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星站[以]拉维·提德哈著陈阳译中信出版集团目录I中译本序II序01雨的羞辱02在屋檐下03橙树林的味道04弃物之王05血族06细丝07机械人08书商09造神艺术家10圣人11核心12弗拉迪米尔·钟决定去死13诞生I人物表II译后记III附录创作科幻作品是拉维终生的理想.
《中央星站》充满了新一代科幻人的担忧和渴望.
这不是简单的科幻小说,而是一个多民族共存世界的投影,是对现在和未来的真实的寓言.
——吴岩(科幻作家,《心灵探险》作者)拉维·提德哈用《中央星站》重塑了一个狂野、梦幻及充满乡愁的未来特拉维夫,也重塑了我们对于科幻小说的理解与期待.
——陈楸帆(科幻作家,《荒潮》作者)一部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说,有复杂的政治与更复杂的灵魂.
太迷人了.
——刘宇昆(科幻作家,《蒲公英王朝》作者)大宇航时代的星际中转站构成一座理想舞台,往来穿梭的过客既是动态背景,同时也是主要角色.
《中央星站》集纳了当代科幻的诸多因素:星际开发与文明构建、基因生命培育、异族交往、依赖神经改造实现记忆植入、人工智能的情感表现与文化表达、虚拟现实与真实世界的交融互动……作家以赛伯朋克的叙述方式,颇具仪式感地对生命、对意识、对自我进行不断追寻与拷问,被有意打乱的复杂线索隐藏在不同视角下一组组状若碎片的镜头当中,最终又在作品中部逐渐汇聚并将故事推向高潮……——星河(科幻作家,《时空死结》作者)角色与角色相印证,故事与故事相关联,通过相互勾连的社区透视,我们宛如在特拉维夫的中央星站中穿梭,得窥一个光辉、混乱的未来.
是文学与想象力的完美结合.
——郝景芳(科幻作家,《北京折叠》作者)一幅斑驳而迷人的多元文化地形图,一座包罗万象的后人类蔓生都市,一部赛博朋克版的《四世同堂》.
——夏笳(科幻作家,《关妖精的瓶子》作者)一部真正的赛博朋克小说,兼具菲利普·迪克式的狂野想象和鲁迪·拉克式的冷酷思考,令我想起1990年版的《全面回忆》:由无数新奇意象交织成的奇妙世界.
非常美妙的阅读体验.
——张冉(科幻作家,《大饥之年》作者)冷雨、雅法橙、机油和茴香的气味混杂,人类、血族、机械人和他者聚居,虚拟与现实、地球与太空、过去与未来在特拉维夫汇集,万千荒芜的记忆共同织构出属于中央星站的诗意.
——王侃瑜(科幻作家,《云雾2.
2》作者)这位以色列作家所创造出来的未来世界像钻石般闪亮,科技蓬勃丰盛,灵魂复杂有趣.
非常有特色.
——姚向辉(科幻作品译者)作者笔下的特拉维夫,灿烂如初,又丰富如彼,一篇篇短故事连接成一个可信的或然未来.
《中央星站》有种奇怪的魅力,我喜欢它的赛博朋克基调,还有那种魔法和科技已无法区分的世界观,更主要的是它对现实和未来的混合描写,让人看到一个多元化的时间线可以往何方延申.
——陈灼(科幻作品译者)《中央星站》展现了一个英美视角之外的未来,在应许之地,在炙热的阳光与干燥的空气中,植根于另一种历史的未来.
——汪梅子(科幻作品译者)ICHINESEEDITIONPROLOGUE中译本序在充满未来主义色彩的2000年,我经历了一次陆上长途旅行,来到了中国.
那时没有手机或智能手机,互联网也诞生不久.
发展中的"2000年"标志着未来,代表着一个遥远得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每个人都住在火星上的气泡城中,拥有家用机器人,乘坐会飞的汽车到处穿梭.
然而,实际上,我在几乎已经废弃的苏维埃时代的旅馆中喝着俄罗斯酸辣汤;我搭乘摇摇晃晃的老火车跨越西伯利亚,每天早晨都被公共广播叫醒;我在戈壁滩与欢迎我的游牧人共饮伏特加;终于,我从蒙古边境搭乘卧铺客车,在一个温热的夏日早晨抵达了北京.
我生长在以色列的一个基布兹[1],那是一种社会主义、乌托邦式的公社.
我一直觉得很难向西方世界的人解释它.
真的,对任何一个人都难以解释.
在五月一日劳动节这天,我们穿着红衬衫游行.
这大概就是未来的梦想诞生的地方.
我的祖父相信世界可以被改造得更美好.
他在九十岁的时候进入了大学——而且学习成绩比我还好.
我觉得,我继承了他的一些理想和欲望,这个男人在九十岁高龄放弃了自己的家,在陌生的土地上建立新的社群.
也许,在这部小说中的人物鲍里斯·阿哈龙·钟身上,有一些他的影子——也有一些我的影子.
鲍里斯离开了家乡,后来不情愿地回归故土.
但这对我的祖父来说是不可能的.
他认识的世界,已经同他的家庭一起,在二战中被永远毁灭了.
他深知过去中隐藏着什么样的黑暗.
也许他不得不相信未来——相信某一个未来.
不过,我跑题了.
我从诞生不久的网络上找到了关于中国科幻的唯一信息,带着它来到了北京.
那是吴岩教授的电子邮箱.
我给他打了电话.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对我的热情招待.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作家,只是一个长头发、稚气未脱、笨拙局促的年轻人.
如今我的头发早就没了……而且出版了几本书.
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我见到了一些科幻作家.
我和吴岩、星河以及很多其他人一起吃饭.
我们坐慢车去成都,我参加了《科幻世界》的作家大会.
一位名叫刘慈欣的年轻作家因他写的一个短篇故事获了奖……看着那些老照片,我惊讶于我们彼时的年轻.
两个月后,我带着遗憾离开了中国.
最终,我回到了伦敦,后来成为了一个作家.
2008年,在南太平洋的孤岛上生活了一年之后(这是另一个时期的故事了),我搬去了老挝,一度旅行到中国边境,游览在那里发展起来的经济开发区.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中国的另一番景象.
中国无处不在——在老挝,在南太平洋……在我早期创作的那些科幻故事里,也许就能看出中国对我的影响.
它为一个未来的宇宙构造了血肉,最终催生了《中央星站》.
我也没有忘记我的老朋友们,在老挝生活的时候,我萌生了编著国际推想小说[2]选集的想法.
我把吴岩拉进了我的计划(《世界科幻小说巅峰丛书》就是献给他的),也在英国发行了21世纪最先出版的两本中国科幻小说译本,那是韩松和杨平创作的故事,我负责翻译和编辑.
这些年来,我在中国也出版了一些作品,也把更多的中文小说编成选集发行(如今已经成了系列),包括陈楸帆的一部早期作品以及夏笳、马伯庸和其他作家的小说.
我想,这是我表达感谢的微小的方式.
离开老挝之后,我回到以色列待了一段时间.
如今,我意识到,时间会改变事物.
二十岁时看来充满变数的事物经过了重重转变,在眨眼间成了全新的东西.
我了解我的国家,但同时也不认识它了.
我相信,北京也不再是我曾游历的那座城市了.
那是在以色列,在特拉维夫,我对老中央车站区域着了迷.
车站本身是一个庞大的存在,是一片配备了核辐射避难所的巨大建筑,它周围的街区充斥着穷人和难民.
非洲难民穿越西奈沙漠逃到了这里,无家可归,也别无去处.
有很多来自亚洲,来自泰国、菲律宾和中国的经济移民,他们是跟小说里的钟卫威非常相似的劳工.
我想写一写这些人的故事.
我想写那种已不复存在的未来——有着火星上的穹顶城市,有着机器人和宇宙飞船的闪光的、美丽的、不可思议的未来,在那里,一切都有可能.
我思索着,假如我把这闪光的未来放到故事背景中,然后淡化大部分,会怎样我想要写人,而不是事物.
我也想写家庭——不是美国科幻中西方式的孤独英雄,而是由关系、责任、叔叔、阿姨、表亲组成的复杂纷乱而广阔的亲缘网络,我也是这样的家庭的一分子.
这是一个被婚礼和葬礼、仪式和聚会定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定义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与你有关的人.
它是一个没有太空战役,但充满戏剧性的世界.
我只是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向何处.
我在以色列开始创作,之后回到了伦敦,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继续书写《中央星站》的故事.
最终,它完成了,虽然我时常回归更广阔的世界.
现在我迷上了土星的卫星土卫六,以及在那里生活的幻想……我又扯远了.
老实说,我没想过会有人出版这部小说.
它可能太冷门,太沉闷,太杂乱——同样,也太陌生了——不会有人读.
因此,所发生的这一切都使我喜悦,还有些茫然.
就在我写这篇序的时候,我得知这本书又获了一个奖……这本书一直有新读者,这让我很高兴,我也希望你——无论你是谁,生活在哪个充满不可思议的奇迹的未来主义年代——能在这本书里发现一些价值.
因为如果你找到了,我就算是完成了我的职责,能够再心满意足一会儿.
拉维·提德哈2018年,于伦敦[1]基布兹,以色列的一种集体社区,过去主要从事农业生产,现在也从事工业和高科技产业.
[2]推想小说(Speculatinefiction)是一种与科幻、恐怖与奇幻有所交叠的文类.
一种超自然象发生在故事中,但除了这个超自然现象外,其他部分都是现实的.
IIPROLOGUE序我第一次来到中央星站是在一个冬日.
非洲难民面无表情地坐在草地上.
他们在等待着,但等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肉店外面,两个菲律宾小孩玩着假扮飞机的游戏.
他们伸展双臂,快速绕圈,从想象中机翼下的机枪发射炮弹.
肉店柜台后面,一个菲律宾男人用剁肉刀砍着肋排,把肉和骨头剁碎.
再远一点是罗斯艾尔烤肉卷的摊子,它遭遇过两次自杀式爆炸袭击,却仍然照常营业.
羊油和茴香的气味飘过喧嚣的街道,让我饥肠辘辘.
交通指示灯闪烁着绿、黄、红.
马路对面的家具店把大堆浮夸的沙发和椅子摆在人行道上.
老汽车站被烧毁后留下的地基上,一小群瘾君子坐在那里闲聊.
我戴着深色的墨镜.
太阳高挂在天上,虽然很冷,但毕竟是地中海的冬天,阳光明媚,天气干燥.
我走在内夫沙安南步行街上,在一家小酒吧里找到了"庇护所".
这里只有一些木头桌椅,还有个小吧台,卖马加比啤酒和一点别的东西.
一个尼日利亚男人在吧台后面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点了杯啤酒,坐下来,掏出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凝视着纸面.
特拉维夫,中央车站.
时间是现在,或者说是此刻.
加沙地区又一次发生了袭击;选举即将到来;在南边的阿拉瓦沙漠里,人们正在修筑巨大的隔离墙以阻止难民进入.
难民目前聚集在特拉维夫城南的老汽车站街区附近,大概有二十五万难民和来自泰国、菲律宾和中国的经济移民,当局默许他们留在这里.
我小口喝着啤酒,味道并不好.
我盯着笔记本的纸页.
下雨了.
我开始动笔:曾经,这个世界很年轻.
那时,"突围"号舰船刚刚开始驶离太阳系;人们还没有发现海文世界;诺新博士还没有从恒星之旅归来.
人们仍旧像过去一样,生活在阳光和雨水中,在爱和不爱中,在蓝天下,在对我们自身永恒的大探讨中.
在老中央星站,阿拉伯人的雅法和犹太人的特拉维夫构成了壮观的双城景象,宏伟的航天港从中跃然而起.
它由拱门和鹅卵石构成,离大海只有一步之遥——你仍然能够闻见空气中海盐和焦油的味道,也能在日出时分望见太阳能风筝在空中俯冲、急转,随着气流冲浪.
是的,这是个新生儿离奇诞生的时代.
你会读到这些事情.
你一定会对中央星站的孩子们产生疑问.
你也会疑惑,人们怎么会允许一个血族来到地球上.
人类正是从这个摇篮里,拼尽全力,朝着群星一路爬了过去.
但这里对于"他者"——那些数位化的孩子来说,也是祖先流传下来的家.
在某个层面,这也是他们的故事.
这里自然也有死亡——死亡一直都在.
这里有"圣人"、旧货商易卜拉欣以及许多其他你熟悉的名字……但是这些你已经都知道了.
你一定见过了"他者的崛起".
事情全都发生在这里,而这些事让每个人都显得漂亮潇洒.
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但仍历历在目;在群星间的短暂逗留中,我们跨越生生世世,对彼此悄声讲述着古老的故事.
这个故事始于一个小男孩,他等待着从未出现的父亲.
传说,有一天,一个男人从群星降落到地球上……01THEINDIGNITYOFRAIN雨的羞辱雨水突如其来,让他们措手不及.
春天了,茉莉花的香味和电动公共汽车的嗡鸣混杂在一起,天空中的太阳能滑翔机如同群鸟.
阿米莉亚·柯正在给黄翠珊的歌曲《你想跳舞吗》录制夸萨-夸萨[1]混音版.
瓢泼大雨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
雨点吞噬了枪声,浇灭了街边燃烧的童车.
无家可归的老人把灰色短裤褪到脚踝上,手里攥着一卷厕纸,在垃圾箱旁拉屎.
他淋了雨,小声地咒骂着.
他已经习惯了雨的羞辱.
这座城市曾名特拉维夫.
中央星站在城南高耸入云,沉默而老旧的公路交通网交织于此.
车站的屋顶高得看不见,平流层的交通工具在它光滑的表面上起飞、降落.
电梯像子弹一样在车站里上下穿梭,而在下面,灼热的地中海阳光下,航天港周围熙熙攘攘的集市充斥着各种商贩、游客和居民,以及常见的扒手和身份窃贼.
琼斯妈妈和男孩柯兰吉从轨道下降到中央星站,从中央星站下降到街上,从配有空调的阈限空间中出来,进入了航天港附近的贫困区.
