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自己的魔鬼楚尘……我回到哪里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1我经常想象自己的感觉在时间的背面,或者意识的最底层,盘旋着升起又落下.
我年轻的躯体,在意识的旋涡里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像经历一次奇怪的毫无预感征兆的探险,我身不由己地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对未知的茫然,忐忑不安地前往却又不知自己朝向何处……多少次了,我陷在时间的陷阱里,被孤独地囚禁起来,然而,我俨然像找到一种奇怪的办法,我能够在这样的想象中寻找自己,虽然更多的时候面对的是迷失,但我在这样的进程中往往能够获得些许的轻松和解脱,我时常莫名其妙地在这或长或短的想象的两截,像落水的少年,在溺水濒临死亡的途中,偶然抓住一根顺水漂来的木桩,获得了拯救自己的机会.
但是,解救自己的机会毕竟寥寥无几,我时常为自己无端消耗在想象中的时间而惶惶不安,我的生活渐渐地被想象所替代,我不知道这种现象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是喜是忧,我的模糊的意识丝毫不给我哪怕只是蛛丝蚂迹的拐弯的印痕就是说,我并不能从想象中回旋过来,我完全被一种意外的东西所驱使,前往那个盛大的完全被想象力所鼓胀的容器,我自己的肉体则被看不见的力量快速地搅拌着,渐渐地变成碎末,直至消逝成那不容分辨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我完全失去了自己.
但是,我最为庆幸的是,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意识在旋转的容器中存在着,我旋起又落下,落下又旋起,然而在这无尽的循环中,我微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希望,在寻找着一个神秘的出口.
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仿佛有一个极为巧妙的界限,我攀援着的想象的绳索总是突然间崩断,我一下子清醒地跌住在现实的深渊里.
我知道,在蝉城,在我窗户底下的人如蚁蝼的大街上,在马台街十二层公寓某一间的这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俨然是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人会对他现在所选择的视角感兴趣,没有人知道他体内弥漫的阴影和莫名其妙的气息.
他正在行使自己沉默的权利,他的展开或收起的目光成了他的习惯性的动作.
其实,他极其熟悉自己,并且知道,他事实上已经感到自己成了这座城市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二十几年来,这个叫李晃的男人,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惑,迷失,而又漫不经心,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想象中的人.
2我二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突然发觉某些变化在我身上发生.
我意外地发现我老了,但我的躯体是年轻的,我年轻的姿态与我的心态极不对称.
有了这一惊人的变化并不是我或者家人和朋友发现的,更不是我的女友发觉的,虽然我们在过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同居生活;其实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甚至连我自己起初也毫无反应.
这件事与人类无关,而是从我家的猫和狗身上发现的,因为它们对待我的样子就像对待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惜老人家都不在了.
这多少有些荒诞,然而我不能阻止荒诞.
我对这样的感觉不以为然,甚至或多或少地显出开心的样子.
大概有好几年了,我渐渐地变得并不向往年轻的生活,我甚至厌倦起自己身边的同龄人,但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否喜欢老人与孩童.
知道自己老了,对我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我把我的期待变成了现实.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燠热,我的心与外面的世界一样烦燥不安,我感到憋闷,有着说不出的压抑.
如果没有这个倒楣的季节的掺和,我想,我会平静地对待变化后的自己的.
问题是一切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这一局面.
事情的关健还在于,没有人知道我老了,即使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谁能够相信一个年轻的躯体里会有一颗苍老了的心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尽管我最终都不能肯定我的感觉是绝对的真实,但我的猫和狗能使我察觉身上发生的一切,它们对待我的异常的表情使我作出了判断.
因为我熟悉它们,熟悉它们的最微妙的气息与表情,猫是奶奶从外面托人买来的,狗大概是爷爷捡回来的,但我不能肯定,我并未曾亲耳听他讲过.
虽然别人肯定了这条狗的来路不明,然而爷爷却绝不承认,爷爷说过他不可能去收养一条野狗.
直到爷爷弃世而去,关于狗的身世我依旧未能搞清,除了最初的好奇之外,我对此失去了兴趣,我后来关注的是它的成长.
它在我的眼前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被我渐趋熟悉,还有那继它后来的猫.
爷爷和奶奶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关心我,爸爸和妈妈整天吵架,一天比一天闹得凶,他们和蝉城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对离婚特别有兴趣.
自奶奶进了石子岗殡仪馆的那一天起,爸爸和妈妈就分居了,可怜的老人家临死都不知道儿子与媳妇早已预谋好等她一死就立即离婚.
爸爸是附近有名的孝子,他不想自己的母亲知道他的失败的婚姻.
我想,如果不是为了奶奶,爸爸才不会与母亲拖延至今的.
妈妈也总算如愿以偿,奶奶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打过电话来,问我的情况,我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妈妈还问我想不想她,我回答说不想,她在话筒里哭了,只是没有声音,是抽泣,我不知怎么去安慰她,索性就挂了电话,没有和她说再见.
那是六年前,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知道的东西实在有限.
过了几天爸爸问我妈妈有没有来电话,我没敢说.
很多年以后,爸爸才跟我说要是当时妈妈来电话关心我,他可能还会与妈妈生活,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不过,这对爸爸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十八岁那年,爸爸重新组织了家庭,由于我不喜欢再有一个新妈妈,爸爸住到了后妈那儿.
我一个人住在马台街十二层上那幢空荡荡的房子里.
爸爸有时候来看我.
除了上学的时间,我很少出门,在班上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同学喜欢与我交往,我也懒得去结交.
我只跟我的猫和狗在一起.
七年过去了,我已长成一条汉子,一米八五的个子,并且相继和几个女孩有了关系.
我的猫和狗却一天天地老下去,它们迟缓的姿态与渐渐呆滞的眼神,常常让我徒生伤感.
在家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无数次看着我的猫和狗发呆,它们与我生活在一起亲密无间并经历了我的整个青春期的蠢蠢欲动的过程,它们是我成长的见证人.
我爱它们超过爱任何人.
李尤在我这里住了很久,我也爱她,甚至,远胜于她爱我,我后来把她赶走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由于她与我的猫和狗无法融洽相处.
不错,我的猫和狗从不把尿和屎撒在外面,因为我不放心让它们出去.
我让它们在家里随便大小便.
猫还算自觉,有爱干净的习惯,而狗却不行,它根本无法自理,家里被搞得一塌糊涂全是它的罪过,有一次爸爸回来看我,直恨得想把它宰了,我为这还差点与爸爸断决关系.
李尤最初爱上我的时候我就跟她摊底,如果真爱我的话就得连我的猫和狗一起爱,起初李尤还以为是玩笑,当我第一次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是真的,但她还是愉快地答应了我的附加条件.
大学一毕业,我们就开始同居,我们的感情与性生活都没有任何障碍,那段日子我相信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好景不常在,李尤后来越来越讨厌起我的猫和狗来,她甚至狠狠地揍过它们,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每次回家的时候看见猫和狗的委屈的样子我就能感觉到发生过什么,我责问过李尤,她也照说不讳,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它们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家里到处都是它们的气味.
我心里知道,李尤说的都是事实.
但我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打了它们.
我于是也打了她,尽管我打得特别难受.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打,她说连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打过她.
她哭得格外地伤心.
过了一个不和谐的夜晚之后,我提出与她分手.
她没有说什么就搬走了,我相信她能理解我的举动.
而当时的情况是,我爱她,她也爱我,但我们还是分手了.
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发生.
李尤走的时候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看着渐渐显出老态龙钟的猫和狗有些伤感.
我想,它们肯定会比我提前去见上帝,因为这两个小东西比人类的寿命有限得多.
我无法想像失去它们的生活.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五年,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生活在城市里,这样的城市在我的心目中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
我的城市不应该是现在我所面对的这个样子,它与我想像中的城市相去甚远.
我越来越讨厌城市中的气味,我的胃口很坏明显是受其影响,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像一只七拐八绕的盲肠型的口袋,里面总是塞得满满的,我想我最好不要去大街,我不喜欢拥挤,在人多的地方我常常身不由己地与别人打架.
我当然不喜欢打架,可是我又无法控制自己.
我是一个极其情绪化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
在人多的地方,我打过多少次架了,已数不过来,我身上的伤疤比起同龄人肯定要多得多.
以至夏天不敢穿短裤.
当李尤开始注意我的时候也是在夏天,蝉城的夏天像火炉,在夏天穿长裤不穿短裤不是怪物就是神经病.
李尤是北方人,北方的男人夏天穿长裤子的多,她司空见惯,加之刚来蝉城读书,她觉得蝉城的男人不够体面.
因而,我在夏天的装扮最引她的注目.
后来我们就好上了.
这肯定是重要的一条原因.
直到我和李尤上了床,她才发现我身上的伤疤.
不过,那时她对此已无所谓.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猫和狗,我们至少还是能够相处下去的.
但我并不后悔,我把李尤赶走也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做法.
我毕竟更爱它们.
不知怎么回事,李尤走后,猫和狗的心情居然也好不起来,它们让我伤透了脑筋,我变着法子尝试过多种努力,也不凑效.
现在,它们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它们在白天发呆,在晚上鬼叫.
我被它们折磨得百般无奈.
家里的气氛失却了从前的和谐,连气味也变了好多,我专门去寻求过兽医的帮助,兽医看过它们之后说毫无任何异常,它们的身体是好好的,最有可能的是对某种东西的不适应引起的不良反应,兽医问我家里有没有添置什么新东西,我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一个星期前家里刚刚装上的空调,那是爸爸带人来给我安装的,在蝉城,有了空调才能对付酷热的夏天,我并不喜欢空调的那种暧昧的凉爽,相反,我倒情愿使用家里的那台老态龙钟的电扇,尽管是热风,但在晚上,我喜欢听那咯吱咯吱的摇头晃脑的声音,我常常从中获得某种驱散寂寞的力量,我的不宁的心绪常常从这里得到调整;另外,我有失眠的毛病,我需要一种声音的陪伴,才能稍稍有些镇静,我非常害怕没有声音的夜晚,那是对我夜晚生活的打击.
我甚至还喜欢和李尤在电扇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做爱,我喜欢李尤的惊叫在它的声音中穿来穿去,我闭上眼睛,压在李尤的身上享受这种声音某种程度上超过了享受李尤的肉体,我害怕在安静的环境中与李尤做爱.
为了获得这种声音的陪伴,在做爱之前,我还要和李尤绞上一点心智,她与我相反,她厌烦电扇的声音,她总是要关掉它,而我总是巧妙地让她身不由己地忘了声音.
现在,爸爸给我装上了空调,我倒并不觉得过上了一种优裕的生活,只是感到出于常情,一个做父亲的在履行自己对儿子关心的义务.
兽医的提醒,使我意识到猫与狗的不良反应大概缘于空调,他一走,我就切断了空调的电源.
大约过了两天时间,我的猫和狗又渐渐地从不良反应中恢复过来.
看到它们好起来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我甚至打电话问候父亲,我已经有半年没给他去过电话,我能够感觉到他在电话另一面发愣的样子.
也许,某种程度上,我的心情的好坏程度完全取决于猫和狗的心情.
一天下午,我突然来了兴趣,我决定带它们出去溜达溜达.
我想到了好几个去处,但又很快被我否定了.
我决定带它们去动物园逛逛,去看看它们的伙伴与同类.
现在,每个城市都有动物园,越来越多的动物被囚禁在那里,就像人把自己囚禁在城市一样.
我一手牵着猫,一手牵着狗,愉快地走在下午的大街上,外面很热,我自己倒并不觉得,只是我的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大概还由于它太过于激动的缘故吧,我何时带它走过大街呢猫对外面的世界显得有些极不适应,看着熙来攘往的车流和人流,它露出惊恐的样子,眼里流出心有余悸的目光,它不停地看我,发出叫声,我后来把它抱起来,它居然闭上了眼睛拚命地往我的怀里钻,在我的怀中,它仍惊慌失措,我能感到它钻动的力量.
3我的猫和狗也和我一样,对这座城市极不适应.
除了小时候在乡村呆过,我和它们一样再也无缘面对乡村,对我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遗憾,更重要的是,我们童年时的记忆已被现在进行的生活消蚀得锈迹斑斑.
我时常在记忆中返回,去寻找那曾经的气息,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有力地拉住,而不能继续前行.
无形中,我成了我过去生活的旁观者,我伫立在那里,幸福地冥想却又无法靠近.
这种奇怪的旅行,使我较早地迥异于同龄人.
他们没有我的童年生活,我也同样没有他们的童年生活,两者之间微妙的差别使我们在蝉城不能以一个相似的方式长大.
说实在的,我厌倦了这座城市,但又无法回到乡村.
我常常想在这样的两难中努力改变自己的尴尬,然而所做的与最后实现的,总是差好大一截距离.
这成了我的心病.
有时候我想,我不向往年轻生活的部分症结可能也与此相关吧.
李晃带着他心爱的猫和狗从广州路出发,绕过上海路,然后经过鼓楼再向北直行六百米,很快便来到蝉城动物园.
这一段路李晃走得并不顺利,原先他并没有打算步行,他准备打的过去,但是,他的猫和狗看到出租车却露出惊恐万分的样子,在它们的眼里,那些奔来奔去的汽车完全是一种怪物,甚至超过了老虎狮子的威胁,以至猫和狗最初都吓得呆在原地不动,并且硬赖着不肯移动半步.
李晃后来放弃了打的去动物园的计划.
在路上,他的猫和狗一改往日温驯甚至巴结主人的姿态,变得烦燥不安,它们完全不顺着李晃的行路计划,到处横冲直撞,像逃避一次灾难,它们在路上跌跌撞撞,毫无方向感,有几次使李晃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路线,从几个小巷子绕来绕去.
整个下午都特别的闷热,蝉城的知了叫得特别带劲,但这种声音反而引起了猫和狗的注意,猫甚至还差一点就停下来寻觅声音的出处,这种颇有些亲切的声音仿佛勾起了它们的某些回忆,至少,它们现在稍稍地静下来.
动物园附近的树木特别多,栖息的知了也格外的多,李晃的猫和狗在他去买票的间隙非常安详地坐在一边,认真地倾听着知了的鸣叫.
李晃买好票,带它们向入口处走去.
也许是夏天的缘故,蝉城的人们才不愿顶着烈日的暴晒来动物园呢,这里的游人特别稀少,三三两两的游人里又数孩童居多,李晃成了动物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大人中的一个,他与他的猫和狗一出现在里面,立即引起孩子们的注意.
猫和狗在这里显得特别开心,像一个久违了的好去处,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东张西望,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们露出想好好熟悉一番的浓厚兴趣.
看到它们高兴的样子,李晃也显得有些开心,他甚至还哼起歌来.
动物们居住的地方很快就到了,先是看到一个巨大的圆盘,里面有很多猴子,猫和狗对他们并不感兴趣,它们看猴子的表情完全等同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陌生人的表情一样,猫只是不经意地顺势飘过几道目光,狗也无动于衷地望了一眼,仿佛迫于无奈不得不看似的.
相反,李晃倒对猴子们的表情露出少有的兴趣,他甚至羡慕猴子们的肆无忌惮的生活;他还对自己说,猴子们大概不会考虑孤独的问题的,猴子们更不会失眠的,可是我不行.
如果不是猫和狗执意向前去,李晃是情愿在这里多看一会儿的,他还注意到,有一只小猴子已开始注意自己,李晃能感觉到那两只小眼睛的目光.
李晃跟着猫和狗走着走着,突然被狗的一声狂吠吓了一跳,他以为狗出了什么事,定神一看,原来他们已来到老虎和狮子们的住处,猫也吓得有些哆嗦,一种情不自禁的本能使它和狗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它们甚至露出掉头想逃走的样子.
一只睡意绵绵的老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它在无意识地突然吼叫了一声.
李晃的灾难完全是从这声恐怖的声音中开始的,他的狗被老虎的吼叫吓呆了,一种逃脱的本能使他的狗从他毫无防备的手中挣脱开去,狗一晃眼间,便从李晃的视线里逃得无影无踪.
我至今仍记得我的狗从我手中挣脱时的那一刹那间的心情,我难受极了,仿佛比爷爷奶奶死时的心情还要差,只觉得心里格噔一下,完全陷入了一个沮丧的氛围.
我的猫带着相同的恐惧也试图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我的手被它的爪子抓得流出血来,幸好,那根牵它的绳子一直牢牢地拴在我的手心.
我后来带着它去寻找我的狗.
也许和狗相处惯了的缘故,我的猫在我的怀里也不时发出令我伤心的声音,我和它一起几乎找遍了整个动物园,我问遍了所有过往的行人,然而,没有一点关于狗的消息,寻觅不到一丝关于狗的声音和气息.
后来,天渐渐地暗下来,开始有蚊子偷袭我,我分明有些麻木,对盯在脸上的蚊子居然毫无所动.
那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
我黯然神伤地走出了动物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等我在家里稍稍有些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相信我的狗是真的从我的生活中退了出去,我总是凄然地想像它在大街上四处徘徊而找不到家的样子,它饥饿的神情,它被别人追打的情景,甚至它被车轮碾得血肉飞溅的场面……我一个人僵在家里有很长很长时间,后来,爸爸打电话来,才使我从呆滞的神情缓转过来.
爸爸问我在干什么,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哭了,我说我的狗丢了.
爸爸以蝉城男人特有的口头惮对我说,多大的事.
我突然特别恨他,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阵XIXISUSU的声音把我从一种疲惫不堪的模糊状态中惊醒,我发觉躺在我脚下的猫显出非常紧张的样子,它的神态里充满了警觉,它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厨房的管道旁边,猫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看着它的表情,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屋子里.
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有一只老鼠蹲在那里,老鼠的表情也相当紧张,它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所有动作,它停在那里,看着猫,它们的目光互相对峙,毫不相让,这只在城市长大的老鼠一刹那间感到猫对自己生命的威胁,也许,它根本就没有见过猫,城市里的猫太少了,而且愿意养猫的人也越来越少.
但属于动物身上的一种本能,使老鼠突然害怕起猫,它根本就没有偷到什么食物,这只倒霉的老鼠走错了人家,我的家里已不能为它提供什么能吃的东西,如果有的话,那仅仅是冰箱里的几个鸡蛋,可是它没有办法能够吃到.
现在,我和猫的晚餐还不知怎么解决呢.
我和我的猫与狗才离开半天,家里就有了变化,老鼠以前可从来没有光顾过这里.
猫和老鼠在这里大概已经对峙了很久,我开始发觉的时候,已明显看出我的猫早已占了上风,它不会轻易罢休的.
老鼠的确显出失去优势的样子,它的不时动几下的前爪,使我察觉到它已有了想逃的念头.
猫就在老鼠转身的时候扑了上去,然而,它并没有扑住它,它似乎只碰到了老鼠的尾巴,老鼠带着一阵凄惨的叫声从我家的自来水管道旁边的一个小洞狼狈而逃.
它顺着原路逃走了.
猫没有抓到老鼠,我早已预料.
在城市长大的老鼠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它们的生活也意外地工业化了,它们再也不需要打洞,再也不需要像在乡村里那样忙着搬运食物储备进洞里.
在城市,它们不需要参与劳动,人类已经给它们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它们栖息在地下,那里有四通八达的管道,那里随时有各种各样的食物飘来飘去,它们想吃什么就会有什么,某种程度上说,人类吃过什么它们就能吃上什么,在这里,它们可以随便地占有而毫无任何来自意外的干扰.
但是,刚进都市的时候,它们吃过一些苦头,人类的频繁的搬迁曾令它们伤透脑筋,它们费尽心血打过的无数个洞,有时候一瞬间就会被人类摧毁,一些同伴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会被封闭在洞里,被压死,或者被闷死,甚至被水淹死.
后来,它们慢慢地懂得并掌握了对付人类的办法,它们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去处人类为它们间接提供的庞大的地下管道群,它们渐渐地在这里尝到了甜头,这里的世界仿佛就是它们梦寐以求的,俨然像找到了天堂,它们在这里越聚越多,安居乐业并繁衍不息,它们的队伍越来越大,它们已完全控制了整个地下,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巧妙地利用了人类.
它们现在个个都显得极为富态,个个长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它们身上的毛与从前已无法类比,由于经年不见阳光,它们的毛变得更黑更亮,这种微妙的变化或许就是它们现在的身份标志,人类能够从这个显著的变化中区分城里与乡下的老鼠.
最初,人类丢弃掉的食物比较单一,它们完全是被动地接受,如果拒绝那就只能挨饿.
后来,它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优裕,地下的食物越来越多,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层出不穷地出现在这里,老鼠们应接不暇,它们渐渐地变得有选择地挑选食物,它们现在已不怎么喜欢大米、小麦和玉米,它们更喜欢吃麦当劳肯德基,甚至喝酒,它们现在对摔进来的酒瓶发出的声音极其敏感,酒瓶在地下发出的声音特别好听,像一声嘹亮的口哨,立即唤来了它们的聚会,它们选择的是那种带着甜味的低度酒,米酒和葡萄酒,它们是开心的,甚至有老鼠喝醉,不小心失足淹死在地下水里.
但对庞大的老鼠群来说,这不算什么,偶尔死亡的老鼠并不能改变它们按部就班的生活.
偶尔也还有一些对外面感兴趣的老鼠从地下跑到外面探头探脑,它们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它们喜欢好奇,它们更能适应好奇,寻觅食物就是一个明显的佐证,它们变得见多不怪了.
当然,也有一些不机灵的老鼠陷在外面的庞大的人流与车流中,在突围逃命的途中被压死,压成一个扁平的皮毛干瘪地贴在马路上.
与老鼠相比,猫在城市里毫无任何优势可言.
抓老鼠的历史对于都市里的猫来说,已成了遥远的历史,那是它们的老祖宗干过的事情.
现在,猫再也无法风光.
城市的路面是影响猫退化的重要因素之一,猫的利爪由于与水泥马路的不断磨擦,已渐渐地变得钝化,只要不离开城市,它们的爪子就会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不名副其实,由于缺少乡村里的那种跌打滚爬的腾挪场地,缺少与泥土亲切的机会,现在的猫看上去非常弱不禁风,一副体虚的样子.
我的猫也每况愈下,我能够理解它的力不从心,对于那只来我家不断侵犯的老鼠,它显然已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它之所以没有成功地抓到那只老鼠,一是缘于它的那两只退化的脚,另一方面,大概还由于它没有预料到老鼠早就想好了退路,这是无法想象到的,现在它对老鼠逃走的那个洞非常敏感,它经常守候在那里.
我非常理解我的用心良苦的猫,它似乎有些对不起我的样子,对那只逃走的老鼠一直耿耿于怀,它的神情充满了对老鼠的仇恨.
我发觉,它越来越有心思,有时候甚至不吃不睡,我好几次在深夜把它从洞口抱到床上,醒来又发现它蹲在洞口.
老鼠大概又来过几次,从猫的表情里我依稀能够察觉到,我的猫一天天地瘦下去,显出非常憔悴的模样.
我有些心疼我的猫,从心里更恨那只讨厌的老鼠,狗的失踪已令我伤心至极,它又来骚扰我的生活.
现在,只要看到猫的紧张的神态,我就知道老鼠又来了.
我甚至想配合猫把老鼠抓住,然而那只老鼠太狡猾了,它总是有足够的经验对付我们.
一天下午,猫的紧张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注意,像往常一样,老鼠一如既往地在那里东张西望,我后来趁它不注意的时候飞快地堵住了洞口,我断绝了它的退路.
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我的猫那天下午窘态百出,它根本就抓不住老鼠,它甚至连与老鼠周旋的能力都已丧失.
猫不住地发出叫声,它的声音早已失真,刺得我的心头一阵发怵.
我也配合它参加了战斗,然而无济于事,老鼠并没有手忙脚乱,它能够对付我们.
我被搞得一身臭汗.
猫的表情异常愤怒,它完全被激坏了.
老鼠后来逃着逃着居然逃到了门口,由于疏忽,我的门并没有完全关闭.
老鼠面对这一意外的变化甚是吃惊,它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沿着楼梯向下逃去,我的猫也夺门追去.
我跟在后面.
猫和老鼠很快地就从我的视线消失了,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渐渐地由近而远.
猫的勇敢非常悲壮,尽管它早已力不从心,但那与生俱来的捕捉老鼠的本能使它义无反顾地向老鼠逃走的方向奔去.
我站在楼梯的窗户看着它们很快跑到了路面.
在这幢与另外十几幢高楼围成的大院中央,有一个窨井盖没有关好,也许是昨天疏通管道的清洁工人忘了关上吧,也许根本就没有疏通好.
总之,它现在敞开在那里,意外为老鼠的逃走提供了机会.
老鼠仿佛对此尤为熟悉,它从老远的地方直朝这里奔了过来.
老鼠在我的眼前一晃眼逃得无影无踪,我的猫跟在后面,它已变得不成样子,但它也顺势冲了过去.
我的猫从此与我失去了联系,它再也没有回来.
想起它离开我时的情形,我总是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它要么淹死在地下水管道里,要么就是迷了路,它再也回不来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想象我的猫在地下的情况,我时常在迷糊的状态中听到猫的凄惨的叫声从地下传到我住的楼层上来,我忍不住打开窗户,从十二层的高处,俯看那个吞噬猫的地方.
但我的猫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那里一片安静,只有几个黑点在那里来回窜动,我知道,那里仍然活动着一群不甘寂寞的老鼠.
4今晚,我又想起我的猫和狗,我格外地思念它们.
我一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伤感得要命,家里再也不会有它们的行踪了.
我有些憋闷,闲得慌,想找点事做做,但又不知道做什么好.
翻了几页书,书页哗啦啦地在我的手指间来回作响,书的沉腐的气息与我寂静中发出的气息混合起来,交错在一起,我怎么也看不下去,眼前所浮现的几乎不是现实的东西,耳边像刮起风有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从这里经过,呼呼作响,而我却捕捉不到一丝清晰的痕迹,那些东西在感觉里乱成一团,我无法理顺它们.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向左倾斜,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慢慢地,我失去了重心,身体落在了床上,那种姿势居然稀里糊涂地保留了几根烟的光景.
这是一段存在的空隙,我在无意识中失去了我的意识,并且在其中获得了某种平时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这是在事后才察觉的.
如果不是我看表,或者一下子回过神,我想,我是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刚才出现的那个短暂的生命间隙.
恍惚间,我忽然想找个人聊天,然而却不知道找谁,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能够与我在今晚聊天的似乎一个也没有,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李尤,可是遗憾的是,李尤今天不在蝉城.
后来决定谁也不找,去大街上遛达.
对于我来说,有时候生命的威胁可能恰恰来源于意识的侵入,如果我那样虚空下去,我必将失去我自己,成为虚无的尘埃中最微小的一粒.
有一个人在暗中凝视着我,她以她永远停滞的表情看着我.
我想,我可能被她注视很久了.
我也开始注意起她,并且发觉,我愈是注意她,她似乎愈发地盯紧我.
我索性不走了,停了下来,与她对视,打量着她.
她栖息在那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她的巨大的身躯可以覆盖好几个我.
我注意着她的神情,她俨然是在寻找我,因为我离她太近了,她却没有发现我就在她的身体的下面.
然而她不是肉体性存在的,她是极度物质性的,那么赤裸裸的物质性的存在.
我忽然有些喜欢起她来,我甚至想,要是她能开口说话,我准会爱上她.
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在那个呈圆形的山西路口的转盘里来回走了几个圆,她就在我身边,俯视着,我却够不着她,只能够触及支撑她身体的部分铁架,虽然我讨厌她的物质性存在,可我冥冥中又赋予了她生命,她是肉体的还是物质的,突然间取决于我脑海里的模糊意识.
我触摸着那个支撑架,斑驳的锈迹,一触就有灰屑掉入尘土或沾满我的右手,我的手离开了它.
在拍打灰屑的刹那,我陷在模糊的深渊中.
可是,当我侧转身子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又一不小心地撞上了她注视我的并不十分生动的目光.
后来,一阵急促的警铃声扰乱了我,我再无心境沉迷,我离开了她.
夜里,我又在梦里遇见了她.
她似乎是温柔的,体贴的,具备了一切女人的优点,她以惊人的速度褪去了我的衣裳.
她的恰到好处的抚弄,使我在极度震颤中惊走了她.
她走了.
我也醒来.
我摸了摸我的下体,那里一片潮湿,温热而略带腥味.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动弹.
后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那里早已被肉体的温热烘干.
我的夜晚多么单调乏味,居然这么从夜晚过渡到清晨.
醒来的时候,四肢无力,突然想起那只被我弄丢的狗.
爷爷奶奶还在镜框里望着我,他们看我的表情仍暗合着猫的心思.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我5失去了猫和狗的生活,我的生活有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任何人都不会察觉,只有我自己从内心才能体验到,我知道,这在常人眼里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件.
然而,它毕竟在我身上发生了.
没有了猫和狗的陪伴,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过得乱七八糟,从前有它们在身边的时候,我并不特别地感到孤独和寂寞,有时看着它们我的心里就会涌上阵阵感激之情,它们使我的内心生活时常得到调节,我喜欢与它们相处,我甚至有闲情逸致去研究猫的敌人老鼠,了解并观察它们的别具一格的都市生活.
现在,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我过着黑夜和白天不分的生活,我开始严重地失眠.
为了调整自己,我过度地抽烟,酗酒,但这丝毫不能给我带来解脱,反而增添了身心的疲惫.
生活对我来说成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生活面前如此窘迫,我的生物钟完全颠倒了.
我喜欢躺在床上,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喜欢躺在这张竹质的床上,听那竹与竹在我的身体下发出的含混的声音,我躺在那里,有时盯着头顶上的水泥板发呆,有时闭上眼睛瞎琢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时沉浸在外面的无休无止的嘈音之中.
但更多的时候,我陷入到一种虚无的想象中,我被一种巨大的漩涡包围着,我左冲右突,寻找不到任何一条出路.
我似乎在想象中才能存活,也只有在想象中我的肉体才被激活,我饶有兴致地想我和别人的可能的生活,想象一些最微妙的细节,事情的末端和开头……有时候经常会想起我的猫和狗,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李尤和几个尚未出现的女孩,想着想着,我就会涌上一股无名的感伤.
也许,想象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绝对是件好事,它或许能够排解和渲泄晚年的寂寞与曾经的沧桑,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它未必不是一件坏事,我的生活逐步被想象所替代,我所面对的现实并不需要想象,一切都是赤裸的,而且我相信,我的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的生活被压缩起来也不会抵得上我一天中的想象,现实在想象面前有时是苍白无力的.
我的生命在想象中一天一天地被吞噬掉,想象似乎成了我生命前进的重要支柱.
我知道,只要我想得越多,我的心灵就会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苍老.
