都还要向人家借呵!
""不管咋个说,总算有人肯借!
魏大哥,求你越发做做好事,你要借,你就率性多借点,连这六斗都买去!
我们周老四出来,会登门跟你道谢的!
你以后有啥事情叫他,他脚杆都会跑断的!
""你不晓得,我借人家的钱,要背一大笔利息的呵!
"魏福林皱起眉头,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说,"这个年辰,哪个还肯白白借你用!
"周四嫂踌躇一会,才脸色一沉,忍痛地说:"魏大哥,那就这样好不好嘛!
你一般借钱要背利,那我就六斗算五斗,你该不吃亏!
"魏福林用手搔一搔光头,然后说道:"你新开的地在哪里""魏大哥,你来看嘛!
"周四嫂立即领他去,"你不亲眼看见,你还说我哄你哩!
"周四嫂首先走进包谷地中的小路,包谷叶子闯的沙沙地发响.
魏福林把烟上的灰,弹了一弹,又重新吸起,跟着走在后面.
走到岭上,果然看见一片新开的地,只是长的包谷矮小一点.
魏福林这才感到满意了,但脸上还是做出不快意的样子,小声地说:"你就算六斗,我还是要吃亏的呵,你不晓得,如今的利息,好大去了!
"周四嫂见他答应了,便向他马上要钱,她好今天下午去交款子,好把丈夫当天接出来.
"呵呀,你咋个要的这样急"魏福林又生气地叫了起来,"你耳朵哪里去了,我刚才告诉过你,我要去跟人家借呵!
""啥时候,才借得到呢"周四嫂为难地问,接着又诉苦起来,"魏大哥,我是约着今天下午,去交款的哪!
今天不交,就怕明天押走了!
""你肯信他们的话!
我告诉你,他们的话,没有一句,不是骗人的!
"魏福林骂了起来,"你怕迟,你明天一大早去好了,我在场上张大兴茶铺等你,借得到钱,我就给你.
"说了之后,就大踏步下山去.
周四嫂赶在后面,仿佛在作最后的挣扎一样,大声地恳求:"魏大哥,你今天半下午时候,给我好不好我要去救他哪!
"魏福林越发走得快了,他头也不回,只是把手举了起来,在肩膀上,摇了一摇,骂也似地说:"你不卖,就算了!
"周四嫂无法可想,只好又赶了几步,高声哀求道:"好,就明天算了,魏大哥,请你明天一大早等我呀!
"魏大哥没有回答,只是急急忙忙地走着,好象怕周四嫂会赶上一样.
周四嫂望着下坡去的人影,有时又给小树遮着了,有时又现了出来,忍不往骂道:"死鬼!
多么吝啬呵!
"随即抱着孩子转身回来,看见眼前一片茂盛的包谷,到明天就变成别人的了,自己白白辛苦一场不说,那以后一家人吃啥子嘛虽说当家人出来之后,可以想法子生活,但一时也青黄不接,难免不闹肚子饿的.
她想到这里,心里就象猫脚在抓一样,有着说不出的痛苦和难受.
孩子在怀里啼哭,也禁不住骂了起来:"鬼东西,你快去死了的好,你还没有把人磨够!
"她回到屋里,第二的一个孩子银花,一看见妈就嚷饿起来.
周四嫂走去就给她一耳光,还咬牙切齿地骂:"讨债鬼,你还嚷饿呀!
看老子今天不把你卖了我跟弟弟洗了,我就拖你去卖的,你这磨人的东西!
"她坐下来,便叫金花去拿脚盆倒水,金花没有赶快送来,就恶声恶气地诅咒:"短命鬼,你胶粘着腿哪!
你要死了,那样慢!
"金花脸红筋涨地送盆水来,水在小脚盆里一荡一荡地,连她的裤子也溅湿了.
这在一个八岁多的小孩,能做这样的事情,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但做妈的趁她放下盆子的时候,还是朝她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周四嫂发泄了一顿,洗好了孩子,又把自己一身,也擦干净了,心里稍微安静了一点,便渐渐怜悯孩子起来.
门前一根桔子树的影子,原是长长映在西边地上的,现在叶已收拢罩在树脚下了,显然天已到正午.
她就把最小的孩子交跟金花去抱,自己则赶忙把麦子泡起水,连皮磨了起来.
把麦子粑粑煎跟孩子吃的时候,她不禁一面吃,一面起着幻想:"要是他现在就偷跑回来多好!
包谷留下来了,一大堆放在屋里,差不多要装满半间屋子去了,看起来那多使人快乐!
"接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死鬼,他就是太不能干了!
"继又狠狠地骂道:"真是死笨,那天为啥子不跑呀人家都跑得脱,你咋个跑不脱活该去受死罪!
"她吃完麦粑粑,便又去看看床上的孩子,一脸灰白,额头的烧,简直有点烫人,并未睡熟,只是昏昏迷迷的,时而又不安地哭了.
她刚才稍微安静的心,重又慌起来:"这样子咋个得了嘛我的天呀!
"她禁不住拿手扯一扯她的头发.
"还是赶快给他扯点车前草五甲皮吧!
"她这样一决定之后,便吩咐金花招呼弟弟,自己则匆匆忙忙走下坡去.
她晓得山上没有车前草五甲皮,只是长在山下的水田和水沟的旁边.
她在山下田野里找寻草药,一面又常常抬起头来,看看有没有人走过.
她希望碰见一个熟人,再把出卖包谷的事提起,好在价钱方面能够提高一点,使自己拿去缴了之后,还可留下一笔以供家用,她不甘心,就这么一下全出脱了,好象丢进大海一般.
并想把钱接在手里,好赶到场上去接人,免得迟了误事.
车前草五甲皮倒扯了不少,人却没有遇到一个.
因为午后的阳光,太强烈了,连秧田里的水,都给蒸得暗地发出微小的声音.
禾苗叶子晒得起卷子,失掉嫩绿的光泽,又没有一点风,人走在两边都有禾苗的田埂上,简直闷热得浑身流汗,气也不容易透一口,因此谁也不愿出来了.
她想亲自上门去找,可是除了魏家院子比较近点而外,其余的院落人家,都离开得太远,而且他们都不烤酒,不见得一定能够收买包谷.
冤枉走一趟路,倒不要紧,就怕误了孩子,吃迟了药,救不到急.
于是她只好又急急忙忙赶上山来.
九第二天早上,周四嫂一早就爬了起来,她摸摸孩子的额头,烧没有退,仍是显得昏昏沉沉的,而且不肯吃奶,仿佛比往天还要重点,只是昨夜不大泻了,觉得又象是车前草五甲皮见了效,病似乎退了些似的.
她弄不大清楚,但心里却总朝好处想去,以为药见了效,那烧也会慢慢退的.
这样一想,就自然放心许多了.
她只是盘算着,到底带他一道去场上呢还是一个人单独去好她见太阳虽没出来,但天空却是一片云彩都没有,无疑这一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她明白孩子再不能出去晒了,便决定留在家里,好在他又不吃奶,更容易单独走开,吩咐金花挨边正午灌他点药,她就立即很快地走下坡去.
孩子暂时不用挂虑.
周四嫂只是担心魏福林会有什么变卦.
何况昨天分手的时候,又还没有十分决定,便一直走到魏家院子去.
自然一到门前,又被几条狗包围起来,而这回出来解围的却是魏福林本人.
从他的脸色和眼神,可以看出他早料到周四嫂会来找他的.
他有点高兴,但却尽量掩藏着.
他假装凶恶的样子,呵斥着狗,一面又讨厌似地对周四嫂说:"我不是叫你去场上等么又来做啥子嘛"周四嫂听见这么说,欢喜得红起脸了,禁不住忸怩地说:"魏大哥,我又怕你不肯要了哪!
""你才想的怪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说了不认账!
"魏福林责备地说,"我一向总是说一句算一句的,你去张大兴茶铺等我,我吃了早饭就来.
"周四嫂带着很感激的脸色,便向场上走去.
款子的事情,可不用焦虑了,但她的丈夫是不是今天早上还没有押走呢她想着年长的乡丁说的那一句话,"要弄就快一点,迟了就没法子想了!
"感到十分的担扰.
到了场口,并不进去,只是赶忙弯到场背后的乡公所去.
乡公所门前站岗的,恰好又是前天上午站岗的年青乡丁.
他一见周四嫂到来,把枪一横恫吓地问:"你又来这里做啥子你还没有闹够吗"周四嫂脸立刻通红了,她退开一步,在忸怩的神色中,又不安地问:"我不是来……我是问,我家周老四,押起来走了没有"年青的乡丁,昂起头,淡漠地说:"我不晓得!
"周四嫂有些忿怒,却又强行抑止着,声音颤抖地问:"请你作作好事,告诉我嘛,你们又哪会不晓得的"年青的乡丁,脸掉在一边去了.
周四嫂非常着急,忍不住悲哀地说:"我不单是来问问,我还拿钱来取他.
当真押起走了,这咋个得了嘛!
"年青的乡丁这才不声不响走进传达室去,不久年长的乡丁,蓦地走出来了,带着一脸的怒容,拉她稍微走了几步路,才低声责备地说:"你咋个这样糊涂!
这样的话,你都当着别人讲的吗我不爱管的,由你自己去胡闹好了!
你这样逢人就乱讲起来,连我也走不到路的!
"说着说着,现出真要走开的样子.
周四嫂连忙拖着他的手,惶恐地说:"大叔,请你不要生气,我一时找不着你,我心里急哪!
""我早告诉过你,要你在门口等等,我自会出来的,你这样一来,啥子事情都搞不好了!
同你们女人家,就简直办不好一件事情!
"年长的乡丁,越说越是生气起来.
周四嫂不敢分辩,只是让他责备,脸上则现出请求恕罪的神色,眼角边上含着盈盈欲滴的眼泪.
年长的乡丁,并没有走开,用忿怒的眼光,瞧了周四嫂一会儿,才又叱责似地问:"你咋个昨天下午没有来""我没有搞到……"周四嫂说到这里,赶忙望一下门口站岗的乡丁,生怕话又被听去了,再招到责骂,接着便很小声地说:"昨天下午就是钱没搞到手!
"年长的乡丁,牵着她的袖子,走到远一点地方,然后问道:"你今天搞到了吗""搞到了.
"周四嫂气促起来,"我那当家人还没押走吗""没有.
"年长的乡丁向她伸出一只手.
"你钱交来嘛,今天人就跟你领出来.
""钱,人家还没有交我,等下就到场上张大兴茶铺去拿.
"周四嫂颇为歉然地说,"今天一定拿得到的.
"年长的乡丁,很不高兴地听着,等周四嫂说完之后,随又责备地问,"你咋个约在茶铺里去拿,那样人多嘴杂的地方""是人家约定的哪!
"周四嫂惶恐地说,"我只能请求人家作作好事,他在啥地方交钱,我一点也作不到主的.
""你告诉他没有你这钱是拿来取你当家的.
"年长的乡丁忽然严厉地问.
周四嫂心里害怕起来,嗫嚅地说:"我……没有.
"她的脸子禁不住又红了起来.
年长的乡丁,摇摇头,狠狠地说:"你们总不懂得厉害的,老爱拿起嘴巴子乱讲,这样乱讲下去,看嘛,不出点事情,才有鬼哩!
"周四嫂本想说,"我不那样讲,人家咋个肯做好事嘛.
"但看见年长的乡丁,那样生气的样子,就又不敢开腔了,只是站着,由他责骂.
年长的乡丁责骂一顿之后,望一望天色,又看一看那边大路上来赶场的乡下人,才又瞧着周四嫂严厉地说:"你还站着做啥子嘛要取人就快点去拿钱!
你还不赶快一点,今下午就会押起走的!
"周四嫂急忙挪动脚步,一面说:"是的,是的,我就走.
"走了几步,又再回头来恳求:"大叔,请你在门口等我呵!
""你去吧!
说不定我会在街上碰见你的!
"年长的乡丁说了之后,还又嘱咐两句:"我告诉你街上地方,可更乱讲不得哈!
"周四嫂向场上走去,心里忍不住骂了起来:"这老鬼,咋个这么凶哪昨天我还默倒他好哩.
"她虽是受了不少的气,但她仍是感到一点愉快,因她觉得她的当家人并没有押走,还来得及救的出来.
她的苦,总算还没有白吃!
十逢场的日子,街道的店铺前面,都摆满了摊子,使得过路的地方,更加显得窄狭.
但背背篼提兜兜的乡下女人,只是慢慢地挤着走,有时还站着讲生意,或者只是站着瞧.
时不时有挑杂粮的少年,挑米的老头儿,大声呼喝地喊嚷,穿过人丛.
庙子里的空地上,有被人提起后脚的小猪,尖声地嘶叫起来,简直刺人的耳朵.
整个镇市虽是很热闹,但年青的人却不多见,老人妇女和十五六岁的少年,几乎全来赶场了.
他们的神情,多半显得不安,且又夹杂一些忧郁和愤怒,因为陡然高涨的盐价和布价,恰象炸弹似的震惊了他们平静的心情.
而一些临街卖货的摊贩,则苦着脸子,一面称货,一面发气地说:"赚个屁哪!
只怕拿钱去买,买不到照样多的回来哩!
"周四嫂在人丛走着,听见人人都在咒骂物价的高涨,便暗自想道:"不晓得,包谷涨多少了我该去问问的好!
"于是她挤进庙子内的粮食市上去.
新的包谷还没上市,市上卖的只是去年留下的陈包谷,一个中年人在问一个卖包谷的,大声地还价:"我给的合适了,七十万一斗,你卖不卖嘛""七十万前场都买不着!
"那个中年人走了几步,又回头来还价道:"七十二,卖不卖……好,就给你七十五!
"生意没有讲成,中年人走到一边去了.
周四嫂便走到卖主面前问道:"老大爷,你要卖多少钱一斗"老头子看了周四嫂一眼,有点轻视地说:"你要买吗我不零卖的!
"周四嫂连忙陪笑道:"我只是问个价钱,我不买的,我家里有.
"老头子这才脸色和善起来,但还是用教训的口气说:"你有就好了,最好等向才卖.
还要涨的.
我巴幸不得今天卖不脱,我就挑回去!
等几场,你看嘛,没卖百万一斗,我手板心煎鱼跟你吃!
""要不等急钱用,那不卖多好!
"周四嫂带着苦痛的心情,勉强凑和着说,随又问道:"到底这场卖多少一斗呢""刚才有人卖八十二万,还喊卖输了哩!
"老头子嘴巴一翘,颇为生气地说:"这个年辰,哪个敢卖东西嘛!
早脱了手,就吃大亏了!
"周四嫂想了一想,几乎要喊出声来:"我的天,我咋个才卖四十万一斗呀!
就说我一时没现货交出来,起码也该给六七十万一斗才行!
这个整人的鬼,简直要害死人!
"周四嫂在米粮市上,脸色阴沉地走着,心里越想越气,不禁咬着牙齿,叫了一声:"我不卖了!
"惹得旁人都向她看了一眼,但却没有谁会特别感到诧异,因为在这时候,对买卖失悔的人,实在太多了.
周四嫂挤出了米粮市场,在庙门的空旷地方,呼了一口气,同时又痛苦地想:"不卖又咋个办嘛今天拿啥子去取人呢"周四嫂靠在庙子门口的墙壁上,稍稍休息了下子,就又提起勇气,她心里狠狠地盘算:"我肯信魏家那个鬼,就把我坑死了!
我来在场上还找不出买主"于是她拭拭额上的汗,重新挤到街上.
经过张大兴茶铺的时候,她赶忙低下了头,生怕会有人叫住她,其实街上人多,茶铺里又满了堂,谁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只她自己觉得是在偷偷地走过罢了.
她在街上碰见了陈家驼背子,幸喜他没有看见,她就连忙走开了,最后找到一家米粮铺子,便走了进去,向一个正吸香烟的中年人,做出极和气的脸色,低声恳求地问:"你老人家收不收买包谷我有点要卖.
"吸烟的中年人,胖胖的,留有两撮小胡子,他坐着不动身,吐着烟圈慢声地说:"你挑来看嘛!
""还在地里头,等五六天就收得起来.
"周四嫂更加显得和善了,"我想先卖几天.
"吸烟的中年人不等她说完,就露出厌恶的神情,截断地说:"我们不要!
"周四嫂见他神情冷淡,话语坚决,毫没商量的余地;便只好走了出来,脸色重又阴沉了,心里则忿怒地骂道:"这么大个场,怕就只你在卖独行了,做起那种鬼样子!
"不久,她又走进一家粮食店,这回不再故意做出和悦的脸色了,只是带着随便问问的神情.
这家粮食店的老板,是个老头子,戴着一副老光眼镜,高高坐在柜台后面,用严厉的眼光俯视着全店,仿佛一个私学老师,在管他的一群学生一样,手里则不住地扇着一把蒲草扇子.
他紧盯着周四嫂的脸子,用研究的神情,下细地打量,一面象法官似地盘问:"你不好等五六天才卖吗""我等急钱用哪!
"周四嫂踌躇一下,便这样率直地说了,她觉得无法掩饰,就只有说穿的好.
她晓得这样的买卖,她是一定要吃亏的,她仅仅希望不要吃亏的太多,就好了.
戴眼镜的老头子,停止扇扇子,郑重地问:"那你要卖多少钱一斗呢"周四嫂看见老头子有买的意思了,就先心里盘算一下,"我得把价钱喊高一点.
"接着便做出很懂生意的那种神情,灵敏地说:"今天市上,他们都卖九十多万了.
这样多,我倒不想要!
我想七八十万,你老人家,该能出嘛你老人家做生意,总是很公道的.
"老头子微微笑了一笑,扇了一会扇子,才又说道:"我劝你还是等几天的好,过五六天,不说七八十万,就是百把万,都包你卖得到.
"周四嫂感到难过地说:"我背了时了,再多也没法等了,求你老人家公道批个价钱,我宁愿多吃一点亏,就是六七十万一斗,都可以!
"老头子用手打了一下面前的算盘,然后抬起头来,伸出一个巴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就是五十万一斗,再公道没有了!
"周四嫂听见这个数目,心里一喜,但脸上还是做出受了委屈似的神情,假装不安地说:"呵呀,你老人家咋个才给这一点,眼前样样都贵,那点子够买啥嘛!
""我给的最合适.
"老头子望着她,不住地扇扇子,"你到别家去问问罢!
要是他们肯出这个价钱,我都愿意卖.
你要想想,你不是卖现成货呀.
""你老人家,不能再添一点么""一个都不能添!
"周四嫂心里盘算一会:"他怕不会添了,那么再走几家吗如果又遇着刚才这样的粮食老板,他倒理不理的,反而多事,倒不如卖了算了,好在自己还可以落一笔.
"于是她就向老头子说道:"好了,卖给你老人家算了!
那你可以给我钱吗""咋个就可以给你钱"老头子叫了起来,"你就等急钱用,你也得两三天吧!
我得去看看你的包谷,我才能给钱的.
""老伯伯,我们庄稼人,有一句,说一句,不是哄你老人家的.
""我告诉你,我们生意人的规矩,是得先看看货哪!
再不然,你也得找个担保人,这就要我们信得过的.
"周四嫂原是觉得陷到绝境了,听见这么说,便又感觉大有希望起来,她想了一阵,可以做担保的人,就只有陈家驼背子了,难道还能够去找魏福林那个坏蛋吗你失了约,他不当场骂得你狗血淋头可是陈家驼背子,他还肯帮忙吗去请求他,又一定是为难得很.
不过,不找他,又有谁呢于是只好勉强说道:"老伯伯,找我们那边陈大爷做保人,好不好""哪一个陈大爷""就是背驼驼的哪人家喊他陈发兴,你老人家不晓得么""呵,是陈发兴陈大爷认识的,他刚才来铺子上坐过,他的提兜还挂在这里.
"周四嫂觉得这个担保人如此熟识,心中颇为高兴.
便立刻挪动脚,一面说:"我就去找他来,刚才看见他往东边去了!
"老头子伸出蒲草扇,制止地说:"你等等,他马上就转来,他去张大兴茶铺一下.
"周四嫂便在门边的板凳上坐着,这时候才拉起衣裳的前幅,向自己的上身,舒畅地扇了起来.
然而,心里还是不大宁静,她晓得陈家驼背子昨天那样发脾气,今天断难再行帮忙,一开口,定会招到责骂,她如今走到这条绝路了,还有啥子好办法呢于是她下了决心,不论他陈家老头子咋个责骂,她都要缠着他,务必请他答应,她一面双手拉衣裳扇风,一面想出了许多哀求的话,准备陈家驼背子来了,开口好说.
等了一阵,却见另外一个乡下汉子,同个衣服整齐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老头子连忙接着,还拿烟倒茶,全然没有刚才那种庄严样子,倒是非常和颜悦色的.
衣服整齐的中年人,说了两句,老头子便大声奉承地说着:"没关系,你先生,说过就算事了!
"老头子接着就去拉开钱柜盖子,把一叠拴好的钞票,递给衣服整齐的中年人,低声温和地说:"这是三百万,点过的,一张也没缺.
"衣服整齐的中年人,看也不看,就递给乡下汉子,只是吩咐道:"你数一数吧!
""好好好,你该当场数一数.
"老头子微笑地附和着说.
乡下汉子拿在手里,却没有数,只是很感到为难的样子,嗫嚅地说:"不能多给么三百万也不够哪!
"老头子立刻教训似地说道:"你老哥,咋个这样不懂生意罗!
我告诉你,要不是他周先生出面担保,一个钱都不能付的.
顶少我得去看看你田里的秧子,到底有多少亩可以收到几成到那时候,我才能全付给你!
你老哥,晓得吗这是我们生意人的规矩,今天付这一笔,全靠他周先生的面子.
"那个衣服整齐的中年人,他连忙地说:"对的,这就是他们生意人的规矩!
"乡下汉子无可奈何地数钱起来,临走的时候,还向老头子请求地说:"那你老人家明天就下乡看哪!
""唔,那不行,我铺子上忙得很,顶多也得三四天.
"老头子恢复了严厉的面孔,"我的两个伙计都下乡去了,铺子上没人招呼!
"乡下汉子叹口气,便尾着中年人走了,周四嫂听见这个买卖,正跟自己的情形,差不到好远,便非常注意起来,一见他们走开,就连忙向老头子问:"老伯伯,他陈大爷肯担保,你老人家今天给我多少""顶多两百万!
"老头子重新走进柜台里面去坐着.
好象有谁在捏她的喉管似的,周四嫂痛苦地叫了起来.
"我的天,这咋个够嘛!
我今天等着要救人呀!
没有五六百万,就完了!
"老头子原是开始扇着扇子的,听见这么叫,便停住了手,惊异地问:"你救啥子人"周四嫂差点就要把救丈夫的事情讲了出来,但想起乡丁吩咐她的话,又赶忙自行制止着,改过话头说:"不,不,我只是今天要钱的急!
"老头子见她不说,也就不多管闲事了,只是望着街上的行人,一面轻徐地扇着扇子.
周四嫂忍不住含泪地哀求:"求你老人家做做好事,我实在为难得很,……当真要去救一个人的性命!
"老头子见她说的吞吞吐吐的,反而有些不耐烦起来,讨厌地说:"刚才不是亲眼看见的么人家卖几石谷子,又还是参议员担的保.
你那点子包谷,就这样麻烦,索性跟我走开的好,今天逢场日子,我没那多闲工夫!
"周四嫂知道哀求也没办法,就只好到张大兴茶铺,去接受魏福林那一份可怕的剥削了.
她含着眼泪,走出粮食铺.
十一张大兴茶铺是太平镇上一间最大的卖茶的铺子,一面临街,一面挨着巷子,两边都是空的.
夏天有风从巷里吹来,坐在里面的人,可以感到凉快舒适.
因此,这间茶铺的生意,就格外热闹一些.
四乡来的地主、都喜欢进来喝一碗.
同时,大点的生意,也就在茶碗边上讲成功的.
周四嫂走进茶铺,很快就找着魏福林.
他正跟几个人坐着在谈话,其中有一个背驼驼的,有着羊子一样的胡须,就正是她的山地主人陈大爷.
周四嫂勉强同他打个招呼,便站到魏福林身边上去.
魏福林瞟她一眼,责备地说:"你咋个这阵才来你不是先动身么""就是到乡公所去,耽搁一下.
"周四嫂回答之后,踌躇一下,才又脸上竭力露出笑容怕惹祸似地小声说道:"魏大叔,今天粮食的价钱……"魏福林立刻偏下头叱责道:"这你倒不要妄想喃!
你的包谷还在地里,咋个比得上人家市面上的!
"周四嫂脸红地分辩,脸上仍然竭力留着笑容:"魏大叔,人家卖百把万,我倒不敢想,只是你给的相差的太远了,一半都没到!
""龟儿子东西,你是昨天讲定的嘛,相隔一天一夜,自然会不同些!
"魏福林轮睛鼓眼,叫了起来,"我早就猜准,你会变卦的,你们这些婆娘家,说起话来,总不当成一句话,吐出来的口水也会吃了进去!
"随即转过头去,对着陈家驼背子道歉地说:"陈大爷,幸喜我留你一下,借你的钱,我原封原样退还你!
"接着他就把桌上布口袋里的钞票,摸了出来,放到陈家驼背子的面前去.
周四嫂低下头,忍着痛苦,很难过地说:"我吃点亏算了!
我还是卖.
""你吃点亏,我借钱就不要利哪!
"魏福林掉过脸来,责备她两句,又车过脸去,向大家说道:"婆娘家,真不能讲生意,她们就是这样不懂事!
"周四嫂苦着脸子地恳求:"魏大叔,你照昨天的价钱买去吧!
算你做场好事!
"魏福林喝了一口茶,略为满意地说:"你这样说,才象句话嘛!
"魏福林随即伸手去拿陈家驼背子面前的钞票,一壁说:"陈大爷,还是借我用用!
"陈家驼背子却伸手一拦,阻止地说:"不忙,让我问问她,再借跟你!
"立刻脸子一沉,直对周四嫂鼓起眼睛,"你做啥子一下卖这么多"周四嫂看看四面坐着喝茶的人,不敢说是要救丈夫,只是显得凄惶地说:"我争急钱用哪!
"陈家驼背子不免诧异地问:"你争急钱用……唔,这我不管你的,我且问你,你争我的那笔钱,该不该还我问你,我向你讨过多少回了总是推三推四,还要躲起.
今天我告诉你,钱在我手上,我得先扣一笔!
"周四嫂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痛得要流眼泪似的,悲哀地说:"陈大爷,求求你做做好事,我们正遭着难的,你千万扣不得这笔钱!
""钱到我手里,我都还不扣,我没有这么傻!
你那些骗人的话,我不爱听的!
"陈家驼背子大发脾气起来,"你哄三两岁的娃娃哪,你包谷都一下卖光了,还拿啥东西来还嘛""我包谷还没卖完哪!
剩下的就还你,"周四嫂苦着脸子分辩,"陈大爷,求你……"陈家驼背子立刻责骂道:"亏你说得出这样的鬼话!
我还不清楚,你那点子包谷,够啥子一石五斗嘛!
还说剩下的还我,简直在哄鬼!
我问你明白不明白,你们倒争我多少去年欠的租,今年借的钱,利上加利,你说这六百万,通通给我都不够.
我就指望你们,今年卖包谷还我,你却想一下子卖掉,偷偷跑开!
真是混帐忘八蛋的东西!
你越对她好,她就越想整你!
"尾后这两句话,却是掉头向四座的茶客,悻悻地说的.
"陈大爷,我们哪敢那样子做!
要是对你老人家,有点欺心,登时三刻,就拿跟天雷打死!
"周四嫂赌出这样的咒,眼泪忍不住地流到脸上.
陈大爷把手向外一摆,大声地说:"那你一下子为啥用这么多钱又一个钱的账都不还.
你做啥子瞒着我"周四嫂看见四周的茶客,动一动嘴唇,又复忍住了,脸上则现出恐怖的神情.
魏福林看见生意方面,还有这么多的纠纷,决定不买了,只露着不满的神情坐着听,听到这里有些忍不住了,便冷冷地说道:"她是要拿去取周老四的!
""这简直是蠢极了!
"陈家驼背子大叫起来,一面又把脸直对周四嫂象要当面吐抛口水似地骂道:"你痰迷了心罗!
你咋个不想想,你们这样的人家,饭都吃不起,抓进去,还取球的哪,我问你罗,就说你安心要整我,一个钱都不还,你把包谷卖了,你一家大小吃啥子吃泥巴!
"周四嫂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伤心地哭了起来.
陈家驼背子望下周四嫂,教训地说:"这有啥哭头嘛这只怪你自己糊涂!
还是听我说几句,"说到这里特别提高声音,好使远点茶客,也能听到,"你今天包谷不要卖了!
现在闹到这步田地,就是他魏大哥也不肯惹这个麻烦!
"魏福林赌咒似地嚷道:"简直象碰着鬼了!
早晓得这些弯弯拐拐,今天街都不会上的!
"陈家驼背子咳嗽一下,再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仍然提得高高的.
"你回去,好好做你的事情!
我也不会马上逼你的账,等包谷熟了,你价钱还会多卖的.
"随又小声地说:"周老四,他运气好,他自然会回来的!
你不要白花这一笔冤枉钱!
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定会受饥寒!
"邻座的茶客,都觉得这场争吵,应该收场了,便也开导周四嫂地说:"对呀!
他老人家这番好心,你不要辜负的好!
"周四嫂却哭着说:"没有他,我一家大小,咋个活嘛!
"魏福林仿佛怕再惹麻烦似的,赶快走了.
陈家驼背子则把茶碗里面的茶,通通喝空了,望望日脚影子,才站起来,对周四嫂吩咐一句:"不早了,快回去吧!
"他见周四嫂没有理睬,只是哭个不住,便也赶快走了.
不久,茶堂倌走来,拿手碰碰周四嫂的肩头,埋怨地说:"不要哭了,你这样哭下去,人家咋个做生意嘛!
"周四嫂这才勉强揩干了眼泪,走出茶铺子去.
她头昏昏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要走了,他去犯险去了,一个不钉对,就永远见不到了!
我的天,这咋个得了嘛!
"在人丛中走着.
她也不晓得,要去哪里,只是让背后的人,挤着她走.
在一处转拐地方,差不多碰倒一个花生摊子,她给小贩骂了一句,在平日一定要回嘴的,现在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她不知不觉地走出了街子,一看并不是要回去的路,她的家是在相反的一条路上.
她没有回家去的意思,只是靠着街口一根黄桷树,痛苦地想:"我到哪里去想法子呢"最后她终于决定下来:"我把第二的一个娃娃,卖了算了.
"并且尽量想些理由来,平静自己不安的心情:"有她姐姐就够了,要她帮忙做事情,不晓得还要养好久,现在只是磨人,又还爱哭.
"然而,这却不能安下自己的心,因为哪一个人的孩子又不磨人呢哪一个孩子,又不哭呢说她不会做事情,等一两年,不就跟姐姐一样,肯做事吗而她那种依恋妈妈的神情,尤其使她感到不忍,妈妈一坐下就跑来靠着脚腿,在外面多耽搁一阵才回去的时候,便张着双手,又哭又笑地跑来,更加现出离开不得妈妈的可怜样儿.
可是不卖她,又拿啥了钱来救她爸爸呢周四嫂只有朝另一方面想去:"银花卖到有钱的人家,一定衣有穿,饭有吃的,总不象我们这些人家,有上顿没下顿.
她爸爸要是救不出来,那苦头还有她吃的呢……唉,让她留在家里,活活饿死,倒不如眼前放她一条生路!
"这么想着,心里虽是仍然不免难过,但总能决定下来,觉得卖了是比留在家里好些.
银花脸貌长得周正,又没一点疤痕,不象金花脸上有几点麻子,只是瘦了一点,颜色又黄黄的,不过眼睛还很灵活,笑起来很是可爱.
今天清明的时候,有人上山祭扫坟墓,路过周四嫂的茅屋前头,看见银花,颇为喜爱,伸手抚摸过她的头顶.
过后不久,还托人来说,坝子上的张五爷家,缺少子女,倒想多出几个钱,把银花买去.
当时周四嫂和她丈夫,都一口拒绝了.
她们觉得,卖儿卖女是顶倒楣的事情,再没法子活的时候,也不肯干的.
两口儿只消勤勤快快做事情,儿女还愁养活不着么现在呢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又这样背时倒楣,碰着这种灾难,哪还能象先前一样,敢再说硬话吗如今不管别的,只要能够赶快救出自己的门前人.
周四嫂决定把银花卖跟张五爷家,就立刻动身,转进场上.
她这下在人丛中走着,头脑清醒得多了,虽是脸色仍然有着悲哀和痛苦,但因打下了决心,有着一心要做的事情,便也就添上一股沉毅的勇气.
她赶快走着,还不断地催促前边缓缓走着的人.
她一面走,还一面望,看看张五爷家今天有没有人来赶场,能够在场上讲定,把钱拿到手就好.
再不然,碰见张家的隔壁邻居也要得,她可以问问张家买着别个的儿女没有,免得自己又去跑冤枉路.
但她在场里唯一的一条街上走了两次,都没有遇着张家的人和他们的邻居.
却在一条巷子和街相接的地方,突然看见了年长的乡丁,正向巷子走进去.
那就是去乡公所的地方,显然年长的乡丁,正从场上走了回去.
周四嫂赶忙赶上前去,想把钱没弄到的事情,告诉他听,并要请他转求乡长,把她家周老四留个一两天,她好再去设法款子.
那个年长的乡丁,一见了她,赶忙加快脚步地走,好象躲避一个疯人一样.
周四嫂不住地喊大叔,一面则紧紧地尾追着.
一直出了巷口,进入田野,年长的乡丁,才停下脚步,反转身来,眼睛燃着忿怒,直对周四嫂望着.
这使周四嫂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胆怯地低下了头.
年长的乡丁望了好一会,才大声问道:"你喊我做啥子"周四嫂便陪小心似地,讲她在茶铺里办交涉的经过,还口口声声诅咒陈家驼背子,害她拿到手的钱,又掉了出去.
年长的乡丁不听则已,一听见这些话,就怒不可遏地吼起来:"你妈的,你咋个不在街上去传锣哪!
我叫你悄悄迷迷去讲,你却闹得好多人都晓得了!
你这样讲出去,连我的饭碗都会保不住的!
我一场好心,你倒反而害了我!
"周四嫂满心难过地说:"这是陈家驼背子那个死鬼闹出来的,我一点也没有讲哪!
""你不讲,他咋个晓得嘛"年长的乡丁凶暴地骂了起来,"混蛋东西,你还说你没讲!
""大叔,实在不是我讲的!
"周四嫂现出冤屈的神色,竭力分辩地说:"这是魏家糟房那个魏灯杆讲跟他听的!
""你妈的,你看你讲跟好多人听哪!
"年长的乡丁,截断她的话,叱责地说,"混蛋东西,你还说你没讲!
""他魏灯杆买我包谷,我不能不向他讲呀,他要挖根挖底地问,我不讲,他就不肯买,你包谷还没熟,等于求他做好事.
"周四嫂连忙分辩,脸色简直要哭的样子.
年长的乡丁却不耐烦地嚷道:"你向我讲这些话做啥子!
你到街上去讲好了,你到茶铺子去讲好了!
"说完就匆匆地朝乡公所走去.
"大叔,我求求你,我还有话同你讲哪!
"周四嫂走在后面,含着眼泪地说:"有人要买我的孩子,钱明天早上就拿得着.
"为了要叫年长的乡丁,听她的话,不惜把渺茫的事情,也当成真实地说.
但年长的乡丁,没听她的,只是大踏步地走着.
周四嫂便作着最后的努力,不惜牺牲一切地说:"大叔,我多出点钱好不好……随你要多少,我明天都想得出法子的.
""滚开!
就是挑两大箩筐钞票来,也没人要你的!
"年长的乡丁,头也没回,只是大声吼着,一面加快脚步,生怕周四嫂赶上一样,"你闹都闹穿了,还讲个球哪!
"周四嫂知道事情弄僵了,再也说不动他了,便立即感到说不出的颓丧,浑身失掉了好多的气力,腿子也仿佛挪不动似的.
她不能紧尾着他跑,即使赶在身边,也说不出什么更动听的话来,何况年长的乡丁,又一下子跑进乡公所,再也没法叫他出来了.
她站在路上,只是呆呆地望着乡公所,但却没有看出什么,单觉得在强烈的阳光中,有无数白亮的小虫,在不断地飞动.
接着脑壳昏了,她赶忙坐在地上,开始眼前一片白亮,随又一片昏黑,便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
十二周四嫂不久听见有人在耳边叫她,她想勉强睁开眼睛一看,阳光却强烈地使她不能睁大,倒是嘴巴自自然然张开了,大大呻唤了一声.
接着觉得有一只手扶她起来,她这才坐在地上,眼睛也稍微睁得大点了,慢慢看见前面站了儿个女人.
她们都是赶场回去的,有的手上提着提篮,有的背上背着背篼.
周四嫂听见她们在说:"她怕发痧中暑了,跟她扯一扯!
"立即有人来拉她的手,把袖子给她挽到臂上,在她手臂和手肘相接的地方,用涂抹点口水的手指,用力扯了起来.
周四嫂感到十分疼痛,便把手缩了回去,一面因这疼痛,心里也十分清醒了.
她见人家再伸手来扯,便赶忙摇下头,还摆一摆手.
站在旁边的人,看见腕上并没扯红,大概不是发痧,就也不再勉强了,只是怜悯地问:"你咋个倒在这里的你带有提兜没有"周四嫂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地上摇头.
大家看见她有声没气的,说话象也很是困难,便不想多问了.
就劝慰地说:"你这位嫂子,快回家去吧,太阳大的很!
这样毒热的地上,坐不得的!
"别人也怕太阳晒,都一个个地走了.
周四嫂仍旧坐在地上,虽然泥土滚热,烫得她的臀部发痛,但她却觉得一身无力,一时站立不起.
额上的汗,大点大点的直朝脸庞逡到颈子,好象有几个蚂蚁在爬一样.
路上时不时有一两个男人走过,大都诧异地望她一眼就算了,只有女人和老太婆,还停下脚,问她一两句,见她不肯回答,便也赶忙走了.
不久看见一个女人,打着一把伞,抱着一个孩子,走过身边,口里不断地作声安慰孩子:"幺幺,乖乖,没哭,一下就走回去了!
"女人抱孩子的手指上,还挂了一个药包,显然才从场上看了病,捡药回去的.
那种专心注意抱着孩子的神情,路上简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扰乱着她,自然周四嫂一背是泥灰的奇怪样子,更不能打动她了.
但她却使周四嫂起了莫大的感触.
"呵,我家里还有个娃娃哪!
"周四嫂周身痉挛了一下,于是奋力爬了起来,一大半天都没有喂孩子的奶,胸前的一对奶子,都在发胀,且有点儿疼了,想着孩子一定饿得哭了,又想着不晓得病来怎样,便决定赶回家去.
记挂起这个孩子,她禁不住心里一股股发疼.
要是孩子还有个三长两短,那又怎样得了!
这条周家的命根根,无论如何得把他好好盘大的.
她加快脚步地走着,走向回家的路上.
周四嫂是个吃苦不少的女人.
小时候,父亲死了,就跟着妈到后父家里,度过被人打骂的日子.
终天背个背篼在田野敲猪草,拿跟同伴嘲笑为拖油瓶,她不久就变得伶牙利齿的,用各种恶毒的话,去回答对方.
后来在家里,也敢跟后父斗嘴了,在拳头之下,发出反抗的嚎叫,哭泣声中,杂以骂罚和诅咒.
做妈的没法劝她了,就在十三岁的时候,送到周家去做小媳妇,仍然又是一连串打骂的日子,有时还得拴紧裤腰带,饿着肚皮.
一直过了四五年,和周老四圆了房了,这才慢慢得到一个男人的怜悯.
周老四是个好心肠而没定见的男子,做起事来也有些轻率,常常在枕头上受着教训,渐渐变成了害怕老婆的人物.
而在周家两老去世之后,她更加掌握了家中的大权.
她自己也起了一副雄心,要把这个历代穷苦的家族,设法繁荣发达起来.
第一着,是她自己终天在地里,和男子一样地耕耘种植.
第二着,便是将山坡上荒芜的土地,尽量加以开垦,轮流种下包谷和红薯.
周老四一个人原是打不起什么劲的,但在这样一个老婆督责之下,也就不得不勤俭起来.
两口儿虽说并没有因此发财,且还仍象一般穷人一样,拖租拉账,可是一年到头,总能糊得着嘴巴,没有饿过肚皮.
如今周老四弄不回来了,养活儿女,耕种土地,这一切的苦担子,老实说,她周四嫂也能双肩挑得起的.
但在工作上生活上,她却又少不得这个年青力壮的男子,正如菜里面少不得盐一样.
周老四自然也象别的男人一般,会吸烟,会喝酒,也会赌钱,然而,他能听老婆的劝戒,把一些不良的嗜好,慢慢加以减少,而至于完全去掉.
这拿跟别的汉子一比,他们不肯戒酒不消说了,醉了的时候,还要痛打老婆,那当然周老四是算丈夫里面最好的了.
平日不大十分觉得,现在弄不回来的时候,才感到多么难以分舍.
一路走,一路想着丈夫这一抓走,不知会得怎样的结果,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平安回来,心里便象有把小刀子在割一样.
在半路上,天落大雨,周四嫂好容易才赶到一座庙门口去躲.
她周身都打湿了,头发里的雨水,直朝脸上颈上流去.
她用手板拭去脸上的水,一面庆幸地想:"幸好娃娃没有带来,淋了这场雨,还了得!
"罩在田野上面的天空,完全蒙着乌黑的云.
时不时有电光在闪,一下子将云块撕出银色的裂缝,又一下子隐藏了.
每次电闪过后,就有雷声震人耳朵地响了起来.
雨下得很大,远处的山,近处的秧田,都全变得雾蒙蒙的了.
周四嫂听见雷声,不免有些害怕,但想着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情,就又安静了许多.
只是她不平地感到,为什么年年打雷,都没有除去一个坏人,坏人却是一天天地多她相信菩萨是有的,但他们并不公平,一如那些做乡长做保长的人一样.
雨止过后,天色不早了.
走到山脚,业已黑了下来,她急急忙忙爬着坡,心里则怀着忧虑和恐惧.
孩子已是整整一天没看见了,又没吃一口奶,昨天泻成那样子,头抬不起来,眼睛昏昏迷迷的,不晓得今天会病得怎样了.
想起自己正在背时,丈夫拿跟人家拉掉,该不会娃娃又断送了.
一想起这点,她就怕得坡都爬不动了,只是难受地站着喘气.
后来她终于走到她的家了,一看见坐在门前等候的两大孩子,就赶紧问声:"弟弟呢""弟弟在床上.
"金花连忙回答,银花却哭了起来.
"他今天哭了没有"周四嫂一面这么问,一面赶进房间去.
她没有注意金花的回答,只是向暗中熟识的地方摸去.
她摸着了孩子,头和手都还是滚热的,显然病得很重,但她却一个石头落地,大大放了心了.
孩子并没有如她所想象的可怕结果!
她这才慢慢问金花,小弟弟今天喂了几次药很凶地哭叫过没有,又肚子泻过几次她抱起孩子来喂奶,孩子衔了一下,并不吸奶,就又噜出了.
饿了一天,都还不吃,这不是病的很厉害了吗她的心,刚刚开始有点轻爽的,复又沉重起来.
她拿手抓抓头发,"咋个办嘛可怜的小东西!
"银花走来,靠着她的腿子,抽抽噎噎地啜泣,她没有好心情来安慰银花,只是一掌把银花掀开,诅咒他说:"死鬼!
你咋个不去死了你心里难过得要命,她还哭哩!
"周四嫂又用松明点燃了火,照看药罐里的药水,看见还有大半罐,跟她早上走的时候,正一样的多,便大为恼怒起来,顺手就给金花一巴掌,切齿地骂:"懒不死的鬼呀,你一点没喂他,你还哄我!
"金花哭着哽哽噎噎地分辩:"我灌了他好几次……灌完了……跟妹妹烧火热粑粑……我又掺起水……跟他熬的.
"周四嫂知道是她打错了,冤屈了金花,但她并不加以安慰,只是对那还在小声哭泣的银花,责备地说:"我默倒你就当真饿死了!
姐姐粑粑都热跟你吃了,你还哭啥子"于是她又提高声音说:"都不要哭了,我就做粑粑跟你们吃!
"但她烧燃火的时候,先不煮吃的,还是赶忙把药罐顿上,热一热药.
必须灌孩子一点药,她才能放得下心.
小的孩子药灌了好些,她觉得能够吃下药就好,只怕连药都吐了,那才真叫没法可想.
吃饭的时候,大的两个孩子,又都吃得快快乐乐的,但周四嫂自己却吞不下一点东西,只是喝了几碗冷水.
她想着丈夫说不定就在今天晚上这个时候拿跟人家押着远行,而她自己却毫没办法拉住,又怎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吃得下一点东西呢十三第二天早上,孩子的烧减退了些,且能安睡,周四嫂大大放了个心,她觉得病有转机自会慢慢好起来.
开开茅屋的门,看见一片绿色带露的包谷叶子,在初初射到山坡的朝阳中,分外显得可爱.
每颗带着紫色须子的包谷,两三天不留心,就分外地大了起来,给淡青色皮子包着的许多包米,象怀胎女人的肚子一样,鼓胀鼓胀的.
这显然是这几天来,雨水充足,阳光强烈,加速了植物的长成.
她忍不住有点高兴:"也好,包谷跟我留下了,等几天,就会卖到好价钱!
"昨天粮食市上,那种惊人的高价,使她对面前一坡的包谷,增加了不少的喜爱.
但望见一些四季豆,已经黄了,便又非常焦急.
她三两天来都没有摘了,老在地里,还能卖到啥子价钱呢于是赶快走进屋里.
去拿菜篮,并叫醒金花,帮着来摘,好一早带到坡下去卖.
现在一家的担子,担在一个人身上,就得格外发狠做事情,这是她目前唯一的一个念头,而且就只靠这点念头,她才能活得下去.
她摘的时候,就恨自己少生了一只手.
她想一个人如果能有三四只手作事多好!
周四嫂稍微息下来喘气,便又不免起着异样的感觉,山里仿佛比平日静寂,黑郁郁的林子,也象格外冷漠一些.
岭那边的岩鹰,偶有饥饿的尖叫声音传来,竟会在心上引起一些不安,而在往日,听了则犹如没有听见的一样.
接着她莫名其妙地,竟然有点怕起来.
于是她又赶快做事,使自己一直忙在工作上头,不空去想别的什么东西.
家里的麦子,已经吃完了,现在就靠煮四季豆,来饱一家人的肚子.
包谷嫌嫩了,还不大舍得吃,只在煮四季豆的锅里,放上几包蒸蒸,大家尝尝新罢了,总算还有东西塞饱肚皮,饥荒的威胁,是离得远远的.
最小的孩子,肚子不泻了,热也在慢慢退下,把奶放进嘴里,也肯吸一会儿.
周四嫂略微放下心些了,逢场的日子,便挑起四季豆到镇上去卖.
另外还选些嫩包谷卖跟街上的人,当点心吃,卖了的时候,就打听丈夫,到底押走了没有场上的人,却说不清楚,有的人说,早押走了,有的又说,还押着的.
但她却不敢到乡公所去问,她怕人会责备她没有保守秘密,只有朝乡公所去的路上,怀着不安而又略带恐怖的心情,站着望一会算了.
约莫过了十来天光景,包谷快要长老了,有些包谷格外显得饱满,顶端带紫褐色须子的地方,简直露出排排黄色的颗粒,好象咧开嘴巴在微微笑着一样.
人看了自然高兴,飞过山头的鸟子,也受了引诱,禁不住要息下来啄食.
周四嫂便叫金花拿个竹竿做的响刷子,在包谷地边,走去走来地,赶逐鸟儿.
有时鸟子多的时候,她也亲自拿响刷子去赶.
生活越发现得忙碌了,但想念抓走的人,却越发强烈,因为她非常需要他帮忙做事情.
每一想起,心里便禁不住一股股地发疼,她唯一安慰自己的办法,或者正确地说,是制止自己疼痛的办法,便是用拳头捶捶自己的胸口.
现在地里的包谷熟了,一家大小可以煮来吃,不象单吃四季豆那样乏味.
同时还可以选些到场下去卖,手边能够留下几个现钱.
每年当包谷成熟的时候,周老四便弄些去卖,而每次从场上回来,空背篼或空箩筐里,便有一些米,一些猪肠子,或者一块猪头肉,现在她却不敢那样奢侈了,她担负这一家人的重担子,她得尽量积攒一点才对.
每次都是背空背篼回来,至多也不过买几颗针一砣线而已.
只在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带着了一斤米半斤肥肉,而脸上也现出了说不出的高兴.
原因是她在街上听见了好的消息,街上的人都在纷纷传说,从县城解到省里去的一批壮丁,在半路上逃了好些.
虽不知道逃的究竟是哪几个,但周四嫂却料定有她的丈夫在里头,她晓得她丈夫这个人,并不会那样傻,就真的跟着走了,而且他前次在家里,就曾经说过,卖到壮丁钱,半路上便要逃走.
因此她深信她的丈夫会在这次逃脱的.
不幸这一好的消息,却使她晚上睡不安了,她时时醒来,尖起耳朵地听,总以为丈夫会夜半三更悄悄走回.
有时风在外面吹过,地头包谷叶子沙沙作响,她就禁不住要坐了起来,准备好去开门.
有时实在睡不着了,她还走到屋子外边去,向通到山下去的坡路,凝神注目地望.
几夜过去了,一直没有丈夫回来的影子,她心里感到烦躁不安,做起事情,也没什么心绪.
于是她决定逢场日子,再到街上去问个清楚,到底有幸运逃脱的是哪些人,好使自己安下心来,再做活路.
第二天,她又背着一背包谷,走下坡去,还没有下到原野,便望见陈家驼背子和一个汉子爬上坡来.
她立刻感到不妙,心想老家伙这次一定来逼账了,现在包谷已熟,钱要不到手,会连包谷都要拿去的.
只要他看见包谷收得了,他准会叫人上山来收.
现在他身边不是带一个人么自己欠人家的账,又还有一笔地租,哪能加以阻止呢最好这天留在家里,把好的包谷收些,藏在林中的地窖里去,那是每年冬天藏红薯的地方,现在正空下来,老家伙再厉害,也不会去找着的,于是她决定不赶场了,等老家伙一到,就跟他一道走上坡去.
陈家驼背子和那汉子走到的时候,周四嫂便认出那个汉子就是一向挑蛋到城内去卖的陈幺哥,他是陈家驼背子的远房侄儿,却挨近陈家驼背子的院子住家的.
她连忙向他们打招呼,并做出极亲热的脸色,请他们到坡上去吃茶.
陈幺哥却推辞道:"不吃了,我还要去赶场!
这里刚好碰着你,免得我上坡去.
昨天我从城里回来,天已黑尽了,来不及告诉你.
你家周四哥关在县城班房里,他托里面的差人,带个口信跟北门王家店子,要有便人进城,通知你去看他,刚好我息在那里,就跟你带个口信回来.
""呵呀,他关在班房里!
"周四嫂大声惊叫起来,"他咋个关在里面的我的天呀!
他又没有犯法嘛!
"陈幺哥有些不安地说:"听他们差人讲,说是周四哥半路逃走了,又拿跟他们抓了回来.
"他似乎怕看见女人的眼泪,赶忙解释道:"我看不要紧,关下子就算了!
"接着又吩咐道:"你带点钱跟他好了,我还有事情!
"说完就赶忙车身走了,生怕听见哭声一样.
周四嫂望着他的背影,急得要哭似地叫说:"天呀,那里面关关,不霉死人么"陈家驼背子站在侧边,望一下背兜里面的包谷,又望一下周四嫂,有点不耐烦地说:"那你咋个这样没见识罗!
你家周老四这样关关,又好了!
他关在县里头,就不会拉去打仗了,人总会跟你保着的.
你去打仗嘛!
看你好大的命!
"这样责备的话,倒使周四嫂安了点子心,但她还是叹气地问:"陈大爷,你老人家该晓得,这下子又要关好久去了"陈家驼背子有心无心似地说道:"那就要看他法官咋个判了.
""个把两个月,可以出来么""那就没有这样容易喃!
我看,年把半年,总要关的!
""哎呀,那还了得吗那些山地我一个人咋个挖得出来嘛这不活活害死人么"周四嫂又喊冤似地叫了起来.
陈家驼背子板起面孔,责备地说:"你咋个不想想看!
要是解到外边去了,怕三五年都回来不了的,这年把半年算啥子嘛"周四嫂却作着确信的神情说:"倒是解起走好些,不到个把月,金花他爹就会跑回来的.
""你咋个说得那么容易呵!
真有本事,这回又还会抓着吗"陈家驼背子叱责地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只相信他那张嘴巴,空口说起来,倒了不得,做起事情,就靠不住了!
"接着深深叹口气,"你看,欠我的账,拖了好久去了硬是叫人气得血奔心!
"周四嫂低声诉苦地说:"金花他爸爸出来,一定要还清你老人家的.
""你在说个卵罗!
等你周老四出来"陈家驼背子大声叫着,气得胡子都有些颤抖了,"我告诉你,你不要做这个梦吧!
"周四嫂赶忙分辩道:"你老人家那份钱,我自然要还你老人家的,包谷卖了,我就陆陆续续还你,我只怕一时还不清.
金花他爸爸吃官司,总得要几个钱的!
""他花不倒几个钱的!
"陈家驼背子断然地说:"我看看你的包谷,就晓得了.
"说了之后,就朝坡上走去.
周四嫂背着包谷走在后面,望着陈家驼背子隆起的背部,厌恶地想:"人家碰到这样的灾祸,他还不饶你,还硬要逼账哩!
……看你有本事来收嘛!
"走上了坡,周四嫂便直朝家里走去,一面冷冷地对陈家驼背子说:"陈大爷,你老人家,自家去看看哪!
我不陪你了!
我今天要赶到县城去.
""对的,你该赶快去看看!
"陈家驼背子口气温和些了,"既然带口信出来,总不免有点事的!
"周四嫂知道县城相当的远,当天没法打来回,非在城里息个夜把不可.
吃奶的孩子,绝不能丢在家里,定得带在身边才行.
但立刻使她担心起来,就是孩子尚没大好,咋个晒得太阳,吹得风呢岂不又要闹出大病来.
然而,这是没法子想的事情!
只有戴起斗笠遮遮太阳,头上再给他搭件衣裳,风不直达直吹着,就算了.
另外她还背个背篼,给周老四装一件衣服,还选点上好的包谷,送去给尝尝新.
吩咐金花好好看家带着妹妹:"晚上我没回来的时候,要把门紧紧关着,再抵上一根板凳,免得野狗挤进门来!
"金花听见妈妈晚上都不会回来,心里非常害怕,忍不住眼泪欲滴地说:"妈妈,你做啥子不回来呀"周四嫂小声安慰地说:"我去看爸爸,赶得及,我还是要赶回来的.
切不可夜深,都还站在门外等我,好好带妹妹睡觉,饿了就烧包谷吃!
"接着又大声哄着银花,"你同姐姐好好玩哪,等下我就转来,妈妈跟你买糖吃!
"周四嫂说完之后,便背起背篼,戴起斗笠,抱着孩子匆匆走下山去.
十四狭长的原野里面,一点风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在无云的天空里,没遮拦地射了下来.
赶场的人都是戴着宽边草帽,撑着红油纸伞,匆匆地在路上走着.
周四嫂一路上虽说戴有斗笠,太阳没有直接晒着,但可十分热人,走不了好久,她就浑身流汗了,小孩子更加显得怕热,一脸通红,时时不安地在怀里转动,有时还哭出声来.
她起初看见,很是不忍,继后便很是着急.
她知道这个病未全好的孩子,今天又会大病起来.
但出这么远的门,又怎能不带他走呢她只有常常在路边阴凉的树下,坐着休息下子,敞开衣裳,喂喂他的奶.
有时路上好远都没有树子,走得久了一点,再坐下来休息时,孩子就连奶都不想吃.
只是烦躁地哭泣.
到县城的路,相当的远,再加以沿路耽搁,直走到天黑尽的时候,还没有看见县城.
四周都是山岭,长着矮小的野树,近边山洼里也许有着人家,但都被树林遮着了,连一点灯光,也看不见.
没有月亮,只是现着繁星灿烂的天空,但不久也被西边升起的云头,慢慢遮掩起来.
而那起云的地方,时时扯着电闪,显然再走下去,就难免不被雨淋了.
周四嫂就只好就着山路边的破庙,走进去暂时息息.
她自己也疲倦极了,不能摸黑再走夜路.
但坐在破庙里却没法得着食物,好在周四嫂已饿过了,不想吃东西,只是口干得很.
然而,她也不以为意,因为口干她还能忍受下去,最使她着急不安的,便是孩子发了高热,吃下的奶,又复吐了出来.
若在家里,她还能够扯些草药,熬给孩子吃,这里就只有向黑暗中的神像,悲哀祷告几句.
希望保佑她的孩子,热退病除,免去灾难.
这一夜,雨没有落,但却起着很大的风,破庙子没有门,墙壁也是烂的,风夹着泥灰,时时扫过她的身上.