他们站在这里,手拉着手,等待着.
这场雨来得很意外.
这座巨型白鲸一样的航天港,就像一座耸立在城市基岩上的活山.
它在自己身上造云,形成自己的微型天气系统.
就像大洋中的岛屿一样,航天港拥有局部降水和多云天气,还有迷你农场这种发展型产业,在这些大型建筑边缘如同地衣一般不断成长.
雨水温暖,雨点密集.
男孩伸出手,蜷起手指接住雨滴.
琼斯妈妈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在这座名字历经更迭的城市,在这片街区.
她的父亲是尼日利亚人,母亲是菲律宾人.
那个时候,马路上回响的还是内燃机的声音;在中央星站运行的是公共汽车而不是亚轨道交通;在这片被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争夺的土地上,战乱、贫穷和流离失所到处可见.
她怀着带有强烈保护欲的自豪感望着男孩.
一层像肥皂泡一样的闪光薄膜出现在男孩的指间.
他释放力量、操纵原子形成了这个防护球,把一滴雨装在里面.
它悬在他的手上,完美而永恒.
琼斯妈妈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她在曾经是步行街的老内夫沙安南街上开了一家小酒吧.
酒吧就在航天港的另一侧,她现在得回去.
"算了.
"她有些难过地说道.
男孩把深蓝色的眼睛转向她.
那是一种完美的蓝色,几十年前就获得了专利,后来进入了这里的基因医院,经过分离、修改,以不到成本的价格转卖给穷人.
人们说南特拉维夫的医院甚至比千叶和云南的都要好,不过琼斯妈妈对此很怀疑.
也许是更便宜吧.
"他会来吗"男孩说.
"我不知道.
"琼斯妈妈答道,"可能会.
今天他可能会来.
"男孩把头转向她,笑了.
他笑的时候很孩子气.
他放开了手上怪异的泡泡,泡泡向上飘浮,穿过雨点,悬浮在其中的那一滴雨也朝着孕育它的云朵飞上去.
琼斯妈妈叹了口气,担忧地看了男孩一眼.
"柯兰吉"并不真的是一个名字.
这个词来源于小行星混合语,这种语言,是以前地球上的南太平洋语言融合之后,经由被马来西亚和中国公司作为廉价劳动力派遣的矿工和技师一起带进太空之后的产物.
"柯兰吉",来自旧时英语的"古怪"一词,是说一个人脾气极度暴躁,或者疯狂,或者……或者有些怪异.
他们的行为不同于其他人.
大家在小行星混合语中说的"诡怪",就是这些人.
意思是"黑魔法".
她很担心柯兰吉.
"他来了么那是他么"一个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个高个男人耳后有一个增强元,皮肤呈现出机器导致的那种棕褐色,不稳定的脚步表明他还不习惯重力.
男孩拉住她的手,问:"是他么""可能是.
"她无奈地说.
安息日之前的每一个星期五,当最后一批下船的乘客从月球港,或者火星上的汤圆城,或者小行星带,或者新德里、阿姆斯特丹、圣保罗这样的地球城市到达特拉维夫的时候,他们都会重复这个小仪式,每次她都会感到无奈.
每个星期他们都这样做,因为男孩的母亲在去世前告诉他,他的父亲有一天将会归来.
她说,他的父亲很有钱,在太空中遥远的地方工作.
他会在某一天回来,为了不错过安息日,会在星期五回来.
他将照顾他们.
后来她服用十字药过量.
他们试图给她洗胃,但是为时已晚.
在一道白光中,她升到了天堂,见到了上帝,于是琼斯妈妈有点不情愿地担负起照看男孩的责任——因为没有别人了.
在北特拉维夫,犹太人居住在他们的摩天大楼里;在南边的雅法,阿拉伯人收复了海边的失地.
而这里,在两地之间,还有一些人属于这片土地.
他们有的叫这里巴勒斯坦,有的叫这里以色列.
他们的祖先是从世界各地过来的劳工,来自菲律宾群岛、苏丹、尼日利亚、泰国或者中国.
他们的子辈在这里出生.
他们的孙辈说着希伯来语、阿拉伯语和近乎是太空通用语言的小行星混合语.
琼斯妈妈照看这个男孩,是因为没有其他人,也因为这个国家的规则与任何一个国家都一样.
我们照顾自己.
因为没有别人会帮你.
"是他!
"男孩用力拉她的手.
男人朝他们走来,他的步伐和他的面容带着一种熟悉的东西,让琼斯妈妈突然感到迷惑.
男孩会不会说对了但是不可能,这个男孩子甚至不是生……"柯兰吉,停下!
"男孩拉着她的手,朝男人跑去.
男人停下脚步,有些惊奇地望着朝他冲过来的男孩和女人.
柯兰吉停在男人面前,喘着粗气.
"你是我的爸爸吗"他问.
"柯兰吉!
"琼斯妈妈叫道.
男人非常镇定.
他蹲下来,和男孩齐平,用一种严肃、专注的神情看着他.
"有可能.
"他说,"我认识这个蓝色.
我记得它流行过一阵子.
我们从注册了商标的阿玛尼代码中删改出了一个开源版本……"他看着男孩,轻叩耳后的增强元,而琼斯妈妈警觉地发现,那是一个火星增强元.
火星上曾经有过生命,不是过去幻想的远古文明,而是一种已经死亡的微观生命.
后来有人找到了基因代码逆向工程的方法,从中制作出了增强装置……没有人能理解外星的共生体,也几乎没有人想去理解.
男孩僵住了,然后笑了,笑得很快乐.
他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
"住手!
"琼斯妈妈喊道.
她摇晃男人,直到他差点站不稳.
"住手!
你在对他做什么""我在……"男人摇摇头.
他轻叩增强元,男孩从僵硬状态恢复过来,困惑地打量着周围,好像突然迷路了一样.
"你没有父母.
"男人告诉他,"你是研究出来的,就在这里,用公有基因组和一些黑市节点改造出来的.
"他喘息着,"黑魔法.
"他说着,退后了一步.
"别说了!
"琼斯妈妈再次叫道,备感无助,"他不是……""我知道.
"男人恢复了镇静,"对不起.
他不需要接口就可以和我的增强元对话.
我那时的成果比自己想的还要出色.
"这张脸、这个声音有着一些她说不出来的东西.
突然间她胸口发紧,有种久违的感觉,奇怪而令她不安.
"鲍里斯"她说,"鲍里斯·钟""什么"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她.
现在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粗犷的斯拉夫面容和深色的中国眼睛.
这是完整的他,只是如今老了一些,因太空和环境有所改变,但仍然是他……"米丽娅姆"那个时候,她叫作米丽娅姆·琼斯.
米丽娅姆取自她祖母的名字.
她试图挤出笑容,但是办不到.
"是我.
"她说.
"但是你……""我从来没有离开.
"她说,"你离开了.
"男孩望着他们俩.
他认清了现实,接着感到失望,整张脸都耷拉下来了.
他头顶上方的雨水从空气中抽出来,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层.
阳光穿过它,碎成了一道道细小的彩虹.
"我得走了.
"米丽娅姆说.
她已经很久不是别人眼中的米丽娅姆了.
"去哪儿等一下……"这次鲍里斯·钟终于表现出困惑.
"你为什么回来"米丽娅姆问.
他耸耸肩.
他耳朵后面的火星增强元脉动着,这个活着的寄生体依附着自己的宿主.
"我……""我得走了.
"琼斯妈妈,也是米丽娅姆.
她曾经是米丽娅姆,被埋葬的这部分的她,正在她体内苏醒,这让她感到怪异和不适.
她把男孩的手拉过来.
他头顶波动的水层散裂,顺着他身体周围流下来,在路面上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潮湿的圈.
每个星期她都默许男孩无言的渴求,带他来航天港,来到这城市中心闪闪发光的怪物身旁,守望,并等待.
男孩知道自己是实验室里造出来的,知道自己不是在某个女人的子宫里孕育出来的,知道自己是在墙壁斑驳、人造子宫经常发生故障的低廉实验室中诞生的——但是以前有一个废弃胎儿的市场,那里什么买卖都有.
不过,跟其他孩子一样,他从来不相信.
在他心里,他的母亲真的已经去了天堂,十字药就是她去往天堂的钥匙.
在他心里,他的父亲会回来,就像她告诉他的那样,从中央星站的天堂下来,来到这片困在北方和南方、犹太和阿拉伯之间的地区,然后找到他,给他关爱.
她再次拉住柯兰吉的手.
他跟着她,风就像围巾一样围绕在他的四周.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下个星期,他会来的.
"米丽娅姆,等等!
"鲍里斯·钟,曾经他风华正茂,她也楚楚动人.
很久以前,在温柔的春夜里,他们常躺在老房子楼顶,楼里挤满了去北方赚钱的雇工.
他们在那里,在太阳能电池板和风力发电站之间,为自己筑了一个巢.
那是个用老旧废弃的沙发和印度彩色布棚搭起来的小小避风港,布料上印有他们俩都看不懂的语言写成的政治口号.
他们曾在春日里,骄傲地赤身裸体躺在那楼顶上.
那时空气温暖,楼下丁香和茉莉花丛的芬芳弥漫在空中.
在夜色中,在群星和航天港的灯光下,迟开的茉莉散发着香味.
她继续走着,她的小酒吧离这里不远.
男孩跟着她.
那个男人,如今是个陌生人,他曾经年轻英俊,用希伯来语向她低语诉情,结果在很久以前离开了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这个她再也不认识的男人跟在她身后.
她的心脏在身体里急速地跳动,这颗老去的、有血有肉的心脏,从来没有被替换过.
她继续前行,路过水果蔬菜摊、基因诊所、出售二手梦境的上传中心、鞋店(因为人类永远需要穿鞋)、免费诊所、苏丹餐馆、垃圾桶,终于抵达了"琼斯妈妈的小酒吧".
它就像一个墙洞依偎在家具店和机器人教堂节点中间.
人们总是需要旧沙发和翻新了椅面的扶手椅,也总是需要信仰,无论是何种信仰.
人们需要的还有酒,米丽娅姆·琼斯一边想,一边走进房子.
这里的光线昏暗得恰到好处,每张木头桌子上都盖着桌布.
以前,最近的节点没有卡住的时候,会选播一些节目资讯,一个南苏丹频道上会播出神圣的布道、一成不变的天气预报、长期上映的火星肥皂剧《连锁集会》的配音版重播,此外就没什么别的内容了.
这是一家突兀的酒吧,随时给顾客提供巴勒斯坦的泰巴啤酒、以色列的马加比啤酒、本地制造的俄罗斯伏特加、各种软饮料和瓶装窖藏啤酒和水烟筒,还有同样用来消遣的西洋双陆棋盘——这是个不错的小地方,赚得不多,但足以承担房租、饮食并照顾男孩.
她为它而骄傲.
它属于她.
酒吧里只坐着几个常客.
两个从航天港下班的造船厂工人共用一个水烟筒,喝着啤酒,亲切地聊天;一个触手类瘾君子在水桶里扑腾着,喝着中东亚力酒;她朋友伊莲娜·周的女儿伊索贝尔·周坐在那儿,喝着一杯薄荷茶,正在沉思.
米丽娅姆进来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但女孩没有任何反应.
她深陷在虚拟世界中,确切地说,在"对话"之中.
米丽娅姆走到酒吧后面.
在她的四周,无穷无尽的"对话"流汹涌着,嗡鸣着,呼叫着,但她用调频把绝大部分内容屏蔽在了意识之外.
"柯兰吉.
"琼斯妈妈说,"我觉得你该上楼去写作业了.
""写完了.
"男孩说.
他把注意力转向旁边的水烟筒,用手罩住蓝色的烟雾,把它变成了光滑的圆球.
他变得全神贯注.
琼斯妈妈站在吧台后面,在这里她觉得自在得多,她是自己地盘的女王.
她听着脚步声,看着人影经过,这时候,那个她曾经认识的、名叫鲍里斯·钟的男人又高又瘦的身影,在过于低矮的门框下弯腰走了进来.
"米丽娅姆,我们能谈谈吗""你想喝什么"她指指身后的酒架.
鲍里斯·钟的瞳孔放大了,琼斯妈妈的脊背一阵发麻.
他在悄悄地用自己的火星增强元交流.
"怎么"她的语气比自己预期的要尖锐.
鲍里斯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他看起来吓了一跳.
"一杯中东亚力酒.
"他说着,然后突然笑了,笑容改变了他的脸,让他更年轻,让他……更像人,她如此断定.
她点点头,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瓶子,给他倒了一杯中东亚力酒.
这种茴芹味道的酒在这片土地备受喜爱.
她在酒里加了冰,给他送到一张桌子上,旁边配了一杯冰水——如果把水倒进去,酒就会变色,清澈的液体会变成牛奶一样浑浊的白色.
"陪我坐坐吧.
"她起初交叉双臂站在那里,然后态度温和起来.
她坐了下来,而他,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也坐了下来.
"怎么"她说.
"你怎么样"他问.
"挺好.
""你知道我不得不走.
这里再也没有工作可做了,也没有未来……""我留在了这里.
""是.
"她的目光变温柔了.
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她没法责备他.
她那时鼓励他离开,而他一旦走了,他们除了继续自己的生活,没有别的选择.
而她,基本上不后悔过现在的生活.
"这个酒吧是你的""我靠它付房租和账单.
我照顾那个男孩.
""他是……"她耸耸肩.
"是从实验室出来的.
"她说,"就像你说的,他可能是你们造出来的.
""数量太多了……"他说,"我们修改了所有能拿到手的非专有基因代码.
他们都跟他一样吗"米丽娅姆摇头.
"我不知道……很难追踪所有孩子的下落.
他们也不会总是孩子.
不会永远长不大.
"她朝男孩叫道:"柯兰吉,给我端一杯咖啡过来好吗"男孩转过身.
他认真的双眼对准了他们俩,手里仍然握着烟雾球.
他把它抛向空中,它恢复了常规特质,四散开去.
"噢……"他说.
"就现在,柯兰吉.