但那种间接的体验使我倍感温暖,我失去重来一次的信心,我甚至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活.
然而,这是一件极费心智的事情,最初的愉悦很快被扫得一干二净,我渐渐地感到想象的压力,它让我的心灵不堪重负,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累,越来越不敢想象,然而,我仿佛已经搭上想象的列车,巨大的惯性牵引我不停地向前,向前,使我没有停息的机会.
我心灵的空间挤满了想象中的东西,我被挤得越来越喘不过气.
6洗脸的时候,我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陌生的人,他开始审视着我.
他的眼里充满了焦虑,他的并不连贯的动作,甚至,他的欲言又止的嘴巴,都在身体轻微的摇晃中变得凝滞,他张望的表情是空洞的,他的空洞使我的想象力益发显得丰富而神秘.
我面对着镜子,镜子中的他以他的生命占有了我现在的生命,仿佛里面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
而外面的这具躯体,也许与被风干、孤伶伶地悬挂在镜子外面的物件相仿,做为陪衬.
他在镜子里面打量我,我的打量分明不自在,我的一举一动没有能逃出他的视线,他的并不暧昧的眼神颇有几分呆滞,他显得有些乏味,乏味里又被另一些东西塞满.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但那样的眼神表明他并没有找到什么.
我观看他的方式却成了他存在的手段.
他甚至露出一丝冷笑来报答我的凝视.
也许,只有在看镜子的时候,我才更清楚那个时刻的我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别人.
譬如,从镜子中,我明细地看见自己的容貌,当我感到自己的衣服脏了,头发乱了或者胡子又长长了,那个时候我没有自己,我被公共化了,这个社会的行为惯例在暗中间接地影响了我,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人,这个时候我对镜子中的自己的判断完全受公共意识的影响,我上了其余人的当,他们对于我的印象又烙在我的感觉里.
但是,有时候,我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容貌的变化,我从镜子中,只看到另一个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想和他说话.
这个时候,我也许才真正地属于我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时常在镜子里把自己分割开来,我的眼睛被我放在意识的左上方,脸皮在右上方,而嘴唇却没有位置,这或许是我经常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吧.
我是我自己精神上的个体户,我屠宰自己,出售自己,但均交易在我与自己之间.
我以前一直过着他人的生活,而没有自我,即便与女孩做爱亦是如此,在做爱的情境之中,我只是觉得她想从我的身上唤回她自己而已.
欲望一直沉睡在体内,只有把它拉出来,欲望才是存在的.
而我,只不过置身于其中扮演了一个笨拙的道具.
现在的情况是,我很少有机会被自己的欲望所打动,但有时候又被迫被其间接地利用.
我总是一不小心就会度量自己在场景与时间中的位置或境况,我与空气、树木、动物、男人与女人、朋友、高楼、马路、天桥、我视线下的不停地移动的物件等等之间的微妙的关系,我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价值取向,它们只是在我的想象中一闪而过.
而夜晚与白天则像挡在我精神上的两面旗帜.
我常常在白天闭上眼睛在夜晚睁开眼睛试图想搞清我自己,我要成为我自己,并且去掉蒙蔽我的面纱.
而真实的我又在哪里呢我去掉那一层属于自己发现的面纱,而那几层尚未被发现的面纱又如何处置呢我可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死去的我与活着的李晃他们构成了我生命的模糊状态.
现在,在深夜的蝉城,我突然产生了往楼下砸酒瓶的念头,那种感觉是何其强烈,我喜欢酒瓶的破碎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然而我又知道,大街上现在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狗在那里来回转悠,几只老鼠也从地下水管道里偷偷地钻出来,它们不知道我的用心.
它们甚至遗忘了拿着酒瓶的我,它们以不理睬我的方式使我孤立无助.
大街上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它们使我无法入眠.
我的嘴巴似乎在默默地发出一些微颤的声音,两唇合动之间偶然滑过的音符,连我自己也没有听清,像梦呓般的语无伦次,我无力地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废话.
但是,不说废话,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对于我来讲,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我的沉默的天赋超过了言语的能力.
夜幕下的大街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袒露在我的视线里,即使我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也能映现这座城市的部分场景:拥挤不堪的大街;庞杂的巨大人群;被汽车尾气严重污染的空气(夜幕下的灯光都是混浊的);闷热而漫长的夏天;像怪物一样遍地散布的立交桥(它建得极不合理,桥上是四个车道,下面的马路只有两个车道,像一只口袋的收束处,仍然导致了司空见惯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塞车情景);那些忙碌而疲惫的面孔……即便如此,我仍然对这座城市感到越来越陌生.
我已习惯了依在窗户边自上而下地俯看外面的世界,虽然我站在十二层的高楼上,但我并不能对这座城市一览无遗,横亘在我面前的障碍物越来越多,与我小时候站在这里的视线目标背道而驰.
笼罩在这座城市的声音越来越怪,越来越不真实.
我听觉里能够容忍的声音也越来越少.
沉寂的大街上有一种东西让我感到心头一阵阵地发紧,尤其是夜里十二点左右的光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这座离开地面的房间使我有机会在土地的上空悬置起来,我多多少少获得一些意外的感觉,以致常常在心里不得安宁.
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一种近似于害怕、恐惧的感觉经常在这个时刻光临我的心境.
但以前的害怕、恐惧是有限度的、有所指的,它能使我知道自己害怕的理由,狮子、老虎的吼叫是令人害怕的,因为它会危害我的生命;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亦然如此,也因为我们知道其中的奥秘.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的害怕是莫名的,深夜里的大街上的喧嚣声,建筑工地上响起的尖锐的电焊声,菜场里的乱七八糟的声音,百货大楼里被搅拌的声音,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气味,都会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但这种不安只能令我皱起眉头,却又说不出那种烦乱的具体所在.
月亮升在半空,孤伶伶地挂在那里并不使我感到特别,因为在它的旁边,我视线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看它的感觉与在乡村里截然不同,在都市里再也不会那种澄澈的心情去看月亮了.
相反,我根本没有心情观看都市里的月光,我很少在月光下推开窗户看外面的夜景,我害怕看见灰白的月色映在昏暗的路灯下面,那种惨淡的颜色是最令我心头发怵的.
我倒喜欢漆黑的夜晚,路灯下的我是最自由自在的,只有灯光在大路的两旁,笔直地穿过我的视线,我不喜欢的一切均逃过了光的照射,我的不安也暂且被隐藏起来,藏在了光以外的黑暗里.
这个有月光的夜晚,使我又不得不返回端坐在床沿,用仇恨的眼睛与恶毒的念头与世界对话,我依稀觉出世界也不敢出声了,它以它现在的沉默向我妥协.
可是,我还是无法入眠,我在床上辗转返侧,我觉得自己飘起来,在上升,游离,我的尸体僵卧在那里,我甚至觉得那具尸体不属于我,可它是热的,也许,只有冰冷的才不属于我……喝一口水吧,虽然不渴,但喝上一口,更能镇定自己,更能更好地想象大街上的形状.
现在,我的想象力在这座腐蚀的城市的散发着馊气的街道上穿行,我想遇上一些我想遇见的东西.
我的一些朋友们,现在,你们在哪里在甜蜜的梦乡在女人的怀抱在南园3舍在广州路、鱼市街还是钞库街在围棋中还是在麻将中在哪里我怎么想象不出.
我的一些额外的感觉,为什么在现在跑得无影无踪,为什么我此刻如此茫然,为什么对这一切我无法做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判断.
看来我多么有限、无聊啊.
我张大了嘴巴想放声说话,然而,憋闷了一晚的我已陷入失语状态,我知道自己现在再怎么用力,也不会说出响亮的话来,我拿起那个没有瓶盖的酒瓶,紧紧地握在手里,紧紧地,紧得直想把它压碎.
我憋闷着坐在那里,难受地做着这一极不生动的动作,我的脸胀得通红,我的身体微微地显得有些摇晃.
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我突然站起来,快步地走向窗户,我狠狠地把酒瓶朝下面的马路上砸了下去,一阵尖锐的玻璃的破碎声很快从地面上传来,使我感到一阵愉悦的感觉迅速地从耳朵传到心里,我久久地体味着,体味着那还没有散去的盘旋在脑海里的声音,体味着马路上破碎的玻璃片在汽车的压迫下发出的一些更为尖细的声音,那种声音不停地在我的体内穿来穿去,我沉迷在这种声音里,显得格外地安详起来.
后来,我慢慢地睡着了.
凌晨两点,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别人都不相信是我杀的.
我去派出所自首,没有人相信我,他们睁着莫名其妙的眼睛看着我,都以为我疯了.
可我失望极了,我真的杀了那个人.
只不过尸体找不到了,连我自己也忘了丢在哪儿,只要我说不出隐藏尸体的地方,他们就不再相信我.
瞧!
这个梦里的世界,荒谬得离奇,我气得又从梦里醒来.
疏远现实的嗜好使我贪婪地沉迷在我前面与后面的虚空的意识中,像潜水员潜行在海底,深渊里的快乐与恐惧是相辅相成的.
7这种生活折磨得我彻夜难眠.
我想,如果我的生活继续如此延续的话,我肯定将越来越难以支撑自己,这是一个不需要多想的答案,我熟悉自己,熟悉我与生活之间那道模棱两可的界限.
现在的想法是,能不能换一种活法,重新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转换.
然而怎样的一种活法,才能让我顺心如意呢,虽然我的心态已经老了,但我并不向往年轻的生活,难道我还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心态吗这并不属于我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
现在我最需要做的是,我能否尽快地找到一种办法,完全是生活的办法,把自己尽快地从想象中拽回,只有这样,我才能面对最初的平面生活,进行真实的调节.
想来想去,我仍然找不到一种满意的办法来改变自己,生活就像一杯热开水,它滚烫地放在我的嘴边,我沮丧地无从下口.
过了几天,我觉得自己不能屈从于目前的尴尬的现状,而应该尝试主动的生活.
我又开始上班了,大学毕业后,我分在一个单位干了半年,后来与李尤分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单位去过.
我个人外在的现状单位是熟悉的,父母离异的背景让我沾了一些便宜,现在我又回到那里恢复了上班的权利,我们单位的头儿还是比较喜欢讲究人情味的,缘于此,他在单位上也赢得了一些威信.
那一天我看到他在阳光下晃动的秃头说,我想上班,他看了我一眼,一副关心的表情对我说,你是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了,这对你有好处.
他的头不停地晃动着,和阳光一样耀眼,并且,一个巨大的秃头影子映在他身后的墙上.
我看了一眼就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然的表情了.
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这个秃子让我多多少少地从心里有些感激,他使我开始了新的可能的生活.
在上班的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变本加厉地存在于变化着的情景中,我这个人实质上内在地变成了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时候李晃与我,我与李晃,完全是两码事.
我经常从存在的事物的后面看到真相.
我,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件事,一个蠕动或静止的物件的背后,我能够感到它们的异处与现实的某些牵连.
我的感觉还是与单位晃动的感觉极不契合.
上班没有几天,一阵熟悉的感觉迅速弥漫了我的内心,它又一次攫住了我,无论我怎样挣扎和努力都无济于事,我无奈地看着它在我的身边招摇过市,它是开心的,开心的样子让我感到羞耻,我看着它心里就特别难受,那种感觉无以言表,我只觉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捷速地像笼子一样把我罩住,我陷在里面而不能按自己的愿望移动自己,那种气息明显地让我感到焦虑,但又不知道自己担忧和牵挂的是什么.
大约两年前,也是在同一个地方,我就是被这种感觉困扰得心烦意乱,以致最后不得不放弃继续工作下去的打算.
现在,我经常回忆最初被这种感觉抓住的情景,我难以分辨那最初光临内心的感觉,我越想这种细节,我越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因为,我觉得记忆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可疑的痕迹,每一个痕迹里面,都可以找到一个佐证来证明我的印象.
这么说,难道这种感觉每一次都是更新的,每一次都以区别于上一次的方式来占据我的心灵,可是,为什么我又感到那种感觉光临时是如此熟悉两年前我就在现在坐的地方办公,我走了以后,这里并没有增加新的人员,除了一位姓张的老杆子(大家都这么叫他,这地方适合诞生一些公共词语,大家喜欢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重复这个词,回到家里或其它地方,他们是不会说出这个词的.
)不在这里上班,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化.
两年后,我重新回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寻问老杆子怎么没有来上班,我不仅得到老杆子已经退休的答案,而且我还能从大家的嘴里开始零零碎碎地获得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这些消息又集中地在我的脑海里叠加,以致我们虽然已经隔开两年的时间,但我仍然觉得他的事似乎就在我的身边发生.
两年的间隙使我满以为可以摆脱那种缠人的感觉,我满以为可以重新获得一种新感觉进行新的生活,上班后我大失所望,我突然发觉自己非但没有过上新生活,反而陷入到一种更加陈旧的俗套里.
现在,我的感觉是陈旧的,我身边的人和事是陈旧的,我房间里的一切是陈旧的,这些声音,这些表情,这些属于大家的行为也是陈旧的,甚至我身边的物件:茶杯,桌子和椅子,我抽屉的气息也是陈旧的;还有,我现在说话的方式,表情,口头语也是陈旧的;两年前,我坐在这里面对夏天的感觉和现在面对夏天的感觉一样,我当时附在窗外的马路上和大树上、楼群里的感觉与现在也是一致的.
办公室虽然少了一个老杆子,但现在剩下的九个人的相互感觉还是一样的,也是陈旧的,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另一个人又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这样九个人的秘密又相互循环起来就变得不是秘密.
现在,我们九个人的关系是透明的.
上班没有几天,就是从这种透明开始,我又被那种熟悉的感觉攫住,在相隔了两年时间的间隙之后,我们的透明虽然出现了一些小障碍,但是,通过上班后几天的了解,这些障碍渐渐地被扫除了,一切又恢复如常.
譬如小万,他又来跟我讨论一些近似于荒诞哲学的观念,他认为胖子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失控行为,胖子充分享受到了吃睡的好处,肉体的闲适者绝对不会是一个清醒的思考者,即使真正地面对思考,胖子也可能永远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之中.
但瘦子也并非不失控,胃不好是先天性的.
然而,小万整体上权衡利弊还是觉得瘦子明显占了上风,他又通过这种理论印证成功者与失败者,他始终认为瘦子一般都能干成事情,他说自己一事无成就因为自己长得越来越胖,他说我会越来越有出息的,因为我瘦得与他的理论正好契合.
每当他跟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时,我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且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情.
小万带给我的感觉是额外的,我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这都是可以的.
但我感到最为棘手的是,我害怕小秦的挑逗,这个结婚没几年的女人满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让我别扭得要命.
然而,我看得出,她有意想接近我,她时常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躲在我的背后,然后神秘地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发出的声音,她总是喜欢吓我一跳.
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sheng人,可是她自己却颇有些自以为是,因为她的感觉是轻松而愉快的.
我也看得出,她几乎没有什么痛苦,或者说她很少想她的痛苦.
她有的是快乐,并且放肆地想不停地利用它.
她就坐在我的后面,我害怕回过头去看她,有时她在后面叫我,为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她的目的是想跟我说话.
有时候她说着说着就跑到我的位置上来,如果没有旁人,她肯定没有一会儿功夫就会把她的重量全部向我压过来.
她甚至暗示我去她家玩玩,她有好几次说他不在.
小秦的话我并不放在心上,这个快乐的女人从来不会知晓我的心思.
但是只要她的身体向我倾过来,我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伴着这种紧张的情绪,我会感到那种熟悉的感觉从遥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向我袭来,很短的时间内,我就能发现这种感觉已破开我的头颅旋转直下,它很快地漫延开来,直到漫遍全身,我有一种被充气和放大的感觉,感到自己被一些东西渐渐地塞满,满得像飘起来的气球.
8我经常在上班的间隙遛到大街上闲逛,这倒不是因为我喜欢逛街,恰恰相反,我并不喜欢街上的情景,但办公室里的气氛更让我难受.
每当那种熟悉的感觉侵上我的身体之后,我总是想象这种感觉是最后一次了,它会被我甩得无影无踪的.
可是,我并不能如愿以偿,这种感觉消失后,它很快就会再次光临我的身心,仿佛是一次与我过不去的密谋,它悄然地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朝我暗暗窃笑,冷冷地打量着我,却不会发出任何声息.
这是我最难受的地方,我希望它能发出一些声音与我对抗,哪怕是最细微的,但是它总以它一如既往的沉默的形迹来追踪我,而不给我留一丝可剩的机会.
我多少次发誓要尽快与它告别,但它总是不请自来,有时候它刚刚离开,转眼间又重新返回.
现在,我已深知它的脾气,它的习性,它的那些模棱两可的动作,它就像我身上被悬置起来的局部的细胞,与我咫尺地对望却不能互相靠近.
这具在大街上机械地走着的躯体,仿佛与我已经脱离了关系,我看着他僵硬的姿态多少显得在些惶惑,他的举止,他张望这个世界的表情充满了异样.
我同情地望着他,真想与他说说话,以至我又回到了他的内心.
我的身边是依然如故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依然如故的喧嚣声.
这座城市的人越聚越多,车流与人流卷着我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身边的人和物像走马灯似地直使我感到一阵发晕,当我好不容易挣扎到马路的边上,我感觉自己已经累得不行,我差点支撑不住地倒在路面上.
但我好歹还是挺住了自己.
我喘了几口气,又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新的空气,新的空气并不洁净,我甚至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后来,我又想起李尤,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现在的意识是否暂时地排除了我,她此刻正在拥抱她的丈夫抑或她被她的丈夫拥抱有时候我真想去看看她,我想告诉她我的猫和狗已经丢失,她是否还在对它们耿耿于怀.
猫和狗搅乱了我们的关系,使一种本来可以延续的生活彻底中断,她现在的生活正驶向另一个轨道,另一个轨道上的生活正把她重新塑造,而我自己的生活呢,现在已形如一盘散沙,从哪儿也无法收拾.
我倒情愿李尤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她离开我时就因为我破坏了她的幸福的愿望.
她大概快半年没有来看我了,半年前,她时常到马台街,这幢十二层的楼面常有她生动的气息在晃动,在晚上,在上午,或者清晨,总有她的笑声怡人地穿过.
那时候我们虽然分手,但她还是定期来看我,我们还能过上一种比较稳定的性生活,每一次来的时候,看见我和家里的样子,她总要哭上一阵,她背着我偷偷地抹泪,我有时一不小心就能撞上她流泪的样子,我也有些难受.
哭过之后,李尤就开始帮我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或者洗衣服,然后我们在一起做饭,吃完我们就做爱,看电视,或者去大街上稍稍遛达.
她一般是下午来,第二天早晨离开.
她最后一次在这里时显得特别忧郁,她并没有说她要离开这里,那一天她显得有些无力和苍白,但她还是强打精神为我洗了一大堆脏衣服.
她整个晚上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她再也不会来了.
我只是拚命地做爱,她也在拚命地迎合我,并且显出我少见的疯狂,她一边做一边流泪,我看着她的泪水顺着她蓝色的血管不停地往下淌,我越温柔地安慰着她,她越是显得忧伤,我帮她擦了好几次泪,我轻轻地吻她,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她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她侧着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的体温特别地热,热得我一阵阵地发慌.
后来,我慢慢地睡去,睡的时间特别长,像死过去一样.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
大约过了一个月,李尤又来过一次电话,她与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电话的那一边不停地抽泣,后来她告诉我她快要结婚了.
我说我理解,我们原本就没有缘分.
然后我就无话可说,等我挂上电话时,一种茫然的感觉无边无际地在我身体的四周弥漫开来,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也微微地发酸.
这是我们最后的联系,她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我也没有想去找她,即使有这个念头,我也根本无法与她联系.
这种感觉与丢失一件东西何其相仿,丢了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它最多只能存活在记忆里.
我时常向往一种真正的内心生活,无论是与某一个人,某一个物件,还是某一个独特的感觉,我与他们的交往,并不能从我外部肉体的表情上体察出来.
它应该深刻地嵌镶在我的心灵深处,就像我时常并不认为李晃与我是同一个人,李晃只是一个名词,一个披在我身上的外衣,一个存活在别人口中的不停地被反复地使用的名词,由于他人在我面前繁忙地使用它,我对它也渐渐地变得习以为常.
但是,我始终认为它是简单的,简单得使我从来不把李晃当作一回事,说白了,它在我的心目中是没有任何份量的,李晃这个名词,是我与他人之间的桥梁,是我和别人取得联系的最基本的标志,我拿着它,借给别人使用,这就是我从中得到的唯一的好处.
然而,为这件事,我倒很少有高兴的时候,有时候我有些恨它,恨它自己没有任何主见,以致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人频繁地无休无止地反复使用,它是不干净的,甚至肮脏得要命,它在各种各样的嘴唇和口腔里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气味把它熏得日渐憔悴,这是我最为看不起它的地方.
恨它的时候,它仅仅是一具无可奈何地依附在我躯体上的可怜兮兮的外壳,它有一种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我抛弃的感觉,因而,它是忠诚的,忠诚得从来没有使它萌生离开我的念头,它俨然要跟随我一辈子.
它很少休息,甚至在我沉睡的时候,它还被人唤醒,或者被别人唤去,由于我有各地的朋友和熟人,它常常还要代替我去出远门.
因此,我也常对它心怀感激.
我向往的生活和我自己进行着的生活是没有时间界限的,时间并不能在我的面前设置障碍,我常常对它视而不见,它很难对我构成重大的影响.
我与任何一个人的交往也从来不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友谊,我只凭我的感觉取舍好恶.
我对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甚至仅见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碰面的人,有时候却是非常有感觉的,我总是不时地想起他们,想起那匆匆的一瞬,我甚至觉得我与他们的交往恰恰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而且今后的交往日益拉长,我与他们常常在内心对话.
相反,一些整天谋面的熟人倒让我滋生了另外的感觉,我也许会越来越不喜欢他们,表面上的频繁的谋面恰恰使我离他们越来越远.
有时,我想,与另一个人的交往最好不要正面接触,间接的交往也许才是最美的,我的记忆里存活着很多别人给我叙述过的故事,那些故事里面晃动的人总有几个是我想结交的.
在蝉城,我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我很少与他们打过照面,或许根本就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次次通过别人的叙说温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一次次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在我的感觉里,时间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假如真有时间的话,我想它至少有主客观之分.
我正在睡觉,此时对于我来说,时间有好几种形式,一个是正常行进中的时间,一个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属于我意识中的时间,清醒与沉睡又不完全是一回事.
所以与李尤的交往有许多形式.
内心的交往使我常常不愿意多见她,她却不理解,我很清楚这种时间在我们两人之间形成的障碍.
如果李尤能够与我保持相同气息的话,她一定会察觉到我一不留神就会想起她,或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温存她,她常常说我在人多的地方对她漠不关心,我想,她肯定是错了,她是根本无法体会我的.
有时候恰恰出乎她的意料,在人多的地方,聊天或者正走在路上,或者干一些其它事情的时候,我的气息总是溜出来与她体会不到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秘密结合,我分明感到她就在我的身边.
可惜,这个聪明的女孩,在这一方面的想象力是贫乏的,贫乏得与我的猫和狗过不去,她哪里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她错误地估量了我.
这种估量又使她武断地离开了我.
她也许会后悔的,然而我却不会,我从她离开我的那一天起,就把后悔的权利扔到了垃圾堆,我并不想在乎这些.
我只是想,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想不到的小插曲,我们的微妙的关系权当作其中的一种吧.
再说,当一种生活行将结束的时候,它的痕迹已经无法替换,如果能够替换的话,那必将又是另一种痕迹.
9我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不需要拥有一个恒定的感觉,每当一种感觉渐渐地被我熟悉之后,我的心里就会厌烦得要命,我甚至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它,直想把它像拍打令人讨厌的苍蝇一样拍扁.
可是,当一种感觉逐步在我的体内安顿下来后,我很难把它赶跑,它死死地盯紧我,盯得我愈发显得像一个苍白空洞的人.
它是一只赖皮狗,它拚命地缠着我.
对付它唯一的手段就是让它死亡,可是这谈何容易,我想,只有在我睡着的时候它才是死去的,但我的睡眠状态糟糕透顶,我不能完全地杀死它,它就这样在我的体内潜伏下来,遍布我的每一个毛孔和血管,它甚而侵入到我的梦里,搅得我的内心难以有一刻安宁.
它已经与我对峙了很多年,我越来越想狠狠地揍它一顿.
但我分明又是无奈的.
我喜欢我的感觉能够经常地更新,频繁地从一种感觉过渡到另一种感觉.
然而,更新的机会渺茫无期,我完全被我的感觉牢牢地抓住了,我对自己失去了控制,我没有自己的感觉.
我只能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也只有在想象中去体会一种感觉紧接着被另外一个感觉所替代时的愉悦的心情.
我期待着,总是无法实现.
我身边的声音也越来越陈词滥调,我断定若干年内它有新意是很难的.
它一天天旧下去,旧得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杆.
设想,这种生锈的声音传到耳中是不会有任何快活的地方的,它随时随地都要掉出一些腐朽的铁屑肆意地撒在你的耳朵里,让你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我身边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光景,它们在我的感觉里已经快老了,毫无生动的气息,难以给我以振奋的活力.
我窗外的汽笛声,喧闹声,建筑工地上特有的杂声,乱七八糟的混和声让我早已感到疲惫.
置身在这样一个公共的空间里是极其憋闷的,我试图努力去寻觅另一种令我振奋的声音,但一切尝试都是徒劳的举动,我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甚至连公园的感觉都是令我失望的,虽说那里相比较蝉城的其它地方,它要好得多,然而我还是害怕那种熟悉的寂静,在那样的氛围里我会非常烦躁不安的,倘若在那种令我窒息的声音里再夹进一些远处飘来的汽笛声,我觉得我的脑袋都快绷裂了.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发出使我愉悦的声音呢,我并不能条件反射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去体验过的地方我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
我现在只能假设,也许,乡村里的声音要比这里好得多,但好在哪儿,我尚难回答出来.
此刻我的房间里虽然不断地流淌着音乐,但我也是在无奈中才播放它的,我太熟悉它们了,每一个滑动、升起或落下,轻或重,舒婉或激昂,细细的,尖尖的音符我都能微妙地体味出.
音乐再也难以填补我心口上的欠缺,从前,它能够为我疏通血液和感觉,我的神经曾经被它激发得异常敏锐,现在,一切都是熟悉的,我的神经早已显出麻木的样子.
它在我的面前,再也难以给我一如既住的感觉.
有时候,我坐在这里发呆,我暗暗地想,还有什么声音能够深深地打动我呢我陷入到沉思中,怎么也找不到答案,我觉得我无聊极了.
某一种程度上讲,声音的丧失使我失去了一种回旋、调整自己的可能,我大概从这方面是很难找回自己的.
现在的感觉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能找到一个令我满意的震源,也不能抵达到让我想去的地方,如果我在另一个人的身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我发出这句话的声音与他有时是毫无关系的,它或许远播异地,或许又反弹回我的体内,但与所有在场的人无关.
10一天上午,我正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同事们都在聊天,大家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
他们似乎在讨论一个话题,但我根本没有留意他们在议论什么.
我在无意中看了他们几眼,当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有一种感觉旋转着急剧直下地坠入我的心底,我一下子受到触动,我感到自己立即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就那样茫然而无助地站在那里发呆,我很快发觉自己的感觉被刚才的感受带动着离开了自己,它们出现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姿态鲜明地张望着我,我与它们近在咫尺,我看着它们在我的眼前不停地跳跃着,从一个人的身体跳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那些说不清颜色的衣服,光滑的面孔,滞重的表情,僵硬的动作全部被我的感觉所覆盖.
它们异常活跃,有着极为强烈的表现欲望,它们来回地在我的办公室里穿梭,我的视线渐渐地变得眼花缭乱,我越看越模糊,越看越感到头部一阵阵地晕眩,我前面的场景,人和物件,一切能够进入我视线里的东西快速地旋转起来,我踉跄着把右手支撑在桌面上,摇摇晃晃,我觉得身内身外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起来,那些喧哗的杂语,那些在眼前移动的一切,仿佛全都乱了套似的,异乎寻常地让我感到一阵阵地紧张.
在我意识的深渊里,那些飘动起来的东西像碎片一样急速地与我碰撞,我难以阻挡也无法逃避,我陷入到一个窒息的氛围里.
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挺不住了,我挣扎着缓慢地移动自己,努力地想把这具肉体放在椅子上,然而,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我无力地安置自己的举动,我已无法左右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我的大脑始终被这种感觉握住,像一根拴紧我的绳索,我怎么也无法切断它.
后来,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声音在办公室响起,声音大得出乎异常,以致一下子把我从那种模糊状态中拽了出来.
由于没有回过神来,我顿时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
我倾斜着摔到了地面.
而右手在下坠的过程中拌倒了我的茶杯,我的身躯几乎与茶杯同时落地,尖锐的破碎声与躯体落地的声音混和着在房间骤然轰响.
我跌住在那里,狼狈不堪,左手被玻璃的碎片刺得血迹斑斑.
现在,我成了这座房间里的中心,刚才还在交谈的同事们的目光全都扫了过来.
我愣在地上,感到伤口一阵阵地疼痛,我茫然地被小秦搀扶起来.
在她打扫玻璃碎片的间隙,同事们结束了刚才的交谈和争论,我无形中成了扭转他们进入另一种感觉的动力.
整整一天,我无所事事,好像被这种感觉挫伤很深.
我没有与任何人说话,没有干任何事件,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没有人过来与我说话,他们都很忙的样子,绝非把我故意搁置一边,我不需要别人的理睬,在这种状态下,我的心情是愉快的.
小秦今天的表现并不让我感到厌烦,我甚至对平时厌烦她感到奇怪.
这倒不是因为她主动去医务室拿了创口贴给我,使我阻止了伤口上的血,而是因为她没有给我凭添了往日的熟悉的印象.
她今天是沉静的.
我甚至预感她是不是近来也出了一些什么事,她为什么一改往昔的容颜和举止我越来越不喜欢在办公室呆坐着,除了喝几杯开水,看几份报纸,抑或偶而再做一些琐碎的杂事,我一天的时光就这样给打发掉了.
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一次亢长的无精打彩的拉力赛,让我觉得没劲透顶.
以现在的这种状况去猜想我的未来,我就会感到不寒而栗,难道我的这一辈子就这样给消耗掉.
在面对那个尚没有来到的属于我的未来的深渊里,我充满恐惧,我在一种延宕的思维中揣摩着今后的生活,我满腹疑问,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质问自己:难道我对自己早已无能为力了吗我接下来的生活该走向哪一个通道这种质问令我绞尽脑汁,比严刑拷打时的逼供更深地折磨着我的身心.