她放在旁边的斗笠,也给风吹跑了,黑暗中不敢走去找寻,只是把衣裳笼在孩子的头上,再用手紧紧按着,怕风吹着发热的孩子.
有时屋顶的瓦块子,很响地落在她的脚边,她不敢移动,只是尽量勾着头躬着腰杆,遮在孩子的身上,只要不打着孩子,她头上流了血,都不要紧的.
直到半夜,风才停止,于是她抱着孩子,靠着壁头,睡了一会儿,听见孩子啼哭,便又勉强醒了转来,但也只是将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复又眼睛眯糊了.
她的头沉重的很,身子要不是墙壁支着,也会倒下地去的.
她半意识地抱着孩子,昏昏沉沉地坐着.
忽然一次,她的手一松,孩子跌在地上,她才完全清醒起来,不敢再打盹了.
天大亮了,她还不起身站起来,她自己疲倦得很,只想靠着墙壁,将息一会儿.
孩子倒没有哭了,只是眉眼不清,昏昏沉沉地睡着,小小的头枕在她的手腕上,觉得后脑,简直有些烫人.
她想还是抱到城内,请个医生看看的好,便勉强站了起来,先把昨夜吹走的斗笠找寻,顺便看见了神龛上的菩萨,原已烂了,竟连头也没有.
她不禁想,难怪不灵验,他自己都保不住哩!
她在庙后垮墙边上,找着了斗笠.
转来背起背篼,就走出庙子,直向县城走去.
山路弯下了一个峡谷,人家院子和葱绿的秧田,在早上的阳光中,亲切地现出来.
好些屋子上头,都有乳白的炊烟,缓缓地上升.
她不禁咂一咂嘴,干燥的喉咙,渴想能够得到一碗米汤,或是一杯酽茶.
但她却怕人家会把她当成乞丐,自己也羞于开口求乞,只在经过一道石桥的时候,她看见小河里流着清水,便把孩子放在河边的青草上头,自己在岸上脆着,用手捧了好些水来吃.
最后还衔了两三口水,接着孩子的嘴巴,渡了进去.
孩子半吞半吐地,竟然打湿了下巴底下一片衣服.
周四嫂约莫走了十来里路,便到了县城.
这天县里正有市集,街上好多赶场的人,拥来挤去,自然比乡场上,热闹许多.
铺子也格外华丽,有些货物,色彩鲜明,简直耀人的眼睛.
但她无心观看,只买了三个锅魁①,一壁吃,一壁去找药铺.
她第一担心的事情,就是要跟孩子看看病.
不久就找着一家,里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跟病人把着脉.
旁边还坐有五六个脸色难看的人.
她就把背篼斗笠放在旁边,也挨着去坐,并一面吃着锅魁.
渐渐轮着该看她的孩子了,她连忙抱着走拢去,但医生却叫她再等一等,竟让一个后来的老妇人去诊病,这样约莫让了三四个人.
周四嫂心里很气,心想我们穷人就该这么受气吗难道我就会不出一个钱.
她打算另找一个地方去看病,但怕仍然要等要受气,就只好忍气地坐着等.
直到来的人,衣衫跟她一样打着补绽,医生才没有叫她再等了.
医生把她孩子的脉时,脸色突然变得严厉起来,还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周四嫂胆怯地小声问:"先生,我这孩子的病,该不要紧吗"医生没有回答她的话,却责备地反问道:"你咋个不早送来看"医生一直没有望下她,说完之后,就着手开单子起来.
周四嫂现出悲哀的神情,十分委屈地说:"我住的远,一天路程去了,来不容易,家里事情又多.
"医生没有说话,只是凝神地开着单子.
周四嫂看见别人都是给四万元的诊金,她也只好掏出四万元来,趁医生开完单子,便把票子递到医生的面前.
医生却退还她三万元,脸色稍为温和地说:"我不要你多的,病我送看了,我只收点笔墨钱!
"周四嫂不禁非常感激地说:"先生这不好意思嘛,你老人家费一番心!
"医生冷冷地说道:"我这里的规矩,是这样的,赤贫送诊.
"他接着便替别人把脉起来.
周四嫂拿着药单,还不放心地问:"先生,吃了这副药,烧该会退了吧"医生现出厌烦的神情,教训地说:①锅魁:川滇都把烧饼喊成锅魁.
"这就要看了.
俗话说的好,药医得倒病,医不倒命.
"他停一下,又复补了一句:"这就要看他做爹娘的积啥子德没有.
"周四嫂听了这样的话,心里非常地难过,看看手里抱着的孩子,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忍不住眼泪要滴了出来.
她在药铺拣好药后,便又背起背篼,戴着斗笠,走上街去.
想找个息客店,给孩子熬好药,喂了之后,再去看她的丈夫.
她决定今晚在城内过夜,明天打早再回家去.
她正在人丛中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一片军号声音.
在她前头走的人,都转过身来,向她这面拥挤地走,她怕挤着孩子,赶忙退到街边上去.
铺子上的伙计,全站到街边上,尖起脚,伸起头地看.
耳边上听见有人在嚷:"看呀,来了,来了!
"周四嫂一面抱着孩子,竭力不让人挤着,一面也伸长颈项,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首先是人朝两边退后,街上空出一条路来,立即开来两行背枪的人,枪上竖着白亮亮的刺刀,走在前头的,正擎洋号在吹.
太阳光照在洋号上面,黄铜发出灿烂的金光.
背枪的人约莫走过十来个,就现出一个麻绳捆绑的汉子,面无人色,上身赤裸起,手反绑在背后,两旁有背枪的人扶着他走,面后又尾着两行背枪人的.
周四嫂一看见了,便惊骇得浑身发抖起来.
原来捆绑着的汉子,就正是她的丈夫周老四.
她的耳朵轰响起来,眼睛有些发黑.
她不管她自己会不会倒在地上,只顾抱着孩子,直跟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踉踉跄跄地赶着.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看见又是枪又是刀的,总觉得事情不好,准系是凶多吉少的样子.
街上看热闹的人在骂:"没啥看头,乡巴佬,唱都不会唱!
""根本就是个怕死的东西!
"周四嫂没有听这些话,只是满身大汗,一脸惊惶地赶在后头.
她的斗笠,什么时候挤掉了,她都没有觉得.
又这样挤在人丛里面,会不会热坏孩子,她也无暇想到.
只顾赶去看她的丈夫,到底会遭到啥子可怕的事情.
到后来,连她提在手上的药包,也挤掉了,她也没有觉察出来.
一大群人涌出了城门,就更加跑得快了.
周四嫂抱着孩子,背着背篼,心里又急,弄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喘,她稍微站着喘一口气,又再用劲地拖着腿子走,但就是这样,也还远远地落在后头.
城外的马路两旁,全是一些乱葬坟,虽然长满了夏天的青草,但景象仍然有些荒凉愁惨.
直到石牌坊所在的地方,才有平素操兵的平坝子,和长着秧苗的田野相接.
现在平坝子上围着许多的人,仿佛全城的居民都走出来了似的.
周四嫂出了城,才走了一半的路,就听见平坝子那面响了两下枪声.
有些走在她前前后后的人,原是大步大步地走着的,一听见枪声在平坝子那面响,便立刻一齐飞跑起来,把大路的灰尘,踏得更加飞扬,一下子腾起丈把高,给强烈的阳光一照,便映成了一层紫黄色的光雾.
周四嫂听见枪声,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人些这样一跑,使她竟感到了莫大的恐怖,心子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几乎走不动路了.
稍微站了一下,她才又再挪动脚步,朝石牌坊那面走去.
周四嫂走到石牌坊的时候,那些背枪的和吹洋号的,都离开平坝子,走上马路,向城内走去.
她惊慌地瞧,希望再看她的捆绑着的丈夫,但却没有,只有走在最后的一个背枪的人,手里拿了一圈麻绳.
她走下平坝子,碰见回城去的人,就慌忙问道:"好大哥,那个汉子呢刚才麻绳捆绑的.
"人些带着欣赏异景的脸色,边走边笑着回答:"他就比我们跑得快了,我看一定早回了老家!
"周四嫂莫名其妙,但见好些人都在纷纷地回城去,又见有好些人,围在平坝的一处地方,垫起脚伸起头看,另外还有不少的人,陆续走来.
直朝人些围着的地方走去.
周四嫂不再问了,就也赶快走去.
周四嫂起初挤不进去,心里发慌得很,急得她在人堆外面,不住地乱转,等到人散去些了,她才看见躺在血里的,就正是她的丈夫.
身子是扑在地上的,脑上还有血泡子在冒了出来.
她立刻眼睛发黑,一下倒在地上.
好半天才有人把她弄醒,她这才跪在尸体的旁边,放声大哭起来,她一面哭,一面大声地喊:"我的好人,你犯了啥子法哪……你死得这样惨!
……天老爷那,你睁起眼睛看看,这冤不冤枉嘛!
……他一生好好的,不偷人,不抢人,又没有整哪个,害哪个,做啥子就抓来这样子……杀呀!
……"哭了好一阵,声音都嘶哑了,复又一面啜泣,一面低声诉说:"我的好人,可怜你一生没有吃过好的,没有穿过好的……到头来,还死得这样苦!
……你就是出不起钱,才这样死的!
我的天爷爷,你就这样忍得下心哪!
……你让我们一家子,都这样死了算了,都这样死了算了……我的好人呀,我的好人呀……你在生做错了好人,你死了就去做恶鬼,去报你的仇……"旁边看热闹的人,也不禁十分黯然起来,走回城去的路上,竟连声不住地叹息.
替她抱孩子的女人,便现出不忍的脸色劝她两句:"不要哭了!
你看看你的孩子,他晒不得太阳!
"她没有理睬别人的话,只是接手抱着孩子,跪在地上,伤伤心心地痛哭,她全没有看见一个人了,只是浸在血里的丈夫的身子,才在她的眼睛里面,至于孩子,只是本能抱着而已.
直到她哭够了,也是声嘶力竭了,才疲倦地坐在她跪着的脚杆上面.
这时平坝子上已经走来不剩一人了.
四面没有树木,太阳光全没遮拦地直射下来.
周四嫂仿佛如梦初醒一样,看看她手上的孩子,脸子晒得血红,小嘴张开喘气,好象只有气出没有气进一样,她知道这个孩子热坏了,赶快伸手找寻斗笠,好拿来遮下子荫,哪里还有斗笠呢这阵她才晓得斗笠业已打失了.
她只有赶快去到石牌坊底下,寻块遮荫的地方坐着,摸出奶头来,塞在孩子的嘴里,但孩子不吸一下,接着又噜了出来.
眼见孩子的病不轻,便忍不住又悲痛地哭着说:"苦命的儿呀,娘害了你,娘就带你跟着爸爸一道去算了!
……一道去算了!
"随又向躺在平坝子中间的尸体,流着眼泪,祈求地说:"你慢走一步,我们就跟着来的!
"十五她没有多的钱买棺材,也请不起人掩埋.
若在家乡地方,她还可以走到陈家驼背子魏福林他们那里,请求帮衬些钱,把他埋在茅屋背后.
而在这里,简直无法可想,同时她也一时想不起这些,只是悲痛地坐在石牌坊底下啼哭,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伤心.
一心只想死了算了,免得活着难过难受.
天黑了,她就在石牌坊底下过夜,她不忍离开她的丈夫,也不晓得在这陌生的地方,该走到哪里去好.
她发现药包已掉了,也没有心肠救活她的孩子,只觉得一切由它算了,坏就坏吧!
这一夜,月光很好,约莫阴历十三四光景,石牌坊浓黑的阴影,投在灰白的大路上头.
周四嫂就靠着石牌坊的一根柱子,悲寂地坐着.
手里抱着发烧的孩子,身边放着装有一点包谷的背篼,眼睛则呆呆地向平坝子望着.
灰色的平坝子上,蒙着一层惨白的月光,没有一点活动的影子,全现出了可怕的死寂,罩在头顶的天空,有着稀稀疏疏的星子,亮亮的,仿佛一些光明的泪珠,就要坠落的一样.
城那边没有一点灯火,城墙垛子和一些树木,则朦胧地现在天空的那面.
为灰白色的大路,所划开的两片乱葬坟,在月光下显出一堆一堆青黑的阴影.
间或可以看见三两点萤火虫,在悠悠缓缓地浮游着,有时又为耸起的坟坡遮去,一点也看不见了,俄而又现了出来.
坟地的青草里,有许多小虫在凄凄地叫着,把夜显得更加空寂、冷落、凄凉.
这条位在县城北门外的大路,一断黑就少人走了,大家都害怕这个埋人和杀人的地方.
但周四嫂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恐怖,她只是呆呆地坐着.
约莫坐到了半夜光景,她已经打了好几下盹.
每一次清醒,她就要望下她丈夫躺的那个地方.
忽然她看见那里有黑影在蠕动,立刻把眼睛睁的大大的.
她的头脑原是昏昏沉沉,呆木木的,这下子登时灵敏起来.
"该不是他活了"她把孩子放在地上,赶快站了起来,又再用力看看,好象他正在撑着身子,打算站了起来,而又无法办到,就只好双手双脚支在地上,把身子横起躬在地上一般.
她想他一定很是痛苦,所以才不能伸直身子.
她赶忙跑了过去,一面急骤地嚷:"你不要挣,我来扶你哪!
"但还没有跑到的时候,那个蠕动的黑影,象为她的声音所惊吓,忽然跑了开去,而且跑得异常的敏捷,这使她立刻憬悟出来,那绝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条野狗,她跑过去看,她丈夫的尸体,仍然蜷伏那里,一动也不动地.
她呆呆地望着,忍不住又流起眼泪来.
"他不会活了!
他不会活了!
"周四嫂心里一这么想的时候,便象有一把刀在一下一下地,刺她的胸口.
她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听见孩子在干声干气地哭,才慢慢转到石牌坊去.
她又把奶子塞进孩子的嘴巴,但孩子仍然不肯吸,只是噜了出来.
于是她改变方式,摇他一阵,想使他安静,他却只是哭着,而且不象平日的啼哭,喉咙嘶哑了,象在喘气,又象发出一种破裂似的声音.
几乎使她疑心,这不是她的孩子,宛如刚才走开,忽然拿跟什么妖怪换过了一样.
她非常疲倦,头脑昏昏的,心里又十分地空,忍不住很是烦躁起来.
她见孩子安慰不倒,便尖声诅咒地说:"你咋个不快些死哪!
"后来她就随便抱着,紧靠石牌的柱子坐下,开始打盹起来.
孩子已经衰弱无力,只是不安地发着嘶声,一点也不能挣扎.
天亮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她,她才完全醒了过来.
她看见一个老太婆站在身边,颈项上挂着一长串褐色的念珠,手里拿着一把蒲草扇子,带着悲悯的神情,略微责备地说:"咋个在这里过夜呀大人娃娃都会病的!
"周四嫂没有理睬,只是冷冷望她一眼.
别人好心好意的话,好象都引不起她的注意一样,但挂念珠的老太婆,却不管她的,只是自作主张,伸手摸摸孩子的手,又摸模孩子的额头,还对孩子的眼睛和鼻梁,下细的看了一会儿,她对周四嫂的眼睛,看透了底细似地说:"我晓得,你受的苦太大了!
这不要紧的,你还有一个命根子,你可以盘大他,你到了四五十岁以后,就会苦尽甘来,有福享的,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不会苦一辈子.
你是个好强的人,能干,吃得苦,一定比别个发得快的!
我活到这把年纪,看的人很多,一点也不会哄你的.
我哄你做啥子呢难道还想你的钱我吃长斋念佛的人,只无非是修阴功行点善事!
"老太婆用和蔼的声音,非常恳切地说着,稍停一下,又继续下去,"我晓得,你的当家人死的太苦,你很难受!
我告诉你,那些恶人自有恶报.
眼前你看他们好么那不是不报,那是时辰未到!
你不要难过,菩萨总有眼睛的!
你要晓得,世间替菩萨行事的人多少去了.
你丈夫的尸体,自会跟你埋的,等下我们善堂就有人来.
一切都不劳你操心!
眼前你要当心的,我告诉你,是你这个命根子!
"周四嫂一生受人虐待,除了丈夫而外,从来还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这么亲切的话,何况她现在处到绝境正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她情不自禁,眼泪盈眶地说:"我这娃娃,病成这样子,怕,不会,好的了!
"老太婆见她的话,终于打动这个人了,便很是高兴地说:"我刚才看过了,你这娃娃,病是病重一点,不要紧的,他是吓散了魂,就是魂不守舍!
等会儿只消到我们善堂里去,让我跟烧个蛋,叫叫魂,拴下子胎,包你会好的,药都用不着吃.
我看过的娃娃多了,比你这个病重的还有哩.
我都跟他们整好!
我告诉你,这里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情,就是他娃娃的妈妈,得从此好心好肠,敬菩萨,拜菩萨.
不要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
"老太婆说完之后,躬下身子,翻看一下孩子的后头窝,又看一看两只薄薄的耳朵,现出极有把握的神色说:"你放心,我不会错看的,只消等会跟他叫叫魂,明天他就会好起来的!
"周四嫂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感激地流着眼泪.
老太婆牵下周四嫂的衣裳,指点地说:"这里太阳照着了,你到阴凉点的地方去坐坐,孩子晒不得的!
"周四嫂也就听她的话,由她牵到石牌坊底下有遮的地方去.
不久,有两个工人拿着锄头,抬着一口白木匣子来了.
他们把周老四的尸体,装进白木匣子.
周四嫂要走去看,老太婆拉住了她:"现在你孩子要紧,你得管你的孩子!
他不要你管的,他只要在世为人好,这下子就会登极乐世界!
"周四嫂只好站在石牌坊底下,远远望着流泪.
两个工人盖好盖,钉上铁钉.
钉锤每敲击一下,那种迟钝的声音,便传到石牌坊这面来.
周四嫂觉得钉子就象敲进自己的心上一样,非常难过,再想着永远不能见他一面了,便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两个工人把尸首装敛好后,就抬到近边的乱葬坟内,挖起土坑,准备掩埋起来.
周四嫂哭了一会,停止哭声,忽然叫了起来:"呵呀,我还该跟他烧点香蜡纸钱哪!
""对的,对的,这该跟他烧点!
"老太婆接着说,并又问道:"你有钱么你拿钱去,我叫他们跟你买点!
"周四嫂连忙交出她的钱.
老太婆便叫一个工人去跟她买来烧.
她含着眼泪吩咐:"请大哥多买点!
他在生吃亏在钱上,死了总得跟他多烧点!
"纸钱买来之后,她要亲自去烧,老太婆阻止了她,叫她带着孩子:"你晓得吗你要当心你的命根根!
只要烧了就是,不论哪个烧,那就一样的.
现在太阳大了,跟我回去,赶快跟他烧个蛋!
"周四嫂便走到乱葬坟里,向那泥土掩了一半的白木匣子,带着孩子叩了三个头,流着眼泪,默默地祷告:"四哥,你阴灵不远,好好保佑你这个命根子,大了他好跟你报仇!
"祷告之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想孩子这么小,病得如此厉害,晓不晓得能够达到这样的愿望.
老太婆几次催促她,她才停止了哭.
临走,她还看看白木匣子,还望一望下葬地点的周围,以备将来上坟挂纸,好容易找着.
十六周四嫂背着背篼,抱着孩子,跟着老太婆,走进城内一条小巷,两旁有着树子,绿荫遮在道上,走起路来,甚是阴凉.
不久转进一个院子,一眼就看见一间宽大的堂屋,地上放着不少的蒲团.
老太婆却没有把她领进堂屋,只叫她在一间小房间内坐着,并亲手倒一杯凉茶给她.
她自从昨天早上,在一条小河边,喝了一顿清水而外,就没有一滴水进过口,这时喝着凉茶,真如喝了甘露一样.
她喝了两口就用嘴含了点水,渡跟孩子嘴里.
老太婆便制止地说:"你现在不要喂他,等我就化点神水给他吃!
"老太婆走出去吩咐一声,就有年青的女人,颈上也挂着念珠的,提了一提篼东西进来.
老太婆往提兜兜里取出一个蛋,又取出一根线来把蛋拦腰拴起,把线放到两尺多长,蛋悬空挂在右手上头.
她便凝神不动,低声喃喃念了起来,念了好一会,就用左手的手指,把蛋弹了一下,蛋就如风似地旋转起来,使人看不出那是一个蛋了,只见一个滚圆的东西,白晃晃地转动.
这时老太婆的嘴里,就更加念得急了.
周四嫂坐在旁边,抱起孩子坐着,露出敬畏的神情并怀了莫大的希望.
她无形中觉得那个蛋,就简直跟孩子的生命,息息相关.
当蛋吊在线上,不住旋转的时候,她心里便暗暗起个可怕的想头:"线千万断不得哪!
蛋打烂了,我这孩子也就不会好了!
"她屏神静气地望着,眼睛特别睁的大大的.
当蛋转动的很快,老太婆嘴念得很急的时候,她的呼吸竟然十分困难起来.
直到老太婆收住线,把蛋拿到手里,周四嫂才松下一口大气.
老太婆用钱纸包着蛋,又在钱纸上面浸起清油,便拿火把油纸点燃,随即放在地上.
周四嫂看下她手上的孩子,仍是发烧,昏昏沉沉,但心里却增加一种自信,觉得孩子无论如何都会好的.
于是她又专心地注意油纸烧的蛋了.
干纸加了油,燃烧得异常强烈,嗬嗬地吼着,仿佛在笑一样.
纸燃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发出一声爆炸的声音,显然是蛋烧来裂开了.
周四嫂禁不住吓了一下,惊慌地直朝老太婆望去.
老太婆神色庄严,眉毛眼睛一点也没动,只是静静地摇着扇子.
等到烧得差不多快要燃到里面一层纸的时候,老太婆便去把火弄熄,慢慢把蛋取了出来.
她先把拴在蛋上的线解下理得长长地,然后拿跟周四嫂看,声音亲切地说:"你瞧,我说的不错嘛!
你孩子的病,不要紧的,线一点也没断!
"周四嫂一个字一个字听在心头,就象刚才进来喝的那杯凉茶一样,通身通体都感到舒适,爽快.
老太婆把略微爆裂的蛋,很诚敬地拿在手里,慢慢地把壳子剥掉,蛋白弄开,将蛋黄露了出来.
蛋黄因为爆裂过,破坏了原来的圆形,经烧熟,就成为奇怪的形状了.
老太婆便把蛋黄递到周四嫂的面前,让周四嫂下细过目.
周四嫂越看越不安起来,忍不住惊疑地问:"这是……"但她又问不下去了,她怕问下去,她没有这份勇气.
老太婆轻声告诉她:"这是你孩子吓掉魂了,蛋才是这样子的!
"周四嫂脸色大变,嘴唇都在颤抖,终于费力地说出话来:"这咋个……办呢""这不要紧!
"老太婆严肃地说,"我给他画道符带带,吃点神水,包你好的!
"周四嫂听见这么说,便稍微安静些了.
老太婆走出去的时候,她便下细地打量她的孩子.
孩子的脸色发红,颊骨裸露,眼睛昏昏沉沉,现出似睡非睡的光景.
跟先前比起来,真正差得太远了,先前这样抱着,他的眼睛,又黑又灵活,望着做妈的脸子,咿咿哇哇地叫.
拿根指头去拨他的下巴尖,或是弹下他的脸子,他就笑了起来.
而且非常贪吃,只消一挨近妈妈的胸口,他就张开嘴,朝怀里直是钻.
现在却完全变成两人了,仿佛在哪里路边上捡来一个半死的孩子一般,连做妈的偶然一看,都会骤然惊异:"呵,这是我的孩子吗"幸好现在遇见了这位老人家,她觉得这真是命不该绝!
老太婆每一动作,每一句话,都使她感到神圣,而且起着无限的崇敬和安慰.
老太婆好一阵都没转来,她又朝门外望去,宽大的天井,打扫得非常干净,一架叶子茂盛的葡萄,洒下一片阴凉的绿光.
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在门外稍远的地方,有人在卖麻糖,敲得丁丁地发响.
周四嫂不禁羡慕地想:"这样的地方,真好!
实在只有她老人家,才配住的!
"不久,老太婆进来了,手里拿了三根点燃的香,和一根红线拴的三角布包.
她直对周四嫂的孩子,用香画着圈圈,并不挨的太近,约莫隔了尺把远光景.
她一面画,一面则在嘴里喃喃地念着.
大约经过了五分钟,便停止不画了,嘴里也止住了声音.
她把二指大的三角布包,用燃着的香煍了一会儿,便把香放开,只将三角布包上拴的红线,拿来系在孩子的颈上,三角布包则挂在孩子的胸前.
老太婆叮咛地说:"你要当心!
里面是符,这打失不得喃!
孩子的尿也沾不得,沾了就不灵了!
"周四嫂连声应着,应一下又连忙点一下头.
她觉得这道神符一带上,她孩子的魂,就自自然然地回来,而且镇压着,不要离开了.
继后,老太婆取一杯凉水,拿在手上,又用燃起的香,对杯口画着圈圈,口里仍复喃喃地念了起来.
做完之后,便把杯子交跟周四嫂,并叫人拿一根调羹来,向她嘱咐道:"这是杯神水,你慢慢灌跟他吃点,包你两三天,就会好了起来!
吃不完的,我拿个瓶子跟你装着,你带回去,一天灌他几次周四嫂灌了孩子几调羹,老太婆就把剩下的,装在小玻璃瓶里.
孩子肚里装进几调羹凉水,就把昏沉沉的眼睛动了几下.
周四嫂就觉得这杯神水真好,早知有这样一个去处,不该找医生去花那笔冤枉钱了!
同时,她的身上也仿佛增加了好些力量似的,觉得这杯神水,只消眼睛看了,也能使人忘记疲劳一样.
老太婆站在屋中间,看着周四嫂,带着打量的神色,然后严肃起脸子,提高声音地问:"你家还过得去吗"周四嫂不免稍稍感到惊异,连忙回答:"就是不行呀!
如今地头有点出的,还租还账,都不够!
这回要是出得起,他爸爸也不会这样!
……"说到这里她难过得说不下去,脸上重又现出了颓丧和悲伤,好象刚才看过神水而引起的力量,一下子又消失了一般.
老太婆带着安慰的神色,轻声地说:"经过了的事情,不要讲了,听我的话,你一心一意带你的孩子!
……这回烧蛋画符化水,在别个人是得出一笔的.
你这样穷苦,我们就送你了!
"周四嫂感激得流出了眼泪,一面腾出一只手来拭眼睛,一面连声地说着道谢的话.
老太婆接着郑重地说:"不过你得出一笔功德,给菩萨买油点灯,这对你家有说不完的好处!
你这孩子病成这样了,你做父母的,也该给孩子,积点子德!
"周四嫂立刻想起医生讲过的话,孩子的病好不好,要看做爹娘的,给他积有德没有,现在老太婆又讲这种话,便越发使她感到积德的重要,就连忙把身上的钞票,全摸了出来,献给老太婆,一面还带着歉然于心的样子说:"这回我就带这些钱,下次卖了地里的包谷,我再送来些!
"老太婆现出满意的神情赞美地说:"你有这样敬神的好心,你会得着好报的!
"周四嫂又把背兜里面的包谷,也送给老太婆.
在她觉得只要这个命根子有救,她样样东西都舍得的.
她现在完全为孩子而活,一切的希望想头,都在孩子的身上.
她拿着一瓶神水,抱着孩子,背着空的背篼,向老太婆谢了又谢,便告辞出来.
老太婆送到门口,再三叮嘱她,孩子不要再晒太阳,必须趁着阴凉的时候走路,否则,就是吃了神水,也不会那么快就好了的,她便连声应着.
她走到街上已没上午那么挤拥,好多人都在走向回家的路上.
周四嫂也就走出南门,不在城里耽搁了.
但城外的大路上一无遮拦,午后阳光非常强烈,来时还带了一顶斗笠,不该又在昨天打失,她谨记着老太婆临末吩咐的话,便不敢冒热走路,就在南门外的街口,黄桷树下,坐着休息,息了一会,又灌孩子一点神水.
她自己则渐渐感到又渴又饿起来,看见人家在买凉面凉粉吃,忍不住吞咽口水.
她身上却一张纸票也没有,只得把脸掉在一边,竭力把饥饿忍着.
好在她从小就饿过饭的,一两天得不到食物,早是平常事情,所以现在也能忍受.
她息到半下午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减少了威力,她才又再动身上路,但怕孩子仍会受到暑热,便把孩子身上的衣裳脱了,拿来跟他蒙在头上.
幸好这一夜,没有风雨,满天月光,可以看见走路.
周四嫂想连夜赶回家,但因自己过份疲劳,肚里又没吃下东西,前晚昨夜都没好好睡觉,腿子就简直拖不动了.
便坐在路旁一株树下,靠着树身,打盹起来.
快要天亮的时候,有乡下人到远处赶场,走过她的身边,脚声惊醒了她.
四下的田野,都还掩藏在蒙蒙的夜雾里,但近边的秧苗,却已依稀看得见了.
蛙声热烈地响着,草里的小虫,也在奏着银铃似的歌声.
远处山上的天空,有星子在灿然地坠落.
她慢慢明白她是在路上过夜了,赶紧看看她手上的孩子,觉得还热,又摸一摸他颈上带的灵符,依然好好带着,神水瓶子在衣袋里,并未遗失,便放了心,又靠着树身,闭起眼睛睡一会儿.
直到天大亮的时候,她才又动身上路.
太阳大了起来,她又在路边大树下息气,使小孩不致再受暑热,然而又怕这一天走不拢家,又会在路上过夜,便决定走一阵路,又休息一阵.
她虽觉得这样不大好,但总比一直晒着好些.
约莫走到黄昏时候,天上堆满了乌云,原野里起着大风.
暑气全消了,凉爽异常,极好走路.
周四嫂担心会给雨淋,但又怕留在路上,夜深都回不了家,便只得大着胆子,尽快地走着.
不久,雨下起来了,来势非常猛烈,周四嫂还没来得及跑到一根树下去躲,周身就已淋透了,而且头上的雨水,就直朝颈子灌到身上.
她跑到路旁一株树下的时候,还跌了一交,两个膝头都沾满了泥,幸好孩子还抱在手上,没有跌着.
但她也很痛心地叫着她的孩子:"宝宝呀……宝宝呀!
"树子底下并不能躲着雨,叶子缝中还是不断地滴下.
四围黑暗异常,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在扯一下电闪的时候,笼在烟雨中的田野,和落在身边的雨的线条,才突然现了出来,然而也象天在玩魔术一样,只跑一下,又一下子完全不见了.
接着便是吓人的雷声,震山震谷地响了起来.
如果是周四嫂一个人,到觉得没有什么怕头:雷是打恶人的,她就从没有做过亏人的事情.
至于淋雨乃是平常的事情,会不会生病,她就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她的孩子在身边,而且孩子又在生病,淋不得雨,更受不得惊.
她尽量躬着腰杆,把身子遮着孩子,使他不致雨淋,但每响一下雷声,就她惊得颤栗起来.
而且狂风夹着暴雨,一阵阵地扫过,把她的头发都吹散了.
她禁不住双眼流泪地喊:"老天爷呀!
老天爷呀!
你要保佑我的娃娃哪!
"约莫下了半点钟光景,雨比较下得小了,周四嫂等了好一阵,都没有停止下来,她觉得停着也被雨淋,倒不如冒着雨走的好.
天是黑暗的,路不容易分辨,幸喜这节离家不远的路,她走得很熟识,摸黑也能走的.
她一路走,一路唤着孩子的魂:"小羊,回来罗!
雷打吓掉的魂,回来罗!
三魂七魄归身罗!
"雨有时又下得很大起来,她也没有停下,只是更加大声地唤着魂,仿佛这样就能抵抗一切灾难似的.
她跌了几交,都忍着痛,爬了起来.
只要孩子没有跌着,神水都在,就有勇气,再行走路.
约莫走了一点钟光景,周四嫂才走回家里,门没有关,大打大开的.
她一掀就走了进去,连声地喊她的大女儿金花,却没有回答.
她心里不安地想:"噫,该不是又出了啥子事呢"她摸黑把一身水湿的孩子,放在床上.
一床都是湿的,"呀,漏雨了!
"顺手就在床上摸摸,更使她惊慌的,却是两个女儿都不在.
她赶忙把背上的背篼解下,去到藏火柴的地方,刚要伸手取火柴了,立刻觉得自己双手是湿的,便往柴草上擦了两擦,然后才把洋火取出擦燃,点起松明子.
这时才看见屋里遍地是湿的,有些地方且有雨水正在漏了下来,显然起狂风的时候,连屋顶的茅草也吹去了好一些.
但这一灾难,她都无暇管了,只拿起燃着的松明子,满屋地找,心里痛苦地想:"该不是在门外等我,拿跟狂风吹起走了……再不然,就是有豺狼,跑进屋里,把她们衔起走了……"屋里遍寻不见的时候,她难过得就象有针在刺她的心肝五脏一样,不住拿手扯她的头发,伤心地喊道:"老天爷呀,你咋个这样整我哪!
"她最后走到放茅草的地方,忽然看见一只手掌,露在外面,赶忙掀开茅草,看见两个孩子挤在一堆,都睡得熟熟的.
她禁不住又惊又喜地骂道:"你两个鬼,咋个躲在这里哪"她一面把她们摇醒,一面又诅咒地说:"死东西,咋个躲在这里,你不把人急死了!
"银花揉着眼睛,看见了三天没见面的妈,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金花现出害怕的神情含着眼泪,求饶地说:"打雷,我们怕,床上又落雨,就躲在这里的!
""起来,起来!
烧起水,跟弟弟洗一洗!
"周四嫂催促她的大女儿,一面又安慰小女儿说,"没哭,没哭,妈妈都回来了,你还哭啥子呢姐姐烧起火,我就煮包谷给你吃!
"金花往灶里点火,听见妈妈这么说,就赶紧回头来告诉:"妈妈,包谷没有了,那个吃人的,劈去了,来好多人.
"周四嫂鼓起眼睛,大叫起来:"地里头的,全劈去了!
"包谷全被陈家驼背子收去,金花小小的心上,也晓得感到悲哀的,现在再看见妈妈这样发怒,定会怪她没有好好看家,要打她的耳光的,禁不住哭着说:"全劈去了,地里……"周四嫂气得眼睛发黑起来,手里的松明子,一下子跌落在地上,润湿的泥土,便发出区区的响声.
而她自己也慢慢地跌坐下去.
灶里的茅草燃了,屋里也还照亮了一角地方.
金花站在妈妈身边,惊慌地喊:"妈妈,妈妈!
"周四嫂好一阵才透过一口气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忿怒地咬紧牙齿,呆呆地坐在湿的地上.
金花一向晓得,在妈妈动气的时候,最好是赶快替妈妈做事情,她就忙把锅里掺起水,迅速烧了起来.
接着又把松明子点燃,放进壁上的铁盘子里.
听见水有点响,便赶忙告诉妈妈:"妈妈水热了,给弟弟洗嘛!
"妈妈仿佛害了大病似的,声音低微象在呻吟地说:"给我抱来!
"金花慌忙跑到床前去把弟弟抱起.
周身衣服湿透的小弟弟,抱在姐姐怀里,还有水点,滴在姐姐的脚上.
金花把小弟弟送在妈妈的手腕上,就赶快去找脚盆和帕子.
找来之后,便把锅里的热水,舀在脚盆里面.
她看见妈妈只是抱着弟弟,并没有替弟弟解开衣服,她就立刻动手去脱,解开了纽子,替他脱去袖子的时候,懂事地说:"哎呀,弟弟好冷哪!
妈妈,你快跟他洗!
"做妈妈的本能地用手摸一摸孩子的额头,立刻使她惊诧起来:"唔,烧退了么……不对!
咋个这样冰手呀!
"她赶忙摸一下孩子的胸口,胸口也是冰冷的.
周四嫂吓慌了,急忙爬起来,把孩子抱到松明子燃着的地方再行下细地瞧.
孩子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珠的神光业已散去,全不象一对眼珠子了.
脸象一张白纸似的,脸颊则很打眼地挺露出来.
嘴唇皮也是白的,只是还夹杂一点乌黑的颜色.
显然业已死去多时了,周四嫂又跌坐在泥地上面,忍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一面还用手扯她的头发,又扯破她的胸口的衣裳.
撕破衣裳的时候,忽然发现衣袋里装的一小瓶神水,便抓了出来,忿怒地打破在地上.
金花和银花都害怕得不敢动了,只是两姊妹紧紧依偎在一道,仿佛妈妈就会来打她们似的.
周四嫂抱着死的孩子,突然爬了起来,眼光凶猛地望下两个女孩,又伤心又忿怒地说:"跟他一道去算了!
这个鬼世道!
"她见两个孩子害怕不敢动,便腾出一只手去拖银花,拖着就朝门外走去.
金花不敢不尾在后面.
她害怕地说:"妈妈等天亮出去嘛.
"妈妈非常痛苦,呻吟地说:"孩子,我们等不到天亮了!
"门外雨还下着.
只剩秆子叶子的包谷,发出一片滴滴答答的声音.
山上天上,都一片乌黑.
电闪在远处闪动,却没有打雷.
金花银花害怕地哭,但又不敢哭出声.
周四嫂爬上一座陡险的山岩,先把男孩子的尸体,丢了下去,然后来拖两个女孩.
金花吓得惊叫起来:"妈妈,不要!
妈妈……不要……"银花则吓得只是哭.
周四嫂拖着两个女孩的手,眼泪迸流地说:"孩子,不要哭!
做娘的,再不忍心,丢你们……吃苦下去!
"一面便下死劲,拉着两个女孩,跳下岩去.
(原载1949年1—3月香港《小说》2卷1—3期)丰饶的原野第一部春天一大门外的原野,笼着薄雾,平平的,摊在天底下,潮湿而且带着渴睡.
远处车房、草屋,竹林子的阴影,东一下,西一下,散缀起,迷迷濛濛地,仿佛沉在梦中.
通过田野的沟渠,两旁排有矮小榛木树的,绕着院墙的南边,一路微语着,低吟着,好像耐不住黎明的清冷和寂寞似的.
东边天空,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亮了,现出微紫与嫩黄;高一点,则呈鸭蛋壳的绿色;再上去,便全是半暗半蓝的了,只有一些苍白的星子,在霎着迷凄的眼睛.
大门前面的空地,这是用木槿花篱,同胡豆田菜田隔开的,拴有一条褐色大骡子,赵长生,那个癞痢头,终年包帕子的家伙,便从后面鞭着它,逼它不息地跑圈圈,整个冬天以来,和初春的早上,农人就是这么着,训练骡子的腿劲.
——好准备夏季时候,用来车水灌田,因为到五六月,河水都干了,大家须用牲畜的力量,去向各自的泉塘里取水的.
骡子浑身流着汗,一面跳,一面鼻子里度度地喷气.
左右前后,飞溅起沙粒和泥土.
赵长生很有劲:扬着鞭子,时而跳在这边,时而跳在那边;尖下巴,小眼睛的脸子,阵阵地发着红热.
旁边刘老九,裸着一只棕色的粗臂膀,现出犁田那样的紧张神情,替庞大的水牛,篦着颈上和腋下的长毛.
不时皱紧浓黑的眉头,张大鼻孔,将筐上的虮蛩,用指甲刮进烘笼里去.
接着烘笼里便响了别别爆爆的低音;烧焦发臭的气味,也就一股股地,放散出来.
黑色水牛嚼着肚里冒出的草,轻徐地摇着尾巴,但一篦到发痒处,便立刻挟进后腿去.
身上的皮子,也蓦地打起颤来.
眼睛却在长睫毛下,一开一合地.
刘老九看见这样子,觉得像是得了报酬样,就翘起两片嘴唇,爱抚小孩那么地骂道:"你倒安逸罗.
"一面拿拳头的背面,揉一揉鼻子,这是给什么东西弄痒,就要这么做的.
紫红的太阳,橘子柑一般,从东西地平线慢慢爬起.
罩着平野的薄雾,便蘸着微光,转成乳白色.
一直淡下去,逐渐消散.
围有竹树的各个院子,露出炊烟缕缕的草屋顶,就由近而远地,渐次分明起来.
苍白的星,隐没了,天空转成青白的颜色.
邵安娃挑完了吃水,蹲在门前石狮子旁边息气,并想晒晒太阳.
一面摸出皮烟盒子,慢条斯理地裹烟卷.
脸上老显得木然呆笨,仿佛从没欢喜,也不发气似的.
汪二爷披着马褂走了出来,抹有黄油样的脸上,给初出的太阳一照,便发出红光.
边扣衣钮,边大声嚷道:"呵哟,好太阳!
……今天要晒粮食,大家都到烧房去挑吧.
"黑缎面子已经发黄的马褂,边沿上露出脏污的羊毛,就在他那扣钮子的胖手上,翻动着.
蓝布长棉袍,倒是去年冬天新做的,但左边吊摆上,却有了一大片油渍.
赵长生掠了一眼,不理他,只向牲口大声威吓,骂出各样不好听的话语:表示他做事的紧张和热心.
刘老九却停住了手,冷冷地回答,但眼睛还是望篦子,并不抬起头来.
"挑烧房里的人做啥……今天要淘堰哪.
"汪二爷有些恼怒,但要责备他一下,又觉得道理似乎并不在自己这边,只好伸起手指,朝头发里戳着——红结子,油腻乌光的缎瓜皮帽,便随手偏在一边了——然后这么说道:"淘堰……这样早就去么"声音虽是严厉得很,但也不一定要强迫他们.
随即将扣好钮子的手,向身边的邵安娃一伸.
"你去!
你去!
"邵安娃不答允,也不反对,就把刚装在烟袋上的烟卷摘下,慢慢放进皮烟盒子,然后探索似的塞进怀里去,好像对于衣袋的位置,还不大熟悉样.
一壁缓缓站了起来.
"快一点,快一点!
你就象半身不遂的老人样!
"汪二爷对于这人的叱责,总是搞惯了的,一下就溜出口来,但这一次,却是有意藉此要给刘老九他们一点点颜色.
赵长生这时停息着了,一面摸摸头上缠的那条黄不黄白不白的帕子,看他那不体面的癞痢头,是不是又乘其不备,出去丢丑了,(这是由于长久的小心,造成的习惯,)一面对汪二爷那边,讨好地喊道:"等一下,我就来挑!
"回头向那缓走下来的骡子,大声地叱骂:"狗头,狡猾的贼,你是少不得一根鞭子的.
"骡子听得鞭子响,把双耳往后一倒,就赶紧朝前窜去了.
赵长生接着小声咕噜道:"妈的,我才替你挑,烧房那些东西,在做啥"太阳已由紫红,变成耀眼的金黄了.
木槿花篱侧那几株马桑,在没叶的枝上还缠有峨嵋豆的枯藤的,就像水墨画一样,在微微润湿的地上,绘着瘦长的阴影.
越过篱栅那边的一片田野,绿海似的龙须菜,麦苗,和胡豆①,以及快要开花的江西苕和油菜,都带着朝露的光点,和淡淡的光雾,织成了春天大地的绮丽.
院子上头的天空,绕飞起了一群鸽子,响着哨子的声音.
刘老九刮着篦子上的垢腻和牛毛,斜起眼睛一看,汪二爷邵安娃已走进去了,就嘲弄赵长生道:"我看你倒该吃一鞭子.
……它狡猾,哪及得着你!
"赵长生刷了骡子一鞭,仿佛夸耀自己的聪明似的,向刘老九笑着骂道:"你比它(指牛)还蠢,我说的.
……要是你不蠢,你就不会在这里替它篦虱子了.
"刘老九刚弯下身子,便又马上伸起腰杆,翻过头来,将下巴朝前一递,就拿拳头的背面,擦一擦眼睛,讥笑道:"咦,我倒要看看,你发迹了么……呸,还不是在这里经囿②骡子!
"赵长生将手里的鞭子一扬,笑扯扯地说道:"老弟,我可是用的这个哪.
"显显威风似的,顺手又给骡子一鞭,骡子加快跑了起来,一壁不平地喷①胡豆:即蚕豆,江西苕即紫云英,油菜即芸苔,以上均依土名称呼.
②经囿:伺候之意.
着粗重的鼻息.
静静站着的水牛,突然迅速地摇尾巴,耳朵一扇一扇地,嗯呃尔嗯呃尔叫了起来,现出不安的样子.
"你这东西!
"刘老九给它一巴掌,一面抬起头看:那边菜田梗上,张家小麻皮(他每天早上都要走过这里,对于汪家院子里面那株皂角树上的鸦鹊窝落,看了一会,才能过瘾,因为他老是喜欢爬树子,偷雀鸟的蛋的.
)正牵一条牯牛①走着,那牯牛也在嗯呃尔嗯呃尔地回答过来,便骂道:"妈的,你又在招呼你的野老公了.
……你这偷汉子的家伙!
""怎么不偷跟你这蠢东西,有啥味"赵长生哗笑起来,一边把鞭子挟在胁下,一边取出烟盒子来裹烟.
"滚你的!
"刘老九骂了一句,随即向晴朗的田野望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来早了,去收拾冤兜②吧!
"说着,就把脏手朝牛背上擦了几擦,提着烘笼③走了进去,一会便拿一把干香的稻草出来.
水牛看见食料,便不同那边的牯牛招呼,连忙张开嘴,平竖起尾巴抢上前去.
刘老九翘起两片厚嘴唇,像母亲责备顽皮孩子那么似的骂着:"还是要吃喃,他看你就……"一面把赤裸的粗臂膀,扯扯绊绊地,穿进袖子去.
缠在头上的蓝布帕子这时松散了,就暂时让它落在肩上.
赵长生从腰带上摘下烟袋来,装上烟,一壁嘲弄道:"告诉你,不是要你的草,它怕你打烂醋罐子哪.
""滚,不要尽放屁了.
"刘老九将蓝布帕子重新缠好,见赵长生在叭烟,自己本不想吸的,也禁不住摸出他的烟盒子.
这时围墙上作巢的土蜂子,都钻出来了,在暖和和的阳光里面,顺着麻脸似的墙边,嗡嗡地叫,乱飞着.
大门瓦檐上的家麻雀,吱吱咖咖地,一会儿落下空地,一会儿又飞上墙头,显出极端欢喜的样子.
挨近菜园那边空田里,摆着许多条竹蔑编的晒垫.
邵安娃和烧房里的两个助手(他俩都围有白布围腰,穿着黑布鞋子)一家一担玉麦包子,从大门侧边的角门挑了出去,就倒在晒垫上面.
晒垫边上几只啄着的杂色母鸡,看见人来了,便连忙跑开,站在远处,偏着颈子,现出偷瞧和惊讶的神气.
等到人都担着空箩筐进去了,就又地叫着,跑了回来,用嘴尖急急忙忙地啄取,有的哽噎着了,便伸长颈子,一边耸动着,一边发出嘶声.
另一只紫冠红羽的鸡公,却并不啄啥,只是站在鸡母的后边,拖下一边的翅子,像流氓似的胡调着.
鸡母惹生气了,总是回过头来,啄它一嘴,再行吃它们的食物.
烧房里的两个助手,已经挑出四次了,邵安娃才三回,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老是慢怠慢怠的.
可也怪不得他,爹妈把他制造得太马虎了:腰身长,①牯牛:即公牛.
②冤兜:形类畚箕,竹篾编的,中系硬竹圈,可以桃.
有耳绊,可以提.
③烘笼:硬竹篾编的,中盛瓦钵,可以装火屑,农民冬季,即以之御寒.
足干短,人家三两步就可走完的路,他总要摇摆它四五下.
但他不躲懒,事情也做得多.
那两个助手只担大半箩筐,他却挑得满满的.
赵长生看见他走过,摘下烟袋,吐一口痰,笑他道:"启,这样卖气力做啥"他就把多肉的有点蠢气的黑脸,从扁担上车过来,舌头努在嘴皮上,傻笑道:"挑少了,只压着肩膀.
""傻瓜!
"赵长生轻蔑地骂了一声,刚要把烟袋衔在嘴上,突然角门那边送来了谈话的声音,这是汪二爷同烤酒匠人走出来了,便赶忙把烟卷捏熄,挟在耳朵上面,烟袋则胡乱地插在腰带里,一壁朝大门走去.
刘老九拿着锄头,扁担,跳板,以及冤兜一类的东西,正走了出来,后面尾着两只一黄一黑的狗,跳跳跃跃的,他嘴上翘着短短的烟袋,并不取下,只用舌头一搅,移在左边嘴角,就向赵长生喊道:"走,走,你喊声邵安娃.
"一面便将扁担,锄头,冤兜丢在地上.
赵长生却不去拿,只回转身子,向角门那边望去.
汪二爷一壁同那着白围腰的烤酒匠人谈话(他们正叹气着目前酒的跌价和酒税的增加),一壁朝他和刘老九打量过来,他就伸手搔搔耳朵背后,提高嗓子,犹豫地说道:"唔,我还打算去帮他们挑一挑哪.
"刘老九看一看汪二爷也大声地回答道:"你看一看太阳,……堰长家的人,都不先去么……我们还该去放干堰水哪.
"赵长生一面望着汪二爷,一面回答道:"还早,还早,去挑粮食吧.
……公众的事,那忙啥子!
"虽是这么说着,自己却并不去做,只将忽然落下地的烟卷,捡了起来,重新挟在耳朵背后.
在汪二爷看来,赵长生的话,是刚刚合着了心意,但这么当面说穿了,却是不行的.
因为无论哪一个都要顾到面子,何况一向爱做公益事的汪二爷呢,便将恼怒刘老九的心情,直对赵长生发泄了.
"公众的事不忙,还忙啥人的这真是……邵安娃,放着,你同他们去!
"赵长生本是讨好的,但结果却挨了骂,便不好意思地红涨着脸,一面粗暴地松松布腰带,另行拴过:将衣衫的吊摆,胡乱地扎在腰上,烟袋掉落下地,也没看见了.
汪二爷虽是那么说,但眼睛还是朝刘老九轮了两轮,马起脸说道:"一天到晚,就看着那根屄烟袋杆子,吃吗,要有时候嘛,……"刘老九这时才把烟袋杆子一摘,连颈上的青筋也涨了起来,愤愤地说道:"你问问他,……他一大清早起来,还没吃一袋呀.
"一面将拿着的烟袋,朝赵长生指了一下,随即凑在嘴上,做出不怕什么的样子,一面就把自己该拿的一份东西,拿着便走他的.
赵长生和邵安娃就将剩下的扁担,冤兜,锄头和一条跳板,分拿着,尾上前去.
两条狗,原是跑到木槿花篱下,尖起鼻子,东嗅西嗅的,回头来,一见他们走了,便跳着,追赶着,跟着跑去.
二野草铺着的村路,是沿着院墙南边的沟渠的,正给栖木树的枝影,和晨光一道儿,绘上了木炭色的素描.
在沟边,漾动着草叶苔衣的流水,则发出一股股清新凉润的气味.
三个人向西边走着,头上,背上,不时粘着树上滴下来的朝露.
刘老九昂着头,跨着大步,嘴角上翘起烟管,一面走,一面向天空吐出青色的烟圈,仿佛晴朗的天野,都是为了他,才展开似的.
赵长生一路骂着春圆子(汪二爷的绰号),凡是一个下流中国人爱骂的丑话,他都一一使用到了.
起初一阵,倒全是为了出气,隔一会,便成了兴趣:娱乐旁人和自己了.
邵安娃落在后头,对于那两只忽然跑起来,忽然停止着的狗,不住撮起嘴唇打招呼.
他就是这么爱同狗玩,一同狗在一块儿,便活泼了,不像对人那么拘束,那么呆板.
因为他觉得狗对他很亲热,听话.
不像人似的,忽而这样,忽而又那样了,一天以内,就有几种脸色.
往常吃完饭的时候,他总爱把碗里剩下的饭粒,捏成个小团子,对黄色的来宝,照眼睛晃一晃,喊道:"傻东西,打个滚!
"接着又向黑色的招财叫道:"小乖乖,你也来一个!
"然后把饭团子,丢给它们,作为犒赏.
狗呢,一见了他,便十分高兴,不住地摇尾巴,尤其是招财,最爱伸长油光水滑的腰部,在他脚杆上擦溜,现出极妩媚的神气.
出门的时候,喜欢随着他,做他的伴侣.
赵长生见刘老九老半天都没有添言搭趣,就更想出些动人的花样来了.
"你看,春圆子会是我的对手么配!
只消照屁股一足,管叫他稀屎流一裤子.
"在往天,刘老九对这样的话,许是要笑起来,现在却只拉下嘴角,鄙夷道:"颤铃子,我听见你说过一百回了!
……叫喊的麻雀,没四两肉的,真是!
""不要量识人,你敢打赌么你敢"赵长生涨红了脸,赶前走了几步.
"打赌呸!
"刘老九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取下烟袋,朝静静流着的水上,吐一口痰,轻蔑地说道:"你做得出来,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接着仍旧把烟袋衔在嘴上,叭了起来.
赵长生更加生气了.
刚好这时那只又胖又笨的黄毛子来宝,溜到他足边,他就趁势,猛踢一下,痛得来宝格朗朗格朗朗地嚎叫.
刘老九把挑在肩头上的东西一移,偏回头来,冷冷地嘲道:"吓,没吃油大①么它不是春圆子哪.
""妈的,你不要看不起人!
只要招粮子②,我就去.
那时候,你看,多少人都要吃炮兜子的.
"赵长生堵起嘴巴,重重地踏着足步.
①没吃油大:系指眼睛花的意思,因一般乡下人说是要眼睛明亮须吃油荤.
②粮子:指兵.
刘老九觉得已经气着他了,就高兴地挺一挺眉毛,兜他玩笑道:"总不会有我吧""不会到那时候,你就看见了,第一个遭打的该是哪个""那好极了,"刘老九边走边吐了一口烟圈,仰起头,笑开了.
走了一阵,才又说道:"等你摸枪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吗那你去找鬼!
"赵长生是容易生气也容易化气的,听见这话,倒反而高兴起来.
"你也有这个意思吗我倒以为你要老鸦等死狗呢!
……对,我们大家都去,连邵安娃!
这碗饭有啥吃头他娘的!
"回头又向邵安娃道:"邵安娃你也去,我劝你.
"等到说出这一句话,才看见邵安娃是离得老远的,便又加大了声音,喊了出去.
邵安娃却还是没有听见,正一面走,一面向跛着一只足的来宝,咕咕噜噜地抱怨:"你不听话,你乱跑,妈的!
看嘛,肠子踢出来了,我才不爱管的……停一停,你尽跑,妈的,让我看看,到底踢着哪里;蠢东面,你该学学招财.
……招财,你乖的!
""蠢东西,你娘的,你在念啥葫芦经我说,你肯吃粮吗;那是三块钱一个月的差事哪!
"等到赵长生这么骂了之后,邵安娃才迟迟疑疑地问道:"吃粮那不是要……要打仗么"接着摇一摇头.
"你简直是一条驴子,一条生就的驴子!
"赵长生边骂边吐了一口痰.
邵安娃料不到会来这么兜头一骂,身子颤了一下,挑的冤兜,竟然滑落一只,便红着脸去捡他的,没有答话,只心里恼怒地想着:"你这人真不好,无凭白故踢狗,还没头没脑骂人.
"然而,这只是藏在心里罢了,脸上并不怎样表露出来.
他对于别人的骂,一向就是用沉默和隐忍来回答的.
刘老九将快要烧完的烟斗子留恋地叭着,直到发出滋滋的声响之后,才取出嘴来,向肩头的扁担,扣去烟灰,插在腰带上.
听见赵长生那么放肆,乱骂人,就放缓了足步,回过头来骂道:"不要太高兴了,拿镜子照照你自家吧,兵要像个兵哪.
"赵长生立刻冒火了,脸青着,忿忿地说道:"妈的,棒老二①不是人做的"刘老九只张大了眼睛,回头来看他一眼,便加快足走他的.
赵长生立刻觉出这话不宜这么乱说,便掉头望望周围,近处大路边上,陈家么那里,那个叫做息一会儿再来的老板娘,正在屋后的檐下,忙忙架着一竿要晒的衣裳.
远处,院墙侧,田埂上,则活动着黄牛水牛和人的影子.
春天的村野,已经全然醒来了.
但这里话一停止,却是静静悄悄的,只是路边小沟的流水,在潺潺着.
再走一会儿,小沟便连接着一条横起的大沟.
那是较小沟地位处得高些,①棒老二:即土匪.
且容纳着多量的水.
原来除一条发源于乌木沱的正流而外,还另加一条来自远处申家堰的.
(这是中家堰的支流,正流的水多了,才放到这里来的.
)大沟和小沟的相通处,是一条石板砌成的窄狭阴洞,而洞上面便是横卧着乡村的大路,联系着远近几个镇市的交通.
现在沿着这条车辙很深的大路上,已有人挑着米和杂粮去赶街去了.
同时,溪沟湾处,树丛遮蔽的那边,且慢慢响来了运货手车的吱嘎吱嘎的声音.
陈家店么子,卖茶卖酒和卖一些零星杂物的,也正挨近在这里.
老板已经五十了,头顶盘着小辫子,终天嘴角上,吊着短烟袋,悠闲地坐在柜台里面,无论你买什么,只用鼻子"嗯"你一声,总不大讲话的.
老板娘比起来,却年青,只三十来岁,粗皮大脸,翘嘴巴,一个爱说爱笑的家伙.
但很能做事,店里一切全由她招呼.