"米丽娅姆说,"谢谢.
"男孩走向吧台,米丽娅姆转回来面朝鲍里斯.
"你这段时间都去哪里了"她问.
他耸了耸肩.
"在小行星带的谷神星待了一阵子,给一家马来西亚公司工作.
"他微笑着,"没有再制造小孩.
只是……修复人.
后来我在汤圆待了三年,得到了这个……"他指了指耳朵后面脉动的生物块.
米丽娅姆好奇地问:"疼吗""它会随着你生长.
"鲍里斯说,"它的……它的种子注射进去,留在皮肤下面,然后开始生长.
它……有时候会让人不舒服.
不是它的实体让人不舒服,而是当你开始交流,开始建立网络的时候,会觉得不舒服.
"这玩意儿让米丽娅姆觉得很怪异.
"我能碰它吗"她的问题让自己也吃了一惊.
鲍里斯看起来很羞涩.
他一直都这样,她心想.
一丝强烈的骄傲和喜爱袭上心头,让她诧异.
"当然可以.
"他说,"来吧.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的指尖触碰它.
它摸起来就像他的皮肤,她惊讶地想.
也许,稍微温暖一点点.
她按了按,感觉像摸一个脓肿.
她把手收了回来.
那个叫柯兰吉的男孩带着她的饮料来了——一口长柄锅,里面装着用小豆蔻种子和肉桂调味的黑咖啡.
她把咖啡倒进小瓷杯中,用手指捏起杯子.
柯兰吉说:"我能听到它.
""听到什么""它.
"男孩指着增强元,执着地说.
"那,它说了什么"米丽娅姆问道,呷了一口咖啡.
她看到鲍里斯正在专注地观察男孩.
"它很疑惑.
"柯兰吉说.
"为什么""它从它的宿主身上感受到了奇怪的东西.
一种很强烈的感情,或者是不同感情的混合体.
爱、欲望、悔恨和希望,交织在一起……它从来没有这种体验.
""柯兰吉!
"米丽娅姆掩饰自己诧异的笑,而鲍里斯直起身,脸红了.
"今天就够了.
"米丽娅姆说,"出去玩吧.
"男孩雀跃起来:"真的可以吗""别跑太远了.
待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我一直都能看到你.
"男孩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能看到他穿过"对话"的数字海洋时留下的微弱回响,接着他便消失在了外面的喧嚣中.
米丽娅姆叹了口气.
"真是孩子.
"她说.
"没事的.
"鲍里斯笑了,看起来更加年轻,这让她回想起了曾经的日子,过去的时光.
"我经常想起你.
"他说.
"鲍里斯,你为什么来这儿"他再次耸肩.
"离开汤圆城后,我在伽利略共和国找了份工作.
那是在木卫四上.
他们那儿很奇怪,是在外太阳系.
天空中木星的景象很怪异,也可能是……他们那儿的技术很奇怪.
我也不懂他们的宗教.
那里离'废墟'和'龙世界'太近了……离太阳太远.
""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她带着惊讶的笑问道,"你想念太阳了""我想家了.
"他说,"我在月球港找了份工作,回来之后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天空中的地球,叫人难以置信……内太阳系感觉就像家一样.
终于,我休了个假,所以来这儿了.
"他摊开手.
她察觉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语,察觉到了一种秘密的酸楚,但这不是她该打探的事情.
鲍里斯说:"我怀念那种从云层降落的雨.
""你父亲还住在附近.
"米丽娅姆说,"我时不时会看到他.
"鲍里斯笑了,虽然他眼角的皱纹透露着过去的痛苦.
以前,那里没有皱纹,米丽娅姆想到,突然受到了触动.
"是的,他现在退休了.
"他说.
她记得他,一个大块头的中俄混血男人,和其他建筑工人一起穿着外骨骼,像金属蜘蛛一样攀爬在航天港未完工的墙壁上.
他们那样的景象也挺壮观.
他们高挂在那里,跟昆虫一样大,金属表面反射着阳光.
他们的钳子工作着,拆掉石头,竖起墙壁,仿佛支撑起全世界.
如今,她时不时看到他,坐在咖啡馆里,下西洋双陆棋,用精致的瓷器一杯接一杯喝更苦的黑咖啡,在重复的排列中一遍又一遍地投掷色子.
他坐在建筑的阴影里,这是他曾帮助修造的建筑,也正是它,最终使他成了多余的人.
"你要去看他吗"她问.
鲍里斯耸肩.
"也许吧.
会去的.
晚点……"他喝了一口酒,做了个怪相,然后笑了.
"中东亚力酒.
"他说,"我都忘了味道了.
"米丽娅姆也笑了.
他们没有缘由也没有遗憾地笑着,眼下,这就够了.
酒吧里静静的.
触手类瘾君子躺在他的桶里,球根状的眼睛紧闭;那两个货船工人靠后坐着,低声聊天;伊索贝尔一动不动地坐着,依然迷失在虚拟中.
这时,柯兰吉出现在他们身边.
她没有看到他进来,但是他就是知道这种诀窍,车站的所有孩子都知道这种同时出现和消失的方法.
他看到他们笑着,自己也开始笑了.
米丽娅姆拉起他的手,感觉暖暖的.
"我们玩不了.
"男孩抱怨.
他的头上有一个光圈,彩虹从他又短又直的头发里的水滴中迸发出来.
"又开始下雨了.
"他带着孩子气的怀疑看着他们,"你们为什么要笑"米丽娅姆看着这个叫鲍里斯的男人.
这个陌生的男人曾经是某个人,某个她曾经爱的人.
"肯定是因为这雨.
"她说.
[1]Kwasa-Kwasa,一种20世纪80年代诞生于刚果民主共和国的舞蹈,在非洲比较流行.
——译者注,下同.
02UNDERTHEEAVES在屋檐下伊索贝尔看见琼斯妈妈和那个不知为何有些眼熟的陌生高个男人在说话,他好像是某个自己曾经远远瞥见过的远房亲戚.
但是她的心思在别处.
我还会再次见到他吗她的心跳快得像打鼓一样,敲打着不熟悉的节奏.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很痛苦,非常痛苦.
她的另一种生活则简单多了:在虚拟世界里,你可以从头再来.
她看到了琼斯妈妈望着那个男人的样子,是那么奇妙,仿佛……但这太荒谬了.
他们仿佛在恋爱.
爱.
爱太叫人困惑了!
她拿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小酒吧.
她还会再次见到他吗他会来吗她在出去的时候从柯兰吉身边走过,穿过了珠帘,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抬起那双大蓝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然后她出去了,车站矗立在前方,庞大而熟悉,在四周聚集着雨水,如同衣服上闪光的珠片.
真是疯了,她想.
但是她的脸颊泛红,她心怀期待,又感到眩晕,觉得自己像是病了一样.
他会在那儿吗"明天来见我"伊索贝尔·周说.
机械人莫特飞速地看了看两边.
伊索贝尔退了一步.
"明天晚上,在屋檐下.
"他们低声说话.
她鼓起勇气,靠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口.
她能透过金属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散发出机油和汗水的气味.
"走吧.
"他说,"你必须……"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他的心就像她手中的雏鸡,那么的害怕而无助.
突然间她意识到了权力.
像这样对别人拥有控制权,让她感到激动.
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滑过.
它带着温热的金属质感.
她颤抖着.
要是有人看到了呢"我得走了.
"他说.
他的手从她身上收了回来.
他要走了,她依依不舍.
"明天.
"她低声说道.
他说:"在屋檐下.
"然后快步离开,走出仓库的阴影,朝海的方向走去.
她注视着他离开,然后,她也逃入了夜色中.
清晨,在莱温斯基街拐角,为"他者"的圣科恩所建的冷清的神龛,兀立在绿地边上,无牵无挂,无人问津.
马路清洁工沿路缓慢前行,吸尘,洒水,刷地,低沉的感激的嗡鸣回荡在空气中,因为它们实现了对熵值的短暂抑制,在这最伟大的工作中备感荣耀.
在神龛旁边,一个孤独的身影跪在地上.
米丽娅姆·琼斯,"琼斯妈妈的小酒吧"的琼斯妈妈,点亮了一支蜡烛,放下了一个祭品,那是一个古老的电视遥控器里损坏了的电子线路,过时且无用.
"保佑我们免遭疫病和蠕虫的侵害,免受'他者'的关注.
"琼斯妈妈轻声说,"赋予我们勇气在这世上铺就我们自己迂回的路,圣科恩.
"神龛没有回答.
不过琼斯妈妈也不指望它会回应.
她缓缓直起身.
膝盖越来越不方便了.
她的膝盖骨还是自己的.
她身上大部分还是原来的组成部分.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
她站在那儿,吸入清晨的空气.
扫路机在欢乐地嗡鸣,高空中的飞机发出想象中的呼啸,亚轨道从轨道上延伸下来,像跳伞的蜘蛛一样滑行降落在中央星站的楼顶上.
她觉得昨天很莫名其妙.
鲍里斯说他是来休假的.
但是她知道还有很多东西他没有说,与责任、束缚有关,与情势有关.
但是所有这些事她都不想思考.
不想现在思考.
这是个凉爽的早晨.
夏日的炎热还没有压在地面上,让空气变得窒息.
她离开神龛,走上绿地.
她记得这片绿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和其他跟她一样的索马里、苏丹难民一起,穿越了沙漠和边境,寻找和平的表象,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结果只是发现,在这个犹太人的国度,他们被嫌弃,被孤立.
她记得每天早晨父亲醒过来,走向绿地,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那里,寂静的绝望的氛围让他们一动不动.
他们等待着,等着有人开着载货卡车过来,给他们一份劳工的工作,等着联合国机构的公交车……或者,无奈地等着以色列警察的特别Oz机构过来检查他们的证件,意图将他们逮捕或者驱逐出境……"Oz"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力量".
但是在米丽娅姆心里,真正的力量,不是恐吓无助的、走投无路的人.
力量应该是像她父母和她生存下来一样——学习希伯来语,工作,过渺小宁静的日子,看过去变成现在,现在变成未来,直到一天,只剩下她还在中央星站生活.
此刻这片绿地很安静,只有一个机械人背靠一棵树坐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路上的交通已经开始繁忙,扫路机带着沮丧的低鸣,继续前行.
小型车辆沿着马路行驶,它们的太阳能电池板像翅膀一样.
太阳能电池板随处可见,在房顶上,在建筑物的侧面,每个人都试图在这片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夺取一些免费的能源.
这是特拉维夫.
她知道城外有太阳能农场,在那些广阔的土地上,电池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贪婪地吸收太阳光线,把它们转化成能量,送往全城的中央充电站.
她喜欢这种景象,它作为一种潮流风靡一时.
琼斯妈妈自己的衣服就缝上了小型太阳能板,她的宽边帽也捕捉着阳光,一点都不浪费,看起来也很时髦.
她离开绿地,穿过马路.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伊索贝尔·周骑着自行车路过,朝着中央星站的方向去了.
琼斯妈妈挥手,但是伊索贝尔没有看见她,琼斯妈妈耸了耸肩.
到了酒吧开门、准备水烟筒、调酒的时候了.
很快就会有客人来.
在中央星站,永远都有客人.
伊索贝尔沿着萨拉米路骑车,她的自行车像蝴蝶一样张开翅膀吸收阳光,用一种愉悦而昏昏欲睡的声音向她低语.
节点连接混杂了广播,那是成千上万种其他的声音、频道、音乐、语言、"他者"难以辨认的高频宽的咯咯声、天气预报、告解,来自月球港、汤圆城和小行星带的地外延时广播,伊索贝尔在幽深而无穷的"对话"流中随机调频.
声音和图像朝她席卷而来:一只孤独的蜘蛛传来深邃的太空景象,它撞到奥尔特云中的一块冻岩,在里面钻洞,开始把小行星分解成碎块;一集《连锁集会》重播;一个刚果电台播放新夸萨-夸萨音乐;在北特拉维夫,妥拉演播室,一档越来越火的脱口秀节目;在街道的另一边,突兀而烦人的重复声响——请帮忙.
请捐助.
很需要备件.
她慢了下来.
在路的那边,阿拉伯那一侧,站着一个机械人.
它严重损坏了——大块的锈迹,少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无用地荡着.
机械人的人类独眼看着她,但她无法分辨那是沉默的恳求还是冷漠.
它在宽频上机械而无助地广播,它身旁地面的地毯上摆着一小堆备用零件,一个几乎空了的汽油罐——太阳能对机械人没什么用.
不,她不能停下,绝对不能.
这使她不安.
她骑走了,但仍不停地回头看.
路人无视那个机械人,仿佛它不存在.
太阳迅速升起,又将是炎热的一天.
她找到他的节点,给了个小小的捐助,与其说是为了他,不如说是为了宽慰自己.
机械人,犹太人失落的战役中的失落的战士.
他们经过机械化,送去战斗,然后,在战争结束时,被原样抛弃,任凭他们自己在大街上自己谋生,乞讨维持生命的备件……她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去了地球之外,去了火星上的汤圆城.
其他人扎根于耶路撒冷,生活在被俄国人长期占领变为己有的俄国大院区.
他们是乞讨者.
你永远不会给他们太多关注.
他们也老了.
他们中有些人经历过的战争甚至再也没有人听说过.
她沿着萨拉米路朝着车站骑去.
今晚,她想着,在屋檐下.
今晚,她想着.
她的心就像一只在期待中振翅的太阳能风筝,等待着被释放.
在一天的过程中,太阳在航天港后面升起,跨过它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入海中.
伊索贝尔在中央星站里面工作,通常根本看不到太阳.
第三级大厅配备了各种美食广场、无人机战斗场、游戏世界体验舱、路易斯·吴百货商场、瓦努阿图集会室、烟酒吧、现实和虚拟的色情场所,以及一个信仰集市.
伊索贝尔听说过,最宏伟的信仰集市在火星的汤圆城里.
他们的第三级集市很低调,只有一处机器人教堂布道所,一座戈尔神殿,一个埃罗尼特人类进步中心,一座巴哈伊教寺庙,一座清真寺,一座犹太教堂,一座天主教堂,一座亚美尼亚教堂,一座奥科神龛,和一座小乘佛教寺庙.