的确,我怎么能够镇定地前往那个即将面对的深渊呢.
在办公室里,真实的我时常面对的其实就是这些事件,仿佛我的上下班时间全是为了考虑这个问题.
这是一件极其折磨我的事情,我有些害怕.
我渐渐地不喜欢呆在这儿,我一有空隙便溜到大街上或朋友的家里,这几天,我多少有些反常,我忽然变得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也许,这是一个阻止我害怕的最有效的办法,我再也不敢往人少的地方去了,我知道在那里我更容易陷入极端个人化的情境之中,我不能让自己情不自禁地面对这些问题.
我现在喜欢去酒吧,蝉城有个叫城市猎人的酒吧让我感到特别带劲,那里喜欢制造噪音,我正好利用它来排遣我的情绪,我置身在人群中,慢慢地啜饮着啤酒,慢慢打发那些本来要消耗在办公室里的光阴.
酒吧里可以练练飞镖,也可以在刺激的声音中扭动自己的身体.
我已经掷得一手漂亮的飞镖,我身手不凡,甚至嬴得一些年轻姑娘们的喝彩,我不知道为什么酒吧里有这么多的年轻美丽的面孔.
我就是在这里结识小汤的,我最初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许就从我的漂亮的飞镖动作开始,我记得那次她喝了好几声彩,等我把手中的飞镖全部出手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声,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然后,她端着洒杯走过来与我干杯,她痛快地喝下了满满一杯的啤酒.
我看着她高昂着头颅一饮而尽,她的开心的放肆的笑声,她的在我眼前闪动的脖颈、高高的胸乳,和那随着头颅飘动起来的长发是最令我赏心悦目的,我后来与她在一起跳舞,我们疯狂地旋转着,疯狂地扭动着彼此的身躯,我们在疯狂中大声地说话,喝啤酒,碰撞.
11除了去酒吧,我还常常去一些朋友的家中转转,我与几个朋友已经恢复了一段时期曾经中断的关系.
罗隶家是我常常光顾的地方,他现在正在画一批叫做《上下左右的人》的画,我特别喜欢那些画面上传达出的气息,那些扭曲的人体,硕大而极度夸张的生殖器,古怪而略显诡秘的脑袋,叠加在一起的人群,等等,是能够给我凭添几份意外的感觉的.
他的哥哥罗辑住在这里,当然这也是他的家,这幢三室一厅的房子是分给他们的父母居住的,现在罗辑就住在这里,罗隶只是白天在这里画画,晚上还是回到鱼市街居住.
他们在一起作画却互不干扰和影响,他们的风格迥然相异,这是最令艺术界吃惊的事情,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喜欢他们的画.
他们早已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在家里创作.
有时候,他们也显出颓废的样子,罗隶酒喝多了就会放声大哭或者莫名其妙地吼叫.
罗辑非常沉稳,他不怎么轻易把自己的情绪泄到外表,我想,他肯定把它们隐蔽在内心深处,因而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的画也是复杂的,他对一切充满怀疑的念头使他不断爆发创造力.
他其实要比他的弟弟痛苦得多,这是我悄悄地感受到的.
不过,虽然这是他们的事情,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还是感到一些属于他们的气息渗透到我的情绪里.
这或许正是我们能够沟通的原因.
我喜欢到他们这里坐坐,这个简易的家,朴实的摆设,堆满作品的画室,使我越来越想来这里.
但是,有一件事情并不令我愉快,甚至感到难受和压抑,虽然我当时曾经萌生过一些恶毒的快意,但是事后我越想起这件事,心里就越不平静.
三天前的一个上午,我一如既往地从单位上溜了出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那种逃离的感觉暂时挥去了一些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我籍此至少还能够稍稍疏远平庸的生活.
我微带着一丝快乐朝广州路走去,我在路上不断想象他们此刻在干些什么呢,那种心情使我更加胡思乱想,当我漫不经心爬上他们居住的这幢楼层时,仍沉浸在一种恍惚的意识中,我顺着楼梯一个劲地往上爬,但是我错过了他们居住的六楼,我爬到九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头,我当时在那里一个劲地敲门,我觉得罗辑还在贪睡,我使劲地又敲了几下,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我想,他们是否出门了呢,我无法判定他们此刻现在在哪里,我决定先等一等再说,我倚在那幢楼层的阳台上燃起了一根烟,我的视线在我所面对的有限空间里来回跳跃,外面依然是奔流不息的人流,我懒得再去观察他们,我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吐着烟圈,看那些烟雾融进楼下传来的噪音里.
我抽了有三四根烟,中间又去敲了两次门,当我仍掉第五根烟屁股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些动静,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并没有在意,很快又回过头去.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觉他们还在我的身后盯着,那种看我的眼神使我有些莫名其妙,我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回旋过来时又落在我刚才敲门的地方.
我才突然发觉我敲错了门.
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我打趣地嘲笑自己的稀里糊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了.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发觉那两位老人仍在盯着我,他们提着一些东西,好像就要出门的样子,可是现在,他们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他们在看着我,我分明被他们当作了小偷,我的来历不明与不正常的举动成了他们对我判断的理由,他们看我的神情与看罪犯无疑.
我多少感到有些滑稽,我背对着他们,虽然我面对着外面的风景,但我顿时感到自己的后脑勺就在此刻间长出一双眼睛在观察他们,我的意识全抛在了身后,他们不知道我此刻正在揣摩他们的心思.
我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刚才还在同一平面的感觉倾刻间背道而驰,我现在想的肯定与他们无关,而他们现在的气息已与我紧紧地连在一起,像一根接通了的电线,他们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我.
我一下子成了他们目光和感觉捕捉的对象.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玩,旋即放弃了准备立即离开这里的念头.
我就站在那里发呆,尽管我不看他们,但我能够揣摩他们的心思,我倚在阳台上慢悠悠地抽烟,烟圈一个连着一个,身后的那种微妙的气息使我涌上阵阵快意.
你们不就是发现了一个即将行窃的小偷吗你们是想等待小偷动手,然后再去报案吗你们是想用这种无声的对峙来阻止一个小偷的行动吗难道你们现在不敢露出声息,害怕这个小偷凶相毕露以至对年老体弱的你们下毒手吗但你们找不到任何证据,唯一的可能只是形迹可疑.
我在心里暗暗地猜度他们此刻的心情,我得意极了,我觉得我已把这两个老人的心思看透.
我身后不时地发出一些动静,这两个年迈的老人由于手脚不太灵便以至不小心发出了声音,我回过头去,他们一副紧张的样子,故意把目光转到别的地方,好像我与他们根本毫无联系的样子,但我看得出,那个老太已经提着东西准备拿回屋内,他们现在不打算出门了.
他们现在要对付我,时刻地监视我,我是潜伏在他们家门口的一个不安定因素.
我回过头来,故意遗忘了他们,仍在抽烟,吐烟圈,看那个漂亮的圆圈在我的眼前扩展或放大.
可怜的老人,他们哪里知道,此刻的我正在利用着他们的苦脑来驱散自己的寂寞.
我不露声色地发出一记冷笑,我暗暗地对着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傻其实细细想想,只要我在蝉城去寻亲访友,我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误当坏蛋的可能,现在的大楼越建越高,越来越像个迷宫,我稍不留意就会走错了地方,有一次,我去爸爸的新居就差点儿没有找到他,如果后来不凭借电话让他找我,我根本就无法与他相见.
我那时走错了好多人家,我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闪着异样的表情,心里就特别地恐慌.
我有一段时间根本就不打算ε略诘缣堇锏母袓觉,越来越多的朋友住在那些令人目眩的高楼里,使我再也很难碰见他们.
李晃这个酷似坏蛋的人,现在还被这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严密地监视着.
他渐渐地没有了快意,外面是一阵一阵袭来的热浪,他觉得自己后背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他感到汗衫已经湿透了.
他的手指上也全是汗,把他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也弄湿了,他动了动自己的身子,把那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但是他并没有吐出烟圈,甚至连烟雾也没有,烟已经被汗水熄灭了,他失望地扔掉了它,从九楼上摔了下去,那支烟头在空中划了几道优美的弧线之后,落在路边的一个臭水沟里.
李晃把右手在汗衫上擦了几下,复又垂下来.
他显得有些烦闷和沮丧,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点乱了.
他后来慢慢地转过身来,向楼下毫无节奏地走去.
这是一次不算奇特的经历,但它至少又给我的心里蒙上了新的阴影,我越来越不敢走错地方,我害怕再次遇到类似的情形.
后来,我又开始常去光临酒吧.
公共场所的大门永远是向我敞开的,它以献媚的姿态欢迎我的光临,因为,说白了,我是一个消费者,我成了那里的上帝.
但是,我在想,让上帝还是见鬼去吧,我才不在乎自己在那里是个什么角色呢,我看重的是那个地方能够陪衬我的心情,这已经足够了,我没有其它的奢望.
12小汤说她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无聊的人,大学毕业后她并没有找到如意的工作,她干脆呆在家里,暂时哪儿也不去.
刚开始还能在家里看看书,干一些其它事情.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忽然感到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尤其是家里的人都去上班后,她一个人在家里更是闷得发慌.
现在,她学会了打发这段无奈的尴尬时光.
她喜欢泡在酒吧,这里的感觉是属于她的,这里的情调和气氛也是属于她的,她喜欢躲在忽明忽暗的地方看那些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她喜欢接受男人们的殷勤,她或许能从那些主动与她碰杯的男人,为她低下腰来点烟的男人中找到一丝快乐,她喝着酒,吐着烟圈,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
她是这里的常客,她比我来这里更早,她对什么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她的笑是迷人的,放肆的,充满磁性,能够把酒吧里所有的目光吸引过来.
我看见她喝醉过好几次,她的摇摇晃晃的身子,她的醉态的眼神,她的浅吟低唱的声音,我是那样的熟悉.
但是,我们并没有更深入的交往,我们的好几次谈话都有些不着边际,她说我听,我说她听,说到最后双方都感到有些疲惫.
后来,我们就只有喝酒,抽烟,或者互相看看对方,欣赏或者唾弃都有可能,反正没有更深入的感觉.
她似乎并不给我了解她的机会,也从来没有试图打探我的念头,我对她的态度也有些模棱两可,我甚至搞不清自己对她有没有萌生出什么念头.
我与小汤的交往是有限的,含糊的,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几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她,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是否又找到了另一个寻觅快乐的地方,抑或去了一个令她称意的地方上班13现在,当一种陌生的东西在我的面前失去伪装的时候,我就再也难以对它产生兴趣.
我越来越难以容忍自己在酒吧里滋生的情绪,昨天,我带着忧郁的心情在酒吧里呆了一个下午,当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那个久违了的感觉迅速地随着啤酒的泡沫进入到我的体内,那时,我只感到我的心里格噔一下,我对自己说,你又完了.
的确,我的希望又落空了,我一直想甩掉它,但是,总是不尽人意.
几天来,我虽然早有预感,但我还是微带着一线希望,我希望这种熟悉的感觉再也不要光临我的身心,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对它厌烦透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能阻止它,相反,它倒是益发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脸.
它裹挟着我,使我毫无反抗的力量.
与其说我拥有着它,还不如说它已经拿下了我,控制了我,并占据了我所有的地方,我成了它生命中的部分.
它也许以吞噬我的方式才能维持它的生存,我是它活着的养料,它吸取我的肉体,直至想把我逼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消灭掉.
现在看来,它是不会轻易消失的,除非我死了,它才会灭亡.
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它一直在算计着我,并且在我尝试着算计它的时候,它早就准备好了对付我的办法,我多半落在它的后面.
我付了钱,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蝉城的西天红得令我头昏眼花,也许,我还没有从酒吧里的光线中回过神来.
我伤感得要命,我觉得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它终于把我赶了出来.
我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看我刚才呆过的那个地方.
十几天来,我一直在这里打发一些额外的时光,我在这里发呆过,沉迷过,伤感过,兴奋过,我好歹有一个可以呆下去的地方.
可是,从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有它在,我怎么能够继续坐下去呢.
此时此刻,它还站在我的视线里,像一条淡白的狗,伸出流着口水的舌头,凶狠地瞪着我,以至我再也不敢回过头去.
我走了,边走边想着那里的啤酒、音乐和姑娘.
几天又过去了,我渐渐地觉出我身上的变化更加严重了,我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的心灵是否出了毛病,我的神经是否错乱我掉在自我设定的陷阱里不能自拨,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惶惑不安.
昨天,妈妈来看我,她好久没有见过我了,好像在三年前,她似乎来看过我,可是,我又根本想不起来确切的时间,我甚至忘了她来看我的情形,我的记忆越来越坏,显得格外的模糊.
妈妈来敲我的门,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是她,她手里提着一些东西,显得有些激动,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说心里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妈妈的,可是,这是从前的妈妈.
对于眼前的她,我现在已没有什么感觉了,自从她离开了我,我就再也不知道她的境况,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跟谁生活在一起.
我和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只留下断线时的痕迹.
现在,那只断了线的风筝仿佛从天而降,令我措手不及,我显得有些慌张.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她的了,甚至连白开水也没有,我已经很少在家里吃喝,一直在外面打发肚子.
刚才,最后一瓶可乐也被我喝光了.
我让了座,她坐在那里对着我发愣,我显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眼前的妈妈太让我感到陌生了,我现在还能叫她妈妈吧,我犹疑了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陪着她一起沉默.
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让我只听见妈妈的呼吸,窗外有知了在拚命地叫着,热浪一阵阵地涌来,这是蝉城夏天最燥热的时光.
妈妈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凉爽的天气来看我我想.
她在不停地擦汗,那台破旧的电扇在吱吱嘎嘎中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凉意,相反她倒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她很快站了起来,在我的房间四下里打量,现在这里已不是她的家,是我的家,这里的一切气息已经与她无关.
房间显得特别凌乱,我已经好久没有收拾了,最后一次清理还是李尤在的时候,妈妈去了我睡觉的房间,那里的窗户一直是关着的,我偶尔开开空调.
房间里是有些异味,但我已经习惯.
不过,看妈妈的神情,房间里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头,她的鼻尖往上动了几下.
她出来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只是没有发出声音,她不停地用一个白色的手帕擦泪.
我看到那只白色的手绢不停地在她的面前翻飞,像一只受伤的蝴蝶.
我的视线也轻盈起来,以至模糊了妈妈的身影.
这个可怜的女人,我已经分辨不清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她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让我很快地进入到一个恍惚的意识中.
她后来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想不起来了.
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见桌子上放上一些东西,还有八百块钱,那是她留下的痕迹.
我后来拿着它,去了一个有空调的酒店过了一个晚上,我喝了很多冰柜里冻过的啤酒,并且在那里稀里糊涂地呆到天亮.
14小秦终于出事了.
我其实早有预感.
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女人,现在已一改往日的容颜,她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几天来,她的脸色苍白而忧郁,甚至连走路的身影也显得摇摇晃晃.
她终于被她的丈夫抛弃掉了.
这件事的发生多少有些让她感到出乎意料.
看得出来,她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而且,以她平时的自信,她与丈夫的关系怎么说也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这太令她措手不及了.
不过,她的一反常态的表情倒让我平添一丝欣慰,至少,她现在的心情打破了办公室里陈旧的气息,使我容易滋长紧张情绪的状态得到缓解.
她越来越喜欢向我倾诉她的心情.
她的忧郁的面容,略夹嘶哑的声音,经常在我的身边飘来飘去.
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地疏远了她,她一个人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但是,我很快也疏远了她,我渐渐地害怕她反复地无休无止地向我诉说自己的苦衷,我不想成为她倾诉的对象,我甚至连同情者的角色也不想扮演,她的快乐和痛楚只能由她独自享受,关我什么事呢我的心情向谁倾诉呢,谁知道我现在的欲望是什么,谁又知道我现在正在想干什么呢,我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管谁呢说到底,小秦与我只不过相互陪衬彼此的心情罢了,除了这个,我们都没有得到什么.
小秦,这个郁郁寡欢的年轻女子,想必她很快就能找到一种解决忧伤的办法,她或许很快就会摆脱现在的状态.
她的甜蜜的笑,她的无忧无虑的样子在自我封闭一段时日之后,很快又会重见天日.
女人的悲伤有时候是极其短暂的,我想.
我渐渐地疏远了小秦,甚至害怕见到她,我已经回避过好几次了,我觉得这样比正面躲闪她更好.
15这几天,李晃的状态差透了.
他越来越难以保证自己上班有个好心情,他对自己失望得很.
尽管尝试了多种方法,但李晃怎么也不能拥有一个满意的感觉,李晃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去调整自己,他俨然已经失去了耐性.
昨天,为了躲避办公室的同事和那令他不安的气息,他一个人藏在单位的厕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尽管那里有难闻的气息,甚至还有那嗡嗡叫的蚊子不停地前来偷袭,但李晃还是觉得在那里比在外面好.
中间有好几个人使劲地敲过厕所的门,并夹着一些骂骂咧咧的诅咒声,他们排泄的权利被李晃隔绝在门外.
厕所里面的光线较暗,吊在李晃头顶上的唯一的一支灯泡已经损坏多日,尽管这是在一楼,尽管有明亮的光线,但阳光还是被前面的一座大楼隔开.
奇怪得很,李晃就是喜欢这里的幽暗的氛围,他蜷缩着脑袋,眯着眼情,半醒半睡地蹲在那里.
他已经解下了裤子,但完全是一种形式,他根本就没有排出什么东西,外面的敲门声最初使他感到惊恐,他甚至差点儿站起来去把门打开,但好歹他还是稳住了自己,他的沉默和里面的无声无息的氛围战胜了他慌乱的心情.
他一动不动蹲地在那里.
外面的敲门声渐渐地稀落下来,好在单位不止这一个厕所,他们又去了别的地方.
由于不怎么通风,所以这里的空间弥漫了一股比臭味还要浓烈的气味,仿佛听到召唤,蚊子们越来越多,它们不停地袭击李晃,因为屁股暴露出的面积较大,那里成了蚊子们轮翻轰炸的主要阵地.
李晃不停地晃动自己的屁股,试图把蚊子们赶走,但收效甚微.
后来他索性伸出巴掌,不停地在自己的屁股上拍击,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蚊子们的尸体在他的臀部周围越积越多.
李晃的脸上不停地流着汗水,他不时地用手去擦汗,汗衫也渐渐地潮湿了.
手上的血迹已印在汗衫上,呈手指型的模样.
李晃想站起来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但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发麻,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然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攀附着那扇木质的门,他终于艰难地站起来了.
一步,又一步,他慢慢地走出了那一扇小小的门,只听见哐当一声,他已被它拒之门外.
等李晃走出厕所的大门时,他已经明显支持不住了,他在那里转了一个弯,突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李晃后来步行着回到家里,他感到身上有些疼痛,轻微的,以至使他很难判断确切的肉体疼痛的方位.
李晃再也没有去单位上班.
那一天回来以后,他出门的次数少得可怜.
在一段时间内,李晃的脑海里不停地映现着他在单位厕所里的情景,他不断地追忆着自己在那里的感受,那里的蚊子的骚扰和气息,暗淡的光线和间隔一阵的冲水声.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重重地倒在地上的情景,肉体的疼痛反而使他疏远了内心的紧张,那一刻的他感到自己有着说不出的轻松.
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从地上爬起来的.
后来他就提前下了班.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疼痛很快就消逝了,随之而来的感觉迅捷被在马路上刚刚滋生的感觉所覆盖,黑压压的人群和来回横冲直撞的汽车马上就吞没了李晃.
李晃觉得自己浮在一个漂满杂物的海面上时隐时现,耳边响起的噪音就像海面上的波涛.
他在海面上精疲力竭地划啊划啊,他俨然已迷失了方向.
李晃感到自己的视觉也出了问题,他的意识里突然失去了自己前往的那个目标,连日来,由于过分沉缅于极端个人化的情绪中不能自拨,李晃觉得无论是自己的心灵还是肉体都显得极度疲惫,他有一种自己无法把握自己的感觉,这种力不从心虽然他早有预感,但他就是无法很好地调节,相反,它越来越与李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事实就是这样,李晃后来在大街上走错了地方,他颇费了一番周折,走了一段冤枉路才回到了自己的家门.
这个夏天太令李晃百感交集了,自从他的猫和狗丢了以后,他的日常生活就再也无法平常起来,他感到自己一蹶不振.
现在,中午的阳光从窗户里折射过来,正好照在李晃的床上.
他躺在那里,双眼无力地看着天花板,外面的热浪不断涌进房间,使他感到烦燥不安.
他在床上辗转返侧,难以入眠.
他再也不能享受自己的孤独和寂寞了,这些现在都成了他的负担,他感到它们现在越来越强壮起来,它们带给他的压力也日益加重,李晃觉得自己被压得都快直不起腰了.
他的意识也严重遭受了腐蚀,他感到脑袋里的感觉拌进了很多粘液,黏乎乎地沾满了自己的记忆.
16一天下午,我心事重重地走在大街上.
在此之前,我刚刚从单位出来,我向那个秃顶头儿提出了辞职的请求,他一脸的惊讶,以至从来不轻易站起来的他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显然有点怀疑他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又重复了一次,我说:"我不想再干下去了.
"他有些木纳,对我的行为大惑不解,他说了一句:"你不是干得好好的"我说:"是的,但我再也干不下去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理由,事实上他也来不及问我辞职的理由,我便离开了他.
我转身的时候,瞥见我那个秃顶头儿还愣在那里.
我觉得自己不太礼貌,但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不算什么,本来,我是不准备与他打招呼的,可是,鬼使神差似的,我还是去了.
后来,一声闷响的雷在我的头顶上轰然炸响,天突然下起大雨,我在大街上成了一只落汤鸡,雨水模糊了我的镜片,以至我差点儿撞到一辆奔跑的出租车上,我听见那位司机骂了我一声:"呆B.
"这一句话在我的耳边停留了很久,让我觉得特别过瘾,我甚至暗暗地对自己说:"的确,你是一个呆B,你他妈的究竟想干些什么呢"是啊,我整天这么沮丧,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场雨多少下得有些及时,它仿佛在提醒我对于自己的行为要重新进行审视.
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里空空荡荡,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支撑我了.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死亡.
我觉得它与我离得很近.
17我准备自杀.
这一念头来得多么快啊.
我想,一个看起来年轻但已老去的生命快结束了.
昨天与今天,刚才与现在,我分明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两个世界.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告别了从前,现在我是带着多么迫切的心情想尽快离开这个世界啊.
回到家里,我喝得酩酊大醉,我一边喝一边想着选择死亡的方法,我想过跳楼,从我居住的十二层的阳台上跳下去,但这太一般了;我想过割脉,把手放在水桶里,让血在这里流光,但像这样死的人太多了,我不想这么干;我想过打开煤气罐的阀门,把房间里的所有的窗户紧闭,我安详地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但这种方式我好像在那儿见过;我还想过跑到马路上,让自己的身躯冲向那疾驰的车辆,让车轮从我的身上压过去,可是我亲眼见过别人这么选择过……我几乎想起了人间所有的自杀方式,我觉得死太容易了,只是轻轻的一瞬,我只需选择其中的一种.
但我不想选择别人选择过的方式,我想在死上面做些花样,或者说标新立异吧.
譬如,我曾经想这样死去,找一根几百米的长绳,绳子的一端拴在蝉城的最高层建筑那幢三十六层的最高处,另一端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从那里往下跳,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会接触地面,我的短暂的活着的肉体与意识在作最后的飞翔,我想,这肯定会给我带来极乐之感;我甚至想潜到蝉城游泳馆的最深处,并且再也不打算浮出水面……然而,当我真正开始面临选择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犯难了,我犹豫再三,像精心挑选一件称心的东西一样,我面对死亡的方式总是举棋不定,虽说最终的目标是为了尽快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我总得选择一种最愉快的方法结束自己吧.
我的不坚定的心理使我自杀的日期一拖再拖,以至我开始深深地憎恨自己.
18我疲惫不堪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和白天,白天和黑夜,我真他妈的感到为难啊,我确实找不到一种愉快的结束自己的办法.
但是,几天之后,我终于想通了,死就死吧,还想什么愉快和不愉快的呢,这么一天一天地拖下去,反而比死去更难受.
一天下午,我随便选择了一种死亡的办法:口服安眠药.
但是,要想得到大量的安眠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有隔三岔五地去医院看病,才能积少成多.
好在我的外表看上去特别憔悴,天生就是一副神经衰弱的样子,我混过了一个又一个医生的诘问,并博得他们的同情允许批给我少量的安眠药.
一段时间,我的身影出现在蝉城的各大医院,为了尽快地得到我急需的安眠药,我抓紧时间在各大医院之间来回穿梭,甚至一天就去了五六家医院,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依靠这种方式,我才能如愿以偿.
我甚至认识了好几个医院的漂亮的女护士,她们对我是多么好啊,她们总是问起我的近况,甚至劝我少服安眠药.
她们的眼神和那递给我药片的小手是多么美啊.
然而,善良的她们又怎能知道,我是带着多大的欺骗心情去一步步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呢.
我心里默默地念着一个数字,一百粒,一百粒,小姐们,我只要一百粒,等我收集够了的时候,我再也不会麻烦你们了.
几天以来,我往返在蝉城的四面八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蝉城有如此众多的医院,大的,小的,中等的,以及私人诊所……无论那里,总是挤满了人群,我根本就弄不明白,蝉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病人.
不过,这方便了我的计划,我已经跑了二十几家医院,我得到的药片越来越多.
一个星期以后,我找来一张白纸,我从许多个小小的药袋里把药片一粒一粒地倒在上面,我一粒一粒地数着,我发觉已收齐了我需要的药片,一共是一百零三粒,比我预计的还要多出三粒.
我停止了奔波,我觉得自己终于要完成自己的计划了.
一天晚上,我准备开始行动了,我准备了一杯开水,以便辅助自己吞下这一百多粒药片.
我打开一盏台灯,把它调得很暗,昏暗的灯光却反而把白纸上的药片映衬得格外地醒目,我觉得它们一个个都显得发亮,那种白颜色的光刺得我的眼睛不能完全地睁开来,我索性不看它们,用左手摸索着拿起一粒粒药片吞下去.
我觉得自己离死亡的距离在慢慢地靠近,靠近.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五粒……十粒……十九粒……我一粒一粒地吞下它,一口一口地喝着开水,我感到自己已经碰到了死亡的外衣,我多想披着它,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紧裹起来.
房间里静透了,静得使我只听见墙上的钟声,嘀哒,嘀哒,时间一秒一秒地消逝着,我感到我的心在卟嗵卟嗵地跳着,似乎越来越快.
当我吞到第三十片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停了下来,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刹那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一下子害怕起来,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死亡充满了畏惧,我再也没有勇气吞下那剩余的药片.
我突然发疯地用手使劲挪开了桌子上的药片,它们被我击打得遍地都是,茶杯和水瓶也被我摔在地上,我觉得自己的耳边轰然作响,我他妈的突然哇哇地大哭起来,我发觉我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行使自己的计划了,我他妈的是个懦夫.
我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我恨自己不争气,我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不停地往下流,我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我把手抠进喉咙里,一口一口地吐下那刚刚服下的药片.
我真他妈的不是人,是狗,是猪,是动物,我厌恶自己的举动,但又无法控制它.
我这才发现,死也是天才的表现,能够主动去死的人必定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因为,他必须具有强烈的超越自我的念头,并且还要具备非凡的超意志般的自我控制的能力.
我他妈的不能做到,我已经陷在恐惧的深渊里不能自拨,我愚蠢到了极点,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料到现在的情景.
啊,说白了,我太蠢…太…太…蠢得不能再蠢了.
如果这也属于自杀未遂的话,那么这一次行动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
我的身心和肉体俨然已经遭受了重创,现在,虽然我又侥幸地活了下来,但我觉得自己与行尸走肉大相径庭.
这一切全是我的错.
虽然我现在不能主动地结束自己,但是我想死去的念头依然没有改变,我只有寻找另一种办法解决自己.
这对于没有死的天才的蠢人来说,未必不是补偿的办法.
因此,我依然在抓紧时间去寻觅死亡的办法.
后来,我想到,只有让自己成为一个杀人犯,我才能拥有死亡的机会.
想到这一点,我突然倍感亲切和愉快,我仿佛看见自己被警察押送进刑场,我听见几声清脆的枪声响彻在身体的四周……从这一天起,我一反常态,忽然对警察萌生了好感,我一下子对他们充满了崇敬之情.
现在,无论我走到那里,只要遇上他们,我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我以钦佩的心情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甚至找来了许多有关警察的照片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与他们分开了.
的确,我从早到晚都在想着一个念头尽快去杀死一个人,然后被他们带走,进行审判和判决,然后被押上刑场.
想到这一天即将到来,我的心情是多么畅快,我终于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杀一个人是极其简单的,我只要随便选择一种凶器就能完成任务,我可以选择锋利的刀,绳子,或者棍子,砖块,或者其它的办法,总之,这是一件最为容易做到的事情.
但是,在我选择去杀什么人的时候,我又开始感到犯难了,杀一个小孩老人男人女人或者同龄人为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想到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方法:杀一个我想杀的人.
可是,怎样才能找到我想杀的人呢这令我大伤脑筋.
我整天踌躇着在大街上乱窜,我把凶器藏在衣服里,我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我怀着急切的企盼等待着行动的机会.
我太想早一点死去了,让自己的死亡变为一个更纯粹的个体生活,让这个我的生命不存在时仍在继续的生活继续前进着,我想,那时我虽已死去,但我的朋友们将延续着那不再属于我的生活.
这样,我的生活也许才是永恒的.
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我现在的生活,但我无所谓,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更能成为我自己,由于与别人的无法沟通,我倒堂而皇之地成了一个完整的自我.
这令我高兴.
我的一切行动隐蔽在被现实驱动着的背后,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想杀人,想杀我想杀的人.
可是寻找了半天,我发觉,我根本找不到我想杀的人,我一次又一次拖着疲惫的身子失望地回到家里,我跌住在沙发上,那种滋味一如嚼蜡,我难受极了.
看来,人类还不够格这可能是真的.
但我又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在想,肯定有一批我想杀的人掩蔽在蝉城的一些角落,等待着我的注意,只是我们没有缘分罢了.
19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无聊地躺在床上,我暗暗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你不再做一些努力呢,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了与他们最后的联络机会.
为什么你不能再试一试,试着去争取哪怕只有一线希望的机会,你也许会找到你想杀的人的.
这种自我安慰无疑于自己给自己治疗伤口,虽然进展不大,但我至少在心理上还寄存着微薄的希望.
其实,该做的事情我都已做过了,只是没有收效罢了.