两只缠过却又放了的足,钩镰刀似的,常常不住地拐进拐出.
远近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她,一提起,便笑起来了.
"吓,那个息一会再来么.
"现在老板娘晒衣衫看见刘老九他们,都拿着冤兜跳板一类的东西走来,知道这一年淘堰开始,她店里的生意,又有好几天热闹,因为淘堰照例都是从她的店门口起,一直淘到乌木沱去的,她一面把带有菩提子①气味的湿手,朝蓝布围腰上揩着,一面将足朝前拐了几拐,笑嘻嘻地打招呼.
刘老九一面走进店子去,把跳板冤兜之类,放在茶桌子侧边,一面仍旧拿起锄头,这么说道:"费老板娘的心,东西请照顾一下.
"老板娘也跟着走进店里,把夜来放在桌子上的一条板凳,顺手取了下来,一面回头望望屋角泥炉上的那只瓦壶——水汽倒还没有冒出,但蓝色的煤烟,却正从壶底下钻了起来,说道:"忙啥子吃杯茶嘛.
水就要开了.
""老板娘,不要客气吧,息一会儿,再来.
"赵长生刚走进来,一面放下肩上的东西,一面眨着刁滑的眼睛,就这么搭嘴.
"挨刀的,大清早晨,看我咒你!
"老板娘将屁股一歪,便转身过去,抓着一张稀脏的帕子,直对着板凳桌子,一阵用力地擦着.
"你才是,人家老实话罗.
"赵长生将锄头往肩上一放,眼睛飞一下柜台里面,便一边笑着,一面尾着刘老九走了.
最后邵安娃来放冤兜的时候,老板娘看见他并不招呼,只是带傻地一笑,便将她那已经翘起的嘴唇,更加翘高起来,打玩地骂道:"放开些,你这啬家子.
一年到头,酒也不吃,茶也不吃的东西.
喂,聋子,你听着没有我说的,出钱才准放.
……我问你,你的工钱哪里去了是不是你那老虎婆娘,全给你搜个一干二净"邵安娃忧郁地点一点头,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愧的神色.
"没出息的东西,……我不可怜你.
"老板娘将拿帕子的手举了一下,就又埋头去擦桌子去了.
邵安娃拿着锄头出门一望,看见招财和来宝,已跑到沿申家堰沟那边的①菩提子:乡下人用其外壳洗衣,效果等于肥皂.
路上去了,正对着一条挟尾巴的灰狗,前前后后地嗅着,便撮起嘴唇唤了一声.
但那边没有答允,也不转来,便边走边骂道:"这两个不听话的东西!
"三向乌木沱那面的溪沟走去,两岸夹植着高大的栖木,杨柳,麻柳,以及枝条茂密的栟格蚤树,挨近水的地方,还长着青色的菖蒲和打破碗花.
水很深,颜色也清亮,表面只是悠悠地动着.
底面却现出树枝的倒影,更下去,就反映着明静的天空.
泥沙,苔衣,水藻之类,倒反而看不见了.
大沟左近一带,以及伸到乌木沱那边的,全是一望青青的易老喜的田野.
那是灌申家堰的水,和野猪堰这一带人家只是在保甲区域的划分上,同属一个团局罢了,别的是联不起什么关系.
但野猪堰大沟两岸的土地和树木,却又是易老喜的.
他这时就提着捡猪粪的冤兜,在田埂上走,一面寻觅沿路的狗屎,一面用眼睛在溜这面走着的三个人.
他老是这么样的,远远的就打量你,盘算一通.
等你要走拢身边了,他却顺下眼睛去,仿佛不曾看见一样.
就是同他对面谈话时,他也不多看你的,只在紧要的关头,始望你一下,但这一瞥的眼光,是含着多种多样的意思:比如明明先前听见他答允了,现在才觉出那是有点靠不住的.
其实,他答允过的话,倒并不翻悔,只不过他那眼睛,老是使人感到疑虑,惊惶,或者迷眩罢了.
"妈的,你在打量啥老子又不偷你的姐儿妹子!
"赵长生看见易老喜在远远地一路偷望他们,便这么低声地骂着.
刘老九掉过头来看他一眼骂道:"你骂哪个……闯着鬼了,一大清早,就听见你在咕咕噜噜的.
""同你没相干,我骂他!
"赵长生用嘴巴朝易老喜那面一递.
"你简直没球事了!
……去洗二煤炭嘛.
"刘老九见他这么无事生非,骂了一声,便仍旧朝前走他的.
赵长生却将肩上的锄头一移,满有道理似的回答道:"我讨厌他,一看见就生气!
……那对耗子眼睛呵!
"大沟的右边,是一些渐渐低下去的沙地,夏秋时候满铺着黄豆苗和花生藤子的,现在却空了起来,残留着刚刚扯后的白萝卜和红萝卜的败叶.
沙地尽头,却是一条通过平野的大河,除了七八月间,远处山洪暴发,平河两岸,全是滔滔奔流泛滥而外,平常日子,就全是干的,河底裸出阳光照白的泥土和石头.
有些地方,且纵横着芭芽丛生的小沟,和林木茂密的小堤,竟将沿河的景色,弄得十分荒野,若在黄昏和夜里,还会使过路人害怕哩.
在大沟逼近河身的地方,有条一两丈长的缺口,一年到头,都用竹编的笼兜①,装起石头,面上泥块,来堵塞着的,只在春天淘堰的时候,才把它挖开,让水全行泻了出去,直到沟底淤淀的泥沙杂物,全部疏浚之后,始重行换上新的笼兜.
刘老九走到这里,把锄头顺在身边,一面摸出烟盒子来,裹着烟卷,一面用眼搜寻笼兜破烂漏水的地方,因为从那里下手,是要比较容易些.
①笼兜:粗竹篾编的,中装大石块用来作堤.
赵长生却没有拿烟来裹,也不注意他目前就要开始的工作,只朝附近沙地一间草屋望去,那是后面拥有竹林,前面铺有青色菜地的.
他每次来到这里看水(看笼兜塞着的缺口,如有走水,便要挖泥巴去敷紧)都要寻找机会,同那屋里的女主人说几句笑话.
女人的绰号叫做"锯子".
虽没有息一会儿再来那么有名,但这四乡的人,却大都知道.
她嫁过两三个锯木匠,都是嫁一个,死一个,所以人家说她就像锯子一样,将每个丈夫如同锯木头那么锯了的.
因此便承袭了锯子的声名.
现在他就正蹲在菜地里,替快要抽苔的蒜苗,拔着杂草.
四岁大的一个女孩,脸像滚屎鸭蛋,流着两条清鼻涕的,则在门前灰堆旁边,弄着瓦片和石头.
刘老九衔着烟袋,将裤脚扎起,爬下堤埂,跳到笼兜上去就是一锄,随即松了手,朝手掌心吐点唾沫,然后再动手挖.
挖了好几下,已将面上的泥巴挖去,露出了笼兜和石头,却还不见赵长生下来帮忙,便喊道:"死人,你在干啥""忙个啥"赵长生懒懒地这么回问着,同时向那慢慢走来的邵安娃喝道:"走快一点,胶粘着胯哪.
"随即把头上的布帕子摸了一下,就走向蒜苗地那边去,蹑手蹑足地,站立在那女人的背后一会儿,才忽然大声,喊道:"喂,客来了,都不招呼一声么""呵哟,龟儿子,你把我吓得一大跳,"女人把带笑的胖脸蛋,掉转过来,眯起小眼睛,看了一下,接着正起脸孔问道:"今天要做啥""做啥,淘堰哪"赵长生眉毛挺了两挺,现着很神气的样子,一面也就蹲了下去,顺手摸摸那些肥大的蒜苗,毫不勉强地说道:"呵,尽都怀胎了喃.
"锯子有点脸红,做出生气的样子,问道:"你在嚼啥子蛆""呵!
你真多心,我在说它们肚子大了,快要冒蒜苔了哪.
"赵长生笑着,一面儿戏地,把蒜苗的一匹青叶子,从头到叶尖,用两根指头埋了起来.
"滚开,滚开,去做你正经事吧,不要在这里德儿当的.
"女人将手一扬,就埋着头,只是忙忙地扯草.
"我来有正经事的哪.
"赵长生立刻一本正经地说,"那边笼兜不开,你肯不肯我要问你借件家司!
""不行,你要借我的斧头么,那会砍着石头的.
""哪个要你的斧头我是要借那个…….
""啥子东西你嘴里衔着狗屎啦!
""我想把那笼兜锯一锯,就争一把锯子.
""你在胡说八道,你看见谁拿过锯子锯笼兜.
""吓,你简直好记性,我就用过哪.
""呸,你这要死的!
"锯子一下子明白了,立刻满脸绯红,抓着泥块朝赵长生打去.
赵长生吓吓地欢笑起来,偏动着头,躲避着.
"嗨,狗东西,你才安逸喃"刘老九从浅草的堤边,露出包蓝布帕子的头,大声抱怨.
赵长生立起身来,得意而高兴地回答道:"就来,就来,借着锯子就来!
""扯,一天就是抱鸡婆打摆子,又扑又颤的.
"刘老九这么骂了一句,就把头缩下沟坎.
赵长生走了回来,看见易老喜在沟那边立着,正将伸向田间的一条插蜡树枝子弄断,一面又在偷偷地打量他,他就照平常的例子,做出笑脸招呼道:"请早,易大爷!
"以前易大爷对这样的招呼,定规也要来个"请早"的.
此刻,却只是沉着脸,现着很忙的样子,鼻里哼了两声,算作回答,就立即提着狗粪冤兜走了.
赵长生见他隐蔽在栖木树和芭茅的那边了.
才对着沟里吐了大口痰,骂道:"狗坐冤兜,不受人抬的家伙!
"静悠悠的水面,便立刻动了一大圈的波纹.
刘老九息着手,把锄把子顺在怀里,仰起头说道:"这是你自讨没趣!
我么,要理他,就不要背后骂,要背后骂,就不要理他!
"接着,朝两只手板心里,吐一点口水,互相搓一搓之后,就又捏着锄把子挖起来.
赵长生朝腰上摸摸,突然失声叫道:"呵呀,我的烟袋呢"急得在草地上,转来转去地找寻.
随即向沟坎下边的邵安娃问道:"你看见我的烟袋没有一定掉在路上的.
……聋子,你耳朵扇蚊子去了!
"邵安娃满头是汗,正吃力地挖,赵长生问的这个时候,刚好一锄就挖通了,水立刻朝大河荷荷地奔去,石头,泥块,也发出了崩裂和滚走的声音.
沙滩两边密密长着的马苜蓿,和浅浅立着的眉毛草,便给水淹着了,还有露在外面的,也浸满了雪白的泡沫,远些低洼地方的枯草,去年留下尚未给人割去的,为水冲动,一起一伏,好像风在吹拂一般.
招财和来宝,原是在干河底追逐那些扑地飞走的野麻雀,给水和渣草,突地冲到足下,便赶紧跑上岸来.
来宝害怕得挟紧了尾巴,返转身去,汪汪地吠着.
招财却向沟里的邵安娃,惊异地打量,似乎想从他嘴上看出一点究竟来.
刘老九爬上沟坎,拭着足杆上的水珠子,一边向邵安娃喊道:"不要挖了!
不要挖了!
"又立刻骂赵长生道:"妈的,掉了就算了,还要找个啥……快去借虾笆①来,我们接鱼哪!
""算了人家是玉石嘴子哪!
"赵长生重新看看地面上,拿足踏踏周围的青草.
"等一会再找,说不定是掉在屋里的.
"刘老九就拿水湿的手来推.
"快去向锯子借借……唉,你看那不是一条大鱼么"大沟的水面,因为朝下奔驰的牵引,便大大激动了,平日安居水底的鱼虾,都惊得直朝水面上窜了起来,迅速地划出许多细小的波纹.
刘老九又高兴又惋惜地说道:"不接着,那多可惜呀!
"①虾笆:细竹篾编的,各处虚着缝隙,水可通过,鱼却被装着.
"妈的,昨晚上,梦见捡银子,拿在手里才是狗粪,我就晓得今天一定要蚀财,妈的,果然打失了烟袋.
"赵长生无望地拍拍两手,但眼睛一看大沟的水面,也马上动心起来,就咕噜地抱怨自己,一面直向锯子那边走去.
但锯子已经自家走来,一只手拿着木桩索子,一只手提着大虾笆.
因为必须独立过活的日子,已把她练尖滑了,她懂得这堰水一放,沟里面定有油水可捞的.
这一回,赵长生却争先下水去了.
他叫邵安娃把虾笆安放缺口上,自己就在虾笆两边打上木桩,拴紧索子.
这样,虾笆才不会给水冲走.
刘老九见赵长生那样热心,便坐在沟坎上息气,静静地叭着烟,他两只棕黑的腿杆,长伸伸地摆在草堤上,就像横放着的两条小铁柱一般.
锯子看了一下,心里暗自纳罕道:"好结实的家伙呀!
"这时候她的女孩却突然在菜地那边哭起来了,原来这小人也要看热闹,刚走在半路,就给招财和来宝,欢迎过去,且拿鼻子朝她身上乱嗅,便把她吓得一屁股倒坐下去.
锯子回头,一眼看见了,便"呵呀"地叫了一声,接着骂道:"这是哪来的野狗哪!
"一面拿石头抛打,一面急匆匆赶了过去.
刘老九便取下烟袋,大声说道:"不要紧!
不要紧!
……不会咬人的!
"随即撮起嘴唇来唤狗.
锯子扶起小孩,一面抬着头,半嗔半笑地回答道:"你这说风凉活的家伙,……把人都要吓死了,还说不要紧!
"刘老九从来不曾同她说过笑的,便不禁脸红起来,低声骂道:"这野婆粮!
"跟着,就把烟袋凑上嘴巴,这时,赵长生已经爬上沟坎来了,便向刘老九开玩笑,故意大声问道:"你叫她啥……哈哈,叫得对!
叫得对!
"锯子抱着小孩,提着木桶走来,对赵长生骂道:"啥子叫得对……你吃笑婆子的尿了!
""你还不晓得吗他叫你野婆娘呀!
"赵长生见刘老九在向他鼓眼睛,便一面笑着回答锯子,一面逃避似的跑开几步.
刘老九红着脸,捏着拳头,吓赵长生道:"你再胡凑些!
……看我不捶你这狗头!
"锯子就对刘老九看了一下,假装生气那么说道:"我看你也是个不老实的家伙!
"一面就脱去鞋子,下水拿虾笆里面塞着的渣草,她原是丫头出身的,自小就大着一双足板,没人替她包缠过.
赵长生怕刘老九真的生气了,就向天空看看说道:"不早了!
我们转去吧!
"随即做模做样地朝沟里吩咐道:"你可要好好守着,不要乱跑!
等会转来,我们同你四股平分!
""瞎说!
四股平分!
"锯子伸起腰来,手里抓的一把败草败叶,水淋淋的,并不丢去,"我一个人要花大半天的工夫哪!
""那么我们同你平半分吧""就是平半分,我也划不过!
你们做些啥不过安一安虾笆!
"锯子把手里的渣草丢开,又弯下腰去摸.
赵长生不满意地笑道:"那活见鬼了,照这样说,我们三个,简直一根鱼都不该得了!
"锯子又抓起一把草叶,随手丢去,望一下赵长生,又望一下刘老九,笑着说道:"那又不是这样说……我煎好,你们可以来吃一顿哪!
只要你们带罐清油来,我是可以请客的.
"锯子一面说着,就一面爬上笼兜.
赵长生看一下锯子,又看一下刘老九,便笑着说道:"你看,鱼没有要着,倒反要出脱一罐油了!
妈的.
同你这人真是打不得私交!
"随即带着同意的神情,向刘老九说道:"也好,难道我们还分回去,迭给春圆子么"刘老九扣去了烟斗子上的烟灰,爬起身来,一面拿锄头,一面回答道:"我说在先,油是你答允的.
我只能带张嘴巴来吃哪!
"跟着就粑锄放在肩上,只顾走他的.
锯子已从笼兜爬上沟坎来了,就高兴地接口道:"对的,油是包在他身上了,你们两位空身来就是!
"一面又揶揄赵长生道:"听清楚!
没带罐油来,你有本事进门,就赌你能!
"赵长生一面拿锄头准备动身,一面做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小声说道:"带油我还会给你带件衣料子来呢!
"随即大声笑道:"只可惜你不配呀!
"连忙跑开了.
"呸,不要脸的东西!
"锯子骂了一句,便回去拿装鱼的木桶.
邵安娃累得满头是汗,坐在旁边把烟叶慢慢裹着息气,裹了好一阵,刚裹成一技,却又见他们走了,便只得仍旧放进烟盒去.
慢慢立起身,一面肩着锄走,一面掉头四望,找寻他的狗.
但狗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四他们走回陈家么店子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但来淘堰的,只到了汪四麻子.
他是汪三爷的家门①属于远房侄辈之列的,虽没什么钱,但因人会奉承,说话又极乖巧,汪二爷便很看得起他,给他八九亩田耕种,不要他的押租,每年秋收只出租谷.
因此,他一同人家谈起汪二爷,总把声调弄得甜蜜蜜的,"那,我们二爸……"仿佛也就是汪二爷亲侄子一样.
而且他每回和人高谈阔论,差不多十有九句,全是由汪二爷那里听来的:在他以为汪二爷才是道理本身!
他老人家哪会错呢他这时正同老板娘谈天,讲一个出色的笑话.
样子怪眉飞色舞的.
①家门:即本家.
"那真是枪材伸手,死也要钱的家伙!
""呸,清早八晨的,就抬筷①……不忌,不忌,百无禁忌!
"老板娘本是正听得有味的,突然听到他说"死",赶紧骂他一句,又连忙做出禳解的神情,这是她家里人失口说出不吉利话时,她便要这样做的.
"那有啥要紧"汪四麻子右手往外一挥,刚要继续说下去,因见刘老九他们走来了,便又提起刚才说过的.
"你们看,这样的狗夹夹都有,为了不肯添船钱,就情愿自家走过江去,船夫子看见他们要淹过顶了,心里不忍,便叫道:'算了,不要你添多,就添一个铜板吧!
'哪知道他还是不肯,情愿丢掉老命,也不肯舍分文的.
"赵长生一向爱同他说笑,便一面放下肩上的锄头,一面用手挥他道:"你又在冲壳子!
没事做!
去转一转吧!
""吓吓,冲壳子"汪四麻子声音立刻变成甜蜜蜜的,"我告诉你,这是我二爸前几天亲口讲的!
他还说,这家伙去见阎王的时候,阎王就发他一顿脾气,骂他这样要钱不要命,只合又去下油锅.
哪知他才一点也不怕,还向阎王说道:禀大王,烧干锅炸我好了.
……你猜,为的啥连阎王也奇怪起来,……他说,我想请你把买油的钱折给我哪……哈哈哈,你们看,狗到这步田地!
"众人笑起来了.
汪四麻子就更加得意,伸长颈项,逼紧赵长生说道:"你敢说这是冲壳子②的吗"赵长生素来嘴巴子是不让他的,惟独一同他谈到汪二爷,就可不开腔了,这次也一样,不同的,只是红了脸,汪四麻子深懂他这种毛病,就故意在人前,说些话来唬住他.
随即望望沟那边的田野,看见易老喜在远处沟边走着,就向大家递一下嘴巴,说道:"我二爸还说过,那位狗夹夹,说不定也会向阎王要油钱哩!
"众人又笑起来.
邵安娃带着两条狗,刚刚走到,他也和着大家莫明其妙地笑着.
汪四麻子惯爱兜这老实人的,就作古正经地问他道:"你在笑啥"邵安娃红着脸,嗫嚅起来:"我……我……那……"汪四麻子正高兴得还要说一两句的,却给老板娘拍一下手打断道:"我猜对了!
前一向,好几天早上,汪二爷都打这里过,不去别处,一去就到那边,(拿嘴巴向易老喜那边田野递一下.
)转来的时候,总是马起脸,见人待理不理的.
我猜那其中定有原故.
现在听你说来,十拿九稳——"只要关于汪二爷的新闻,汪四麻子一听见,就要挖根挖底问个究竟的.
因此,便连忙掉转身子来,对着她诧异地问道:"啥子十拿九稳这才怪了,他老人家的事情,哪样不对我说""那还不是银子钱的事情!
哪一样瞒得过我们生意人的眼睛"老板娘现出比一切人都要精灵的脸色,一面拿手搔一下手腕.
"我肯信,我二爸会向他狗夹夹借钱!
"汪四麻子越发莫明其妙了,可是说话的语气,却更加来得有定见似的.
"那你越发不懂了,要我们生意人才明白!
"老板娘,刚说到这里,听①抬筷:指早饭以前说了不吉利话.
②冲壳子:说谎.
见屋里老头子在叫她吃饭,便回头道:"就来!
就来!
"然后又向汪四麻子,"你懂吗啥子货一销得,就要赶紧大批买进来.
你想你二爸,街上又是洋广货铺子,乡下又是烧房,银钱哪又会不拉动拉动一二""这又不对了!
"汪四麻子驳她一句之后,就向赵长生他们说道:"你们看,要是拉账,我二爸人大面大的,何消他天天早上去劳神我敢说,只消一会子工夫就讲成了.
""你好聪明罗!
汪四哥!
"老板娘已经朝里面走几步了,又掉身转来,"狗夹夹哪还不放账呢就是利钱高哪!
我们借他一二十块不打紧,拉他三千五千,那你——"话还没说完,因见老头子在发气,骂她怎么屁话那么多,就赶紧走进去了.
刘老九自家去倒杯开水,坐在门槛上喝着,听到这里,顺便拍一下膝头道:"对了!
难怪他这一向脾气大——从来不骂人家吃烟的,今早晨!
"汪四麻子却看一下刘老九,大声说道:"她全是瞎猜的!
……我想一定是替粮子筹款,前几天不是说城里又来一批粮子吗"赵长生坐在旁边有意无意地听,因为肚子饿,眼睛便不住朝东面瞧望,这时烧房里的伙计已送早饭来了,他就赶紧起身去接,但听到粮子的事情,便又停下问道:"不晓得他们还招不招""招怎么不招你瘌痢头正合式呀!
"汪四麻子一下子又有说有笑起来.
赵长生把菜碗端到桌上去,一面红起脸骂道:"放你妈的屁!
"汪四麻子已经吃过饭了,但还是伸起颈项望他手上的菜碗,随口问道:"那是啥子菜"赵长生连忙报复道:"你自家都不晓得吗……苦瓜哪!
""王八蛋!
"汪四麻子明知道苦瓜是指他麻子的,但也不生气,只把他二爸常常骂人的话,很气派地使用出来,这就是表示他不屑于和他见怪的派头.
这时沟里的水,已流得浅浅的了.
沟坎上冬天落下的干树枝,和沟边种田人随手抛进的稻草桩之类,也在水面现了出来.
沟底两边的水草苔衣,先前还随流走的活水,轻轻拂动的,现已密密的摊在污泥上面,为阳光一照,发出细小的泡沫.
沟底中部曾经为水冲成一条槽的,还没有完全流尽,面上便现出水虫和虾子划出的波纹.
汪四麻子背剪着手,在沟边上走走,时而把头掉在这边,时而掉在那边打量,不久转到陈家店子来,就向络续走来的淘堰人,指一指沟边道:"你们看看吧!
……我说沟身为啥子一年年地窄呀,原来就到那里!
"沟坎在水深时,还看不出,水一流尽,便现出有人把它加厚,从上倒下泥土的痕迹来.
因为一般的沟坎,挨沟底的地方,年久月深,照例要给螃蟹掘洞,鲢鱼作窝,现得空虚的.
而现在却露出相反的情形!
等众人都在观看的时候,汪四麻子就对易老喜那边的院子,忿忿地说道:"看嘛,这回我们得跟他算总账的!
"老板娘提起铜壶正对茶客们,冲了一通开水,听见汪四麻子在那么大声他讲话,就向刘老九他们努一努嘴小声道:"这个抱大足杆的家伙!
你简直得罪不得他的汪二爸,说起风他就是雨了!
"赵长生连忙端起碗,一面吃饭一面跑出去看,向汪四麻子接嘴道:"那算啥子账!
我们把泥巴还他好了,通给他倒在菜田里!
"沿沟一带的油菜田,油绿绿的,通已发出又胖又长的菜苔,不几天就要开花了.
看起来,显然比别人灌溉得勤快,肥料也下得多些!
众人由羡慕生妒嫉,便也说笑附和道:"对的!
对的!
——通给他倒在菜田里!
"赵长生进去挟菜时,刘老九已经吃完了,正端着一碗滚热的茶要喝,就一面责备他说道:"你在发癫了!
……这对你有啥好处呢"赵长生急忙吞一口饭,不以为是地说道:"我讨厌那家伙!
……妈的,拿架子,对人理也不理地.
"其实他更生恨的地方,是小时候易老喜曾经打过他,不过他不好当众说出来.
刘老九曾把茶碗放在桌上,将头向前一递,差不多像骂那么地说道:"拿架子有么要紧你不理他就是了.
总不像春圆子一样,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的!
"赵长生红涨着脸,没说话,只连二赶三地,吃他碗里的饭.
招财和来宝已经来在店门口,看见邵安娃他们在吃饭,本要跑进来的,但给老板娘拿茶脚子对它们一拨,便只好退在门外摇尾巴.
邵安娃吃到尾后,很想挟一两块饭巴团给它们的,可是看一眼赵长生,黑脸都嘴的样子,就不敢了,他怕因此拿他来出气!
但对招财和来宝,却时而从碗边上溜着殷勤的眼光.
另外别人说的什么事情,他是不大管,也不大爱听的.
五动手淘堰的时候,人便分成两大组,一组是站在沟底,将烂泥、渣草、苔衣之类,拿锄头挖进冤兜.
一组是把装满泥沙的冤兜,用悬有绳子的扁挑①,担在肩上,踏着搭上岸去的跳板,送到沟坎树脚下倒掉的.
赵长生懂得挖泥,只站沟里,是一件轻便的事情,便和汪四麻子他们争先去拿锄头.
刘老九看见大家那样怕劳苦,就去摸着扁挑,拉下嘴角说道:"这不过多出点气力罢了!
"邵安娃喂了狗之后,才慢慢走来,当然轻便的事情已没他的份了,但他并不管这些,人家叫他拿扁担挑,他挑就是了.
那种近乎傻的态度,差不多引起那些拿锄头的胜利者,发笑起来.
锄头在沟底挖动,腥臭的泥味,和水草的气味,便升腾四散.
太阳光渐渐有些刺人皮肤.
刘老九邵安娃他们挑着重重的冤兜,时而从稀湿的沟底,走上干燥的沟坎,时而从树荫笼着的所在,踏进阳光晒着的地方,汗就不知不觉地淌了起来.
①扁挑:与扁担同义.
挑与担也有同样的意思.
赵长生和汪四麻子他们便常常躲在树荫遮着的沟底,一面挖,一面唱起歌来.
开始是汪四麻子唱男腔.
高粱杆子节节稀,多多拜上我的妻:没得银钱来接你,绩麻纺纱耐烦些!
赵长生接口过来,唱女腔.
高粱杆子节节长,多多拜上我的郎:没得银钱也接去,免得为妹守空房!
这歌在别人听了,只是好笑,但在刘老九呢,却有些不自在.
因他从小就由爹妈定过一门婚事,女的便是他的表妹.
到大来,表妹也还中意他,虽是当爹妈的面,对他有些拘束,但一背着却是有说有笑的.
可是舅父舅母看见刘老九父母双亡,穷得来连一条好裤子也没穿的,就变了卦,起初是不许他们两个青年人见面,继后竟着解了婚约,另外将女儿嫁给一个有钱人"做小"去了.
他记得前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他们俩就曾经在落日照着的田野里,小声偷唱过这个歌来的.
那时候,何等的快乐.
谁知从此之后,便再也不能见面了.
另外的人不等汪四麻子他们开口,便行接唱下去.
高粱杆子节节稀,多多拜上我的妻:今年天干接不起,明年粗布缝一些!
汪四麻子和赵长生赶快一齐拿女腔接着唱.
高粱杆子节节长.
多多拜上我的郎:有钱无钱接起去,哪个要你缝衣裳!
刘老九记起她唱这一段的声音,心里便酸酸的了,足杆也有些发软起来.
他将冤兜里面的烂泥沙石,倒在柳树脚下之后,还呆呆地立着,向远处漠然望一会儿,易家院子内的树林,略含烟雾,看去也仿佛满带哀愁似的.
去年他表妹出嫁时,他躲在稻草堆里,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爬起来,也不同人讲话,也不看人,只死劲捏紧锄头,将一大块菜地,半天就挖完了.
这在别人,差不多要挖一两天的,此后脾气也改变了,对人冷淡而且固执!
缀满嫩叶的柳条,在他颈上,冰冷地拂过,他才重新挑起空冤兜,返身走下沟去.
沟里的人们,通给歌声弄活泼了,一时这里那里,便都信口哼唱起来,挟杂着锄头挖掘沙石泥巴的声音.
平日他们分散在田野里,各人耕各人的,埋头不作声,要在水牛踩错犁沟的时候,才会高声叱骂起来.
因此沉默久了的他们,在这时就更加唱得有劲!
连赶街过路的人,也禁不住停息下来,微微发笑地倾听一会.
附近田野里摘龙须菜的女人们,竟一直伸起腰,把手遮在额上,很有兴趣地瞧望过来.
有的听红了脸便"呸"的骂了一声,赶紧弯下了身子.
重新把指尖伸进嫩绿的细叶里去.
散居在原野里的人家,有些是请长年月伙耕种,每天便得袖着手到陈家店子来喝茶喝酒,闲谈天的,这时也走到沟边上,站在树荫底下看热闹.
其中有一个衣衫穿得特别讲究,单他那枝玉石嘴子的湘妃竹烟袋,就与众不同的,那便是冯七爷.
他是个鸦片烟鬼,庄稼和生意全不在行,也不爱管的,但一谈到打官司告状,那就冲能极了,无论怎样不在理的事情,总是拿长指甲搔一搔头发,很冷静地说道:"我有办法的!
"乡里的民团和学校,也揽在手里不肯让给别人办,但他自己却常对人诉苦:"这些事麻烦透顶哪,要是哪个来接着,我才谢谢他呢!
"如果别个真的来接办,那又一点也办不起走了,因为第一个掣肘的,便是他.
这时,他一到沟坎上走动,闲着玩耍的人们,就都同他打招呼,奉承他几句.
他那上瘾的灰白脸上,对人总是很庄严,绝不像汪二爷一样,一团和气,做得笑眯眯的.
赵长生挖满两冤兜,便把锄头把子顺在怀里息气,他歌已唱厌了,只上下左右地打量,想另外兴点花样,或者说些笑话.
恰好邵安娃走来挑他挖的那两冤兜泥巴,他就向邵安娃要笑不笑地,递一递嘴巴,朝着沟坎上说道:"喂,你看见没有""看见啥"邵安娃把弯着去挑的身子,立了起来,漠然地发问,一面拿手背揩揩额上的汗珠.
"半天云里张口袋,你装风!
(装疯)那位拿绿帽子给你戴的家伙,你就认不得哪!
"邵安娃这时才抬起头,一眼看见了那边沟坎上站着的冯七爷,便不禁脸红起来.
提起这件事,他是很难忍受的,而况又当着众人面前,他便破例地生气了,对赵长生骂了一声"妈的!
"就挑起冤兜上岸去了.
众人和赵长生便高兴得大笑起来.
原来邵安娃的老婆是童养媳出身,小时候就同一般放牛孩子放浪惯了,长大来,又更加出落得分外惹人.
自然这不是邵安娃所能驾御得住的,而她也一向不把邵安娃放在眼里.
但邵安娃却十分怕她爱她,每一回家,总把衣袋里装的工钱兜底底全给倒出来,对她傻头傻脑地发笑,想讨她的欢心,她在这个时候,也用极好的脸色,把钱一个一个地数好收起.
直到去年冬天的一个夜里,邵安娃照例送钱回去,发现了冯七爷正躺在他床上,跟他老婆面对面烧鸦片烟时,才一下子改变了对老婆的心肠.
当夜转回主人家去,他迎着北风,一路走,一路把钱丢在麦田胡豆田里面.
此后他的工钱也让老婆向汪二爷讨去,但他却不回去了,而招财和来宝同他做朋友的日子,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邵安娃挑着泥沙走在摇摇闪闪的跳板上,听见人们全在下面笑他,几乎发晕起来,一到沟坎上,便糊里糊涂地,提着冤兜后面的耳绊子就倒,哪知一个不打紧就倒在易老喜的菜田里了,一窝两尺来高的油菜苔,便压得连根倒下.
刘老九正挑起东西上来看见,就一面倒,一面说他道:"你发昏了!
怎么倒在人家田里头"随即走下沟去.
邵安娃本是倒了泥巴,就走的,听了这么说,回头来看,自家也吃了一惊,于是他便仓惶地丢下扁挑,蹲着身子,拿手去把泥巴弄开.
另外的人走来看见了,便嚷他道:"傻瓜!
倒就倒了,你弄它做啥子""胆小的东西!
才一冤兜嘛,多倒几冤兜也没相干的.
""不要怕,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里,狗夹夹敢吃你么"赵长生正对自己的手掌心,吐了一点唾沫,打算去挖的,听得沟坎上闹得一片声响,便朝刚从跳板上走下来的刘老九,笑扯扯问道:"上面叽哪怪儿的,在做啥子……莫非邵安娃生了孩子吗""还问哩!
就是你这该打的惹的事!
你不兜起人笑他,他怎会把泥巴倒在田里头"刘老九劈头就骂他几句.
赵长生一锄头挖了下去,并不拿起来,就扁一扁嘴,接着说道:"这有啥子大惊小怪头……倒了一冤兜泥巴!
呸!
"汪四麻子却带惊喜的神情,抢着说道:"真的倒在田里……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恰好邵安娃挑着空冤兜下来了,他就仰起麻面孔,将锄头依在身边,翘着大拇指,夸奖道:"对的,好家伙,再倒他妈的几冤兜!
"这时,这一节沟已经淘好了,别的人们正把跳板移到前面去,刘老九一面和别人抬他们踏的这一条跳板,一面暗自骂汪四麻子道:"这个使鬼拍门的家伙!
"汪四麻子把锄头放在肩上,一边走,一边对大家逞能地说道:"看嘛,这一回,让我来挑!
……我是不像你们那样怕事的.
……邵老安你是条好汉,我请你到息一会再来那里去吃酒!
"赵长生提起冤兜同他一块走着的,便侧着身子,向他伸长颈项,揶揄道:"啊哟,你一下子就这样舍得请客哪!
……晚上不怕回去跪踏足板①吗"汪四麻子取下锄头来,作势对他打了一下,骂道:"你这狗头,总没有一句正经话!
"赵长生连忙跳开,足下溅起的泥浆,正不端不歪地射了汪四麻子一脸.
"你妈的!
看我捶不断你那蹄子!
"汪四麻子气狠狠地骂了这么一句,一面拉衣角来揩自己的脸.
赵长生跑远一点,才回头大声说道:"揩它做啥子那不好吗……我替你糊得光溜溜的哪.
"汪四麻子对他扬一扬拳头,也大声回骂道:"最好你那头上也搽点哩!
"引得众人笑了起来.
赵长生走到他们该挖的那一段,便把锄头朝沟边一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很神气地向大家嚷道:"来,我们老板娘一下子吧""啐,你那张屁股嘴罗!
"这惹得汪四麻子也笑了起来,虽然骂了一句,但自己也赞成息一会再来,①晚上不怕回去跪踏足板:指他外面乱花钱,回家去要受老婆的责骂.
就放好锄头,走上沟坎去,靠着一根栖木树坐下,摸出烟盒来裹烟.
六接着别的人,也爬上沟坎去,有的躺在树下吸烟,有的到陈家么店子去喝茶.
邵安娃却东张西望找寻他的招财和来宝,结果没有看见,他便离开众人,独自坐在一笼发出嫩叶的芭茅侧边,阴郁地紧紧闭着嘴巴.
平日吸烟的好兴味,这时也像全然没有足边上铺着爬地草,好些黑蚂蚁在叶底走动.
他看见一只嘴衔白色食物的,特别现出兴冲冲的神情,他就顺手摘一条芭茅叶子,拿来故意拦着它的去路,弄得那条蚂蚁,急得团团地乱跑,竟致把食物都丢掉了,这本是一种近乎残酷的举动,但他那受了伤的心情,倒反而因此好过了些.
赵长生喝了茶回来,想吸烟,就习惯地摸一下腰带上,但却摸个空,于是向大家喊道:"把哪位的烟袋,借来用用吧!
"众人都把衔烟袋的嘴巴转过来,望他一下,没有答允.
有的却向他做一下讥笑的鬼脸.
他便拉一拉下嘴角,骂道:"我还会借你们的吗……送我都不要!
"跟着,他就轻手轻足走到邵安娃那里去,因为一眼看出邵安娃没有吃烟,烟袋正插在他那徽微弯屈着的腰杆上,便打算去偷偷地跟他拿了.
刚走拢伸起手的时候,这边坐着吸烟的汪四麻子,就唩地大叫一声.
赵长生便赶紧车转身来,张开手指,作势捏了一捏.
这时邵安娃已在作难另一条蚂蚁了,不但没有听到汪四麻子的叫声,结果,竟连赵长生从他腰上,抽去了烟袋,也不知道.
"我肯信,就把这些人吃干了.
呸!
""不要得意!
等一会,邵哈儿寻不着烟袋,会捶你一顿的.
"汪四麻子这么说着,对他竖起一根指头.
赵长生不回答,只向他尖起嘴巴,嘘了一下,随即挨近刘老九坐了下去,摸出烟盒子来,慢慢地裹烟.
刘老九仰面躺着,一双手腕,交叉垫在头下.
嘴巴上翘起短短的烟袋,烟卷虽已烧完了,但还习惯地把它衔着.
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像在静静地休息,又像梦幻地凝思.
旁边一笼麻柳的绿荫,正斜斜地遮在他的身上.
天空已不像早上那样的深蓝了,太阳光艳丽的照耀着,仿佛上面晕过一层薄薄的白粉一般,虽然蓝的颜色,到底并未掩去,但却显得年轻些,娇艳些了.
几片瓜瓤似的白云,看起来好像是铺在天上,动也不动地,可那转眼之间,才知道已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样式,或者业经散开去.
间或有马碧黎儿那种小鸟,鸣叫着,用抛物线式的飞法,一纵一落,一急一徐地划过天空,样子极其高兴似的.
但刘老九却感不到什么兴趣,心里老是闷闷不乐,而一些撩人心绪的回忆,便都趁此机会活转来了.
赵长生装好烟衔在嘴上,正打算要逗着刘老九的烟袋,把它接燃,却突然看见刘老九一骨碌爬了起来,生气那么地自家骂自家道:"息他妈的罗!
"接着就气冲冲地走下沟去了.
他就取下烟袋莫明其妙地望他一会儿,摇着头说道:"这家伙又在发球疯了!
"赵长生重新衔着烟袋,向旁边的一位去接火时,汪四麻子就取下嘴上的烟袋,摇着手道:"不要接跟他,不要接跟他!
"别人就真笑嘻嘻地照办了.
汪四麻子吸了一口烟,把烟重又喷出来之后,就高兴地向大家说道:"我们今天就把他吃干!
看他还充狠嘛"赵长生接不着火,便对躲开的人,半笑半生气地骂道:"你简直是江四麻子的干儿子!
他放一个屁,你就会拿鼻子去接着!
……"其余的人,还不想怎样拒绝他的,但因听见他这么骂人,便安心同他开玩笑起来.
起初是叫他去接火,等到刚要逗拢了,就尖起嘴巴将烟袋移开,总使赵长生衔的烟袋,相差一点子.
如果赵长生生气来抢,便率性溜开.
汪四麻子喜欢得大笑起来,连声地喊好,手里拿着的烟袋,竟颤动来把烟卷也落下地去了.
赵长生这才恼怒起来,吐一口唾沫骂道:"妈的,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鸭子的足板一联儿的!
"汪四麻子捡起烟卷,一面装上烟袋,一面高兴地喊道:"不要呕气!
不要呕气……我们怎么吃得干你呢""呸,十麻九性!
"赵长生唾了这么一下,就一面朝陈家店子走去,一面气狠狠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就为难着人了哼,我不晓得多走几步!
"远远坐在插腊树下的一位老人,看见已把他气逗够了,就向众人说道:"算了吧开玩笑也有个限度哪!
"一面便叫赵长生去接火.
但赵长生接好之后,叭了几口,便向汪四麻子讥笑地说道:"麻哥,这下子你该得意了吧"汪四麻子远对着他,吐了一口唾沫,随即把烟袋的余烬,朝身边的栖木树上扣掉,一面向邵安娃喊道:"喂,邵安娃!
"邵安娃掉回头来,看见大家都在望着他笑,就丢了手里的芭茅叶子,仿佛做了错事似的,红起脸问道:"你喊啥子""啥子你不吃烟么快要动手了!
"汪四麻子竭力一本正经地说,同时偷眼瞟一瞟赵长生.
邵安娃在他后面腰部慢慢摸了一阵,又站立起来,在坐的地方,乱转了几个圈圈,才张惶失措地叫道:"呵呀,我的烟袋呢"长生吸着烟,连忙站起来,踏着跳板,就匆匆溜下沟底去了.
汪四麻子便向邵安娃眨眨眼睛,一面朝赵长生的背,递一下嘴巴道:"人家偷了你的,都不晓得哪!
"邵安娃却还不懂他的示意,只是对着大家乱转着眼球子,着急地问道:"哪个偷了我的哪个偷了我的"汪四麻子就吐口唾沫骂道:"蠢东西,这哪怪人家偷你的老婆哪!
"一面朝天上望望道:"要正午了,我们动手吧!
"说着,就带头走下沟去.
刘老九已经挖满好些冤兜,还不住地埋头挖着,沟底沙石在锄头底下碰击出踏耳的声音,混浆水藻则溅射得远远的.
汪四麻子走在跳板上看见,便大声夸奖道:"好家伙,我要叫我们二爸加你工钱的.
"等到汪四麻子看见刘老九拿的锄头是他自己的,便赶忙去抢道:"呵呀,我的锄头遭你的殃了!
谢谢你,不要帮我忙,你还是去挑好了.
"刘老九伸手拦开他,一面拭汗,一面向众人说道:"这回我们要换一换,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该尝一尝的.
"随即丢开汪四麻子的锄头,去找他自己的.
赵长生躲在沟底吃烟,便赶紧去抓自己的锄头,仿佛要同人作对那么似的说道:"我不管,我还是要挖的.
"汪四麻子也本想偷懒不挑,但因见赵长生这么说,就一面抛开锄头去拿扁挑,一面斜着眼睛看赵长生一眼,骂道:"你这懒狗!
我肯信,这就累死了人"跟着,就挑了两冤兜,雄纠纠地踏上跳板去了.
走上沟坎,他看见邵安娃还在埋着脑袋,东瞧西望,胡乱地转着,便喝他一声道:"你真是哈儿①,我的话你不相信么你去看,赵长生吃的烟袋,是哪个的"邵安娃这才急忙忙地走下沟底去了.
汪四麻子朝树脚下倒了泥沙之后,伸起腰来望一望易老喜的田野,便想道,我该到去压倒他的菜苔的,但是又立刻觉得这样做太显然了,因为还要越过人行的大路.
只有那边沟坎好倒点,即使倒进了田里,也会说是无心的过失.
一面这样决定,便踏着跳板走下去了.
刚挑起满装泥沙的冤兜时,看见邵安娃腰上已插起烟袋,正挑着冤兜要走上这边的跳板,便大声拦阻道:"上那边去!
那边好倒点!
"邵安娃没有回答,却默默地照办了,汪四麻子也足跟足尾了上去,一面怂恿邵安娃:"朝田里倒哪!
朝田里倒哪!
"但这下子邵安娃却没有听话,只一向笼刺笆丛倒去,汪四麻子就骂道:"你这东西,怎么这样怕事哪!
"可是他自己也没有直倒进田去.
等到众人笑他也是怕事时,他才鼓起勇气来,一连向易老喜的田里倒了好些.
但他每次倒,总先要胆怯地看一看,会不会给人家走来碰见了.
倒完之后,就做出鄙视众人的样子,从沟坎上嘲骂到沟底.
"我简直看不出,一大伙儿子会全是老鼠哪!
"后来,赵长生丢开锄头,大声拍着胸口,道:"妈的,你不要充狠!
"接着,就挑起冤兜到沟坎上去了.
他却不管有人看见没有,只顾照着菜①哈儿:意即傻子.
田边倒下去.
有一次,易老喜的么儿子已经走来瞧见了,旁人就悄悄警告他,叫他留意点.
他反而仗着人多,高声喊道:"我不怕!
"顺手就提起冤兜后的绊索,直向油菜田倒了下去.
这时汪四麻子已没挑了,正躲在一株麻柳树下息气,一面把发痒的背,靠着癞皮的树身,挤擦着.
一面还在拿话来激赵长生:"不要充狠,倒那几冤兜算个啥呀!
"挨正午就要啼唤的鸡,已在远处懒懒叫着了.
草上,树叶的露珠,早已晒干,菜田麦田里的泥土,已由湿润的乌黑,变成灰白色了.
这时作堰长的汪二爷走来巡视,手里打一把黑洋布伞.
早上穿的皮马褂,业已脱来搭在手腕上了.
面上微微笑着,仿佛就要向每个人打招呼似的.
汪四麻子赶紧跑了过去,报告这样,报告那样.
赵长生本想躲在树荫下去休息一会儿,也不得不特别多挑几次.
他把泥沙倒了之后,掉转回来,看见对面沟坎上,汪四麻子正对汪二爷说着,神情很得意,一面又拿手向他这面指指,好像在讲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
赵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等到看见汪二爷瞥视他一下,现出一脸善意的微笑来时,才放了心,高兴地踏着跳板,走下沟坎去.
沟里没有什么人说话,也没有什么人吃烟,只听见一片锄头掘进泥沙的声音.
赵长生再挑一次上去时,他看见汪二爷已经慢慢地朝陈家店那面走去,汪四麻子光着头跟在后面,还在一壁指手画足地说着什么.
于是赵长生便将扁担和冤兜一丢,就朝栖木树荫下坐了下去.
七易老喜自看见赵长生和锯子,那样有说有笑的,心里甚是不快.
回家去,碰着么儿子,正拿竹棍当枪,赶打雄鸡,做打猎的游戏,这在往天骂一两句就算了,现在却凶狠地给他几下耳光,同时,又对老婆子罗嗦一番,说孩子的没规矩,正是她这老不死的,平常待孩子太娇惯了的原故.
继后孩子跑到外面,去看人家淘堰,老婆子躲在灶房里,去纳鞋帮子,易老喜还是不平息下去,却更加觉得没有地方出气了,就仍然踱到外面来走走,手里则提着那只捡狗粪的冤兜,这是不管沿途有没有狗粪可捡,出门必须携带,早已成为他的习惯了.
他顺水沟,不知不觉地走着.
阳光从树叶缝里钻下来,晒得热烘烘的,他也忘记把老棉袄脱来搭在手腕上,只不住忿忿地想道:"为啥子在我前面装假正经呢"蓦地听见水流哗啦哗啦的,抬头一看,锯子正在对面沟坎缺口上,弓着身子,摸拿虾笆里面的鱼虾和水草,裤脚则挽到大腿以上,两只足杆,又圆又润,象牙柱子似的露了出来.
每次伸起腰,把鱼放在桶里时,她那仰起来的胖胖脸蛋,黑黄色里,透出了血液积压的紫红,出落得十分丰满动人.
他四下望望:两个大儿子和三个长年,原在这条沟的水源附近,担水浇菜田的,现已给那边一座圆形屋顶的车房,全遮住了.
下流淘堰的人声,隐约可以听见,但垫起足尖望去,还只是一弯无尽的沟渠和两岸密密排着的树丛.
对岸则是荒芜的河坝,间或有觅食的鸟群,飞了起来,鸣噪着,不久却又落下丛莽中去.
锯子身边,也没人,只她那女小孩,坐在沟坎上,顺手将灯笼花①类的野草,扯来玩耍,样儿显得很专心,很快乐似的.
易老喜便涉水过去,蹲在宠兜上,看水桶里面装着的鱼些,一个个都有巴掌那么大,全把嘴巴朝向水面,唼嘀着,发出泡沫来.
锯子抓着一条鲜活的鲫鱼,水淋水滴地,投向桶里,一面朝易老喜耸一耸鼻子说道:"易大爷,对不起,请你把冤兜放远一点吧!
"随即躬下身子,去抓虾笆里面,刚刚冲进去的螺丝壳.
易老喜略不好意思地,把狗粪冤兜放到坎上,转来又蹲在桶边,见锯子老半天都不讲话,也不看他,就望着她那双满粘银鳞的手腕,嗫嚅道:"他才走吗""你说哪个"锯子伸起腰来,头一偏,冷冷地问.
抓在手里的鲫鱼头尾不住地挣扎,刷下的水珠,溅得她满脸都是.
易老喜直盯着锯子的脸,想从那上面看出什么秘密似的,慢慢说道:"我是说,赵长生.
"锯子略撅一下嘴巴,拍的一声,把鱼丢进水桶里.
顺手拿手腕擦擦脸庞和额头,没有说话,跟着又把手伸进虾笆里面去了.
易老喜再朝四下打量一眼,绿色的田野,带树的沟渠,以及草莽丛生的河坝,都静静地躺在太阳下面,反射出满有生气的光辉.
没有人影,只见一条母狗,夹着尾巴,越过田野,接着又闪现两条牙狗出来.
他把灰毡帽揭下,搔一搔缠毛辫子的脑袋,说道:"那家伙,不是好东西,看样子,就该挨黑打!
小时候,半点也没规矩,猴头猴脑的,你叫他放牛,他就躲在坟地里抱蛋,让牛去吃人家的禾苗.
一条狗,你会教乖的,他这样的人,教也教不成材,无论你怎样打他,车过背,就嘻皮笑脸起来了.
我还想过,一个人,同鞭子一块儿长大,该靠得住嘛,可是还不成,生来吃屎的狗,总还是要吃屎的.
像这样的家伙,要靠他养家,那简直是在做梦!
"锯子伸起腰杆来看他一眼,一面把几颗螺丝壳,丢给沟坎上坐的小女儿,叫她拿去玩.
易老喜看见锯子的额上,腰上都粘有银色的鱼鳞,仿佛谁拿笔点上去一样,不禁越看越高兴起来,一面把毡帽弄在指头下转动着,很有劲地继续说道:"归根结蒂一句话,这批子穷光棍,你沾不到一点光的,他们双肩抬一嘴,只合一辈子穷下去.
不讲别人,就拿他的老子来说吧.
谁不晓得赵老碑,是个老好人,一辈子不多言不多语的.
大家都看顾他,终年有活路作,一天也不曾霉在家里过来.
可是,还发不起迹呢,老婆死的时候,我就亲眼去看过,连一条好裤子都没穿的.
棺材呢,自然全靠地方上逗的钱.
这到底成啥子话呀……呵哟,可惜可惜.
""一条尺多长的鲤鱼,突然跑进虾笆,锯子赶紧去捉,却立刻从手上,奋着鳞鳍,奔溜出去了,同时溅起来的水花,竟把锯子的胸襟,也弄湿了一大片.
锯子抬起头来,喘一口气.
一面失神地向沟里望去,一面朝围腰上揩干手指,拿来理理胸口的湿衣襟.
①灯笼花:蒲公英的俗名.
"不要紧,等会水流干了,包你捉得到的.
"易老喜望着她那胀鼓鼓的胸部,安慰她一两句,"你站上来,息一会吧,尽那样躬去躬来的,腰杆也痛呀.
"锯子没有答理,只又躬下腰,去抓虾笆里面的败叶.
于是易老喜把帽子戴在头上,红起脸说道:"吴三嫂,你怎样这样不声不响的.
到底我哪点不及他呢""你在说哪一个呱达呱达一半天,我还不明白呀.
"锯子对他偏起头,白一下眼睛.
易老喜就马起脸说道:"你不要对我假正经呀,那个癞痢头,同你嘻嘻哈哈的,你默倒没人看见么""看见又怎样呢锯子望也不望他,只硬硬抵他一句,仍旧把双手伸进水里去.
易老喜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半年来的让步,与乎平日对她的好意,全是白白花费的了.
原来锯子住的地方,以及屋前屋后的空地,都是由荒芜的河坝,填塞起来的,本没什么主子,但因挨近易老喜的田园,易老喜便偏要说是他的(他就是每年侵占河身,同河争地的好汉.
)并曾经把伪造的文书,抵在锯子前夫的鼻子跟前,痛斥他,打过他的耳光.
那个老实的汉子,不大会讲话的,便因为要赶他一家人,离开自己苦心开辟出来的园地,就活活气得,由吐血而至死去.
锯子一口气呕到现在,并不因为他对她的突然让步,以及许多鬼鬼祟祟地讨好卖乖,就能缓和下去的.
易老喜见她十分生气,狠命的把鱼投在水桶里面,甚至溅起水珠,简直射到他的脸上来了,就立起身来,指着锯子说道:"你简直狗咬吕侗宾,太不识得好歹了!
""我是不晓得的,我是不晓得的.
"锯子气冲冲地回答.
"那我就要你晓得!
"易老喜一面去拿狗粪冤兜,一面切齿地骂.
锯子伸起腰来,就把两只水湿的手,叉在腰上,拉下嘴角回骂:"那就看你有啥本事这些人不是吓大来的!
打官司,告状,我陪你!
你以为那揩屁股的纸头,就吃人么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赶开我.
这地方,谁不晓得,我同小羊的爹,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
"易老喜一手提着狗粪冤兜,一手拿着扶粪夹子,指着锯子说道:"我告诉你,我不是叫你退还地方,我是要你坐牢呀!
……你明白吗你这伤风败俗的东西,地方上的人全给你带挈坏了!
"跟着就走下沟去,把沟里的水,踏着辟辟拍拍地,一路溅起水花来.
"放你的屁!
我伤啥子风,败啥子俗你不给我说个一清二白,我是不答允你的!
"锯子连耳根都气红了.
易老喜头也不回地,一面拉着树枝爬上对面的沟坎,一面诅咒似地说道:"你不要夸口!
看嘛,就要捉在我手里的.
"不料一个不打紧,树枝却给他拉断了,爬在半中腰的他,便拔踏一声跌下沟来,水和泥浆,溅射到丈多远去,狗屎冤兜刚好兜底底倒在他的身上.
锯子拍起手大笑起来.
小孩子却害怕地大睁着眼睛,手里拿的野花螺丝壳,也落在身边了.
易老喜水淋水湿地爬上岸去,还拿狗屎夹子指着锯子骂道:"不要太得意了!
"随即朝家里走去,又气又恼地,刚走到半路,正碰见他的幺儿子跑来,气喘喘地向他报告:"爸爸,人家压坏……菜子哪!
爸爸你!
……"一眼看见爸爸,周身水湿,眼睛盯着他,又像要冒出火那么似的,吓得说不出话来.
爸爸使劲拉着他的耳朵,直盯着他,要吃他一样地问道:"你看见是啥人你看见是啥人"幺儿耳朵痛得要哭起来,一面躲,一面说道:"是……是那个癞痢头!
"易老喜眼睛很大的一鼓,随即放松手,向小儿子喝道:"滚开!
"小孩子摸着拉痛的耳朵,呆在麦田边上,望见他的爸爸,朝家里风快地走着,好像在放小跑一般,心里很是莫明其妙,因为他素来看见的爸爸,老是一面走一面东西瞧望地寻觅狗粪,两足拉得很慢的,便小声骂道:"疯子!
"八晚上,刘老九他们吃了夜饭,把牛牲口喂好之后,已经满天星斗了,赵长生急得十分难耐起来,竟想连邵安娃也不邀约的,就打算朝锯子那里跑去.
刘老九一面关牛圈门,一面骂道:"你这该打的家伙,老是喜欢吃梗笼心肺,不论啥子都要独占独吞才好.
""哪里……我就是嫌他走路慢呀!
"赵长生正说到这里,恰好邵安娃拿着一床蓑衣走过,赵长生便做出不高兴的脸子,拉着喝道:"你就要去睡觉哪"随即向刘老九白起眼睛:"你看,他全忘记了,还约做啥子呢这样哈里哈气的家伙!
"刘老九却不回答,只把邵安娃手里的蓑衣拖来丢开,拉着就走,一面说道:"走,我们吃鱼去!
"等邵安娃问明白时,他们已经走到院墙侧的沟边上了.
原野和人家都藏在夜雾里面.
但不远处地方的树木,却还看得见些模糊的阴影,小沟已经干了,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青蛙在懒懒地啼叫.
风从暗处吹来,轻寒钻入的衣领和袖子.
赵长生走在前头,十分有劲,几次三番地,停下足来,催促刘老九快些上前,并嘲弄地骂邵安娃:"我求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呀!
不要像老太爷一样,走得一步一摆的!
"走过陈家店子时,还没关门,喝酒的人声,正闹嚷着.
刘老九就向赵长生说:"你不记起买罐油去吗""你才信进去了,她开玩笑的呀!
"赵长生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地朝前走着.
到锯子那里时,锯子正坐在地上破鱼,鱼鳞鱼血散了一地都是.