伊索贝尔在上班路上去了教堂.
她从小就信天主教,她母亲的家族本来是移民到菲律宾的中国人,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时期,再次接受了这个宗教.
然而在寂静的宽敞教堂中,在蜡烛的味道里,在昏暗的光线和彩色玻璃中,以及在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痛苦表情中,她并不能找到安慰.
教堂禁止这样,她想着,突然害怕起来.
教堂的宁静似乎很沉重,空气也凝滞了.
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在看着她,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她猛地转身.
她没有看路,朝外面走去,差点撞到了派奇修士.
"孩子,你在颤抖.
"R·派奇说道,声音里满是怜惜.
她对R·派奇了解不多.
在她一生中,这个机器人一直是中央星站(包括航天港和这片街区)的固定装置,如果有男孩出生了,他也兼任犹太居民的割礼执行人.
"我没事,真的.
"伊索贝尔说.
机器人用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她.
"机器人"在有词性区分的希伯来语中是男性.
多数机器人的外形不具备生殖器或胸部,呈现出模糊的男性外观.
他们可以算是某种错误.
很久没人制造机器人了.
他们是一个缺失的环节,是人类和"他者"之间一个尴尬的进化步骤.
"你想来一杯茶吗"机器人问,"或者吃点蛋糕据说糖分有助于缓解人类的烦恼.
"不知怎么,R·派奇竟表现出了窘迫.
"我没事,真的.
"伊索贝尔又说了一遍.
接着,她冲动地问道:"你相信吗……机器人能不能……我是想说……"她支支吾吾.
机器人用他苍老而呆板的脸注视着她.
他一边的脸颊上爬着一道锈迹,从左眼延伸到嘴角.
"你可以问我任何事情.
"机器人温柔地说.
伊索贝尔琢磨着,是什么样的死人的声音合成出了机器人的声音.
"机器人能感觉到爱吗"她说.
机器人的嘴动了动,也许是想表达一个微笑.
"除了爱,我们什么都感觉不到.
"机器人说.
"怎么可能你们怎么……你们是怎么感觉的"她几乎喊了出来.
但这是在第三级,没人注意.
"我们被赋予了人格.
"R·派奇温柔地答道,"我们被设计成人,被给予了肉体性和感官.
这是铁皮人的负担.
"他的声音有些悲伤,"你知道那首诗吗""不知道.
"伊索贝尔说,然后又问道,"那么……'他者'呢"机器人摇摇头.
"谁知道.
"他说,"我们无法想象作为一个纯粹的数字实体存在而不知道肉体的感觉.
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找寻摆脱物理存在的方法,找寻去天堂的途径,同时我们知道它并不存在,天堂一定是构造出来的,世界是经过修复的……但是你想问我的究竟是什么呢,伊莲娜的女儿伊索贝尔""我不知道.
"她低声说,察觉到自己的脸湿了.
"教堂……"她的头朝着他们身后的教堂微微动了动.
机器人点点头,仿佛听懂了一样.
"年轻的情感真强烈.
"机器人说,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害怕,伊索贝尔.
让自己去爱吧.
""我不知道.
"伊索贝尔说,"我不知道.
""等一等……"但她已经从派奇修士身边走开了.
她眨着眼,把泪水逼回去.
她不知道眼泪是哪里来的.
她离开了,她上班要迟到了.
今晚,她想着.
今晚,在屋檐下.
她抹去泪水.
黄昏时分,中央星站迎来了凉爽的时刻.
琼斯妈妈的小酒吧里,蜡烛点亮了.
路对面的无名瓦努阿图集会室在准备晚上的卡瓦酒,它有着浓烈的泥土气息——根茎去皮切碎,肉绞碎,加水混合,反复挤压,直到释放出它的精华,植物中的卡瓦内酯.
这气味在这片街区最核心的街道上弥漫.
绿地上,机械人挤在一起,围着一个烧着火的桶.
火焰映照着他们的脸庞,那是金属和人类的粗糙混合体,是消逝已久的战争留下来的活着的残骸.
他们在彼此间用那种神奇的战时意第绪语对话,那是某个好心的军队开发人员在他们身上铭刻的印记,是一种没有人再使用的缄默的秘密语言.
中央星站里,乘客吃饭、喝酒、玩耍、工作、等待,有来自月球的商人,来地球跟团度假的火星中国人,来自小行星带基布兹的犹太人.
对于喧闹的人类而言,地球早已不够用了,然而它仍然是宇宙的中心,行星、卫星和栖息地围绕着它,亚里士多德的世界模型取代了曾经胜利的哥白尼.
在第三级,伊索贝尔窝在她的舱里,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同时存在于现实空间和同样真实的阿什凯隆公会虚拟宇宙……在那里,她是伊索贝尔·周,这艘"九尾猫"号的船长.
这是一艘有上千年历史的星际飞船,在每个宇宙周期都会升级重塑.
伊索贝尔是打捞作业的船长和指挥官,负责捕捉珍贵的游戏世界文物在交易大会上出售……"绕轨黑贝蒂"是阿什凯隆公会的宇宙奇点,一个灭亡的外星人种族在这里留下了神秘的废墟,化作破碎的岩石漂浮在太空中,成为曾经辉煌的银河帝国的无空气小行星群……在那里,成功地转换为食物和水,在这里出租……但是什么是这里,什么是那里……薛定谔状态的伊索贝尔身处现实和虚拟中,或者说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和他们所说的唯一宇宙中.
她工作着.
夜幕笼罩了中央星站.
街区周围的灯亮了,漂浮的球体投射出喜庆的光晕.
夜晚是中央星站恢复活力的时候……开阔的集市里,花商为白天的生意打包,男孩柯兰吉独自玩着地上的花茎、枯萎的深色月球玫瑰和水培植物,没有人接近他,这个男孩太怪异了……周围的人用小行星混合语交谈,而他在玩耍,让花茎立起来在他面前跳舞,让黑玫瑰花头开开合合,在男孩面前跳着沉默而笨拙的舞.
这个男孩会法术,他会黑魔法,他会量子诅咒.
"对话"在他的四周流动,商贩有的白天关门有的夜晚开门,集市里不停换人,从来没有关闭过,人们在货摊下睡觉,或者吃晚餐,食品摊散发着各种味道:油炸鱼、醋泡的辣椒、油炸黄豆和大蒜、小茴香和姜黄、因为像红颜料而得名漆树的紫红色粉末.
男孩像其他男孩一样玩耍.
花朵无声地舞蹈.
——侬正去哪里(你要去哪里)——吾正回去家.
(我要回家.
)——侬不停小会儿,喝小点啤酒(你不停下来喝一小杯啤酒吗)他们笑了.
然后……——系,我停小会儿.
(好,我可以停下来待一会儿.
)无数的资讯频道播放着音乐,当然也有现场演奏.
一个来自泰国的人妖背包客抱着一把老民谣吉他弹唱,而路边有个触手类瘾君子在几只鼓上击打节奏,实时增加失真音效并播出来,把一个小声音编进了"对话"无止境的复合模式中.
——吾好喜侬!
(我爱你)——噢,侬酒了!
(你喝醉了!
)又是笑声,然后是一个吻,这两个男人手拉手一起离开了……——有天吾要去太空,吾要去睇全部的星星.
(总有一天我要去太空,我要去看遍所有的星星.
)——侬诡怪了!
(你疯了!
)大笑声传来,有人从虚拟世界中掉出来,眨着惺忪睡眼,让自己重新适应,有人在烤架上给鱼翻了个面,有人打哈欠,有人笑,突然有人打架,情侣碰面,月亮在地平线上升起,移动的蜘蛛的影子在月球的表面摇曳.
在屋檐下.
在屋檐下.
那里总是很干燥,那里总是很黑暗,在屋檐下.
那儿,在中央星站的屋檐下,在这个宏伟建筑的四周,是一片缓冲地带,是航天港和街区之间的分隔区.
你可以在中央星站买到任何东西,你在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则可以在阴影里找到.
伊索贝尔完成了工作,她回到了"唯一宇宙",把船长身份、飞船和船员留在身后,爬出舱体,站了起来.
她耳朵里听到了血液的声音,当她触摸手腕的时候,她能感觉血液在那里跳跃.
心脏自身的需求,提醒着我们,我们是人类,脆弱且无力.
她穿过两层楼之间的工作隧道,从港口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面朝基布兹·加鲁约路和老中转站.
那里静悄悄的,很昏暗,商店寥寥无几.
这里曾经有一家不符合犹太教法律的猪肉店、一间书籍装订厂和几个仓库,很早就搬走了,现在变成了隔音俱乐部、基因诊所和综合商场.
她在港口的阴影中等待着,紧挨着墙壁,它们很暖和.
车站总是生机勃勃,热乎乎的,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她等待着,嵌入脑部的节点扫描着入侵者、数字签名和热门信息以及动态信息……伊索贝尔是中央星站的女孩,她可以照顾好自己.
她有一把刀.
她很谨慎,但并不害怕阴影.
她等待着,等着他来.
"你还是等了.
"她贴在他身上.
他很温暖,她不知道他身上哪些是金属部分,哪些是属于自己的组织.
他说:"你还是来了.
"语气中带着惊奇.
"我必须来.
我一定要再见到你.
""我很害怕.
"他的声音近乎低语.
他用手摸着她的脸,她扭过头,吻他的手,尝到血一般的锈的味道.
"我们是乞讨者.
"他说,"我这类人.
我们是坏掉的机器.
"她望着他,这个老旧的被遗弃的战士.
她知道他经历过死亡和重造,把人类的心智组装到支离的躯体中,然后送去打仗,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死亡.
如今他依靠废料生存,依赖别人的善心生存……机械人.
这个古老的词,原意是工人.
但这个词说出来就像一个诅咒.
她凝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几乎跟人类一样.
"我不记得了.
"他说,"我不记得我以前是谁.
""但你是……你仍然……就是你!
"她像突然间找到了真理一样说道,然后笑了,又笑又乐忘乎所以.
他俯下身,吻她,一开始很轻柔,接着越来越用力.
他们共同的需求使他们结合在一起,联结在一起,仿佛一个人类和一个他者紧紧相连.
他用陌生而老旧的战时意第绪语说:"我爱你.
"她用小行星混合语回答:"我爱你.
"他的手指摸着她的脸,温热的金属质感,他散发着机油、汽油和人类汗水的气味.
她紧紧抱着他,靠在中央星站的墙上,躲在阴影中.
这时,一架飞机出现在头顶的高空,闪烁着灯光,它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着陆.
03THESMELLOFORANGEGROVES橙树林的味道在上方高处的楼顶,鲍里斯醒了.
他好像看到了车站雨棚下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分开了,但他的心思在别处.
遇见米丽娅姆感觉很奇怪;她变了,却又没变.
她一定知道自己回来的原因,但她没有刺探,而是让他自己面对秘密的伤痛.
房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自动折叠着,还在沉睡,但是不安地骚动起来,好像它们能够感知太阳即将出现.
这栋建筑的居民,他父亲的邻居们,多年来用黏土、铝和木头花盆种植、扩展了各种花草,遍布房顶,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高空植物园.
这里很安静,此刻还很凉爽.
他热爱迟开的茉莉的香味,它顺着建筑的墙壁顽强地向上爬,弥散到围绕中央星站的整个老区.
他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缓缓地、略带犹豫地吐出来,望着航天港的灯光,以及在天空中划下宝石般飞行痕迹的移动的星星.
他爱这个地方、这座城市的气息.
西边大海的味道,盐分和开阔水域、海藻和焦油、美黑乳液和人群的浓郁味道.
爱那从窗户中渗出来的制冷空气的味道,在手指间搓揉罗勒叶的味道,爱那从街道上飘上来的烤肉卷混合醉人香料的味道,爱特拉维夫或雅法城区外远方已经消失的橙树林的味道.
曾经那里全是橙树林.
他凝视着老区,这里油漆斑驳,老式苏维埃建筑盒子一般的公寓楼群和华丽的20世纪初期包豪斯建筑挤在一起,房子建得像飞船,有着长长曲线的优雅阳台,小圆窗户,以及甲板一样的平房顶,就像他曾经站过的地方……老房子中间混杂了较新的建筑,那是火星式的公共房屋,带有升降机的滑槽,内部分割成小房间,房间里进一步分割,很多房间没有窗户……洗好的衣物仿佛在晾衣绳和窗户上挂了几百年,褪色的衬衫和短裤被风吹得轻轻摇摆.
灯笼漂浮在下面的街道,愈加黯淡.
鲍里斯意识到夜色正在隐退,他看见天际出现了一抹红色和粉色,于是他知道,太阳要出来了.
他整夜都在为父亲祷告.
弗拉德·钟,是卫威·钟(中文叫钟卫威)和娘家姓拉比诺维奇的尤利娅·钟的儿子.
按照家族的传统,鲍里斯也起了一个俄罗斯名字.
在另一项家族传统里,他被给了第二个名字,一个犹太名字.
他苦笑着,回想着这些事.
鲍里斯·阿哈龙·钟,三段共同的、古老的历史遗产和分量压在他瘦弱的、不再年轻的肩膀上.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夜晚.
曾经那里全是橙树林……他深吸一口气,老沥青和内燃机废气的味道,如今也像橙树林一样消失了,但是不知为何,一种记忆中的味道仍在徘徊.
他试图将它抛在脑后.
家族的回忆,他们有时称之为"钟家的诅咒",也是他们所说的"卫威的愚蠢".
他仍然记得.
他当然会记得.
很久以前的一天,那时鲍里斯·阿哈龙·钟还没有诞生,自我循环还没有形成……那是在雅法,在海港上方山顶的老城里.
"他者"之家.
钟卫威骑车上山,热得汗流浃背.
老城和阿亚米狭窄蜿蜒的小道让他困惑,而阿亚米最终改造了自己的老街.
卫威谙熟这片地区的冲突.