我在胡思乱想中沉默了一个下午,后来,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起初,我还能模糊地看见室内一些东西的形状,但我很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想喝上一杯凉开水,但我没有动,我僵在那里老半天.
夜降临了,我被浸泡在黑暗中,我只感到一阵凉丝丝的风从窗户外面吹过来,它与黑暗溶合在一起,慢慢地触摸着我.
我的眼前空无一物,我不停地眨着眼睛,我的手在我的感觉里动了起来,它张开着又收起,收起着又张开.
我的思绪跟着它一起晃动.
此刻的感觉有些恍惚,我感到我与自己的身躯已经分离开来,我离开了他,我一个人在大街上到处搜索,我神色紧张,东张西望,我的身影在蝉城神出鬼没,我一会儿隐蔽在某一个小巷的深处,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地在马路上狂奔,我充满期待……越来越闷热的天气使我从意识的深渊里回过神来,我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我觉得焦渴急了.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摸索着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眼前一片白光,狠狠地刺了我一下,我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一会儿以后才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
我首先狠狠地喝了几杯水,然后,我一边听着肚子里的回声,一边稍稍吃了点东西.
当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又坐在那里发呆,像往常那样复又陷入了胡思乱想中.
片刻之后,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跃上我的心头,我被它情不自禁地撩拨着,以至我再也不想让它停留在想像中.
我很快找来一大堆白纸和信封,我的心里胀满了准备写一封信的念头.
整整一个晚上,我把时间全放花在写这封信上.
信的大致内容是:女士们、先生们:您们好!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怀着怎样迫切的心情去寻找一个我想杀死的人啊.
然而,我是多么失望,我几乎穷尽了自己的所有努力,居然满城里找不出一个我想杀死的人.
我现在已精疲力竭,我想像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成全我的这一愿望.
无奈之中,我劝自己应该写下这封荒唐的信,我把它寄给你,如果你能够顺利收到这封信,这完全是我们的缘分.
假如你有兴趣并且能够读完这封信,我想,你会理解一个年轻人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去杀一个人.
我知道,你或许会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大惑不解的,你甚至会对我厌恶得要命.
假如是我让你滋生了这样的心情,那么我祈求你的原谅,你就把这封信当成一个神经病人对你的间接干扰吧,你就恼怒地把这封信扔到垃圾堆里吧.
就当麻烦过你,你就原谅我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麻烦.
先生(女士)!
我相信自己的举动是最正常的举动,我不想再活下去了,这个世界上的感觉没有一种是属于我的,我与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适应这一切.
然而,无济于事,我活着比死去更难受.
我连爸爸妈妈都不想爱了,虽然他们还活着,可我并不在乎他们.
现在,死去的念头一天比一天来得强烈.
没有任何理由使我放弃这个念头.
可是我又没有自杀的勇气,我他妈的是一个懦夫.
我只能间接地杀死自己.
只要我能够去杀死一个人,我就会主动去自首的,我熟悉国家的刑法,我的行动已经越出了刑法规定的要求,因此,我也拥有了死亡的机会.
我会心甘情愿地希望自己的脑袋被子弹击中和开花.
只有这样,我才会带着最为愉快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你正是我想找的人,而且你从不违背自己的意志并且心甘情愿地被我杀死,那么,我非常欢迎你的光临.
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并且选择你最想选择的死的方法去结束你的生命.
我要向你深深地致敬,并带着真诚的感激之情向你深深地鞠躬,因为,是你圆了我梦寐以求的梦.
希望你与我取得联系!
握手.
李晃*年*月*日这完全是一次极其拙劣的恶作剧,我心血来潮地在这个无聊的晚上写完了一封无聊的信.
我看了看表,已是深夜,这封信使我习以为常的平庸的夜生活充满了刺激.
我把这封信又抄了几十封,我把它们一个个装进信封.
凌晨两点左右,我孤单一个人,骑着车,在蝉城的几十个十字路口投下这批信.
我花了几个小时才顺利地干完了这件事情.
之后,像干完一件傻事,似乎再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我在清晨时分回到家里,我莫名其妙地显得特别开心,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哼着歌儿.
啤酒的泡沫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它温柔地抚摸着我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我不停地喝着,喝着.
可是,一想起我现在的真实处境,我尚未完成的使命,我就感到特别地沮丧.
我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心里分明又找不到任何东西依附,我空虚得要命.
一刹那间,我的血液的流速突然加快,我觉得脑袋里不断地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我再也无法平静地坐着,我突然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我一会儿喝光了好几瓶.
我的脸很快就发白了,头上冒出了冷汗,我的身体摇晃起来,由于失去了重心,我手中的酒瓶掉在了地上,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咬啮着我的心,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拿起桌子上的空瓶,我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抛向空中.
我顿时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声音场里,这巨大的声响,仿佛掀起了强劲的漩涡,它不断地夹着一股力量向我冲击着,冲击着,我很快就支持不住了.
我突然失去了忍耐的心情,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转眼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0李晃准备离开蝉城一些日子,去外面转转,试图改变一下这段半死不活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李晃收拾整理了简易的行装慢悠悠地走出了家的门.
他并不着急赶往火车站,现在他去哪里心里还没有底,他暗暗地对自己嘀咕道,能赶上哪趟车就去哪儿吧.
其实去哪儿都一样,只要能离开蝉城一些日子.
李晃并没有行色匆匆,他背着他的简易的行装行走在马路上,准备步行去车站.
马路上刚刚被一场暴雨洗刷过,显得潮湿而燥热,幸好不时有阵阵微风吹过,李晃才尚能够感觉雨后的湿润的空气.
大街上的行人稀少,李晃的身边不时走过一两个心不在焉的人,也偶尔有汽车从他的旁边呼啸而过,把街面上的沆沆洼洼里的积水溅在他的身上.
但李晃并没有感到恼怒,他用手擦去刚才溅到脸上的脏水时反而滋生了一种愉快的心情,他的惯常的坏心情已经被即将离开时的喜悦所取代,他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车站.
现在,他的心里被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着,他从来还没有这样轻松过,那些曾经伤害他的感觉已经无意中被他丢到一边,他对此刻的心境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刚才,临离开家门前的一瞬,他还感到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的,他甚至对自己前往的目的地缺乏信心.
可是现在,一丝微笑挂在李晃的唇边.
拐过一个小巷,李晃仄身向左,走在了中央路的街面上,他离火车站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蝉城夏天的雨后显得尤为闷热,李晃一边擦着汗,一边移动着自己的脚步,他的步伐稳健而有节奏,一改他往日凌乱的东摇西晃.
我平静而早早地坐在车厢里,看外面忙碌的人群在我眼前来回穿梭,我依在窗前,耳边的声音像炸开了锅,我根本分辨不出外面的声音,只看见那些手势,表情,和夸张的动作.
一些人在笑或哭,一些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一些卖东西的在推着转轮车子兜售着.
车厢里面的声音很快也越来越大,在我后面上来的人开始紧张地寻找座位和堆放行李,我没有回头,仍在托着下巴把视线落在了外面.
我还在不停地流汗,比在路上流的汗更要多.
恍惚中,我面前的场景开始移动起来,等我慢慢察觉的时候,列车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站台.
外面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不时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从李晃的视线里掠过,车厢里已经没有人在走动,人们基本上已经进入睡眠状态.
李晃却没有一点睡意,他一个人站在过道里浮想联翩,这个属于他的行走的夜晚并没有像离开蝉城前的一瞬使他感到安静或轻松,相反,一种不安的东西正在他的体内冉冉上升,他感到自己血液的温度正在渐渐升高,以至他感到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现在,李晃才真正明白,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更换自己感觉的机会,像他这样一个极其情绪化的人,并不能从更换场景中获得某些好处,有时候甚至还会迎来致命的一击.
李晃点了一根烟,闷闷地抽着,烟雾开始在他的周围弥漫开来,只有从这种迷蒙的烟雾中,他才能稍稍清理凌乱的思绪.
现在,他感到自己并没有带走什么,肉体虽然已经告别了蝉城,但是他的内在的气息仍然与蝉城无法分割开来,他甚至感到自己并没有离开蝉城,这具躯体现在与一件被托运的物件没有丝毫差异,他把他扔在了这里,他和他现在是两个人:一个属于这个行走的夜晚,一个又潜行在蝉城的大街小巷.
21我发觉我多少有些染上了自欺的毛病,我上了自己的大当.
我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离开蝉城,我感到非常后悔,我原先的计划还要在无奈中拖下去.
自从那个夜晚离开蝉城时滋生了一些小小的快感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类似的心境,我身不由已地跟着自己的身躯在外面游荡.
比起在蝉城,我在外面的时光要难捱得多,我经过P城,S城,G城,行程上千里,从一座城市抵达另一座城市的心情一次比一次差,我发觉我走到哪儿都一样,它们全都烙上了蝉城的印迹,它们有着相同的气息,相仿的街道和高楼大厦,甚至连人群中的面孔和表情也大致相仿.
我太失望了,我根本就没有期待到离开蝉城时梦寐以求的奇迹.
在外面的大街上,白天或夜晚,我也曾萌生过想随便杀死一个人的念头,但是失望的心情占据了上风,我没有动手,再退一步想想,这远不如在蝉城杀一个来得亲切.
外面的时光啊,你为什么让我如此倍感煎熬.
最后在G城的时候,我甚至根本就没有去外面转转,我躲在一家宾馆里睡觉,看电视,或者翻几本书,我再也不敢在外面转悠,我太害怕那些街头的熟悉的感觉了.
窗外的他们也只有他们,这些我一辈子都不会熟识的人们,在外面忙碌地活着,赶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循环地奔忙着.
这是他们的城市,与我无关,他们在此安居乐业,我却心神不宁,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无缘见到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互不干涉地生活在城市里,究竟谁比谁过得更好呢这是谁也没有想过的,虽然我现在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我又何曾细想过,再说,这对大家来说,还不是问题.
真正的问题也就是他们忙的理由对他们来说.
但不关我的事,除非我想去杀他们.
可是,我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打算,我躲在这里,完全是准备稍稍调整一下自己,以便积蓄足够的信心回到蝉城,我对自己是否能够平静地回去是充满怀疑的,我害怕自己的感觉乱起来.
遗憾的是,外地的生活并没有使我凭添一些什么,也没有使我失去一些什么,我反而感到自己的感觉越来越稳定了.
这与我的初衷背道而弛,我多想在心里增添或去掉一些什么呀.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蝉城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兴趣回味在外面度过的时光,它们已经凝固并且与我在蝉城的感觉缝合,以至即使我有心情细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已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出了趟远门.
我又回到了马台街,这个使我不断滋生憋闷和沮丧情绪的地方看来,我怎么也不能逃出它的掌心.
当我推开房门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楞住了,我感到自己停住了自己.
我发觉它还活着,它站在我的客厅里,蓬头垢面,冷冷地打量着我,仿佛我的不辞而别使它倍感气愤,它的神情是傲慢的,它昂着头,并不躲闪我的目光,反而迎着我的目光向我逼视着,以至我再也不敢正视它,我感到自己陷入到一个窘困的境地.
我感到有些冷,尽管我现在还流着汗,但是这种凉飕飕的感觉还是旋转着在我的体内直上直下.
我狼狈地立在门口,我的行装还束在我的背上,我显得极不自在,我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落在何处,我多么害怕再次遭遇上它那严厉的目光.
它终于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是否早有预谋它还想引着我一步步走向它重新设置的陷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知道,在蝉城,我的一举一动已被它牢牢地监视上了,如果不合它心意的话,它肯定还会给我重创的,我怎样才能挣脱它对我的控制呢我感到我已经累了,背上的东西给我沉重的感觉.
我生气地看了它一眼,它仍然注视着我,越来越显得神气活现了.
我想,如果我客死他乡的话,它也肯定会死的,瞧,我不在的时候,它显然已经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它明显地瘦了.
现在,我的出现俨然又给它增添了新的养料,它渐渐地又充满了活力,我觉得室内的它像一个慢慢地被吹起的气球,越来越充盈起来.
好像它成了这个居室的主人,我上次应该好好地与它道别,那种不辞而别的举动它是不会原谅的,这不,它现在不是仍有些闷闷不乐吗在我们对峙的间隙,房间里的电话铃已经响过好几次了,声音格外的急促.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是谁在找我呢,谁还会来找我啊我张大着嘴巴,欲言又止的样子.
刺耳的铃声很快吓退了它,这是它的克星,一晃眼间,它突然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眨了眨眼睛,惊魂未定的样子,面前的障碍被电话铃声清除了,我稍稍地感到有些放松.
我走到屋里,放下东西,做下了回来之后的第一个与蝉城有关的动作拿起电话.
听了没有几句,我突然吓了一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僵在那里好一会才慌乱地反应过来.
这件事不能不使我感到荒诞和滑稽,它超出了我的意料,我着实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现在,自告奋勇地前来要求被我杀死的人越来越多,我怎么想像也不会有这种结果.
它使我再次想起那个无聊的夜晚,那个鬼使神差般的恶作剧念头.
我再也不能回避它了.
我的电话渐渐地多起来,甚至有人抱怨前一段时间我为什么不在,有人还责问我去了哪里.
我在马台街的状态和日常生活一天一天地被打破,几天来我觉得自己的事情逐渐多起来,我再也没有闲暇的时间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中,我的空间被一些竟想不到的东西充塞着.
现在,我每天像上下班一样,早出晚归,有时还要加班.
我对那些把死亡的权利交给我的人们怀着极大的兴趣,我充满了好奇,并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不停歇地调查着他们想死去的原因,他们的状态这无底的深渊诱惑着我,使我一天比一天地充盈起来,我的生活越来越充满了节奏,我整天与他们周旋着,并不急着行使我那个荒诞的计划.
那个熟悉的感觉很少再来打扰我,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再来光临我的身心,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最好,它能尽快走得远远的.
但是,又怀着一种担忧,我害怕它再次卷土重来.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熟人,我吓了一大跳,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是她,李尤我从前的恋人,她也会来找我要求受死.
我们相约在一个咖啡馆里,我们一起喝着咖啡,我们一起尴尬着,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一次这样的谋面.
她大概可能比我更感到意外,她的手指在不停地摆弄着杯子和搅拌咖啡的汤勺,我看得出来,她感到有些惊慌失措,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她的手不时地露出微颤的动作,但她竭力地保持着镇静.
她的慌乱的指头白皙而细长,抑如从前,仍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张了张嘴巴,但它很难帮我发出声音,我感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咖啡杯里的热气在我们之间来回游荡着,淡淡的白色的雾气,在夜晚的光线里时隐时现.
她面带愁容,略显忧郁,并没有看我,她盯着杯子里的咖啡,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表情有些僵硬,茫然,甚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从她的眸子里轻轻地跳越过去.
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除了那脖颈上的淡蓝色的血管还是从前的,其余的并不能给我久别重逢的感觉.
她似乎显得更加丰腴和结实.
她的垂下来的长发快要把自己的眼睛遮住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使我来不及回避她,我被她的目光击中了.
我低下头来,双手在不停地摩挲着,我听见自己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现在过得怎样"但是,话音刚落,我就感到后悔,我觉得自己的这句话等于白说,这么问她无疑于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什么话不能说,为什么偏偏说出了这句我充满了自责,倍感惭愧.
李尤动了动自己的身子,她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在放下杯子的时候,她顺势撑住胳膊,双手托住了自己的脸颊.
她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
咖啡馆里的光线后来暗下来,我们刚好看到对方的身体.
咖啡已经凉了.
我们互相沉默着.
我点上了一支烟,打火机的微光从李尤的脸上一闪而过.
由于过份的克制,她的脸显得酡红酡红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绕到了她的后面,我感到自己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她的头发的味道,她的淡淡的肤香,还有那不知是在衣服上还是皮肤上的淡淡的风油精的味道.
咖啡馆里的空调还在开着,空调机的声音和流淌在空间里的音乐掺杂在一起,侵扰着我的听觉,我甚至感到还有蚊子在我的身边乱叫.
我皱了皱眉头,突然想喝点啤酒.
我问李尤喝不喝,她看了看我,用她的沉默的眼神回答了我.
后来,我们一杯一杯地喝着,漫不经心的样子.
有一会儿,我感到我们之间死去的许多东西又复活了,我感到它在动,微妙地,缓慢地,像一个慢慢抬起来的头颅.
我盯着她,抓着她的潮湿的小手,我想吻她.
我们一起上升、消失又重新出现,彼此寻找,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合而为一,又彼此对抗.
今晚,我的肉体之夜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22现在与你们讲话的是我死去的灵魂,我已在尘世间与你们不辞而别.
我的灵魂时常飘荡在蝉城的上空.
我张望你们,俯视着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均逃不出我的视线.
我看见李晃的坟地上已经长满了青草,一些朋友们时常在那里聚会,他们在那里抽烟,打牌,或者喝一些啤酒,他们以他们自己的无拘无束的方式怀念着李晃.
李尤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时间去想她.
她大概再也不会来了,我也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我每天早出晚归,去接触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我一天比一天活得充实而丰富,我存活在别人的叙述中.
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那些想利用我去结束他们生命的人,诱惑着我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生活中.
才仅仅几天的时间,我发觉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我不再留连在自己的感觉中,我发觉我对生活充满了极大的兴趣,我的日子好像晃眼间又阳光灿烂起来.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结束了外面的任务,在回家的路上,在快要走向马台街的拐弯处,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眼神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一种坚硬的东西击中,顷刻间,我感到四肢发麻,全身冒着冷汗,我踉踉跄跄地走上了马台街.
但是,才晃了几步,我发觉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感到我的头上不断地有黏乎乎的液体涌出来,我在暗淡的路灯下朦胧地看到我双手上的红色的印迹,我看到一个东西在我的面前怒目狰狞,它站在路灯下冷冷地看我,并不向我靠近.
我的身子又晃了几下,我再也没有坚持住,我听见一声轰响,我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被一个我不知道的人莫名其妙地杀害了.
1997年3月于广州路_其妙地杀害了.
1997年3月于广州路_其妙地杀害了.
1997年3月于广州路_回首页路过黄村作者:楚尘……就这样我们到处晃荡,一个冒牌者和一个仅仅的一半:既没有达到存在,也没有成为演员.
————引自里尔克《马尔特札记》一黄村是一个地名.
虽然我们可以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地图上能找出若干个与此同名的地方来,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去过的这个叫黄村的地方大概只有一个,而且也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跟我的一位叫李德成的朋友能够扯上关系.
李德成是我在大学期间唯一的一位不是在本校认识的朋友,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南京的一个叫奥杰的酒吧里拿着一把吉它自弹自唱,他的声音有点浑厚,但不够圆润,大概是唱得不多的缘故,他的演唱远不如他弹奏的指法那么娴熟.
当时,李德成的身边还站着几个黑人,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把吉它,李德成后来告诉我,他正准备与他们组建一个乐队,这是组建前的一次友情演出.
几个黑人朋友来自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他们在南京大学留学,学习古代文学,李德成当时与他们一起讨论给乐队取名的时候,他们一致想到了"唐朝",可惜,好事多磨,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组建乐队的事后来不了了之.
几年之后,中国的北京也出现了一支叫"唐朝"的乐队,我知道的时候,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我想,要是当时李德成他们如愿以偿的话,恐怕几年之后的这个叫"唐朝"的乐队只能另改名称了.
我之所以对此事感到有些遗憾,是因为组建乐队的事如果能够实现的话,我大概也是"唐朝"乐队的一员了.
不过,这倒没有影响我们以后的交往,我后来经常背着在大学里靠省吃俭用攒钱买下来的吉它,去与他们交流,演奏我们自己作词谱曲的歌.
黑人朋友后来临走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在北园的紧挨教学楼的那个草坪上搞了一次小型的告别演出,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李尤的.
那是六月的一个晚上,原计划本来是在我们几个人当中搞一次自娱自乐的演唱,由于吸引了更多的北园的朋友们,这次告别的聚会倒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演唱会,我记得后来草坪上的同学越聚越多,那个场面到现在仍让我激动不已,我们唱了很多歌,到最后似乎整个儿成了一个大合唱,那些围拢过来的校友们情不自禁地与我们一起唱起来.
后来有很多校友碰到我的时候,仍对那一晚记忆犹新,都向我声称那是他们大学期间在北园度过的一个最美好的夜晚.
过了一个月,黑人朋友萨姆松等人和李德成先后离校,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就会怀念那次告别的聚会.
虽然黑人朋友与我分手时一再嘱咐我以后有机会去他们的国家聚聚,但到现在我仍感希望渺茫,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碰面.
见不到黑人朋友倒在常理之中,可是毕业以后,我与李德成见面的机会也一直是一个零,我时常跟李尤感叹自己身不由已.
我记得我和李德成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是在那年的七月底,当时我和李尤已谈了一个月的恋爱.
我们分手之前在儒林酒家吃了一顿饭,在座的有我与李尤,还有李德成与他的女朋友张小雅,张小雅是商院的,念大二.
临别之前,李德成把自己的吉它从肩上取下,朝我递过来,他说留给我做个纪念.
我当时背着他的吉它有些伤感.
李德成和张小雅与我们后来在汉口路分了手,我记得他当时跟我与李尤挥手时说了一句:"希望你们以后有机会去黄村找我.
"我到现在仍记得李德成向我们挥手告别的姿势和表情.
遗憾的是,虽然黄村这个地名对我来说耳熟目详,李德成在校时不知跟我说过多少次,但是至今我仍然搞不清黄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想,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二这是一九八七年夏天的事情.
大学毕业后我感觉自己再也没有轻松过,为了努力地活下去并且尽量活得快乐一些,我先是被一些单位选择,然后自己又不停地选择其它单位,我一直想找一个能够使我游刃有余地大干一番的地方.
然而,遗憾的是,尽管我南来北往地去过许多城市,并在那些城市我留下过一些痕迹,但我总是未能如愿以偿.
至今我仍在马不停蹄地寻找着,我顽固得还没有丧失掉希望.
在大学毕业后最初两年的时光里,我多少还有一些闲情逸致去拨弄拨弄自己的吉它,李德成的那把吉它我也一直放在身边,当时在单位,像我这样拥有两把吉它的年轻大学生绝对是一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我在单位同龄人心目中的地位一直很高,那帮朋友居然很少有懂音乐的;由于他们对音乐的无知,我顺理成章地令他们感到敬佩,当时的团委还打过我的主意,单位的头儿认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可能更利于做年轻人的工作,他找我谈话想让我去干团委书记.
当时,我对那个单位有些失望,一直在暗暗地等待机会逃走,所以我回绝了那个头儿的好意.
两年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弹奏我的吉它,我终于跳了糟.
由于经常搬家,那两把吉它也慢慢地被弄丢了,我总是想不起来,它们是在什么时候被搞丢的.
这段时间除了更换工作,就是与李尤折腾爱情,李尤大学毕业后并没有与我分在同一个城市,有一段时间,为了我们的爱情,我与她来来去去花了不少冤枉钱.
我们离了又合,合了又分,到最后彼此累得直想放弃这令人劳筋伤骨的爱情.
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反正后来李尤也来到了南京,我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我们现在已经同居两年多了,像一对小夫妻那样在南京生活,只是至今还没有领结婚证.
在下雨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我和李尤都不想出门,两个人只好呆呆地在房间对坐着,总是忍不住在雨声中感叹时光有如白驹过隙.
我们俩似乎已渐渐地远离了从前的生活.
我隐隐地感到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事实,时光催人老啊,我已经看到了李尤眼角上的鱼尾纹,八年前,她是那么年轻,漂亮,充满青春的活力;想起她以后还会老下去的模样,我总是在心里感到无奈和伤感.
大学时光……李德成……吉它…….
我几乎再也难以想象它们曾经属于过我,曾经与我有过关系.
八年的时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李德成,还有那个与他有所关联的叫黄村的地方.
如果不是由于一次偶然,他和那个叫黄村的地方大概再也不会从我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了.
三有时候,我不能不感叹生活的确是如此荒诞,充满了偶然与必然的扯不清的关联,我万万没有料到,我在八年后的一天,居然稀里糊涂地路过一次黄村,并且在那个叫黄村的地方寻找我在大学时的好友李德成.
因为我没有想去黄村,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先交代一下我是如何偶然路过黄村的.
那也许是一个与昨天和未来没有什么两样的一天.
那天傍晚下班后,我没有像以前那样买好菜等李尤回来做饭.
到家后我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先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坐了下来,我感到自己再也不想动了.
我陷入了沉思,把头和身子埋在沙发里一口一口闷闷地抽烟.
我模模糊糊感到自己忽然对此刻面对的生活有一种厌倦之情,房间里的气息熟悉得让我憋闷,我在心里不禁对自己与李尤这几年来的生活感到怀疑这难道就是我们当初追求的生活吗我越想越提不起精神,越想越感到绝望,我感到我与李尤之间的生活好像出了问题,但毛病到底出在哪里我尚不能明细地察觉.
我也相信不久的将来这种状态会慢慢地有所改善或者渐趋更好(但只有鬼知道什么时候!
);问题是现实是一回事,未来又是一回事,麻烦的事情在此时很容易在我身上出现我这个人向来对一切没有足够的耐性.
所以,在那一刻,当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我的时候,我一刹那间感到自己有点心灰意冷,我没有让自己去菜场,虽然我的肚子已经饿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想动弹.
我在那里吞云吐雾,破天荒的.
当听到李尤把钥匙插到锁孔的时候,我才发现黄昏已经过去,夜晚早已降临,我手中烟头的微光把房间里的黑暗照得更黑.
李尤推门进来的时候,吓得一声惊叫,慌忙中拉开电灯(她把开关线拽断了),她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呆在房间里.
她哭了.
她看上去显得很累,单位离家很远,每天早出晚归地赶路很是辛苦.
我一向受不了女人的哭声,我只要一听到她们的哭声,心里就会紧张得发慌.
我开始心烦意乱,我感到房间里突然生长着一种与我对抗的东西,我根本无法招架.
李尤还在轻轻地抽泣着,仿佛受到无穷的委屈,她把自己摆在房间的正中央,她的包还挂在肩上,身体在抽泣中微微地摇晃着.
我再也不能与她这样对峙下去了,我难受极了.
我突然在房间里吼了声:"我再也不要这样的生活了,我已经烦透了!
"我的声音使李尤吓了一跳,皮包从她的肩上捷速地滑了下来.
她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这样.
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感到自己快要疯了.
我开始在房间里砸东西,那些平时靠我们省吃俭用买下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被我抛向了地面,顿时,房间里充满了各种怪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刺耳.
李尤被我的行为惊呆了,她开始放声号啕大哭,她很快地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拚命想挡住我的双手,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想使我停止动作.
我砸了一阵,慢慢地没有了力气,就停了下来.
这时候,我突然听不到李尤的哭声了,我抬起头看她,看见她眼角上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淌.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鼻子也微微地有些发酸,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有些伤心.
我把视线伸向了窗外,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一些人家已经关门睡觉了,而我和李尤尚无一滴水一粒米下肚.
然而,我们都不想吃任何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尤已经在收拾这个被我破坏得乱七八糟的房间,那些玻璃的碎片和被我搞坏的一些物件,在李尤的清理中,发出了一些令人不舒服的声响,我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们一起精疲力竭地坐在房间里,呆呆地望着房间那些少了东西的地方或者互望着对方.
我看见李尤右手的大拇指头还在流血,那可能是刚才划破的,可她还浑然不觉.
我不禁心头一阵紧缩,一丝淡淡的感伤再次油然而生.
我说:"李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李尤听了我的话,竟然忍不住又流下泪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她说:"你以为我不感到累吗只是我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了.
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没有像当初希望的那样"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才说出一句:"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尤有些警觉地问我:"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下去呢"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已经是深夜了.
我们仍没有吃什么东西,我们不感到饥饿,饥饿感仿佛早已被我们糟糕的心情抽空了.
我和李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尴尬地坐在自己的房子里,莫名的无聊和空洞.
"你真的想这么做吗"李尤又开始流泪了.
"我没有办法.
"我说.
"我们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难道你不想珍惜吗我们还可以好好调整的.
"李尤恳切地望着我.
我想回避她的目光,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了我的心就软了下来.
我怎么跟她说呢.
我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想把自己凌乱的思绪好好理清.
李尤从厨房里拿了一点吃的东西,我这才觉得肚子空空的.
"李尤,我们出去一趟吧.
""到哪里""外面.
""什么时候""现在!
"……四就这样在那天吵架的当天夜里,大概快凌晨三点了吧,我和李尤匆匆地收拾了行装,然后赶往火车站.
当时,我们都有一种尽快逃离南京的冲动.
我们很随便地爬上了一列火车,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搭乘的这列火车驶往何处.
车厢里的灯光有些暗淡,人们已经安然入睡,谁还会在意这两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呢,上半夜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幸好是夏天,卧铺车厢还有座,乘务员给我们办完手续后,我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列车哐当哐当地运行着,车窗外一片漆黑,一屁股坐下来,我才感到自己已经很累,李尤也是哈欠连天.
我们躺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真是太沉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黄昏,我睁开眼睛,好像还没有睡够,李尤仍在梦里.
窗外的风景太令我陌生了,我也仍然不知这列火车要把我们带向何处,我迷迷糊糊地倚在那里,我想我们总得要选择一个地方下车,等李尤醒来后再商量吧.
我决定再躺一会儿,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在朦胧中忽然听到列车播音员的声音响在耳边:"旅客们请注意了,前方到站黄村,请需要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我吃了一惊,从上铺上跳了下来,摇了摇头,以为我听错了,但播音员很快又把刚才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黄村黄村!
我的记忆顿时好像翻滚起来,这难道是李德成说的那个黄村这么说,我们可以下车去看看他了我有些犹疑,但还是赶紧把李尤弄醒,我对她说,快起来吧,快到黄村了,我们下车去看看李德成吧.
黄村李尤听了我的话,非常惊讶,她大概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黄村什么黄村"她纳闷地问我.
我说怎么黄村你都不知道啦,它是李德成的家乡啊,我们正好可以去看看他了.
李尤一下子回过神来,她甚至露出一点兴奋的表情来,不过,她很快又问了我一句:"你能肯定这个黄村就是李德成说的那个黄村吗"我一下子愣住了,是啊,我怎么能够确定呢我想了想,对李尤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下车吧,反正我们总要下车的.
李尤同意了.
黄村很快就到了.
五我们下了车,天已经黑下来.
走在黄村的马路上,我和李尤的心情都有些微妙,李尤说,真没想到,我们居然会来到黄村.
她说完了向我苦涩地一笑,我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黄村的夜晚没有月亮,我们看不到远处的景物.