锯子先望望赵长生刘老九的手,然后放下脸子说道:"你们打算怎样吃呢我这里刚好一点盐一点油也没哪!
"赵长生不相信,一面翻看着土灶旁边的坛坛罐罐,一面开玩笑地说道:"那就白煮来吃吧!
"刘老九站在进门口,衔着烟袋,向屋里很有兴趣地打量着.
屋子内顶打眼的,是一堆干草和芦杆,另外便是两根板凳搭木板的床上,放一张无数补疤的被盖.
壁上挂着破锯子破刨子一类的东西.
已经粘着很肮脏的蜘蛛网了.
"不要乱翻呀,碰烂了,你赔不起的!
"锯子息着手,向赵长生这么责备着,随又拿破鱼的刀,指着刘老九说道:"神头神脑望个啥子你来帮我破鱼哪!
"刘老九摘下烟袋,不声不响地,就去接着刀.
小孩子本是立在妈身边,把手伸进桶里去摸水玩耍的,看见生人来代替了妈的位置,就赶快走开,去拉妈的衣裳,一面还回头来怯生生地望着.
锯子刚洗好锅,抬头看见邵安娃已经走了过来,现得手足没处安顿似的,便撅一下嘴巴,说道:"你也空起双手来白吃么"邵安娃更加局促起来,脸也红了.
赵长生把头从坛子口上抬起,苦笑地说道:"我看你连米也没有一颗罗!
"锯子掉过脸去,很庄重地说道:"对呀,要是你们没吃饭,还该去买点米来哩.
""你真会铺排人,油呀盐地,又是米,简直闹不清楚,"赵长生一面搔着头.
"我肯信,今晚我们不来,你就不吃了.
"锯子正拿瓢舀水,一面把水朝锅里倒,一面拿另一只手指着屋角落上,略略红起脸说道:"我还有那个呀!
"屋角落上安置一架小石磨子,边上粘着稀湿的黄东西.
赵长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来,便伸起两根手指去捻来鼻子上嗅了一下,失声说道:"呵呀!
是猪吃的糠哪,你吃这个么""不要那样大惊小怪的!
穷人子家哪个不吃这个你还是去买点油盐吧!
"锯子把瓢捧在灶上,一面推开身边小孩子,就去抱柴.
刘老九也向磨子那边望了一下,难过地摆一摆下巴尖.
手里已经抓起一条大鱼了,又随即丢进桶去,向着破在面前的一大堆死鱼,像在责备啥人似地说道:"为啥子破这么多呢该多剩点去卖呀!
""再破点!
再破点!
既然答允请客,还卖它做啥"锯子抱着干草朝灶背后一丢,"我不像你们一样:嘴头说得蜜蜜甜,心里才是藏把锯锯链.
"刘老九略微红起了脸,分辩地说道:"这只怪他哪,刚才我不是还提醒他买吗"赵长生也现得毛焦火辣地.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就去赊!
……把个油罐子来!
"锯子把罐子递给他,就顺手拖邵安娃一把道:"不要傻眉傻眼地站着,去替我烧火哪.
"赵长生急匆匆走出门去,又转身回来,向刘老九说道:"还是你同我一路去吧!
息一会再来怕他不会相信我的.
"刘老九正在收拾地上的鱼肠鱼肚,骂道:"又叫我走这么远,你连赊一罐油的面子都没有么刚才不听我的话!
""不是,我还想赊点米哪.
"赵长生望锯子一眼,这么说着.
刘老九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把一双脏手,胡乱朝干草上一揩,就尾着出去了.
陈家店子内的客人,已经散了,老板娘一面打哈欠,一面在下茶炉子里炭火.
看两人走了进来,还提了一只罐子,便奇怪地问道:"这夜深,还在外面走么刚才到河坝那边去做啥""你乱说,谁到河坝那边"赵长生虽是这么回答,但脸上笑扯扯的样子,却表示像已承认了.
因此,老板娘就现出早就明白了那样的神情,拿火铗子远远对赵长生的额部点一点说道:"你怎么瞒得过我罗!
"赵长生把油罐子朝桌上一放,便把来意直打直说了出来,同时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仿佛在夸耀他同锯子一向就很亲密似的.
"亏你想得这么好!
我赊东西给你,喂那个婆娘!
"老板娘说完了,嘴巴一扁,立刻转身过去,仍旧戳她的煤炉子.
"我早就料定你会这一手的,不赊东西,还要说些七股八杂的话来.
"赵长生说到这里,将搔着头的手,从外一挥,突然生气了.
"好吧,我肯信,记在他账上,你都不答允吗"老板娘这下子倒和颜悦色起来,偏着头,看一眼刘老九,又看一眼赵长生,笑着说道:"那倒不一定,我就相信他,不相信你!
我只怕你们年青小伙子把银子乱抛撒哪!
"随即去打油称盐,但一面仍旧大声吩咐柜台里打盹的老头子,把账记在姓刘的名下.
赵长生就屈起手指头,直向茶桌子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不是生气她不相信人,而是恼怒她何必说那样欺人的漂亮话.
刘老九只顾把各个茶碗里的茶脚子,倒在一个茶碗里,慢慢地喝着,不搭什么话.
老板娘把油罐子和包的盐顿在桌子上,一面看两人的脸子,笑嘻嘻地说道:"怪不得你们着迷,就是今天两位大人物在这里喝茶的时候,也谈到那骚货,忽然一下子都哄堂笑起来,汪二爷还拉冯七爷一把,小孩子一样喊道:'你有把握!
你有把握.
'起初,他们讲得很小声,我还不晓得,后来假装去冲开水,才听出来了.
……你们要赊多少米"刘老九红起脸分辩道:"你不要打乱胡说,连我也扯进去!
"赵长生越发生气了,当他接着米口袋的时候,连头也不抬起地就走到外面去,而且一路上不住地骂起冯七狗来,因为他忽然莫明其妙地觉着,他也像邵安娃一样,受了莫大的委屈了,其实他连锯子的手,都没挨过.
锯子的茅草屋,先前他们三个人走来时,远远就看见从窗上透出来的灯光了.
现在却是墨黑的,仿佛她已和邵安娃吹灯困觉了一样.
小孩子则在里面大声地哭着.
刘老九诧异地想道:"难怪人人都说她的怪话!
"随后赵长生经刘老九一说,也看了出来,便三步做两步地,冲了进去.
不料一块横躺在地上的人身,竟然拌他一交.
同时那睡着的人身,也因被踩了两足,便大声呻吟起来.
赵长生觉出是邵安娃了,就一面爬起来,一面骂道:"好狗不挡路,你躺在这里做啥"刘老九看见灶里还有未息的火焰,便摸到那里去,把提的东西放下,拿干芦柴点起来一看:锯子不见了.
躺在地上的邵安娃鼻子正在流血,两边腮包和嘴巴通染红了.
他向赵长生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一面还拿起手来指他的腰杆.
"到底哪个打你的:蠢东西,这个你都不知道么"赵长生不爱问他的了,便伸起腰来,东瞧西瞧的,脸上凝着一团奇怪的神气,心里想道:她到底哪里去了"真奇怪,连灯都打烂在地下了.
"刘老九丢了手里的火,便去扶邵安娃起来,一面骂赵长生道:"你那心子简直给狗吃掉了,还要骂人家.
"屋子里重又变成黑洞洞的.
赵长生赶快拿芦柴点火,一面向屋角落里哭着的孩子问了一两声,见不答允,就骂道:"傻东西,你连你妈到哪里去了,都不晓得!
"这时锯子回来了,怒气冲冲的,当胸的衣衫,业已撕破,乳房露了一只出来,手里紧握着一把菜刀.
足是只穿一只鞋子,另一只却是裸着的.
她不等赵长生他们问她便骂道:"你们怎么不明天才来这里人都要打死了!
(一眼看见刘老九扶着邵安娃在替他揩鼻血,就拿菜刀指着邵安娃)他又是不中用的东西,连婆娘家都及不着,一下就给人家打翻了.
要不是我抓着这把刀,哼,今天晚上!
"赵长生把手上快要燃完的芦柴火,投在地上,(屋子里立刻黑暗了,只那芦柴头上的余焰还爆出了一两点火星)气虎虎地说道:"妈的,这些贼强盗!
他们一定还跑得不远,刘老九,来,我们出去叫几声,好让大家起来捉!
"刘老九扶邵安娃到壁头边上去靠着,心里很诧异,为啥子强盗会来抢她.
一面问锯子道:"吴三嫂:那些人你认不认识一个"锯子把菜刀丢在地上,一边去拿芦柴点火,一边忿忿地回答道:"怎么不认识,就是易老喜那两个儿子和几个长年呀!
""是他们!
"赵长生刘老九都一齐吃惊地叫了起来.
接着,赵长生拿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像发现什么似的说道:"好,明天就去告状,我们都做证人,看他逃得脱,不叫他一家子砍头,也要叫他一家人坐一辈子牢.
这样活抢人!
"锯子点燃芦柴,在寻瓦灯盏.
刘老九安置好邵安娃,带着考究的神气,问道:"吴三嫂,你平素得罪过他们吗"锯子掉过脸来,微微发红着说:"我得罪过他们啥子他们早就打主意我这块地方哪,总想藉点由头来赶开我.
刚才那些砍头的,一进门,就喊'好,捉奸捉双,'要把我和邵哈儿捆起.
这一套把戏我倒不怕,顶奇怪的,就是易老喜大儿子,一足踢翻邵哈儿,还骂道:'呸,我当你是癞痢头哩.
'(对着赵长生),我看他们就是要找你,你倒该当心一点!
"赵长生拍一拍胸口,说道:"入他娘,我不找他,他倒找起我来了!
我怕啥子杀他两个摆起,手一揩就走了!
还坟里面,去抓出我的娘老子不成我们还是弄鱼来吃罢!
"锯子冷笑说道:"还有个屁!
早给那些砍头的抢去了.
"赵长生又把拳头打一下手掌.
"对了,别的不说,就告他们抢鱼!
""呵呀,这些挨刀的,灯也给我打烂了.
"锯子捡起破灯灯盏,看了一下,又丢在地上.
见芦柴快要烧到手里了,便连忙换点一根,脸上现出悲愤的神色,"告他们做啥子!
俗语说得好,'衙门大大开,有理无钱没进来.
'我们连饭都没吃的,还打得起啥子官司!
前回小羊她爸死时,我去给冯七爷叩过头,求他老人家做一张状子,你们想他……呵,不要说了,那个该死的老光棍!
"赵长生也口水瀑溅地接着骂道:"入娘的,看来就是自家动枪动刀好,求爹爹告奶奶都是白冤枉的!
"邵安娃感到腰杆像要断了似地呻吟,靠着壁头,也快要倒睡下去.
刘老九见他这样难过,便叫赵长生道:"你把他弄在我背上,让我背他回去吧!
"赵长生一边扶邵安娃,一边可怜似地向锯子道:"我们走了,你不怕吗"锯子把嘴巴一撅,说道:"我怕啥子(眼睛看着呻吟的邵安娃)难道我也像他一样,只白给人打么!
"刘老九顺沟边的黑路,慢慢儿一步一步地踏着,只要一听见邵安娃在背上呻吟,就沉痛地自责道:"唉,我不该拉他来的!
"赵长生则咭咭咕咕地,一路骂着易老喜和他的儿子们.
九第二天早上,汪二爷一边听取刘老九的报告,一边就跟着他走到邵安娃睡的地方去.
通过猪圈牛圈边的时候,猪以为有人来喂它们了,都齐嘈吼起来.
牛则从槽里抬起嘴,一面嚼咀稻草,一面殷勤地刷着尾巴.
牲畜和粪的气味,都在后面竹林吹来的晨风里,微微地荡漾着.
招财和来宝睡在草屋门前,一见刘老九和汪二爷来了,便都亲热爬起来,挨到足边上擦溜着身子.
刘老九打开了门,一股霉臭和腐烂的味道,便钻了出来,而且冬季烧过的牛粪气味,也仿佛还有着些.
赵长生担心汪二爷会骂他们,刚才既不敢出头去替邵安娃请一天假,现在听到汪二爷来了,就躲在屋里假装做招呼邵安娃似的.
(昨夜他回来就一夜睡个大天光,邵安娃要茶要水,只是刘老九一人伺候.
)他看见汪二爷刚朝里面望,却又立刻掉开脸子,接着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随后便走远一点高声喊道:"邵安娃,你好点了吗哪里痛呀"赵长生在里面也高声提醒他道:"二爷叫你哪!
吓,二爷都来看你了,你还不晓得吗"声调甜蜜的,听起来仿佛不是喊邵安娃,倒是要取悦汪二爷似的.
邵安娃听见汪二爷来了,倒反而有些害怕,在烂糟糟的铺盖卷里,蠕动一下,小声回答着,带着胆怯怯的声音.
招财首先看出人们现出紧张的样子了,便把前两只足搭在门坎上,朝暗中睡着的邵安娃张望,且鼓大鼻孔嗅着.
汪二爷听见草屋里传出来的微弱声响,就对刘老九大声说道:"你们喊他好好躺躺吧!
这几天都不要出外一步,有人问你们,就说伤重得很!
"来宝还不知道什么,只把身边走过的两只母鸡,追赶到竹林那面去,带着游戏的快乐精神.
汪二爷掉身转进去,一面对母鸡逃走那个方向望一下,一面很满足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就是一条狗,一只鸡,也不能轻易动一动指头的!
何况一个人哼!
"赵长生看见汪二爷走开了,连忙走出来,抢着问刘老九道:"他问到昨夜出去的事情没有我真有点……"刘老九打开牛圈门,把拴牛的索子解开,打算牵到门外去,一面责备似的回答道:"怎么不问你刚才还没有看见他那鬼样子!
对我发火发气的.
等到听见打的人,是易老喜的儿子们,才一下子不声不响的了.
"赵长生回头望了一下,高兴地说道:"看这样子,汪老二倒愿意我们去打一架哩!
"接着就牵他的骡子,走到门外坝子上时,看见汪二爷在胡豆田和油菜田中间的小路上.
匆匆匆地走着,摇摆得像一只鸭子似的.
初起的阳光,正射着他那乌黑油光的缎马褂和瓜皮帽子.
赵长生把骡子拴好之后,也不像往天似的,鞭打骡子走圈圈,只呆呆望着,看汪老二这么早就要到啥地方去.
刘老九提个粗蔑条的烘笼出来,放在牛脚侧边,一面解脱衣袖,露出右边的手膀子,要替牛篦去牛虱.
"你看见没有"赵长生对刘老九递一下嘴巴,喊他看看田野中走的汪二爷,随后,见刘老九瞧见了,便又问道:"你猜他到啥地方去"刘老九见汪二爷走得那样忙迫,也有些诧异起来,一面拿手抓一抓露出的手膀子,还没有猜出什么,赵长生突然说道:"对了,他转上那条路了,我敢赌他不是去找冯家烧火老去找谁"等到去淘堰的时候,赵长生还悄悄一个人,跑到锯子那里去,说他今早怎样说了几句话,就把汪老二说动了,定规不出十天之外,管喊易老喜他们几爷子坐蜡的,现在汪老二正到冯老七那里去磋商办法去了.
临走的时候,还悄悄吩咐锯子道:"放心些,包你出口气.
可是,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哪!
"但回到淘堰的地方,首先把邵安娃打伤的消息,以及汪二爷要同易老喜扯筋①的事情,告诉众人的,还是他自己,并说邵安娃挨打的原因,就是错倒了两冤兜泥土在易老喜田内.
而他本人呢,幸好昨夜没同邵老安一块,不然他们也不会放松他的.
随即觉得这话太不漂亮了,又忙改口说道:"要是昨天我也同他在一块,他也许不会挨打的.
再不然,易老喜他们那边,会那样轻易跑脱吗入娘的罗!
"汪四麻子本要这么讥笑他道:"收着吧,老鼠子爬秤钩,不要自称自赞了!
"但一想起他二爸今早上吩咐他的话来,便改口道:"对的,他们就只敢欺负邵安娃!
我们这里淘堰的哪一个是轻容易惹的要是连他狗夹夹也怕,那就不算是人生父母养的了!
来,我今天就先倒在他田里.
"说着,便把满满一担泥,挑上跳板去了.
众人平素对易老喜虽并没有好感,但要惹是生非,却也不愿意,所以昨天汪四麻子怂恿乱倒泥土的事情,大家只当成开玩笑而已,但今天听见邵安娃竟因错倒一挑泥土,就挨起打来,便大为不平了.
同时又见平常不大言语的刘老九,也在把泥土朝易老喜田里直倒下去,还一面气冲冲骂道:"打着别人都不要紧!
邵安娃,我是不甘心的!
"大家就更来得愤慨些了.
觉得连田里的油菜苔以及麦苗,都是十分讨厌而且可恶的.
十这条沟的水源处乌木沱,是一个很大的泉塘,样子到圆不圆的,向东有一缺口,通到沟里去,其余便给满堆沙石的斜坡围抱着,坡上面覆盖起无数的杂色树木,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
黄昏以及夜里,还有野猫黄鼠狼之类出没.
地上草上,则全粘着点点发白的鸟粪.
平常连放牛孩子们些,也都不敢钻进去玩.
六七天后他们便淘到这里了.
因为易老喜的菜田,已为斜坡树林隔开,去倒泥土一事,走起很是吃力,并且也寻不出好走的路来,到处都挺着石块,和蓬勃乱长的芭茅.
汪四麻子这天也不挑了,却在泉塘里埋着头挖他的泥沙,而且从早上到正午,全不大讲话,只是嘴里老衔着那根短烟袋.
赵长生兜了他几次,故意同他打赌:说他能担一挑去倒的话,他姓赵的就要陪他担两挑,最后挑到四挑了,他也没答允,倒反而躲开.
赵长生便鄙薄地骂道:"妈的,没中用的东西!
鸡公屙屎头极硬!
"刘老九挑着空冤兜,从跳板上气喘喘地走了下来,对赵长生责备道:"就是一张嘴巴子,你去试试吧,碰得我头昏目眩的也没挑出去.
"赵长生便把锄头一抛,抓着刘老九的扁担,便挑一担泥沙上去.
这是走过跳板,还须爬坡的,一到坡顶,他已经挣得满身是汗了.
而且勉强再走一阵,足总要踏着滚动的石头,使身体不大站得稳当.
挑的冤兜呢,不是前面①扯筋:含有吵闹,打架等意义.
的,要碰着癞皮树杆,就是后面的,会给一些刺藤子拖着,弄得泥沙忽地倾倒出来.
他便咒骂一声,连扁担一丢,就躲到背静地方吃烟去,这时他的烟袋早已找着了.
赵长生坐在麻柳树下,背靠树身,舒适地叭着烟.
阳光从叶缝里,漏下线条来,把足边好些半圆形的草叶,照得鲜绿耀眼的.
头上几只细小的褐色飞虫,无声地浮游着.
泉塘那边锄头挖掘沙石的声音,一会儿顺风,就隐微地飘了过来,一会儿风没有了,又寂静下去.
从树林稀疏处望出去,易老喜的田野,院落以及离斜坡不远的圆屋车房,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一片的油菜田,正开出又繁又密的黄花,竟将前几天可看见的满田绿叶,一点也不剩地全遮在下面了.
这是农民春季的主要产物,在原野上种植得顶多的,要不是还点缀有青色的麦苗,胡豆,以及龙须菜田的话,整个天底下的田野,简直可以说全变成美丽的黄金世界了.
他叭完了烟,一种疲乏困人的天气,简直使他不想爬起来,他顺手朝面前的树身,把烟斗子里的灰烬,轻轻地扣落,一面还懒懒地望着嫩黄射眼的田野.
这时有两只觅食的鸦鹊,从田野里飞了起来,慢慢朝易老喜的院落飞去,就一直息在屋后那株青钢树①上面.
屋顶则升起了青色炊烟,袅袅地,随风缓缓儿播散开去.
"呵,正午了呢.
"正这么想着,一眼看见立在院落门口的易老喜,忽地张一下手,匆匆向田野走去,神情仿佛很兴奋似的.
再朝东望过去一点,原来易老喜走去的路上正来了两个人,前一个背略略有点躬,身材比较小块些,尚看不出到底是谁.
后一个则比较胖大些,走路有点一摇一摆的,这对赵长生倒极熟识,一眼就认得是汪二爷.
心里诧异道:"他要到狗夹夹这里来么"一阵风,吹得头上的树叶,飒飒地发响,泉塘那边突然传来轰闹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打架一般.
本意转回那边去,但汪二爷这时的出现,引起他极大的好奇心了.
他站立起来,找一个更容易望出去的地方.
易老喜同汪二爷他们一碰面,就在那个青色的胡豆田边上,彼此互相客气地拱一拱手.
随即让汪二爷他们两人走在前头,赵长生慢慢儿瞧出另一人来了,那就是冯七爷!
他们都穿得齐齐整整的,显然是来赴易老喜的"赏午"了,赵长生忿忿地朝草地里吐一口痰骂道:"入娘的,你们现在又搅在一块了!
"他转身回去,正碰见大家在争先爬上坡来,个个都气势汹汹的.
有的拿着锄头,有的则捏着石块,仿佛要去同人拚命一样.
刘老九当胸抱一大个黄色的石灰块子,走在前头,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向后招引,一面大声道:"大家都去!
"原来泉塘里有几处冒水地方,忽然发现出给人塞有桐油石灰了.
几个年老的人便断定是易老喜干的:理由是,他车旁边的泉塘,就在附近,为了要自己的泉水多,当然会要把别处泉水的来源塞住的.
众人一想起去年夏天忽然堰水减少的道理,原在这里,便都大为愤慨起来.
同时刘老九趁这机会正是替邵安娃报仇的好时候,便不住地从旁怂恿.
汪四麻子却声音也叫嘶哑了,不住地赶着阻拦道:"这样乱来不行的!
这样乱来不行的!
就是说他塞也没亲眼看见哪!
"①青钢树:北方人呼为玻璃树,学名应是槲树.
刘老九一面走,一面回骂他道:"入娘的,要啥子亲眼看见,我们去打了再说!
他们平素蛮不讲理的,我们也管不到那么多!
"大家都盲目的附和道:"对,我们管不到那么多!
"坡上的石头块子给人踩得乱滚.
有的忽地绊了下去就怒骂嚷吼起来.
汪四麻子搬开挡在面前的一条树枝,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想吃官司么一下子就这样糊里糊涂的!
"不料一下子,踏虚足了,就马上跌在芭茅上面.
旁的人都笑起来了.
挨近的却还骂他道:"吃官司就吃官司,他们害我们几十家人哪!
你不要那样干净,就是你二爸在这里,也要派他不是的!
"刘老九给块石头绊了一下,连忙拉着一根树子,才把身体稳住,回头来像对汪四麻子,又像对众人,大声煽动道:"对呀,要是汪二爷在这里,还等着我们么早就跑去同狗夹夹拚命了,你们大家不晓得哪,一向狗夹夹就是汪二爷的生冤家死对头!
"这时赵长生就从树林里钻出来,现出生气的样子,迎头向刘老九嚷道:"你还在做梦罗,人家都搅在一块呀!
"一面分开挡在前面的树枝,拿下巴尖朝易家大院落一递,喊道:"你们来看呀,你们来看呀!
"刘老九望着望着,便把脸都气青起来.
众人也不知不觉地,把手里的石头,松落到地下了.
汪四麻子脸红筋涨地爬起,一面拍身上的泥沙,一面威吓似的嚷道:"幸得好,没冲过去!
要是一头碰着他两位老人家,说你各位几句,你各位脸上也没有光彩哪,并且我说在这里嘛,讲到打官司告状,没他两位老人家帮忙,你各位休想赢!
还是我刚才说得对,先报告团上,让他两位老人家去评一评道理!
""屁的道理,狗嘴是吐不出象牙的!
"刘老九切齿地骂,一面把怀里的桐油石灰块子,忿忿地撩下坡去.
汪四麻子假装没有听见,只向沉默着的众人,改用好声调说道:"你各位想想他吧,底下哪个的田地多不还是他两位老人家的吗难道讲起理来,还会卫护他狗夹夹么"赵长生看见汪二爷他们三个人,全走进院子去了,便把拉开树枝的手一放,朝草里用力吐口呸沫道:"唾,老子再不相信他妈的了!
"便车身朝泉塘那面走去.
几个没定见的人便首先赞问了汪四麻子的意见,一面把锄头把子,垫在屁股底下,取出烟盒子来,开始裹烟,其余的也各自散开,坐在林子里息气.
黄昏收工的时候,大家都散回家去,刘老九则独自走进陈家店子,董的一声把锄头顿下,便要一碗酒来,一声也不响地喝着.
眼睛却从南面的窗子,呆呆地望了出去,店里闹嚷的人声,仿佛于他全没相干似的.
窗外的田野,虽还映着落日的余晖,但远处地方已经笼上了薄薄的烟雾.
沟边树枝微动,轻寒袭人的晚风,也在开始吹拂了.
一种令人不快的暮色,就暗自渐渐浓厚起来.
他听见老板娘在他背后正向别人夸奖冯七爷的本事,说是汪二爷没借成的钱,只消他打几句总成,就帮他拿到手了,他心下一怔,但立刻就明白了:为啥子今天汪二爷突然到易老喜那里去做客,而且也明白了汪四麻子为什么今天会忽地改变了态度.
便像一个受骗了的人似的,大大生气起来,拿拳头使劲捶桌子一下.
惹得一屋子的客人,都掉头向他望了过来.
有的人从他本身,看不出什么讲究,便又由他肩上,望到窗外的田野去,恰好引向西南面的路上,正现出一个人影,背上背着包袱,走得一耸一跳的.
后面还跟着两条狗.
那种令人可笑的异状,竟使大家深为奇怪起来,都心里想道:那是谁呢息一会再来首先惊异地叫道:"呵呀,那是邵安娃哪,他给主人家登打了么"这些酒客多半是些不捏锄头的田主,和做生意的人们,他们听见老板娘这么一道破,便觉得很平淡无奇了,就握着酒杯,各自归坐,但笑谈却马上转到了邵安娃身上了.
"他回去,晚上怎么办呢"说的人,因为含着隐语,便先自哄笑起来,别的就卖弄聪明似的,冷冷说道:"不要紧,他老实人,可以睡踏足板哪!
""可是,别人怕不高兴吧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一个饱读旧书的人,乘势抛了一句文,并打一串哈哈收尾.
刘老九把剩的半碗酒,突然泼在地下,向老板娘,说声"记着,"就拖着锄头恨恨地走出店子去了.
门外的天空和原野,渐渐黑暗起来.
一九三六,十二月,一日(1937年1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第二部落花时节一晚上后院里很静,房檐上也没有风吹下来.
水牛黄牛困在圈内息气,不时懒懒地摇下尾巴.
骡子把头伸进槽里吃草,间或作声喷一下鼻子.
猪些多已躺下了,只有条把两条,还站了起来,挤着猪圈木条子擦痒.
刘老九见牛牲口都招呼好了,便走到房檐边边,仰头看看,黑影森森的竹树梢头,现出星子密密麻麻的天空,又蓝又黑,知道天气很好,不像往天夜里,再落牛毛细雨了,就走进屋,加件衣裳在身上,打算走到外边去.
赵长生坐在门槛上吸烟,烟斗在墨黑的夜影中,闪着一明一暗的火焰.
刘老九披好衣裳出来,口里衔着烟袋,顺便在赵长生烟上接火.
赵长生让他接燃烟,然后摘下烟袋,勉强带笑地问:"当真要去么""难道偕是说耍的"刘老九冷冷地回答,把旱烟袋杆子歪在右边嘴角一点,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赵长生将膝上的牛皮烟盒子,朝怀里一揣,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嚷道:"我同你去!
"一面走,一面就把头上包的帕子择散,重行包过.
他们两人走出角门,招财和来宝立刻闪了过来.
招财并不挨近他们,只是用鼻子嗅着,努力分辨出在这两人里面,有没有它们的"主人".
来宝却很天真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边走边闯刘老九他们的足干,竭力现出讨好的殷勤样子.
这两条狗原是跟着邵安娃走了的,且高高兴兴地躺在矮小的茅屋门前,但因邵安娃的老婆,管得很严,不准给它们一点吃食.
邵安娃曾把自己碗里的饭,偷着给它们一点,结果却给女主人发现了,不但邵安娃的碗筷,立刻从手上抢下,两只狗还给石头棍子赶到田野里面,再不许进屋了.
于是它们为了饥饿所逼,只好挟着尾巴仍旧回了转来.
先前邵安娃在汪家的时候,晚饭过后,没有事做,总搬个石头坐在牛圈面前吸烟,两只狗便在他足边,一边躺一个,动也不动地瞧着他烟斗上的红光.
现在只得寂寞地躺在门前了,但一听见黑暗中有足声响了进来,或者响了出去,便要兴奋地从地上爬起,殷勤地摇着尾巴,总以为它们的"主人"邵安娃在走动.
今晚上也是一样的.
赵长生嫌来宝在足下乱闯,便连踢带骂道:"滚开!
好狗不挡路!
"来宝并未踢痛,只倾跌了一下,立即把尾巴挟进后腿,垂头丧气地跑开了.
招财却很快就从气味上分辨出来,那个经常睡在牛蓑衣上而有着牛毛味道的"主人",这一夜还是没有他的影子,便懒懒地回到原处去躺下.
刘老九他们走到墙边上,烧房里送酒的吴伙计,正挑着空酒篓子回来,他是喜欢喝一杯而且爱谈点笑话的,从烟斗子上的红焰,隐约认得赵长生他们,便笑扯扯地问:"去哪里两个人邀邀约约的!
"赵长生带着得意而又夸耀的口气,笑着回答:"你猜猜看!
"吴伙计讥笑地说:"该不是又去吃鱼吧!
"上次刘老九他们到锯子家里去吃鱼,引起邵安娃遭顿毒打的事情,赵长生早已把它当成趣话,告诉过吴伙计了.
因此,吴伙计一碰见他空手出外去,便要这样笑着打趣他.
他总不免微红着脸,半羞半恼地嚷道:"去吃你妈姐儿妹子的鱼罗!
"今晚也照样用这样的话去回敬,只是跟往回有些不同,声调中着实挟了些高兴.
他今下午同刘老九在田里扯苕菜藤子的时候,看见天空浮着的白云,完全散得干干净净,便心里若有所得似的,独自喜悦地说:"今晚上天气一定很好!
"他见刘老九躬着腰杆只是在扯,全没理会他的话.
他这时很想有人跟他谈谈笑笑,将苕菜藤子扯了一把,捆在一道,抛开之后,笑着说道:"他娘的,嘴巴子些真毒,硬说我们不敢再去了!
"刘老九抬起通红流汗的脸,略微诧异地问:"去哪里"赵长生似笑非笑地骂道:"妈的,你这才装得像喃,硬像是一点也不晓得!
"刘老九莫明其妙,仍去扯他的苕菜藤子,一面恼怒地说:"哪个晓得你在说啥子鬼话!
"赵长生立即带点挑拨的语气,笑扯扯地说:"这都不晓得么……我请问你,邵安娃挨过打的地方,你还敢去吗"刘老九把捆好的一把苕菜藤子,用劲丢在一边,轻蔑地说:"说一半天,我默倒啥子鬼地方!
"赵长生更逼紧一步,用反激的口气问道:"那你敢试试吗今在晚上!
""我偕没有闯倒鬼!
"刘老九现出不屑于理会的神气,随即弯下身子,把棕黄色的手膊子,伸进绿茸茸的藤子里去,抓紧一大把,用力地扯了起来.
赵长生仍然继续反激他:"我看你这家伙!
一提起易老喜他们,偕是耗子见了猫一样!
"刘老九伸起了身子,恶狠狠地说:"我倒不是那种嘴硬身子软的家伙!
叫他来碰碰看!
"于是赵长生笑嘻嘻地说道:"你不怕,赌你今晚跟我去走一走嘛!
""跟你!
"刘老九这么搡他一句,就再不开腔了.
赵长生原是很想一个人也去的,但又怕易老喜的儿子些,真的偕埋伏在踞子的屋前屋后,所以屡次都想约刘老九去,却不好意思直搭直说了出来,只是含含糊糊拿反话来激他.
今天晚上,看见刘老九走出门去,便以为今天下午激他的话,生了效了,心里着实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刘老九衔着烟袋,走在前头,一直向陈家店子走去,便越发放了心.
小沟两旁的麦田菜田,白天原是拿碧绿的麦苗与金黄菜花在三月灿烂的阳光底下,装饰这美好的大地的,现在给半圆的月照着,全笼在一片朦胧的暗雾中,显得温柔而且宁静.
只那初吐的麦穗,和开得繁盛的菜花,还散发出一股清淡的甜的香味.
赵长生衔着烟袋,并不吸烟,只哝哝唧唧地哼起调子来.
春季里来百花开,姐在房中等哥来.
今夜不来你莫怪明朝两下各分开!
平时,他们两个人一道在田里做活路,赵长生知道,若是刘老九心里快活,定规他哼了头两句的时候,就会跟着和了起来,但现在却老是闷着走路,不开一声腔.
他猜不透刘老九的心思,为什么在该快活的时候,还这么闷闷不乐于是他摘下熄了火的烟袋,仿佛要使刘老九开心一点似的,调好声音,作古正经地唱:不吃不赌也是干,不嫖不耍也是完.
不信但看赵匡胤,吃赌嫖窑得做官.
刘老九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只是边走边用劲地吸烟.
这一夜没落牛毛细两,天气也不怎样冷,所以走到陈家店子的时候,还有几个客人,放下酒杯,拿好奇的眼睛,打量他们.
刘老九谁也不瞧地,就走到柜台那面去,一面取下烟袋,朝柜台边上,扣去烟斗上的灰烬,一面向陈家老板娘直劈地说:"老板娘赊斤炒胡豆!
"赵长生却笑眯眯的向座上的熟人打招呼,还对一个平常爱同他讲话的张木匠,客气一下:"多喝一杯!
酒钱算我哩!
"张木匠站了起来,一壁回答说:"早就穷得来禁酒了,这是人家拉我吃一杯的!
"回头又向那个请他的人,做着苦笑的神情说:"就是他们的主人嘛!
烧房里买的桶,现在偕没给钱……害得我做不出货来,简直想偷树子了!
"接着就匆匆走了出去.
赵长生走到柜台那面去,先不吩咐要什么,只向刘老九手上望,看他在拿纸包炒胡豆,便略微不满意地说:"怎么你就买点胡豆么"刘老九冷冷地搡他道:"那你就买点好的吧!
"赵长生便对陈家老板娘说道:"老板娘我称花生一斤,五香豆腐干十个.
"陈家老板娘只顾去盖炒胡豆坛子,对他的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赵长生屈着二指头,朝柜台上敲了一下,不耐烦地说道:"怎么样摆来看的"陈家老板娘很快转过身来,看了赵长生一眼,又看刘老九一眼,嗔责地说:"你们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赵长生笑扯扯地回答:"你用不着管!
……你只顾卖你的好了!
"陈家老板娘立刻伸手来.
"那末,拿现钱来!
"赵长生小声陪笑地说:"这点点子钱,挂一挂吧!
明后天就一总给你!
"陈家老板娘似笑非笑地回答:"今晚不赊!
"赵长生勉强笑着说:"为啥子又赊跟姓刘的"陈家老板娘假装恼怒的说:"你拿到不明不白的地方去呀!
我赊跟你!
"赵长生就高兴地笑着说:"他不是一样么"于是陈家老板娘也禁不住笑了,又朝刘老九看了一下,然后小声说道:"好,一并做个好事吧!
"接着就称花生,拿五香豆腐干出来.
当赵长生和陈家老板娘谈话的时候,刘老九已经走到店子门外去站着了,一面摸出炒胡豆来吃.
田野很静寂,远远的地方有狗吠的声音,在隐隐约约地传来.
罩在田野上的天空,嵌着半圆的冷月和银色的星子的,显得又蓝又大.
挨近地平线,天空四围的边缘,大约给地上蒸腾起来的水雾遮掩住了,看不见银色的星点,也看不见静穆的乌蓝,只是昏朦朦的一层,暗而且黑.
赵长生买好东西出来,刘老九便向左边大路走去.
赵长生立即叫了起来:"你发昏了!
怎么闷着猪脑壳朝那边走!
"刘老九一壁走,一壁冷笑地说:"你晓得我到哪儿去"赵长生只好跟着走.
一面着急地骂:"我晓得你去闯鬼!
"跟着,就立刻明白了,大声嚷道:"妈的!
你是不是去看邵哈儿"前几天他就晓得刘老九要晚上空了去看邵安娃,但给雨阻着没有去成,刚才走出汪家院子的时候,也忽然想到这一层,只因看见他没有一直向邵安娃那边走,而是朝陈家店子走去,便又立刻放心了.
刘老九嘲笑似的回答:"你不去就算了,没有哪个拉你去!
"赵长生踢足恨恨地骂道:"你妈的,你好害人!
害我赊这么多的东西!
"刘老九仍旧边走边嘲弄地说:"你偕可以一个人到她那里去嘛!
"赵长生未动身的时候,因为有一种兴趣在鼓动他,觉得一个人也未尝不可以麻着胆子去,但现在走到空旷的田野中来了,虽然有月光,但四下里仍是朦朦胧胧的,似乎随处都有不测的东西在窥伺着人,尤其有着仇人而又走在仇人的土地上,更见不免有几分胆怯,所以赵长生只好无可奈何地埋怨:"不是你这鬼东西,无名打鼓兴些事情,人家早就睡得吹蒲打鼾了!
"刘老九不再嘲弄他了,换成温和的口气说道:"去看看邵老安,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呵!
"赵长生心里已经愿意去了,但嘴里还是抱抱怨怨的.
"去倒不打紧!
就是他那龟儿子老婆,太可恶了,看到人倒理不理的!
"刘老九又马上回复了嘲弄的口气,讥笑地说:"叫你去看邵老安嘛!
哪个要你去看他的老婆!
"赵长生无话可说,只好边走边笑起来.
二邵安娃的茅草房子,离人家院落相当远,除了屋侧有一座圆顶车房和一口长有树木的泉塘而外,简直可以说是孤孤单单立在田野里面的.
屋外的田地,大部分属于冯七爷的,因为离冯家院子太远,车房里的东西,照顾不到,便特别修了三间茅房,租人住下,顺便叫他照看一切.
邵安娃的父亲以及祖上,很早就把家室安顿在这个卑微的地方了.
邵安娃自父亲母亲给瘟疫带走以后,他便成为一个正式的世袭租户,而且自小就帮房主人零工度日,只因冯七爷勾搭上了他的老婆这个四乡出名的大足板,便把他荐跟汪二爷做做长年,使他离家远点,一月至多只能回去一次.
因此邵安娃就一向给冯七爷蒙在鼓里,丝毫不疑心他的老婆,总是诚心诚意地爱她,直到有一夜偶然回家发现冯七爷躺在自己床上烧烟,证明人家在耳边说的话并不是无凭白故地造谣,才把一付热热的心肠变冷了,此后也没有再行回去.
这一回,给汪二爷突然中途辞歇了,仍然不想回到那个可憎的窝落里.
可是不回去又到哪里去呢邵安娃带着受伤的身子,背着一块褴包袱,扶着一条棍子,走出汪家院子的大门,茫然望着远天和大地的时候,眼睛禁不住一刹时变得润湿而且模糊起来.
他的打伤了的肢体,是很需要一个地方来息一息的,但他知道在这广大的原野中,没有一座圆顶的车房,准许他进去过夜的.
至于到锯子家里和陈家店子去借住几天,他也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过的,好的时候,都不能得到好言好语的接待,这病了的时候,哪还能冒冒失失地走去呢走到岔路上时,他才硬着头皮决定了,还是回到祖上就租下来的老窝吧,然而一路上依然是忧伤地想:"她该不会关起门,不要我进去吧"邵安娃走到茅屋前的不远地方,看见暮霭中屋顶升起缕缕的晚烟,就迟迟疑疑停了下来,坐在麦田边上息气,他这时倒不怕妻子赶他了,只担心一头进去会碰着冯七爷.
他想起这人,又气又恨,但也不免杂有几分畏惧,进去吗不进去呢他非常地踌躇.
随着他回来的两条狗,原是时而赶在前时而落在后,互相追着玩的,这时也停下足来.
招财坐在侧边,用怀疑的眼光,不安地看着它的"主人".
来宝却一味傻里傻气地,拿它丰满的腰肢,去擦主人的足杆,想得到一只温暖手板,在它的背上抚摩.
天已在黑暗下来,青青的麦苗叶子,渐渐变成黑色.
菜花也不知不觉地褪去了嫩黄,染上一层水墨的阴影.
儿时熟悉了的泉塘边上的杨柳、麻柳,远远就拿忧愁的神气,迎着负伤而归的旧日伙伴,也慢慢隐入夜色中了,要在细看时,才能依稀辨出它们的姿影.
天空中已逐渐出现了星子.
邵安娃唯一认识的七颗北斗星,也在北极星的右边,斗朝上柄向下,又明又亮地,闪耀在屋顶那面的天空中了.
向晚迟归的群鸦,也一阵阵地响着翅子的声音,打头上急急地飞过.
邵安娃感到寒冷起来,同时受伤的地方,也早就须要躺下休息,他站起来四下看看,只好硬着头皮,走去敲门.
出乎意料之外,大足板既是一个人在家里,又对他很是关切,招呼他躺下之后,还拍手打凳大骂汪二爷:拦中半腰息下工,非叫他找补工钱不可.
接着又把先前的事,连带地提了起来.
"你看看,遭了这样的事情,哪不要一两个人来帮帮忙你喃,又是没嘴的葫芦,啥子话都闷在心头,不开一句腔.
幸亏全靠我平日,一杯茶一袋烟,没错待过人.
你不要难过,一切包在我身上,看他汪老二,就一手遮了天!
"邵安娃就深深感动起来,赶忙问她:"你找哪个呢"她现出精灵透顶的样子,得意地说:"你想想,这周围团转,偕有哪个制服得下汪老二呢"邵安娃茫然地望着她.
她严肃地说:"要是依你的脾气,早就把人家得罪了!
譬如说烧鸦片烟,你看见哪个是坐着吹的又不比你们吃叶子烟,偕可以随便,人家瘾来登了,你不借床给他躺一躺,偕能算人情吗老实说,不说床,就是人家要房子,你也没法子推哪.
俗话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现在你看,只消我提一下,管叫他飞辕驾马去作,跑不断他的足杆,那才怪哩!
"邵安娃慢慢明白她说的是哪一个,就眼光移开,竭力不看他的妻子.
大足板知道他到现在还不愿意提到那一个人,就带着教训的口气,越发脸子严肃地说:"你呀,你就是脾气太古板了!
这样一辈子都会吃亏下去的!
好比你现在,皆能硬着腰杆不求人么我问你,医病不要钱躺着吃不要钱你不比一向在外头,万事由你,回到家里,好歹都得听我三分!
"邵安娃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事实上,没钱养病吃饭,也是一件顶难说话的事情,一切只好由她摆布下去.
而且你不听她摆布,能吗邵安娃对别的事情,也许糊涂,但这点情形,却是很明白的.
自邵安娃回家以后,大足板就带口信跟冯七爷,叫他设法向汪老二找补工钱,还请他早些回个话,不幸天不作巧,差不多一连好几天夜里,都在落霏霏的春雨,绕在田野中的小路,晚上颇难行走,而在大白天,冯七爷因年来力避嫌疑,又不好光明正大地走来.
他晓得路两旁总有女人在田里摘苕菜颠子,你走过的时候,她们埋着头摘她们的,假装没有看见,可是当你一走过之后,她们就会彼此指指夺夺,压窄喉咙,楚楚地笑了起来,而且以后讲谈你的阴私,就把这回亲眼看见的,当作一个天大的证明:而且还要添盐搭醋,没有的事情,都跟你加了进去.
所以一直有好几天,冯七爷都没有到大足板家里来.
刘老九赵长生他们两人要来的一夜,大足板走到房子外面,仰起头四下看看:满天月色星光,皆极灿然,料着冯七爷一定会来,几天来打算的事情,由此可以有个着落,心下便禁不住十分高兴,就转进屋子,卷起袖头,把桌椅板凳揩拭一番;油壶子的灯心,重新加以剪剔;三个砖做的土灶,满满烧上一壶清水.
跟着还拿极好的脸色,对邵安娃温温和和叮咛一番:"我告诉你,今晚冯七爷会来的.
你千急顺我一点!
他问你的时候,不要堵起你那张嘴巴,脸子放温和一点,这不会蚀你半根毫毛的.
你要明白,他是专为你的事情来哪!
"邵安娃怔了一怔,随即眼睛顺在一边.
在他的意思,要是靠冯家烧火老帮忙,才能叫汪老二贴点工资,那他情愿半文也不要.
然而,同时心里又不禁想着:没有找补工钱,怎样过活况且这几天吃饭就不够饱,是该得向汪老二要的,但谁肯帮这个忙,谁能帮这个忙呢他本不高兴去想,但却偷偷地跑进他的心头,使他感到惶惑,感到不安,他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由随老婆去处置,而且也不再搭她的白,也不再看她一眼.
不久听见有人在敲门,他的老婆笑迎迎跑去开,他立即满脸通红起来,惊慌中不免杂有许多恼火,他只好翻过身子,向着火烟瞅黑的墙壁,不睬那走进来的客人!
"呵哟,你真像在做月母子一样喃!
"邵安娃听见这个来自背后的嘲笑声音,知道这是一向同着耕种的伙伴赵长生说的,便马上掉回头来,没有招呼,只是脸上现着又惊又喜的精神,微微笑着.
刘老九一面静静地打量他,一面温和地问:"好些了吗"邵安娃愉快地点点头,一壁就自行坐了起来.
他的老婆把刘老九他们买给他的东西,递给他看,叫他拿点来吃,他急忙抓了一大把,来不及细嚼,就赶快吞咽下去.
刘老九知道他的胃口,回到家来,并没得到满足,便忍不住皱着眉头向屋子里飞了一眼,本想拿一个五香豆腐干来尝尝味道的,也立即忍下手来,不愿要了.
大足板一向到汪家院子去收工钱,总是做得正正派派,除了事务而外,并不谈到别的,碰着刘老九赵长生他们,样子尤其现得庄严,仿佛要用脸色把那些流传在别人嘴上的谣言,完全镇压下去似的.
赵长生见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如此骄傲,不肯随便说说笑笑,有时同她问东问西,她偕要装模做样,现出不屑于理的神气,所以一向对她很是不满.
但这一夜,她是笑嘻嘻地开门接待他们,接到送来的礼物之后,偕每人倒上一杯滚茶,笑眯眯说一声"请!
"这使得赵长生满心欢喜起来,一面剥花生吃,一面对大足板称赞地说:"大嫂子,你真能干,一个人敢在这里住,这掉跟别人都不成的!
"大足板自然很喜欢他的恭维,但脸上却现出十分矜持的神情,把眉毛一扬,微笑着说:"这算得什么赵大哥,我们穷人子,哪比得人家深宅大院的,你不胆大一点,你偕能做人吗"跟着又斜起眼睛,望她丈夫一下,然后半嗔半笑地说:"实在说起来,我是神不怕鬼不怕的,我就怕你们邵大哥的怪脾气,一不高兴,他就堵起嘴,半句话也不回答你,叫你啥子也同他讲不成!
这顶呕人了!
这顶怕人了!
好比这回的事嘛,你说同他商量商量,找个人去同汪二爷讲讲,贴补一点工钱,他才生成的哑子一样,尽你成半天地讲,他半句腔也不开.
"赵长生立即拿手拍着膝头,大声激昂地说:"春圆子太狠了!
这早该敲他龟儿子一下钉锤的,病了不医,他偕要开掉人家的工哩!
"赵长生又回头向刘老九热烈地说:"你看,我们能想个法子么……我们早应该想个法子的!
……邵安哥同我们朋友一场,这些事情不帮忙,偕要啥子事情呢……邵大嫂,老实说我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就是龟儿子天天晚上落雨,害得我这些时候才来.
"刘老九听他说完了,才插嘴冷冷地问:"这,你能想出什么法子呢"赵长生眼睛瞟着大足板,卷一下两只袖子,眉飞色舞地说:"我想法子么我当然能够想法子的!
……我想法子,我就是要叫汪老二他龟儿子东西,立刻拿出钱来,打一个吞,我都不答应他的.
那一来,邵大嫂,包你邵安哥有钱医病,就闲他三两个月,也不愁穿,也不愁吃了!
"说得高兴起来,也忘记喊邵安哥了,只用手掀一下邵安娃的腿子说:"邵老安,到那时候,你就定规记得我姓赵的了,不像这时候只躺着傻笑,一定会跳起来跟我装烟倒茶,叫你喊声赵伯伯,你怕都甘心情愿的!
"刘老九掀他一下,责备地说:"不要尽胡扯下去了!
"赵长生笑着向大足板说:"邵大嫂,你不要见怪,我们几伙计,一向是说笑惯了的.
"大足板渐渐在凝神听着外头有没有足声走来,便神情不属地说:"是倒是的.
"这一来,倒叫赵长生说话的兴致减少一些了,他便把剩着的一个豆腐干子,抓了来吃,使说话辛苦了的嘴巴,得到一点报酬和安慰.
刘老九瞧着邵大嫂声音低沉地说:"老实说,这个事情,我们都难于帮忙的,……因为我们人微言轻.
这得请一个有斤两的人物才成.
"邵大嫂现得很有把握的神情,脸子严肃地说:"这一层,早就想到了!
……刘九哥,在你看来,你觉得请哪个的好!
"赵长生立即笑扯扯地说道:"这只有请冯七爷的好!
我敢包他去一说就成!
"一面瞧着邵大嫂,看提到这人的时候,她脸上是不是会露出某种的秘密来.
但邵大嫂却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但脸不红,就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平平静静向刘老九说:"刘九哥,你看这个事情,就依长生哥说的,请冯七爷成不成"刘老九倒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避开她的眼锋,竭力使自己的话,变得恳切起来,不要像赵长生的话一样,含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
"只要他肯帮忙,请他也可以的!
"于是邵大嫂满脸堆笑,扬一扬眉毛,眼珠子活溜溜地转动着说:"你们真是了不起!
这么见得到家!
"她随即转向邵安娃,稍微带着责备的口气,埋怨地说:"你看,你偕怪我嘛你听听他们两位老哥子的话吧!
"这时突然门在敲得响,刘老九和赵长生都略带警异的神情,掉头朝门口望去.
邵大嫂安安静静地说道:"这是冯七爷来了,前几天我就为了这个事情请过他!
"跟着就笑盈盈地去开门.
赵长生立即向刘老九眨下眼睛,很微妙地笑了起来.
邵安娃立即现出厌恶的神情,把手里的花生,抛开不吃了,一面躺了下去,头转向壁角落里,他还觉得不够,又把一床铺盖,也拉来蒙着头.
赵长生看见这情形,感到很是滑稽,就忍不住嘲笑起来,略微伏下身子,向邵安娃低声打趣地说:"要打就伸出手来打,不要装乌龟,缩着头呀!
"刘老九立刻照他背脊上,重重打他一掌,小声责骂他:"你这鬼东西!
偕要火上加油!
"邵大嫂开开门,随着一阵冷风走进来的,并不是什么冯七爷,原来是汪四麻子.
刘老九赵长生本打算冯七爷一进来,就动身走的,因见是汪四麻子,便也就停下足来.
汪四麻子首先喊道:"哟!
你两个家伙也在这里!
"接着脸上现出奇怪的笑容,笑嘻嘻地说:"你两个家伙花样多喃!
说是出来吃鱼,吃到这里来了!
"刘老九没有理他,只又装上烟,到壁上插的油壶子去接燃.
赵长生立即讥笑地问:"我请问,你哩……不是鼻子长,也闻着鱼腥气了!
"汪四麻子把脸子一板,嘴角略微一歪,现出不屑于理的神气,轻蔑地骂:"哪个龟儿子才那样!
我是来看看邵老安的!
……老安,你好些了吗"赵长生逼进前一步躬下身子,仰起脸,对汪四麻子做出仔细看的神气说:"你来看邵老安!
让我看像不像"汪四麻子马上伸手去抓他缠在头上的白布子,一面假装恼怒地说:"叫你龟儿子当场出丑!
看你偕神气嘛!
"赵长生顶怕人家拉掉他的帕子,露出瘌痢头来,汪四麻子一伸手,他就急忙躲开,结果只拉松一点,他跑到一边去,一面赶快缠好头上的帕子,一面兜汪四麻子发气地说:"你来看他鬼才信你的话!
空起两只手,会是来看他的"汪四麻子看一下床面前桌子上摆的花生蚕豆,略略有点不好意思,随即瞧着床上坐的邵老安,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情说:"老早就要来看你的,白天不得闲,晚上凑巧又落雨,不然哪等到今天夜里今晚不顺路,没有转到陈家店子去……"邵大嫂端杯茶跟他,立即接着说:"买什么!
反正他们买得多,再买也吃不完.
"一面就把桌上的花生胡豆,抓一把跟他.
她脸子有点冷冰冰的,因为一向对汪四麻子就没大好感,她认为他在背后讲她坏话讲得最多,而现在来看她的丈夫,也觉得其中很有些蹊跷.
刘老九坐在稍远的地方,靠着壁头,边吃烟边打量汪四麻子,瞧他说话时候的脸色,是不是真心诚意来看邵老安的.
汪四麻子边吃花生边问邵老安:"你腰杆足腿偕痛不痛"邵安娃也在一面吃花生,一面点一点头说:"偕有点点!
"邵大嫂赶忙责备邵老安地说:"偕有一点点!
你是整天坐着躺着呀,起来走走看,一下子就唉呀呵哟的叫起来了!
"汪四麻子讨好似地笑着说:"看光景,多躺躺几天就会好的!
"邵大嫂禁不住恨恨地说:"偕要多躺几天!
这样躺下去,拿啥子来塞肚皮哪,他又不比生别的毛病,胃口满好的!
"汪四麻子仍然笑着说:"不要紧!
好了,你偕是到我二爸那里去!
""偕去个鬼!
好了就要,不好就一足踢开,那容易!
"邵大嫂越说越火了起来,"这回要不是我要点山漆跟他冲老酒吃,你看嘛,死在这里,也没人来管的!
"汪四麻子稍稍有些红脸,但偕勉强笑着说:"哪里是一足踢开,我二爸是说在他家里没人招呼,回来有你大嫂在旁,样样方便!
刘九哥长生哥他们就晓得,我二爸一向就喜欢老安的,逢人就称赞他,说他人满老实,又不多言,又不多语,做起事来,又肯出气力!
"邵安娃听着听着,不禁很是感动起来.
因为平生很少有人这样称赞他;听见的多半是些嘲笑和责骂.
赵长生听见汪四麻子说完,就弯下两边嘴角,抵塞他说:"我不晓得,我就没有听见他说过……他当面骂邵老安,我倒耳朵都听起茧了!
"汪四麻子抓把花生壳壳,跟赵长生打去.
笑着骂道:"龟儿子东西!
你简直是个戳播弄,专说坏话!
"接着又向邵老安及其老婆说:"你们不晓得我二爸的脾气,他嘴巴子多,总喜欢讲你这样,讲你那样的;可是你的好处,他也全看在眼里,背着你,他就说出来了.
"随即尖起二指头,指着赵长生说:"他不像我们的长生哥,当面说人长,背后说人短的!
……""说你个球!
"赵长生很生气地骂他一句.
汪四麻子立刻现出陪笑的样子说:"得罪!
得罪!
我也跟我二爸一样,要在背后才会说你好话的!
"赵长生拉下两边嘴角,有些恨恨地说:"说好话!
怕要阎王老子换过你那张屄嘴巴!
"汪四麻子敛着笑容,现着正经的样子说:"算了,不同你讲了!
我们碰在一道,总是两个春官睡在一头,说不完的!
"接着汪四麻子便走到油壶子那里去,接火吃烟.
他这一夜来看邵老安,原是汪二爷叫他来的.
因为冯七爷自接到大足板的口信后,便向汪二爷讲过,说邵安娃是他的租户,他不好不管这件事情.
邵安娃帮工的期限,尚须六个月才满,应该多贴补几个月工钱,或者帮衬一点医药费.
这样的要求,若由邵安娃或由邵大嫂提出,汪二爷是会理也不理的.
但话是明明白白来自冯七爷嘴里,虽然讲的时候,是搭别的事情,顺便讲了出来,而且讲的时候偕是笑嘻嘻的,把它不当成要紧事来看,可是就因而拖下去,置之不闻不问,却又是不可以的.
汪二爷心里明白,只是一个租户,冯老七不会管的,这其间偕有一个女人站在背后,冯老七要讨她的好!
所以汪二爷开始只说容他同家里人商量,继后私下盘算之后,就叫汪四麻子去看看光景,要是邵安娃伤好得快,还是叫他早点复工为妙;要是好得慢呢,就拿些好言好语去安慰,做些釜底抽薪的工作.
汪二爷叫他这夜来,还给他十个当五十的大铜板,要他送给邵安娃,汪四麻子在油壶子上接火吃烟的时候,心里就一面想,到底给吗不给呢给呢,就显得自己来看邵安娃,无非听了别人的调遣,并非由于真心诚意,且跟刚进门来说的话语不符;不给呢,第一自己可以先挪来用几天,让手头松动一下,第二也可显出这次来看,完全出于自己的好意,好以后帮汪二爷办理此事垫一点底子.