阿拉伯人和犹太人都想要这一片土地,所以他们开战.
卫威理解土地的意义,也明白人们是多么愿意为之慷慨赴死.
但他也知道土地的概念已经变了.
如今的土地不再完全是实体的概念,更多的是思想上的.
最近,他把自己的一部分钱投资给了阿什凯隆公会游戏世界的整个行星系统.
很快他就会有孩子——尤利娅已经进入了孕晚期——然后会有孙辈,曾孙辈,然后一代代传下去.
他们会记得祖先卫威.
他们会感谢他所做的事情,感谢现实和虚拟两个世界中的房地产,感谢他眼下期盼的东西.
他,钟卫威,将在这片分裂的土地上,开启一个王朝.
因为他了解最基本的方面,只有他看到了中央星站这片外围飞地的重要性.
北边是犹太人(他的孩子也会成为犹太人,想到这个他就觉得怪异和苦恼),南边是阿拉伯人,他们如今都回来了,改造了阿亚米和梅那什雅,建造新雅法,一座用钢铁、石头和玻璃筑成的高耸入云的城市.
北部城市分成了阿卡和海法.
在沙漠中萌芽的新城,分为了内盖夫和阿拉瓦.
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犹太人,都需要移民、外来工人还有泰国人、菲律宾人、中国人、索马里人和尼日利亚人.
而他们也需要位于两地之间的缓冲区,这便是老南特拉维夫的中央星站.
这是一个贫穷的地方,一个动乱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有阈限的空间.
一座边缘城市.
而他会把它变成自己的家.
他的家,他孩子的家,他孩子的孩子的家.
至少,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懂得家庭.
在这方面他们很像中国人.
盎格鲁人的核心家庭[1]截然不同,他们关系紧张,全都各自独立生活……卫威发誓,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的孩子身上.
他停在了山顶上,用特意保留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
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到处都是建筑的声音.
一群分散的建筑工人在建造那群房屋,其中有一幢有他的参与.
小个子越南人、高个的尼日利亚人和苍白而结实的特兰西瓦尼亚人,通过打手势、小行星混合语(那个时候还没有普及应用)和他们节点间的自动翻译进行交流.
卫威独自穿上外骨骼衣服,用蜘蛛脚爬上塔楼,望着远处下方的城市,眺望远方的海和遥远的船只……但是今天是他的休息日.
他存了一点钱,每个月都寄回一些到他成都的家中,有些留给自己在这里养逐渐壮大的家.
剩下的,是为了有求于"他者".
他把手帕整齐地叠好收起来,沿着道路推着自行车,走进了曾经属于老雅法城的小巷迷宫.
那里仍然留有一座古埃及堡垒的遗迹,这扇大门在一个世纪以前就被改造过.
一棵仍然拴着链子的橙子树,被当作艺术装置种在墙壁的阴影下,种在一个沉重的蛋形石篮子里.
卫威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直到最终抵达"圣人"的居所.
鲍里斯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他感到筋疲力尽.
他一晚上都陪着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弗拉德几乎再也不睡觉了.
他在扶手椅里坐了四个小时,这件东西破旧不堪,到处是洞洞眼眼,是他在多年前的某一天(鲍里斯记得清清楚楚)费了大力气,很得意地从雅法的跳蚤市场上拉回来的.
弗拉德的双手在空气中比画着,移动、重新排列着看不见的物体.
他不让鲍里斯接入自己的视觉信息.
他几乎不再交流了.
鲍里斯猜想那些物体是弗拉德试图用某种方式重新组合在一起的记忆.
但他并不能确定.
和卫威一样,弗拉德也曾是一名建筑工人.
他曾是中央星站建造者中的一员,攀爬在未完成的庞大建筑上.
这座航天港如今自成一体,是一个特拉维夫和雅法都无法声称拥有完全所有权的微型商业国.
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人类的寿命更长,但心灵还和以前一样会衰老,弗拉德的内心就比他的身体要苍老.
楼顶上的鲍里斯走到了门边的角落里.
一棵微型棕榈树给这里遮荫,而此刻,太阳能板张开来,伸展出精巧的翅膀,这样能更好地捕捉上升的太阳,并为植物提供阴凉和遮蔽.
很久以前,居民协会在那里安装了一张公用桌子和一套茶具,每个星期都有一个公寓轮流提供茶、咖啡和糖.
鲍里斯从旁边的盆栽薄荷轻轻地摘下几片叶子,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烧开的水倒进茶杯里的声音使人感到安慰,薄荷的气味洋溢在空气中,新鲜而清新,使他逐渐清醒.
薄荷冲泡开来,他端着杯子走回房顶边缘.
他俯瞰下方,从未真正沉睡过的中央星站正在喧嚣地醒来.
他小口喝着茶,想起了"圣人".
"圣人"曾经叫作科恩,传闻说她是"他者"的圣科恩的亲戚,不过没人能确证.
如今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事.
她在老城里居住了三代,跟她的"他者"一起,独居在那幢昏暗、幽静的石头房子里.
那个"他者"的名字,或者说是识别标签,无人知晓,这在"他者"中并不稀奇.
且不论可能的亲戚关系,在那石头房子外面立着一个圣科恩的神龛.
它毫不起眼,上面摆着几件金色的随机物品和老旧残破的电路之类的玩意儿,还立着时刻燃烧着的蜡烛.
走到门前的时候,卫威在神龛前停留了片刻,点燃了一支蜡烛,摆上了一件祭品,那是一块从山下的跳蚤市场花大价钱买来的废弃的旧时电脑芯片.
帮助我完成今天的目标吧,他在心里默念,帮助我统一我的家庭,让他们在我死后共享我的心灵.
老城里没有风,但石头墙散发出令人安慰的凉意.
最近才安装了节点的卫威,敲了敲门.
片刻过后,门开了.
他走了进去.
鲍里斯记得,那一瞬间,是静止的,矛盾的是,同时也是变化的是突然而莫名的视角转变.
祖父的记忆在心中闪耀.
卫威整个人的姿态就像一个未知土地上的探险者,用触摸和本能感知着他的道路.
他并不是带着节点长大的,他觉得很难跟上"对话",而现代人类只要离开这种人与机器的无止境的信息交流,就会觉得又聋又瞎.
不过,他是一个能够本能地感知到未来的男人,如同蛹能够感知到成年.
他知道他的孩子将不一样,而到了他们的孩子又会不一样,但他同样知道,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钟卫威.
"圣人说.
卫威鞠躬.
圣人出乎意料的年轻,至少看起来很年轻.
她有着黑色的短发、平凡的五官、苍白的皮肤,拇指上戴着一个金色的义体,这让措手不及的卫威颤抖起来:那是她的"他者".
"我请求恩惠.
"卫威说.
他犹豫着,然后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巧克力.
"他说.
不知是否只是他的想象,他仿佛看到圣人笑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对话"在消止.
圣人从他手上拿走盒子,打开来,小心翼翼地选中一块,放进嘴里.
她若有所思地咀嚼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表示同意.
卫威再次鞠躬.
"请.
"圣人说,"坐吧.
"卫威坐下来.
椅子背很高,又老又破.
从跳蚤市场来的,他想.
一想到圣人像人类一样在集市上买东西,就觉得奇怪.
但她当然是人类.
这个想法本该让他轻松一些,但不知为何并没有.
这时,圣人的眼睛微微变了色,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然不同,比原先的要粗粝,略显低沉.
卫威再次咽了一下口水.
"你想问我们要什么,钟卫威"现在是她的"他者"在说话.
"他者",人体上的护驾者,与圣人结合在一起,那个金拇指里有量子处理器在运行……卫威鼓起勇气,说:"我想要一座桥.
""他者"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一座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桥.
"卫威说,"一种……连续性.
""永生.
""他者"说.
它叹气.
它举起手,挠了挠脸颊,金拇指抓进女人苍白的肌肤里.
"人类想要的一切就是永生.
"卫威摇摇头,却无法否认.
一想到死亡、死去,他就害怕.
他知道,他缺少信仰.
很多人有信仰,信仰是维持人性的东西.
不论是投胎转世,还是他们称为"转译"的虚拟上传,都是一样的,它们需要一种他没有的信仰,尽管他为之渴望.
他知道,当他死去,一切到此为止.
带有钟卫威识别标签的自我循环将不复存在,简简单单,不起波澜,而宇宙会一如往常地继续.
思考一个人的微不足道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对人类的自我循环来说,它们是宇宙的焦点,一切事情都围绕这个目的运转.
现实是主观的.
然而这只是一个幻觉,就像"自我"一样,人的性格是复合机器从由人脑灰质中半独立运作的精妙网络的亿万神经元编译而成的.
机器增强了它,但无法永远维持它的存在.
所以:是的,钟卫威想.
他追寻的是一种虚无的东西,但也是一种实际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想要我的孩子记得我.
"鲍里斯望着中央星站.
太阳正从航天港后面升起,下面的机械人移动到位,张开毯子和粗糙的手写标语,乞求别人施舍备用零件、汽油或者伏特加.
他看到了机器人教堂的R·派奇修士在挨个访问机械人.
教堂试图照料这些机械人,就跟它照料一小群人类一样.
机器人是人类和"他者"之间一个奇怪的缺失的联系,两个世界都容不下.
他们是用肉体、身体塑造出来的数字生物,他们中有很多出于自己奇怪的信仰而拒绝上传……鲍里斯从小就记得派奇修士.
鲍里斯和他父亲的割礼,都是由他完成的.
"谁是犹太人"[2]的问题不仅关乎钟家人,也关乎机器人,并且在很久之前就解决了.
鲍里斯从母亲那方获得了一些卫威时代以前的零碎记忆——耶路撒冷的抗议运动,马特·科恩的实验室,以及首批原始的育种场,在那里数字实体在无尽的进化周期中演变:国王乔治街上的大规模示威游行,挥舞的标牌上写着"拒绝奴役!
""摧毁集中营!
"等等.
一大群愤怒的人类聚集到一起,抗议在锁定的网络中对第一批脆弱的"他者"进行感官奴役.
马特·科恩的实验室被包围,他那群鱼龙混杂的科学家在定居之前从一个又一个的国家里被赶出来,最终,来到了耶路撒冷……如今他们把他唤作"他者"的圣科恩.
鲍里斯把茶杯举到嘴边,发现空了.
他放下杯子,揉了揉眼睛.
他应该睡一觉的.
他已不再年轻,再也无法不睡觉而依靠兴奋剂和躁动的青春能量度日.
曾经,他和米丽娅姆就躲在这个屋顶上,拥抱彼此,许下即使在那时也深知自己无法恪守的承诺……他现在想着她,试图捕捉她沿着大街走到小酒吧的身影.
想念她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如此疼痛,就像,就像一个男孩一样.
他并不是为她回来的,但是在他心里的某处,一定有这个念头……他的脖子后面,增强元轻柔地呼吸.
那是在汤圆城的阿拉法特大道后街上,一家由一个第三代火星中国人经营的无名诊所里,那位王先生给他装的.
增强元据说是从微细菌火星生命形式的化石遗迹中孕育出来的,但是没人知道是否真的如此.
拥有增强元的感觉很奇怪.
它是一个寄生体,它以鲍里斯为食,它抵在他的脖子后面发出脉动,现在是他的一部分,变成又一个附属器官,给他提供外星人的思想、外星人的情感,同时吸收着鲍里斯的人类视角,并进行微妙的转变,就好像穿过万花筒观察你的想法.
他把手压在增强元上,感受它温暖的、意外粗糙的表面.
它在他的手指下挪动,温柔地呼吸.
有时候增强元会合成奇怪的物质,它们像毒品一样在鲍里斯的系统里运作,让他措手不及.
还有的时候,它会转换视角,甚至和鲍里斯的节点互动.
节点是他大脑的数字网络组成部分,在出生后不久就安装了,没有这个东西,情况会比失明、失聪还要可怕:你会与"对话"断连.
他自己曾经试过逃跑.
他脱离了家,脱离了卫威的记忆,或者说,尝试过一阵子.
他来到中央星站,乘电梯到最顶上,然后继续往上走.
他离开了地球,飞出轨道,去往火星和小行星带,去到上面和外面,但那些记忆跟随着他.
卫威的桥,永远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我希望我的记忆能在我死后永存.
""所有人类都想这样.
""他者"说.
"我希望……"他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希望我的家人能记住.
"他说,"能从过去中学到东西,给未来做规划.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拥有我的记忆,而他们的记忆也能够传承下去.
我想要我的孙辈、他们的孙辈以及其他后代,一代一代人,在未来都能记住此刻.
""你将如愿以偿.
""他者"说.
确实已经如愿以偿,鲍里斯想.
那记忆非常清晰地存在于他的思维中,像一颗悬挂的露珠,完美而永恒.
卫威得到了他渴求的东西,他的记忆如今也变成了鲍里斯的,同样变成了弗拉德的,以及他的祖母尤利娅的,他的母亲的,还有其他所有人的——表亲、侄女、叔叔、侄子、阿姨,所有人都共享了钟家的中央记忆库,每个人都能够瞬间沉浸到记忆的深潭中,沉浸到过去的海洋里.
"卫威的愚蠢",在家人间他们仍然这样称呼此事.
它起作用的方式很奇特,有时候甚至在距离很远的地方.
当他在谷神星的生育诊所工作时,或者走在火星汤圆城的大街上时,他的头脑中会突然出现一段记忆,一段新的记忆.
那是奥科萨娜堂妹第一次分娩,生下了小彦的记忆,痛苦和欢乐混合着杂念:有没有人喂狗的担忧,助产妇说着"用力!
用力"的声音,汗水的气味,监视器的哔哔声,门外人压低的交谈声,以及婴儿从她身体里缓缓出来的难以描述的感觉……他放下茶杯.
下面的中央星站已经醒来,街区的小摊摆上了新鲜的农产品,集市喧闹,烤架上缓缓转动的烤鸡和熏烟散发出气味,上学的孩子们吵吵嚷嚷……他想起了米丽娅姆,想起世界还年轻时他们曾如何相爱,用他们儿时的母语希伯来语互诉衷肠,但却被迫分离,不是因为洪水或战争,而是因为简简单单的生活,以及它对人们造成的影响.