也许因为车站这边的马路正在扩建,我们置身的附近特别混乱和嘈杂,灯光里尘土四处飞扬,还有蚊虫和苍蝇在里面跌跌撞撞;路面上也显得脏乱不堪,我们的脚下到处都是脏水和污物;装泥土和垃圾的车流,载人的车流,不停地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一股一股的夹带灰尘的汽油味被我们吸进胃里,李尤忍不住掏出手绢掩着鼻尖.
黄村看样子是不会宁静下去的,它也许与我们平时司空见惯的那些城市一样,正在试图迅猛地向前发展呢.
将来的黄村是个什么样子的呢,谁能够预料到的.
我们对黄村的感觉是非常陌生的,首先对它没有任何一点了解,我们之所以知道它,完全是由于它是大学好友李德成的故乡.
我们只是听李德成说起过黄村,那还是八年前,我们或许已经忘掉了他曾经描绘黄村的关键部分,我们所能记住的已经寥寥无几了,以至现在再怎么搜罗记忆也无法对照;况且,八年多的时间,黄村肯定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们在黄村的马路上才走了几步,就感到一下子面对了好多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首先,这个黄村是否是李德成当年向我们所讲的那个黄村我和李尤谁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肯定,中国幅圆辽阔,重复的地名大概成千上万;其次,我们现在根本无法与李德成取得联系,我们不知道他的地址,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我们当初完全忽略了问他究竟属于哪个省市,而且我们也同样不知道此刻所面对的黄村到底在哪里,属于什么地方,我们真有些稀里糊涂.
我们对李德成的认识还停留在八年前.
更让我们伤脑筋的是,我们居然还无法判断黄村到底属于大中小型城市中的哪一个抑或是一个小镇我说过黄村的夜晚没有月亮,我们看不到远处的任何景物,以至丧失了判断力.
如果从车站周围繁忙的景象来判断,我和李尤都觉得这个黄村至少是一个中等城市,那里高楼林立灯火辉煌,超级商城,大酒店,洗头房,歌舞厅……似乎什么都有.
然而,当我们出了火车站没多远,这里的一切又显得破败和陈旧,根本够不上一个中等城市所具备的起码标准.
我们突然一下子云里雾里起来.
路边有一个大排档,我们准备吃一些东西,我们已经一整天没有考虑这个简单的问题了.
趁着等待饭菜上来的间隙,我想从那个女老板的嘴里探听一些关于黄村的情况,我跟她讲的第一句话是:"请问你们这个黄村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我觉得我问得有些别扭,但我只能这么问.
女老板听后皱了皱眉头,我以为她没有听清我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看着我,有些喃喃自语,嘴里冒出的竟是我们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她似乎听不懂普通话,尽管我又很慢很慢地说了一遍.
她看了看我,转过身去,跟一个与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的男人说了几句,她大概想帮我们的忙.
那个男人听完了女老板的话后,站起来向我们走来.
他在我的右边停了下来,他说:"这个女老板听不懂普通话,她不知道你说的意思,她让我来听听.
"他的普通话非常够呛,我听得特别吃力,我把刚才问女老板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听了,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他居然摇了摇头,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说:"真是奇怪,连黄村都不知道,那你们还来这里干什么,你们不会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吧!
"他不再理我们,好像我们欺骗了他,拿他开玩笑似的.
我和李尤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意外,恰好此刻,我们所要的饭菜已经端上来,我们赶紧埋头吃起来.
付完账,我们在人们满脸狐疑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大排档.
黄村的夜晚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刚才还有的凉风转眼间就不见了,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闷热,我觉得我的后背都快湿透了.
没有多久,黄村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看样子,一场暴风雨转眼就会来临,李尤有些慌乱和害怕,她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豆大的雨点很快落下来,砸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很快感到了凉意.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我和李尤沮丧而无奈地躲在一个关了门的店铺前避雨.
我挽着李尤的腰,视线落在了马路越积越多的雨水上,李尤显得有点紧张,她哆哆嗦嗦地用双手抱紧了我的腰,并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我又把我的视线伸向了四周,发觉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身边的蚊子在不停发出嗡嗡的叫声,或者那些屋檐下仓惶逃窜的耗子从我眼前掠过.
不知为什么,我们四周的光线渐渐地暗下来,以至我后来都看不到马路的对面.
然而,在一个恍惚的瞬间,我突然瞥见我们的右前方出现一个霓虹灯牌,它不大不小,在这个黑暗的雨夜是如此醒目,我赶紧用汗衫的一角擦去眼镜上的雾汽,我重新戴上眼镜时发现,霓虹灯牌上分明写着"黄村旅店"的字样.
我顿时兴奋地摇了摇李尤,我说,李尤,前面就是"黄村旅店",等雨一停我们就住进去.
李尤明显来了精神,仿佛等到了漫漫长夜的尽头,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她说我太想睡觉了.
此时此刻,我们好像忘记了昨天所发生的不愉快的一切,我们已陷进了黄村的夜晚.
六没有多久,雨停了,空气中的温度也下降了许多,我和李尤都觉得有些冷.
当我们赶到黄村旅店的时候,我们又吃了一惊.
黄村旅店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陋,相反,它的过分豪华使我们目瞪口呆,以至我们的心里不得不对"黄村旅店"这个名称产生了怀疑,它真有些名不副实.
现在,"旅店"这样一个称谓我们见得越来越少了.
黄村旅店的大堂非常宽敞和气派,超过了我们南京的金陵饭店,里面的一切都显得井序有然,大堂里的空气非常洁净,也非常安静,我们的四周弥漫着钢琴声,但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我们的眼前有很多外国人进进出出,服务总台的正前方吊着七八个精致的挂钟,分别用中英文标着纽约、东京、伦敦、柏林、巴塞罗那等城市的当地时间,让我们奇怪的是,服务总台的右边还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民航机票预订处"的字样,这么说,难道黄村还有机场我和李尤犹豫着站在大堂的中间,我们不知道能否在这里住下来,因为我们估计即使把身上的钱全部加起来,大概也不够在"黄村旅店"住上一晚.
就在我们进退两难之间,有一位身材姣好的小姐向我们迎了过来,她先用流利的英语和我们说话,然而很快又换成中文,她向我歉意地耸了耸肩,她说对不起,我无意这么罗嗦,这是我们黄村旅店对待旅客的程序,请别介意.
小姐的声音比较甜,我们没有烦她.
然后,小姐又问我们需要什么住房.
我和李尤对视了一下,没有立即表态.
小姐大概看出了我们的疑虑,她马上又说,你们没有必要犹豫,你们只能住在这里,因为黄村就我们这么一家旅店.
我们真不敢相信她的话,但看着小姐脸上诚恳的表情,我们又不能不相信.
我想,还是先问问房价吧.
小姐向我递上房间的价目表,我和李尤大致浏览了一下,看完后,我们又吓了一跳,我们近年来大概还没有遇到过像"黄村旅店"这么便宜的房价,我简直难以置信,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们不会收什么附加费吧小姐笑了,怎么可能呢黄村旅店从来没有收取额外费用的先例,你们还是放心住吧.
我心中一喜,这样的房价真是太便宜了,它大概只是我们南京金陵饭店的一个小小的零头.
我终于在登记表上填写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写好李尤的名字之后,居然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李德成,我还浑然不觉,是总台小姐的自言自语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好像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怎么,你也叫李德成"我听到她的声音后,才发觉自己写错了名字.
我赶忙把它改过来.
然而,我感到奇怪,我问:"小姐,难道你认识李德成"小姐似乎有些慌乱,她的脸倾刻间红了一些,她有些急急巴巴地说:"不,我不认识他.
只是听人提起过.
"看着小姐尴尬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再问,赶紧把我和李尤的身份证向她递去.
我和李尤大概不能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了,因为我们没有结婚证,我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向总台小姐要了两个房间,她听到我的要求有些诧异,我们的做法可能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刚才可是看到我们依偎在一起的呀.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看着她的表情,我倒是暗暗地幻想她能够主动地为我们提供一些方便,顺便做个好人,可是,我的期待转眼间就落空了,她很快利索地为我们办好了手续.
我们住在黄村旅店的六楼,房间号码分别是617和618房,进了房间,我们才发觉整个六楼空空如也,旅客似乎少得可怜,但我们尚不知道黄村旅店到底有多少层,或许他们都住在我们的上面.
我和李尤先进了617房,当我们把门关上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的摆设和设计非常合理,并且给我们非常温馨的感觉,李尤看了显得很开心,她在房间里到处东张西望,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好像她已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最后,她仰躺在那个铺着雪白床单的席梦思上,微闭着眼睛,一副释重和到家的样子.
我感到我们好久没有这么轻松的环境了,而且,这几天一直都在折腾,我们真该好好放松一下了.
我把东西放下来,看着眼前的李尤,我忍不住向她扑了过去.
当我们平静下来的时候,再看看这个令人惬意的房间,感到住在这里真是有点奢侈,我们居然还要了两个房间(我估计:即使我们要一个房间,小姐大概也不会过问的),好在黄村旅店的房价莫名其妙的低廉,我们也就很快把这件事忽略过去了.
我们洗了澡,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们商量着明天如何去找李德成的办法.
我安慰李尤,不要着急,反正我们这次出来本来就毫无目的,找李德成本不在计划之中,如果能够找到的话,那自然非常好;即使我们失望,也无所谓,虽然要留点遗憾.
我还拍了拍李尤的肩膀说,我们还可以在黄村旅店多住一些日子,你不是说咱们要好好调整吗李尤变得有些含情脉脉,我有好久没有看到她的这种神情了,很高兴.
618房间的结构几乎就是617房间的翻版,一切都显得大同小异,我和李尤决定,还是先分开过上一晚,这样,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
在睡觉之前,我们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不过,我们只看到了一些关于黄村的消息,电视画面全是关于黄村火车站周围的报道,有些场面我们已经在下车时看过,所以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但我们又搜索不到其它频道.
我们只好决定睡觉,况且,此时也觉得有些累了.
我把李尤安顿好,并且还接受了她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吻,才从617房间里走了出来.
走廊上依然空空荡荡的样子,我看不到一个人,连服务台的小姐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的睡意并不太浓,走到618房间边上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突然决定去楼下走走.
电梯里没有人,我一个人乘到了一楼大堂,大堂里也很空,只是偶尔人有几个陌生人在进进出出.
我来到外面的马路上,发觉给刚才这场雨水冲洗过的地面显得很干净,空气也清新起来,我那时想,如果李德成在旁边有多好啊,八年了,他现在如何呢我走了没有多远,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再这么走下去了,就转身回到了黄村旅店.
我在黄村旅店618房间躺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仍然一点睡意没有,我在那里不停地胡思乱想,我想到了我和李尤的近况,我们离开黄村时活得有多么糟糕,用此刻的状态参照南京时的心情,我感到我们似乎暂时得到了一些缓解,我想,我和李尤也许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我对这一点又说不上有什么足够的自信.
这种事情也许根本就不能多想,我以前在这方面吃过不少苦头,临到最后经常要忍受失眠的折磨.
我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到李德成的身上,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映现着八年前他在汉口路挥手的姿势.
真有点不敢想象这一手势已与我阔别八年.
现在的李德成到底在哪里呢,我同样不敢想象,不知这个黄村与他是否有关系,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但愿能见他一面.
我还想起那个叫张小雅的女生,她当初给我的印象比较文静,清秀,我觉得他们挺般配.
不过,我有些担心,他们最终有没有走到一起,李德成离校时,张小雅才念大二,在她毕业前的那两年时间里不知又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我想着想着,很快就进入了一个迷迷糊糊的状态,我感到自己快要睡着了.
七我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迷蒙中突然被隔壁房间传来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是不会踏实的,我多少感到有些紧张,更让我担心的是,我的李尤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难道是她一个人呆在那里感到害怕我刚刚坐起来,那边又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我的感觉里,她应该属于李尤.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向那个传来哭声的地方循去.
出了门,我显得有些慌乱,我甚至也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走廊上已经没有灯光,我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而那个哭声却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走了没有几步,发现李尤房间的门并没有完全关闭,难道这是我临离开时的疏漏有一丝微光从里面透出来,我轻轻地推开门,真想大叫一声李尤,既为自己,也为她壮胆;然而,我的嘴巴却没有帮我发出任何声音,我突然有了一点胆怯的心情,同时也是怕把李尤吓住.
我径直向卧室里走去,然而,当我站在里面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倚在床上,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有新的泪水流下来.
我吃了一惊,接连向后退了两步,我顿时意识到自己走错了门,我皱起眉头,暗暗地责备自己怎么连李尤的房间都走错了.
我刚想向她说声对不起,然后再准备回去.
但倚在床上的那个女子似乎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动了动自己虚弱的身体,示意我赶快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她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但我没有听清,而且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碜人,让我的心头一阵阵发紧.
我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她从床上跳了下来,手里居然拿着一把水果刀,她向我冲过来了.
我根本来不及在这么短的时间与距离中作出反应,她抓着我的胳膊,把刀尖对着我,发出呼天号地的声音:"李德成啊李德成,你真很心呐,你到底还想躲到什么时候"听到她的话,我又吓了一跳.
黄村总是时不时给我这么一下.
我知道自己被她当成了李德成,看样子,我的判断没有错,这个黄村就是李德成八年前所说的那个家乡.
但我现在面对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如何跟我面前的这个女子解释她还在向我愤怒地诉说着,我已被她顶到了墙角,我害怕她手上的水果刀,我担心她控制不了自己.
"李德成,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以为你把我干了就没事了我再次警告你,今后你无论躲到哪里,我都要把你找到,即便你死了,被烈火焚烧,我也要找到你的骨灰,你不能这么容易就把我撇下不管.
我是爱你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不会再去爱另一个人,而且也不可能.
你看,我们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都快六个月了,你难道忍心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趁着你尚活着,趁着你还有资格拥有一个做父亲的权利,你必须答应跟我回去.
"在这个年轻的女子诉说的间隙,我不禁对她打量起来,她的长相和气质并不一般,如果不是由于极度愤怒和忧伤,我想,她也许会更好,我在心里暗暗地佩服起李德成,他身边的女人总是一次不比一次逊色,大学四年的时光里,我领教得已经够多的了.
"蠢货,你倒是说话呀,难道你没有嘴巴,难道你不想跟我回去你怎么这么狠心……"可能由于太激动的缘故,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我看到她的嘴里吐着白沫,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慢慢地向地板上滑下去,她的头发,甚至身体的部分,贴着我,从我的胸部滑下去,我感到了她沉重的肉体对我的压力,那把水果刀擦过我的裤衩,掉在我的脚旁.
她顿时没有了反应,我知道这是短时间的晕厥,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我现在对她的身体倒不怎么担忧,我担心的是她醒过来我该怎么办.
我现在才看到,她真的挺着个大肚子,她的表情我无法描绘,由于刚才的愤怒和突然失控,她的表情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的脸色显得苍白,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右边的脸.
她的胸部在起伏着,节奏越来越趋向于正常,她俨然已进入了梦乡.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抱上床,我为她盖上了被子,把她的脑袋放在枕头上.
我在那个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才轻轻地离去.
我想,明天我要好好地去找李德成,这个浑小子,他怎么会把她扔在这儿不管呢她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李德成呢八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年轻的女子,也许在第二天早晨或者当天夜里,她就离开了黄村旅店.
我怀疑与她的偶遇发生在梦里,但又觉得这不太可能,况且第二天下午六楼服务小姐露出很关切的神态问我,昨天夜里是否听到外面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未置可否,没有说出我遇到的事情.
小姐似乎想告诉我一点什么,但还是放弃了,她给了我一个暧昧的眼神,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我想,她肯定知道一些关于那个年轻女子的消息,我没有问她.
同样,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李尤,我想尽快找到李德成,只有他的出现才能把这件事搞得水落石出.
然而,我并没有找到李德成.
接下来在黄村度过的几个日子里,我挖空心思到处打听李德成的下落,可一切努力均成泡影.
我甚至跑到了派出所请求户籍警的帮助.
虽然我在很多黄村的陌生人帮助下见过数十个叫李德成的人,但我非常失望,那个我想寻找的李德成一直没有露面.
李尤整天陪着我在外面受罪,她俨然像一个侦探的助手,跟我在黄村东奔西窜,以至黄村被我们冷落在一边,我们到临走的时候仍不知道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城市.
我在黄村再也没有得到安宁,白天在外面奔波,晚上忍受失眠的折磨,我好几次在深夜的梦魇里被那个年轻女子的哭声惊醒,我甚至还与李德成在梦里相聚过几次,由于重逢的场面太过于偶然和巧合,我和李德成总是擦肩而过,有两次我发现得早,我在他的后面拚命地叫"李德成,李德成!
"我觉得我的嗓子都快撑破了,但仍无济于事,李德成浑然不觉,他旁若无人地在赶自己的路.
李尤渐渐地对我在黄村的行为不满起来,她甚至讽刺我的神经出了毛病,我们为此又吵了一架.
我感到与她的相处又快濒临无奈的境地.
我们临离开黄村的前一天,李尤没有再陪我去打听李德成,她一个人留在了黄村旅店.
那天我很晚才回来,精疲力竭,我终于对自己在黄村寻找李德成的举动感到了一丝绝望.
李尤为我担忧了一个晚上,她担心我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同时也为她自己没有陪我一起去感到内疚.
她见到我的时候,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她为我准备好了饭菜,在我埋头吃饭的时候,她的眸子里充满了爱怜.
李尤告诉我:"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见你还没有回来,就准备去外面看看,我走到大堂的时候,发现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与总台的小姐发生争执,我发现那个年轻的女子形容憔悴,看上去非常脆弱.
就在我向那边注目的时候,我身边的一位小姐告诉我,那位女子是疯子,她居然还稀里糊涂地怀着一个孩子.
我们一起在担心她和她的孩子该怎么办""后来呢"我放下筷子,抬起头问.
"后来她走了,离开了黄村旅店,我看见她向北面走去,步态缓慢而轻盈,然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尤若有所思地说.
我再也不打算在黄村旅店逗留下去,吃完饭,我和李尤商量了一下,准备翌日离开黄村.
当天夜里我们住在了一起,由于连日来的奔波和疲劳,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们没有做爱,我们一直保持着睡前依偎的姿态到天亮.
九南京的生活大概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熟悉和不熟悉它的朋友都能够想象和揣摩它是一副怎样的模样,它不会给你出乎意料的感觉的.
从黄村回到南京,我觉得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
我和李尤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显著的变化,回来以后,我们都试着努力适应对方,但彼此就是适应不了,我们都尽了力.
我们现在已经分居,她现在住在南京的龙江小区宝地园18幢602室,除了搬家的时候帮她运过东西,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我也搬了一次家,我现在住在水佐岗15巷,那里有很多树,环境不错,空气也挺好.
李尤有一次夜里打了一个拷机给我,她说她想来看我,我不想理她,所以没有给她回机.
我想,如果我不告诉她,她大概再也不会找到我住的地方.
我觉得这样挺好,活着最好不要有什么别扭,那多难受.
现在我与自己相处,但愿我与自己不会闹别扭.
有一件事,我最后还想说一说.
从黄村回来已经半年后的某一天,我记得已经临近春节,我在鸡鸣寺附近的马路上意外地碰到李德成,是他先发现我的,他叫了我一声.
我吃了一惊,才发现是他.
我很惊讶地问他怎么会在南京,李德成对我的问话同样感到惊讶.
他说,毕业后回老家并没有找到称心的工作,他又回到了南京.
我问李德成:"这么说你一直呆在南京"李德成说:"是呀,我总想跟你联系上,但就是没有办法.
"我告诉李德成,我和李尤在夏天去过一趟黄村,并且在那里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找过他.
李德成问我们:"你们是怎么去的"我说:"坐火车,在路上听到黄村的站名时心血来潮地决定下车,当时就想去看你.
"李德成说:"可是,我们那里还没有通火车呀.
"我有些懵了,难道我真的去了另一个黄村"不过,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也许我们那里通上火车了.
"李德成又补充说.
"黄村现在如何呢"李德成问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些发生在黄村的事情越来越让我感到像谜一样沉淀在脑海里,我对黄村的了解真是太少了,我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还可以吧.
"李德成再也没有问我.
李德成现在居然还弹吉它,不过,他弹得很少.
他自己组建了一个乐队,负责南京几个歌舞厅的演出任务,每天都很忙,一晚要赶好几个场子.
李德成对我说,老实告诉你,我们乐队的演出水平非常差,虽然观众喜欢,但我有时感到挺难受的,它一点也比不上我们在学校演出时的水平,我也经常想到甩手不干,但总要赚些钱生存下去吧.
我非常理解李德成现在的处境,我对他说,你的心情我理解,等钱多了以后再说吧.
李德成点点头,他问我来不来乐队.
我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我说我有好几年不弹吉它了,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弹起来,等春节以后再说吧.
李德成点点头,他说:"什么时候去家里坐坐,让小雅给你做点川菜吃吃.
"我说:"你们结婚了"李德成说:"是啊,好几年了,女儿都可以叫你叔叔了.
"李德成问我:"你和李尤现在怎么样"我拍了拍了李德成的肩膀:"等有机会去你家再说吧.
"1997.
7.
5南京_回首页一个人的屈辱作者:楚尘1.
三月五日袭击了我.
我又成了一个靶子.
这个普通而平凡的日子,淡淡的颜色,淡淡的气息,我一天里自始至终被它笼罩.
它拖着长长的阴影,像一个怪物,游离在我的身体内外;我无法敌视或亲近它,我突然不知怎样应付.
我深感内心的恐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茫然和不安.
我强烈而尖锐地感受着这唯一的三月五日,一九九八年的三月五日,从零点至二十四点,这渐渐老迈和必将死去的日子,我未来的朋友或敌人,此刻正一分一秒一毫秒地…疯狂地吞噬和啮咬着我.
现在,完了,三月五日,你就是一场灾难从早晨开始,我就有一种预感,你早已把我盯上,仿佛密谋已久.
我躺在床上显得有些软弱,我试图挣扎了几下,居然动弹不得,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转来转去,那上面有人在走动.
我能感到被窝里的温度,也能听到窗外的嘈杂声,甚至远处传来的汽笛声.
我想象外面的情形(但我连脑袋也不能转动一下,也许我压根就不想转动),想象从前自己在大街上晃荡的情景,我与杨影,我的朋友们或者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我们的身体与动作在人群中时隐时现.
我还能想象什么呢这一个瘫在枕头上的懒得动弹的脑袋,里面正弥漫着一场大雾,前面与后面的景物越来越难以分辨,此刻却只能依稀感受一些痕迹.
我手掌上的温度开始升高了,掌心湿湿的,以至把我的思绪从大雾中调了回来.
手掌居然摊在肚皮上,这让我多么尴尬,那种黏乎乎的接触令我的感觉狼狈不堪.
我恨那只手掌,它为什么要分泌出液体来污辱我,可我再怎么讨厌它也毫无用处,谁能够事先预料到自己以后的动作呢.
我闭上了眼睛,又似乎感到自己置身在一种黑暗之中,我象征性地抬了抬胳膊,它居然能动了.
啊,真好.
我感到浑身轻松,整个身体从刚才僵化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辗转返侧了几个来回,复又进入了睡眠状态.
可我再也不能睡去,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亮堂起来,我只有微斜着头,才能避开光线.
我伸出一个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到不太舒服,在一阵些微的沮丧之后,我索性把眼睛全部睁开.
我扫视着房间里的早晨,三月五日的早晨,我并没有从表面上感觉到什么变化,桌子上有一把梳子,那是杨影留下的,还有那墙角的箱子上放着的游泳衣,也是她的.
我的视线落在那里,那件暗褐色的游泳衣上覆盖着一层灰尘,它和她的身体疏远好多时日了,但我仍然记得它与杨影的组合,杨影穿着它在水面上划动的样子.
我在水里抱着它和杨影的整个身躯.
我感到房间里一阵响动.
杨影的呻吟声和床板的吱嘎声.
游泳馆里的音乐.
水流的声音.
啜泣.
马台街上的喧嚣.
杨影的嘻笑.
推门与开门.
杨影的女同学夸张的怪叫.
公共汽车里的声音.
电话铃声.
电影院里的音响.
老吴在我的窗口叫我.
走廊上的脚步声.
杨影的声音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仿佛就在我的耳边,与我的身体没有距离,我迎着她那再次展开的肉体长驱直入.
房间里一片黑暗,我的眼睛又闭上了.
我感到自己的右手在不停地移动着,我体内的温度正在上升,手指从肚皮上缓慢地滑下去,滑下去,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我的身体扭动着,旋转着.
我再也无法抗拒自己的欲望.
我的手指尖上的舞蹈.
我的温度.
我的呼吸.
我的小棍子.
我的杨影.
我的力量.
我的脱胎换骨的肉体.
啊,啊,啊啊,啊,我的三月五日的早晨.
我早晨的被窝.
我的一泄如注的身体.
我的黏乎乎的欲望.
我仿佛死去一般,三月五日的早晨,我还被我的身体袭击了,我不能逃避那滩微带着青涩气息的液体,我要与它决裂,这该死的诅咒,王八蛋与恶棍.
我只有用起床的方式才能把你驱除,忘掉你,首先从床单开始,一把纸巾,你的敌人,吸血鬼,用潮湿的感觉与你斗争到底.
我穿好衣服,下了床,我走了没几步,就开始感到不愉快.
我讨厌房间里的气息,它令我皱起了眉头,而且,它似乎越来越浓烈,熏得我憋闷,紧张,感到心脏在怦怦地乱跳,可我又不想立刻去外面.
外面又能怎样呢,说不定还要比室内差,一个老头正拖着虚弱的身子在走廊上踱来踱去,那种无能为力的脚步声,让我感到疲惫.
我凝望着我的房间,凌乱的床,倒在地上的酒瓶,墙上的裸体女人和足球明星,斜挂在墙上的我和朋友的合影,我看不清它们,模模糊糊的.
我发现放在桌子上的眼镜,我准备去拿它,可我发现自己突然有些害怕,因为,那些潮湿的纸巾也躺在那里.
我不敢去,把视线投向了别处,我又瞥见了杨影的暗褐色的游泳衣,上面堆积的灰尘,我又想起它紧箍着的杨影的肉体,我想象着她和它融合的样子.
杨影分明站在我的面前,她忧郁地望着我,我却并不看她,但我看到了她的未来,她的爱情的未来,她的身体的未来,她光着肥胖的身子仰躺在床上的未来,等待一个比她也许更胖的中年男人的光顾的未来,他是谁呢是我还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却看不清楚.
但我却看到了她的存在,她在生育中获得的存在的证明,因为我分明看到了她的一个同样胖乎乎的儿子.
我为我的这个古怪的臆想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哈欠,连鼻涕都流了出来,我用手擦了擦,发觉手指上脏乎乎的.
我觉得我的想法很肮脏,我的身体也很肮脏,整个房间的气息同样肮脏.
我和它们构成了肮脏的每一个部分那从中获得的有形和无形的生命.
我准备出去.
2我记得,这样的感觉我曾在另外一个早晨拥有过;我还记得在其它地方也拥有过.
我一边走一边想,甚至还皱着眉头在追忆着.
这又能怎么样呢一想到这,我就有点恼火,除了陷入这样的空间,我还能干些什么呢走廊上没有灯,我也不需要看清什么地方.
我转过身子,向西边踱过去.
我想,这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那间一直散发着臭味的厕所,我几乎每天都要光顾几次.
我并不着急过去,我的步子非常慢.
要是此刻杨影在我的房间,我准会一边走一边牵挂着她.
只要我离开她,我就想起她的身影,气息.
她有时缩着脖颈,光着身体躺在被窝里,她需要我帮她穿衣,她喜欢这个形式;有时,我从外面回来,她刚刚穿戴了一半,她肯定会跑过来抱着我的腰,她睁着还有些迷蒙的眼睛说自己想吃东西,她懒洋洋的样子.
我多半会无奈地扶着她,以免不让她的背带裙又重新滑落下去.
我想,要是我和杨影只有这么一点空间,我们一辈子都在这里活动而没有其它地方可去,或许会厮守得长久一些;或者我不要固执,她也省去了自己的偏见,也许还能够相处下去.
我推开门,拉下裤子上的链扣,屏住声息.
我终于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响,我咧开嘴唇想笑,声响居然是由我带出来的.
但我还是没有笑出来,我抬头看了看窗外.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
妈妈也死于一个与此相仿的早晨,我现在有些想她,她离开的时候我远在天边,我没有听到妈妈的最后一丝声息,我在两天两夜的奔丧途中也死了一回.
妈妈,那时,我体内无声的呼喊你可曾听到我有些黯然.
如果妈妈还健在,我会接她来这儿,她此刻也许准备好了我的早饭,我一边吃一边听见她说话,听见她的脚步声.
我从厕所里出来,看见走廊上的灯居然亮了,一阵接一阵的凌乱脚步声,沉闷,无力而疲乏地打破了这残存的早晨的宁静.
我不知道这个老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这幢楼里有他的什么亲人,但我知道每天这个相仿的时间里,他一定会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的身体看上去虚弱不堪,摇摇晃晃的,我好几次路过他的身边,总担心他会摔倒在地,我停在那里看着他喘着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还来得及看我几眼,神情相当呆滞.
他有一个快要被淘汰了的干瘪的身体,他或许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但他也许不甘心,他要与自己的身体对抗.
他留恋这个不久就要无情地抹去他的世界吗我退到右边的墙边,比他还要小心,一下,二下,三下……我在这极度虚弱的声息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还要走一些时间.
这是这个老人的早晨.
我的早晨.
杨影的早晨.
在西天的妈妈的早晨.
那些我不能看见或听到的别人的早晨.
也许就在我拿起牙刷的那一刹那,所有人的早晨正在交叉,对峙,等待与张望,但最后肯定会融合成一团因为这是三月五日的早晨,像我桌子上的那只干硬的馒头,它也是早晨,我片刻之后的早餐.
我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或许要到我在夜里沉沉地睡去,但我仍可能做梦.
我把那只馒头放在电饭褒里,我坐在那里等待,在那从无到有的白色的汽雾里,我等待着那只有形的馒头来驱除我的饥饿.
3我出去洗碗的时候,看见对面的墙上贴着一个搬家公司的电话号码,那个使用着墙上号码的公司,可曾巧合地帮忙搬过杨影的家那只我曾经坐过的沙发,和杨影睡过的那张床,某一本书里的我送给杨影的相片,是否也间接地搬动过杨影,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的近况我原先以为你是在睹气,真的,我还相信你某一天的黄昏像平常那样出其不意的站在马台街上,只要我在房间无意地向窗外一瞥,就能看见你的身影,你的兴奋的挥动着的右手臂,然后,我破门而出,向你冲过去,像一只大鸟,或者就是你说的老鹰(那时,你多么得意,可我一点也没有欺负你这只小鸡;你故意畏缩着,一边退一边说你要用你弟弟的弹弓打落我,我伸了伸舌头).