他叭着烟,走回原来坐处的时候,心里便完全决定了.
刘老九本想看个究竟的,但见时候不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便站起来望一下赵长生,又望一下汪四麻子说:"我们走了吧"赵长生便揶揄汪四麻子说:"我们先走我们的吧!
人家麻哥偕有额外的事情!
"接着做出诡秘的笑容,对汪四麻子眨了一眨眼睛,意思仿佛在说:"你的鬼过场再多,可瞒不过我哪!
"这倒使汪四麻子,有些冒火起来:"鬼事!
和尚搞道士!
"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向邵安娃大声说道:"老安!
好好保养,二天再来看你!
"汪四麻子跟着他们出去.
檐前一地的月光.
篱上一树垂柳,清清楚楚地把影子映在地上.
半圆的月,已经偏在西边了.
略略扎过的野树篱落外边,四下的田野,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雾,路边的麦子菜花,似乎看得见却又不能瞧个分明,一切都仍旧有些朦胧.
脸上颈上手上,渐渐起着一种冷而润湿的感觉.
路边的野草,上了露了,三个人走了一阵的时候,足跟穿的草鞋,却像洗过一般地湿了.
路绕到一处有林子的墓地,常绿叶子的树木,在月光底下,越发显得阴森森的.
一只乌鸦骤然飞出林来,哇哇地叫了几声,又飞了过去.
汪四麻子便疑心地说:",坟地里有什么东西吧!
"赵长生就笑着打趣说:"有什么东西总是无二爷在那里等你嘛!
""呸!
你这忘八蛋!
"汪四麻子摘下烟袋杆子,厌恶地朝地下吐一口痰.
赵长生仿佛怕他会动武一般,赶紧朝前走快几步,然后嘲弄地说:"麻哥,你说你胆子大,你现在敢到坟地里去坐一阵,我就说你狠!
"汪四麻子骂一样地说:"我倒不要充狠!
只要你肯赌一样东西,我就去!
"赵长生连忙说:"只要你敢去,我有啥子东西舍不得嘛!
"汪四麻子便嘲弄地说:"我不赌你别的,你只消一个月不缠帕子,把癞瘌头全跟我露出来!
"这惹得一直默不作声的刘老九也笑了起来.
赵长生认真生气了,但他并没有回答,只大声地"呸"了一下.
路还没有绕完林子,当头走的赵长生,突然往后退几步,本来退一两步就可以的,但为了好玩,故意吓人起见,就多退了几步,同时还做张做势,窄紧喉咙小声气促地说:"呀,你们看,前面,前面,是啥子东西!
"汪四麻子拿手朝他肩上狠狠打了一下,骂道:"你龟儿子东西,你吓哪个!
"虽然这么说,但同时也停下足来,回过头向刘老九问:"我看那怕是!
……"刘老九只顾朝前走去,一面大声地说:"管它的,我们这么多人,怕啥子!
"前面的确有个影子,一晃就闪进墓地的林子中去了.
汪四麻子立即气促促地说:"唔,硬是那个东西喽!
""妈的,你偕说哪个哄你嘛!
"赵长生又高兴同时又害怕地说.
刘老九边走边说:"不要怕它!
它怕我们才让开哪!
"走过之后,汪四麻子不住悲伤地叹气.
"呃,人家说看见那个东西就会活不久了!
"赵长生不禁打下冷噤,但见汪四麻子那样颓丧,也不免有些高兴,就故意显得满不在乎地说:"那不打紧!
二十年后,老子他们不又是一条好汉"汪四麻子默默地走了一阵才说:"话倒是那样说……你晓得来世是不是那样子……他又准不准你再变男人……刘九哥你说是不是"刘老九略微带着恨恨的口气说:"我们是有一天算一天,明天后天的事情,都管不着,偕用去想来世"汪四麻子重重叹一口气说:"你们都好,不比我有家小!
"赵长生嘲弄地说:"家小你挂她做啥子……她们路子多……你偕愁没人招呼么招呼的人包管多得很!
"如果就这样正正经经讲下去,倒使人容易觉得他在说什么关切话,不料他说到尾后一句时,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汪四麻子骂他一句怪话之后,便又忿忿地说:"我二爸真是气死人!
他……"说到收尾他又没有说了.
赵长生接嘴问道:"今晚是他叫你来的吧""他,不,不!
"汪四麻子慌乱地回答.
于是赵长生嘲笑地说道:"爱抱大足杆嘛!
……总容易抱着连疮足杆的!
"刘老九忍不住笑了起来.
汪四麻子不好意思地骂:"狗头!
你嘴巴子总吐不出象牙来的!
"四汪四麻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拉他的黄牛,到河坝里去放.
河里因到夏天秋天山洪暴发的时候,才会有水.
所以河底好些地方都长着树木和野草,实是乡下人一个很好放牛的地方.
汪四麻子好几天来,就不多给牛吃干稻草了,早晚总牵牛到河坝里去放.
但这天早上,牛并不吃草,嘴在嫩嫩的草上,挨了一下,又抬起头来,只眼睛呆滞地望着远处.
汪四麻子很诧异便骂牛道:"不吃!
上面撒得有狗尿"就又把黄牛牵到另一处青草更茂盛的地方,黄牛仍然不吃,刚才偕拿嘴挨一挨青草,这下简直望都不望了.
青青的嫩草,牛是顶喜欢的,况且偕饿过一夜,这除了病偕有什么原因呢汪四麻子便大为恐慌起来,就赶紧摸摸它的头,又搬开它的嘴巴,抓着它的舌头来瞧瞧,似乎也与往常一样,找不出什么原因,就又把它牵了回来.
向老婆大声发作道:"你来看看!
你昨天放的好牛!
今天早上草都不吃了!
"汪四嫂子正在煮饭,惊惊慌慌跑了出来,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劈头就骂道:"这怪得我一个人么屋里的事情,你就不相干!
我老早就对你说过了,不要常常到外面去摆!
终天把别人的屁股,顶在头上臭忙,偕要得意洋洋的,老实说,我是半只眼睛,都没有瞧上的!
"这就火上加油了,汪四麻子拿起牵牛的索子,迎面就朝汪四嫂子的脸上打去.
汪四嫂子挨了一下,立即抓起脚下的石头,直朝汪四麻子头上打,波的一声正打在额上.
汪四麻子疼极了,便跑去屋里拿锄头,汪四嫂子也毫不慌忙,就去拿挑水扁担.
依往常的情形,这又得打一好架的,碰巧张木匠来送木桶,便一把拦住了,笑着嚷道:"你们两口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偕要这样小孩子气,打打架来玩!
"汪四嫂子因忙去招呼两个吓哭的小孩,便也丢开了扁担,她边安慰孩子边向张木匠诉苦地说:"他就是这样狠哪!
外头受了气,就原封原样拿回来,出在我们娘儿母子身上!
昨天晚上那迟才回,你刚说一句,他就不明不白打孩子……我不晓得前世做了啥子冤枉,这辈子才汤着凶神恶煞!
"汪四麻子拖在张木匠手里,偕在气吼吼地奔着骂:"你不要拖着我!
我今天不揍死她,我不是人!
妈拉个*,她简直敢同我对打起来!
"一面拿手摸摸他打痛的额头.
张木匠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使他无法挣脱,一面责备小孩那么地说:"不要傻!
有事慢慢讲……打死了,偕不是你出棺材钱.
"一面就把锄头跟他拖掉,给他抛得远远的.
汪四嫂子拉起蓝布围腰,跟最小的一个孩子揩去鼻涕,一面戟起指头恨恨地咒道:"你来打,只要你敢来打!
"张木匠就向汪四嫂子劝道:"嫂子,息气点!
少说一句算了,你快带孩子进去做早饭.
汪四哥有不是处,让我来说他!
"两个孩子也哭稀稀地说要吃饭,汪四嫂子便也牵着小孩走进去了.
汪四麻子也息下了气,但偕恨恨地向厨房骂了一句.
"妈哩*!
这样的婆娘,一出了事她就晓得同你吵!
"张木匠松开了手,小声劝道:"她们坤道人家总是这样罗罗嗦嗦的!
"跟着用怀疑的眼睛,看一下汪四麻子,又望一望周遭,然后才说:"你们出了啥子事情"汪四麻子这才记起了他的牛,他走去把牛拴在篱边苦楝树上,一面现出痛惜的神情向张木匠说:"你看,他妈的真是怪了!
它今天早上简直不吃草!
"张木匠对于庄稼和牛牲口,完全外行,便随口应道:"那不打紧!
等一阵它就吃的!
"张木匠向东面看一下,太阳升高起来,雾已散薄了,但远处的树林村庄,偕是有点儿迷迷蒙蒙的.
他要赶着回去做事情,便把刚才放在草堆边的木桶,提到堂屋门口,大声对汪四麻子说:"这几天真要把人忙掉一层皮了!
我是跟你连更宵夜赶出来的!
"汪四麻子虽然认定张木匠在庄稼方面是个外行,不相信他说的,但却又是这么希望着"等下它就吃",而且人在对于不确定的灾难,起着恐慌的时候,任何空洞的安慰话,也都能暂时得到平静.
汪四麻子这时便是这样的心情,他在苦楝树上拴好了牛,用着"等会再看"的神情,看一下牛,便走去端详那只新做的木桶了.
他提起来瞧瞧桶的周围,拿指甲掐掐,看木料结不结实.
张木匠微笑着,不满意地说:"麻哥,你放心,这料子偕不扎实么"汪四麻子没有说活,只把有疤痕的地方,拿手指敲了一敲.
随又翻转桶子,查验着桶底下.
张木匠不快地想,"由你这精灵鬼去看吧!
难道有一个疤,你就不要了么那才怪嘞!
"便现着不理睬的神气,摸出皮烟盒子来裹叶子烟.
汪四麻子看完之后,就把刚才敲过的疤痕,指跟张木匠看,用着生疏的口气说:"木匠师傅,这是啥子料子……"张木匠半眼也不瞧地,只是拿手指头抹下唾沫,将最后裹的一点烟叶粘合,一面冷冷地回答:"料子这全是过刁过打的!
"汪四麻子有点恼怒地说:"过刁过打你骗啥子人呀!
这么大个疤!
"张木匠把裹好的烟,装上短烟袋,一面讥讽地说:"这是生成的哩!
……人脸上也有几颗麻子嘛!
要那么漂亮做啥子"汪四麻子脸上的麻子点点,却气红了,把木桶朝地上一顿,气冲冲地说:"我不要!
……简直给我这样的料子来了!
"张木匠把衔着的烟袋,立即取下嘴巴,吐了一口唾沫,现出恶毒的神气说:"不要!
这才说得好听喃!
我连更宵夜跟你赶,又亲手亲足送来,亏你说出这样的话!
"汪四麻子忍着气说:"要怎么不要我请你做桶开玩笑的……就是你不该拿这种料子来骗我!
这些人偕是生得有一对眼睛的!
"张木匠呵斥的说:"你生有眼睛……你懂得啥子木料你看过多少树子"立刻抓起地上的木桶,凑到汪四麻子的鼻子跟前,"你认得这是啥子木料做的,我就甘愿做你的干儿子,立刻喊你三声干爹!
……你生有眼睛这个疤,包你不会漏的!
你去试个半年六个月看看,要是漏了,你来掉新的,我不打一个吞!
"跟着把桶重重地顿在地上.
汪四麻子现着什么话都不听的神气,摇着头说:"不管你再说得好听,疤总归是个疤!
……老实说,原先讲的那个价钱,是不成的!
"张木匠立即鼓起眼睛,大声说道:"不成我告诉你!
一个不能少!
九百九十九都是你的钱!
"汪四麻子就红着脸气冲冲地说:"好!
就算我姓汪的又倒了楣!
……不过哩,今天没有现钱!
"张木匠袖子两挽,仿佛要动武那么似地,对着汪四麻子的鼻子,大声吼道:"你是不是安心同我开玩笑讲好现钱生意,你又变卦了,*做的嘴巴!
她娘的,率性我们就来打一架好了!
"汪四嫂子应声走了出来,赶着说:"张师傅,有话好说!
木桶钱我们凑跟你好了!
他做事就这样婆婆妈妈的,拖泥带水,全不一下弄清楚!
"汪四麻子恼怒地骂他老婆道:"妈的*,有你来说的!
"汪四嫂子掀他进去,便自己摸出钱来给跟张木匠.
汪四麻子一面走进去,一面气远气胀地说:"我不要!
你跟我提进来嘛,看我不跟你打烂!
"张木匠收下钱,走了出去,一壁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小疤子,就不要了!
比起你脸上来,那算个啥嘛!
"汪四麻子从屋里冲了出来,咬牙切齿地骂:"我揍死他!
这杂种!
"汪四嫂子一把抱着他,责备他说:"你又要遭凶了!
怎么这样肝火旺人家不比我,打起来你会吃亏的!
"幸好张木匠没有听见他骂的话,只顾朝田野走去了.
汪四麻子也给老婆拖住,挣开不得.
汪四嫂子见张木匠走远了,在同那边沟边上替冯七爷放牛的冯三娃打招呼,才松开手.
她提着桶看了一下,便不声不响地拿了进去.
汪四麻子独自一个人站在屋门前,呆了一阵,才恨恨地骂道:"真是背堆时了!
人家碰的鬼一个!
我们总是一串串的!
"接着,他走到苦楝子树下,仔细瞧瞧他的黄牛,似乎也没什么病,便到草堆那里去扯一小把干稻草来试试它,但它没有吃,仍然拿鼻子去挨一挨就算了.
汪四麻子倒抽一口冷气,重新焦灼起来.
牛万万病不得!
何况现在正是开始春耕的时候!
而且这笔买牛的钱,偕是向他二爸汪二爷借的,至今没有归还一文.
吃早饭的时候,汪四麻子摸着碗筷,谁也不看地,长长叹一口"偕一根草都不吃呵!
"接着便埋下头吃饭.
汪四嫂子拉起蓝布围腰,替小的孩子揩一把鼻涕,然后着急地问:"看出啥子毛病没有"汪四麻子吃了一阵,才头也不抬地说:"看起来倒是好好的!
"汪四嫂子放下几分心似的,一面拿起碗筷吃饭,一面慢慢说道:"我看总是把青草胀多了!
就像小福他们往天一样,停食,坏了胃口!
"汪四麻子不相信这些话,他觉得他这一两天以来,运气不好,处处都在背时,黄牛很难说不遭到意外.
吃了饭,他又去到苦楝子树下,刚才丢在牛嘴底下的干稻草,偕一根也没动地抛在那里,他的心紧了起来,想到街上去请个牛医生来看看,但又怕真如老婆说的只是吃多停了食,那岂不是白白花一场医药费他决不下心来,到底怎样才好!
最后才打定主意,到汪家大院子去请教他的二爸,顺便又算把昨夜替他做的事情回了话.
五昨晚没有落牛毛细雨,今天天气越发显得晴明暖和.
早饭后,就使人不想再穿棉衣.
粉蓝艳丽的天空中,时前有布谷鸟掠过,一面飞,一面叫,"包点,包割!
包点,包割!
"田里一簇簇的黄色菜花,顶头偕有一小朵一小朵在开,下面却已暗暗结起实来了.
麦子是通通抽穗了,有的借早熟地微微勾下了头.
蚕豆菀豆尖端偕缀有花朵,挨足的藤上,已现出了小小的豆荚.
在这百花快要开完的时候,蜜蜂和蝴蝶都格外显得忙碌,到处响着嗡嗡的声音,到处闪着美丽的翅子.
人在这样丰饶的原野里走着,周身都禁不住想活动起来,如果长有蓓蕾,就想立刻开放,有翅子,就要马上飞舞,极仿佛中了魔那么似的.
但汪四麻子却没受这些好天气好景色的影响,埋着头没精打采地在田地上走着,长烟袋杆子也冷冷地拿在手头,不像往日高高兴兴叭在嘴上.
往常他替汪二爷办了一件事件,总是兴兴头头去报功,这回却不然了,要不是为了请教牛牲口的事情,他简直就想不去.
汪四麻子走到龙须草田边上的时候,扯着苕菜的赵长生,就故意现出惊讶的神情看他,偕拿手背揩一下眼睛.
依照往天两人开玩笑的情形,汪四麻子会要说:"瞧啥子连你爸爸都认不得么"然而今天可没这种说笑打趣的心情,只莫明其妙地望下赵长生.
赵长生把扯的一把苕菜,挽了一个结,丢在足下之后,方又笑着说:"不是听说昨晚回去就翘了辫子么"这话本使人很冒火的,但因赵长生现出嘻皮笑脸的神情,弄得汪四麻子一时发不起脾气,只好这样骂道:"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老子偕没死,就想抱灵牌!
"接着,汪四麻子就正正经经地问:我二爸在家没有"赵长生躬下身子去扯苕菜藤子,用抵塞那么似的声音回答:"我不晓得!
他又没有装在我的裤裆里面!
"汪四麻子这才恨恨地骂:"简直是疯狗!
开口就咬人!
"刘老九正在另一个田里驾起牛抄田,左手握着犁头把子,右膊子则裸露出来,捏着牛绳和鞭子,大声叱骂着牛.
水牛嘴边冒出白沫,每听见一声叫骂,看见鞭子一扬,就奋力走它三五丈远,然后松懈下来.
牛足人足,都溅上了雪白的水花.
没有完全扯净的苕菜田地,浅浅淹着水的,便在犁头抄过的地方,翻出润湿的黑土,重新浸进水里去,有的偕像小山峰似的露在水面.
田地的那头,牛一走开的时候,便立刻有打狗燕,几只几只地飞来,抢食泥土中的曲蟮和浮在水上的土口子.
燕子不怕人,一直在水田里,掠来掠去的.
刘老九抄过来的时候,汪四麻子便去问他,汪二爷在家没有.
刘老九没有望汪四麻子一眼,只是更加忙碌地抄田,越发大声地骂牛,随又一转眼抄过那边去了.
汪四麻子本想偕要问刘老九一声,牛不吃草,到底是什么毛病,但见他那样不瞅不睬,也只好不问了,同时又轻蔑地感到:"我都不晓得的,他偕晓得个球,这样的蠢家伙!
"他很不高兴地走开,一面又偏起头看一下刘老九,心想:"球钱没有一个,偕骄傲做啥嘛!
"汪家大院子向阳土墙,全给土蜂子作了巢了,密密麻麻的眼孔,正和汪四麻子的脸一样.
土蜂子给暖和的阳光诱出来了,不断地在墙边上,飞来飞去的.
汪四麻子挥了两回手,才避开土蜂子走进院子去.
汪二娘正同她的媳妇,在桃树李树枝桠上头架起竹竿晾晒衣裳.
树上的桃花李花,早已谢了,叶子长得茂茂盛盛的.
苕菜颠子晒得半干,绿色褪去已变黑了,就在橘子树侧边,一簸箕一簸箕地晾在板凳上.
汪四麻子连忙笑着问候二婶的好,随又望着簸箕称赞苕菜收获的多.
他一向来到他的二爸家里,总是先说些话来,讨对方的欢喜,然后才归到正题.
他这次偕没讲出他的来意时,汪二娘就从他不安的脸色看出有什么事来了,便先问:"老四,你二爸不在家,你找他有啥子事"汪四麻子本想把他昨夜去看邵安娃的话,说了出来,但又觉不妥,他懂得他二爸的脾气:他没有要人公开的事情,他绝不肯让人家随便讲出来的.
就是事实上讲出来一点也不要紧,他也要怒斥你不给他保守秘密.
汪四麻子所以给他看重,这一种脾气的了解,是很占重要的.
所以汪二娘问他,他便支吾道:"没啥事情,我来看看.
"但汪二娘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总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有着秘密.
她顶不喜欢他丈夫的地方,就是她丈夫有些事情对她不肯讲.
因此,她就拖根挖底地问:"我看,你怕有点事情吧,不要瞒我,我偕可以跟你二爸面前,讲得起句把话!
"汪四麻子当然也要讨汪二娘的欢心的,好在这回用不着扯谎,便会把请教牛病的事情来搪塞.
"呵呀,牛病倒了!
那偕了得吗一定是春瘟!
"汪二娘大声叫了起来.
她并不是关心汪四麻子的灾难,而是担心牛死了汪四麻子还不起她家的账.
接着连拿起抖开的一件衣衫,也丢进桶子里去,催促汪四麻子地说:"快去问你二爸,看偕有救没有他正在三清寺议话,冯老七早上打发人叫他去的!
"汪四麻子给她说得这么严重,便也不免恐慌起来,一面答允就去,一面又回头问:"二婶,二爸他们议啥子事该不会又上街去吧"说是跟粮子筹款嘛!
汪二娘这么回答之后,随又望着她的媳妇问道:"偕有一点,是不是说哪家地上掉了柏树刚才在腌蒜苔,我没大听清楚!
"媳妇停下晾衣的手,仰起发红的圆脸,想一下才又说道:"我记得是说三清寺公地上掉的吧""呵!
三清寺公地上掉了柏树!
"汪四麻子惊喜起来了,原来昨夜在那墓地边上,看见的并非是什么"二五",而是偷树子的贼"人",于是一夜的白担心,至此便全然爽快了,就停下足高兴地说:"哈,早晓得,就抓住那个砍树子的贼了.
咋晚上正打那边过,他们说看见月光底下,一个人影子,晃进林子去,我疑心他们说鬼话,要是我亲眼看见了就好,我一定要追进去的,把不定抓住贼,至少也要扣下根把树子吧.
"汪二娘连忙问道:"昨晚你去那边偕同哪几个人一路""二婶,就是你们家两位大长年嘛!
"汪四麻子立即用挑拨的口气回答.
汪二娘诧异起来:"这两个东西,黑更半夜偕在外面走!
"汪四麻子继续用挑拨的口气说下去:"我嘞,倒是有事情到张木匠那里去,上回定的桶偕没送来,我去催他.
回来的时候,就碰到你那两位大长年了!
我问他们到哪里去来,都不肯吐实话,诡诡祟祟的!
你晓得他们在外面干些啥子好事情"汪二娘的媳妇已经晒好衣裳了,只把一些有皱纹的袖头衣摆,一一掸伸展,立即惊惊张张地说:"呵呀,这该提防的好!
不要弄两个贼在屋里才好喃!
"汪二娘思索地说:"该不至于那样吧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
"汪四麻子故意看看周遭,然后做得小心谨慎地说:"二婶娘,你没听见赵长生那张嘴巴罗,他早就说过他连捧老二都要去当哩!
"汪二娘扁一扁嘴,轻蔑地说:"他么,怕不是那材料,就只一张嘴巴子会胡说八道!
做起事来,胆子小得很:晚上去放水,哪一回不叫刘老九同他一道"汪四麻子赶紧趁势说道:"他一个人,自然干不出啥子坏事情可是有了刘老九在一道,可就大意不得喃!
刘老九那个人,你看他那副样子,就晓得他心肠歹毒得很.
"汪二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是的罗,不管他们作好作歹,你做主人家总得留心他们!
不说败坏主人家的名声,就是惹些闲事情来,也够人麻烦哪,前回晚上打伤邵安娃,你二爸担搁了好多事情.
"汪四麻子又现出微妙的神情笑着说道:"那件事情,偕没麻烦完罗!
"他不管汪二娘知不知道冯七爷来替邵安娃来办过交涉,但总觉得不该这样露出一点口风来,他怕汪二娘再追问他,便赶忙责备自己:"咳,真该死,只顾讲闲话,把要紧的事情,都耽搁了!
"随即赶快抽身出去,一面走,一面偕在自言自语地说:"要碰见二爸就好了!
"汪四麻子出了汪家大院子,他想着昨夜看见的东西,原是偷砍树子的贼,便又禁不住独自微笑起来,面前展现着美艳的阳光,红黄嫩绿的田野,以及抹着粉蓝烟霭的林子,都使他感到快乐.
烧房里的吴伙计正把烤酒用的大麦玉麦包子子,挑到院前空地上去晒.
他望见汪四麻子那么得意地笑,就嘲弄道:"四哥,怎么一个人在笑又捡了银子么"汪四麻子捡银子的故事,原是这样的.
去年冬天他跟老婆在屋后挖地,铛的一声挖着一块石板,翻起石板一看,一个封好口子的坛子,黄琤琤地现了出来.
汪四嫂子惊喜地说:"一定是金子,"赶忙去揭盖子,他就阻止道:"不忙,我们先敬下神吧!
这样我们才消受得起!
"他记起曾大桶捡银子的时候,就曾经这样做过的,但屋里哪有现成的香蜡钱纸呢,他便到汪二爷家去借.
借来烧了之后,两夫妻都对天叩头谢了一番,然后揭开盖子一看:哈,哪有什么金银呢,只是好些根人骨头!
一场欢喜,就全变为懊恼!
后来无意中传了出来,乡里人便把它当成有趣的笑话.
而在汪四麻子呢,他一听见便会禁不住要脸红.
所以吴伙计这时揶揄他又捡银子,便骂道:"放你妈的狗屁!
""不要骂!
我不会分你的!
"吴伙计挑着空箩筐笑扯扯地走了进去.
这个不愉快的回忆,很使汪四麻子扫兴,虽然事已成为过去,但一种运气低的感想,却总暗暗地潜来心头.
他又想起他的不吃草的黄牛了,假如真如汪二娘说的害了什么春瘟,那就等于出脱好几石谷子,今年白白做了一季.
他再微笑不起来了,一脸忧愁地直朝三清寺走去.
刚才有一只布谷鸟在那边树林里叫着,"包点包割"的,现在已飞来水沟边的栖木树上,而且是凑成一对在互相唱和地叫.
这使汪四麻子听了越发心焦.
刘老九偕在驾着犁头抄田,他先前裸出一只右膀子的,现已完全脱下衣衫,上身的肌肉,在阳光下面健壮地露了出来.
赵长生却没有扯苕菜,他脱下衣裳,坐在田埂上,埋头寻找虱子.
汪四麻子很想告诉他们,昨夜看见的那个东西,并不是什么鬼怪.
可是想起刚才两个人的讨厌地方,尤其是刘老九骄傲得可恶,便不愿讲了出来,他高兴他们永远当成遇了倒楣的事情.
接着,侥幸不是见鬼的快活念头,便在心里浮了起来.
便同时那种爱同人家打趣的习惯,就又忍不住地来在嘴上.
他便学着汪二爷的口气,对赵长生骂道:"杂种东西!
又在躲懒了!
"他学他二爸的声音,学得很像,这使赵长生吓了一大跳、不得不慌忙地连忙披上衣裳.
等到一眼看见是汪四麻子在开他的玩笑,赵长生就抓块泥土跟汪四麻子打来,一面骂道:"十麻九怪的东西!
"汪四麻子点燃叶子烟,便高高兴兴地走了开去.
偕没走到三清寺的时候,他就碰见汪二爷了.
六汪二爷头上戴顶油光光的黑缎瓜皮帽,洋缎皮马褂,已脱下来了,搭在手腕上.
他脸上有些怒气,因为粮子方面的捐款,无法避免,使他感到不快.
汪四麻子知道一定有事情,便不好先说牛的毛病,只做出最好的脸色,去招呼他,并问偷树子的贼人,查到下落没有.
汪二爷没有回答.
汪四麻子便赶忙把皮马褂跟他拿着,走在后头.
汪二爷走了几步,咳嗽一下,把一口稠痰,吐到五尺来远的麦田里去,然后问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到张木匠那里去过"汪四麻子想照实说,他没去过,但又怕刚才跟汪二娘说的话,对不到榫,便只好一味说谎下去:"昨晚我到邵安娃那里,我就顺路去过.
我是问问他桶做好没有""是不是你偕同刘老九赵长生他们一道去的""没有我和他们两个是在邵安娃那里碰到的"汪四麻子惊异地回答,他明白汪二爷的话里大有原因.
汪二爷却声音冷酷地问道:"他们到那里去做啥"汪四麻子不敢作着确定的回答,只略带惶恐的脸色说:"好像他们是专为了看邵安娃去的!
"汪二爷用鼻子作声哼了一下.
汪四麻子连忙赶着问道:"难道偷树子的事情,跟他们有关系么"汪二爷没有回答,只是走他的路.
汪四麻子担心他也有关系,所以他又赶紧申明:"我看偷树子的,怕是另外的人些,我们昨夜一道回来的时候,就碰见有人躲进林子去.
"汪二爷立即问道:"你看见是哪一个呢"汪四麻子真失悔昨夜没有把那人影多看一下,如果认清了谁,这时岂不使自己脱掉关系,免得处在这么犯嫌疑的地位他不安地说:"月光底下,一晃就进去了,不大看得分明!
"汪二爷冷笑了一声.
这使汪四麻子周身冒出毛毛汗起来,连忙呼吸迫促地说:"二爸,我是照实说,有一样讲一样呀!
"汪二爷叱责地说:"我一向偕看得起你!
哪知你翅子偕没长硬帮,就背着我搞起事来了!
"汪四麻子哀求似的说:"二爸,你……"汪二爷停下足来,满面威严地截止着他:"你不用说,我一切都晓得了!
"汪四麻子脸上立刻现出委屈和痛苦的神色,想说话而又不敢说下去.
汪二爷却越发严厉地说:"让我告诉你嘛!
昨晚上你带刘老九他们,把树子抬到张木匠那里去.
今早上张木匠又到你那里来给钱……你们真做得好事!
"汪二爷这样说的时候,锐利的眼光,一直可怕地钉着汪四麻子的脸和眼睛,显然他对于他所说的话,偕含有不少的试探性质,只是他讲出的语气,却显出极其确定无疑的样子.
汪四麻子听见这么说,简直惊骇得叫了起来:"这简直是活天冤枉呀!
怎么搞到我……"他说到这里,就气促得说不出来了.
汪二爷不看他了,一面朝前走,一面责备地说:"其实说起来,根把树子倒是小事情!
只是前几回掉的,全算到你的名下,懂不懂得这层厉害,再呢,偕带挈了我!
好些鬼东西,都以为我在背后做主使人!
你喃,你倒把我瞒得水泄不通的!
"汪四麻子跟在后面,悲哀而又痛苦地说:"二爸,这件事情,求你千万再查一查,不要单听人家一面之辞,冤枉死了好人……你看我老四从来干过这些坏事情没有,……我敢当天赌咒,从来没有干过!
……对你老人家,也从来没有瞒过一件事情!
"汪二爷走了好一阵,才轻声说道:"查,当然偕要查的.
"汪四麻子知道他哀求的声音,大概已经生了一点效了,便又重新分辩地说:"这后面一定有人在使坏,他做了歹事,偕要造谣言,推在别人身上.
今天早上张木匠是跟我送木桶来,我嫌木桶有疤子,差一点就要同他打一架.
他给啥子鬼钱哪!
倒是他来讨他妈的桶钱!
偕有,昨夜我根本就没到他那里去,说是三个人一道去,更是活见鬼!
"汪二爷听到这里便又厉声说道:"我不爱听你这些鬼话了!
刚才你偕亲口对我说过,你到他那里去催桶!
"汪四麻子立即惶恐地说:"呵,一定是我搞糊涂了!
我老实说:我昨晚上的确没有到木匠家去,只跟你老人家办那件事情……""够了,够了!
你老实得很,我往后也不敢托你啥子事了!
"汪二爷回身来冷酷地这么说,一面就把皮马褂,从汪四麻子手里拿去,接着就一摇一摆地走回家去.
汪四麻子是全靠讨好汪二爷过活的,怎么受得下这些话呢简直可以说,比挨一个耳括子,偕要难受.
他定定地站在路上眼睁睁看见汪二爷走去,一时回不过神来.
他觉得他仿佛像一匹可怜的走兽一样,冤枉踏进猎人的陷阱,几经挣扎,就快要爬出来了,却给自己滑下足,又立刻扑通一声落到底下,比先前陷得更深.
他觉到这一层,他心里很是难过.
他打算走到汪家院子去,再向汪二爷分辩明白,但想到汪二爷的脾气,他又不敢了,他知道汪二爷在气头上的时候,无论什么好话都不爱听的,即使你很有理由.
最后汪四麻子打算单问问牛的毛病,可是这时候连这种说话的勇气,他都没有了,只好赶回家去,看看他的牛,到底怎样了.
刘老九偕在驾犁抄田,大声地骂牛.
赵长生扯着苕菜,尤其现得忙碌,比任何时候,都扯得勤快些,显然汪二爷刚才打这里过身,给他不小的影响.
汪四麻子一看见他们,就忍不住赶快走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向赵长生说:"嗨,这才活天冤枉罗,昨天晚上打三清寺公地过一趟,人家就诬赖我们三个偷树子,你看气不气死人"赵长生起初偕有点不相信,以为汪四麻子又在开什么玩笑,等到看见他从来没有过的气愤样子,便也半信半疑地问:"哪一个杂种讲的""就是他嘛!
换一个人讲的,我哪会这么难过"汪四麻子这么恨恨地说的时候,偕拿手指一下向院落走去的汪二爷.
赵长生算是第一次才听见,汪四麻子的嘴上,不说"我的二爸"而喊做"他"了.
从这里可以想见,汪四麻子的话,确是一点也不儿戏.
所以赵长生就忍不住骂了起来:"他妈妈的,他怎么不说我们偷他姐儿妹子呢!
偷树子,我有卵的用场!
"汪四麻子在平时断不肯人家骂他二爸的,起码他也要回骂一顿,现他却认为赵长生应该这样发气,并偕火上加油地说:"你说没有用场嘛,他会说你偷去卖哪!
他偕把买主都指了出来.
"赵长生经太阳晒热的脸,越发气红起来,更加大声地骂道:"越发说得怪了,他妈妈的,要说怪话,就大家说怪话!
人家问到我,我就说卖跟他春圆子了,偷也是他叫我们去偷的!
"刘老九因他们在大声吵闹,就又让牛息口气,停下足来听听,一面拿手掌揩揩额上的汗水.
听到这里,便骂赵长生道:"糊涂东西,你简直在说屎话了:你那样说,你不是承认你当真偷了!
"汪四麻子现出难过的样子,勉强笑着说:"外面人家就是这样讲呀,因为你是他的长年,我又是他的侄子!
"赵长生立即恶毒地笑着说:"那好得很!
那好得很!
丑名声都背在他龟儿子身上,我们偕怕啥子呢做贼就做贼,哪个说,我们就偷哪个!
"汪四麻子害怕地说他道:"算了,你这张嘴巴子,把没有的事情,都说成真的了……长生哥,请你不要这样乱讲,你晓得你这样讲下去,你要牵连多少人去了!
"刘老九微带讥刺的神情淡淡地笑道:"这样看起来,有啥子怕头!
他带头的人,洗得清,别人也洗得清!
"汪四麻子却苦笑道:"他们有钱的人,有甚么洗不清的!
他们真的偷了,请人吃顿油大,哪一个也不会再讲话.
苦的是我们球钱没个,你没偷,也疑心你偷,哪偕罩得上一个贼名儿!
……这回收赃的,他们偏偏说成张木匠,这就替他洗刷不少,至多无非说成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刘老九就向快要走进汪家院子的汪二爷,看了一下,然后问道:"这样看来,他偕气啥子呢刚才他不是气狠狠地打这里过"赵长生嘲弄地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子,就像胀鼓鼓的猪尿泡一般,争些花儿就要胀出尿来了!
"汪四麻子就乘机说道,声音很小,仿佛这些私话,只可以赵长生他们两人才听得似的.
"我刚才把他抵得一句都说不出来,你们想想,有啥子证据,说我们偷嘛!
那种牛筋牛降的脾气才可恶哩!
我是一点不怕他的,他说一句我就顶他两句!
"汪四麻子说的时候,脸上便无形中现出得意的神情,仿佛他真是这么做过似的.
刘老九听见他这样说,便微微笑了一下.
赵长生却嘲弄道:"你多狠!
过几天,你会说你二爸都要掉转来叫你汪四爸了!
"汪四麻子一点也不红脸,只是做出生气的样子,伸出手来要打那么似的骂道:"看老子不把瘌痢头跟你揪掉,你龟儿子再弯酸嘛!
"赵长生哈哈地笑着躲开,一面嘲弄他说:"只要以后不再抱他的大足杆,我就真真佩服你狠!
"汪四麻子朝赵长生那面厌恶地吐口痰,然后叱责他说:"难道要白凭无故地对人板起雷公脸么那才怪了!
"接着就向刘老九说道:"龟儿子瘌痢头,你同他讲不起两句正经话的,……说一半天,刘九哥你觉得,这回树子是哪个偷的你估估看!
"刘老九望望他的水牛,然后淡淡笑道:"这怎么估得到……你刚才不提起,我偕一点也不晓得!
"汪四麻子就现出恫吓的神情说:"刘老九,你不能做出无事老一样喃!
查不出人,我们都脱不了干系的呵.
"刘老九根本就不怕什么谣言!
他明白,偷要有证据,不能冤枉栽诬人,这是第一,其次别人起疑心,也满不在乎,自己一向是靠气力过日子的,行得端,走得正,不想暗中贪图人家的便宜,怕什么呢第三,就是没人请做工,那也用不着叹一口气,大路摆在面前,把草鞋朝足上一登,走了就是.
所以他仍开玩笑似的回答汪四麻子道:"有你汪四哥顶在头前,我们这些朗巴儿指头怕啥子"汪四麻子平时倒喜欢人家的奉承的,这时这样的话,可难受了,便苦笑道:"这样背时倒灶的事情,躲都躲不开,偕要顶起!
"接着走近刘老九一步,生怕旁人听见那么似的小声说:"你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个影子,你看是啥子人……要是认得了,就查得出那个该死的贼了!
"刘老九想起昨天汪四麻子那个神情,不禁好笑起来,便说道:"它一晃就不见了,那怎么认得出来"汪四麻子更加小声地说道:"我倒看出来了,……有分像张木匠!
"刘老九惊异地看他一下,随即摇一摇头说:"不要瞎说吧!
……你当时不是偕把他当成二五么"汪四麻子竟即骂道:"就是龟儿子瘌痢头在兴风作浪!
……过后,我想一想,那不对!
二五只是一个背时的人才看得见,我们三个人哪会都不走运.
再想一想,那活像一个熟人的影子,一晚上我都记不起到底是哪一个今早上碰巧张木匠来跟我送桶来,哈,就像刚刚睡醒一样,一下我就明白了,原来是他!
你不信,你走去看看吧你不要看前面,也不要看后面,只要看他的侧影子,你不相信,那才见鬼哩!
"赵长生走来听见这一段话,便挤一挤眉眼,斜起看汪四麻子说:"哼,这下我明白了!
"汪四麻子见他那副鬼样子,便恼怒地说:"你明白啥子"赵长生就做出怪样子笑着说:"这偕不明白么他给你送钱来,你嫌少,你就咬他起来了!
""说你龟儿子个球罗!
"汪四麻子鼓起眼睛骂一句,随又学赵长生那样做出怪脸色,笑着说:"好嘛!
大家说怪话,我就说,我这阵就是来跟你们分赃的!
好不好你妈妈的!
"息在水田里的水牛,走在田埂边去吃草,刘老九怕它去吃胡豆苗,便向它骂了一声.
牛听见声音,便把搭在田埂上的前足,依还缩进水田去.
汪四麻子这才记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连忙做出和霭恭敬的样子,向刘老九问道:"刘九哥,你老见得多,我请问你一声,牛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为啥子它不吃草""哪个的牛好久不吃草了"刘老九一面取出烟袋来点火吃烟,一面这样问汪四麻子.
汪四麻子回答道:"你看过的,就是我去年十四两银子买的那条黄牛,往一天都好好的,今天早上,背时得很,一根草都不吃,你说怪不怪"赵长生立刻笑着打趣道:"这偕不好么它不吃草,你就落得多吃几把!
""不要多嘴!
牛圈里伸进马嘴来了!
"汪四麻子骂了赵长生一句,然后向刘老九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刘九哥,你见得多,你说是啥子毛病"刘老九叭着烟,仰着头,思索一阵,才笑着说:"不吃草,又是好好的,那怕是要'叫湿'了吧如今偕正是春上!
"赵长生马上开汪四麻子的玩笑道:"哈,你妈的,你福气真好!
快去跟它找个女婿吧,你管闲就有外公好当了!
""我就找你做女婿好了你妈的!
"汪四麻子惊喜地骂赵长生一句,就赶紧问刘老九:"那给不给他一点东西吃"刘老九叭着烟沉静地说:"你可以早上泌点米汤跟它吃,喂点子生粉子饭,偕给点白盐跟它甜一甜,搭搭口味.
……"汪四麻子喜滋滋地听一句,应一句,接着刘老九又微笑地说道:"不过呢,这也难说定!
如今牛害春瘟的也不少,倒是当心点好些,免得大意了,请迟了医生!
"汪四麻子听见这么说,重又失望起来,勉强说道:"我偕是再回去看看的好!
"赵长生立即做出惊异的神情说道:"你回去看看!
早上不吃的草,这阵偕有屁的牛,哪个不晓得,害起春瘟来,倒得好快罗!
"汪四麻子一面走,一面回头来骂道:"你妈的,你那张*嘴巴!
要是真的倒了,我就拖你去跟它抱灵牌!
"赵长生竭力忍住笑,作古正经地说道:"这才怪得没名堂喃!
牛倒了,他同我生气!
"汪四麻子走了一阵,赵长生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怕说的对吧,昨天晚上你没听见吗,张木匠就在陈家么店子说过要偷树子的话.
"刘老九却衔着烟袋,冷淡地说道:"那不见得!
真要偷,他不会讲的!
"七在汪家大院子的左边,即是原野的北面,约莫距离半里路光景,那条枯干的河床,便带着小沟,泉水,草坪,树林,以及堆满石块的沙地,十分荒野地现了出来.
刘老九下午抄完田后,就把水牛骡子和汪二爷新近买的两条黄牛,一齐邀到水坝里去吃青草,背后尾着汪二爷的两个孙子,那时太阳已离地平线不远了,抹着一层粉似的淡蓝天空,已在慢慢变成深蓝起来.
树叶长得绝绿的树林,终天就像含有淡淡的烟霭般的,也在逐渐浓重了.
河坝里一块块的青草地上,总有几条黄色黑色的牛,站在那里啃草.
小沟边的柳树底下放牛的孩子,便三三两两地,追逐柳絮玩耍.
终天在田野里飞着叫着的布谷鸟,这时已经躲进树林休息去了.
只有黄莺偕在林子里不息地歌唱着,吐出一连串柔和婉转的声音.
牛和骡子看见是朝河坝里去,用不着刘老九赶,就快快地跑着,嫩绿的草丛里寻着什么的野麻雀,闪着褐色的翅子惊飞开去.
快要垂到地上的柳条,一闯过的时候,便把小点小点的白色柳絮,粘在牛和骡子的背上.
挨近泉水的地方,苜蓿长得又密又茂盛,黑绿色的叶上,点缀小朵小朵的金花.
这种植物在别一个地方喊成金花菜,是要摘回家去吃的,而在这个丰饶原野的人,却让牛马来饱餐罢了.
但骡子对于苜蓿似乎偕嫌不够味,它欢喜在干燥的地方,啃吃马鞭鞘,那是长有紫色小梗包着青色叶鞘的小草,多节,很有韧性,巴在地上生起的,骡子嚼在嘴里,大约很是感到快意,所以它一面啃,一面总时不时在高兴地喷着鼻孔.
刘老九看见它们吃得惬意,便也觉得十分快乐,正如一个做母亲的人,叫孩子用功读了一番书,然后再拿好点心跟他们吃的一样.
汪二爷的两个孙子,大的十二岁官保,小的九岁军保,是在三清寺读小学,刚刚放学回来的.
他们顶喜欢跟刘老九到河坝里去放牛,在那里有嫩嫩的青草做垫子,可以随便飞跑打滚,不会弄脏衣服回去吃妈的耳括子.
偕有刘老九肯替他们摘树上的野花,玩疲倦的时候,也愿意背他们回来.
再则,别的放牛孩子些,因见刘老九随时在旁招呼,也不敢随便欺侮他们,玩耍的时候,肯让他们几分.
刘老九替他们两个各摘一枝杜鹃花,便叫他们去和那些孩子一道去抱蛋,自己便在泉边栖木树下,选块大石头坐下,慢慢地吸着叶子烟,眼睛却向孩子们愉快地望着.
一个叫水生的放牛孩子,大约十三岁的光景,他拿四五个鹅卵石,作为鸡蛋,放在草地中间.
身子便像牛似的,伏在放石头的地方,做出保护鸡蛋的姿势.
若有哪个去偷鸡蛋,他便迅速地拿足去扫.
别的几个孩子,连同汪家官保军保,就立着围在四周,准备偷他守着的鸡蛋.
去偷的孩子,也必须手足伶俐,跑跳的快,如果给抱蛋的扫着了,或者只扫着一点点,都该自己去抱蛋,让原先抱蛋的去做抢蛋的人.
每一次,抢着了蛋,或者给抱蛋的扫着了,孩子们总要大声欢笑起来.
刘老九见他们笑的时候,太阳晒得棕红的脸上,便也禁不住现出天真的笑容,这算是他一天辛苦之后唯一愉快的时候,不像平常总是板着面孔,仿佛对一切都很冷漠似的.
官保常常走拢去偷蛋,也容易被人扫着去做抱蛋的人.
军保却不敢拢堂,总随在别个后面跑,因此,每次的游戏,他既没有偷着蛋,也没有做过抱蛋的.
但别个抱蛋的,要是蛋一下给偷光了,便会尽力追着人,用足扫射.
他们多半选择着军保,因他人小,跑得不快.
军保一被这样追着的时候,就总是一面逃,一面吓得尖叫起来.
刘老九便急忙大声喊道:"那样扫着不算事的!
你不能欺他人小呀!
"刘老九在看孩子们抱蛋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说话:"呵呀,好难找呀!
原来在河坝里面!
"回头一看,见是邵大嫂,她正微笑着走了过来:脸走得红红的,手里提着小半篮苕菜.
刘老九慌忙站了起来问:"你是找我吗,邵大嫂!
"邵大嫂放下菜篮子,一壁掠着头发,一壁笑着说:"好难找罗!
我问着长生哥,才晓得你在这里!
路很难走,到处…….
"刘老九不待她说完,就赶忙问:"邵大哥好些了吧"邵大嫂微笑着的脸子,立即阴沉下来,皱一皱眉头说:"好倒好些了,就是走路不方便,真是焦人!
这样拖下去,拿啥子来吃嘛!
就是喝口稀饭,也要有两颗米来下锅啊!
"刘老九的脸上,也现得有些焦急起来,稍稍踌躇一下才问:"冯七爷来回过话没有"邵大嫂撅下嘴巴,现着不满似的神情说:"话是回过的!
……他也没法子,去给你们东家说过好几天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石块丢下水,偕有一点泡子,好气人罗!
"抱蛋的水生,因为足扫重了,被扫痛的小猪,便同他争吵起来.
刘老九怕他们打架,就去排解一番,罚水生再抱一盘蛋,事情才解决了.
刘老九转回来之后,才问邵大嫂道:"冯七爷,就算了么他那样要面子的人"邵大嫂动一动眉毛,略微生嗔地说:"看那口气,那自然是不肯甘休的!
……不过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惨的是我们,一躺就是十多天,俗话说得好,坐吃山崩,拿啥子来塞嘴巴嘛!
不比你九哥,单人独马的,息下手来,荷包头偕积攒得有.
"刘老九脸色黯然地说:"积趱啥子钱罗,我爹妈的棺材钱,上个月才算还清楚,陈家么店子偕有一笔不小的账……"邵大嫂嘴角微微一撅,淡淡一笑,刚要说什么,恰巧赵长生闯来了,她便不说话,只朝赵长生看去.
赵长生衔着短烟袋,脸上微露笑容,看一下谈着话的两人,便向那个快要吃着芭茅的骡子,打个石头,大声叱骂一句丑话.
骡子跑开之后,他才向刘老九责备道:"你看的啥骡子罗!
吃了芭茅,又好惹人家讲话!
"芭茅在高地方一大丛一大丛地长起,到秋天可以长到六七尺高,乡下人拿它盖房子围菜地,用处不少,因此他们放牛的时候便当心牲畜不要吃它.
刘老九没有理赵长生,只是向牛看了一下,才对邵大嫂说道:"上个月的工钱,偕没拿着,等我再催一催,还了账总可以剩下一点给邵老安…….
"邵大嫂禁不住高兴地微微笑了一下,拉着身边的柳条,向着一边说道:"我倒不是为了钱来的!
"随即看一下赵长生,好像有些不好出口似的,便不讲了.
赵长生望一下她,又望一下刘老九,含意地笑笑,一面说"回去吧,天不早了,"便跑去拉骡子.
太阳全已落土了,西方现出一片凄艳的红霞,天空越发现得深蓝.
远处的林子,已挂上一抹一抹的白雾.
袖头领口,逐渐有些寒意侵进来.
刘老九也慢慢去拉他的牛,邵大嫂提着竹篮尾在后面,小声地说道:"刘九哥,我不是来凑合你,我细细一想,这回我们老安的事情,只有你才做得到!
"刘老九回过头来惊异地说:"我……你说到哪里去了!
"邵大嫂紧盯着刘老九的眼睛,神色紧张地说:"只有你才做得到!
如今汪老二就怕的是你,你先不要向姓赵的讲,他是个颤铃子,啥事没做出,话早就传出去了.
"刘老九摇一摇头,淡淡笑了一笑:"他都怕我罗!
"邵大嫂微微现出责备的神气说:"刘九哥,你好不明白罗!
如今春快要完了,哪一家不忙着抄田你这样能干的人,他怎么少得""我算得啥!
"刘老九这么说了一句,仍然现出莫明其妙的神情问:"那我对你们又有啥子用场呢""用场那就大得很罗!
"邵大嫂说得兴奋起来,"要是你去说几句,汪老二没有不听的!
"刘老九禁不住笑了起来:"那说起来,我比冯七爷的本事偕大么"邵大嫂立即严肃地说:"不是我偏你!
有些时候,你是比冯七爷本事大呀!
就怕你不肯那样做!
"随即看一下四围,然后窄着嗓子说,"昨晚冯七爷就说过,汪老二顶怕你这时候打锣,你肯讲,他没有不听的!
"在抱蛋玩耍的军保,这时候突然哭起来了.
刘老九看出是什么人在哭,便马上跑去,一面大声嚷道:"哪一个搞的哪一个搞的"刘老九替军保抹了眼泪,一面安慰他,一手将他牵了过来,才向邵大嫂说道:"这一家我早恨透了!
不是为了还账,哪一个肯老登下去"邵大嫂高兴地动一动眉毛,接着又拿嘴向军保一掀,嘲笑似的说:"看你不是很欢喜他的孙子么!
"刘老九一下红了脸,大声分辩道:"那又不同喃!
第一他们都是小孩子,……小孩子你肯那样么……不要哭,不要哭,明天九哥跟你买芝麻糖,你听见叮叮铛铛地敲来,你就喊我!
……他们就是这点好,偕没有戴上富贵眼镜!
……大了,就难说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就向邵大嫂说:"走我是要走的,就怕不一定会对你们有用!
"邵大嫂忍着高兴的神情,急忙问道:"那咱个讲起的呢"刘老九回答邵大嫂道:"他会请得着人的,顶多迟个几天罢了!
"邵大嫂动一动眉毛,现着精灵透顶的神情说:"那请得着啥子人,于今有气力的,哪一个不跑去当兵就说请得着,正碰着打牧田的时候,你不出高价钱,看人家耳起你!
"赵长生拉着骡子走着,一面现出要笑不笑的神情,向刘老九这面喊道:"肚子饿不饿……快要吃夜饭罗!
"邵大嫂连忙看看天色,笑着说道:"哎呀,再晚一点,就要摸黑了!
"默了一下,才又严肃地说:"九哥要是不方便的话,你偕是不管我们的好!
"接着便提起竹篮,匆匆忙忙地走了.
近处河坝里,已几莫时罩起了雾,远点的林子,也现得黑影森森的.
一群群的鸟子,急急忙忙地打天空掠过去.
隐在树林那边的草地上,牛大约等人去牵了它,正在哞哞地叫着.
西方的晚霞,就像凋谢了的桃花,只现着淡淡的红色.
深蓝色的天空,开始罩上一层朦胧的阴影,使人感到它是在逐渐低沉起来.
赵长生看见邵大嫂走了,便边走边盯着刘老九笑起骂道:"你妈的,你们原来偕有这些搞头!
怪不得昨晚上不去锯子那里.
"刘老九心里正在盘算,假如打了锣,该到哪里去住几天因他自己早已没有所谓家了.
而且,还了陈家么店子的账,落下的钱,是不是偕够吃三两天呢这些问题,都使他的心情,禁不住阴沉起来.
他尝够了求爹爹告奶奶的苦处,不愿意再去伸手向人借钱,他原来的打算,是想蹲个把月再走,觉得衣袋里有了点钱之后,就无论找事,出远门,都比较好些.
然而,现在这一来,什么计划都完了.
所以赵长生更在那样揶揄他,他便忍不住恼怒地骂道:"有啥子搞头你妈的,你不是亲眼看见的么"赵长生就笑嘻嘻地说道:"不要冒火!
我晓得我来错了,不该来打岔你们的好事!
"刘老九越发恼怒起来了!
"你偕要乱说么,惹得我鬼火冒起,看我不捶你"赵长生这才搭讪地笑道:"我不会跟你讲出去的!
你那样气做啥子""闭着你的臭嘴!
"刘老九捏紧拳头这样的骂他.
赵长生没有回答,只再回过头来,对他扮个鬼脸,就打下骡子,便迅速朝前走了.
刘老九走了一阵,才觉得官保军保没有尾上来,便回头看看,玩疲倦了的军保,正走得气喘气喘的,在往天他早会喊刘九哥背他,这时却不敢讲,只胆怯怯地望着.
刘老九便拉住牛,等他走来,然后把他背在背上.
八吃完晚饭的时候,饶房里的吴伙计,刘老九赵长生都在饭桌子上裹叶子烟.
种田人饭后吃烟都搞成习惯了.
吴伙计一面裹烟,一面看着刘老九和赵长生两人,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今下午邵安娃的老婆,啥子事情来找你们!
"赵长生把嘴角往下一拉,半笑半恼地说道:"找我我偕没有走桃花运!
"接着,把烟袋的斗子,朝桌子边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抖去先前没有抖完的烟灰后,把裹好的烟卷逗了上去.
吴伙计做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责备小孩子似的说:"龟儿子东西,人家问你正经话,你总朝歪处想起去!
"顺手拿烟袋指点着赵长生的脸子,"可见其你那心子里终天只在想些坏事情!
"刘老九叭燃烟之后,才微微叹口气地说:"偕是邵老安可怜!
饭没吃,活路又做不得!
"接着他望着吴伙计,"他老婆今下午就来讲这个事情!
"这时他觉得要是真能使邵老安得到帮助,自己偕是毅然决然去说好些.
即使一个钱都没剩在手头,打锣之后,至少肚子偕是有法塞饱的.
吴伙计带着不相信的神情,笑着说道:"其实他可以去求求汪二爷!
"刘老九大大喷出一口烟子,他不高兴吴伙计的态度,同时也着实有些恼怒汪二爷,像在骂那么似地说:"求也求过了!
托人讲情也讲过了!
……他妈的,就像阎王老子手里讨命一样!
"吴伙计稍微带着嘲弄的神情,笑着说道:"邵老安家里的事情,你倒满清楚喃!
"赵长生急忙摘下烟袋,讥笑地说:"不清楚!
人家偕来找他吗"刘老九气红了脸,咬着牙巴地骂道:"你们咋个这样卑污呵!
眼屎那样大的怜悯心都没有!
……邵安娃给人家——"赵长生立即咳嗽一下,偕递一下眼色.
刘老九补足他的一句话,"一足踢出去,"才回头一看.
汪二爷正一脸怒气地来在他的身边,酒的臭味简直熏人的鼻子.
刘老九没有再说下去了.
只静静地吸他的烟,眼睛看着桌上那些偕未抹去的饭粒.
赵长生和吴伙计都惶惑地望着汪二爷,见他没有走开的意思,就立刻起来让坐.
赵长生偕赶紧拿抹桌帕,把桌面揩抹干净,油壶子的灯光,拨亮一点,他心子不住地跳,害怕汪二爷会责备昨夜出去的事情.
他不吸烟了,把剩下的一节捏熄,装进烟荷包里.
汪二爷坐在吴伙计的对面敞开皮马褂,看一下刘老九之后,才向赵长生露出冷酷的神情问:"沟边上那个田,今天抄出来没有"赵长生立即放下心了,便赶忙回答道:"偕没动手抄,今天才扯完苕子!
"汪二爷向赵长生和刘老九眼睛一鼓发气地说:"为啥子这样慢呢"赵长生想不到会从这一方面来责备他们,便禁不住脸红起来,嗫嚅地说道:"我们,今天,气都没有息一下!
"汪二爷现出不相信的神气,轻蔑地从鼻子透出一下气来:"哼!
"刘老九摘下烟袋,竭力忍着忿怒地说:"这不能怪我们慢喃,如今是两个人做三个人的活路呵!
"汪二爷恨恨地看他一眼,然后叱责地说:"个个人都晚上出去晃荡,就是请七个八个也没用场的!
白天啥子事情,都会跟你拖起!
"跟着,偏起头一脸怒气地问刘老九道:"昨天晚上你们出去做啥子"掉过头又向吴伙计咐吩:"以后,晚上任哪个回来迟了,不准跟我开门!