鲍里斯曾在中央星站的生育诊所工作,但这里有太多的记忆,幽灵一般的记忆.
最终他反抗了,走进了中央星站,然后去了轨道,去了被称作"大门"的地方,然后从那里,第一次抵达了月球港.
那时他很年轻,他想要冒险.
他尝试过逃离.
月球港、谷神星、汤圆城……但是记忆追随着他,而其中最糟糕的是他父亲的记忆.
它们穿过无休止的"对话"流追逐着他,压缩的记忆从一个镜像弹到另一个,以光速穿越空间,于是它们在这里的地球上记得他,正如同他在那里记得它们,而最终,记忆的分量如此之重,他不得不回来.
事情发生时,他已经回到了月球港.
他正在刷牙,注视着自己的脸.
不年轻,也不老,一张足够平凡的脸:中国人的眼睛,斯拉夫人的五官,头发有一点稀疏.
当记忆袭来,淹没他整个人时,他手里的牙刷掉了下来.
那不是他父亲的记忆,是他外甥彦的,崭新的记忆:弗拉德坐在公寓中的椅子里.
父亲比鲍里斯记忆里的更老,也更瘦.
某些东西穿越空间而来,使他隐隐痛苦,让他的胸口疼痛得发紧——那是父亲眼中阴云密布的神色.
弗拉德一言不发地坐着,对来探望他的外甥或者其他人不理不睬.
他坐在那里,双手在空中挥动,移动、排列着谁也看不见的物体.
"鲍里斯!
""彦.
"他的外甥露出羞涩的笑容.
"没想到你是真实的人.
"时间的延迟,地月之间的信息往返,节点对节点.
"你长大了.
""啊,是啊……"彦在中央星站工作.
他们在第五级的一个实验室制造病毒广告,那是一种在人与人之间转移的空气传播型微观媒介,它们在中央星站这样环境密闭的空调系统里茁壮生长,为量身定做的订单而编译,是一种与节点设备互动的有机体,全部叫嚣着"买买买".
他正和一个叫尤苏夫的男孩交往,但他们正在经历一段困难的时期.
"是你父亲.
""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
"直言不讳一定让彦很难受.
鲍里斯等待着,沉默吞噬着带宽,沉默充斥着地月之间的信息反馈.
"你们带他看医生了吗""你知道我们带他去了.
""然后""他们也不知道.
"两个人沉默了.
沉默以光速在空间里穿行.
"回家吧,鲍里斯.
"彦说.
鲍里斯惊异于这个男孩子的成长,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但他非常清晰地记得他的一生.
回家吧.
就在这天,他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家当,在阿姆斯特朗大道的天秤座酒店办理了退房,乘坐穿梭机去了月球轨道,在那儿坐船去了"大门",然后一路往下,最终,回到了中央星站.
记忆像癌细胞一样生长.
鲍里斯是个医生,他亲眼看过卫威的桥,那个奇特的半有机生物把自己编译进钟家人的大脑皮层和他们的大脑灰质中,与他们的节点互连,成长.
那是外星物质奇特而微妙的螺旋体,一种演变了的技术,是被禁止的"他者".
它在他父亲的头脑中生长过度,不知怎么就超出了控制,像癌症一样发展.
弗拉德因为那些记忆而动弹不得.
鲍里斯心存猜想,但无从得知,正如他不知道卫威为了这个恩惠付出了什么代价,他身上被拿走了什么样可怕的报酬.
那段记忆,也只有那一段,被清空了.
只有"他者"说着:"你将如愿以偿.
"接着,就到了下一刻,卫威站在外面,大门紧闭,他眨着眼,兀立于古老的石墙间,疑惑着恩惠是否已经奏效.
曾经那里全是橙树林……他记得,当他回到地球,走出中央星站的大门,感受到令人迷惑和不适的重力,走进外面炎热潮湿的空气时,他想到了橙树林.
他站在屋檐下,深呼吸,重力把他往下拉,但他毫不在意.
这味道闻起来和他记忆中的一样,而那些无论消失与否的橙子,仍然在那里.
那是本地种植的著名的雅法橙,彼时一切都不存在,没有特拉维夫,没有中央星站,全都是橙树林、沙漠和大海……他穿过马路,他的双腿拥有自己的记忆,带领着他从中央星站宏伟的大门穿过马路去向步行街,老街区的中心.
这里比他记忆中的要小得多,对孩子而言,它曾是一个世界,而如今它缩小了……这里人山人海.
太阳能三轮车在马路上吵闹,游客呆滞地张望,一个记忆录制师在检查她的信息数据,与此同时,她看到、感觉到、闻到的所有东西都在网络上直播,对鲍里斯的一瞥也传播到了太阳系数百万漠不关心的观众那里……这里有扒手,有四处留意的无聊的中央星站保安,有缺了一只眼、胸口有严重锈块的乞讨的机械人,有穿着深色衣服在炎热中汗流浃背的摩门教徒散发传单,而马路另一边的埃罗尼特人也在做同样的事……薄薄的雨,落了下来.
附近的集市传来商人的叫喊,他们保证自己的石榴、蜜瓜、葡萄和香蕉最新鲜.
前面的咖啡馆里,一位老人在下西洋双陆棋……R·派奇在混乱中缓缓行走.
在喧嚣的汗津津的人群里,这个机器人就像一块平静的绿洲……他看着,嗅着,听着,回忆着,如此专注,以至于一开始都没有看到路对面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直到他差点撞到他们……米丽娅姆,和那个男孩.
此刻他想去找她.
世界苏醒了,鲍里斯独自一人在老公寓楼的屋顶上.
他孤独而自由,除了那些回忆萦绕心头.
他看到了年迈的旧货商易卜拉欣驾着马车从下面的街道走过.
人们曾经称呼他为"弃物之王",鲍里斯诧异的是他还健在.
一个男孩坐在他边上,那是一个和柯兰吉没什么两样的男孩.
他们温顺的马儿沿道路拉着车,鲍里斯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从视野中消失.
他们不知道该把父亲怎么办.
他记得,曾经,他小的时候,父亲握着他的手.
那时候弗拉德看起来是那么高大,那么胸有成竹,充满活力.
那天他们去了海滩.
那是一个夏日.
在梅那什雅,犹太人、阿拉伯人和菲律宾人混杂在一起.
穆斯林妇女穿着深色的长袍,孩子们穿着睡衣奔跑尖叫;特拉维夫女孩穿着比基尼,静静地享受日光浴;有人抽着大麻烟,强烈的味道在海风中飘荡;旧货商易卜拉欣也在那里,和他的马(那时候是另一匹)穿过马路;塔上的救生员用三种语言大声指示:"待在标记区域里!
有人丢了孩子吗请现在到救生员这里来!
你,那个划船的,到特拉维夫港去,离开游泳区!
"他的话消逝在嘈杂中;有人停下了车,立体声音响传出高分贝的节奏;索马里难民在公共散步区的绿地上烧烤;一个脏辫白人男子在弹吉他.
弗拉德拉着鲍里斯的手,走进水中.
父亲强壮而可靠,鲍里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父亲都会永远保护他.
[1]只包括父母和子女的家庭.
[2]是一个关于犹太人民族鉴定和自我身份认同及归属的重要问题.
这一问题通常基于文化、宗教、系谱学(血缘和家族)等几个维度进行讨论.
04THELORDOFDISCARDEDTHINGS弃物之王那个时候,雅法和中央星站同以往一样,还有很多旧货商,他们中的老大就是易卜拉欣,他有时候被称作"弃物之王".
那个时候,雅法还有很多旧货商.
那时总是有醉醺醺的吉卜赛人,有些是犹太人,有些是阿拉伯人,还有些别的地方的人.
你一定听说过"弥赛亚之死".
在事件发生后不久,历史学家埃莱兹拉(他是米丽娅姆·埃莱兹拉的祖先,和果尔达·梅厄机器人一起游历到远古的"不存在的火星",改变了一个行星的命运)就此事写道:"那是一个激情和动荡的年代,仇恨与和平的年代,弥赛亚的出现及其之后的处决几乎是偶然的.
"你一定千百次看到他走近.
他出现在游客照片和无数信息的背景中,永远在背景中.
最先看到的是运货马车:一块由顺来的老式汽车的四轮支撑的平板.
在雅法的垃圾场,内燃机时代的车辆数量剧增,它们堆起的高塔形成了一座垃圾小镇,这座城市的可怜人就藏身其中.
马车由一两匹城里养育的马牵拉.
这些巴勒斯坦马,毛色呈现不搭调的灰白色,有混合血统,是高贵的阿拉伯品种的远亲.
它们个头小,壮实且温和,拖着满载破旧玩意的车子,毫无怨言,周末的时候被系上铃铛,穿上五彩的服饰,在海边的公共散步区有偿驮孩童.
旧货商,就如他们年代的古老港口的搬运工,会有小团体,那是一个由统治者组成的秘密委员会,一个根据年龄和阅历选出来的军团,其中最突出的成员便是易卜拉欣.
谁是易卜拉欣,他是怎么来到地中海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边的雅法城的事实是,没人知道.
他一直都在那里.
他是过去和未来的"弃物之王".
传闻说他的"他者"与山上"圣人"的"他者"是亲戚,因为易卜拉欣也"结合"了,他的拇指是个金色的义体,那是一个与他的节点相连的"他者",人类和数字化的头脑合为一体.
没人知道"他者"的名字.
也许两个都叫易卜拉欣.
他的线路很少改变:顺着老城阿亚米狭窄的巷子一直走,石头房子俯瞰大海和港口,远离回归者的新兴高楼,从山上往下走到古老的钟塔,沿着萨拉米路,边走边喊:"卖旧货啦!
卖旧货啦!
"车上堆着破烂,都是一些有几百年历史的废弃物.
人们知道易卜拉欣需要等待.
破损污脏的床垫,断腿的桌子,在某些逝去的无名年代流行过的、在中国大量生产的古老落地大座钟.
废弃的机器人,在很久以前的某场战争中使用过的越南战斗人偶.
绘画,模塑,树叶一样脱落了的书页.
大型鱼类冷冻机组的引擎.
褪色的土耳其地毯.
有次,他找到了一个男孩.
他在卖货的路上发现了这个小家伙.
那天很早,太阳刚刚升起.
易卜拉欣已经沿着萨拉米路往上走,回到了中央星站.
高空的住宅植被区在微风中移动.
它们像种子一样在中央星站周围萌发.
它们在老区的郊外,沿着老旧的特拉维夫废弃公路生长,环绕着航天港高耸入云的宏伟结构.
这些房子像树一样生长,开花.
住宅植被的种子以雨水和阳光为养分,扎根于沙地,冲破年代久远的沥青.
住宅植被区是季节性的,不稳定.
墙壁、门窗都是长出来的,半开放的排水管悬挂在空中,竹子管道裸露在外,公寓彼此覆盖穿插,生长得毫无秩序和理性,构成了悬在半空中的人行道、角度疯狂的房子、门不完整的棚子和小屋、眼睛一般的窗户……到了秋天,这片区域就会萎落,房门干枯,窗户慢慢萎缩,管道脱落.
房子像树叶一样坠落到地面,扫路机欢乐地低鸣,吞食曾经构成住宅的枯萎树叶.
那些郊区季节性漂浮的房客来到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踩着,每一步都试探地面能否支撑住自己.
他们越过地平线,紧张地移民到别处,那里的植物生长得更蓬勃,新住宅植被优美繁盛,窗户像果实一样张开……下方的路上堆着废弃的金属和塑料.
易卜拉欣分辨不出那些东西本来是什么,可能是汽车和水瓶构建的废弃雕塑.
在中央星站,艺术就像疯狂的科技一样,蓬勃发展.
它就在边上.
那是个小包裹,在它动弹之前,他都没有注意到.
易卜拉欣谨慎地走过去,中央星站的管理有时候会变得松散.
有时候,在那堆垃圾中,会有蛇、还活着的战斗人偶、带有恶意程序的住宅植被家具、旧枪支弹药以及超级用户创造的具有神秘力量的虚拟宗教工艺品……易卜拉欣走近那个包裹,它发出了动静.
这声音让他呆住了.
是那种声音.
曾经有一只从蒙古走私过来的狼崽,在圈养的时候死了,它发出过那样的声音.
虽然如此,易卜拉欣还是靠过去,看着它.
一个婴儿抬头望着他.
这是一个每天随处可见的寻常婴儿——雅法和中央星站到处都是小孩.
这个孩子,在一个鞋盒里.
易卜拉欣跪在婴儿旁.
这是一个廉价品牌的鞋盒.
婴儿有着闪亮的绿色眼睛,皮肤呈深色,头上没有头发.
易卜拉欣凝视着婴儿.
周围没有人.
婴儿在打嗝.
易卜拉欣向男孩伸出手——那是个男孩子——他小心翼翼的,仍然很谨慎.
中央星站里没人会知道.
男孩的手抬起来碰到了他的手,他比他的年龄要老成.
他好像在握手,他们的手指触碰在一起.
一阵高带宽的数据流向易卜拉欣袭来.
图像充斥了他的脑海——不可思议的东西.
土星光环的景象.
四臂红皮火星重生者在虚拟帝国中的一场战役.
在飞向小行星带的宇宙飞船上,经过小行星区域时,一位拉比[1]在古老的采矿船上一间阴冷的房间中祈祷着.
男孩的触摸包含了"他者"的语言[2].
易卜拉欣的"他者"醒了,说:"这什么……"易卜拉欣的头脑无法承受这样的猛攻.
数据风暴肆虐着,转向了他的"他者",后者在试图处理的时候宕机了……波涛汹涌中,有一个词清晰地浮现出来,让他畏缩——弥赛亚……把你的手拿开!
男孩的轻触俘虏了他.
他挣扎着……婴儿打了个嗝,笑了.
接触中断.
易卜拉欣:你都看到了吗他的"他者"没有回答.
易卜拉欣:他的"他者"终于回话:!