我们手挽着手,在马台街上闲逛.
街上的夜市灯火通明,我们什么也不买,但我们一直在那里出没.
如果下雨,我们也喜欢在雨里互相嘲笑对方,谁的衣服先湿了,总会占些便宜.
直到行人越来越少,我们才顺势溜进一家电影院看电影,我吻你一下,你吻我两下,我们抱在一起,然后才牵着手去找座位.
我们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影片,我们互相仰着头,看看对方,又看看那投射在银幕上的光柱,周围一片黑暗,但没有把我们吞没,我们还能够依稀看见一些人的轮廓,听见低微的细语,然后,我们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了,杨影把她的脸埋在我的怀里,我搂着她,闻着她头发上散出的一股淡淡的清香,我们融入了那片晦暗的空间.
直到电影结束,我们似乎还不太相信,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的时光.
我端着碗从水房出来的时候,仍想着电影院里的情景.
我想,现在的杨影肯定已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女孩了,还在一年前,我从里到外几乎都熟悉她,我们莫名其妙分开后,我再也想不出她的真实的变化,如果我还能猜测,也仅仅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从最后一次与我在一起以后,杨影的每一天都在向前,她的内心,身体,和她的白天与夜晚,她留不住也无法凝固,只好被它们汹涌地推向前去.
我也一样,毫无例外的可能,我已不是那个我了,我每一天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
我脑海中能够辨认的从前,真伪的程度是无法证明的,我怎么能保证它们的痕迹没有受到损伤呢今天,我不用上班,似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然而却不,我虽然逃避了单位里的那无所事事的难捱时光,不用再机械地摆动自己的身体、目光与气息,但我此刻的处境也许更糟,我的意识与记忆是一个积满淤泥的深井,我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在里面不停地搅动,搅动.
而我极不愿意这样做,可谁来制止我呢4.
我坐在房间里,一种焦虑笼罩了我,我居然被难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开始今天的早晨.
我叉开双腿,两只漫无目的的迷茫的空手,尴尬地伸出后又缩了回去,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知道把它们放在何处的感觉.
我欠了欠自己的身体,又不想站起来或换个地方.
我动了动脑袋,完全是下意识的.
我看见了脚上的皮鞋,上边的脚印,那是昨天傍晚的脚印,在马路上,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踩的,我们就这样发生了偶然与必然的联系,也许就从这一脚开始,他以后的生活,他的还没有消耗掉的生命与时光,即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难道我也一样,从这里开始,我们间接地相互改变了原来的时空我奇怪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这虚妄的怪想.
每天都有这样的变化吗我张大着嘴巴,感到自己有点僵硬和麻木,要是我不选择椅子而是站着,我的未来会朝向另一个而不是这一个方向一道淡淡的光线打在我的面前,形成暗影和明亮的部分.
我看了看窗外,太阳居然出来了,我清晰地看见它的形状,一点也不刺眼.
马台街上从没有停止过行人,在我那轻轻的一瞥间,有无数颗人头从我的眼前攒动,他们晃过来荡过去,我只看清少量的几个人,我能记住的可能只剩下一个,这个早晨唯一让我产生联想的姑娘.
她触动了我.
从她的身上,我能想起杨影从前的一些影子,她的动作,她的凝望前方的神情,她的双腿摆动的姿势,都俨然似从杨影身上拓印下来的,我忽视了她的衣着打扮,她的皮肤与其他.
我回过头,眼前倏然飘过房间里的水瓶,我喝水的杯子,茶几上的烟缸,沙发和掉在地上的报纸……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片刻,我又茫然地回过神来.
我感到有一口痰堵在喉咙间,我并不着急要吐出它,我伸长着脖子,吸了一口气,我的嘴里传出嗝嗝嗝的响声.
我有些害怕了,我不能忍受这个古怪的声音,赶紧闭住了嘴巴.
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受.
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应该站起来.
我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但仍没有恢复过来.
走廊上响起一阵猛烈的关门声,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它调动了我的注意力,我屏住声息还想再听的时候,居然什么也没有了.
我点了一根烟,把一大口烟雾吐了出来,它们冲出去又从窗户的玻璃上弹了回来,甚至还撞回了我的脸上,但它们转眼就不见了.
我把烟夹在右手的两个指头上,两只手背在身后.
我看着马台街上偶然出现的没有人的空档,居然想起了我的朋友李小山与毛焰,从这一截路面延伸出去,向西再向右拐,穿过天津新村,再爬过一座天桥,就能看见他们的家.
他们正在干些什么呢在我又抽了一口烟的间隙,我的眼前晃动着自己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幻影,他们的言行与举止,他们在房间里走动的情景.
我们相距仅仅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却不能互相知晓或看见对方,这一生中的错位,何时才能愈合马台街上的空档再也没法在我的脑海里延伸,我看见那儿又挤满了人,我听见自行车的铃铛,汽笛,人们咿咿呀呀的语言,甚至各种身体和衣服相撞磨擦的声音,一起汇成了一股噪音向我扑过来,我无法避开,连躲都躲不掉.
我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沿着耳朵上的双孔向下旋转着,旋转着,仿佛要试图把我的身体钻透.
我想要找一个从不被中断的宁静的地方去,我想来想去这座城市无处可去.
我想起某一个深夜,我失眠难耐,我无法呆在屋里.
我一个人在马台街上走着.
幽暗的灯光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忽隐忽现地向那座天桥走过去.
我毫无目的,只想在上面走一走,然后下来,回家或者再走一段路.
我在天桥上非常惬意,我喜欢那毫无遮挡的北风吹在我的脸上.
但我后来忽然想撒尿.
我恶毒地对着一个空隙倾泻过去,可我失去了一次彻底放松的机会,一声嘹亮的汽笛声突然从脚下窜了上来,我仿佛被击中了,我一下子缩了回去,我忘不掉那样的惊悸我所承受到的莫名其妙的恐惧.
我再也难以习惯这种例外的体验,我变得敏感和脆弱.
我突然甩掉了手中的烟,它狠狠地烫了我一下,以至触动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转了几个圈,才想起刚才丢弃掉的烟头.
我赶紧弯下腰低着头来到处寻找.
5我的指甲又长长了.
我刚刚剪了没有多长时间,它的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与我无关.
我伸直了右手,看着它们,那样子显得滑稽和可怜,像一个四脚朝上的小动物泛白的肚皮.
指甲其实只有几毫米,好像那是我手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我注意它纯属偶然的一瞥,或许它的确有点意思.
不过,我很快就忘了它.
我倒了一杯水,我并不口渴,大概是为了做一个动作,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
我睁大着眼睛,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
我喝了一口水,刚想把杯子放下,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声音并不急促,相反倒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我却不认识这个敲门的人.
他看见我出来,有些紧张地向我打听一个人,我没有听说过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住在这幢楼里.
我叫他再问问别的人.
他礼貌地谢我并跟我道别.
我又关上了门.
房间里的那束光线不知什么移到了左边的墙上,我看着有些发愣.
我见过这样的光线,它与我的距离,角度和方向.
我仿佛有事可做,脑海里又现出了一所医院的轮廓,就像瞥见大海中偶然出现的某个岛屿.
我走在医院里的长方形通道上,徘徊不前,我满腹心思和忧虑.
在无数堵墙与墙之间,杨影的身体正在忍受一种疼痛的煎熬、折磨与打击.
她小小的身躯让我充满了担忧.
走廊散发着浓浓的乙醚的气味,我缓慢地呼吸着,为的是尽量避开.
我并不敢离开那儿,我走了没有多远,又退了回去,直到退到离杨影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我听见杨影痛苦的尖叫,哭泣,器械掉在托盘里的撞击声.
我在长廓上的感觉与反应完全被那意料不到的声音破坏了,我所有的感官被困扰在那里;而且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好像仍在沿着我头顶上的窗户回旋着向我扑过来.
我低下头来,仿佛卸下了自己戴着的面具,害怕别人认出我来.
我看见我脚下的光线,在不停地向前延伸,直至以我不易察觉的速度落在对面的墙上.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听见嘟嘟嘟的忙音,我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不知道是把放筒放下来还是继续拿着.
但我很快还是放下来,但这似乎不能代表我的举动,只是我的一种言不由衷的反应罢了.
我在想,是谁在给我打电话呢我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不能自拨,我的脑海里掠过很多人的脸.
直到电话铃再次响起,这种沉默才被打破.
我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和表情,我终于听到了声音,一个粗着嗓门的男人.
他跟我在不停地聊着,好像不想给我讲话的机会,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讲些什么,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他说我很清楚那件事情,只要我肯帮个忙,老同学是不会忘记你的.
直到挂完电话,我仍想不出我有一个如此嗓门的同学.
也许是我记不清了,我想得有些焦头烂耳,仍想不出一点眉目来.
也许是我真的忘了他.
杯子里的水早已凉了,我喝了一口,冷滋滋的,好像一直钻到骨头里.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我吓了一跳,居然快到中午了.
我并不感到饥饿,好像那只早晨的馒头还在肚子里,并没有被消化掉.
但我不能保证下午就不会饿起来.
像往常例行公事般的样子,我还是决定吃点什么.
6.
我走在马台街上,外面的空气多少与家里有些异样,但却并不新鲜.
我看见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的路边,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在不停地说话.
那个男孩坐在自行车上,他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他放下自己的手,又被女孩拿起来,或者相反,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有一只手套掉在他们的脚旁,他们谁也没有看见.
我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去.
他们也没有看见我.
我还在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稀里糊涂地想着什么东西,但总是不能集中地想起某件事情.
我被路边的一块砖头拌了一脚,我的身体在踉跄中倾斜了几下,差点失去了重心.
我恢复过来的时候,对自己的走路产生了想法,我越来越困惑了,为什么总是在我双腿迈动的过程中,我容易产生幻觉.
我经常感觉自己并没有溶在走路的那一刻,我总是觉得自己走在其它的地方,甚至越过人群越过树杈间的屋顶;或者在我走动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坐在那里等自己.
我觉得自己每天的活动有很多虚假性的成份,仿佛做了许多无用功,那却是身不由已的必然的选择.
我本来今天不一定走在马台街上,我可以在家里呆上一整天,我明天再去也不迟.
我要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但这不是我要走在马台街上的理由.
我也不会相信这种理由.
我完全可以不去,随便吃点什么,干吗要去快餐店呢.
我是在欺骗自己吗这又让我无法肯定,我搞不清楚是一股什么力量在驱使我.
也是因为这个困惑,我越来越怀疑现实,是否真的有现实存在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在我意识到自己的意识的时候,我的心里凌乱不堪.
也许真正的幻觉即从此刻产生,因为我什么也搞不清.
我真希望自己停下来,但我就是没有停.
马台街路边的快餐店已经出现我的视线里.
我从马路的另一边停下来,闪过几辆自行车,跨了几大步就过去了.
我看到自己已经出现在店里.
我扫了扫我的座位四周,我发现身边全是人,他们都在吃着东西.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嘴巴上面,我看见他们的嘴唇间不断形成的空隙,听见那里传出的紧张而忙碌的声音.
我喝了一口汤,埋下头,我也吃起来.
也许在这个时候,遗忘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的最好办法,就是我也要赶快把东西吃完.
我觉得自己戴眼镜这个行为也有点虚假,古怪,我到底想看又能看清什么呢看清那些美丽漂亮的女人的面孔看清快餐店的食物看清……可女人就是女人,面条就是面条,米饭仍是米饭……我的镜片上蒙上了一层热气,我把它拿下来用餐巾纸擦了擦,又架在鼻梁上.
我透过快餐店里的玻璃墙,看见外面下起了小雨.
7.
我相信我的身边还存在着另一种变化.
即摒除那些实实在在的变化之外,某一种我们看起来最微不足道或不易察觉的东西.
也许,我觉得它就像一道缝隙之间偶然闪过的微弱的光亮,它常常被我无意中意外地捕捉住.
我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反复地体会着.
我端起了碗,把剩下的最后的一点残汤喝了下去,我并不感到舒服,好像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言不由衷的义务.
我放下碗,我的目光从前面一个女人的头顶越了过去,我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引领我一直追溯到它的出口另一个女人的口红略被破坏过的嘴唇:她的翕动,渴望的神情好像是从那碗面条的后面,或者她的手指间散发出来的.
我看不出她对食物的欲望,她皱着眉头,表情僵硬,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全然不在乎端在手中的面条的滋味.
她缓慢地咀嚼着,嘴巴里却传出与那副模样极不和谐的声音.
我不再看她,但声音还停留在我的感觉中.
我站起来的时候,又似乎遗忘了她,因为我又听到了类似的声音我即将从那里经过的椅子的碰撞声.
我一边走一边又紧接着听见一声哐当的声响.
我回过头看的时候,已被抛到了快餐店的门外.
在那匆匆忙忙忙的一瞥,我是愉快的.
但是很快,当我调整了方向,准备往原路回走的一刹那间,我又陷入沮丧的深渊.
一阵阵毛毛雨打在我的脸上,我才意识到自己是暴露着的,我缩着头,仰眼看着天空,灰蒙蒙的颜色,刮着风,树枝不停地在我的头顶上颤动.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的身体弯了下来,向前倾斜着我终于加快了凌乱的步伐.
我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一个,这天空底下的人群中,我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我无可告援,好像永无终点,我跌跌撞撞,手忙脚乱,差点摔在另一双也在奔跑的脚旁,我摆正了自己的时候,看见它已飞快从我的前面掠过.
我看着他,在迷蒙的雨线里,好像看到了自己,抑如那被风吹动的纸片,拖着快要被打湿的身体,在地面上沉重地翻飞着.
我溜到旁边的一个商店的边上,我停下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用他那不带有目的性的眼光望着我,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烟雾正顺风向我飘过来.
我闻到了那股烟的味道,和他的上了年纪的气息.
我又望了他一眼.
天气又冷了许多,我感到自己有些哆嗦,我搓着手抖动着身体.
我幻想着那暖暖的温度.
又有几个人从马路上向这边冲过来,他们都不同程度地碰到了我,我听见那潮湿的衣服的相击声,几乎绝望了.
我讨厌他们碰自己.
8.
房间比上午暗淡了许多,我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
我没有开灯的念头.
我是一个不善于调节自己的人.
在几个星期之前,或者一年以前,我就不怎么喜欢闲逛.
如果一年前还有"杨影在我身边"作为一条理由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杨影不在我身边之后"难道也成了一条理由我就因为这而不喜欢闲逛了如果我愿意这么想,或者别人也愿意这样想的话,那可就全都错啦!
杨影在的时候,我们都不喜欢闲逛,要是真的大街上出现了我们走动的身影,那准不是我们自愿的.
要么我们约好了在大街上某个地方汇合,或者真的出于我们有了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
我们才不会无缘无故去闲逛呢.
当然,这肯定是在我们互相熟悉之后的事情了.
"我们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对吧"杨影用手拧着我耳朵,声音很轻地问我.
我无法不看她,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对吧"杨影的双手加重了力量,她嘟哝着嘴:"我在问你,问你呢"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我把她使劲地抱起来.
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在杨影问我的时候.
可是,我很快就感受到了杨影的温度,她的柔软的顶着我胸口的乳房.
我吻了她,杨影再也没有说话.
我们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确实再也不想去什么地方了.
夜深了,房间里黑得透不过气来,杨影执意要把灯打开,我却拚命地按捺着她的手不放,我在她的身体里能感受到她在试图进行挣扎.
外面响着汽笛声,我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又热起来,这若干小时过后又不断重复燃起的欲望,很快又在外面传来的雨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有点难以置信,杨影太满足于看我和自己的身体了,她找出一面镜子放在我们的面前.
杨影指着镜子对我说:"你看,你看,我们的爱情!
"我望着镜子,那里除了有两个赤裸的身体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的确什么也没想干,什么也没有干成,我吃了一个盒饭,我淋了一场雨,我差点摔了一脚,我还被人碰了几下.
我还能被怎么样呢我想喝水,我确实想喝点水,那个盒饭的口味太重了.
我终于有事可干了.
我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我听见水从我的喉咙流了下去,我甚至听见胃部传来的声音.
我决定打几个电话.
在打电话之前,我把床上的被子叠好,又把床单整理了一下.
我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污辱我身体的味道.
我耸动了几下鼻尖.
我拨了一个号码,她是一个医生,热心的医生,她给我看过病,是另一个朋友带我认识的,她还带了两个喜欢中医的韩国学生.
我说:"你好,是顾医生吧,好久不见了.
最近怎么样"(我站在那儿拿着放筒等她说话,顺手点了一根烟.
)"是你呀,哪儿呆腻了,想起我来了"(我好像看到了她佯装生气的样子,她的噘起来的从不涂口红的嘴唇.
)"别,你可别说这么沮丧的话,告诉你,我可是真的想起你了,瞧,这不正给你打电话呢"(我觉得站着有点不舒服,我把不远处的椅子拖了过来,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又吸了一口烟,很舒服地吐了一个烟圈.
)"我哪儿有你忙啊,我的那个韩国学生开了烧烤店,现在麻烦大了,他的合伙人把他炕了,想把他一脚踢开,你说气不气人,真丢中国人的面子.
我正为他的这事烦着呢.
你快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她有点急于想弄清楚我打这个电话的目的.
她好像有点生气了.
)"真的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给你打一个电话,打一个电话.
"(我又加重了语气.
)"你最近还好吧"(她有些仓促地说了一句.
)"还好,还好,上次真的多亏了你.
我现在每天都在坚持游泳呢.
我可不想把身体搞垮.
"(我打着哈哈,声音却很严肃.
)"真的,游泳这可是一个锻炼身体的好办法,不过,你们年轻人不用锻炼,身体也很好啊,哪像我先生他也在游呢,你在哪里游啊还是同一个地方,没准你还碰到过他呢.
"(她有点惊讶和激动.
)"真是太巧了,我还不认识你先生"(我暧昧地笑了一下.
)"他呀,你一看就会知道,他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他有着一副三十岁的身体,他保证是那里最瘦的一个,你一看就会看出来的,而且他的泳镜还有点特别和滑稽,他在里面贴了一个近视镜片呢.
"(她生怕我搞不清楚.
)"那我怎么称呼他呢"(我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想收也收不回了.
)"他呀,姓张.
"(她肯定有些不情愿.
)"那,那我们还是有机会见到的,是吧"(我看了看窗外.
)"那我可不敢保证了,对了,我什么时候吃到你的喜糖啊"(我突然想像不出她的表情.
)"快,快了,真的快了,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
"(我有点不想说了.
)"那好,还算有点良心,我可警告你,你别前句说了后句就忘了.
"(她有些投入了.
)"不会的,哪能呢,我这不正想起你了,真的,我过几天再给打电话…啊…啊…啊,好吧,就这样,就这样,好了,再见,有空多联系,多联系,再见.
"我放下话筒时突然懊悔起来,我忘了问她一件事了,去他妈的.
我不想再打电话了.
我把手放在椅子上,摇晃着身体,我一边摇一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我把头往窗前探了探,发觉外面的雨居然停了.
我有点高兴.
我最讨厌那没完没了的雨.
其实,我昨天晚上还想上午去会会韩二,可是,这场雨,或者……唉,我还是失败了.
房间仍显得有些灰暗,我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向外看去.
9.
杨影,我又想起了你.
你还记得吗无论你卷着被窝怎样躲在黑暗里,或者我关掉了灯躺在你的黑暗之外,我总是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你找到.
虽然我一点儿也看不见你,但我比白天更能深深地感受到你.
我嗅到你的气息与体香,听到你毫无所知地迷恋在自己的均称的呼吸中,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慢慢地向你靠近,你的体温在我身体的一边越来越热,先点燃了我的手指,然后从我的胳膊、大腿,皮肤下面的血液中熊熊燃烧起来.
我的力量先从手里通过,它滑向了你的衣服,从你肚皮上的衣服开始摸索.
你的嘴唇,你的腹部,你蜷缩在乳房之间的两只手臂,你的让我不能全部抓住的手指…你的掌心湿湿的,你的一只弯曲一只微撑的双腿,你的肚脐下面的内衣…你的散落的遍布头部到脖颈之间的发丝.
我一只手从你的背后伸进去,另一只抚着你的胸部,我试图把你翻过来再抱你.
你的重量更激起了我的欲望,我再也顾不得怕把你吵醒.
我终于把你翻到我身体的左侧,我一向喜欢你躺在里面.
你动了动,好像意识到什么,你叹了一口气,我闻到了你的嘴巴里的味道.
我真傻,我以为你还在睡梦中.
直到你的另一口气又叹了出来,我才停住自己的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再想动.
在那声轻微的叹息过后,我还听到你的嘴里传出一种令我陌生的含混的声音.
我有点惊讶.
你的手也从黑暗中伸过来,好像比我还有力量,你把我带到你的乳房上,你捏了捏我的手指.
我明白你的暗示.
可是我却感到有点累,我的手一松,你的身体向左边滑了下去,你挣扎着抓住我的胳膊,我感到你离我越来越远.
你似乎又调整了情绪,你翻过身来,分开的身体又接触在一起,也许是我所处的位置不对,或者你的惯性太大,我感到你的身体的压力,重重的移到了我的身上,以至我也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被窝里的温度好像越来越凉了,我却闻到了比刚才清新的空气.
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你看着你的黑暗,我看着我的黑暗.
我听见你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感到你有话要说.
你抬了抬自己的身体,把头往枕头上靠了靠.
你什么也没有说.
你的秀发却又触动我,我将你的发丝含在口中,我一用劲,就感到你的头向我靠过来.
你顺势又伏到我的身上.
你的乳房,柔软的力量.
刚才为什么都停了下来你和我谁也不清楚.
我摸着你的后背,你却拖着我的手臂往下,我的手停在了你的臀部.
仿佛这夜晚的细胞就在你和我的手指尖上,它不断地滋生着,膨胀着,你和我再也控制不了.
我们的力量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好像我们从来未曾想象到.
夜晚正向凌晨过渡,你向我过渡,我向你过渡,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你的腿先是乱动,直到我的手伸过来,那皮肤的撞击,才使它得到平息.
我好像和幻觉缠在了一起,我感到了一种甜蜜、温软的东西从我的血管里钻了出来.
不可阻挡.
我吻着你湿润的嘴,你的坚硬的舌尖,你的耳垂和脖颈.
我每动一下,你就更加盲目地抱紧我.
你的喘息替代了呼吸,身体替代了语言,你或许忘掉了我.
我一想到了你的存在,就不敢放纵,我好像感到在我们肉体的每一次形成的间隙中,一股紊乱的火焰正在劈哩啪啦地烧起来,火焰正在缓缓地上升,上升,我贴着你,不敢抬头.
夜晚已经没有了顺序,你一次又一次地总能帮我抵达那神秘的出口.
那无穷无尽的深渊.
那湿润的花朵.
甜蜜的忧伤.
杨影,许多次中的每一次我都要在你的身体里找到悲伤.
你快乐吗杨影,你那明白无误的扭曲的身体的颤动,你那含糊不清的呻吟,你的有些模棱两可的动作但在这一切停止了之后,我总会陷进一种的无言的沉默之中,因为你总是一声不吭地趴在床上,你把你的后背留给了黑暗和黑暗中的我.
我再也无法对你进行判断.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萌生了打开台灯的念头,然而,你又翻了一个身,你抱着我的一只手,身体向另一边弯了过去,我搞不清把自己的那只手抽回来还是就放在那儿.
你的呼吸很快就传过来,我睡不着,要么就沉浸在对你的肌肤的想象中,沉浸在你那每一次摆动之后产生的最微妙的皱褶间的缝隙中,要么我就苦苦地闭着眼睛,痛苦地渴望着自己也能像你一样入睡;或者我什么也想象不出来了,我的身体在你的旁边,我渐渐地觉得自己已经去了外面.
于是,混乱就出来了,杨影,即使到现在,在我和你那所谓的关系里,我到底能看清楚什么呢好像,在事情过后的从前的地方,在你和我的另一面,那构成我们现在这个样子的地方,甚至连未来,那看不清的东西……也都被抽空了,或许,那充斥在我们大脑幻想中的镜子早已与昔日无关,那无边的想象正从另一个出口刚刚开始浮现.
杨影,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也许,那你和我的过去的大门已经关上,我们再也找不到开启的钥匙.
或者本来就没有.
10.
我看着床上被我叠好的被子,我还记得它乱七八糟地蜷缩在床上的样子,我刚刚从里面露出身体时散发出的柔软、圆润而微温的气味,现在已荡然无存.
我看着床单上还横陈着自己的几根细细的体毛,我望了一眼,怎么也想象不出它们脱落我身体时的情景.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肯定在夜里挣扎过,苦苦地挣扎过,但我无法想象那痛苦的、颤动着的身体所难以承受过的重负,毕竟这是一场梦.
我从梦中醒来时,我的被子有一大半掉在地上,我的上半个身体冰凉冰凉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冻醒的,还是从梦境的忧伤里逃出来的,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妈妈,我又看到你了,你的再瘦下去就快成骨头的身体,让我差一点认不出来.
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跟我微笑过几次.
我知道那是你装出来的,在家里的几天,你连疼痛都不愿意发出来,你生怕惊吓了我,你多么希望我在你的身边多呆几日.
我回去之前,爸爸说你想跟我谈一次心,可我在你身边时你只握了握我的手,你只是不停地看着我,你什么也没有说,你怕我伤心,对吧妈妈!
我现在才知道你当时什么都想好了,你连自己的新衣都让妹妹准备好了,你是故意要留点遗憾给自己,给我妈妈!
我多么后悔,我应该主动地跟你聊聊的,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我明知道你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为什么还要安慰你,还要把希望带给你在家里的三天,我看着你忍受体内的疼痛的样子,你正在吃我给你配的药,那每吃一次都要剧烈浮肿的身体.
你的声音多么贫乏无力.
你说这药还管用呢,你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希望,一点也不空洞,你说要是你好了将来就去带我的孩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和爸爸妹妹躲在另一间房间里哭泣,后来又害怕哭出声来,只好又去了外面.
妈妈,你知道我不能一直陪你下去,你也没有留我,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跟你告别的时候,你虚弱都动不起来了,你叫爸爸帮你撑起来,你坐着送我.
我最后一眼看你的时候,妈妈,我感到你是多么无助,无能为力呀.
我现在仍时常想起你那留给我的最后的眼神,你当时没有哭,但我刚一消失,你就哭了,爸爸告诉我,你哭了几乎一个上午,你仿佛已经预感到再也见不到我了.
可是,妈妈,我一边哭一边走,我还幻想,我希望在你身上有奇迹出现.
昨天夜里,妈妈,我又看到你了,你一个人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在马台街上,你好像有事要找我,但你却不认识我,你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回回头,我跟在你后面叫你,妈妈,我叫了你无数次……妈妈,我在风中哭喊着你,我追着你,我几乎越来越叫不出声音了,你就是不理我.
妈妈,你越走越远.
我的鼻子有点酸酸的,我看了看窗外,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妈妈了.
几个月以来,我似乎一直不相信妈妈已经死去这个事实,或许,她只是去了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罢了,她也许能看到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近临睡前,总会想到妈妈,我听到外面的风吹到窗户的玻璃上的声音,总是莫名其妙地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我在那莫名的恐惧中甚至还幻想妈妈从门上的窗户里爬进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坐了下来,妈妈此刻还没有从我的脑海里走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身体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三天三夜,我跪在她的灵柩前,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她好像根本就不是我的妈妈,我从未见过妈妈有这样的一副变了形的身体.
我的忧伤和痛苦都在路上消耗掉了,我的泪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流了下来.
在我眼前旺盛地燃烧着的纸钱的火光里,我好像看见妈妈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着我.
她流泪的样子.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看见马台街上走过很多女人,她们的活动自如的身体,她们的眼神与动作,她们的声音……一切都似乎与我无关.
她们是别人的妈妈.
别人的妈妈.
我的身体充满了忧伤,向房间弥漫.
11.
好了,你不要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安慰自己.
我的头有点昏昏沉沉的感觉.
也许我刚才亢奋过,但此刻一切都平息了,那些缠绕我的念头已成了过去,我再也抓不住了.
我看东西的样子是懒洋洋的,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我走在路上,身旁到处都是擦肩而过的人,我不停地停下来躲让着,我已经退到了路边,无路可避了.
但是仍有人不断地向我这边倾斜过来,他们总能明白无误地碰到我的身体,我大腿上的衣服,鞋子,我的袖口,胳膊与后背……我避不开他们.
我不喜欢他们,我讨厌他们碰自己.
我的身边充斥了各种嘈杂声,那个铃铛的声音,从我的手指边擦了过去,甚至身旁的小轿车的汽油味、喇叭的气流声也朝我吹过来.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吵闹……还有人像在看我.
我走到一家商店附近的时候,一个迎上来的小姐送了我一张装帧精美的纸张,我有些心慌,连看也没有来得及,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但那纸张还捏在自己的手中,我没有扔它,好像也没有意识到要扔掉它,我听见它在风里的声音,在我的右手中发出来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丢掉的,我发现没了的时候已经走了很远.
我必须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我要去见一位朋友.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那儿,事先也没有打个招呼.
我从前每次想见他的时候,总能在那里见到他.
一阵风又吹过来,轻微的,也不感到冷,我仰了仰脖子,又向前走过去.
我好像又看到那位朋友,他在大厅里,微笑着看我,好像已经事先知道了一样,我许多次中的每一次都能感到他,已做好了准备站在那里等我,每次都在我发现他之前,我听到身边有人在兴奋地叫我.
我喜欢与他聊天,也喜欢他的一望便知的眼神,更喜欢他理解我的每一种方式、我对待事情的态度.
他从不问我什么,除非我自己说出来.
他喜欢陪着我坐在一边,他抽他的烟,我想着自己的心思.
或者,我们随便说点什么,从不牵强,我要走的时候,他也不留我.
他喜欢送我,但并不太远,总是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下来.
我总是心安地离去.
我抬了抬头,看天,虽然又是一片灰暗和迷蒙,但我的内心不再紧张,内心甚至充满了欢乐.
我又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已经到了新街口,只要我穿过马路,朋友所在的地方就到了.
我稍稍有些激动起来,在一次意识飞扬的间隙,我突然感到喉咙间堵住了似的,好像有一口痰卡在中间,退不回去,又一下子出不来.
我干咳了几下,仍然无济于事.
我喘了一口气,感到了一股不和谐的声音咝咝咝地从我的嘴巴里窜了出来,那声音并不明显,外面的喧嚣声几乎可以吞没它,我好像并不是听出来的,而是意识中某一个不易察觉的片刻的觉醒,我捕捉住了.