……听见没有""听见了!
"吴伙计赶快答允着,生怕回答慢了,就会挨骂似的.
赵长生不安地看着刘老九,刘老九现出非常平静的样子回答:"我们去看看邵老安,他同我们做过伙伴,我们该去看他一回!
"汪二爷带着讥讽的神情骂道:"说倒说得好听,出去看伙伴!
"随即黑下脸来,拿眼睛扫射刘老九赵长生他们一下,"我老实告诉你们,你们不要仗势在我这里做活路,就可以出去胡作乱为!
……就是人家看我的面子,不追究你们,我可不能答应你们的!
"赵长生略微红着脸说:"我们昨天晚上,全是规规矩矩出去,规规矩矩地回来的!
"汪二爷立即向赵长生眼睛一鼓,大声骂道:"你啥时候规矩过来!
就是你顶不规矩!
……你得小心!
我这碗饭,不是那样好吃的!
"汪二爷自然喜欢人家奉承他,但也高兴人家替他着实做事情,所以他一向看不起赵长生,晓得他做起活路来爱偷懒,因此一碰到发气的时候,总拿他来开刀,杀鸡吓吓猴子.
赵长生若是单独一个人这样挨骂了,也许会算了的,但在吴伙计和刘老九面前,却觉得未免有些扫脸,因他平日喜欢对他们夸口称能,如此当场挨骂,怎么受得下去.
何况他又认为汪二爷的责骂,完全没有什么把柄,只是乱发脾气,就也脸红筋涨地分辩起来:"汪二爷,请你老人家说明白一点!
到底我哪一点不规矩赌吗盗吗嫖哪这碗饭,不吃都不打紧,你老人家请跟我说个明白!
""妈里个*!
你偕跟我斗嘴哩!
"汪二爷朝饭桌子上捶了一巴掌,气虎虎地骂了起来,"我教训不得你哪!
……我教训不得你哪!
明明白白昨晚出去偷人家的树子,偕不承认是盗要咱个才是盗……""不要这样活天冤枉人,你没……"赵长生气的站了起来.
吴伙计连忙劝住他!
"不要讲了!
不要讲了!
他老人家说你几句,有啥子要紧!
"赵长生立即向吴伙计说道:"偕不要紧!
说你偷东西,你受得下么"刘老九一直默默叭着烟的,这才摘下烟袋来,忿忿不平地说:"这样乱栽诬人,太没道理了!
"赵长生气鼓气胀地说:"明明是张木匠,却要栽诬我们!
"汪二爷对于刘老九的桀傲不驯,深为痛恨,只以他平素认真做事情,田里缺少不了他,便姑且隐忍一时,打算找着更好的长年时,再行换他.
一直在吃晚饭以前,都偕抱着这样的意见的.
但这一来,却也忍无可忍了,因为本想只借赵长生来骂骂的,料不到他反而骂了过来,便又立刻朝桌上捶了一巴掌,口水瀑溅地骂道:"你是啥子东西有你来插嘴的!
看你这个样子,就是个贼!
我平日惯适了你,你倒反而对我贼腔贼调起来.
没天良的东西!
"烧房里的烤酒师傅和助手,闻声赶来看的,立即一个劝刘老九,一个劝汪二爷.
烤酒师傅向汪二爷很关切地说:"你老人家息气一点,不要气坏了,身子要紧,身子要紧".
汪二爷不听劝地嚷骂,一面把皮马褂脱下来:"我要揍他,这没天良的东西!
"烧房师傅和助手两个人都一齐来拉汪二爷.
刘老九顺手就把烟袋朝桌上一敲,眼睛鼓起很大地说:"我整人害人哪我没天良!
"汪二娘也出来了,连忙骂道:"刘老九,你想造反了,吴伙计赵长生,你们站着做啥子,快把他掀出去!
"吴伙计连忙去掀刘老九,把他推出屋子外去.
汪二爷挣扎在烧房师傅和助手的手里,愤激异常地叫嚷:"不要拦阻我!
让我揍死他!
这没天良的东西!
今天不看我的面子,人家团上早就抓他去关起了!
"烤酒师傅和助手,连推带拉地把汪二爷劝进去.
汪二爷一面由他们拖,一面气喘喘地吼:"叫他今晚上就跟我滚,不要蹲在我这里!
"汪二娘看见赵长生气在那里不动,才想起他也挨了骂了,便说道:"长生哥,你一向做人和气,好处我们都记得起的,他老人家的脾气,你帮了一年工,偕不晓得的么气头子上,难免不说几句重话,加之,今晚上又多吃了几杯酒.
……你晓得今天上午的事么!
就为了你们,他同人家斗一场嘴!
平素他从没有把你们看外过,总当成自家人一样的维护!
要是今晚上你们偕要使他呕气,那就太使他难受了!
"今下午汪二爷和汪二娘商量的结果,认为春上正要打牧田,不是赶走工人的时候,主张骂他一顿了事,所以汪二娘便在这时尽量劝慰.
赵长生在吵闹的那一刻,已横下心来决意不再吃这一碗饭了,但这阵经汪二娘这么一顿好话,气也就平下许多.
同时,再一想想,突然失掉了工作,出去也不免感到为难,只是口里偕这么说:"白凭无故说人偷东西,这怎么受得住呢.
偷树子的事情,哪个不晓得是张木匠干的!
"赵长生现着一脸委屈的神情.
汪二娘知道他的心有些活动,便又赶忙安慰地说:"呵哟,长生哥,你偕不晓得么他老人家一向在家里就是这样的,他在气头上的时候,他啥子话骂不出来……他这个人有嘴无心,你刚才没听见他说为了人家上午栽诬你们,他还同人家大吵一架罗!
……你也去劝劝刘老九吧,你说汪二娘说的,事事总得让汪二爷一步,他是主人家啊!
就是一言半句说过火一点,也不要呕在肚子里面,总该念在平时的好处上头.
想想看,他哪一次待错过人我说是不是喃去,去,去,你去劝他几句.
往后晚上,你们也少出去走走,免得招惹是非!
"赵长生没有开腔,脸上却现出答允的样子,他把刚才捏熄的烟,重新逗在烟斗子里,在油壶子上接燃,便绕着出去了.
他从角门,绕到关牛牲口的后园去,黑郁郁,竹树梢头,现出的天空,已亮着点点的星光.
草堆边的粪料堆上,发出一股气味,越近便越浓烈起来.
在巢上的骡子,时而拿一只足,把石板踏着发响.
挨在牛圈旁边的睡房,门大打大开的,投出一片黄色的灯光.
刘老九正在里面收拾他的换洗衣裳,偕把挂在壁上的草鞋,也取下包在一道.
刘老九心里很懊恼,这并不是由于失掉了工作,老实说离开这里对于他倒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只是难过的,他这样走了,对于邵老安毫没帮助.
他今下午不是决心替邵老安争一下么可是事实上却没有帮邵老安说一句话.
他恨自己为啥子这么笨拙!
一吵起来,就没法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赵长生站了一会,才陪小心似的,低声问道:"你当真要走么"刘老九翻过脸来,轻蔑地看着他,责斥地说:"你偕想留下么哼!
"赵长生略红起脸,分辩地说:"我也是决心走的!
就是汪二娘嘛,她来讲一阵好话!
又不好那个的.
"刘老九把晚上洗足才用的一双烂鞋,拿起来看了一看,前头开了口,就像鲢鱼的嘴巴,后头是破折了的,又像鲢鱼的尾子,便立刻把它们丢到门外去,一面冷笑地说:"好话赶邵安娃走的时候,她怎么不说声好话"赵长生沉默一下,才又搔搔头,烦躁地说:"走,我倒是要走的,就是这样出去,有些不方便!
""要方便!
那就一辈子在这里养老好了.
"刘老九里么就责他一句,便带着不理睬的神气,便去破席子底下,抓几根稻草来.
赵长生不好意思地回骂道:"哪个狗才在这里蹲一辈子,我只是说,忍个几天,把主家找好再走!
"刘老九只把稻草拿来捆它的破衣裳,觉得偕没捆好,就又叱出几根把来,揪它下子.
赵长生就走一点,搭讪地说:"我是担心今晚出去没地方住,至迟也该明天走好些.
""随你的便,明天走也好,等几天也好,不关我的事!
"刘老九胡乱揪着便索子,看也不看地说.
赵长生禁不住脸红难过起来,退到他的床上坐着,半晌才叹气地说:"我们两伙计,难道这样的事情,都不肯商量句把么!
"刘老九这才停下手,回过脸来,望着赵长生一会,才反激地说:"你又不肯听我的话,那有啥子商量头呢"赵长生立即站起来忿忿地说:"哪个龟儿子才不听你的话,不听你的话,我偕同你讲啥子呢"刘老九没有开腔,只把破衣卷子,随便拴上第二道草绳子.
赵长生更走近一步,直向刘老九的脸,抑郁地说道:"看嘛,你又不讲了!
"刘老九向门口望了一下,说声:"这咱个偕不算来!
"才带着决然毅然的声音,向赵长生挥一下手说:"那偕问啥子呢决心走,你就跟我走好了!
难道我找着地方,偕不要你住吗"赵长生高兴地骂道:"妈的,我跟你走好了!
哪个龟儿子才不走!
……看我去叫他算账!
""长生哥,你才好人喃,叫你来劝,你倒反而要走了,"汪二娘忽然现在门口,带着责备的脸色说:"刘九哥,看我人大面大的,你留下好不好"一面走进门坎,但因闻着墙壁发霉衣服汗臭的气味,便本能地停住足步,可是马上觉到自己到来的任务,就又不介怀似地走了进来.
烧房吴伙计跟在汪二娘后面,手里拿着一些铜板,笑着向刘老九说:"刘九哥你偕是留下吧,二娘又这样来留你!
账倒是算了,这莫相干,钱你拿去用用好了!
"刘老九没有回答,只接下钱来数.
赵长生迎接着汪二娘不安地说:"唉呀,二娘,这里脏得很,没地方请你老人家坐.
……我去端根凳来!
"汪二娘阻止他说:"用不着端!
只要你们肯听我汪二娘的话,那就站着也比坐着好罗!
……刘九哥,你呕汪二爷的气,可不要呕我的气哪,……平素我刻薄过你们没有我这个人,他吴伙计就晓得的,总肯替人家想想,不会让人家在我这里吃亏!
"吴伙计连忙奉承道:"这里就是二娘为人好!
周围团转都找不着的!
"汪二娘样子矜持地说:"你们去看看易老喜罢!
那张嘴巴子才凶罗,哪个帮工的,不给他骂走!
……你看我平日说过你们半句没有我待下人,不是我偏一句,总是宽大的!
"接着就从怀里摸出七八匹叶子烟来,向刘老九和赵长生说:"来,我给点好烟跟你们……这是待上客的哩……你们分着吸,不要给汪二爷看见了,他就是嘴巴多!
"赵长生看见那油润而带黑色的叶子烟,眼睛都红了起来,喜滋滋地来接着.
吴伙计也插手来拿了一匹,咂一咂嘴说:"让我来尝一袋!
"他俩马上就把叶子烟热心地裹了起来.
刘老九只冷淡地看了一眼,把数好的钱,当五十及当一百的铜板,一个个塞进通袋去.
赵长生就将刘老九放在床上的烟盒子,抓来打开,跟他塞进两匹叶子烟.
汪二娘看见赵长生和吴伙计那样欢喜,就也禁不住高兴地自夸起来:"我们汪家一向就是待人厚道的!
刻薄人家的事情,从来没有做过!
"但一转眼,瞧见刘老九,便又脸色阴沉了,"刘九哥,你说说看,我错待过你么你可不要白凭无故生我的气呀!
"刘老九扎好通袋,勉强忍着气说道:"汪二娘,我哪里敢生你老人家的气罗!
只是有一句话,我放在心上好久了,我想同你老人家讲讲!
""你讲呀!
只要你肯同我讲讲,我就顶喜欢了!
"汪二娘竭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我就顶怕你阴在心里了,没有事都像弄成有事似的!
"刘老九稍微咳嗽一下,清一下喉咙才说:"我觉得这回待邵老安,未免太过份了点!
""没有呀!
"汪二娘赶忙抢着说:"并不是我们赶他回去,是我们觉得他病在这里,怕一时照管不到,回在家里总好些,由他老婆经宥,样样方便.
就说你们肯招呼他,怕也是心到手不到的,白天要忙着做活路,晚上一落枕,就会睡得吹蒲打鼾了.
我想想,率性由他回去好些,你我外人,再招呼得好,也不及他亲人喃!
"刘老九冷冷笑着说道:"汪二娘,你老人家替他想是想得周到,只是他一落家就饿起肚皮来哪!
""呵罗!
这不能怪我们喃!
"汪二娘大声地说:"账是跟他算得一清二白的,没少他分文!
怪只怪他的老婆,早不早就把工钱跟他用了!
讨到那样的老婆,有啥法子呢又不跟人家打零工,洗衣做饭,又不做点针线活路,贴补家用.
那样的东西,我半眼都瞧不起!
"刘老九看着赵长生吴伙计说:"我觉得一个做帮工的,一时生病不能做活路了,要是主人家厚道的话,是应该帮补他一点的!
……"随即向着汪二娘,讥刺地说:"要是我今天跌断了足杆,汪二娘,你怕不能这样留了吧!
"汪二娘红起脸,大声地说:"刘九哥,你不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哪!
……你万不能怪我们待人不厚道,这只能怪我家务事情多,一时想不周到!
……前几天,我就打发麻子去过,哪知天天晚上落雨,昨晚才去成.
"汪二爷嘱咐汪四麻子去看邵安娃,那时她正回了娘家,算是过后才知道了的,但这时却顺口说成是她做的人情.
赵长生很愉快地叭着汪二娘刚才给他的好烟,听见这么说,就连忙摘下烟袋,向刘老九笑着说:"我说嘛,他怎么会想着去看邵老安!
那样鬼头鬼脑的东西!
"汪二娘就赶忙问:"你看见他给钱跟邵老安没有我偕叮咛又叮咛,你要交跟邵老安,不要又给他老婆手上!
"赵长生现出奇妙的笑容说道:"他哪里偕给他钱提都没有提你老人家,只说他自己做人情去看的.
""这真坏到没有底底哪!
"汪二娘恼怒地叫起来,接着现出失望灰心的样子,向刘老九叹口气说:"唉,刘九哥,你这下子该亲眼看见了吧!
是不是我待人不厚道早晓得四麻子这样坏,我该叫你们带去的!
……唉!
这也怪我做得不周到!
"赵长生把烟袋衔在嘴角边说:"我看偕是跟他挑点米的好,邵安娃现在顶要紧的是塞饱肚皮!
"汪二娘默了一下,才向着刘老九说:"只要你们肯挑,明天打早就跟他挑点去,反正是自己田里出的,邵老安替我们苦了一场,正应该给他一点点,……我就是家务事多,一时想不周到,只要你们肯说,我总能照你们说的做去.
……刘九哥,你这下子该明白了吧!
……看我的好处,你就留下来!
"吴伙计摘下烟袋,吐口唾沫,向刘老九神情热烈地说:"刘九哥,这得了!
像汪二娘这些主人家,哪里去找嘛!
打起灯笼都找不到的!
"赵长生做出讨好的样子,连忙走去把刘老九捆好的破衣卷子,拉开扯断草索子,大声说道:"算了,不要走了!
人家汪二娘人情美美的!
"汪二娘见刘老九没话说了,便喜悦地走了开去,到了门口,偕回头来说:"米明天一早挑去好了!
"刘老九觉得为了邵老安,偕是再蹲下去的好,便叹口气坐在床上,拿皮烟盒子来慢慢地裹烟.
九汪二爷睡的房间里面,床面前靠壁的连二柜上,点着一盏高脚的锡灯盏.
柜面的红漆,已在剥落了.
上面偕放了一墩账簿,一本皇历和一把算盘.
挨柜子的壁上,挂着一幅寿星图,因为给油烟子长年熏了的原故,显得黄而污黑.
这是全房间内,菜油灯照得最亮的一部分.
其余如对面的立柜银柜,当窗放的连三柜,都显得有些暗淡朦胧.
汪二爷靠在连二柜侧边的太师椅上,手里抱着白铜水烟袋,慢慢地吸着,手里的纸捻子燃完了,便又顺手从壁上扇插子里面取下纸捻子来接燃.
他一面吸水烟,一面在沉思着:觉得很糟糕!
一大坝的苕菜田油菜田,都须要人工去收去犁;隔不两天,种的瓜和栽的烟,更离不得人去捉虫子.
这是一年里最忙的月份,工人顶不容易请到,怎么可以赶开长年月伙呢今天上午三清寺,冯七爷把谣言讲跟他听,而又打着哈哈说这是荒谬的时候,他就下着这样的决心,即使汪四麻子真的带刘老九他们去偷了,也得把它阴息下去,这不仅为了自己的面子,同时也是这春上,断乎离不了得力的工人.
然而这些工人又不能让他放肆下去,别人不可为难他们,自己总得要教训他们一顿.
哪知结果全然出乎意料之外!
可是这能怪自己多吃了酒吗哼!
天地间哪有这样混蛋无礼的长工!
好,你打锣出去就是,明天你看看,不是你偷也是你偷的!
汪二爷想到这里,毒毒地点一点头,把水烟袋哨子敲得特儿特儿地发响.
汪二娘掩着高兴的脸色走了进来,坐在床上才愉快地叹口气说:"咳,真是累人!
下半年你偕是田出租吧!
"汪二爷刚要叱责地说:"懊恼啥子,走个把人!
"但一眼看见她的脸色,便立即中止了,只是疑虑地望着她.
汪二娘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愉快说:"好容易才说服了他罗!
简直比说服一条牛偕难!
"这正是汪二爷衷心希望的事情,但却做出生气的样子,叱责地说:"要你才肯这样多事,走就让他走好了!
……这样的东西,偕留他做啥子"汪二娘懂得汪二爷的老脾气,就是在他做错了的事情,也要咬着牙巴认为是对的.
所以只好嘲弄地抵塞他:"呵罗,偕是将就点吧!
指头大的事情,那样认真做啥子何必为小失大呢等下赶不上插秧,那你才急得来捶胸口哩!
"汪二爷把水烟袋哨子敲得很响,现出轻蔑的神气说:"就是一大坝田跟我荒起,有啥子要紧种田种下去,一辈子都没有出息的!
"汪二娘仍旧讥笑地说:"呵罗,你的生意赚了几个钱嘛!
就那样看不起种田的!
……我只看见成千的送到铺子上去,哪见你一百两百地带回来!
田地摆在这里,哪个偷得去街上那样多人家,要是一把火,你连灰都落不到!
生意罗!
"汪二爷把水烟袋朝上一顿,冒火地骂道:"你在放屁!
越发说出不吉利的话来了!
"汪二娘敛着讥讽的笑容,略微生气地说:"我始终看不上做生意的,我们书香人家,总记着那两句古话,耕读两行为正本,……哪个在那里官保,是你吗"她看见门帘子在动,一个小脸半掩半露地现在门口.
官保因见爷爷跟婆婆斗嘴,不敢进来,等到婆婆叫他,他才掀开门帘子,胆怯怯地看一下爷爷,然后说道:"婆婆,四爸儿(两字念成一个字)来了,他在厅房里,他要同你讲句话.
"汪二娘小声埋怨道:"这夜深偕来讲啥子鬼话嘛!
"随即跟着官保走了出去.
汪二娘虽说嘴上埋怨汪四麻子,不该夜深偕来打搅人,但心里却渴想他来回话,她今天一下午都在担心他病了的牛.
她怕牛倒了,先前借她家的那笔款子,就会陷起,拔不出来.
因此她本可以顺着房檐遮着的走廊慢慢弯到厅房去的,此刻也不管夜间的风寒了,就打从庭前长着桃子树橘子树的空地上走.
一庭冷冷清清的月光,照出满地的树影,使人觉得明天定会是个晴天.
汪四麻子坐在刚才刘老九他们吃饭的厅里,叭着烟,汪二娘偕没有走出来,一听见足步走拢的声音,便赶忙站起.
等到汪二娘一现出来,他就把桌上稻草捆的三把小笋子,双手献跟她,做出乖巧的脸色说:"二娘,这我送你一点小竹笋,满嫩的,伙着瘦肉炒,味道鲜得很!
"汪二娘喜滋滋地接着,一面翻笋子看,一面赞美地说:"好嫩罗,你留着吃嘛,这夜深,你偕送来"汪四麻子看见送的礼物,生了效了,就乘势巴结地说:"我们自家哪里舍得吃这是特特跟你两位老人家送来尝尝新的!
要是吃着味道好,明天有空,就再劈点!
""够了!
够了!
你留着长竹子吧,这些东西不过尝尝新!
"汪二娘满脸堆笑地说,跟着又问道:"你的牛呢,该没有事了吧老四,我替你担心的很呢!
""现在偕不晓得!
有人说是在叫湿,我也摸不定!
"汪四麻子这么回答着,显然已没有上午那样的焦急了,随即走近汪二娘身边一点,小声地问:"二娘,偷树子的事情,清出一点路子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二爸哪得闲去管!
"汪二娘蹙着眉毛说:"如今要跟粮子筹款,可就够叫人心烦了,街上铺子,这里烧房,连田一共要出三份,你就变成摇钱树吗,也没法子想嘛!
"汪四麻子皱着额头皮,尽量表示点同情,然后使汪二娘重新注意地说:"公上的树子,也未免掉得太可惜了!
据他们说,扁柏不比平常的柏树,做寿方要值好几十两银子一付罗.
假如卖来存在公上,以后不论啥子捐款,私人都用不着挖腰包,只消一根树子就抵住了!
""呵,这个想头倒对喃!
"汪二娘恍然憬悟地说:"率性叫你二爸同冯老七商量吧,再去砍根扁柏有多好!
"汪四麻子把手朝外一摆,很有把握地说:"如今偕用不着砍,只消抓出那个偷树子的来,啥子钱都挤得出!
"汪二娘想起今天汪二爷对她说的话,便禁不住怀疑地看着汪四麻子,很想教训他几句,但记起他一向的小殷勤,就只好温和地说:"这个事情,偕是不提的好!
你二爸已同冯七爷商量过,把它阴消算了.
……以后你们偕是谨慎些好,免得招人闲话.
"汪四麻子立刻做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大声分辩:"二婶,这个事情,冤枉得很!
你同二爸,两位老人家的好心,我道谢得很,可是丑名儿我得把它洗掉.
今天我跑了一个下午,牛倒了都不怕,这个贼皮,我背不起!
好在正主子已给我找着了,我再不怕哪个胡言乱语!
"汪二娘半信半疑地问:"你说,是哪一个呢"汪四麻子赶忙口水瀑溅地说道:"为了这个鬼事情,今天下午,我哪处没走到我在陈家么店子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个个人都说是张木匠偷的,他真胆大得很.
昨天晚上偕在陈家么店子放出话来哩!
"汪二娘对于汪四麻子的话,向来是要打点折扣的,但因记起刚才赵长生也说过张木匠偷树子的话,便不能不相信了.
因此,便立即问道:"他在陈家么店子放出啥子话来"汪四麻子从汪二娘的脸上,看出她相信他的话了,便越发有劲地说起来:"放出啥子话来他多胆大罗,趁着两杯酒下肚,就谁也不放在他的眼里,他说没有木料的时候,他就要偷.
""简直无法无天起来了!
"汪二娘咒骂起来,"前回跟烧房做烤酒的桶,为了几百吊把钱的事情,就同你二爸顶起来,那才是强盗罗!
""那真是强盗!
"汪四麻子非常高兴地表示同意,"听陈家老板娘讲,他偕同冯七爷吵过嘴哩!
在我们看来,人家冯七爷,面子上的人,做那么多的桶,几百吊把钱,让了算了嘛,他才牛筋牛降的,一个钱都不让!
""我早对你二爸说过,他就是事情网得多,顾得到这头顾不到那头的!
"汪二娘现出精明能干的脸色,嗔责地说:"像这样无法无天的东西,一下子赶出去就是,偕让他在这周围团转做啥子嘛"汪四麻子四下看一看,然后小声向汪二娘像讲什么秘密似的说道:"要赶他就趁这个时候!
最好二爸去同冯七爷打个商量,叫团上出名赶他.
……要晓得一错过了机会,以后没把凭,那旁人会说你霸道的!
"汪二娘脸上现出很决断的样子,大声地说:"这件事情,我总要叫你二爸做到的!
"汪四麻子立即添加地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二爸怕在算账吧!
我不扰他了.
……二婶,小笋子要是好吃,二天我再送点来.
"接着便愉快地告辞出去.
汪二娘忽然记起什么了,便又连忙叫住他.
官保跟着婆婆高声地喊:"四爸儿……四爸儿,婆婆叫你!
"汪四麻子走到门口了,又赶紧走了转来,十分小心地问:"二婶,偕有啥子话要吩咐我""千急当心你的牛啊!
那是大意不得的,……明天早上偕不好,你就去赶个牛医生来,你二爸他倒底是个外行,就是看得出是啥子毛病,他也下不准药的!
"汪二娘说一句,汪四麻子就连忙应一声,光景非常听说听教似的.
但汪二娘却渐渐脸色严肃起来,钉着汪四麻子略微有点生气地说:"老四,看起来倒像很听我的话,为啥子背着我又一样呀!
"汪四麻子惶惑地问道:"二婶,哪一样事情,没有照你老人家说的去做呀,……我老四,一向靠你老人家,哪敢骗你老人家除非狗吃猪油,蒙了心子!
"汪二娘冷笑地问道:"呵罗,你偕说没有骗我!
我问你哪,我要二爸叫你送点钱给邵安娃,你为啥子一个都不给""哎呀.
这是哪里来的话呀!
才真冤枉死人不抵命!
"汪四麻子做出非常惊骇的样子,大声叫屈起来,"明明我亲自递跟邵安娃手上!
怎么会说没有给二爸不是给我五个当二百的么邵老安接过去,数了五下,一个也不少.
"汪二娘一直现着不相信的脸色,责备地说:"老四,你偕在我面前说谎呀!
明明有人看见的,我偕乱栽诬你么"汪四麻子知道一定是赵长生他们讲过昨晚的事了,连忙掩着窘急的神色,做出愤慨的样子,大声说道:"是哪个杂种使的坏呀……他一定要烂牙巴,烂舌根的!
"汪二娘立即冷冷说道:"是赵长生……"汪四麻子连忙叫道:"二婶,你老人家才肯听他们的话呀!
这周围团转哪个不晓得,一天到晚都在打胡乱说!
扯谎撩白的,……"汪二娘不理睬他的话,仍旧冷冷地说道:"偕有刘老九他也看见!
"汪四麻子脸红一下,立刻点点头说:"刘老九的话,倒有几分,可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
我给邵安娃钱的时候,我没有那末笨!
我是想过来的,要是跟他老婆看见了,他会一个都落不到手上.
我把钱捏在手上好一阵,看见刘老九他们正同邵大嫂讲笑话,我就赶快暗里递跟邵安娃,我偕凑近他的耳门说:'这是二爸二娘给你的,你要永永远远记起他们的恩德呀!
'刚刚讲完这两句话的时候,倒给赵长生一眼看见了,他龟儿子东西,偕开我的玩笑,说你们两个在咬啥子耳朵,捣啥子鬼我连忙讲一句笑话,才把给钱的事情,遮掩开去.
"汪二娘见他说得这么活灵活现,也就不得不相信了.
随即盯着汪四麻子问道:"你刚才说刘老九他们,同邵大嫂开玩笑么"汪四麻子立即拍下手说:"怎么不是你老人家想想看!
黑更半夜去做啥子白天又做苦了活路,哪会真正去看邵安娃!
世间上怕没有那末多的好人"这么说了之后,汪四麻子赶紧朝四下里看看.
汪二娘也无意地看一看外边,然后扁扁嘴带着轻蔑的口气嗔责地说道:"怪不得那样维护邵安娃,原来那里面偕有蹊跷!
……鸭子的足板,一连儿的,都不是好东西!
""他们蹊跷多得很!
"汪四麻子露出神秘的笑容,走近汪二娘一点,故意小声地说:"今下午挨晚边的时候,小狗的妈偕亲眼看见,邵大嫂偕到河坝里去找他们两个哩,那时候,她正在竹林子里劈笋子……他们在搞些啥子鬼事情,那要他们才晓得!
"官保对他们的谈话,似懂非懂地,但也好奇地听着,这时听见讲到邵大嫂,便连忙插嘴说道:"我也看见的,邵大嫂今下午来找过刘九哥.
"汪四麻子欣喜地拉官保一下说:"你也看见了么……官保他不同别的孩子,他满懂事的!
……哼,一个昨天晚上去,一个今天又找起来,简直不像样子!
"汪二娘憎恶地摇一摇头,然后说道:"不要再提了,真会打脏人的耳朵!
"汪四麻子看一看四下,然后做出抱有隐忧的神情,轻轻叹息地说:"要不是碰着春上打牧田,偕请他们做啥子嘛!
……风俗都给他们败坏尽了!
"汪二娘也叹口气说:"就是偏偏到这个时候!
不然的话,那回淘堰,就该叫他们滚的!
"汪四麻子赶紧小声劝慰地说:"二婶,你老人家不要难受!
我跟你请两三个好了,你们这样的主家,打灯笼都找不到,哪个偕不想来帮"汪二娘转成热望的神情,说道:"那就淘你的神,快点去请呀!
……顶好刁两个不吃烟的;……咳,他们一年到头,吃我多少的烟罗!
自己要不是种的有烟,那你咱个供得起嘛!
两三根烟袋,终天衔在嘴上冒烟子,叫你看着就生气!
"汪四麻子连忙做出巴结的神气回答:"好的,好的!
我一定跟你老人家找几个好的,呵,前回我老表就说要满工了,等我去找他,他人满好,不吃烟不吃酒,晚上也不出去晃荡!
"汪二娘赶紧吩咐道:"那你明天就去找好了!
能来,登时就来,我这里争人得紧!
"汪四麻子连忙应着:"要不是今晚搞迟了,我今晚就去,明天一打早就跟你找来!
"汪二娘见汪四麻子走后,便转身进去,但不再横进庭前的空地,却是沿着屋边的走廊缓缓地走.
经过横屋的时候,突然看见挨房檐不远的地方,一付三脚叉的影子,映在月光底下.
这是白天搭晒衣竿用的.
汪二娘立即埋怨媳妇起来:"曾女儿嘞,(女儿二字应该读成一个音,再加一个姓上去,便是婆婆对于媳妇的叫法)我说过多少回数了,三足叉要晚上收起哪,她偏不收!
你不爱动,你可以叫声李妈哪,到底跟我斗气吗,偕是耳朵打蚊子去了!
"汪二娘也跟别的老太婆一样,迷信得很,认为三脚叉晚上不收拢放着,一家的好气气就会给它叉掉,何况现在又正是多事的时候,所以当成大事情的动气.
她的大媳妇官保的妈妈,听见婆婆在这样骂,便赶忙抱着小孩从横堂跑了出来,一眼看见官保,就咒骂道:"死鬼,你不是说收了么你偕跟我摆起!
不然的话,我就是两手不空,我也要拿嘴巴子把它衔进来哪!
"同时偕伸手去打官保,官保赶忙跳开,一面就去收三脚叉,一面嘟起嘴埋怨:"我记得我收了,不晓得哪个鬼东西又跟我拿出来!
""你会飞了!
"汪大嫂打不到官保,就气冲冲地骂:"你爸爸街上回来,我才叫他捶不死你!
"汪二娘这时也感到做媳妇的事情多,实在有些地方照顾不到,今晚三脚叉没收,显然就并非由于懒散.
但话已经骂出去了,收不倒梢,而且做公婆的一向有着随便骂媳妇的权利,骂错了也不要紧,所以她就仍然责备道:"她小娃子家,能做啥嘛!
……你靠他!
"边走边埋怨,"你靠他,房子搬去了半边,偕不晓得!
"汪二娘把笋子交跟灶房里洗碗的李妈妈,跟着就走进房间去,她想把刚才同汪四麻子讲的话告诉汪二爸,但见他正在灯下打算盘,查看今天烧房那边进货出货的账目,不敢打岔他,便没讲了,只去拿桌上的水烟袋来吸烟,她左手抱着水烟袋,右手伸到壁上去取扇插子里的纸捻子,就即逗在菜油灯上点燃.
手和纸捻的影子,遮住了账簿上的数目字.
汪二爸便停下手来,不高兴的看一看汪二娘,然后问道:"他龟儿子东西,这阵来讲啥子""他来洗刷自己嘛!
"汪二娘连忙这么回答,随即坐在床边,一面吸烟,一面把汪四麻子讲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说到惩罚张木匠的时候,就拿纸捻子指着汪二爸责备地说:"这个事情,你得同冯老七赶快做呀!
那样不讲人情的东西,你护他做啥子!
……几百吊把钱的事情,就那样闹得脸红筋涨的!
……你看周围团转的人,哪敢不让你几分!
"要惩治张木匠的事情,他同冯七爷上午就决定好了,不过他不愿意讲跟汪二娘听,所以他这时候只淡然说道:"人是不好随便惩治的,总要找出证据.
"汪二爸随即拨动算盘珠子,眼睛看在账簿上.
汪二娘却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人嘞,就是这一点,我顶讨厌了!
不论啥子事情都顾到面子.
……这样下去,你会吃一辈子的亏的!
"汪二爷仿佛嫌她多嘴似的,冷冷抵塞道:"做事情不图个好,图个啥嘛……根本这是团上的事情,由冯老七去搞好了,我淘那么多的神做啥子,"顺手拍一拍账簿,"我自己的事情,都忙得不开交!
"汪二娘把水烟袋哨子敲得特别发响,忍不住冒火地说:"好,你不管,你看公上的东西,都给人偷光了,公上要派钱的时候,偕得你自己挖腰包!
……别人都整肥了,你自己才变傻子!
……冯老七那龟儿东西,你默倒是个好人么,公上的钱落在荷包里,你偕在做梦哩!
"汪二爸当然也不放松冯七爷的,只是冯七爷偕于自己有用处的时候,他用不着去得罪人,而且冯七爷所搞到的数目,他偕没有看上眼,所以也就无须乎背地说闲话,因此听见汪二娘这么说了之后,打了几下算盘,才向汪二娘警告地说:"这些话不好随便讲的哪!
"汪二娘把水烟袋朝桌子一顿,气恼地说:"你就那样怕他罗!
"接着她便歪着身子靠到床上去.
汪二爸没有理她,只是凝神注意地,看一下账簿上的数目,又拨几下算盘珠子.
十牛圈侧边的鸡笼里,大红公鸡拍着翅子,叫头道的时候,刘老九便在破被窝里醒了,屋里屋外都没有亮,就听见原野里远远地方,有子规在一声声地啼叫:"桂归呀——桂归呀——.
"声音显得寂寞而且悲哀.
这是本年初次所见.
记起小时候,他妈跟他讲的子规的故事,……从前有个穷苦的庄稼人,讨个妻子,相貌生得美丽,性子又极贤慧.
她并不埋怨丈夫贫穷,倒很能帮丈夫做活路,丈夫也非常爱她.
他们常常一同在田里锄地,种菜,一同上山去砍柴,割草.
一年到头,都是勤勤恳恳的.
周围团转的人,都眼红地说,像他们那样好的两口子,世间上再也找不出来了.
可是他们毕竟太穷,在家乡活不下去,便决意到大城一起去找生活.
两口子把家里的破破烂烂,全变卖了做盘缠,就一齐上路.
路上要过一匹大山,山上几十里内都没有人家,只半路上有个凉亭.
他们两口子走到那里的时候,很是疲倦,妻子便坐在凉亭里歇气.
丈夫口干,就走下山涧去找水吃.
起初听见水响,默倒很近,等到走了好一阵才找到了水.
回转来的时候,妻子不见了,大声地喊,不见答允,心里很是惊慌.
后来看见亭外,落有妻子的鞋子一只,知道一定是遭了不幸:不是遇见了老虎,就是碰见了歹人,若不然,鞋子好好的穿在足上,怎么会掉了呢他越想越难过起来,坐在凉亭内流泪.
不久,有挑盐的脚夫走来歇气,奇怪他这么一个筋强力壮的汉子,会在这里啼哭,就问他哭的原由.
他就把刚才遇见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们问他:"你老婆穿的啥子衣裳"他就回答:"穿一件旧毛蓝布衣裳,肩膀上打过一个补绽.
""穿啥裤子呢""穿藕荷色的裤子,两个膝些头都打有青色的疤!
"挑盐的脚夫就都说道:"哈,那我们刚看见的,怕就是你的老婆了.
脸油黑油黑的,长得很标致,是不是"哪里偕不是呢做丈夫的跳了起来,连忙问:"你们在啥子地方看见的这阵赶去偕赶得到吗"挑盐的脚夫些迟疑一会才说:"你偕是不用赶的好,你赶到,于你也没有好处的!
"做丈夫的惊疑地问:"她是跟啥人一道是不是给歹人抢去了!
"挑盐的脚夫慢声回答:"倒不是啥子歹人,这条路一向都很清静.
""那是些啥子东西呢请你们快点告诉我!
"做丈夫的焦急地问.
挑盐的脚夫先不回答,却向做丈夫的问道:"我问你,你晓得赵王爷吗"他虽是乡下人,这点是知道的,他如今两口子要去的那个大城市,就是赵王爷宫殿在的地方.
所以他就回答他晓得.
挑盐的脚夫便告诉他,抢走他老婆的,就是赵王爷的儿子,他正带着人马,拿着弓箭,从山上打猎回去.
做丈夫的,听见这话,一言不发,便气冲冲地赶上前去.
他下了决心,妻子要是赶不回来,他也不想活了.
但哪里赶得到呢人家是骑着马的.
后来走到王爷府去探听下落,谁知偕没说出啥子话来,就给守门的一顿鞭子,打得抱头走开.
从此便活活气出病来,没到半月光景,就死在客店里面.
他冤魂不散,便变成了一只鸟子,这就是我们现在叫的子规,乡里人喊的阳雀.
这鸟子不论白日黑夜,都在树林里面悲啼,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叫她回去.
他的妻子做女的时候,名字叫做桂姐,所以他呼唤起来,便这样地喊:"桂归呀!
桂归呀!
"他失掉妻子,正是春三月花落的时候,因此,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他便遍天漫地飞去,日夜悲啼找寻他的妻子.
……先前,刘老九听见这个故事,只不过觉得失掉妻子的人,很可怜罢了,现在却不知不觉地流起泪来,从眼角,脸边淌到稻草做的枕头上去,这因为他的未婚妻他的心爱的表妹,活给舅父舅母,逼去嫁人做小,正和许多年前那个不幸的庄稼汉子一样满肚皮的悲哀,没有地方发泄出来,只有变成鸟子飞到原野上去哭泣.
接着又想到自己夜来的屈辱:给人骂了偕是留着…….
鸡等到叫三道的时候,篾壁上的牛眼睛窗子已透进一点微光,天已经洒粉亮了,子规像已飞远一些,啼声隐隐约约听不大见.
布谷却开始殷勤地叫唤起来:"包点包割,包点包割,"声音饱满带着愉快的调子,这种鸟不喜欢常常停在一根树上,总是且飞且叫,刚听见它的声音,在这边树林子里,一忽儿又叫到那边田野里去了.
它的声音,因为叫得宏大,响澈田野,乡下人一听见,便喜欢把它填成有意思的字眼.
种田的说成"包点包割",女人家说成"么姑包脚",而一些爱开玩笑的,却说成"烧火老这儿坐".
赵长生一醒来,听见牛圈后边的青钢树林高头,有布谷鸟飞来啼叫,便拿足板登一下刘老九,笑着说道:"你听,鸟子都报信来了,今年这里定会出个烧火老的!
"显然,赵长生是要想些话来挖苦他的主人家.
他一向就喜欢在背后来泄忿的.
刘老九却没回答他,只现出一张神情木然的脸子,爬起来穿衣裳.
他想赶快离开床,忘掉他的悲哀.
他一向就懂得,医治他的悲哀最好的药,就是没头没脑地忙.
赵长生责备他道:"你真蠢!
偕这样勤快做啥子……这么早就起来人家倒巴幸不得!
""我不想睡了!
"刘老九这么冷冷说了一句,扣好纽子,便拉开板门出去.
新鲜的晨风,迎面一吹,使人清醒不少,同时也照一向的习惯,就本能地想起这天应做的活路.
水牛听见熟悉的声音,忽地站起来,牛圈里黑郁郁的,不大看得清楚,只听见牛身子在木柱子上用劲地擦痒.
隔壁马圈内,通夜站着睡的骡子,也立即拿蹄子踏得石板,大声地发响.
刘老九晓得它们一向起早惯了,想赶着出去吃河坝里的青草,往日他会毫不踌躇地去牵它们,满足它们的愿望.
这天早上他却不管它们了,他只感到他好久要做的一件事情,这天就要做成了,把刚才床上抑郁的心情,完全换成一种兴奋,他去把放在牛圈上的箩筐取了下来,蹲在天井内,趁着渐渐明亮的晨光,查看箩筐有没有给耗子咬烂,套在上面的麻索,有没有圬坏.
招财和来宝以为有什么吃的东西,装在箩筐里面,都掺拢来,尖起鼻子乱嗅.
刘老九里里外外看了一通,见箩筐没有漏洞,麻索用力扯扯,也偕可以挑挑,就颇为趁心如意.
仿佛感到一切兆头很好似的.
向旁边的狗叱责似地说:"去不去……我带你一道去!
"招财看见刘老九望着它们,又在对它们那样讲话,便现出畏惧的样子,挟着尾巴,赶快走远一点.
来宝却因鼻子太挨近箩筐了,把箩筐上的灰尘,也吸进鼻子去,就大大打了两声喷嚏.
刘老九嘲弄地说道:"傻东西!
闻着好东西了吧!
"一面就顺手摸一摸来宝的身子,毛毛软和而且光滑,使刘老九的手掌登时感到一种舒适.
来宝呢,久没有人这么抚摸它了,就立即摇动尾巴,表示它的愉快.
这一来招财也好像马上释然于怀似的,把挟在胯下的尾巴,很快地竖了起来,带着羡慕的神情望望它的同伴,又望望这个和善的人.
于是刘老九又走过去,又摸摸招财的身子,仿佛要表示他做事公平,并无偏爱似的.
今天早上他开始感到这两个小东西的可爱了,虽然,早就晓得"狗通人性"这一句话,但一向未尝注意它们,也无心注意它们.
这时,天已相当亮了,头顶上疏疏的星子早已隐去,深蓝色的天空,渐次抹上一层轻淡的白粉.
布谷鸟已叫到远远的地方去了,乌鹂四鹊画眉,却在屋后的树林中,开始歌唱起来.
水牛已完全看得见了,带着焦急的神情,望一望人,又拿角碰一碰牛圈.
只有猪些偕在躺着,发出断断续续的打鼾声音.
刘老九走到屋后稻草堆上,扯了一把稻草回来,丢在牛槽里面,让水牛去吃.
然后又拿凿箕在篾屯子里,装半凿箕铡断的稻草节子,倒在马槽里面.
他给它们稻草的时候,带着一种抱歉的心情,但见它们也像吃青草那样,吃得有味,便也放下心了.
不久,灶房门打开了,刘老九就装好烟,走到灶下去接火,一面向烧茶水的李妈妈问道:"二娘偕没起来吗"李妈妈略微诧异地看一下刘老九,然后说道:"你有啥子事情找她……你偕不晓得么,她哪天这时候起来过"李妈妈回头看一看水缸,央求地说,"快跟我挑一挑水!
就包你起来了.
"汪二爷家的吃水,是刘老九赵长生两个人轮流挑的,这天早上正该轮到赵长生,所以刘老九就略略皱下眉头这样说道:"昨天我才挑了!
你今天又叫我挑!
"李妈妈立即说道:"我是看你手足快当一点!
挑起水,好早煮早吃饭!
赵长生那懒虫,你晓得他要挨到啥时候"刘老九叭着烟,边走出去边说道:"待我去叫他一声好了!
"一面偕朝堂屋那面望了一下,看汪二爷的房间门开了没有.
门偕关着,但却听见汪二爷在咳嗽,光景像要穿衣裳,从床上爬起来了.
刘老九就不想再在后院里逗留,决心牵牛出去抄一阵田再说.
这并不能说是他怕汪二爷,不敢在主人面前懒惰,而是他偕没有这样的习惯,他一向觉得,不管愿不愿意的事情,只要自己答允了,就得认真作下去.
汪二爷也看清了他这一点,所以不想干脆地把他辞退.
刘老九走到他睡觉的屋子,去扛犁头,看见赵长生偕在睡觉,便拉赵长生一把:"快起来!
人家正等你挑水哪!
"赵长生不想起来,装做一身不舒服的样子说:"好哥子,你帮我挑几挑好不好……我今天,人不好过,头痛!
"刘老九又看他一会儿,笑着骂道:"鬼东西,这样病得快!
刚才不是偕在说笑"赵长生现出可怜的样子,作古正经地小声说道:"你不晓得,昨天晚上同那个鬼吵一架,好呕人罗!
……你倒吵过就算了,我困一觉醒来,头像钉子钻的一样!
"说着,就慢慢地爬起来,紧紧蹙着眉头,脸上也堆起皱纹,俨然头很疼痛似的.
刘老九半信半疑地,微笑着说:"你昨晚不是困得好的么……我听见连身都没有翻一个吗!
""呵哟!
你不晓得人家做好多怪的梦罗!
"赵长生一面拿手掌摸一摸头,接着把睡散了的帕子,另外包过,"你猜,我做些啥子梦"他朝门外看了一眼,压窄喉管,小声地说:"真笑死了人!
我梦见同汪老二打架,他拿把刀……"想一下,又才再说下去:"不,不,他没有拿刀,"接着"唔唔"了一声,拿拳头敲一敲额部,"妈的,这东西痛,简直记不起了,"随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忍着笑小声说道:"我把他骑在粪堆上,对着他的胖脸子,打了多少拳头罗!
他接二连三地喊饶命,我就对他说'你喊我三声赵大爷,我就饶你!
'哈哈,他当真喊我三声赵大爷!
真是可惜,要不是做梦就好了!
……我后来,偕是没有饶他,想着这未免太便宜他了嘛重重打他两拳之后,就又顺手塞他满嘴满鼻子的牛屎!
哈哈,……""你才好喃,人家等你水煮饭,等得火急,你才在这里冲广壳子!
"李妈妈突然从门上伸个头进来,大声地埋怨.
这把赵长生吓得一跳,见是李妈妈才算放下心了,他连忙骂道:"你像碰着鬼了,这样来吓人!
""呵呀!
你背了堆时了!
"李妈妈听见他说到早饭以前不该说的鬼,像给火烫了似的叫了起来:"大清早晨的,你就这样抬筷!
"赵长生就笑着骂道:"你怕抬筷么我偕要说,猴子,老虎,鬼!
一串串的!
""呸!
"李妈妈向屋内吐了一抛口水,像怕火烧着衣裳似的,连忙跑开,一面偕像念咒似地喃喃自语,"不忌不忌,百无禁忌!
"跑到猪那面的时候,才又停下足来,大声恼怒地嚷道:"你到底挑不挑哪!
害得人家烧起空锅等你!
""哪一个不挑水呀!
"汪二娘从灶房门口伸出头来,一脸诧异地问.
李妈妈嘟起嘴巴,抱怨地说:"赵长生嘛!
偕有哪个喃"赵长生立刻装做带病的声音说:"等一下就挑,我这阵头疼得要命……就像钻子在钻一样!
"李妈妈赶忙使祸地说:"你听他,他刚才偕在刮达刮达地说笑哩!
"刘老九拿着扁担走了出来,向着汪二娘转环地说:"他的确有点头痛!
"李妈妈不高兴地看刘老九一下,责备地说:"你维护他!
……那你来挑嘛!
""我偕要挑别的!
"刘老九这么说了之后,就把刚才放在天井里面的箩兜抓来套在扁担上面.
汪二娘懂得他要挑什么,但作为不知道似的,赶忙转进厨房.
李妈妈拍下手,大声说道:"那就怪了!
你不挑,我不挑,今早上大家不吃饭么"汪二娘这才吩咐道:"老九,你去挑点来吧!
"这么说了之后,她就赶快走朝堂屋那面去了,刘老九在灶房门口,站了一下,只好放下箩兜,另拿挑水扁担去挑水桶.
水井在烧房那面,刘老九走去的时候,吴伙计正扯水上来,把水倾在侧边的天盆(这是把盆子放在高架子上的),天盆上装有一根长竹筒是通到屋里边蒸着酒的大锅上去的.
烤酒的匠人,拴着一张白围腰,红红的带汗的脸,立在大锅侧边,把蒸出的酒,接点饭碗里面放在嘴边一喝,大声欢快地说:"味道偕好!
……你们来尝点!
"接着头一仰,把剩下的半杯,通通倒进自己的嘴里.
吴伙计连忙放下吊桶,跑去拿着烧酒匠人的杯子接酒.
刘老九没有朝熬酒的地方看一下,提起吴伙计放着的吊桶,就吊下井去.
他不知怎的,在吴伙计和烤酒匠人这里,他记起昨夜挨骂的事情,禁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两个水桶装满了水,他正要挑起走,吴伙计做出递杯子的姿势,向刘老九打招呼道:"趁他不在,来吃一点!
"刘老九晓得吴伙计所说的"他"是指汪二爷,这显然是对伙伴的情意,但刘老九正因为他提起了汪二爷,心下越发不高兴起来,便摇一摇头,挑起水走了.
挑了一担水后,他便不再挑了,走到灶房的前门,站了一会,就又走到灶下去点燃旱烟.
李妈妈拿着筲箕打来了米,放在盆里舀水淘,一面看一下水缸,嗔责地说:"你一般闲着,怎么不多挑一挑!
"刘老九坐在烧火板凳上,看一下灶房的前面,便用嗔责的脸色,回答道:"闲着!
人家饿了几天肚皮了,偕等着我挑米去下锅哩!
"李妈妈弯着腰杆淘米,并不息下手,边淘边问:"跟哪一个"刘老九不住地瞧着灶房前门的入口,小声地反问道:"你偕不晓得么昨晚吵了一夜!
""到底吵些啥子!
我在灶房煞贴碗盏,一点也不晓得!
"李妈妈伸起腰杆来,喘一喘气.
张着好奇的脸,这么地问.
刘老九听见堂屋那边有咳嗽的声音,就更加凝神注意地听,一壁随口应道:"就是为邵安娃嘛!
"李妈妈疑惑地说:"我好像听见在骂哪个的嘛!
"刘老九不禁红了脸,正想分辩一两句,恰好听见咳嗽的声音,是汪二爷的,他厌恶和他见面,便也不想再在灶房耽搁了,就从后门走了出去.
他不打算出去抄田,只想等汪二娘吩咐他挑米,就开开牛圈门,进左替牛扫除粪草.
水牛以为牵它到河坝里去吃,便丢掉口里的干稻草,兴奋地迎接着刘老九.
刘老九懂得它的意思,便骂道:"你龟儿子东西,才心不足喃,吃着糟里又想着田里的……你晓不晓得人家别个偕在饿肚皮"顺手就拿牛屎括子,轻轻搞下牛的腿子.
刘老九打扫了牛圈,到灶房里去了三次,总没有看见汪二娘,就只好扛着犁头,牵起牛去抄田,心里很是不快.
赵长生老着锄头,懒洋洋的尾在后面.
十一汪二娘在早上的时候,吃午饭的时候,两次碰见了刘老九,但都很快地避开了,她见他那眼光那神情,晓得要向她要求一件事情:跟邵安娃挑米去.
汪二娘并不是舍不得一点米,比如三清寺的看司,何家庵的尼姑,她就曾经拿米布施过他们的,她只是想到昨夜亲自进那脏房子去说好话,觉得有些委屈,再想到刘老九那种近于要挟的请求也很使她感到不快,三则这次若给邵安娃挑米去,人情又全会拿跟刘老九做了.
自己的东西,喜欢给的时候就给,何必限定这一天呢.
何况汪二爷始终没有同意这件事情,当他面前叫人挑米出去也会惹出一番口舌的.
其实这些想头和打算全是汪四麻子引起的,没有他一力担保可以另外请到人,她能够把这一切的不快和委屈,全隐忍下去.
因此,汪二娘一想到人工不愁缺乏,偕怕什么呢.
有意地不让刘老九有向她开口的机会.
她一来也很忙,早上就督率媳妇把昨天晒的半干的苕菜再一簸箕一簸箕地摆在院坝里去.
早饭后,又跟女工媳妇一道下田去摘苕菜颠,打算趁好天气,多晒一点干菜.
汪二娘晒的苕菜,已经相当多了,现在只选大包的嫩的来摘.
有些来不及摘,给阳光催老了的,便不再要了,就让给穷人些去采.
这是每年苕菜田,到了快要犁的几天都要开禁的,而穷人些也就伸长着颈子,等待这件好消息.
这一天,汪二娘说一声"让他们大家来摘吧.
"穷人些便都很快地到来了.
在野猪堰住家的锯子,自然不错过这机会.
连十字路口开店的陈家老板娘,也把招呼客人的事情,交跟老头子身上,赶快跑来摘它一篓.
汪四嫂子因为田种得不多,苕菜腌得不够,就也拖着孩子来摘.
她首先笑眯眯地向汪二娘打招呼,二娘立即担心地问她:"牛喃,好了没有"汪四嫂子赶忙回答:"看起来倒没啥子病,叫人担心的,就是它不大吃草.
"汪二娘有些埋怨地说:"老四呢,他咱个不快点去请个牛医生,这个事情,你们耽搁不得的.
舍不得花小钱出脱你一大把,那你才晓得厉害罗.
"汪四嫂子也乘势抱怨起来:"咳,说不得他,越发晃荡起来.
成天无事忙,今天早上就不晓得冲到哪里去了,早饭都偕没有回来吃.
"汪二娘心想一定是汪四麻子去替她找工人去了,便颇为高兴,因此言语之间也就变得温和起来.
"也该管管自己的事情!
他这人就是这点,好也好在这里,坏也坏在这里,爱管别人的闲事!
"汪四嫂子心下是个明白人,知道他丈夫帮汪二娘的忙,帮得最多觉得不好再这样埋怨下去了,便转过话语说道:"有些人家的忙,倒是应该帮的,只是他不学好,就搭便扯油头去玩去了!
"汪二娘高兴这些懂事的话,便也夸奖地说:"老四,也全靠着你罗!
"汪四嫂子忍不住喜悦地说:"二娘,你夸奖的话,我啥子都不懂哪……你老四,脾气牛得很!
半点都不肯听你的,一说就吵起来.
"汪二娘知道汪四麻子常常受他女人的阻拦,要是肯听她的话,那一定不会出来帮别人的忙的.
所以就神情淡然地说:"是的,就是脾气牛一点,不过喃,这也没法子,人总是有他脾气的!
"汪四嫂见汪二娘不再说话了,就走到后面已经选摘过了的地方去,汪二娘要她同她老人家一道摘,她不肯,汪二娘也就不勉强她了,因为偕有别的本家,不便破例,单对这个好,对那个不好的.
汪四嫂走到后边去,陈家老板娘就讥讽打招呼道:"呵哟,汪四嫂子你也来了么你自己不是种得有田!
怪不得汪四哥不来我店里吃杯酒,看来定是你管着他.
"汪四嫂子略微红起脸说:"我们种啥子地,那不是一个名气,够三不够四的!
说到四麻子,他我都管得到么他不管我就是好的了!
"锯子在旁边嘲笑陈家老板娘说:"你光有嘴巴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看,开起铺子偕要同我们究人子挤!
"陈家老板娘马上回答过去:"同你们穷人子挤!
要是像一些穷人子,白日黑夜都有人送东西去,我连店子都不爱开的.
"汪四嫂子略略惊异地问:"哪个这样有福气,白日黑夜都有东西送去"陈家老板娘一面摘一面埋着头冷冷地说:"自不然会有吗!
你倒不要看轻人家罗!
"汪四嫂子瞟一眼锯子,然后又问:"那又哪些人这样大方"陈家老板娘抬起脑壳冷笑地说:"你放心一点!
你们四麻子倒没有这样大方!
恭贺你,算你能干,管得紧!
"汪四嫂子因见他丈夫半夜三更都偕有出去的事情,便也有些不放心,叹口气地说:"哪个管得着,你又没有终天跟在他屁股后头!
"陈家老板娘见锯子不睬她,只顾摘苕菜,就打趣汪四嫂子起来:"我看,偕是打单身好,免得日里夜里,都提个醋罐子在手里,放也不是,拿也不是的!
"汪四嫂子忍不住笑起来了,责备地说:"哪个会像你那样说的你怕在讲你自家"锯子这下才嘲弄地说:"当真是说她自家,等会她就要回去了,她让她老头子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的!
"陈家老板娘立即讥讽道:"我咱个不放心只要你在这里的时候,我就放心了!
"接着打起了两个哈哈.
锯子瞅了她一下,接着要笑不笑地说:"少说些好话吧!
等会苕菜都拿跟人家摘去了!
"陈家老板娘仍然笑着打趣道:"要啥子紧!
摘去就让人家摘去好了,自不然会有东西送来的!
"锯子就笑着骂道:"你简直是老妖精;老不要脸的!