易卜拉欣注视着婴儿.
他的"他者",透过易卜拉欣的眼睛,也在看着.
他们两个的心里都有一个想法:别又来一个.
易卜拉欣本可以拨打求救电话.
警报广播会从他的节点发出,在无边的网络上推送,朝四面八方传播到全城,到这个星球,到周围的人类居住空间,到各个行星、卫星、星环和突围号舰船.
维和机器会像蜘蛛一样生成双重编码的机械犯罪现场调查员,因为这里是缓冲区,中央星站是阿拉伯人的雅法和犹太人的特拉维夫的分割线.
易卜拉欣知道,仅仅是通过瞳色(这颜色是博思的注册商标,被篡改过,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产物了,但仍然受到许可法的严格保护)对男孩DNA的分析,会是领土上的高度加密数字争端.
这个男孩成长在大缸里,是中央星站的特色品.
弥赛亚育种程序"他者"恢复过来,询问道.
"我不知道.
"他说出了声,但是很轻.
男孩咯咯笑.
这样明智吗"你有别的主意"我不喜欢这样.
"交流"在加速,语言替换成图像编码和意象群.
易卜拉欣中断交流,抱起了婴儿.
"这个男孩……"他自言自语着,耶路撒冷的杀戮依旧历历在目,"他值得拥有不同的命运.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们给男孩取名为伊斯梅尔.
他们尽其所能将他抚养大.
易卜拉欣住在位于雅法城边缘、曾经是巴特亚姆犹太郊区的垃圾场.
那里还生活着微型亚智慧机器、机械人、所有无家可归的人和迷路的人.
垃圾场.
弃物之宫.
似乎很适合这个男孩.
就这样,伊斯梅尔说着阿亚米的阿拉伯语和机械人的战时意第绪语长大了.
他会说"太空的语言"——小行星混合语.
他会说邻城的希伯来语.
他长大后,时不时帮易卜拉欣四处兜售.
穿过阿亚米到钟塔,沿着萨拉米路到中央星站……易卜拉欣捡起破损的物品.
他的机械人曾经被丢弃在中央星站的大街上,他把他们捡回来修好,而他们回报他以忠诚,那是他们仅剩的能给的东西.
那些合成体的人偶,用不适配的儿童尺寸的器官拼凑起来,面部画得很粗糙,其中有些是从尸体坑里逃出来的,有些是城市战争中的微型军人.
他们都从很远的工厂大量进口过来,功能耗尽后就被丢弃了.
家庭实验室的儿童爱好者用基因组件和孵化器培育出改造动物.
伊斯梅尔的宠物龙就是一个用加那利群岛的拉戈梅拉巨蜥与消防呼吸器组装改造出的可悲生物.
尽管事实与设想的相反,它身上并无可爱之处,但男孩给它这个可怜的会咳火的玩意起名叫哈穆迪[3].
整个群落都生活在这个广阔的垃圾场,这里有着几百年的埋层,是一个什么都能找到的考古遗址,有着各个时代的遗迹.
这个男孩……有一些让人不安的行为.
他能预测局部天气.
易卜拉欣有时不安地觉得,与其说是预测,不如说是实现.
他睡觉的时候,梦境有时会在他头上变为实体,牛仔和印第安人在空气凝结出的梦幻般的朦胧灰色气泡中互相追逐.
当快速动眼睡眠转为深度睡眠时,梦境便蒸发消散.
他和机器有些相似之处.
他和所有孩子一样,一出生就装了节点.
他没有和"他者"结合,但是有时候,易卜拉欣和他的"他者"能直觉地感受到男孩听得到他们说话.
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他者"说.
易卜拉欣点头.
他们一直站在院子里.
阳光照耀.
在阿亚米的石头房子后面,大海波平如镜,太阳能冲浪者在海风中上下起伏.
还有别的人,"他者"说,那些诞生在中央星站培育缸实验室的孩子.
"我知道.
""我们应该跟'圣人'谈谈.
"易卜拉欣认识她很久了.
他甚至知道她的真名.
没有人生来就是"圣人"……而且他们有血缘关系,就像他们的"他者"一样.
他说:"不.
"易卜拉欣……"不.
"我们在犯错误.
"这些孩子会有所成就的.
迟早会的.
""爸爸!
"男孩朝易卜拉欣跑来,"我今天能跟你一起上车吗""今天不行.
"易卜拉欣说,"明天吧.
"男孩失望地皱起了脸.
"你总是说明天.
"他控诉着.
在这里才安全,"他者"默默地说,在这儿他有保护.
"但他需要和同龄孩子待在一起.
""怎么了,爸爸""没什么,伊斯梅尔.
"易卜拉欣说,"没什么.
"然而并非如此.
那条叫哈穆迪的龙,在几个月后死了.
大家举行了一场葬礼,一场弃物之宫空前盛大的葬礼.
人们为这条龙组织了一个由组装战斗人偶和机械人组成的仪仗队,尽管天气炎热,附近的人都穿着肃穆的衣服出席.
拾荒者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挪走埋藏的珍宝:一辆生锈的自行车、一盒手工雕刻的黑木棋子和一个金属头骨.
小棺材下放的时候,易卜拉欣的朋友,盲人乞丐诺亚,站在他身边.
一个火星重生者、"道"的追随者担任牧师,主持了葬礼.
她流汗的红皮肤在阳光下闪烁,她组织悼念和安慰之词时,四条手臂复杂地舞动着,她说到了时间之帝和他对这份礼物的认可.
伊斯梅尔站在一边,双眼已经流干了泪水.
以宝石作眼睛的盲人乞丐诺亚通过多重节点传输观看了仪式的过程.
著名的记忆录制师皮姆也在场,这场葬礼如同一条线索融入了他一生的"故事".
它传播给了皮姆的订阅者,他们在太阳系中的数量起起落落.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感人而庄严的场合.
"伊斯梅尔身边的男孩是谁"诺亚问.
易卜拉欣看了一眼,说:"什么男孩""那个小小的很安静的.
"诺亚说.
易卜拉欣皱眉.
他的"他者"在他头脑中低语.
易卜拉欣转换了模式,因为视觉可能会被欺骗.
他像诺亚一样通过"对话"观看场景.
他现在能看到那个男孩了,但影像断断续续的.
在某些信息中,他完全不存在,在某些信息中则是一个影子.
诺亚的多层面视角最终给出了完整的形象.
男孩和伊斯梅尔没有说话,但易卜拉欣感觉到他们在快速交流.
男孩有着深蓝色的眼睛.
那眼睛是阿玛尼的.
易卜拉欣怀疑自己是否见过他.
也许是某个中央星站的孩子.
男孩抬起眼睛,似乎不可思议地察觉到了他们的注意.
他的嘴角扬起了微笑.
泥土盖住了微型龙.
重生者牧师吟诵着最后的告别词.
宾客叹息,机械人迟钝地致敬.
天气炎热.
"你的这个朋友是谁啊"后来,当他们在汽车堆的阴影中喝着凉爽的柠檬水时,易卜拉欣玩笑般问道.
那个男孩回答说:"我的名字是柯兰吉[4].
"我的名字是柯兰吉.
这个男孩很难被看见.
他在视觉信息中不停变化,就像错综复杂的网络上的幽灵.
"你好,柯兰吉.
"易卜拉欣说.
"妈妈在呼唤我.
"男孩突然说.
他的声音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
"我该走了.
"他消失了,易卜拉欣很困惑.
"弥赛亚的冲动在全神贯注时最为强烈.
"诺亚意味深长地说.
葬礼结束了,伊斯梅尔不见踪影.
易卜拉欣知道,他和其他孩子去了海滩.
这一次,是真的去了.
"我们这块土地一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寻求信仰的人.
"他们俩之间还有很多未尽之言.
易卜拉欣小心翼翼地说:"我想给这个孩子一个正常的生活.
"诺亚耸耸肩,他眼眶里的宝石在微光中闪耀.
"什么是正常的"他说,"你我是遥远过去的遗骸,是埋在时间沙漠中的贝壳化石.
"易卜拉欣不禁笑了.
"你听起来好像一个重生者.
"他说.
诺亚咧开嘴笑了,然后耸了耸肩.
"重生者信仰不存在的过去.
"他说,"他们挖掘虚拟的化石.
"易卜拉欣的笑容消失了.
"然而"他迅速问道.
"然而孩子代表的是未来.
"诺亚说,"也许不是特定的未来,但却是某一个未来.
当下化成碎片,我们俩都能感觉到.
未来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桠朝四处生长.
""有多少"易卜拉欣不安地问.
诺亚耸肩:"孩子"易卜拉欣点点头.
诺亚说:"去问生育诊所的那个男人吧.
"然后僵硬地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他说,"奥菲利亚应该在等我.
"易卜拉欣独自一人留在了垃圾场.
这座城市给人一种即将参加十字军东征的感觉.
他仍然记得弥赛亚,那是大卫王真正的后裔,基因也被认证,他骑着一头白色的驴来到耶路撒冷,所有的预兆都显现了.
这并不是那个世界末日,而是某一个世界末日.
后来,有人用一把狙击枪干掉了他.
一个弥赛亚倒下了.
世界的此处总是需要一个弥赛亚.
其他地方也是.
谣言四起……老挝的"奇点耶稣"计划.
黑僧.
据说在火星上,在新以色列,人们在构造一个从未发生过大屠杀的虚拟世界.
六百万幽灵在繁殖.
据说,锡安小行星追随着一个外星神发光的梦,完全脱离了太阳系.
易卜拉欣老了.
还有橙子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
曾经,轮船在雅法停泊,骆驼把沙莫蒂橙带到港口,再由小船载往等候的轮船.
这里曾一直是全球网络的一个枢纽.
橙子被带去了英国,去了曼彻斯特、南安普敦和普利茅斯的港口,那里的人们始终惦记着雅法橙.
但是中央星站是全新的,他想.
它是新网络上的新枢纽.
在那异化的小宇宙中,诞生了新的宗教,孕育了新的弥赛亚.
他希望男孩能过得正常,但是正常从来都不是确定的东西,它是人们达成共识的假象,而这个眼睛有着注册商标的男孩能够看清大部分事物.
这些孩子是培育出来的.
有人设计了他们的出现.
男孩会在某一天发生变化,但他会变成什么,易卜拉欣还不知道.
葬礼后的那天晚上,当他坐在弃物之宫里时,伊斯梅尔从海滩回来了.
他瘦小紧实的身体还闪着海水的光泽,他的眼睛明亮,他在笑.
从来没有自己生过孩子的易卜拉欣抱住了男孩.
"爸爸!
"男孩说,"看我找到了什么!
"爱是焦虑和骄傲的混合物.
易卜拉欣望着男孩跑出院子,然后带着一只小狗回来,那只白鼻头的小黑狗舔着他的手背.
"我要叫他苏莱曼.
"他说.
易卜拉欣笑了.
"你得喂养它.
"他提醒道.
"我知道.
"男孩说,"我会照顾它的,你瞧好了.
"伊斯梅尔奔跑着穿过垃圾场,小狗耷拉着舌头跟在后面跑.
易卜拉欣望着他们俩远去,开始担忧.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两个男孩站在燃烧着火的无盖圆桶边.
虽然他知道伊斯梅尔睡着了,而他的朋友柯兰吉远在中央星站,但是他感觉这个梦有种奇怪的真实感.
两个男孩交谈着.
他们的嘴唇翕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易卜拉欣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骤然醒来,心跳得很快,"他者"在他的头脑中苏醒.
她来了,"他者"说,她来了.
他感觉到了"他者"的混乱.
那一定是在梦里听到的话.
但是谁来了,为什么来,有何目的,他们不知道.
[1]犹太人的一个特别阶层,担任犹太人社团或犹太教教会精神领袖或在犹太经学院中传授犹太教教义者,主要为有学问的学者.
[2]原文toktokblongnarawan是比斯拉马语(一种大洋洲美拉尼西亚克里奥尔语,为瓦努阿图官方语言之一,并流行于一些其他美拉尼西亚岛屿),意为:其他人的语言.
[3]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可爱".
[4]他这句话说的是比斯拉马语.
05STRIGOI血族在一个春日,一个血族来到了中央星站.
那是一个吸血者[1].
她的发型是汤圆城当时流行的样式:用薄软的金属丝织成的长辫子,从她的脑袋上向四周慵懒地悬空伸展,随着看不见的电荷像水蛇一样摆动.
她有着染色处理的淡紫色眼睛,头发是红棕色,夹杂着闪光的金色.
她叫卡梅尔.
她左臂凹陷的柔软皮肉上有一块新皮肤,可能本来是一个文身.
那个文身也许是她之前被俘虏并留下相应标记的证明.
她从中央星站楼顶的常规运输亚轨道走出来,同其他乘客一起下机,随后驻足,呼吸着稀有的地球空气.
你们这些没有去过人类家园的人!
记住诗人芭蕉的话,他曾写道:SipblongspesPlanetEshemia!
EablongheminosemakOlnarafalaples[2]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太空之船/这便是地球!
/它的空气不同于/任何其他地方.
"虽然人类家园这个术语已经失宠,更合适的称呼是"人类中心",或者像"他者"有时用的叫法,"核心".
不管怎样吧.
名叫卡梅尔的吸血者在春天来到了中央星站,这时候空气的味道甚是醉人.
那是海的味道,还有无数身体散发的汗味(它们散发热量,十分温暖),以及人类的香气和各种机器的凉爽味道.
那是持续更新的住宅植被区新鲜切口滴落树脂或树汁的味道,是老旧的沥青在阳光下发热、消失的橙子、新割的柠檬草的味道.
那是人类中心的味道,那种最浓郁最集中的味道.
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同它一样.
这个叫卡梅尔的女孩在中央星站的屋顶上站了很久,她闭着眼,感受一切:奇怪而陌生的重力,阳光持续照射,被调节过的微风吹过.
这一切都叫人惊讶,出乎意料,这个全球范围的大气系统竟然不是数字化的.
接着,脉动和"对话"的浪涌席卷了她.