那东西还在紧紧地逼着我,我真想把它扫除掉,我看了看路边,想找一个可以抛弃它的地方.
我怎么也找不到想象中的那个地方,我身边的人流,车流,正汹涌地把我向前卷去.
我没机会停下来,也没有力量挣脱掉.
我好不容易才退到路边,我站在那里,弯曲着身体,垂吊着双手,体内仿佛有无尽的委曲和耻辱,我有了一种呕吐的感觉,但我怎么也吐不出一点东西.
我在那还在不断涌来的呛鼻的气流中,一边夸张地干咳着,一边忍不住弯下腰来.
我耷拉着脑袋,板着阴沉的脸,在那灰暗的天空底下,生硬地干咳着,干咳着,声音嘶哑而陌生,我感到自己好像正要无情地把那五脏六肺也绝望地咳出来.
12.
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规则,就像一个白天与另一个白天,一条狗与另一条狗,你说它们一样和不一样都是对的,都是合情合理的;或者我选择游泳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程度的喜欢,而是某个意识偶然萌发后的心血来潮,我之所以还没有丢开它,可能缘于我这样的意识还没有消散掉.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关键,如果谁执意要有的话,那也只是他个人的无奈或情不自禁的一厢情愿而已.
在那想象力脱节或者绝望抵达尽头的时候,我更倾向自己沉迷在自己的无动于衷中.
其实这也是一次痛苦的冒险,他已没有经验或者完全丧失了驾驭这种痛苦的能力,在时间的流程中,一切的假设都毁于不攻自破.
所以,我常常屈服于自己无缘无故的念头,我总是为自己脑海里偶然闪过而又肆意改变的倒行逆施沾沾自喜.
因为事情并不可能总是朝着某一点滑行,它常常有些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自己的背后,或者绕道而行,令我们自己大吃一惊.
误会总是可能的,而且一直是漫不经心的,我并不曾想要自己从中获得某一类经验与教训这也是可疑的,难以置信的,我在无数次跌入那虚幻的令我疑虑重重,让我心灵倍受折磨的深渊时,我也懒得试图去寻找什么出路.
我不能找到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当我一次又一次陷入那痛苦的漩涡,我的冥思总是朝向另一个地方接近,而那个地方我是陌生的,无法想象和抵达的.
这或许也是我常常喜欢沉迷在某一种感觉的理由.
我并不期待变化,虽然变化本身就永远处在变化之中.
当我躺在一张床上,或者躺在一个其它的地方,如果我的心情与情绪是一致的,我就不相信自己处于什么变化之中,那不一样的场景,时间,天气,声音,空气,温度,又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
我坐在这里,想起今天与记忆中的某一天,那神秘的对应,已经没有什么相异的面目可言,虽然还存在着某些细小的差别,但却是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我在那气息里进进出出,好像这两天已经溶在一起,俨然只剩下一天.
在想象力衰弱或者意识模糊的时候,事情最容易走向荒谬,因为连自己都搞不清了.
我的反抗是无力的,甚至连反抗本身也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这大概就是虚无的力量,在暗中驱使着我,把我那一次又一次处于平衡状态的感觉掀翻与抛起.
也有更多的一切回不去了,它不能倒退,只能向前,它黑暗的未来,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怎么也想象不到尽头;当我遥想自己的童年,我蹒跚地走在阳光下,那幼稚的脚步、起伏与张望,我父母的幸福的笑容,他们在我的前边,向我温情地招手…而这一切也不复存在了,它与我生命的对应已经无法融合.
这是两面镜子.
两块玻璃.
那互相映现的幻像.
现在,我每天躺在床上,在入睡前的那一个痛苦挣扎的过程中,我辗转反侧,乱想一气.
我记忆中某一个令我愉快的立足点我的童年、少年,那躺在床上从来未曾虑及的睡眠,那真正的睡眠,呼吸与场景,我再也体会不到了.
我的失眠越来越厉害,我的眼前总是翻动着令我不堪承受的镜头,脑海里跳过一幅又一幅撞击和振荡我的画面,譬如说昨晚,在两三个小时的过渡中,我在黑暗中又想起母亲的最后的僵硬的身体,她脸上的平静了的痛苦.
父亲紧锁的眉头.
这只是开始,紧接着我的感觉就开始乱了,我甚至捕捉不住我那所想的所思的,那困扰我的具体而实在的事物,我讲不出来.
那是一个混乱的痛苦,被无形的和有形的东西折磨的痛苦.
我虽然一声不吭,头不停地侧过来转过去,或者好几次开亮了灯去厕所小便.
但我总是处在睡与不睡之间,清醒与混沌之间,我焦头烂耳,我尝试了许多种办法,都无济于事.
我现在的面目憔悴肯定与昨晚有关,或者与那莫名的困扰着的担忧有关,或者我怎么也说不准,那永远接踵而来的纷扰,我怎么能够说出是哪一种困扰妈妈的东西也许跟我的风马牛不相及,但肯定有一种东西,是另一种东西,甚至连妈妈自己也无法体会到的东西,她被围困了一辈子.
一辈子就这样给困住了.
一辈子.
妈妈为此赔掉了自己的生命.
她还来不及想,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我可能什么还没有想,或者想到了一些我又忘了,但我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可我有个预感,小小的预感,我可能来不及,就像妈妈一样,来不及想.
13.
我听到有人在敲我的门,声音很轻.
我把门打开,我看见对门的女孩站在走廊上.
我不知道她找我干嘛我叫她进来说话,她似乎不太情愿,但她的身体还是进来了.
有一次我无意中问了她的年龄,她起初不肯说,但后来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她比我还大一岁,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的模样显然要比实际年龄小.
她有一台电视机,一个微波炉,她不常住在这儿.
她正在学习英语,她说她马上要参加一个考试.
她留着一头短发,像男孩子的头.
她还没有男朋友.
她局促地站在我的房间,眼睛盯着白色的墙,和那附近的镜框.
她的头发又掉了不少,那稀疏的发根间晃动着白色的空隙.
我害怕她敏感,在她目光回来的时候,我低下了头.
我们都站着.
我在等待,等待她说话.
她说:"你知不知道,这幢楼快要拆了"我有些吃惊,但很快摇了摇头,我问她:"谁说的"她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好像有这个预感,你看,那前面的一排平房不全拆了吗"我抬头向窗外看了看,果真那原来的一切已成了平地,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说:"那也不能证明这幢房子马上就要被拆啊"她的声音低下来:"我只是预感,如果你有机会,可以打听打听的,有消息别忘了告诉我.
"她转身就告辞了.
我们的相处从来没有超过刚才的时间.
我听见我的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干什么.
我无法想象.
然而,我却总是能想象到杨影,她不在我身边的模样,她走动的身体,拐弯的动作.
她坐在我的床沿,斜躺在靠垫上.
我看了看我的床,一本书被打开着,躺在那里.
床单皱巴巴的,有几道明显被揉折过的痕迹.
14.
傍晚又要降临了.
当我的视线从床上飘向窗户的时候,才发觉室内的光线已经灰暗下来,在房门的附近,我几乎看不清那里的东西.
外面虽然也是灰蒙蒙的,但一些轮廓仍然清晰可见.
马台街上的人流、车流又汹涌起来,那是下了班的人们正在匆忙地赶路.
那纷乱的马路,忙碌的面孔,那一阵阵涌来的吵杂声这一切我再熟悉不过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涌上了阵阵倦意,我打了一个哈欠,我不再看窗外,我坐在床上,身体顺势斜躺了下来.
我的头还没有靠在枕头上,我不想动,双脚还支撑在原来的地面上,它不时地抬起来晃动几下,似乎有点试图悬空的样子,但是我的心里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这种迹象的表明是错误的.
我还不想睡去,我很清楚这一点,我只是有点倦意.
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再看什么,我确实是有些累了,但还不至于就要这么沉沉地睡去.
我的嘴唇动了动,舌头在口腔里咂啧了几下,我听见那里传来的声音.
我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
我肯定是要吃饭的,但我现在还不想,我要等自己缓过劲来.
我想迷糊一会儿,但不是睡觉.
我好像觉得哪儿有点不太舒服,于是我动了动头,我把身体向前面挪了挪,我把头终于压在了枕头上.
我想控制自己什么也不要想,我闭着眼睛,叉着双腿,我感到自己在呼吸.
我的手好像有点冷,但无处可放,我把它交叉起来,压在头下的枕巾上.
我什么也没有盖,我的身体躺在房间的空气中.
我正在调动自己的注意力,我不想分散精神,真的,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去考虑,我只想迷糊一会儿,一会儿.
走廊上的脚步声突然又响了起来,一声一声,缓慢而凝重,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可憎的老人,正蠕动着自己的身躯,他艰难地来回着,他的目光有点呆滞,他正在僵硬地发出令我厌烦的声音.
我的精力再也不能集中起来,我睁开眼睛,黑暗早已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什么也看不清,连外面也看不清.
也许,我并不讨厌他的身体,他的那副快要被淘汰了的身体,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急不可待地厌恶一个人的脚步声,此时此刻的脚步声.
傍晚已快过去,他还制造着声音.
也许,他对自己的傍晚还不甘心,不甘心,他妈的,我如此倒霉.
我不得不如此付出代价,他妈的,我的情绪全坏了,我的心也乱了,我无奈地在床上动来动去,我把双手蒙在脸上,我的脑袋也偏离了枕套;我又翻动了一下,我的双腿也被带动了,我把它们伸直,离开了原来的地方.
但我还不想即刻就坐起来.
我又想开灯.
也许还要过一会儿.
我是自由的.
也是矛盾的.
15.
妈妈走了.
我和妈妈,她和她的儿子,再也不可能碰在一起了.
也许,对于妈妈来说,这还是件好事,她反正是要走的,谁也拉不回,谁也阻止不了,她省去了许多世俗的烦恼.
妈妈,假如我们都这样想,你就是对的,我们徒增的悲伤是值得的,应该的.
可是,我们常常又不这么想,妈妈,我们想不通,有时一点儿也想不通.
在家里,我和妹妹,还有爸爸,我们在一起吃饭,我吃着吃着就感到自己不大对劲.
那是我第一次回家,在把你送走之后,我的第一碗饭还没有完,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真的,妈妈,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受不了这个场面.
对于我来说,这个场面是陌生的,是令人悲伤和难以接受的.
我一边吃一边想,妈妈,也许在这个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你的确不在了.
这个家从此就要被打乱了,几十年来的习惯和它的方式,妈妈,我们可能再也难以维持了.
我们又怎能维持下去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妈妈,这个家,还有什么其它地方,你没有走动过,操心过,看过,关心过.
那爸爸的房间,妹妹的房间,我的房间,那门厅,走廊,那院子,餐桌,我们门口的路……在从前,你总是出现在那里.
妈妈,那时,你就是家里的一切.
现在,我们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们只能想象着你从前的影子,你呼喊我们的声音,注视我们的眼神,甚至你病入膏肓的样子……这一切再也不可能是真的了,你成了我们的幻觉,充满了我们的身体.
我们怎么可能离开你呢妈妈,你看,餐桌上现在无缘无故地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也少了好多话题,爸爸的床上也少了一个人,我们在入睡前再也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你叮咛的声音,你每一次爱护我们的神情与动作.
妈妈,一切都被打破了.
你看,爸爸现在有多么孤独,他在那儿闷闷地抽烟,再也没有人像你那样关心他了,他的话越来越少,他一个在家里总是沉默着,他越来越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每天晚上入睡前,妈妈,爸爸总要在床上坐上一会,抽几根烟,我常常在夜里听见爸爸在床上叹息,声音沉闷而阴郁.
妹妹也哭了,妈妈,她哭得比谁都要厉害,她比谁都要小,她那小小的颤动着的身体是无比脆弱的,她比我们谁都要脆弱.
爸爸也从来没有那样脆弱过,他的泪水也忍不住下来了,他受不了那样的场面,我们看着爸爸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他的泪水不停地掉在衣服上.
妈妈,一顿饭常常就这样结束了,那剩余的菜,我们碗中还没有吃完的米饭,总要在桌上好长时间.
在那最初的几天,我们没有吃过一顿有滋有味的饭,我们好像不是在吃饭,仿佛在履行一个仪式,忧伤的仪式.
妈妈,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想你.
我们现在也常常想你,在梦里,在你走过的每一地方上,你用过的每一件东西上,在你曾经说过的我们仍然记得的话里,在那白天、傍晚和黑夜,我们总是情不自禁.
妈妈,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你的身体是被动的,你的灵魂是自由,你自由的灵魂在我们身边.
16.
我把灯打开.
那白色的灯泡里的光强烈地刺激着我,以至我的手还停在开关上.
我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我把手从开关上撤回来,我揉了揉眼睛,有点不舒服,酸酸的.
我转了一个身,感觉自己好像置身到灯光的背面,我缓慢地把眼睛睁开.
我又打了一个哈欠,在那身体的颤动过后,我对光线的感觉才渐渐地恢复过来.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伏在地上,矮墩墩的,跟随我的摆动在调整自己的姿势,我动一下,它也要动一下,我看见我的后背也跟着它动起来,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在我晃动着的头颅的影子下面,我其余的轮廓也在动,只要我的身体停住,它们也就跟着定住.
我尽量不再动,那身体的轮廓顷刻间成了一个阴影,可怕的阴影,它是令人压抑的;但那阴影很快又晃动起来,我其实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我的生命在动,那伏在地上的身体也毫无例外地跟着动起来,它也是有生命的.
我的影子是我转换了的生命.
17.
我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房间里了,我越来越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
我把门哐当一声打开,我转了一个弯,我站在马台街的边上,那灰暗的视线,微暗的灯火,模糊不清的景物,仍使我惊魂未定.
天啦,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这一天.
这一天,仅仅是一个日子一个苍白的数字星期四我原想这一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用休息的方式把它逃避.
可是,事实证明我是无力的.
这什么也没有做却好像什么都做了的一天.
什么都没有却好像什么都有的一天.
我终于被拖住了,现在,这一天令我如此内疚,心烦,沮丧和疲惫.
这从一开始就处于被等待的一天.
我还在等待.
等待这一天在通过,慢慢地通过,缓慢地通过,直到穿过我的身体.
这一天.
那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地响着的声音.
我挡也挡不住.
18.
就算我什么也没有干.
我把手插在裤袋里,我安慰自己.
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
我感到有点冷,我缩着脖子,我感到自己的衣服似乎不再贴着我的皮肤,我觉得那里面也是空空荡荡的,甚至偶尔还伴有一股潮湿的滋味.
我不清楚自己怎么了,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
我只是有点冷.
的确,我的身体快要被自己蜷缩成一团了.
我微闭着眼睛,我扫视了一下马台街,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他们都回家了.
这样的情景是挺好的,其实我没必要想起他们,他们与我是无关的,毫无联系的,我想起他们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念头本身是荒谬的,不值一提的,因为,我不想干什么,可我又阻止不了自己此刻产生这样的联想.
我是无聊的.
我也许很快就会把这个念头忘记,稍纵即逝地,晃眼间的功夫.
我决定自己还是先去马台街上走一走,我要活动活动自己的身体.
我走了没有几步,才觉得自己有点麻木的样子,我居然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那个只有十几级的台阶,出其不意地打击了我,我被绊住了好几下,我失去了平衡,但在不平衡之中我又保持了平衡,这是一个巧妙的阴差阳错.
我的脚是冷冰冰的,这是主要的原因.
我想.
我走在马台街上,我好像觉得自己的脚根本就没有穿鞋,这是致命的尴尬,可是我又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有碰到,这也是千真万确的.
我走了一段的路,我看见远处有一个像树桩似的立着的东西,我产生了想法,但我没有猜出来.
我走近了一看,我差点要叫出来,那个树桩似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女孩,我略微缓了缓口气,我把手从裤兜里伸出来,我又向她瞥了一眼.
她几乎是不动的,她的身体支在身后的自行车架上,她叉着双腿,表情怪异,她有点儿漠然有点儿顾盼,她的眼神盯着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好像在等人.
我的脚步惊动了她,她欠了欠身体,她的目光瞟了我一眼.
她的样子有点不开心.
我很快就把她抛在身后.
我现在不再感到冷了,我看到自己的热气不停地从嘴里冒出来,它冲在我的面前,我觉得它在不停地来回.
我顾不了太多,我觉得自己的脚越来越热,我明显地感到了鞋子的束缚,我试图想挣脱掉.
但这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的.
我脚指间的空隙的部分痒了起来,我的脚气又发作了,我呲了呲牙,咧了咧嘴,我感到自己面部的频繁的动作.
片刻之后,我又不断地重复了好几下,我觉得自己的动作多少有些夸张,可是,这一切由不得我,我确确实实地感到了不由自主.
我一边走还一边意识到,我甚至有了一种差点要跳起来的冲动.
19.
我处在这个夜晚的开始的地方.
要是往常,我与杨影还没有中断的时光,抑或不像我现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能找到办法,找到一种把自己从马台街上延伸出去的办法.
现在,我有点束手无策,我好像被凝固了.
我还不能在马台街找到办法,我既出不去,又回不来.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忘记了痒着的双脚,也忘记了里面的热热的温度.
双脚仍在动着,它还贴着地面爬行着,好像力气越来越大,但它不急,不紧不慢的,毫不慌张.
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我在街头买了一份报纸,柔软的报纸,我拿在手里,轻轻地抚摩着,我的眼神从上面跳了几下,我闻到一股类似于油墨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股味道,我再也不想看这份报纸.
但我现在还不能丢弃,我觉得不合适,我置身的场景还没有给我安排合适的机会.
我抚摩着那份报纸,我是被动的,我觉得自己渐渐地露出滑稽的样子.
我转了一个身,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等我循着声音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自行车已经到了我的前面,他留给我一个后背,他没有停下来,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一个熟人,一个多次见面的熟人,仅仅是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这个傻瓜,何必要与我打招呼.
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不快.
在那红绿灯不停地变换的速度里,在那不停地交叉和改变方向的人流与车流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我回过头去,我慌张地看了一眼,马台街已经快要被我抛在身后.
我的身体在路旁转了一个方向.
我一边想着一边掉过头来.
我悻悻地想从嘴里吐出几句他妈的,他妈的.
他妈的,我有点怪自己,我甚至想诅咒自己,他妈的.
我根本就没有想走这么远的路.
我的身体背叛了我自己.
我到现在才有所发现.
他妈的,我后来又控制住了自己.
20.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突然想起问自己,那已经退回去的时空,那我们从前呈现在马台街的一切,那斑驳的颜色过去的声音,杨影,我们是否曾经同时想起过我们怀揣着各自的秘密不谋而合或者,只是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瞧,杨影,问题常常总是这个时候出现,在马台街上,在你过去留下痕迹的地方,它盘旋着,总是让我抗拒不了想起你在我身边的模样.
事物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我们的许多细节已被剔除,那大概的模样也形迹可疑.
然而,我却总是奇怪地感受到,杨影,在我和你产生距离的地方,在我们过去的共同的地方,那一个人等待另一个人的地方,那昔日的景象宛如今日的幻想,总是在黑暗中升起一股甜蜜的忧伤.
我走在马台街上,那中断的记忆,好像又再次被神秘地联结.
杨影,在这一段路上,我好像又看见了你,你一小步一小步地款款走来,你东张西望的样子,或者,你低下头去……你在人群中忽隐忽现.
天早已黑下来,我抬头向远处望去,那幽暗的灯火在马路上发出清冷的光芒,我几乎看不清那周围的东西,一切都显得朦胧和深邃起来.
可是,杨影,在我的心中,那过去的等待,那无可逾越的一切,此刻却让我感到是那样的清晰和伸手可及.
我们漫步在马台街上,我推着单车,你和我同行,你温柔的凝视我的小眼睛,你拉着我的胳膊,你的轻轻地牵动的力量.
在黄昏或者深夜,甚至清晨,杨影,我们无数次在马台街上出现……我停下来,我似乎在等待,那过去的旋律已在我的身边响起来.
忧郁地响起来.
21.
我饿了.
我的肚子在咕咕地叫.
面条.
米饭.
麦当劳.
馒头和面包.
我的身体越过一座天桥.
22.
我坐在一家麦当劳店里,我要了饮料、薯条、汉堡.
我看见自己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面对着大街,那玻璃外面的大街,那不断簇拥着的人群、车辆,那眼前晃动着微笑面孔的漂亮的姑娘,那互相拥抱着的一对对情人.
或者背着书包闲逛的学生.
我听不到外面的嘈杂的声音.
我喝了一口饮料,又拿起一根薯条.
我好像又看见了自己,我向自己走来,从对面的马路旁,我越过一个报摊.
我看见挡住我面孔的电线杆.
我慌张地挤过人群,我空着手在那里左冲右突.
我看着自己笑了.
他流着汗,他在一个晃眼间形成的空隙里好不容易喘了口气.
好了,还有几步,一个人,二个人,五个人的面孔交叉而过,拐弯,转身,再拐弯,好了,真的好了,我看见自己终于从马路上走过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又喝了一口饮料,吃了一根薯条.
他停了停,立在那棵大树旁,他的目光向这边飘过来,他也好像看见了我.
他在向我示意,他点了点头.
他动了动自己的身体,甚至还把肩头耸动了几下,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朝我这里走过来,他的眉毛飞扬着,大大的眼睛张望着.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他带着一种令人颇有好感的笑意和神情,嘴唇在不断地翕动着,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怪模怪样的表情.
那副面孔,确实空前地生动了.
他又向前跨了几步,面对着我坐的方向,他快要到了.
他并不知道那里还挡了一层玻璃,我好像也意识不到了.
我太专注于他,我忘了那层玻璃.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就在旁边.
我被他的神情感动了,他已经伸出右手,向我挥动着,我兴奋得差点叫起来.
我放下手中的饮料,微微地向他颔首致意,我感到自己的右手也好像伸出来了.
他又跨了一步.
我感到他再也无法向前,他突然无声地倒下了,我看着他的身体正缓慢而沉重地下降,他的额头上冒出血迹来了.
我有恐血症,我慌张起来,我的手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饮料.
我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只是一会儿,我好像又平静了,我睁开了眼睛,我的目光又向他飞扫过去.
他已经快要瘫下来了,他额头上的汗和血迹越来越多,头发似乎也被浸湿了.
我再也没有想吃薯条的欲望和力气,我想去拉他,我正在犹豫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他.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没有了,他居然无影无踪了.
我僵在那里不能动弹,我觉得自己憋了好长的一口气,在我再次转动身体搜寻他的时候,我还是叹出声来.
外面又有很多人向我走来,我一个也不认识,我的眼前越来越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看谁.
我茫然地回过神来,我不再看外面,我的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上了两位年轻的姑娘,她们在轻轻细语.
我看着她们,她们也下意识地看了看我.
我看见她们的脖颈,两个年轻姑娘的脖颈和那稀疏地被无意拉下的秀发融在一起.
我不再想刚才那个人.
我好像忘了.
我有些口渴,我端起杯子,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发现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一滩可乐的痕迹,它们正在慢慢地蠕动,慢慢地蠕动,在它的尽头,我发现,我的膝盖已沾了汪汪的一片.
我慌忙地把腿从桌子底下抽了回来.
我的左手在忙乱中碰到了它,潮湿湿的,黏乎乎的,我皱了皱眉头.
我忙乱的声音惊动了两个年轻的脖颈,我看见它们动了起来,那金色的皮肤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她们叫了起来,她们也发现了那一股痕迹,另一头正流向她们所在的位置.
服务小姐拿着抹布走了过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桌子上的其它东西挪开之后,迅速地就把它们擦完.
真是一场虚惊,小姐们又伸了伸脖颈,夸张地吐了吐舌头,她们还冲着我扮了个鬼脸.
我笑了,会心的笑了.
我有些开心.
我又要了一份饮料,我喝了一口,才如释重负.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我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了桌上的东西,那是我要的汉堡和薯条,我才想起自己还没吃什么东西.
23.
这是我的夜晚.
七、八点钟的夜晚.
我走在没有光线的大街上.
我头顶上的天空没有月亮.
我越走越感到不安,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夜晚,我也不是夜晚中的我.
马路很静,人很少,我的脚步很轻.
我不能想象我夜晚下将要进行的一切.
我漫无目的地向马台街走去,我没有更好的去处,这也许是我身体与那个地方的密谋,我已经中计.
我的身体在前进着.
我一边跟着一边感到无可奈何.
24.
我的肚子被填饱了,我不再感到饥饿,我在路上甚至接连打了几个饱嗝,我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连舌尖也几乎伸了出来,我闻到了自己嘴里的可乐的味道.
我越来越感到不舒服,我觉得胃里的东西好像在翻动着,我的鼻腔里又钻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我把双手放在了腹部,我差点蹲了下来,我想要吐点东西出来.
但我只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我涨红着脸,我知道自己不会成功.
我又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
有几个人停下来看我,一个男人问小伙子你怎么了我抬起脖子看了看他们,我摇摇头摆摆手,我说没什么啊.
他们似乎有点神色不安,他们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了回头.
我再次无奈地示意让他们走.
我的汗水莫名其妙地流了出来,有一滴甚至掉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感到它们还在流,沿着我的额头缓慢地向下流.
我抬起衣袖伸向额头.
我定了定神,用手把头发往后面捋了捋,一阵风吹了过来,我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并不感到累,刚才只是感到不太舒服,也许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原因.
好了,现在没有事了.
我很快穿过山西路转盘,穿过喧闹的人群,穿过灯光夜市,穿过湖南路,我马上又向左转马台街已近在眼前.
这一切,我几乎只用了一口气.
我的身体对着北部,马台街还望不到尽头,我一边走一边感到这条街好像从我的身体里通过,我突然有了一阵愉快的心情,一阵甜滋滋的惬意.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起来,我破天荒地拔腿飞快地冲向前去.
我跑了没有多久就停了下来,我看见前面簇拥着一团人群,一辆110警车被围在中央.
我听见人们七嘴八舌.
煤气中毒.
他还在洗澡.
天啦,他怎么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各种惊悸的表情.
我瞥了瞥110,我看见玻璃窗户,它的下边,一个男人紧闭着眼睛,一条被子盖住了他的身体,另一个男人的手托着他的湿漉漉的头.
警察.
三个警察在忙乱地疏散人群.
车轮转动.
天啦,要快呀,要快呀.
医院去哪个医院天啦,真让人着急.
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尖叫.
爸爸.
爸爸.
她的手里拿着一双拖鞋.
她从一个巷子向这边冲过来.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向了小孩.
让她也去吧,这可怜的孩子.
她的妈妈又去了哪里警车的马达很快响起来,一转眼的功夫,它把这一切都抛在了后面.
我也是被遗弃的一个,我的心里涌上阵阵感慨,但愿这个孩子能够带着一个活着的爸爸回来.
我又向前走去,我的心情还沉浸在刚才的场面之中,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小孩和她的爸爸的未来.
唉!
谁能看到他们的未来我叹了口气,我听见又有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我不想回头,我加快了步伐,我已经看到了我睡觉的地方.
去他妈的.
25.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感到热,我把外套脱了下来.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从旁边的茶几上顺手抓起一本书来.
我刚想翻动.
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痒了起来,我并不以为然,这样的事情是惯常出现的,我只是下意识地耸了耸双肩,使自己的衣服来回窜动了几下,我里面的衣服很快就触动了痒的地方,我感到它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我开始翻书,我已经看了几行.
可是,在我的身体的晃动之中,我感到一阵尖锐的感觉在胸口上又出现了,似乎还伴有些微的疼.
我放下书来,我把手向脖颈下的内衣里伸了进去.
我摸到了那个肉块.
我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地抠了几下.
我又感到了一阵奇痒,一阵些微的疼.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急,我不再动了,只要我再坚持一会儿,我就什么也不会感觉到了.
我的纤维瘤.
调皮的纤维瘤.
它每天晚上总是忘不了要来亲近我一下.
在我的心目中,它并不可憎,它是可爱的,活泼的.
谢谢你,我的纤维瘤.
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感到自己拥有着一个多么实在的肉体.
你也是我身体的一个部分.
你不让我可怕.
你和我其余的肉体都是我的身体.
我想起中午曾经给顾医生打的电话,我庆幸自己幸亏没有跟她敲定切除纤维瘤的具体日期,也许这才是可怕的事情,我不着急,我不感到有什么危害困扰着我.
但你不能喝啤酒,顾医生说.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我怎么可以这样做,我会控制不住的,我说.
那不行,那只能要把它切除.
天啦,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烦和痛苦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喝啤酒.
我的纤维瘤.
亲爱的,你说我该怎么办眼下,夏天快到了,再说,这里的夏天可是非常疯狂的呀.
我把手又放在胸上,我用手指不停地摸着,我的纤维瘤,我多么希望你再也不要长大,最好,我们谁也不要再给谁添什么麻烦.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这样,大家都好.
26.
我的身体是干净的.
我每天都要洗一个澡.
我每天洗澡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间断过游泳.
我也许又是最不干净的,我每天都要游泳,我一游泳就永远处于接触之中.
我为什么会选择了游泳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这件事本身是荒唐的,我真想笑自己,因为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我要游泳"这一切怪念头每天都会纠缠我,连朋友们见了面都要忍不住问上一句"今天游了吗",我一边笑一边不住地点头,"游了,游了.
"确实,我在见他们之前还泡在游泳馆里.
我大概坚持了一年多,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会坚持这么久,我一想到这个时间,就感到愕然.
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还没有停下来.
27现在,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刹那间,"我要游泳"这一念头又袭上了我,我明显地感到了一震.
我嗫嚅着嘴,我不再无聊地幻想.
夜色弥漫.
我终于感到自己好像又有了事情可干.
我开始站起来,我的身体全部动起来.
我打开柜子,我找出游泳衣,我的目光又有了注意力.
我的手不停地翻动着.
我找出内裤,袜子,衬衫.
我找出了一个袋子,我把拖鞋也放了进去.
我的目光又扫了扫桌子,我的身体又跑过去.
我拿起了洗发精,肥皂盒,剃须刀,我还想起了挂在绳子上的毛巾.
在那离开房间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拍了拍自己,他妈的,我差点忘了游泳证.
好了,现在万事俱备,我的手里拿着钥匙,我关了灯推开门.
我听见哐当一声,我把黑暗关在了房间.
我推着自行车,我出了大门,我来到马台街上,我跨上了自行车我很快就来到了游泳的地方.
这也许是我的另一个秘密的处境.
我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我的眼前晃动着许多肉体.
我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我也慢慢地变成了一具肉体.
我的眼前攒动着无数多毛和光滑的大腿.
后背、胸膛和脖颈……地上的流水、淋浴的声音.
充满肌肉的躯体、小肚子和大肚皮.
脖子上的项链、十字架.