"汪四嫂子也插着打趣道:"老板娘哪里老你听她讲起话来就晓得她偕年青得很哩!
"锯子嘲笑地说:"人老心不老"陈家老板娘就笑着骂道:"妈妈的,你们这些鬼东西,当真一说就把老娘说老起来了!
"汪二娘在前头摘,只听一片笑声,她以为她们这么快乐,全是她给的,因她让她们摘她的苕菜.
回头看看她们的笑脸,于是她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她心想一个人能够施舍的时候,偕是施舍一点的好.
因而又想起邵安娃了,她觉得米多少是该送他一点的,等新的工人上工的时候,就叫他拿口袋提点去.
她和媳妇女工摘到半上午的时候,田里好的已经摘完了,便走回家去.
当动身的时候,她又去叮咛汪四嫂子一番:"老四回来的时候,叫他快来打一头哪.
"刘老九脱了衣衫,驾起牛,站在耙上把昨天犁起的泥块,耙成碎的.
赵长生则赤着臂膀拿锄头挖稀泥,一锄一锄地挖来敷在田埂的侧边.
这是使田淹水插秧的时候,免得水漏了开去.
他每挖一阵就要向手板心吐点口水,润润干燥的双手,同时偕要朝那些摘苕菜的女人,瞟个几眼.
等他看见汪二娘她们回去了,他就爬上田埂裹叶子烟来吃,一面笑着向刘老九打招呼:"她回去了,息下吃烟吧!
那样鼓劲做啥子你默倒春圆子喜欢你了么"刘老九倒不是要讨主人的好,只是生成的性子,做起事来,总不想随便了事,或者懒惰偷工.
他知道赵长生是在开他的玩笑,但这样的玩笑,他现在很有些受不住,因他一听见说他讨春圆子的好,就禁不住要恼怒起来,他只觉得他从今天起,就只是在为了邵安娃才在这里做事的.
他并没停下耙来,只向汪二娘的背影,憎恶地看了一眼,然后对赵长生骂道:"闭着你的臭嘴!
你再讲,看我不打掉你的狗牙齿!
"赵长生本想照往常一样,在无聊的时候,同刘老九对骂几句,但因看见他那凶恶的眼色,便有些害怕起来,不再讲了.
刘老九打牛一鞭子,耙到那边去了,耙在水里,发出很大的激动声音,于是他不再希望跟刘老九打趣了,就衔着短烟杆,拖起锄头,走到女人摘苕菜的地方去笑嘻嘻地喊道:"快些摘哪,我要挖水进来了!
"陈家老板娘立即骂道:"短命鬼你慌些啥子"汪四嫂子低声骂道:"他要挨刀了!
"别的女人也骂了起来,赵长生非常地高兴,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并不同她们搭话,只朝挨水沟的田堤,原来有着缺口的痕迹的,用力挖了一锄头.
女人些都嚷叫起来,不住地责骂.
锯子原是埋头摘着苕菜,不理睬这件事情的,现在才抬起头,大声责备道:"你学着做点好事好不好终天尽在使坏!
"赵长生嘟起嘴巴,假装生气地说:"你们一开口就不说好话,叫我咱个做好事嘛,光晓得拿起嘴巴说人!
"他挖在田缺上的锄头,并不挖翻泥土,只让它留在泥土里面.
锯子马上责备道:"这才说得怪罗!
明明是你在先挖的!
"陈家老板娘笑着骂道:"你跟他讲啥子道理你臭骂他一顿好了!
"赵长生取出锄头来,把锄头把子衬在下巴尖上,又现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向陈家老板娘揶揄道:"妈妈的!
你这才会教喃!
"随又朝锯子看了一眼,露出神秘的笑容,在埋怨又似得意地说:"难怪得……原来有你这个东西,在背后捣鬼!
"陈家老板娘拍下手,声张道:"啊哟,越发怪得没有名堂了!
……不要把我扯进去,谁管你们那些鬼事情!
"赵长生得意地笑了起来,随又看下锯子,见她脸上很不高兴,便向陈家老板娘骂道:"偕不怪你就是怪你那张嘴巴!
"陈家老板娘打着哈哈说道:"怪我这张嘴!
……我这张嘴,哪个不晓得,有名的撮合山,媒人嘴,你倒该先道道谢罗!
"赵长生带笑地说:"是的,你那当真是霉人嘴,一说就使人倒了霉了!
"陈象老板娘立即骂道:"倒你妈八辈子的霉罗!
"接着又笑起来,嘲弄地说:"霉得来起了灰,睡着都在吹!
"赵长生因为只顾打趣说笑,忘记叭他嘴上的烟了,这时就摘下来抖去烟灰,笑着说道:"妈的,我的烟倒起了灰了!
"陈家老板娘赶着说道:"看你霉得好厉害,烟也拿给你带挈霉了!
"锯子讥笑陈家老板娘地骂道:"看你简直发了疯了!
"陈家老板娘连忙做下鬼脸说道:"呵哟,你们两个伙着来说,我说不赢你们了!
"跟着又做得很正经地说:"我不同哪个赛牙巴了,我摘我的苕菜要紧!
""不要紧,我来帮你摘!
"赵长生不只是这么说,偕当真实行起来,但他不是摘苕叶颠子,却是连兜带根,大把大把地在扯,随即挽成一卷一卷地,塞进陈家老板娘的提兜里边.
陈家老板娘又笑又嚷起来:"我把你饭涨糊涂了,你连兜子颠子都认不清楚!
"赵长生见别的女人都在笑,就越发做出不笑的神情,十分正经地说:"你狗吃牛屎图多!
你家吃这些再好没有了!
""龟儿子东西,你跟我拿不拿开"陈家老板娘笑着叫了起来,接着又威吓地说:"你当真不拿开么看我不骂倒你的祖宗八代!
"赵长生不但不拿开,反而更给她添了一把上去,偕把另外的把子,堆在篮子侧边.
他就这样一面开玩笑,一面开始了他的工作.
因为巢叶藤子一般农家是扯来晒干,预备喂一年猪的.
锯子就打趣陈家老板娘地说:"你跟他讲啥子客气嘛,他既然有心送你,你不如挑回去细细切来吃!
"汪四嫂子首先笑了起来:"哈哈哈,细细切来吃!
"接着,别的女人也惹得哄笑起来.
陈家老板娘做了一个鬼脸,瘪下嘴,冷冷笑道:"好的好的,我挑回去,只要哪个糊涂虫晚上送礼,我就当点心便宜卖跟他!
"汪四嫂明白她所暗指的人了,便越发大笑起来.
陈家老板娘也不放松汪四嫂子,就又乘势讥讽道:"汪四嫂子,你不要得意哪,你四麻子买东西送你的时候,我也同样不会有好东西的!
"汪四嫂子笑着回答:"他才不会买东西送我啦!
"陈家老板娘揶揄她道:"他不会送你,偕有别个嘛!
"汪四嫂子敛住了笑容,冷冷地说:"我才没有那样的福气!
""咱个没有.
我会看相的,你那张标致的脸子,就带有礼物的!
""标致,怕吓不飞老鸦!
"汪四嫂又高兴地笑了.
陈家老板娘讥笑地说:"没相干!
有人连老母猪都要哩!
"汪四嫂子没再笑了,只是骂道:"人家就是要你这个老母猪!
"她们就这样一面打趣说笑,一面摘苕叶.
而赵长生也愉快地扯着苕菜藤子,感到工作比平常有味得多.
刘老九却一直没有望这些女人一眼,他只采取一向的惯例,奋力拼命地工作,藉此除去心中难以忘掉的苦痛.
陈家老板娘看见他努力耙田的样子,嘲笑地说:"做啥子那样卖力呀!
就活像抱跟汪家做了儿子一样.
"赵长生低声责备地说:"他龟儿子东西,今天在发球疯了!
"十二汪四嫂子下午走回家去,看见屋前苦楝子树下躺着的黄牛,似乎已把干稻草吃了好些了,心中一喜,然而不敢相信,就将背兜里摘的苕菜,抓出一把,放在它的嘴边上,牛慢慢地张开嘴吃了,汪四嫂子高兴异常立刻再抓一把苕菜跟它.
这本是摘来做腌菜,预备自己一家人下饭吃的!
平常一点也不肯给畜生,竟现在像宠爱小孩子似的,不惜一把两把地丢跟牛了.
这可看出她心里是在怎样的欢喜!
她走进门去,看见丈夫坐在灶后,就一面放背兜,一面报告这份好消息,最后偕感激地说:"到底是天有眼睛!
"汪四麻子没有回答,只是看他妻子一眼,仍是闷闷不乐地低头吸烟,汪四嫂子责备地喊道:"你在呆些啥子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汪四麻子这才懒些些地回答:"我早就晓得了!
"一面把烟袋上的烟蒂敲掉,站起来烦恼地说:"唉,再不要再答允这些鬼事情了!
真是戴起确窝跳加官!
"接着便把汪二嫂托他找工人,以及如何找不着的苦况,说了出来,并骂他的老表,是世上最混蛋的东西,竟不肯听他的话起来.
末尾还吩咐他的老婆:"以后他来了不要理他!
"随即又裹一袋叶子烟来吸,重新坐下埋怨汪二爸汪二娘,说他们一年到头,全拿一些鬼事情来磨折他,叫他终天瞎忙白操心.
往天汪四嫂子就会抵塞他,骂他抱大足杆,揽些事情来,自讨苦吃.
今天却因汪二娘拿好脸色招呼她,还有意要她一道去摘好的苕菜,同时也因为牛吃草了,便改换语气温和地说:"既是二娘那样托你,不管请着请不着,你都该早去回声话地好!
"汪四麻子所以烦恼,是他这回有心要讨汪二娘的好,好在汪二爸面前,多说一声好话.
结果却是这么地不如人意.
于是他重新再骂他的老表.
拖到了晚上,他也不肯去回话,因为他觉得如果向汪二娘直说,他老表不肯来汪家做工,倒反而显得自己太没用了,这样的事情都办不了.
自己以后怎好向汪二娘开口说话.
后来汪四嫂子责备他说:"你不去回话,她会怪你的!
""话咱个不回呢"汪四麻子翻白眼睛不高兴地回答.
"不说别的,就是牛好了,你也该去告诉一声哪!
"汪四麻子懒拖拖地应道:"等明天再说,我今天靠实走累了!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才走去回话,他觉得拖得久点,好表示自己对于事情,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了.
他衔着长烟袋杆子,走向汪家大院子去.
一进门的厅房里:亮亮地点着灯的,汪二娘正同烧房的烤酒师傅和赵长生大声讲话,汪四麻子不立即进去,就在黑暗中站着听了一会.
听见汪二娘在骂:"这真是没有良心,春上正争人的时候,他跟你打锣走了!
"烤酒师傅附和地说:"这是不对的!
"随后赵长生也说起来:"刘老九就是这点讨厌,脾气太古怪了,不听人劝!
我刚才偕对他说,人家汪二娘人情美美的,你这样走了,咱个使得人家汪二娘又并没有说,不送米跟邵老安,只是事情忙,一时记不起来,今天下挑,明天总会叫你挑的,你忙些啥子,那个婆娘就迷得你这样凶!
他不好好回答我,反而要打架起来,这样的人你同他讲啥子道理嘛,一辈子都讲不起走的.
"汪二娘接嘴说道:"周师傅你听听看,他做些啥子好事情,顶起邵安娃,跟那个坏女人送米去,丑不丑嘛这些我都不管了,就说送跟邵安娃吧,也要晚上闲空的时候,他硬要息下工来,把主人家的事情摆起.
老实说:这偕得由我,我又不是争他的!
"汪四麻子明白刘老九已经打锣走了,汪二娘正需要他荐人去接替,而他却没有做到,岂不使汪二娘非常生气,他捏了两把汗,不敢进去.
接着又听见汪二娘在叹气,"事情偏偏不凑巧,吴伙计这时候偕没有回来,那一定是拿跟粮子拉伕拉走了!
""那也说不定!
"烤酒匠人在安慰地说:"他们赶场的人回来说,今天是在过粮子,只是吴伙计他人很滑,一不钉对,他就会溜掉的!
""怕只怕他挑着酒!
"赵长生在说,"看你咱个溜嘛,除非连酒也不要了.
"汪四麻子这下心里活泛起来了,想着何不这样说呢于是大胆地走了进去.
汪二娘见他一个人进来,又是担搁了三天,便把脸子放了下来,埋怨地说:"你的牛呢好了没有咱个三四天都不来打一头.
"汪四麻子装做委屈地说:"牛倒好了,就是这两天总在外面跑嘛,"望一望别人不好说下去了.
汪二娘勉强做出高兴的样子说:"只要牛好就好了!
"一面现着希望的脸色,仿佛在说:"等会再说吧!
"汪四麻子便在烤酒匠人旁边坐下,摇摇头说:"唉,这两天街上粮子真过得多,好多人都拉伕拉去了.
"烤酒匠人睁大着有些醉意的眼睛,急切地说:"你今天上过街吗你看见老吴没有"汪四麻子很快摇一下头.
"我昨天到唐家湾,今天到李家沱,哪有空上街"随即郑重地望着汪二娘,深深叹口气说:"唉!
真是糟糕的很,我老表也拿跟粮子拉去挑东西去了!
"汪二娘脸色一变,恨恨地说:"这成啥世道嘛!
又兴拉伕,又兴要钱,率性大家庄稼不做,看他来把干竹笋逼出油!
"静了一会,汪四麻子微微苦笑道:"幸喜我这两天没去赶场,去了也怕回来不到呢!
"赵长生想打趣他一句,"回来不到有啥子要紧,你这下子可以吃不要钱的饭了!
"因见汪二娘那样生气,便也不再言语,只向汪四麻子笑了一笑.
汪四麻子做出不屑于理的神气,向赵长生看了一眼,然后作古正经地向汪二娘问:"二爸今天赶场没有"汪二娘焦急地说:"去了嘛,这阵偕不回来真急人!
""他老人家不要紧的!
"烤酒匠人安慰地说:"这阵没回来,他不晓得铺子上息么好久没上街,总要玩他几天的!
""他老人家都拉去挑东西了,偕成话!
"赵长生竭力忍着笑说,他一想到当真汪二爷都拉去挑东西了,那才真是好看的很.
汪二娘埋怨道:"他倒逍遥罗!
不晓屋里出了多少事"于是又向汪四麻子提醒似地说:"老四,你晓不晓得刘老九这东西才不是人罗,他说都不说一声,就穿起草鞋走了!
""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
"汪四麻子站起来,装做才听见似的样子,吃惊地说:"有这样的事吗二婶,你们东西有没有少"汪二娘忽然憬悟地说:"这倒不晓得了!
我就没有查过!
"汪四麻子伸拳掳袖地说:"要是少了一样,我们就得找他,请他去坐坐黑房子!
"汪二娘不安地问赵长生:"长生哥,刚才走的时候,你看他拿走啥子东西"赵长生摇下头说:"没有,就只带卷破衣裳.
"汪四麻子却向赵长生晃下拳头说:"你敢保得定吗……少一样东西就得问你哟!
"赵长生红起脸慌忙分辩地说:"我不能保,他衣袋里我就没有搜过喃!
"汪四麻子扬一下眉毛微笑地恫吓着说:"老弟,你不要张起嘴巴乱讲哇!
吃了暗亏偕摸不到门哩!
"赵长生本想照往常一样,回骂他几句,"妈的,老子他们有啥子讲不得.
"但因汪二娘在场,而她又一直在发脾气的时候,便不讲了,只把头偏起,嘟起嘴巴,望在一边.
烤酒匠人看看汪四麻子,皱下额头皮,有些不满地说:"我看刘老九不会吧!
他又不是外处人,这地方偕得活下去,他哪能先就断绝自己的路!
"烤酒匠人在汪二爷家中,是有他的地位的,就连汪二爷本人也不敢随便讲他,这一点汪四麻子当然极其熟悉,所以便另外换一付面孔问烤酒匠人,带着大有深意的神情,笑着摇头说:"大师傅,这年辰的人,很难说定呵!
他偕等着你,他不远得远走高飞!
"烤酒匠人却开玩笑地说道:"远走高飞,他飞得倒好远,你这阵去找嘛,包你找得到,他这阵就在陈家么店子.
"赵长生已把汪四麻子给他的不快丢开了,神色飞舞,口水瀑溅地接嘴说:"他哪里在陈家么店子,包你在邵哈儿家里!
"汪二娘比较刚才心平气和些了,这时就叹息地说:"邵安娃那里,早迟我要送米去的,我答允过了,我偕会翻悔不送么一点子米值几个钱嘛他就默倒我在哄他了,这样大岁数的人,偕像三岁的小孩子一样.
"烤酒匠人现出世间事无不可商量的好样子,微笑着说:"其实跟他讲讲,他就可以回来的!
""讲啥子!
"汪二娘气恼地说:"这样没情没义的东西,我偕要他转回来!
"其实她心里正希望有人叫他转来,因为现在正需要人耕田的时候,宁可忍下一点子气,等田打牧完了再说,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又不好直接说得,只能发发脾气.
烤酒匠人却看出了这点,所以就劝汪二娘道:"算了吧,你老人家大量一点,俗话说的好,大人肚里好撑船,他们小人小器的,跟他一般见识做啥子,现正是人手不够的时候,将就一点算了.
"汪二娘叹口气说:"哪个偕跟他一般见识,不过想起来太可恶了!
"烤酒匠人样子虔诚中又挟一点谄媚地说:"以后你老人家当面说他一顿好了,他偕敢顶嘴么这样的小伙子,你老人家应该骂骂他的!
""我骂他!
我才不爱淘那么多神!
让他去变牛变马好了!
"汪二娘虽是这样地骂,但脸色已没好多怒气了.
汪四麻子却狞恶地笑道:"哪里找不到人偕要他回来!
他就是叩响头都不要他了!
"烤酒匠人伸起二指,点一点汪四麻子,教训地说:"老四,你这家伙,看着都要告口了,你又来放烂药!
这样你默倒帮了你二娘的忙么,帮了倒忙!
听我说,如今春上正争人的时候,大家将就一点,你嘴巴子会讲会说,偕是你去找找刘老九,叫他回来!
""我到不肯去喃!
"汪四麻子因听见说他会讲会说,便禁不住十分高兴,嘴里虽在说不去,但眼睛却在望汪二娘,看她是不是有意要叫他去做这件转环的事情.
如果汪二娘愿意了,他是当天晚上就可以去找刘老九的.
但汪二娘,却故意皱起眉头,表示不同意地说:"老四,你偕是跟我单另找个人吧我不肯信这周围团转,就找不出一个做活路的!
""找咱个找不出来!
"汪四麻子慨然应道:"做活路的人,到处都是.
"随即拿手抓一抓他的光头,有些为难地说:"就是不凑巧,偏偏碰在这个时候!
又在过粮子……"汪二娘叹一口气.
烤酒匠人拿手掀一掀汪四麻子:"不要多讲了!
赶快去找找!
找刘老九也好,找别人也好,你总出去找找,在这里东讲西说没用的.
"汪二娘小声叹气地说:"随便你找哪一个都好,……唉,这年辰!
"赵长生突头突脑冷笑道:"找刘老九,那就得把米挑去,他那鬼脾气,我偕不晓得么""米,我就不得挑喃!
"汪二娘重新恼怒地说:"我原是送跟邵安娃的,又不是送跟他!
"烤酒匠人神情有些厌烦,接口说道:"自然不是送他!
我只问你老人家,你送邵安娃的米,你啥时候送去"汪二娘嘴角微微向下一弯,神情淡然地说:"只要啥时候有人空,就啥时候跟他送去!
"烤酒匠人现出不能忍耐的样子,急切地问:"长生哥你得不得闲""我倒是天天晚上都得闲的!
"赵长生现出无所谓的样子,随随便便地回答.
烤酒匠人站起来,举一下手,做出了结一件事情那样的神气,命令地说:"那你把米挑去好了!
"赵长生厌烦地笑道:"这家伙,人家白天都搞累了,他偕晚上跟你寻些事情来麻烦.
"烤酒匠人朝赵长生肩膀上打了一巴掌,责备地说:"懒东西,你们伙计家嘛!
这点忙都不肯帮!
……回头来我敬你一杯酒好不好"汪四麻子从旁打趣道:"对了!
你敬他酒,他就肯去了!
他这八辈子没有吃够酒的家伙!
"烤酒匠人于是对汪二娘说道:"二娘,今晚就叫长生哥挑去算了,早了一件事情好些,免得多麻烦人!
"汪二娘现得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好吧!
今晚挑去也得,免得多麻烦人!
"赵长生见事情解决了,而麻烦却落在自己一个人肩膀上,便不免懊恼地说:"我先招呼一声喃,米可不能多挑哪!
黑区马撒地走夜路,好为难去罗!
"烤酒匠人觉得自己对邵安娃做了好事,就更该做好一点,让米多挑一点去,便宠络汪四麻子,微笑地说:"老四哥,你可以挑一节哪!
"汪四麻子赶忙摇一下手说:"我就不能挑喃!
今天外边走一天,足都走了!
"十三月亮偕没有圆,可比前一两夜肥胖好些了.
小沟边上的树影,显得十分浓黑.
流动着的溪水,闪出细碎的银波.
月下的原野,抹着朦胧的雾汽.
穿过菜田麦地的小路,两旁长起车前草泥鳅蚕灯笼花的,都浸上了露水.
赵长生挑着米走在前头,有些气喘.
汪四麻子跟在后面,软洋洋的,很不快乐,他一路都在抱怨刘老九:"这龟儿子东西,老子他们今晚非吐他一抛口水不可!
"赵长生移下挑子,换过压痛的肩膀,然后一面走一面恶意地嘲弄道:"你妈的,你当真要吐哇,你不吐,你就不是人!
"汪四麻子笑着骂道:"你妈的,等会你睁起眼睛瞧好了!
看这些人是不是空口说大话.
""好的,今晚我就要擦亮眼睛看了!
"赵长生鼻子里发出笑声,反激地说.
汪四麻子有几分恼怒,拳头一扬,大声说道:"你默倒我会怕他么他帮我二爸的时候,看我二爸面上,让他三分,现在他已滚蛋了,老子他们偕怕个啥子.
今晚上害得人跑夜路,你偕觉得安逸么""很好,很好!
"赵长生笑扯扯地说:"今晚我倒要看哪个的膀子粗哪个的力气大"汪四麻子做模做样地恫吓地说:"等会可不要拉哇:老子他们打死人,老子他们会抵命的!
"赵长生愉快地嘲弄道:"我才不爱拉的哩!
让你们咬烂皮褂子不好看"他隐隐笑他们是两条狗打架了,汪四麻子便当真生起气来,声音严厉地骂:"你再讲下去嘛,看老子不捶你""你这气大做啥子当真你屋里出了闹官儿了"赵长生笑嘻嘻地骂他,一面很快地担着米箩兜朝前跑着.
"你妈的,你妈屋里才出了闹官儿了!
"汪四麻子追在后面,大声地骂.
他们走到邵安娃的门口,邵安娃的女人大脚板,应声出来开门的时候,赵长生便一本正经地大声说道:"刘老九在这里没有汪四麻子正来找他算账来了!
""你妈的!
"汪四麻子照背上就一巴掌,"谁要你多嘴!
""看嘛!
你就在怕了!
"赵长生被打的很舒服似的,笑着揶揄他.
大脚板开开门,仿佛不让他们进去似的,挡在门口,一本正经冷声冷气地问:"你们找刘老九吗刘老九没来这里.
"讲完这两句话,就把门扇拉着,光景像要立刻关门了.
汪四麻子和赵长生见她毫没请进去坐的意思,全跟前一回笑脸相迎的样子不同,便大为不快起来.
汪四麻子首先硬声硬气地说:"我们是来看邵老安的哇.
"大脚板放开手把着的门扇,身子让开一点子,厌烦地说:"他偕不是那样的!
"汪四麻子立刻用不快活的声调,吩咐赵长生道:"米不要挑进去,我去先问问邵安娃,他要就挑进去,不要就挑起走!
"一壁大踏步地走进去,一壁冷笑地说:"当真是米不值钱么"大脚板看见门前挑的米了,马上对赵长生笑起来,声调温和地说:"咱个不明天挑来呢黑更半夜的,也难走路嘛.
咳,你们待他多好,他偕埋怨哩……刚才我才同他吵一架……"汪四麻子在右边屋子里面大声嚷起来:"邵老安,这家伙哪里去了"赵民生已给大脚板的笑声软化了,而况汪四麻子的吩咐,又本是不足介意的,便把米挑进去.
大脚板一面诉苦地说:"他这两天脾气大得很,刚才同我冲几句,便冲起走了!
"汪四麻子走进左边房间,忽然声音变柔和起来,很客气地在打招呼:"呵,七爷,不晓得你老人家在这里,吵了你了!
""老四来烧一口!
"冯七爷声音威严地在说话.
赵长生放下米挑子,脸上禁不住现出尴尬的笑容.
大脚板竭力神色庄严地说:"他就是狗坐冤兜不受人抬,个个都对他好,他偕抱天怨地的!
人家冯七爷为他送药跑夜路,你们又这样夜挑米来,他不晓得领情道谢,简直天生成的一筒木头,偕要嘟起嘴巴说黄话,长生哥,你想这样气不气人嘛,我才说一句,他就冲到外边去了……有本事,你就不理我也好.
"赵长生听见左边屋里鸦片烟在灯上烧得楚楚的声音.
热热的香味很诱人地钻进鼻子里来,他烧过耍耍烟,没有什么瘾,但一闻见香味的时候,便又忍不住想吸它一口.
大脚板要他把米端进左边屋子,倒在瓦缸子内,他看见汪四麻子一脸欢喜的正和冯七爷面对面地躺在床上烧烟,冯七爷则微微眯着眼睛,像在静静地养一下神.
赵长生倒好了米,在屋里站了一下,朝鸦片烟灯望着.
冯七爷冷冷瞧他一眼,觉得坐立不住,便折身走了出来,吐一抛口水在地上,然后摸出叶子烟来,迅速地裹.
大脚板赶忙替他点个火来,好像怕怠慢他似的.
这时外面篱笆门嘎地响了一声,赵长生一面把烟凑在烟斗子里,一面侧起耳朵一听,不禁露出微妙的笑容一笑,说道:"这怕是老安回来了吧"大脚板嘴角往下一弯,鄙夷地说:"他默倒外面好!
"门板轻轻掀响了两下.
大脚板坐着不动冷冷地说:"咱个又回来了哩不是一冲就冲出去了!
""开门,邵大嫂,是我.
"来人不耐烦地发出声音来.
赵长生立刻放下烟袋跳起来说:"刘老九来了!
"一面争着去开门,让刘老九进来,一面向刘老九笑扯扯地说:"龟儿子东西你跑到哪里去了四麻子正找你扯筋哩!
"刘老九一脸不高兴,责斥地说:"我踩着他的尾巴了,他找我扯筋!
老安哩"大脚板竭力用好脸色来欢迎刘老九,她以为今晚上挑来的米,是他费了唇舌弄来的.
刘老九却于抱歉的神色中,又杂着忿怒地说:"我打锣了!
"大脚板感激地说:"九哥,真是难为你喃!
"刘老九赶忙申明地说:"对不住,一点也没有帮到你们的忙.
"大脚板以为他在谦虚,仍旧致谢地说:"他们狗的很,有那挑米也就够了!
""米挑来了"刘老九吃惊地说,一面看见屋里摆的一挑箩筐正是那天自己从牛圈顶上取下来的,便问赵长生道:"你挑来的吗"赵长生一面点火吃烟,一面笑嘻嘻地说:"她见你打锣走了,就叫我挑米来……她偕想要你转去哩!
"刘老九眉毛一扬,显出有些高兴,但随又脸色一沉,鄙夷地骂一句:"转去!
"他看见赵长生舒畅地叭烟,兜他喉咙管发痒起来,他吐一抛口水,便摸出叶子烟盒来裹烟.
大脚板走进右边房间,一面殷勤地说:"我跟你们弄点茶来吃!
"左边房间里楚楚地吸鸦片的声响,又清晰地传了出来.
刘老九停下裹烟的手,诧异地问:"谁在烧鸦片老安吗"赵长生把衔着的烟袋移到嘴角上,露出微妙的笑容,轻声地说:"冯家烧火老同四麻子在里面烧鸦片烟!
"刘老九脸色一沉,站起来问:"老安喃"一面拿起烟盒烟袋,向右边房间走去,那是原来的灶房,现在则兼作邵安娃临时养伤的地方.
赵长生当成一件趣事似的笑着回答:"老安这家伙才好笑哩,这夜了,他不好好躺着,偕冲出去吃风!
""出去了"刘老九吃惊地说.
大脚板走出灶房来,装出难过的样子说:"唉,真呕人!
他这几天火气大得很,眼屎大的事情,就动不动发气,刚才同他顶两句,他就冲出去了,我下死劲拖他,都拖不住,……今晚你们两位来得好,跟我劝一劝他,不然的话,我也在这里蹲不下去了!
"刘老九截断她的话,恼怒地问:"他啥时候出去的!
"大脚板神情委屈地回答:"他冲出不久,长生哥他们就来了!
"于是向赵长生问:"你刚才路上没有碰见他吗""没有,"赵长生取下烟袋,吐口口水,然后推测地说:"他怕到陈家么店子去了"刘老九冷冷地说:"我就没有碰见.
""这才怪了!
"大脚板纳罕地说,于是又推测地笑道,"怕一定就躲在附近地方"于是就笑着向刘老九赵长生恳求:"今晚费你两位哥子的心,跟我找回来,好好开导他一番!
"刘老九没有说话,只把烟袋烟盒揣好,就当先走了出去.
赵长生衔着烟袋走在后面笑扯扯地说:"这家伙小孩子一样,躲躲藏藏做啥嘛"月亮一到夜深,便越加明亮,田野里,虽然笼有雾,但在近边,有什么人走动,却可以望得见的.
刘老九推开篱笆门,四下望望,大声地叫:"老安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只泉塘那边有青蛙在一声两声地叫着.
赵长生摘下烟袋,大声笑着骂道:"老安,你龟儿子东西躲着不出来,看老子等会找着不揍你!
"刘老人在屋前屋后,叫了一阵,不见答应,便忧愁地说:"这走到哪里去了呢只有这两条路.
"赵长生忽然问道:"妈的,我看他一定躲在车房里!
"刘老九摇着头说:"在那里,哪有不答应的"赵长生叭了叭烟,然后说:"我看他一定在车房里睡着了!
"刘老九觉得他说的对,便朝车房走去,推开门里面黑黑的,看不清楚,叫又没人答应.
赵长生便笑着骂道:"碰着鬼了,叫人踩着牛屎马屎的,等我拿个灯来!
"大脚板站在篱笆边上,阻止地说:"不要淘神了,他不会躲在里面的!
"刘老九却在车房门口大声地说:"拿油壶子来照照再说!
"大脚板故意懒声懒气地说:"看啥子嘛,他不会躲在那里的!
我好像看见他是朝汪家院子那条路走去了!
"赵长生拿去油壶子,刘孝九接在手头,首先走了进去.
水车的大轮盘,静静地站在车房中间,因为自从禾稻黄熟以后,经过小半年都没有使用,轮上和柱子都已结了蜘蛛网子了.
只在牛马拖轮盘走的圆形跑道上堆着不少的干稻草.
大脚板走来呈房门口讥讽地说:"是不是没有嘛,一眼就看明白了.
"赵长生衔着烟袋,笑着骂道:"该不是他龟儿子东西怕冷,钻进草里去了!
等老子来翻翻草看.
"大脚板急忙阻止地说:"不要翻了!
你衔起烟袋,会把草引燃的!
""不会的,不会的,"赵长生把衔在嘴上的烟袋,移在后边一点,就用双手把堆起的干稻草一掀,放着的一筒筒树木料子,便现了出来,同时一种才砍断的扁柏香味,浓烈地钻人的鼻子.
赵长生取下烟袋,接过刘老九手上的油壶子,便拿眼睛挨近去看一看,耸一耸鼻子.
转回头来,向刘老九挤眉弄眼地说:"你看着这不是扁柏吗"大脚板厌烦地说:"这有啥看头嘛,这是人家冯七爷去年冬天就堆在这里的!
"赵长生现出鬼精灵的样子,讥笑地责备大脚板道:"好说,去年冬天堆的,哄啥子人嘛再问你,他哪里买的这横顺几十里,除了三清寺公地上哪里偕有"刘老九也去细看了一下,然后鼻子里冷笑地哼了一声,装做冷淡的神情说:"管他们的鬼事做啥子我们偕是去找找邵老安要紧!
"一面就走出车房朝泉塘旁边走去.
赵长生很是气愤,不甘休地说:"不行,他栽诬我们哇!
"于是走在车房门口,喊道:"四麻子你来看看,这里有好东西哪!
……真是他妈的缺牙巴咬虱子碰着了!
"汪四麻子懒拖拖走了出来,带着满足的声调,气而派之地骂道:"你妈的,你在乱闹些啥子你要放清楚一点,这是人家冯七爷的地方!
"赵长和走来拉汪四麻子,一壁压低嗓子地说:"你来看看,扁柏是哪个偷的"大脚板恫吓地说:"长生哥,话不好乱讲的哇!
栽诬人要吃官司的啊!
"赵长生却不怕大脚板,小声狞笑地说:"看哪个栽诬哪个嘛!
"走进车房,赵长生替汪四麻子打着油壶子,一面热心地指点地说:"你看,这不是新砍的吗这不是跟三清寺公地上长的一样大小吗"汪四麻子也仔仔细细地瞧,但并不回答什么.
这时冯七爷己被大脚板叫到车房门口来了,厉声喝道:"你们在我车房里搞些啥子鬼"汪四麻子抬起头来,连忙陪笑道:"我默倒,邵安娃躲在这里,不肯进屋子,原来是……一堆木料,有啥子看头嘛,简直发疯了!
"一面埋怨着赵长生.
赵长生见汪四麻子,并不支持他,反而怪他多事,同时又见冯七爷铁青见骨的脸上,正睁大起细长的眼睛,怒气勃勃地钉着他.
他害怕起来,现出一脸惶恐的颜色,不敢说一句话.
冯七爷走到他的面前来,大声喝道:"你刚才在闹些子"赵长生满脸通红,回答不出一句.
大脚板从旁使祸地说:"他才怪罗,明明是街上买回来的,他偏要说是偷的.
"汪四麻子从旁附和她说:"当然的罗,这样的柏材料子街上偕少,几百吊把钱要买多少去了,老实说,人家七爷几万根都买得起,偕偷这一点!
""狗东西你屎涨多了!
"冯七爷一面骂,一面打赵长生一记耳光.
赵长生摸着热辣辣的脸子,神情现得十分冤屈,咕咕噜噜地说:"我又没有提名提姓,说你偷呢!
""你偕敢提名提姓喃!
"冯七爷又拍的打赵长生一耳光.
大脚板做模做样地拖着冯七爷:"你老人家息气一点,这样手会打痛的!
"一面又责备赵长生:"长生哥也是你不听我劝嘛!
无凭白故惹些事情!
"汪四麻子也从旁劝道:"七爷,他蠢头蠢脑的,你饶他一手算了!
"冯七爷拿跟大脚板汪四麻子劝出车房,一边偕回头来,大声虎喝道:"只要你再这样没眉没眼地乱讲,看我不叫团丁关起你!
"这时刘老九突然在泉塘那边发出忿怒而又颠抖的声音:"你们快拿油壶子来照照看,是不是老安跳水了这里有一堆衣裳!
"汪四麻子同大脚板赶忙拿油壶子去,赵长生垂头丧气地尾在后头.
刘老九把一团衣衫,对灯光看了一下,立即塞在大脚板鼻子跟前,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看看,这是哪一个的"大脚板接着衣裳看了一下,又望一望身边的泉塘,明白邵安娃真的跳了水了,而且明白自己的环境,只有啼哭才能息人的怒,便悲哀地说:"我的天,当真跳水了么"接着流出眼泪:"我求求你们,快跟我救起来,一定偕救得活的.
"汪四麻子为难地说:"这样冷,咱个好下去嘛!
"接着又小声埋怨道:"真是讨厌,死了都偕要害人!
"刘老九则不声不响地脱下衣裳,裤子,赤条条地跳下泉塘去.
他在水里打了儿个旋头,像鸭子似地浮了上来,吐一口气,又钻了下来,约莫二十分钟,才把邵安娃的尸体托到塘边,由赵长生汪四麻子帮着拖了上来.
最后知道救不活了,大脚板想到丈夫平素的好处,每月的工钱全部归她,一个也没用过,便当真哭了起来,一面拭鼻涕眼泪,一面数数落落地哭:"我的好人,你咱个死得这样苦呀……在生的时候,没有享过一点福……"刘老九拿一件衣裳拭干身上,穿好衣裤,气势汹汹地走到大脚板面前吼道:"不要猫哭老鼠了,我问你,你今晚咱个把他逼来跳水的有一句含糊,我决不同你甘休!
"大脚板十分害怕,哽哽噎噎地哭着说:"九哥,你不要错怪了人,……我没有罪的……这怪只怪……冯七爷……他害了他……"刘老九把拳一晃,切齿地说:"老子去同他算账!
"赵长生立刻跟在后面,火拉拉大声叫道:"这样逼死人,老子非揍死他不可!
"汪四麻子赶忙拉住刘老九不放,大声地劝:"这行不得凶呀!
行不得凶呀!
"刘老九挣开了,汪四麻子又来拖,便恼怒地用力一攘,汪四麻子打了一个偏偏,登时立不住足,便碰统一声栽倒泉塘里边去了.
刘老九和赵长生都没有理睬他,只一直朝邵安娃住的屋子冲去.
冯七爷已不见了,只鸦片烟灯偕在床上燃着.
看看床下也没有人,赵长生抓着枕头便碰的一声,把烟灯茶杯打个稀烂,屋子也立即黑暗了.
刘老九跑到灶房里去找,也不见,赵长生便抓着刚才挑米的扁担,当先朝外面跑着喊:"狗入的,一定逃回家去了,我们去赶他!
"刘老九也顺手在门背后,拖了根抵门棍子,跟着跑了出去.
田野里罩着白雾和月光,一切都现得朦朦胧胧的.
胡豆花菀豆花油菜花,正在暗中悄悄地落着.
杜鹃的啼声,正一声声悲哀地从远处迭了过来.
(原载1946年1-2月《文坛》1卷1-2期)散文香港之一夜——南洋归客谈之一香港这个地方,从前并不曾到过,只是脑里对于它,确实描画了许多美的幻影.
不料此次归国时,竟在这频来入梦的香港,饱受了英帝国主义的优待,住了一夜不要钱的政府旅馆.
第二天早上,洋大人便叫"黄面孔的西人",把我们曾受招待的,一齐邀上当天开赴厦门的轮船.
这样地,就同常系梦魂的香港离别了,真有点说不出的凄然,仿佛新婚一夜后,便强迫去从军一般地惨!
我欢喜东西南北漂流,更喜欢常常能到一个未曾相识的大城市.
自然,我爱无边无际的碧海,峰峦重叠的青山,但同时也忘不了那充满了红男绿女的通都大埠.
未到香港之前,总常常觉得中华古国好象一个慈祥的妈妈,香港便是她的小女儿.
一想及这奢华妙丽的少女,令人禁不住要去看看的.
由印度洋驶来的船,刚到香港时,正是霏霏细雨的黄昏,满山灯火,显得这通身珠翠的少女,越发玲珑可爱.
我们在缅甸的监狱里,也幽囚够了.
我们在这海行半月的"充军"船上,也拘押怕了.
香港是指定恢复我们自由的地方.
英帝国主义要在这儿开笼,我们便得展翅,飞向自由的天空;英帝国主义要在这儿放生,我们便得奋鳞,浮往无边的大海!
呵哈,这香港,简直是我们恢复自由的象征!
失却了自由的囚徒,看了这浑身珠玉,袅袅而立的自由女神,你想,怎么不令人欢呼跳跃呢听说,要由英帝国主义派人来检验之后,才许我们这批囚徒获得自由而登岸去.
从前由南洋发配回的刑事犯及政治犯,都是这样释放的.
因此我们只得凭栏而望,等着等着,一直到了夜深,才来了几个刚在船主那里喝酒的英国警察,拿着由缅甸政府送来的像片,向着我们一个一个地对照.
就一声不响地将我们用电船押上岸去,到了警察总局,砰的一声,便关在猪栏里.
象关猪关牛一样简单!
没有恢复自由的希望了,大家都痛苦地重陷落于深渊里.
望望里面,一盏十六支光的电灯照着,现出这纵横丈二的小室,已经在地上睡了六个囚徒.
当我们被人邀进去时,他们都惊醒了,抬起头,露出浮肿带病的脸.
我们两个人加进去,差不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屋角里放了一只洋铁马桶,桶脚的大片地上,湿渍渍的,显然是漫出的尿水.
还有一二条香蕉也似的大便,也刺眼的遗在地上.
满屋里饱和着臭药水和大小便的香气,叫外面刚进来的人,马上感觉着这儿别有天地.
望望铁栏外面,阴惨惨地,有点怕人,十二月的寒风阵阵吹着.
一个着黑外套的印度阿三,荷着枪来来去去,仿佛憧憧的鬼影.
大家都忿怒着.
粗暴地骂起下流话来了,洋鬼子,你妈的,红毛鬼…….
在缅甸的拘留所,确比香港的好得多多.
囚徒进去,马上招待饭吃,睡觉时,给你一张毡子盖.
屋子宽敞,空气充足.
厕所,西式的,手一拉,自来水便把污物臭味,一齐冲下地狱去.
在香港的拘留,进去时,谁管你饿不饿,睡觉,谁管你冷不冷.
至于厕所,未曾设备,仅以马桶招待,仿佛应该享受大小便的香气的.
"红毛鬼,对待中国人连亡国奴都不如!
"大家都忍不住地吐出这句经验话来.
后来我们向那睡着的六个囚徒谈话.
他们说是在新加坡失了业,被殖民地政府发配回国来,已经押在这儿两三天了.
哼,岂有此理,失业是罪恶吗发配回国,就够了,还又关在猪牢里受苦,难道目称为文明国的法律,是这般不讲理吗这些善良的失业工人,不知在海外流了多少血汗,才造成了繁华的马来半岛及海峡殖民地.
让那些忘恩负义的猪狗——帝国主义者,去享幸福.
结局,工人本身一无所得,反被成千成万的驱逐滚蛋了.
象我们几个从缅甸放逐回来的,有的是在文字上揭破英帝国主义欺骗及压迫弱小民族的黑幕;有的是在实际的工作上,替老大的英帝国主义掘了很深很深的墓坑,这些都似乎有罪,该享受这香港的政府旅馆之特别招待.
但失业工人何辜,竟等身于囚徒!
第二天早上,还没有起身,就听着同居的囚徒们,一个个地在马桶上出恭,接二连三,直向你的耳里钻来.
同时屋子里的臭气,便益发浓烈了.
这一切都使你心里非常难过!
只有暗里咬着牙齿诅咒英帝国主义!
直到吃早饭时,才开了门,让我们到天井里走走.
守门的印度人,着实和气,暗里招呼叫我过去同他闲谈,幸好还懂几句印度士坦里(此指印度的普通话),能够同他敷衍,有不十分明白的,便用英语来补充.
印度警察听了他的家乡活,真是满高兴的,态度越表现得和气.
后来,港政府要押我们搭赴厦门的船时,另外关进一间囚室内,又遇着一个印警.
我们故意同他亲近.
临别时,他还向我们行一个举手礼,口里说,"萨朗,巴布.
"(即印人呼敬礼先生之意)在第二次拘押的屋内,曾遇见两个印度囚徒,状类知识分子,听他俩说是由上海英工部局配回印度加尔各达的,大概是政治犯.
本欲趁此千载一时的机会,作进一步的谈话,无奈时不我留,匆匆地各自被押着登上海船去了.
唉,我所爱的香港,就这样地别了,直有点忿然,而又凄然!
我所爱的香港,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仅只是——凶恶的帝国主义,肮脏的臭马桶!
永远不会忘记!
永远不会忘记!
船离香港远了,仿佛还听着后面送来一种低沉惨淡的哀音.
"爱者呵,请恕罪呀,我是被英帝国主义强奸着哟!
"(原载1931年6月《读书月刊》2卷3期)滇东旅迹一象病了的水牛,一条条躺在荒漠的天野里,——这就是云南东部的山呵,可怕的山呵.
人家不多,到处都是荒凉的,萧条的.
商人须得成群结队的走,并且还少不了武装队伍.
本地的山村人,在赶街的日子,荷着土枪去,荷着土枪回来.
你以为坡边割草的汉子,驯良得如同一条牲口吗他只要认得你是个单身出门人,衣袋又是沉钿钿的,那说不定会来抢你罗……过路的小贩,当他在树下息脚,向你讨洋火吸烟的时候,就会这样告诉你的.
山路也实在荒芜得不成路,何况有些路边的黑松林子,看起来,的确有点使人感到心悸呢.
然而,尾着保商队走,却又是愉快的.
一路上,小石块抛了上去,野梨子,野栗子,那样的果实,便从树头纷纷坠落,全没谁来照管.
二保商队的弟兄,穿着蓝色的军服,也学起大兵的威风,把山里人拉来挑行李,走三十里,四十里,不给半文钱,却一路上奉以拳和脚.
种山地的男子,遇着这批英雄们过路,便偷偷地溜开.
他们拉不着伕子,就破口大骂,对着远处丛草中闪现的人影,生气地乱放枪.
太古一样沉寂的山中,噪起了野鸟之群.
同样,山家屋里,现在英雄们眼里的,便全是女人和孩子了.
"走到女儿国了.
""好做驸马呀.
""野男人哪里去了""一定是躲在婆娘们的裤裆里!
""搜呵!
搜呵!
"保商队的弟兄,涎着眼睛看女人,吹着口哨子打趣,而他们表面上却是在说找寻做挑夫的男子哪.
三正午,人和马散在坡上,生起煮饭的野火,几条蓝烟的尾巴,袅袅地腾上树梢.
保商队的弟兄,攻进坡下的旱地(倘如遇有旱地的时候),随意俘获挂着红须的玉蜀黍,投在火中烧来"打尖".
女人赶忙丢下怀中的孩子,敞着胸前的奶头,拐着长条的镰刀足,四下里乱跑,发疯地喊着,象是找谁救命.
老太婆捶着心口,急得叫天念佛.
缠着黑布套头的队长,麻烦不过她们的诉苦,便跳起来,扬着拳头呼喝.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一点点包谷,你们要土匪来抢才好!
"女人终于吓退,啼哭地走开.
四晚上,到息夜的地方,弟兄提着枪,朝人家户里乱钻,粗暴地吩咐屋主,借铺陈,借席子,借稻草.
主人卑怯可怜地回答着,说是有,就拿着走,说是没有,便不客气——搜.
灯光下晃着许多外乡人的容颜,屋里屋外洋溢着各种的气息,人的兼马的,和大说大笑的声音.
女人,小孩,老婆子,老头子,躲在屋角落里,悄悄地,交闪着忧郁的眼光.
次日,人马又欢跃地前进着了,悲哀和苦痛却留在后面,长久地.
强壮的汉子忍耐不下了,便向深山入伙去,或是单独装成割草的在路边等候孤单的过客.
于是,保商队的需要便越发成为不可少的了,而云南东部的山,大约也就由此更见荒凉,更见萧条了吧.
(原载1934年1月16日《申报·自由谈》)走夷方男走夷方,女多居孀.
生还发疫,死弃道旁.
听着暂时聚会的旅伴,拖起漫长的声音,在唱镇南州人唱的歌谣时,轻烟也似的忧郁,便悄悄地绕在我的心上了.
跟着他拐下山坡的那一阵,简直是缺乏了走路人应有的力气.
坡脚下,正躺着湿雾凄迷的狭长的原野,延长到灰暗的天尽头,这就是我要走去的夷方呵,蛮烟瘴雨的夷方呵.
高山,黑郁郁的高山,头上包着帕子也似的白雾,绵亘在原野的两侧,现出蛮狠凶恶的样子.
山头上,那些白茫茫的雾里,就正躲藏着野人之家.
他们的生活,据说便是下山来抢掠原野中的傣族,和过路的旅客的.
那时大约清明已过了,汉人地方还是和煦的春天,可在这儿呢(云南人呼为夷方坝,元史则书为干岩),已象夏季似的,到处是闷热:雾的热,雨的热,湿气的热.
我的旅伴(一个中年人)说,在清明以前直至去年的九月,这个期间,这里是不缺少晴天的,每天都是好太阳,雨吗,一滴也瞧不见.
现在呢,可就倒霉了,每天总得淋几场雨的.
这里的雨,不象汉人地方的雨哪,又毒又可怕(很容易生病)的.
还有那瘴气呵,瘴气!
菩萨保佑!
他说到这里,他的周身象突遭袭击一般,简直颤栗起来.
随即好意地责备我,说是年轻人怎不在腊月间出来,现在来送死么我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真见了路上的傣族妇女,多是眉清目秀的,而且有的农家姑娘,竟比汉族女子反要美丽些,便说道,这里的人,不是活得很好么这是夷人呀!
他大声地驳斥我,随即举出许多汉人在这里中了瘴毒的可怕情形来.
我无话可说了,只有用一句话来抵他,即是说,那末,你现在又来夷方做什么呢"天哪,这是为了要吃饭,为了要养家哪.
"他愁苦地呻吟着.
我因要在言语上战胜他,就微笑地答道:"我不是也同你一样的吗"其实,那时我没有家,也不只是为了一己的生活,多半的原因,是由于讨厌现实的环境,才象吉卜赛人似的,到处漂泊去.
然而,为了要看看新奇的景物,便来到这么令人丧气的地方,自然心里也不免有些忧郁了.
"那末,你也做我一样的生意吗"他闪着狡猾的眼睛.
"什么你做什么生意……"我倒问起他来.
"呃呃……"他不答复了,只是哼着他的镇南州人的歌谣.
后来走到八募原野,经缅甸的便衣巡警搜查时,才晓得他,我的老好的旅伴,是私贩鸦片烟的.
倘如早知道,我便要装成他那么一副老成的面容,学他责备我一样,来贡献我的忠告的.
但他却由那一次,连同禁物带到牢中去了,以后一直没有见过面.
(原载1934年1月16日《申报·自由谈》)马来旅感在异国旅行,似乎总很容易惹起异国情调吧,但在马来亚联邦的车上,却并不然了.
一路看见的,几乎全是中国老乡,只是除了几个查票的马来亚人.
车厢里,进门,便看见"谨防扒手"的中国字.
到了一个车站,掉头窗外,在旅客蜂拥的肩上,就赫然现出中英合璧的地名牌子.
沿途迎来的乡间茅屋,首先跃在眼帘前的,却是门上贴着两条土红的春联.
市镇的街道,也是带着许多方块字的布招,一瞥地飞了过去.
"马来亚的繁荣,是不得不归功于中国人呵!
"不知先前在什么游记上,还是华侨报纸的论文上,看见了这么一句,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又重新溜进我的脑里了.
我是依坐在窗口,睁着贪馋的眼睛,摄取着睡在炎天下的马来原野.
邻座嘈杂地谈着生意经,偶然听着一两句颓唐而怨愤的话.
"从前呵,要卖一二百元的,现在,丢那妈,只值一二十元了!
"我知道这讲的是树胶,欧战时许多人藉此发了财,现在随着世界的经济恐慌,胶价大形跌落,怨声载道,这是必然的.
沿途的山野,几乎全是人造的树胶林子,只是有些地方现出掩不住的荒凉,接取胶汁的人不知哪儿去了,树脚下长着深深的蔓草.
偶然也可以看见十里的山林,烧得光光的,焦黑的丫干,到处立着,仿佛战场一样,倘若再点缀一些残肢断体的话,依窗而望的远方过客,就会禁不住起着凭吊之感吧车过吉隆坡,上来一大批中国老乡,携着简单的行李,说是要回广东去的.
他们不洁的衣衫,忧郁的脸子,围在我的周遭,使我记起了"富贵而归故乡"的古语,心呵,便和他们的心一样地哀愁起来了.
你们的手,曾经繁荣过马来亚的.
你们的血,曾经肥胖过马来亚的.
现在马来亚瘦弱了,凋零了.
归去吧,不要留恋,不要惜别!
然而,入夜犹驰的火车,奔到TankRoad车站时,跳舞着的新加坡呵,歌唱着的新加坡呵,酒醉了的新加坡呵,却一阵子包围拢来,迷昏了我,我悄悄地想:"马来亚仍旧是繁荣的呵!
我不愿归去!
"但不久终于和那批老乡一样,黯然归国了,这是在一九三一年春天的时候.
(原载1934年4月11日《申报·自由谈》)大佛岩岷江与大渡河汇流在一块儿的地方,屹然挺出一堵庞大的岩石,将汹涌直冲的水势,猛地杀住,硬叫它另转了一个方向.
船经过这里的时候,偶不小心,就有一下子碰破的危险.
但人是顶聪明的,便在岩石的嘴尖,刻出一尊大佛来,请他终年尽着保险的义务.
即使万一不能保全旅人的生命,大约也可在舟子变色之际,叫老太婆之流的船客,暂时感到一些心安吧.
地名叫大佛岩,上面林木荫翳.
从水势较缓处,可以驾小船登上岩去.
当着一通苔痕润湿的阶形山道爬完之后,照例象一些名山胜地似的,什么凉亭哪,古碑哪,寺院哪,便在树丛中现了出来.
风景呢,的确是清幽得很:江声隐没在脚下边了,镇日唯闻深林中不知名的小鸟,在清清润润地低唤着.
骚人墨客,一定是中意这个地方的.
据说,庙宇之一的乌尤寺,从前苏东坡就曾经在里面住过,读过书.
又闻在寺后有一池,产鱼,作黑色,为苏氏洗砚的墨水所致.
一般人都喜欢附庸风雅吧,仿佛不制造一点古之名人的风流余韵,就值不得游玩似的.
由岩上的树疏处,放怀远瞩,便望见岷江与大渡河紧紧挟着的嘉定①城市,仿佛摇摇不定,临水欲飞,向人作出劈面奔来的光景.
而游人呢,在这个时候便不知不觉地会伸起腰挺起胸来,好象周遭雄伟的气魄,在暗自袭人一样.
倘欲说名山大川,确能移人气质的话,则游历的意义,当在此而不在彼也.
我由成都赴云南的那一年,舟次嘉定城下,为江上之临时浮桥所阻,不能通过,滞留数日,便乘机去玩了一天.
但不凑巧得很,偏遇着大佛寺乌尤寺内,都有军官一类的阔人,在里面大作饮宴.
使人在苍松笑佛间,看见了挂盒子炮的,极为不快,什么游兴也没有了.
在中国大抵如是吧,一切名山胜地,都逐渐由诗人名士的手中,化为武人的地盘.
所以今日的苏东坡之流,只有躲在"寒斋"吃"苦茶"了.
(原载1934年5月10日《申报·自由谈》)①嘉定即乐山.
孝陵游感去游明孝陵的时候,我和同伴都是赤足穿着木拖鞋的,这并不是故意要排斥绅士气,无非当时天太不作美,街上道上,都为夏天的雨水浸着了,穿鞋着袜,而要缓步当车,那是不可能的.
城外的大道两旁,漫生着年青的松树,许是由于雨后空气澄清的缘故吧,发出的芬香,就特别浓烈些,颇能激起泼辣的生趣,加以木拖鞋在笑声中拍达拍达地响着,使人觉得这样的游历,实在太中意了.
做过牧牛儿的死者,想不会讨厌我们这些赤足的游客吧起着这样令人微笑的念头,便走进衰残的墓地了.
但乘汽车而先来了的绅士和太太们,偶然在石人石兽的过道上,或是古老殿宇的廊下,碰着我们的时候,便敛着身子避开,他们脸儿上的骄气,倒仿佛是曾经在朱皇帝的驾下当过臣仆那么似的.
墓前有台,登临上去,但见砖石缝里生着乱草,"老鸦粪沾得点点发白",蓦地觉着了芥川龙之介的名作《罗生门》那衰凉的情形,大约也有点儿类于此吧,虽然在这里尚不至在微明的夜色中,看见了摘取死尸头发的老妪.
如今在北方教大鼓词的王君①,不知在那时是受了别人的督促,还是为了要驱遣在败草残瓦间所引起的寂寞起见,便一下子激昂地唱起了原文的《马赛曲》来.
歌声在台下隧道也似的石阶上回荡着时,天然增大了的音量,就将我们一行人的青年之气,猛地壮起,接着唱起别的歌曲.
牧牛儿尚能占有大地河山,全无愧色,则我辈在此地的放肆高唱,当然是要毫无忌惮的了.
(原载1934年6月4日《申报,自由谈》)①王君:指云南花灯团团长王旦东,当时在上海劳动大学农学院园艺系读书,于暑假期间(一九三一年)同游孝陵.
鼓浪屿在厦门,住在一家临着港湾的旅馆内.
寂寞时,打开窗子遥望,鼓浪屿的洋式建筑和坡头绿荫,便象谁在使用绘画那样手法似的,在对面的水上分明地展画出来,表露着一种诱人心目的风姿.
窗下时常送来摇橹的声响,只要伸头出去,就可以看见一船一船的阔男女,穿着华丽的衣衫,花朵一样地点缀在港湾的水上.