摆动的肉体,仰着脸的肉体.
搓来搓去的肉体.
手伸在腋窝和下腹的肉体.
张着嘴的肉体.
哼出声音的肉体.
年轻的肉体.
松松垮垮的老去的肉体.
屁股.
手臂.
短头发、长头发和秃顶.
肉体啊肉体,这里已没有什么区别.
我跟着我的肉体,我来到了游泳池.
我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水里也全都是肉体.
这一次,我又看到了很多姑娘的肉体.
女人的肉体.
裹着各种颜色的肉体.
28.
这一天.
这一天我并不感到愉快.
这一天已快结束.
游泳馆里的温软的音乐已经响起来.
这是我这一天悲伤的结尾:我拚命地划动着四肢,我听见身边的水拍打我的皮肤,我穿梭在水里,我在拚命地游动着.
我像一条鱼,我又不像一条鱼,我什么也不像.
我像我,我也不像我.
我的胳膊露出水面,我的头颅沉在水里,我的身体优美地划出一道道弧线.
我仍在不停地来回,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感到累,我的身体侧过来翻过去.
我身边的水声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地……哗…啦…啦地响起来.
我闭着眼睛埋着头,我在水面上不停地向前向前,我什么也看得见,什么也听得见,我在前进.
我又把头埋进水里,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我多想永远地沉下去,沉下去,再也不要回头.
我离开了自己.
我还是我自己.
我在岸上还是在水里我不停地游…不停地想畅快地游…我疯狂地从此岸游向彼岸…从彼岸游向此岸…一大片一大片的水在触碰我的皮肤…我的身体是我的皮肤…我的皮肤是我的身体…我穿过水…水穿过我…这一切都似乎在不停地来回穿梭.
我仍在拚命地向前,我的身体拚命地向前,我的皮肤在拚命地向前,我的一切都在向前.
在那望也望不到看也看不到的尽头,我好像感到,这世界正朝向另一个方向,那既不遥远也不靠近的地方开始滑行,好像就从游泳馆开始,从我的皮肤开始,从哗啦啦的水声开始,在我那双腿乱蹬水花迸溅的那一刹那,我再也由不得自己,那未来,那不知道是谁的未来,正用着它的双手把我的身体挪向了另一个位置.
我翻了一个身,我渐渐地感到一种憋闷,那不断汹涌的力量好像试图要把我挤出水面,这荒唐的力量,正把我带向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我陷入了绝望.
我没有停,我的身体仍在勇敢地向前,向前.
我拚命地划动着我的四肢.
29.
现在.
我的身体是我的工具.
1998.
3南京_一九七六年的体育课作者:楚尘还是先从一张照片谈起吧.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在南京的一个下午,我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小学同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他一点也不费力就把我找到了.
我见到他的时候,忍不住就想笑,我说你老兄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居然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找到了.
他感到有些诧异,木讷讷地看着我,以至连讲话也显得结结巴巴,他说:"你……这…这是……什么意思"话说了一半,他的脸就涨得通红.
我的这位小学同学常年生活在乡下,他大概还不能理解我讲的意思.
我赶紧向他解释,我说我的意思是我最近特别忙,忙得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所以,一般的时候,如果没有事先约好,朋友们找我是很难的.
尽管我解释了半天,小学同学可能还没有完全明白我说的意思,他问了我一句:"你现在正在做生意"在他的感觉里,只有做生意才忙.
我说:"没有,但有些事有时候比做生意还要忙.
"他看着我,显然搞不懂我的意思,看来,我越试图想把这件事说清楚,反而把他搞得越来越糊里糊涂.
干脆,我不再说什么了.
我赶紧找了一个小酒馆,准备把晚饭解决掉.
我的小学同学坐在我的对面,他的身后是南京的一条普通的马路九十年代的马路.
我看着他,也能看到他身后的背景,外面照旧是喧闹的街市,照旧是熙来攘往的人群.
这令我熟悉的一切并不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变化.
我陪着我的小学同学聊天,抽烟,喝酒.
在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中,夜色已渐渐地包围了我们,小酒馆里的霓虹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起来,忽闪忽灭地映在我们的脸上.
也许是因为酒精作用的缘故,我的小学同学慢慢地开始活络起来,他不再拘谨,不再默默地显得无话可说,居然是他与我主动地聊起了童年时的事情.
他已经成了家,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他的妻子很贤惠.
一些我们小时候相处的伙伴的近况也不停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这一切,如果不是意外地重逢了他,我大概可能还要知道得更晚一些,或者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抽了一口烟,又和他干了一杯酒,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滋味,仿佛鱼鲠在喉,欲吐不得.
十八年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们似乎莫名其妙地中断了这么多年,而在我们成长历程中极其重要的八十年代,彼此对对方的了解几乎是零,我们没有同时一起经历过八十年代中的任何一天或一秒钟的时间.
自从一九七九年我离开那所小学以后,我与我的小学同学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现在,面对着对面的他,我不能不感到激动,不能不有些感慨.
我看他,不停地想起曾经相处的那一幕又一幕,有些事情肯定被我遗忘了,但有些事情我怎么也不会忘掉.
他的到来,唤醒了我们之间沉睡了多年的东西我们打过架,但后来又和好了,我们曾经是最好的一对伙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过一幅又一幅关于一九七六年的画面,它们交相辉映眼花缭乱般地在我的感觉里叠印着.
我和我的小学同学在那个小酒馆里坐了很久,我们不停地聊天,抽烟,喝酒.
我们都很激动,他甚至邀请我跟他回去看看.
我也有了一种想跟他回去的冲动,我觉得我的脸热烘烘的.
我的小学同学显得特别兴奋,他的脸已经被酒精浸泡得通红通红,他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一叠相片,他说在南京刚把它们冲洗出来.
我以为那是一叠普通的照片,是他家自己的,或是别人托他冲洗的,所以我并没有产生好奇的兴趣.
在南京,我几乎很少有兴趣去看别人的照片,目睹别人的浪漫和现实的一瞬是我极不情愿的,我害怕那种微妙的差别对我感觉的损伤.
但我的小学同学的姿态明显是拿出来给我看的,他已经把它们向我递了过来.
我身不由已地接住了它们.
小学同学说,这是前不久在老家拍的,一帮小学同学在一起聚了一次.
听说是小学时的伙伴们聚会的照片,我突然来了兴趣,我利索地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摊在桌子上.
啊,久违了,我的小学同学.
这不是姚文远吗这不是熊阿定吗这是刘莹、吴秋英,那是王薄、李小丽,还有他张圣洋,我们小时候是小冤家;她是谁他又是谁啊怎么有些同学我认不出来了……他们都长大了,和我一样,说不定看了我现在的相片,他们也同样认不出我来.
我焦急地挠着脑袋,皱起眉头.
多亏了我的小学同学,在他的帮助下,我终于一个一个地认出了他们.
只是少了王阿毛和史燕.
王阿毛在我离开那所小学的第二年淹死在夏天的河流中,史燕是去年生小孩大出血死亡的.
大概有二十几张相片吧,我默默地看完了它们,非常感动,我的小学同学不停地指着他们,说着他们的近况.
相片上的他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但我仍能从他们的面孔和神情中捕捉到他们儿时的稚朴和影子.
有一瞬间,我仿佛又和他们回到了那所小学.
我又把那些照片看了几遍,一张一张地拿起又放下.
我突然发现了一双手,搭在王薄的肩上,几乎在五六张相片上都有这双手,只是我看不到拥有这双手的那个人.
我忍不住问起了小学同学,我说这是谁呀怎么把他给漏拍了我的小学同学一脸的遗憾,他耸了耸肩,有些沮丧地说,都怪熊阿定这小子,他的技术实在是有限,居然把范老师给漏拍了,本来我们大家一再要求范老师站在我们的中间,可他就是谦让着不愿意.
范老师范景文老师我吃了一惊,同时也深深地感到自责,我有多少年不想他了或者忘了想起他我突然对时间充满了恐惧.
相片上的这双手仿佛它就是时间.
现在,这双手已经与我阔别二十年了,让我感到如此的陌生和熟悉,它与我二十年前看到的那双在黑板上写字的手遥相呼应,它一下子把我七十年代的生活与九十年代的生活串成了一件外衣披在我过去与现在的生活背景之上.
一九七六的春天,范老师,范景文老师,他既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又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还是我们的班主任.
当时的乡下的教学境况就是如此,一个老师总是身兼数职.
我记得范老师那时刚刚结过婚.
所以我们的范老师整天精神饱满斗志昂扬,无论是给我们上课还是参加大队的批判大会,我们总能见到他活跃的身影,我们总是觉得他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没完没了的活力.
这方面有时还表现在惩罚逃课的我们身上,他变着花样惩罚我们,我们年幼的心计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掌心,我们甚至奇怪他为什么把心思花在算计学生上面.
现在看来,范景文老师的确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他那时的精力几乎都放在了我们的身上.
这一点,可以从他为我们开设的体育课上体现出来,本来,乡下的学校是不设体育课的,我们附近的几所小学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所以,在那时,我们的体育课是一个非常时髦的课程,就像现在的一些学生在主课之外还要选修一些其它紧跟时尚的课一样时髦.
那时,我们非常喜欢范景文老师,我们打心眼里敬佩他,这不仅仅因为他为我们开设了体育课,还在于他的无私的品性,因为他那时的报酬不像现在的老师按课时计算,当时他拿一些固定的工分,课多课少一回事.
的确,我们也非常喜欢我们的体育课,范老师的组织能力特别强,我们在体育课上有时感到自己就是士兵而他是将军,你一定能体会那些像打仗一样的游戏对一群穿开档裤的少年意味着什么,何况他们还处在一个单调乏味信息闭塞的七十年代的乡下.
多年以后,我时常跟一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同龄人谈起我的小学生活,他们是那么的羡慕和神往.
真要好好感谢范景文老师,可惜这篇小说不是专门写他的,要不,我真该在这里好好写写他.
我将在适当的时候写一篇关于范老师的小说,并把它献给他.
下面要说的,当然还与范老师的体育课有关.
一九七六年春天的一天上午,有两件事先后同时出现在与范景文老师有关的课堂上.
我在九十年代想起这一天上午的事情仍然记得许多细节,我怎么也不能从脑海中抹去这一并列在一起的记忆.
那一天的上午,范景文老师其实有两节课,一节是数学课,因为我们才一年级,所以对数学课的兴趣远远不及接着下面的体育课.
体育课一个星期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不长也不短.
在此之前的体育课上,我们学会了第六套广播体操,我们已经做得得心应手.
缘于这一点,范景文老师特别满意,在上一节体育课结束的时候,他显出开心的样子,他站在讲台上说将在下一节课换一种方式上课,他还补充说:"也就是说,下一堂课同学们将不再做第六套广播体操,而大家将要做的是比这个要好玩得多的活动.
"这是一个悬念.
那时我们的想象力比较有限,在讲台下怎么也想象不到即将到来的体育课是什么样子.
我们又苦苦巴望了一个星期.
在体育课没有到来之前,我们还是先来看看紧挨着它的数学课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事情,只是我到现在还是忘不掉它,并且在不经意中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觉得非常有趣,总是忍不住要复述给别的朋友听听,而在故事完了的时候,大家总是忍俊不禁.
那天的数学课范景文老师教得特别带劲,那天我们刚刚学到乘法.
本来,这应该是一堂平静的数学课.
遗憾的是,这堂课并不平静,我们在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体育课的降临,以致我们一不小心就疏远了范老师的数学课.
可贵之处在于,范老师并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心思,他大概以为我们是第一次接触到乘法,接受能力弱一些是比较合情合理的,所以他讲起来特别买劲.
我记得在快要下课的前五分钟,坐在我前排的同学姚文远早就按捺不住了,他的额头上不停渗出汗来,我知道并且其他同学也很快知道,姚文远给一泡大便憋着了.
我们看着他在坚持着,看着他的额头上不停地渗出汗来.
一分钟以后,姚文远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终于忍不住举起了右手,他吞吞吐吐地对范老师说:"范老师,我要大便.
"范景文老师此时正讲到兴头上,也讲到了关键之处.
姚文远的声音让他颇感扫兴,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上的钟山表.
看完了手表,他看了看同学们又看了看姚文远,他说:"请姚文远同学再坚持一下,还有两分钟就下课了.
"他说完之后便继续讲他的乘法.
我们看见姚文远的右手无力地挂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们哄堂大笑.
姚文远似乎越来越感到紧张和不安,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
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范老师并没有让我们立即下课,大概他想把他想讲的讲完,所以他又拖延了一点时间.
我记得,在他宣布下课的声音刚一落下之后,我们的小学同学姚文远率先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慌不择路地向教室门口跑去.
我当时确实为姚文远立了一把汗,我有些担心在去厕所的路上他能否坚持住.
我的这一念头还没有消失的时候,我看到姚文远突然停下来,他不再向前走了,他停在了教室的门槛上.
他微妙地喘了一口气,好像想把什么东西从肩上放下来的感觉,他不再想动了.
那时候,我看到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姚文远的身上,连范老师也被他吸引了过去.
谁都能看到,一个屎橛从他的裤角下钻了出来.
一阵风晃了过来,教室里很快充满了一股淡淡的幼稚的臭味.
我看到,范老师有些尴尬.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大声对我们说:"请大家稍稍活动一下,准备上体育课.
"我们一哄而散,好像全给体育课吸引了过去,我们小心地绕开那个屎橛,很快就溜到了学校的操场上.
姚文远后来回家换衣服去了.
他有没有上体育课我记不清了,后来我看到了他的姐姐,她清理了他遗留在教室门槛上的脏物.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又意外地碰上了姚文远,他现在在北京工作,他于重庆工业管理学院毕业后分到了北京,看样子他还活得不错.
姚文远说他现在混在北京,挺羡慕我在南京的生活,他比较喜欢南京的氛围和环境.
我说那你有空常来这里走走,我会好好地接待你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笑了.
他的笑还是老样子,仍然有他七十年代笑容的影子.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南京,都是出差,我们又多了几次见面的机会.
我后来知道,姚文远的姐姐已经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了,她死于一九八八年的夏季,因为一次普通的爱情服毒自杀.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情比较黯然,还有什么比死去的更值得我们遗憾的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九七六年的那节体育课之前,她那时还没有长大,也就比我们大几岁吧,我怎能想象以后的她和她的爱情呢.
姚文远没有参加姐姐的葬礼,那时候他远在重庆读书,家里人在送走了姐姐后的一个月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我想,姚文远那时在重庆一定非常难过.
现在,我们提起那年的体育课与数学课,总是发现有很多故事一直贴着它们一同前行,好像我们的数学课与体育课是一首曲子的前奏,后面紧跟着的才是主题.
我突然发现,我想要写下的其实有很多,但我在这篇小说里不能再让它们肆意漫延了,我要有所收敛,把余下的故事放到下一篇小说里.
还是回到我们的一九七六年的体育课上吧.
那才是我这篇小说真正要写的东西.
现在看来,我们那时的体育课还是比较简单的.
范景文老师不知从那里搞来了一只皮球,那时我们都这么叫它,它有点儿像蓝球,但没有蓝球的形状大,而且外表特别光滑.
我们那时对球类的了解实在是匮乏得很,除了乒乓球和我们体育课上的皮球,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其它的球类.
我们在体育课上的游戏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范景文老师只跟我们讲了这么一个游戏规则:谁抱起那只皮球的时间越长,谁就是英雄和胜利者.
这样的规则根本不用我们去做任何思考,我们立即掌握了它,而且运用自如,甚至超出了范老师的想象.
譬如说王薄,他一心想做英雄,有一次他抱到皮球后干脆趴到地上不松手,他赖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很神气地用他的小眼睛看着我们,一副旗开得胜的样子.
他在拚命地拖延时间,以至不得不使范景文老师又重新修改了游戏规则:得球后不允许赖在地上,否则判输,要比谁抱着皮球跑的时间长.
照现在的整个世界体育发展状况来看,我们的游戏颇有点像美式橄榄球的打法,可惜,那时候范老师和我们一样,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已经玩起了这种世界上越来越流行的运动的雏形.
这堂体育课搞得实在是热闹非凡,我记得那时候的学校操场上尘土飞扬,我们的争抢越来越激烈,真正有了强者得球,弱者一边跟着跑的味道.
我几乎就没有得过球,但我跟在后面拚抢得特别有劲,我们的脸上,衣服上沾满了灰尘.
范景文老师一直在一边站着,他显得特别开心,他不时在一边乐滋滋地笑着,除了有时候帮我们判一些纠缠不清的球之外,他几乎不干预我们的游戏.
他乐呵呵地笑得多么开心!
我后来跑不动了,很快掉了队,反正我也抢不到球,干脆,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同学们玩得似乎越来越有劲头,我坐在那里观赏他们的争抢感到太有意思了,我甚至觉得我的参与没有坐在那里欣赏的感觉好.
不知什么时候,我看到了吴衡生.
他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屠夫的儿子,他的父亲杀了半辈子的猪也没有富起来,反而给人以越杀越穷的感觉.
吴衡生那时比我们大五六岁,但他上了不到一年就中途辍学了,他家那时真的出不起他的学费.
所以,尽管吴衡生极不情愿停学,但他的老子说了算,他就再也没有去学校上过课.
但是,他常常来学校玩,我经常看到他倚在我们的教室外面,向课堂上的我们探头探脑.
体育课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吴衡生也和我一样看得饶有兴趣,我感到他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但他似乎一直在克制着,始终处于欲动不动的样子.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注定与吴衡生有关,他再怎么躲也躲不掉.
体育课进行到一大半的时候,碰巧有一次我们的皮球就滚在了他的脚下,那时,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一下就顺势把它抱在了怀里.
在吴衡生还没有选择好是抱着球跑还是把它还给我们的时候,我们的范景文老师已经向他奔了过去,他什么也没有说就从吴衡生的怀里夺回了皮球,并且用他的右手揪了揪吴衡生的耳朵叫他回家.
如果吴衡生能够委屈地回家,大概事情也许就到此为止了.
遗憾的是,倔强的吴衡生根本就没有回家的打算,他在掉了几滴不算伤心的眼泪之后,复又回到了他刚才呆的地方.
他的目光还是在跟随着那只滚动的皮球.
巧得很,我们的皮球不知怎么回事又滚到了吴衡生的脚边,它停在了那儿.
吴衡生似乎早有准备,他弯腰抱起那只皮球,站起来之后,就快速地向一个地方奔去.
我看到,我们的皮球正被吴衡生带向了厕所,我隐隐地感到他要来一次恶作剧了.
等我们的范景文老师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的皮球已经被吴衡生丢在了埋藏大小便的厕所里.
范景文老师没有追到我们的皮球却追到了吴衡生,他狠狠地打了他,巴掌落在了吴衡生的后脑勺和脸上,吴衡生当即号啕大哭,并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我们的体育课只好提前结束,有人破口大骂吴衡生,还有人抓起一些小土粒向他撒去.
我们的一九七六年的体育课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我们放学回家吃饭去了.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过了没有几天,我突然感到我们教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前前后后来了几批人,有校长还有很多其它年级的老师,到最后连大队工作组的人也来了,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有几天,我们突然看不到我们的范景文老师了,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来告诉我们,那几天我们没有上课,校长叫我们自习.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我们的教室有两扇门,分为前门和后门,一般情况下,后门是一直关闭着的,如果把后门打开,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院子,大概有不到十平方米,有两棵长在里面的小桑树已经冒出很多嫩绿的叶片.
在两棵小桑树之间,堆放了很多凌乱的砖块,那是前不久校舍翻修时遗留下的残片.
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了,破碎的砖块上已经生出一层苔藓,呈褐绿色.
围成院子的三面墙非常整齐,大约有一米多高,它们刚好挡住我们教室的后门.
外面行走的人一般不会去留意我们的后门,但是,如果有谁执意要看,那一定会一览无遗的.
有一天,我们的校长还有三年级的班主任雷老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在相差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里,先后都注意到我们教室的后门.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我们的校长和雷老师都不同程度地感到自己的背脊上渗出一层冷汗来.
他们原先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落在我们教室的后门上,而是放在了那两棵小桑树上,他们感到有些纳闷,那两棵小桑树居然给人折断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立在那里.
我们的校长和雷老师还没有来提及感到遗憾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又突然呆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后门上的反标:打倒***.
那几天,我们的学校仿佛有些乱了套,那段时间我们根本没有上课,别的年级的课也是上得时断时续,三(一)班的吴晨就不时地来找我玩,有几次他碰到我的时候都说没有人给他们上课了,我们后来一起跑到学校的附近采了很多油菜花.
我们的范景文老师听说给大队工作组叫去谈话了,因为那个反标是出现在他管辖的班级,当然,更为严重的是,那个反标的笔迹特别酷似范景文老师的笔迹,我们后来都去看了,觉得很像.
王薄每天中午回家的时候总要经过大队工作组进驻的地方,他说他看到了范景文老师,范老师和很多人坐在一个房子里,他阴沉着脸,不停地抽烟,王薄几乎没有听见他讲一句话.
我肯定那时的范景文老师的心里充满了阴影,他那几天的处境一定非常糟糕,他要接受很多人的盘问,而且不能回家.
我看到他的新婚的妻子来我们的教室有好几次都扑了空,她刚开始根本就不知道范景文老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过我们的同学,但谁都不知道,谁都没有交给她一个答案.
过了几天,我看到我们的范景文老师憔悴了许多,而且突然变得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
好在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
在范景文老师的配合之下,学校和大队工作组的人很快就查出了那个写反标的人吴衡生,他虽然隐藏了几天,但还是给查出来了.
肯定有人要问,以吴衡生小小的年纪,他怎么会写得一手酷似范景文老师的字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吴衡生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学,但他的字写得就是比我们的要好得多,而且他特别喜欢模仿老师写字,在我们上课的时候,我们看到,吴衡生常常从地上捡起一些粉笔头在我们教室的墙上胡乱涂鸦.
我想,久而久之,吴衡生的字写不好就怪了.
但是,查出那个反标是吴衡生写出来的最终线索并不是从笔迹上看出来的,而是从留在后门院子墙上的脚印中发觉的,在有人断定是一个小孩的脚印时,范景文老师立马就想到了吴衡生.
当有人去吴衡生家里调查的时候,小小年纪的他居然一副少年英雄的做派,他根本就没有去躲藏或掩饰,而是现出一股一人做事一人挡的气慨,他勇敢地承认了是他干的.
他的杀猪的老子当即气得浑身发抖,暴跳如雷,他抡起巴掌狠狠地对着吴衡生的两个小脸蛋左右开弓,吴衡生当时打了几个趔趄,他可能很想挺住自己,但他还是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地上.
吴衡生当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他跌坐在地上说了这么一句话:"范景文为什么要那么打我"他的意思似乎是,不就是玩了一下你的皮球吗你干吗下这么重的手范景文老师当时就站在他的旁边,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后来提前离开了吴衡生的家.
事情发展到这里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居然与当事人吴衡生一点关系没有,倒了大霉的却是他的杀了一辈子猪的父亲.
后来吴衡生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一九七六年的春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记得吴衡生的父亲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而且背驼得很厉害.
不过,别小看了他的模样,他杀起猪来可是生龙活虎,稳扎稳打,他在那一带远近闻名,是一个杀猪的好手.
吴衡生的罪第二天全顶在了他父亲的头上,他和他的父亲一起游了一个星期的街.
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就是这个主意送了吴衡生父亲的命),有人把我们教室里唯一的一块黑板拿出来(那时还没有像现在的嵌在墙上的水泥黑板),用绳子拴好,套在了吴衡生父亲的脖子上.
那块黑板是木质的,用黑漆漆过,虽然不算太重,但长时间挂在脖子上我想是非常难受的.
黑板上还写着很粗的粉笔字:打倒反革命分子吴加称!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吴衡生父亲的确切的模样了,我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努力地回忆了好几次,但怎么也追忆不回来,反而觉得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我感到非常遗憾.
我只记得在吴衡生和他的父亲一起游街的一个星期,我和我的小学同学一起度过了七天的热闹场面.
我们的整个小学有一百多号学生参加了吴衡生和他父亲的游街活动,我们的队伍非常壮观,我们的校长和一些大队工作组的人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吴衡生和他的父亲,一些老师穿插在我们的队伍中间.
吴衡生父亲脖子上的黑板一直没有拿下来,而且他的双手被人用绳子绑在了背后,我感到他跟在校长的后面特别吃力.
有几个比我们高年级的学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锣鼓,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敲着紊乱的锣鼓声.
我们的队伍每到一个生产队总要停下来一会儿,先是由大队工作组的人对吴衡生的父亲进行一顿训斥和声讨,然后由我们学生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吴加称"的口号,再接着就是吴衡生父亲声俱泪下的忏悔:"我有罪,我没有教育好我的儿子,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是反革命分子,我该死……".
我知道,那不是忏悔的眼泪,而是吴衡生的父亲忍受不了黑板的重压了,他快挺不住了.
可惜的是,当时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把那块黑板从他的脖子上取下来,让他稍稍休息.
连他的儿子吴衡生也没有想到,我觉得那几天吴衡生的神情惊恐万分,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他太感到意外了,他的眼里不停地有泪水流下来,我看到他不时地用自己的那双沾满灰尘的小手擦自己的眼泪,他的脸上明显有眼泪和灰尘混和后留下的印迹.
当时的吴衡生大概根本没有想到也不会想明白自己写了区区几个字居然招致了这么大的横祸,而且付出了失去父亲的代价.
游街的活动进行到第七天的下午,就再也没有坚持下去.
七天后的吴衡生的父亲宛若重病缠身,他在游街的路上突然不停地咯血,鲜血染红了他脖子下的黑板上的白色粉笔字.
他一头栽到了地上,他再也没有起来.
他倒下来的时候,我们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前面的学生都拥过去看吴衡生的父亲,后面的学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争着往前挤.
后来连老师都维持不了那个场面,队伍失去了控制,体弱一点的学生在拥挤中受到了伤害.
那时的队伍中有很多哭喊声,我想,那是受伤的学生和惧怕死亡的学生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
人们把吴衡生的父亲抬回到他的家里,但他没有熬过当天的晚上,他再也没有醒来.
吴衡生的父亲留在了永恒的一九七六年的春天.
我记得那一天的深夜里,我被一片凄惨的哭声吵醒,我吓得直往妈妈的怀里钻,妈妈叫我不要害怕,并且不停地安慰我,但是我还是度过了一个惊悸的夜晚.
后来,我们的学校生活又恢复如常.
但是,我们的范景文老师再也没有给我们上过体育课,那只我们曾经玩过的皮球后来到了哪里,我们也不得而知.
我记得,我们教室的后门后来与外面接通了,外面的院墙被拆除,而且那两棵剩下的小桑树的光秃秃枝丫也被人拨掉了,我们从前门或后门都可以去教室上课.
我们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感觉还是老样子,只是有时候不经意看到我们教室的后门,我们常常容易走神,我们一不小心就想起了后门上的反标,想起了咯血而死的吴衡生的父亲.
有时候,我们越想越感到害怕和恐惧.
当然,有些时候,我们更容易想起我们的体育课,我们无比怀念我们在体育课上玩皮球的感觉.
但我们的体育课再也没有延续下去,我们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个星期一次体育课的期待.
我们的体育课终于在一九七六年的春天戛然而止,我后来直到上了中学才开始拥有体育课.
范景文老师没有多久离开了我们,他辞去了小学老师的职务,后来他去了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因为没有多久我也离开了那里.
范景文老师走的前一天,我们刚刚学完了乘法,我觉得范景文老师那一天的数学课讲得特别认真,他的神情有别于平常的日子,但除了把该讲的问题讲完,范老师没有更多的表现,我记得在临下课前的一分钟,范景文老师只是表情凝重地宣布,他将不再担任我们数学课的教学任务,接替他的是一位姓刘的老师,他鼓励我们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便一再请求我们要听刘老师的话,他说刘老师的数学教得比他好.
范景文老师把他该讲的话讲完之后,用异乎寻常的目光扫视着我们,他说:"同学们,再见了!
"我觉得那一刻的教室静透了,只听见我们小小的心脏的搏动声,我听见班长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起立.
"我们像惯常一样,目送着范景文老师的背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小小年纪的我平生第一次涌上了阵阵惆怅的感觉.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范景文老师.
他走后的第二天,一位叫刘慧的女老师接替他给我们上数学课,她有两个辫子,看上去很年轻,她的声音比较细.
或许可能会有人要问我,范景文老师为什么要辞去他的教师职务呢这正是我在这篇小说的最后想要交代清楚的事.
这件事当然还和吴衡生有关,他的父亲死后不久,大概有二十来天吧.
吴衡生有一天下午提着他父亲杀猪的顶红刀,突然闯进了我们的课堂,他是从前门进来的,范老师那时正在给我们上数学课.
当时谁也不会料到,十四岁的吴衡生会提着他父亲的顶红刀来找范景文老师.
范景文老师那时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吴衡生就使劲地抡起那把顶红刀向他的背后劈去.
我们在讲台下心惊肉跳,连气也停止了喘息,我们那时好像感到范老师这下准要完蛋.
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由于用力过猛,吴衡生的刀子从范景文老师的背后居然滑了过去,虽然他的中山装被划了一道口子,虽然还有血从那里流了出来,但我们的范景文总算安然无恙.
他当时一把就夺过了吴衡生的刀子,并当即拎着吴衡生的小小身躯走出了课堂.
后来,他把那把刀送还到吴衡生的家里.
这一节数学课范景文老师没有给我们上完就出去了.
他人一离开,我们的教室就立即唧唧喳喳得像炸了窝,我们一场虚惊,我们为范景文老师捏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后来的范景文老师之所以辞去教师职务,这件事的发生恐怕是原因之一吧.
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碰过他,要不,我或许还能够问问他.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晚上,我和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坐在南京的一家小酒馆里抽烟,喝酒,聊天.
我们在那里呆得很晚,一直坐到那家小酒馆开始打烊,我们才慢慢地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小学同学不停地感叹,如果一九七六年的我们没有体育课,或者如果我们的体育课推迟到当年的十月份("四人帮"在这个月里被粉碎)才开始,范景文老师现在恐怕仍然是老师,他真的要桃李满天下了;吴衡生的父亲也许还要杀很长一段日子的猪,他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小学同学显然有些喝多了,他迈着大步边走边唱着,但他的歌声有些夸张,步子有些扭曲.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小学同学匆匆地离开了南京,我还要上班,没有去送他.
他离开我家后不久,我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他关于范景文老师和吴衡生的近况.
至今,我对他们现在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他们现在的一切像谜一样沉淀在我的脑海里.
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我才能知晓他们的近况或者碰上他们.
1997.
5.
215.
24马鞍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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