他们不是从厦门到鼓浪屿去,便是由鼓浪屿到厦门来玩的.
只要到鼓浪屿去游玩一遭,便觉得那里实在太宜于阔人住的了.
依着海岸或是爬到坡上去的马路,都有着静寂和清雅的南国风味.
一些带着白色窗幔的别墅窗眼,则从绿树枝叶的稀疏处,悄悄地窥着缓步而行的游人.
车马的喧嚣,市声的繁噪,简直是没有的.
大约镇日可以听见海风徐徐踱过林间,和早晚泛在街头的学童的欢笑吧.
去玩的时候,打算顺便兑换一两张从南洋带回来的外国纸币,因为我推想汇丰这一类的银行,总在鼓浪屿的租界里面的.
但寻来寻去,只找到了中国人开的银行,而汇丰之类的外国金融机关,相反地却是设在比较鼓浪屿为不甚安全的厦门市上.
这样看来,的的确确需要安全的,倒是中国人自己.
先前由南洋回来,搭乘华侨的轮船,看见泊厦门时,竖起了大不列颠的旗帜,心里颇以为怪,等到游了鼓浪屿,瞥见了一眼古老的中国后,责备别人的念头,也就全然消失了.
只是这样想着:"老中国呵,满心依恋着你的,大概目前单是那些赤了足的爱儿吧.
"(原载1934年7月10日《申报·自由谈》)川行回忆记从成都出发,搭乘岷江的下水船,直到犍为,才登岸去住宿息客店子.
大约是侠义小说太读多了的缘故吧,晚上一进那略带阴湿的房间,便疑虑床下有地洞,会在半夜之际,有提泼风刀的汉子,钻了出来.
其实犍为是个很热闹的城市,哪里会存在古时候那样的黑店呢这,在自家的心上,也是很明白的.
但我和同行的黄君,却还是照着侠义小说上得来的常识去做了,一手掌着昏黄的油灯,一手揭开被盖和席子,看看床下的泥土,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如今想来,这确实是太孩子气了.
本来要由水路去到叙府①的,但因岷江下游,匪太多了,船不敢下去,才把货物和旅客,通留在犍为,而我们也只好由水上移到陆地去住.
然而城里却在我们到后的第二天,便给另一地方溃下来的兵士挤满了,我们又只好从城里退了出来,在靠着江边,寻个茅草店子住着.
白天看一船一船的兵土,从山那边渡过江来,看船伕子和邻近的乡民,在一张白本桌上打麻将.
晚间睡在干稻草铺就的床上,听夏天的急雨,和远处低沉的炮声.
旅人的日子,是过得极不舒服的.
我和黄君都富有急躁的性子,简直是住不下去,便决定放弃了船,沿着江滨的路,用足走到叙府去.
然而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大路,路又好走不好走,我们都一概不管,各人只是把包袱往背上一放,凭着一股懵懂的勇气,便开步走了.
刚走到半里路,便有几个荷着土枪的便衣汉子,拦着我们的去路,盘问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便把目的地回答出来,他们说,去是可以的,但须把衣袋和包袱通通加以检查.
我们有点疑心他们是匪(后来问人才知道他们是川边镇守使陈遐龄的士兵),而且沿江走下去的心情,也并不怎样成熟,便回头就走,他们也不赶来,只是象先前一样仍旧倒在大树根边,懒懒地睡下去.
不知我们那时天真烂漫的孩子气,使他们不曾动疑,还是他们随便将事,不愿克尽厥职呢总之,现在回忆起来,他们那些诚实而愚拙的乡民面孔,实在是很可爱的.
后来打听出一条大路,须经过好些镇市,才能绕到叙府去的,我们便又动身走了.
一路上倒还清静,只是在钱上吃了好些的亏.
不知四川现在的币制是怎样的,我在那个时候,的确可以说是太糟糕了.
除正币是银元而外,铺币却只有三种铜元,当二百文的、一百文的、五十文的.
一般小城市和乡场上的东西,卖得比较便宜,这样高率的辅币,怎能适用呢.
于是,犍为便自行造出当十的锡钱,百花场、孝儿场,便自行造出当十的纸币.
这在当地的人民,算是暂时得着便利了,但在我们这批旅人呢,可就受了活天冤枉.
因为这个乡场换来的纸币,到另一个乡场的时候,却又不合用了,而且完全变成废纸.
在岷江的这面,一望见对岸烟火攒簇的叙府,黄君便高兴地喊道:这下子可好了,那边城里我有朋友,现在把钱吃光再说吧.
好的,我回应了一声,便一齐走进一家饭店去了.
结果,只吃了七百多钱,当时我们身上一共剩了一千二百文,饭账给了还要余下些的.
不料店老板接着我们的钱,便马上退还我们道:客人,请换一换,我们这里不能用当二百文的.
但是我们除了六个当二百铜元而外,全是些无用的当十纸币了,一时想不出钱的办法,只有面对面地望着,如果要用文字来描写的话,那就正合于①叙府即宜宾.
《史记·蔺相如传》上的一句话:"相对而嘻.
"因为嘻字下面的按语,便是哭不得,笑不得.
结果,由旁人说好话,交出六个当二百的,而且连所有的当十的纸币.
旅人的武装,倘若说是钱,那我们便算完全缴械的败兵了.
不过大家心里并不绝望,因为对岸的城里,还有着我们的熟人.
然而走到江边码头上时,却又使我们叫苦了:怎么办呢渡江是需要船钱的.
"不管,不管,索性今天再同人吵架好了!
"我们两人走到船上去坐着时,一股无赖之气,便笼罩在两人的脸上.
然而到底还是富有孩子气的缘故吧,看见对岸渐渐移近,船伕子要收钱的时候,两人的额上就都冒出不安的毛毛汗了.
(原载1934年7月《新语林半月刊》创刊号)墨水瓶挂在颈子上写作的幼年之日,听见村里人讲三国戏,如长坂坡战汉水之类,觉得很有味道,但要他们放下锄头,成天地讲,却又是不可能的,便抓住大字本的《三国演义》乱看,久而久之,就渐渐地懂了,从此开始了看小说.
我的一位远房的叔父,是古之游侠少年一类的袍哥,爱赌也爱玩刀的,同时也爱收藏小说书,如侠义一流的作品,几乎是应有尽有.
他的家离我住处不远,便常常一部一部地借回来看.
看的时间,是不拘定的,只要一有闲.
我的祖母到我家或是回去的时候,路虽然只有一里多,但总要我送她接她的.
她走路非常迟慢,小小的尖脚,象在吃力地推移一样.
我一面尾着她走,便一面取出小本子的洋纸书来缓缓地看,有时竟至跌落到田野中的可笑情形,也是曾经遭遇过的.
祖母并不责备我,倒反而很高兴,只是说:"留意呀!
要跌破你的鼻子哩!
"倘若再追述上去一点,在未看《三国演义》以前,文艺兴趣的引起,也不能不说到我的祖母的.
她不大认识字,但民间口传的故事,却记得很多,一到夏天的夜晚,坐在柑子树下,一面挥着蒲草扇,一面讲说熊家婆哪,蚌壳精哪,给我和其他的孩子听.
并且她还能口诵一些零碎的诗句,在说完故事的时候,便唱也似地念了出来.
象《长恨歌》中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等等,我至今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我看小说,往往为内中的故事和人物所迷着,在看了之后,总自然地要在脑里复习许多回,更造出一些波折和场面,而且也把我自家参加进去,作为新的角色.
象两军交兵之际,我所赞成的那一面,正在大败的时候,我便带一队兵杀出去了.
幻想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肉搏和冲锋,这是比看书还要觉得有劲些.
因此,幼年之日,我便成了一个不大喜欢玩耍的孩子,差不多常是低头沉思着的,即使在走路的时候.
我的母亲担忧,在劝戒之后还是改不下的当儿,便叹口气说:"我看呀,这孩子会弄出病来的!
"至今做起小说来,中国旧东西的形式和体裁,与乎描写的手法,大概都没有怎样影响着我,不过却养成我爱幻想的脾气了;只要抓着一个片面的印象,就可以毫不费力的把它展放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如果说旧东西之帮助我,大约就在这一点上面吧虽然这是有着倾于架空那样的危险的.
以上的情形,是在村中私塾读书的时候.
进高级小学那一两年,便少有阅读小说了,一方面自然是由于教师的禁止,一方面也是由于高兴着新鲜的科学.
到成都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刚是"五四"运动以后,流行着好些翻译的及创作的小说,于是,欢喜读故事的心情,便又恢复起来.
记得最初感到饶有兴味的一篇,是《新潮》上孙伏园译的托尔斯泰所著《高加索的囚人》.
其次,便是《小说月报》上夏丐尊译的国木田独步所著《女难》.
另外又看林琴南所译的迭更斯的《贼史》.
读的时候,不比先前的情形了.
先前读中国的旧小说,只觉得两军陷阵,义侠杀人,怪有兴趣,现在却是为《女难》中的盲人,《贼史》中的阿里渥等等,悄悄堕泪了,且感着如此流泪是快畅的,这大约也由于我自己的家境,是在一天一天地倒败下去的原故吧忧闷的心怀,便总想要在悲剧的故事中,寻找发泄的处所.
这样一来,读到四年师范的我,身体和精神,都弄得有些衰弱和颓丧了,但在"五四"潮流的余波中,逐渐养成的一颗上进的心,却仍是十分坚强的.
这时便决定到外面各大都会去半工半读,发心专门研究哲学,文艺因其容易使我生病,便全然抛弃了.
一九二五年夏天,离家漂泊,到云南省城.
在昆明红十字会内做一名杂役,起初还雄心勃勃地从事哲学研究,后来因无力多买书籍,又以面对着无情的生活,不容去作高深的研究,便只得放弃了,就又重新回到文学的路上.
同时因为投稿关系,便接触了一些研究文学的青年,如"云波社"的人们,由此就更加努力做了一些新诗.
内容呢:一种是抒情的,发泄或人的悲哀;一种是唯美的,麻醉我自己的心灵.
这里就记得的,写一首出来.
低回在湖滨,天空的星晶莹,水里的星凄清,都睇着我眼波盈盈.
忽的一闪流晶,水里的向我涌进,天上的向我驰奔,呵呵,我要捧着双星,光灿地飞腾!
地位,是一个服侍别人的小工,怎能得高呢,只是幻想"光灿地飞腾"来暂时满足自己罢了.
当时,文学内容的倾向,无疑是受着"创造社"的影响.
并且晚间去到英语学会补习英语,又尽读些外国英雄美人的故事.
因此,把现实反映在文学上,这企图始终是没有过的.
所以,那时从事的文艺写作,全不能使我感到生之泼辣,只是徒然灰颓起来.
加之处境一天一天地恶劣,竟连自杀这件傻事,也想试试的了.
后来在无可奈何中,便又漂泊开去.
由四川到云南,由云南到缅甸,一路上是带着书,带着纸笔,和一只用细麻索吊着颈子的墨水瓶的.
在小客店的油灯下,树荫覆着的山坡上,都为了要消除一个人的寂寞起见,便把小纸本放在膝头,抒写些见闻和断想,——这是随手写来随手丢掉的.
由这上面我得了写作的乐趣,墨水瓶和纸笔,从不曾离开过一天,即使替别人挑担子,我也要把它好好地放在主人的竹筐内的.
我的包袱内,始终没有装过一本文学书,倒是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胡适之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吴稚晖的《文存》及一些经济学之类的书籍,反而跟随了我两三千里的路.
假如当时有人指点,叫我帝一两本顶好的文学书,放在身边,一面漂泊,一面研究,我想,我如今绝不至如现在这么似的.
同时,也因为对文学的观点不好,觉得文学不应是终身从事的东西,即使有好的小说,大约在当时也不会带的吧后来看见一本果戈里的《外套》了,这是在缅属野人山中茅草地做店伙计时,一个云南朋友黄洛峰,从昆明寄来的.
但我并不怎样高兴,因为里面的主人翁,我觉得无论如何也比我过得舒服些,引不起我下细研究的趣味.
这时,我对文学还是注重内容,不留意文体和描写的.
不过每天在侍候客人之余,打扫马粪之后,仍旧把小纸本放在膝头,坐在土阶上或是树荫下,描写些见过的人物及记载些有味的方言.
做工五个多月后,跑到八莫去,身上有了工钱,不愁生活,白天在各处巡游,看东看西,晚上就回到一间专住苦力的破楼里,趁着一支洋蜡烛,写我所喜欢的诗句.
蹲在掌大的窗边,瞧见了江水弥漫,破楼里虽是幽暗,心灵中却闪有波光片片.
蹲在掌大的窗边,瞧见了江水泛滥,破楼里虽是黑暗,心灵中却飞有白鸥点点.
题名《伊拉瓦底江边》.
这与我当时愉快的心情,刚好是合拍的.
这些时候,一做正经的便是诗,便是断片的散文.
做小说,是直到仰光以后的事了.
我到仰光的时候,也万想不到要作小说的.
初抵仰光没一熟人,钱又用尽,并且病了很重,就给店主人赶到街头,为万慧法师救着,稍好时,替他做些杂务的事情:煮饭扫地,一面看看书,同时也做诗,不过调子却比以前来得惨伤了.
回首岷沱的故乡,泪滴在异国的湖上.
但愿将朽的皮囊,丢在慈母的墓旁.
冷寂的幽夜呵,化作点点萤光,减我慈母的凄凉;芳春来临呵,化作朵朵花香,让我慈母好徜徉.
回首岷沱的故乡,泪滴在异国的湖上.
这首诗的内容,是病中在大金塔下绿绮湖湖畔酿成的.
至今想来,也许当时的心境,并不象写出来这样的悲哀,不过,大约是愈写得悲哀便愈觉得快畅罢了,因为我以前有个时期曾经是把悲哀当做玩物的.
慧师是位研究梵文的学者,不住寺庙,全以教书维持生活,常常感到拮据,我便竭力找事做,另谋出路,但一时也找不着什么.
忽然他见了我写的东西,便说,我可以做点文章,投到华侨报馆去.
我就做了一篇散文,送到《仰光日报》去试试,编辑部陈兰星君是慧师的朋友,马上先给我二十个卢比,随即把散文登了出来.
那时是一九二七年的冬天.
从此我还写了一些短篇小说投去.
不过对于技巧太少修养,而且也还是把它当成游戏的东西,所以先后做了二三十篇,竟没有一篇可以看得的.
后来,在电影院看见一张侮辱中国人的影片,收场时,许多中国人临到外国飞机的轰炸,我反而同在座的白人棕色人,一起拍起赞美的巴掌来,由此,我才深刻地认识到了艺术的魔力,同时也明白了文艺的重要,不过我还是没有研究文学的决心.
回到上海,在北四川路上偶然回头碰见了我的研究文学的朋友,师范学校时代的同班同学沙汀,他见了我那么些经历,又还喜欢写作,就把我拉到他家去住着,朝夕共同研究,此后,才决心走文艺这条道路了.
然而,这决心也有过动摇的,原因是由于屡次投稿的碰壁,直到后来《文学月报》发表了我的《人生哲学的一课》时,始行坚定下去.
(原载1934年7月《我与文学》〔《文学》一周年纪念特辑〕)旧地重游原是旧地重游,明知道是发现不出新的东西的,但一面在旧而窄狭的街道上走着的时候,总希望能够看见三年前所不曾看见的事物.
这是我此次游宝山时的心情.
先一日,忽然病了,到底随便买点药来吃呢还是去医院请医生诊视呢终于决定下来,把这笔钱花费在另一种药物上,即是作一个短短的旅行,因为游历是可以把我的病治好,同时,有蕾伴着我,即使在中途猝然发生意外,也可以得着维护.
于是,便高兴去了,虽然去的地方原是大家都曾经到过的.
新的东西也看见了,但并不使人愉快.
在城外,远远的,就望见东南角上,从无数灰黑的屋脊中,巍然耸出一阁,正搭着篷,在重新修盖着,使人觉得一切都在炎天下静静睡着的古城,只有那儿才是略略透出活气的地方.
街道,房屋,仍旧和"一二八"以前一样,没什么更改,仅在旧游者的心里,似乎引出了越发灰颓的感觉来.
请看东边的一条街呢,在鹅卵石的路上,散缀着经人嚼过了的高粱杆的渣滓,好象也比以前多了些.
卖东西的铺面,简直没有,门里门外,却放着初秋里收回去的农产物.
低低的瓦檐上,原是麻雀在早上且跃且唱的地方,现在已给半干的带着垒垒小角的芝麻杆子,占去睡觉去了.
城门口的铁栅门,已经生了锈,没生气地半掩着,倘若没有种菜的人,为了浇水除草的工作,每天必要经过这里,简直会给两边漫生着的野草,封住了的.
一出城门,便是长得很丰盛的菜圃.
藤藤叶,已开着白色漏斗形的花了;青辣椒正在矮矮的茎上,转变成秋天的红色;冬瓜胀着胖胖的大肚子,挤在蛮大的青叶中间,象喘不出气那么似的躺着;芦苇则在沟边,潇洒地摇着白头,仿佛独自儿首先领略着初秋的凉味一样.
把这当成乡村的风景看,倒是很好的,但就城市而言,这未免太荒凉了.
因此,在城里游览了一会之后,更加觉得那个正在修盖着的高阁,是在发扬着宝山一线新兴的气象似的.
倒是先前就有,未曾见着,而到此次的来游,始行发现的,却反而令我特别怡悦些.
在城中心,十字街口的上面,竖立着的一座高楼,对着略有浮云的秋空,昂着头,雄视着城内一切低矮的瓦屋.
登临上去,打算吃茶,但见在座的人,多是赤膊裸体的,这在我和同行的杜君,都是满不在乎的,只是于蕾颇不方便,就又再上一层去.
上面除了三四张茶桌而外,全是空空的,仅有雄大的天风,从四面的窗间,猛力地扑入.
这已经够使我们大为称快了,哪料到一瞥窗外,越过东面树荫和瓦屋间杂的粗俗图画上,便有一大抹淡黄而带土红的背景,很鲜明地跃进我们的眼帘.
倘若不看见几片茶褐色的风帆,在上面缓缓地移动,真会一时莫名其妙地诧异着哩.
凭着窗,再仔细地看去,远处一痕黛色的陆地,象把天和水划分开那么似地现在那里,想来那一定是踞在扬子江口的崇明岛吧.
"呵呵,那面还有呢.
"不知是谁在这么说着,总之,听了如此的叫声,便又在北面较高的树丛顶上和枝叶间,发现了和东面一样颜色的江面了.
就是坐下来,一边饮着茶,也可以一边望得见东北两面的江海和风帆的.
西面是有着较多的房屋,望去却只见街市和烟火人家.
南面则可以看见田野和远处绿荫中透出来的红屋顶;但有时也在树峰的缺处,蓦地露现着黄浦江上的船桅和烟筒.
楼名叫做镇海楼,光绪三年重修的.
以前只在下面的一层,临窗吹吹风,喝喝茶而已,发现如此的好景致,却是在此一次的登临了.
我是要感谢我的病的.
在楼上喝着茶,很不愿意再有另外的人上来,这并不是要把这地方据为己有,发挥一己的私有欲,而是想得暂时的清静.
结果楼梯响了,先上来一个男子,提着一只精致的鸟笼,随即上来一个女人,衣着虽还朴素,但却并非乡下人那般的样子.
堂官刚把茶和面巾一一递送了之后,跟着又上来几个人,看装束同先前上来的一男一女,绝非一伙的,但却走了过去,围坐在一块儿.
大家在讲着什么,我们不懂得,只是骂人的话,如操他娘之类,却暗暗刺入我们的耳朵.
你以为他们都是未受教育的人么,那又并不,就如爱说粗话的一位,就曾经对着一位上来的学生模样的人,开口喊着米士特某某.
我们下去的时候,才知道来收钱的茶堂官,也还参加在他们里面,发过议论的.
不管他们在谈论国家事也好,私人的事也好,总之,使我觉得骂人的话,是太丰富了,简直想快点逃下楼去.
据说法国某学者曾著有中国人的怪话辞典,大约就是在好些茶铺子里面听来的吧.
下楼去,去江边的堤上散步,看着宽广的天和江,才又一时恢复了好心情.
(原载1934年9月26日《申报·自由谈》)仰光小景住在MaungKhineStreet的一家小茶馆楼上,没有什么事做,也少有人来闲谈,每天孤寂的时光,就多半是消磨在临窗闲眺和一本破的书上了.
书上说的什么,至今业已全然忘记,但从窗上看见的各样生活画图,却还明晰地留着深刻的轮廓和色彩.
每天一早和嫩黄的阳光一同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个徐徐走在街头的缅甸僧人.
他光着头,赤着足,披着黄衣,抱着一个漆黑的钵:来到茶馆前的街上时,便向我斜对面一家中国人的门口台阶走上去.
这是一家颇为阔气的中国人,单就进门的屋里陈设着的精致桌椅看来,就可以知道的.
缅甸僧人并不站在台阶上化缘,却是象回家那么似的,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椅上,不动也不说话,默默地,如同一尊不曾盘足而坐的佛像一般.
屋里立即走出一个花衣花裙的女人,样子似华人非华人,似缅人非缅人的(这是中国父亲缅甸母亲生的女子)对着和尚,把穿在足上的拖鞋脱掉,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个头,才把和尚的钵接着,然后穿上拖鞋,走进里面去.
等一会儿,把装好饭菜的钵捧出来时,又将拖鞋脱去,再跪下叩个头.
和尚呢,是始终不理地坐着,接了钵后,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白天间或看见衣衫不整的同胞,垂着短发不洁的头,立在和尚去过的那家门前的台阶上,呢喃地说着大概是要求那家施舍的话语.
门里便现出一个嘴角吊着香烟身穿华式短装的男人,举起肥大的手来,不高兴地摆摆,随即隐没进去,接着钻出一个瘦小的印度仆人来,连叱带吼地做出掀攘的姿势.
于是,那位零落在异国的乞怜者,便一面颓丧地走下阶,一面回过头去,气急地向那印度人骂道:"你这黑鬼!
"过旧历年的时候,这家人的门上,便由那瘦小的印度仆人,挂起一大张中华的国旗来,飘飘拂拂地展在檐下.
发着电光似的火炮,也劈劈拨拨地放了许久,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时,街上铺着了寸多厚的红色的纸花.
先前由那两个印象上疑心他们大约是归化了缅甸的,到这时,才明白过来,的的确确他们还是中国人呢.
(原载1934年12月7日《申报·自由谈》)趵突泉未到济南以前,便给老残游记上"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的话,引诱着了.
因此,既到济南,是不得不把游玩和好奇的热望,先放在一些名泉上面的.
第一日便去看趵突泉.
照老残游记上讲,"这趵突泉是济南府七十二泉中之第一泉.
"而在水藻飘拂的泉中,也有颓老的灰色石碑,标出这样第一泉的字来.
一进门去,是卖各种货物的摊子,葵说,这有点像上海的蓬莱市场哩.
等到在石桥上倚着铁栏杆看泉水时,黄瓦的吕祖殿,唱犁铧大鼓的茶馆,卖小玩意和算命先生的摊子,却又给人以上海城隍庙之感了.
泉水约五六股,直径均有一尺来宽,水柱似的从青苔水藻的池中,带着银白的水花,翻冒起来,突出水面二尺来的光景.
响声活活地吼着,将周遭的喧嚣,都一齐掩没下去.
游人的心情,也仿佛一下子从城市移到山间去了一样.
另有两三股,并不冒出,却只像壶中的沸水似地汹涌着.
其余,则水藻青苔间,常有白色的水泡,升了上来.
所谓济南随地皆泉水,从这里,大概也可以推测出来的.
池前有工人从事挖掘,据说是在动工装修自来水管,水源便以趵突泉为根据地.
吕祖殿上挂有自来水筹备会技术组的招牌,警察立在门前,禁止游人进去.
想来,在不久的异日,这第一泉即将以其本身的实惠施及于济南居民了,但不知那时候,来自远地的旅人可还有一览的眼福么池边的茶馆,悬着唱犁铧大鼓的招牌,揭开软的厚布帘看,内中放置舒适的藤椅,和白布罩面的小茶桌,座客不多,大都是一些中年以上的人,是时大鼓尚未开场,客人除呆坐者外,便仰着脖子,捧着一本旧小说之类的书,躺在椅上静静地观看,使人觉得东方人的长闲逸豫之气,不愉快地扑人眉宇.
葵说,快走开,人家要来拖你进去哩.
不知怎的,我也直感到这是个不好去的地方,仿佛一进去,人的雄心和锐气,都会全然消去一般.
在卖古物的摊上,见一西洋人,摩沙审视,久久不去.
莫非正如鹤见佑辅在《北京的魅力》一文说的"支那人的镇静,纡缓的心情",已"将外国人的性急征服了"么但我想,那些中了东方病的,却只能归之于"每天吃着七十三个鸡蛋"或"每天吃着一斤奶油"的外国人而已.
至于在上海开公共汽车或是肩挂毛毡走弄堂的罗宋瘪三,他们就未见得"以为支那好得不堪"吧倘若没有水柱一样的泉水,翻白地涌出,响着山中涧水似的声音,我觉得,周遭的景象,是会完全给人以颓唐之感的.
(原载1934年12月31日《申报·自由谈》)悼鲁迅先生听见鲁迅先生去世的消息,简直比高尔基病殁的噩耗,还要令人震惊些,悲痛些!
这原因是我们中国大众,正须要他的时候,而他却给病魔抓去了!
至于我个人呢,尤其难过的是受过他的教益,却不曾在他生前见过一面!
记得五年前冬天的时候,我和沙汀练习创作,对于取材方面究竟要怎样才能有益于人,不免甚为踌躇,便共同写一信给他,请他有所指示.
起初我们很担心,怕他不愿同陌生人麻烦,谁知结果却复我们一封很长的信,使我们高兴非常.
(这来往的两封信,已收入二心集内)往后,我们又将两人最初的习作稿子,送去请他改削和批评,也得着他来信仔细指导.
这和高尔基热心帮助后辈青年,是没有两样的.
又记得三年前春天的时候,我遭了一件不幸,须要财力方面的帮助,鲁迅先生便悄悄助了五十元.
当时我还不知道,一直到半年后我才明白的.
鲁迅先生生前住处秘密,(以前通信由周建人先生转的)我又缺少交际.
同时也以为来日方长,便一直不曾见过他,如今可以向他致谢的时候,不料他已躺着,永远闭着眼睛了.
现在瞻仰遗体归来即将此文续成,藉表我深深的悲痛!
(原载1936年11月《光明》1卷10期)别上海上海的黄包车夫,无论你去哪里,只要手一招,便马上有三四架拥到你的面前,张臂叫嚷,抢夺生意.
但在十一月初头这几天,说是到南车站,他们就掉头不顾,立刻走开了,一壁还自言自语地说道:"赚钱小事,性命要紧!
"北站失陷敌手,西站成为战场,只一处可以通行的南站,又给敌人正式通知,要举行更残酷的轰炸(先前已经炸毁过了),汽车不去,黄包车也拒绝,立在微雨霏霏的街头,不禁有些茫然,从法国梧桐叶尖上,落下的水滴,湿在后颈窝里,也竟忘记了举手揩拭.
笼在烟雨中的都市,已没有衬托在秋空底下的壮丽,也没有掩映在朝阳中的明媚了,到处都是朦朦胧胧,暗暗淡淡的,对这住居过五六年的地方,一向因其畸形的发育,变得贫富悬殊的两极端表现,原是没什么好感的,到这时也不知不觉的袭来了说不出的情别.
何况一想到它此后的命运,更加忍不住感到了无限的凄然!
通过南阳桥,离开法租界,走进另一天地的南市,是不能不感谢一个老年车夫的,虽然在车钱方面,是出了相当大的数目.
南市天空并没有敌机掷弹,但街道两旁的店子,却都关闭了,而且横钉上细小的木条.
平日荡漾在街巷中的烟火气,以及从饭店流出来的煎炒杂味,一概没有了.
顶戳眼的,是站在沙包后面的武装兵士,以及粘贴在壁上的抗日标语.
另外还有少数的人们,带着他们最后搬走的家具,在烟雨迷离的暮色中,急急忙忙地奔走.
偶然也看见些并不逃难的,那却是一些做在手头吃在口头的苦人了,他们站在烧饼摊子旁边,正大嚼着他们的晚餐,那种从容镇定的神情,十足显出了他们才是中国正牌的主人翁的!
他们明白,世间最使他们感到威胁的,不是死,而是饥饿.
因此,死神已来到头上了,人们还不肯离开平素住惯了的地带,只尽量找寻他们可以生活的工作.
引导得善,他们可以做兵士,可以做游击队,变为抗敌的最大势力.
否则,听随他们,不加领导,必会给敌人暗暗拉去填补汉奸的缺额的.
走在荒凉冷寂的街市上,还得看见他们那副毫不惊慌,若无其事的态度,真合古语说的,有些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了.
到南站,天已黑了,但近边炸倒了的房屋,还将支离破碎的姿影,模模糊糊地显示出来.
卖票的房屋好在没有遭劫,可是在灰的天花板上,已震出裂缝,现出斑斑脱落的痕迹.
拥了一屋子人;叫嚣的声音,更要使人难受.
争着卖票,争着挤到出口去,这种缺少秩序的情形,在平昔是极其令人憎恶的,此刻则想着他们是在逃难,而又处在敌机扬言恐吓的地方,谁忍心再责备他们呢他们带的行李,自然有装置好东西的箱子,但露在外面的,却十分可笑,像廉价的洋铁水壶,打有补钉的铁锅子,以及红漆剥落的脚盆、马桶之类,还带它登上遥遥的旅途,干吗呢然而,一想到他们每一件东西,都是节衣缩食,卖血汗换来的,哪能再非笑他们呢即使那些讨厌的家伙,打身边挤过,将身子碰痛,或把衣服擦脏,也只好皱皱眉头,默不作声,因为敌人的压迫,已把彼此的感情,揉合在一块了.
七点多钟的光景,开走了去杭州的车子,我们这批到镇江和南京的,便留在屋顶破烂的月台上,蹲在泥水中,直等到半夜后三点钟之久.
在这长长的候车期间,雨虽没有落,但夜里的气候,却十分寒冷起来,张口呼吸,可以看见吐出的水汽.
壮年人还能忍受,老人和小孩可就吃不消,咳嗽和啼哭的声音,便不断地杂响着.
有一次空袭警报传来,灯光熄灭,惟独这种声音,没法制止,惹得好些人都责骂起来.
还有人喊:"妈的,捏住嘴巴呀!
"这不能说是缺乏同情的表现,而是在集团的生活中,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存和安全,少数人的自由,是不得不受到限制的.
在这种不舒服的境况里,劳动的人是有福的了.
他们随便坐下,手腕和脑袋,依着膝头,便呼呼睡了起来,鼾声使人艳羡.
夜间寒气,冷不了他们的身体.
梵王渡那面传来的炮声,也惊不醒他们的睡眠.
我最后也不管脚下的泥水了,把提箱放平,作为凳子.
铺盖卷竖起,当成桌面.
就像小学生时代,在书房偷睡午觉那么似的,睡了起来.
虽然不能沉酣入梦,但也打了好些时候盹.
有时给婴儿啼哭惊醒,揩揩眼睫毛上的露水,看见周围黑暗,静寂异常,恍然如在梦中.
不知身在何地.
半夜后天空浮云散去,疏星显露出来,这是明日天将晴朗的预兆,但等车的人们,仰头望望之后,却反而抑郁了,带着瞌睡的声音,喃喃抱怨:"不落雨就糟哩.
"已经困顿在泥水中了,还希望着下雨,这是何等悲苦的心情!
不久,乌云盖着天空,雨居然小点小点落起来了,人们不耽心打湿衣服和行李,倒高兴地说道:"谢谢天,没危险了!
"大家无时无刻不忧虑着飞机的袭击的.
住在车站附近的小孩,提着茶壶兜卖茶水.
在寒冷的深夜里,能得喝着这一点唯一温暖的东西,真是使人增加了不少的活气.
"你为啥不逃难呢"吃着茶的人好意地这么发问.
"没法呀.
"听见如此的回答,对这幼小的人,不知怎的感到无可言说的悲哀.
半夜后三点钟光景,车来了,等得发急的人们,便从车窗上爬了进去,我一手提被卷和小包袱,一手提箱子,挤在车门前面,简直不能自由行动.
箱子给人夹着,直向前面带去,被卷则被挤开,仿佛往后拖走,大有五牛分尸之苦.
到后索性不进车去,费尽平生之力,才脱围而出.
于是也学别人的样子,翻爬窗子,但因连日泻肚,简直攀援不上.
这时幸得一短衣汉子的帮助,他在车里帮我接拿行李,并援手拉我上去,等我找定座位要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已混在灯光暗淡的人丛中看不见了.
我对这位陌生人,感到了他那同情的伟大,同时也增加了我对人类服务的勇气.
车开行,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上海的.
(原载1937年12月《国闻周报》14卷48期)村居杂记约莫下午五点多的光景,牵着小女儿珍妮到龙隐岩前面去走走.
这是一片高低不平的沙地,被一条曲折的河流包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
当警报一起,敌机尚未到来时,许多卖饮食的小贩,和躲警报的人们,都群集在这些地方,现出五花八门的会集,仿佛岩侧的庙中,正做着什么神会似的.
我们还没走到河边,就遇着一个人从河中石磴子上走了过来,向我后边的什么人,大声惊怪地说:"你看,这样的地方,淹死人了,……还是两个呢!
"他一面说,一面就向河的上流指去.
那一带河,是绕着月牙山脚的.
河床相当深,原是汨汨流着的河水却也变成静静的样子.
我每天早上一早起来,走到河中石碴子上洗脸漱口,总要对那段镜子似的水面,以及山边树木映在水中的倒影,怡然自得地观玩好一会.
若不是水面有白色喇叭形的刺花,慢慢飘浮下来,简直使人疑心那儿的水是永远不会流的哩.
我走在鹅卵石中,木拖鞋的皮条,竟一下扭脱了.
等我把鞋子捡来拿起走时,我后面的几个人,互相交换着惊诧的意见,已经赶先走上石磴去了.
我也为了好奇的冲动,抱着珍妮,赤脚踏着石磴子走过河去.
那边沿河一带,全是些种着豇豆、苦瓜的菜地.
我跟着一些人,穿过泥土松软的菜蹊,直走到一片白沙的河边沙滩.
好些人都在沙滩上排列着,看什么好玩的把戏一样,全向对面的山脚望着,一面在发着关于淹死人的议论.
对面山脚的水上,正有两个人,站在小小的木排上,拿竹竿在划着.
另一个浮在水中的,竭力爬上木排去.
刚要爬上,木排给压翻了身,站在木排上的人,也立即滚入水中;他们三个人一齐叫了起来,水花溅得四下乱射.
同时,山脚边站的人以及沙滩这边的人,都禁不住笑了.
河那边的月牙山脚,是很陡削的,只那划着木排的地方,才有一条通上山去的小路.
小路两旁排立有树子,枝叶极其茂绿.
其中首先使人注意的,便是几株开着白色喇叭形的刺花树,这是到了岭南来,才能看见的特殊植物.
小路上去不远,约莫在山的半中腰,有着琉璃瓦的庙宇,那几座屋脊上翘向天飞跃的古式建筑,是在苍黑的山石嵯峨中现了出来.
这在先前原是清幽的游玩之地,现在国难期中,已作为桂林县政府办公的禁地了.
听这边沙滩上观众们的议论,两个淹死者的一位,便是山上庙中县政府的职员.
划着木排,并用竹竿向水中作着捞取什么的姿势的,想来大约也是那里面当差服务的人了.
他们不敢深入水中,只在水面游了几下,就又赶快爬上木排.
而木排也像是故意同他们捣蛋一般,每次他们爬上的时候,都大大翻个身,将他们抛入水中.
这边沙滩上的观众,有的看得着急起来,就嚷道:"钻下去哪!
那样子救得个屁!
""那样拖下去,就是捞起来,也没活人了!
"那边山脚下站的人们,也觉得不是事了,便也大声对这面叫道:"会下水的,就请下水去哪!
打捞起来,我们有赏钱的.
"这面沙滩上的观众,也有人高声回应道:"赏多少,要说个数哪,等会捞起来,又没人肯认了.
"于是山脚那边提出了各种不同的数目,这就表示出了他们尚没有一致的意见.
随后,经这边几次诘问,才确定了二十元的赏金.
沙滩上的人,有几个就回头向岸上树子下站着的,喊道:"***你不去么二十元合小洋就是四十哪!
"树下站着观看的一堆人,有一个长身材,黄红面皮的,做出拿架子的神气,摇一摇头说:"二十元!
……哪个二十元就肯下去了!
""这是做好事呵,你不下去哪个又会水呢"那汉子没有回答,现出固执的神情,好象什么也不能动他的心似的.
接着便有人打总成,说是叫那边再添点吧,他们公家又并不是没有钱的.
这时那边山的小路上,下来一个年纪较大的人,手里抱着一根白铜水烟袋,一面俯视脚下不平的路,一面大声说道:"你们快打捞呀!
打捞起来一百块大洋一个!
"这边沙滩上的观众,都一下子哄动起来,互相传说着,赏一百大洋的话语.
那个抱水烟袋的人,走下山脚,人众站立的地方,又举手来,作着手势,向沙滩这里叫道:"打捞起来,救活了,一百块大洋,绝不食言!
……要是死了,救不转来,还是给钱的,那就十块大洋一个!
"岸上树子下站的汉子,便鄙夷似的说道:"这就只出十元了!
……谁希罕你十元!
"不久,他就车身走了.
接着那边山脚又跳下一个汉子,他和那三个划木排的,谈了几句,便有两个跟他游了过来,把这边沙滩边上停的大木排,用力划了过去.
这下子,他们无论怎样爬上爬下,大木排本身很平稳,竟连倾侧一下的情形都没有发生了.
然而,那个新加入的人还是不能深入水去,老是拿竹竿在水中探寻.
甚至四人中有一个,大约觉得没望头了,便率性爬上山去换衣去了.
这边沙滩上,不知几时又来了一个拿网的渔人,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说道:"让我来好了!
你们那样子怎么行"观众中就有人立刻把话传过河去,但山脚那边却没人回答.
他们只一心一意在注意那只大木排上的工作者.
而那新加入的人,竟为了方便与痛快起见吧,爽性脱得一身赤裸裸起来.
其余的两位,也因他舍得出力,便也现出认真干事的神情.
河这边沙滩上的女性观客,看见那个一身精光的家伙,便低声骂几句,男人们便觉得特别有趣似的,对旁红了脸子的女人,发着愚痴的微笑.
拿网的渔人,有些按纳不住的向大家说道:"这样子捞,简直白糟蹋人哪!
你不快点,人都死硬了!
"有人劝他道:"看着真急人!
他们那样一辈子都打捞不着,你率性下去好了.
"渔夫把手里的网已经放下地了,又拿了起来,一壁摇着头:"不行!
你说你做好事,人家还当成抢他的生意哩!
"我另外还有一种担心,觉得照他们那样,乱拿竹竿子向河底戳,即使人捞上来能够救活,也会给他们戳伤哩.
不久那个裸体的汉子,突然大叫起来:"找着了,找着了!
"他那伸入水里的竹竿,现出弯曲的样子,另两个人也拿竹竿子帮着他去挑.
一转眼间,一个人身浮上水面了.
两边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跟着,拉上木排,又拉上山脚的小路,那个只着一件柳条纹短裤的人身,已经不能动弹了.
山脚下的人们便把他抬上山去,设法施以救治.
随后,有人看一下地上,就拾起一根水湿淋淋的黑带子.
沙滩这边有谁说道:"真可怜,他是去救人的!
你们看嘛,那根带子,就是他丢下去救人的,哪晓得连他也拖下去了.
""看那样子,不会救活了!
你们想嘛,差不多淹了两点钟!
"另外的人就计算起赏金来.
"这样子,一个人就只能分三元三角三分三了.
"木排上划着的三个人,一面再向河底探寻,一面又朝山上望去,显然他们渴望的,不是再捞起一个死的,而是捞起的人活了起来.
一会儿警察在那边山脚出现了,他对木排上的人,带着命令的神气,讲了几句什么话.
那个裸体的汉子,便爬上山脚,把裤子穿起.
这时山脚边先前站着的人们,都已上山去看那个捞起来的人体去了.
沙滩这边的观众,也逐渐走散,而那个热心的渔夫,也走到别处去打渔去了.
我和珍妮却还留着,她仍在热心地玩她的沙子.
站在木排上的三个人,大概感到疲倦了吧,便一个个地爬上山去,率性连捞取的工作也放弃了,让木排漂在水中.
先前水面为人扰动,激起许多的波纹,现在重归于静了,复又现出岩石和树丛的倒影.
而向晚的天际云霞,也约略可以从水中看见.
山上白色喇叭形的刺花,为晚风一吹拂,便一片一片地落在水面.
我盼望他们再打捞水中另一个人体,但许久了看不见那边有人走下山脚来.
我只得带着孩子走了.
而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抑郁.
我不是替死者悲哀(人总有死,这个死的地方实是很美丽的).
我是觉得那些救人的人,使我难过.
他们救人的本事,并不精明,但他们却偏要把持着,而且他们干的又不彻底,尚未成功一半,便又撒手完账了,让可以救活的人在他们手里死去,实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尤其是那个入水救人的死者,竟因打捞的时间拖长,而不能救活,更为令人难过.
几天来,想着那有些使我不快,最后决定把这事记了出来,权且作成一面人生的小镜子吧.
我觉得我们民族中,有不少的缺点,是应该拿这样的镜子来照照的.
(原载1940年2月《东线文艺》创刊号)记我的一段文艺生活一九三二年初夏的一天,钱杏邨来个条子,约我正午到南京路冠生园去吃广东茶点.
我按时去了.
他倒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说:"稍等一等偕有两三个客人.
"人名却没讲出,又郑重地申明一句:"等下茅盾也要来.
"这倒使我有些欢喜起来.
一个好些年来就使我敬仰的作家,从他在《小说月报》上写的各种文艺论文以至他写的长、短篇小说,在我的精神生活上起着不小的影响的,一旦出乎意料之外,竟能面对面会着,在心情上是不能不起异样的感觉的.
可是这一天,茅盾先生并没有来,甚至连主人说的另两三个客人,也没有到,约莫坐了点把钟,主人和客人才各自带着有点惘惘然的心情,点头分开了.
从这以后不久,我就由欧嘉路的后楼,搬到杨树浦一家巷堂小学去了,白天教拖鼻涕、打赤脚的小孩读书,晚上便给恒丰纱厂下工下来的男女工人补习课文.
有时下课以后,偕短衣短裤,赤足穿着拖板鞋子,去到最闹热的华盛路上,去看茶馆酒店以及马路上闲散的工人怎样在过着他们的夜生活.
有时也在天不见亮以前,去到申新第六厂门前,去看那些专为上班下班的男女工人,临时摆设的灯火辉煌的市集.
生活对我充满了忙碌和兴趣.
我几乎放下了我的笔了.
而且我住的一间小房间,是和校长以及校长做童工的女儿共有的,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安心写东西.
校长又是个粗鲁的人,常常醉醺醺地走了进来,将他刚自街上冲满茶的小茶壶捧起,衔着嘴子咕噜咕噜喝了一通,偕要表示他的礼貌起见,不管你写字也好,看书也好,一定要把茶壶递来请你喝.
躺在床上,又喜欢谈几句,一面谈一面便把痰吐到我床面前.
有时偕要大声武气地训斥他那常同拿摩温闹冲突的女儿.
闹得小房间沸沸扬扬的.
我就只能写点速写一类的东西.
《安娜·卡列尼娜》的译者周笕,那时接手编《文学月报》,要我写篇短篇小说去.
编者不久就告诉我,文章经茅盾先生看过了,写得不大好,不能使用.
同时偕把茅盾先生看后写的纸条给我看,内容已记不清了,但他用铅笔写的字形,却仿佛谐在眼前晃耀似的.
这给我一个深思的机会.
我当时想,文章匆忙写的,难于写好,且不用说.
题材更对我十分生疏,我只从当时的报上看来,没有把电车工人的生活加以体验,也没有在脑筋里将题材锻炼一番,结果就如同一个笨拙的媳妇似的,米没有淘,谷子、稗子没有选出,又不会好好烧火,自然就只能煮出一顿不能吃的生饭了.
不久,《文学月报》编者,又从北平杂志看到我的一篇旧作品,高兴地对我说,这回给茅盾先生看过,可以用了,收尾偕笑道:"他要我同这位作者通信,哪知我们早已认识了.
"这篇文章便是登载在《文学月报》五、六期合刊上的,题名叫《人生哲学的一课》.
以后收在小说集子《南行记》内.
写的内容,和前一篇新作相反,是我在云南昆明亲身经历的事情.
在这以前,我也在别的刊物副刊上,发表过文章,但我觉得这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从事写作的,有着写亦可不写亦可的心情,即使发过研究文艺的宏愿,也总有半途懈怠下来的情形以及缺乏自信的动摇发生.
只在茅盾先生这一鼓励之下,我才对于终身从事文艺习作的志愿,更加努力不懈,坚定不移了.
这在我用的笔名一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时由《文学月报》的编者周笕交给茅盾先生看的两篇小说,都是署名叫做"沙漠"的.
当编者把《人生哲学的一课》发排的时候,对我说:"'沙漠'这个笔名,不大好,偕是用'艾芜'好些.
"我对于署名无所爱憎,便说:"好的,就改成'艾芜'吧!
"从此我就把这一署名,作为专利品似的,长久使用下去了.
但和茅盾先生的会见,却是在这以后四、五年的事情了.
当时虽然都是住在上海的,只以格于环境,会见极不容易,且怕引起茅盾先生的不便.
再则一向对于我所敬爱的作家,读他们文章的热忱,实更甚于会见他们本人.
记得有一次走在虹口一条背静的马路上,看见临时地摊上摆有一本旧的《中学生》出卖,里面有篇茅盾先生的文章,极想买来一读,可惜衣袋没有带着钱,便热匆匆地跑回住地去,拿着钱又气喘喘地跑转来.
直到买在手上,才安静下来.
在一九三七年春天的时候,才看见茅盾先生了,但那也是由于偶然,《申报·文艺周刊》的编者吴景崧,常到我住家的蒲石路寓所来玩,有天他约我一道去黎烈文家里去坐.
我们同主人闲谈了好一会,应该告辞的时候了.
吴景崧忽然说:"我们到沈先生家里去坐坐吧!
他就在隔壁几家.
""哪一个沈先生"我疑惑地问.
"就是茅盾先生嘛.
"我听见这么一个回答,就正如几年前钱杏邨告诉我的情形一样,只在惊喜中又略微有点拘束之感.
茅盾先生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却是态度非常温和,谈话极其亲切,记得当时他听见吴景崧的介绍,便高兴地笑着说:"呵!
你的岁数这么大了嘛!
"我的相貌,老是追过我的年纪,我小时跟我父亲读书,南桥旁边江神祠的全看司,就总把我当成父亲的兄弟.
而我会见茅盾先生的时候,又正当我拔去一颗门牙,没有将它镶起,似乎这更添了一点年纪.
当时我却觉得茅盾先生比我意想中的样子,更为年轻一些.
因为他编的《小说月报》上写的文章,十多年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看见过了.
他本人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和意念中,很久以来就在慢慢生长着了.
而事实上茅盾先生也的确比他的年纪显得年青一些.
他今年五十大寿了,但由我看来,他总不象一个到了五十的样子.
茅盾先生自己主编的杂志不算多,但我在上海的时候,却由看我的稿子开始,我渐渐知道,他曾替许多的文艺刊物看过小说方面的投稿,暗中帮助不少的青年作者使他们习作的努力,得到正常的发展,且从事文艺的志愿,得到更大的信心.
而且我个人更觉得茅盾先生带头走的文艺的道路,使我们走在后面的人,感到十分的宽阔平坦,而又极其坚固踏实.
五十岁,在外国人看来,正是壮盛的年龄,正是人生活跃的年龄,今年除了祝贺茅盾先生在文学上二十五年以来辉煌的成就而外,更祝贺他今后创造更多的辉煌的作品.
(原载1945年10月《文哨》1卷3期)关于鲁彦的回忆琐记一鲁彦这个人,富于情感,而情感又容易控制着他,可在思想方面却十分含蓄,不轻易吐露一些使人惊异的话语.
我和他在上海和长沙,都是偶然会过一两面,没有多谈过几句话.
第一次到他住处去看他,是一九四年,他在桂林做事情的时候,远离家眷,住在集体宿舍里.
当时是晚间,他穿着短裤、木拖鞋,立刻带我上三层楼的晒台去纳凉.
高临桂林城上的秋空,正是一天灿烂美丽的星子,和漓江两岸的灯火,互相辉映着.
他同我谈着秋天的星座,并且带着小型望远镜,放在眼睛上,对天空极有兴味地望了起来,随即也叫我拿望远镜看.
要我先看天琴座中一颗最明亮最美丽的星子.
他用很熟悉的声调介绍地说:"那是秋天星空中的天王星,我们中国人叫做织女星的,看起来是一个,在望远镜内却是两个.
"我觉得鲁彦这个人兴趣很高雅,但似乎太远离现实一点.
二在桂林七星岩的一处草地上,笼罩着春天的温暖的阳光,我和鲁彦却因躲警报躲疲倦了,日本飞机没有来,而警报又未解除,便去那里晒太阳.
偶然谈到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人,鲁彦就小声地静悄悄地说:"他思想很好,一点也不显露,甚么人也不疑惑他.
"这样的一个人,倒并不使我怎样注意,而我却留心到在我面前说这样话的鲁彦,算是对我现出了他的内心一角.
从他脸上表现出的神情,以及说话时候的语气,可以说他是在深深感到找到了同调者似的.
三他的书桌上,没有摆过一本革命的书,给人感到他纯粹的拘束在文艺这个小圈子里面似的.
但后来同我住在施家园一个院子里面,偶然碰见他打开箱子,翻译的社会科学如普列汉诺夫的《社会科学的基本问题》,莫斯科出版的《政治经济学》,高尔基的文艺论集等书籍,都打眼底现了出来.
我拿起来翻翻,里面却有用红铅笔写的一个草体字"彦".
四他在桂林中学教书的时候,有一天我去看他,一道出来在桂西路上走走.
书店门前的新书广告,以及玻璃橱窗里面的摆着红绿封面的新书,都时不时使我们略微停下了足步.
在读书出版社的店前,他对那些精装巨册的译本《资本论》,凝望了好一会,脸上露出热望的神情羡慕地说:"这倒该买一部来看看哪!
"于是我怂恿地说:"你就买一部吧!
"鲁彦踌躇一会,才说十六元一部太贵了一点,身上又没有多少钱,必须等到学校发了薪水才能买.
我和读书出版社的经理刘尘君是认识的,就立刻介绍鲁彦去跟他会面,用了挂账方式替鲁彦赊到了一部精装本.
以后两三年之间,我常到鲁彦住处去,却从没有看见他那用愉快的脸色抱回去的这部大书了.
我想他一定深藏在他的箱子里了.
在重庆会见他的夫人覃英,偶然问到鲁彦以前买的那部大书,才知道日本兵从湖南长沙向衡阳进攻的时候,鲁彦抱病由茶陵逃到粤汉路上,因行李无法多带,装那本巨书和稿子的箱子,已给一个学生带到湖南耒阳的乡下去了.
五时代的阴影笼罩在这个作家身上,但他也不止于悄悄读书就算了,蕴藏在身上的丰富的热情,不容许他单装在脑子里面.
桂林文协分会的成立,鲁彦一个人是尽了最大的劳力的.
在分会筹备期间,有一个人想全揽在手里;鲁彦非常气愤,同他大吵一顿,将他赶开了.
这人用外国文写过一点文艺作品,向文艺青年演说,必然要提到他的大作,而且自称是巴尔扎克的先后同学,而平常则以国际问题专家的姿态出现,当德国法西斯进攻苏联的时候,则公开预言:三个月内,德军必定会打下莫斯科和列宁格勒.
鲁彦和他大吵的第二天,愤愤地对我说:"这坏蛋!
他还想跑来把持哩!
……我们文艺界根本就不能要这样的人!
"这时我觉得鲁彦在进步的立场上,是坚强而且很有力的.
六曾有一个人要到广西三江去做一个中学的校长,尽力设法把鲁彦拉去教书,好衬托他的地位.
鲁彦觉得既然对方讲得诚诚恳恳的,不好意思不予以帮助,便慨然去了.
结果却是遇见了一个骗子,做的事情和嘴里说出的话相反,而且一些思想进步的教员都遭到歧视.
鲁彦对此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他不但辞职,而且写信给广西国民党教育厅免他的职(广西的中学,由校长推荐教员,再由教育厅加以委任),教育厅方面的熟人,劝他不必如此,因为免职一事,是对教书的人一种严重的惩罚,加在一个优秀的教育者身上是不适合的.
但鲁彦对教育现状愤愤太深,决心不再苟合下去,坚持要求免去他的职务.
这是给国民党教育界一个尖锐的讽刺,他宁愿挂着被免职的名声,让公道的有正义感的人们去评判一下,到底谁是谁非.
从此他结束了他多年来的教师生活.
(原载1945年11月《周报》11期)艾芜小传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原名汤道耕,艾芜是他的笔名.
1904年6月2日出生在四川新繁县(现新都县)清流场一个乡村教师家庭.
6岁开始读书,1919年考入新繁县立高等小学,接受五四新思想.
1921年考入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开始醉心于文学,1925年因不满守旧的学校教育和反抗包办婚姻,弃学远行,到云南及缅甸等地飘泊,做过杂役和小学教师.
1928年秋,参加马来西亚共产党缅甸分支.
1931年回国定居上海,与沙汀联名写信给鲁迅先生,请教有关小说题材问题,得鲁迅的鼓励与指导,从而更加坚定了从事文学创作的信心.
1932年春加入左联,不久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因左联解散,失去组织联系),曾任左联执委.
1934年与左联盟员、女诗人王蕾嘉结婚.
这期间,创作了许多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其中《南行记》、《春天》等作品引起了文坛的重视.
抗战期间,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理事,后到重庆主编抗敌协会刊《半月文艺》(重庆《大公报》副刊),并继续从事创作.
长篇小说《丰饶的原野》、《故乡》和中篇小说《一个女人的悲剧》等作品,奠定了他——革命现实主义作家的地位.
全国解放后,先后任重庆市人民政府委员、重庆市文化局长、重庆大学中文系主任、重庆市文联筹委会副主任、全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理事等职,1953年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年,作为中国作协驻会作家定居北京,专事创作.
长篇小说《百炼成钢》是他创作上的一个新里程碑,是思想和艺术的结晶体.
1965年全家迁回成都,文革中被迫搁笔.
1976年后,又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创作,写出《春天的雾》等长短篇小说多部,并写了大量的回忆文章和散文.
同时任中国作协顾问,四川省文联、省作协名誉主席.
进入90年代后,还完成了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远山的朦胧》的写作修改.
艾芜主要著作书目南国之夜(短篇小说集)1935年3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飘泊杂记(散文集)1935年4月,上海生活书店山中牧歌(短篇小说集)1935年9月,上海天马书店南行记(短篇小说集)1935年12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夜景(短篇小说集)1936年1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春天(长篇小说《丰饶的原野》第一部)1937年1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芭蕉谷(中篇小说集)1937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海岛上(短篇小说集)1939年5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逃荒(短篇小说集)1939年8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萌芽(短篇小说集)1939年10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杂草集(散文集)1940年10月,福建改进出版社文学手册(文艺理论)1941年3月,桂林文化供应社荒地(短篇小说集)1942年1月,桂林文化供应社黄昏(短篇小说集)1942年5月,桂林文献出版社秋收(短篇小说集)1942年7月,重庆读书出版社冬夜(短篇小说集)1943年5月,桂林三户图书社爱(短篇小说集)1943年5月,桂林大地图书公司缅甸小景(散文集)1943年,桂林文学书店江上行(中篇小说)1943年11月,重庆新群出版社锻炼(短篇小说集)1945年8月,重庆华美书屋我的旅伴(中篇小说)1945年6月,世界编译所童年的故事(短篇小说集)1945年11月,重庆建国书店丰饶的原野(长篇小说)1946年1月,重庆自强出版社故乡(长篇小说)1947年4月,重庆自强出版社我的青年时代(中篇小说)1948年5月,上海开明书店烟雾(短篇小说集)1948年7月,上海中原出版社乡愁(中篇小说)1948年11月,上海中兴出版社山野(长篇小说)1948年1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个女人的悲剧(中篇小说)1949年3月,香港新中国书局新的家(短篇小说集)1954年7月,北京通俗读物出版社幸福的矿工们(报告文学)1955年9月,辽宁人民出版社夜归(短篇小说集)1958年5月,北京,作家出版社百炼成钢(长篇小说)1958年7月,北京,作家出版社初春时节(散文特写集)1958年11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欧行记(散文集)1959年6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浪花集(评论集)1959年10月,北京出版社南行记续篇(短篇小说集)1964年9月,北京,作家出版社我的幼年时代(中篇小说)1981年2月,天津新蕾出版社艾芜文集(1—10)1981年11月—1989年8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南行记新篇(短篇小说集)1983年5月,云南人民出版社谈小说创作(文艺理论)1984年1月,湖南人民出版社春天的雾(长篇小说)1985年5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风波(长篇小说)1987年2月,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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