她在火星汤圆城度过了缓慢的几个月,最终抵达了地球轨道的"大门",这一路上,她出色地把"对话"过滤到最小化,几乎不让自己进食.
她乘坐横跨太阳系最古老的货船"莫塔女孩"旅行.
她要的就是安静.
但现在,"对话"在她周围爆炸,几乎将她淹没.
在这地球上,对话甚至更密集,却也不一样.
怪异的古老协议和密集的"他者"语言混合在一起.
在这里,来自"废墟"、奥尔特云、土卫六和伽利略共和国的外太阳系的"对话"模糊、依稀.
小行星带拖着几十条松散的星带闪烁着.
火星变成了低语声,月球港像是夜晚的哭泣.
但是,地球!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她在此刻感受到的"对话"——它如此近又如此远,如此密集.
亿万人口,不计其数的数字信号和机器,都在说话,都在交谈,瞬间共享.
图像、文字、声音、录音,全拟真的记忆录制媒体,满溢的游戏世界……一切顷刻间朝她袭来,她差点站不稳.
"你还好吧,亲爱的"一个和善的声音问道.
那是个火星中国女人,有着一双明亮活泼的绿眼睛(是天然的吗快速扫描并没有发现专利签名).
"是因为重力吗第一次是比较难适应.
"她让卡梅尔靠在她的手臂上.
卡梅尔虽然很害怕,但是感激地接受了.
她尽可能地屏蔽这个女人.
离这个人类的节点太近了,她怕自己抵抗不了这个诱惑.
她饥饿和虚弱的状态没什么帮助.
她需要进食,要尽快.
而地球就像一个随便吃的汤圆城二十四小时自助餐.
"谢谢你.
"她说.
女人微笑,她们沿着标记的路线走到入境处.
当关口系统扫描她的时候,卡梅尔感到紧张,不过只有一点点.
她的内部网络把她伪装成了别的东西.
她的内部节点获得了反馈:通过.
她松了一口气.
卡梅尔和那个女人乘电梯到了下层.
"这是我第三次来地球.
"女人说.
她说得很轻松,好像每天都来一样,她的自信感染了卡梅尔.
她是个红发中国人,但不是汤圆城的人.
汤圆城是奥林帕斯山[3]阴影下的水手谷[4]几个世纪以来兴起的无数公社之一.
"这是我第三次来地球,很不错吧当然,旅行很贵,但我的祖先在这里,在中央星站.
"她露出了一个短促而愉快的笑容,"是的,很奇怪吧那个时候他们从中国和菲律宾过来,给特拉维夫的犹太人打工,然后留了下来,就在这儿,老区.
我在这边还有亲戚.
我叫玛格达莱娜·吴,不过我是中央星站的钟家人.
挺奇怪的……我在火星上长大.
我们种西红柿、西瓜、医用大麻、白帮大白菜……我们的温室在地下扩展了好几英里,你可能不了解照料所有那些绿色植物的喜悦.
人们都说火星是红色的,但每当我想到它,每当我想起家的时候,我脑海里的它都是绿色的.
很奇怪吧"也许是不知所措,也许是安心于和这个年长女人的交流,卡梅尔没有答话.
玛格达莱娜点了点头.
"白帮大白菜的需求量很高.
"她说.
白帮大白菜,这是小行星混合语里一个卷心菜品种的说法.
"我的家族是在龙世纪移民的……"卡梅尔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是龙族首次在冥卫三建立起自己怪异的殖民地的世纪.
瞬时图像通过反射向她涌来:龙世界的公开图像,无止境的白蚁穴般的拥挤地区,成千上万个一次性人偶漫无目的地穿行其中,每个都有一个节点,连到比自身组成部分更宏大的东西:被称为"龙"的"他者",一个对物理世界,即"唯一宇宙"有着奇特痴迷的数字体.
"依靠白菜贸易,我们变得……不算富有,但是过得很惬意.
多么有用的植物啊!
它是维生素C和吲哚——3——甲醇极好的来源.
几乎每个厨房里都有它.
有个邻居开了韩国泡菜厂,然后嫁到了我们家族.
"她耸耸肩、"还算凑合吧.
"她说,"足够让我来这里两趟,来看看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们从中央星站出发,去了群星之上.
挺厉害的吧很奇怪,他们的户外感觉不太真实,你不觉得吗噢,你还没体会到.
但是他们的户外感觉比我们温室里面还要小.
温室有好几英里长呢……我很喜欢在那里散步.
"她们抵达了这个巨型航天港的某一层.
门开了,她们俩走了出去.
"第三级.
"女人说,"这就像汤圆城第三级大厅的微缩版,你不觉得吗挺复古的.
"卡梅尔记得第三级.
多重信仰集市.
游戏世界的节点.
机器人竞技场.
她曾经……她曾经在这里漫游过一次.
那么多的教堂,那么多一本正经的人自作主张去猎杀血族.
有一次他们差点抓到了她.
一群人聚集起来.
她喝得有点醉了.
吸血者!
他们叫喊着,对她指指点点.
他们嘲笑她.
畏惧她,又憎恶她.
后来他们朝她丢石头.
情况越来越糟糕.
她受到了拒绝服务的攻击,这种方式粗暴却有效,把她从"对话"中屏蔽开来,中断了她的信息接收.
"你去特拉维夫吗"玛格达莱娜问.
她看到了卡梅尔不解的表情.
"去雅法不是还是更远的地方""这里.
"卡梅尔说.
说话的感觉很奇怪.
她在飞船上始终没有说过话.
"就是……这里.
"她说.
"外面"卡梅尔耸耸肩.
她不知道.
玛格达莱娜仿佛同情她一般,点点头,轻轻地握起她的手.
"这里有一个小神龛.
"她说,"是为奥科建的,不过……你要是想,我们可以一起去.
你要去哪里你知道吗""我……"在一瞬间,她忘记了是什么引导她穿越太空来到这个陌生遥远之地.
"你不怎么说话,是吧.
"玛格达莱娜说.
卡梅尔笑了,她没打算说话.
玛格达莱娜回了一个微笑.
"我们去看奥科吧.
"她说,"然后再看看你该怎么办.
"她们手挽手穿过了宽阔的大厅,向多重信仰拱廊走去.
现如今多数地方都有奥科的神龛.
不过奥科并不赞成设立神龛.
他是脾气最差的神,一位顽抗的弥赛亚.
如果你订阅曾在香格里拉事件前后流行过的"灵性存在的外星理论",你会发现,奥科是被大家拿来与耶稣、穆罕默德、尤里·盖勒和L·罗恩·贺伯特相提并论的外星体.
这是对著名的费米悖论的解答.
"灵性存在的外星理论"的支持者分析认为,我们在那儿看不到外星人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这里.
他们在我们中间行走并传教.
在《奥科之书》中,一个男人讲述了遇见一个外星人,一个名叫奥科的能量生物的故事.
"他是我编造出来的.
"他写道,"我用水和树叶,用湄公河潮湿的土壤和金三角野战无人机的飞行模式塑造了他的形状.
他不是真实的,我也不是.
"他爽快地承认奥科是个骗子.
然而,他那非哲学的哲学,他对微不足道的人类异常乐观的看法——"映衬在茫茫黑暗中的一簇簇火花",在他语言最华丽的时期,他曾经这样描述——不知怎么就愈发站得住脚了.
他坚忍.
他的信息——"我们并不重要,除了对自己而言"——不可思议地产生了共鸣.
好像奥科真的存在似的,为这个虚构的戏谑形象建立的小神龛,不停地在奇怪的地方涌现:在街拐角和绿化带,在突围号舰船上,在火星地下坑洞里,在小行星带孤独的采矿船里,在游戏世界和"对话"的虚拟世界中.
在中央星站,在埃罗尼特神庙和天主教堂旁边,确实藏着一个小小的神龛.
那里放着一些盆栽,花朵和藤蔓五颜六色香气扑鼻,小基座上点着香棒,还有燃烧程度各异的蜡烛,有的还在烧,有的已经熄灭.
玛格达莱娜点亮一支小蜡烛,接着呼叫她的手提行李.
一个行李箱突然出现在远处,滚着小轮朝神龛奔来.
它到了她跟前,玛格达莱娜心不在焉地拍拍它,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
她把它放在一盆天竺葵和一个半饥饿的捕蝇草旁边.
在玛格达莱娜的花盆里生长的,自然是一棵小小的白帮大白菜.
卡梅尔怀着畏惧的好奇心盯着捕蝇草,感觉好像盯着一面镜子.
这个东西饿了.
一旦不由自主地想到进食,这个火星女人玛格达莱娜的存在就变得越来越令人难熬:她节点的可怜保护对卡梅尔来说什么都不是.
卡梅尔不停地抓取图像、数据包以及女人发出的杂音,它们就像烤面包的香味,让她垂涎欲滴.
她很容易就能……她猛地退后一步.
玛格达莱娜转过头问道:"你没事吧""我该走了.
"卡梅尔说.
她说得很快.
惊慌像小气泡一样遍布她全身.
所有的噪音,所有她一直屏蔽的"对话"的声音,在她身体里爆发了.
"我得……"她没时间思考了.
"等一下!
"年长的女人喊道.
但是卡梅尔已经转身,穿过了第三级的宽阔大厅,寻找着出路,逃离.
土卫六,波吕港的夜晚.
穹顶外,紫色和红色的大气在风暴来袭时交缠.
波吕斐摩斯港里,空气炎热而潮湿.
她沿着狭窄扭曲的街道行走,一边在阴影中潜行,一边躲避着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土卫六上的信息更为扩散.
本地网络很密集,信号通过在太阳空间运行的一连串的枢纽发送广播并被捕捉,但是这里稍弱一些.
无论如何,她需要的东西更紧迫.
她需要的东西要私密得多.
波吕港由凹凸不平的石头建成,到处是异域植物,茂密的藤蔓在一两栋楼房上攀爬.
她是逃到这里的,在一艘经过小行星带去往外太阳系的货船上搭了便车.
就是那个时候,发生了那件事.
没有谁生来就是吸血者.
"憔悴的救世主"号是一艘又脏又旧的船:长一英里,由岩石和金属构成,跨太阳系运输,由几个世纪以前火星轨道码头的太空岩石改造而成,船体被无数次冲击留下了凹坑,走道阴冷潮湿,电灯经常坏,循环空气永远都不新鲜,水培植物园的维护断断续续.
船腹中生长着一片丛林.
年老的机械工曾试图控制它们的生长,但失败了.
那里也有老鼠,自那时起这种地球生物就四处繁殖.
还有火蚁,被这种小型生物咬一口感觉就像火烧,而且疼痛无法缓解.
货船来自各地.
在太空中,货船是自成一体的宗教.
它从地球出发,运输到轨道,抵达名为"大门"的大规模栖息地.
它从月球港出发,从小行星带出发,从小行星带最富裕的谷神星和灶神星出发.
它从汤圆城出发,从火星各地出发.
它们是来自内太阳系的货船,去向外部世界.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段穿越太空的长途旅行.
经过小行星带之后,他们只在几个不起眼的星环和栖息地做了停留,然后开启前往木星卫星的漫长旅途,从那里再开始前往第二大气态巨行星——土星的更加漫长的行程.
抵达木卫三的时候,她害怕得不敢下船,伽利略共和国的移民控制很严格,而她已经被感染了.
最终他们把她丢在了土卫六.
她在"憔悴的救世主"号上搭了便车.
那里空房很多.
载她上船的船员很绅士,他是个火星重生者,有着"道"追随者的四条手臂,也没有要求她跟随他的信仰.
他名叫摩西.
她习惯了他混合了油、泥土和汗水的气味,习惯了他轻柔的语气和温柔的举止.
他性欲不强.
多数时间中,她都在船上闲逛,摸索迷宫般的走廊,在水培丛林里探险.
在小行星带度过初期后,这艘船显得很庞大:它形成了一个完整自足的世界.
当他们深入星际穿越时,袭击毫无预兆地降临.
卡梅尔当然已经装了节点.
无论她去哪里,"对话"的嗡鸣都围绕着她.
和多数同龄人一样,她尝试过记忆录制,但发现不仅她注重自己的隐私,而且几乎没有人会对连续观察她的生活感兴趣.
和多数同龄人一样,她曾体验游戏世界的探险.
她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的月球基地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文娱协调官,把她在游戏世界赚到的钱转成"唯一宇宙"的现金.
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有很多外星物种,在教育层面上,文娱协调官的角色有时候要求苛刻.
除此之外,卡梅尔的节点和它衍生出的对应网络充斥着寻常的数据,可能总共也没有几个艾字节[5].
一切即将改变.
卡梅尔正在穿过一条操作廊道.
它好像已经废弃了.
这里的气温更凉爽,空中悬浮着静止的灰尘.
光线很暗,前面的灯亮了又灭,仿佛在拼写一条秘密的讯息.
那个女人从一扇不存在的门朝她走来.
墙壁像往两侧拉开的蛛网一样打开,光滑的金属竟然像珠帘一样裂开了.
卡梅尔看不清那女人.
她个子不高,体型苗条,比她块头小,几乎构不成威胁.
女人说:"吸血者.
"她的声音中包含着畏惧和同样可怕的东西.
这个词穿过卡梅尔的脑海,穿过她的节点.
它像病毒一样繁殖.
它裂成碎片,在她的节点、线路和头脑中变异,互相交配,繁殖,生长,分裂,传播,爬行.
卡梅尔僵住了.
不知为何,她无法移动.
女人走近她,抱住她.
她的嘴碰到了卡梅尔的脖子.
她咬了她.
这一咬并不疼,感觉冷冷的,然后发热.
卡梅尔开始摇晃.
当她缓缓地倒在地上时,女人抱住了她.
女人跪在她身边,咬着卡梅尔的脖子.
她感到一种可怕的兴奋感.
就好像女人不知怎么地从她身上吸走了一个路易斯·吴百货商场,一阵低电流刺激了大脑的快乐中枢,释放出大量的多巴胺.
随着头脑被吞噬,卡梅尔晕倒了,她的数据,她所有最隐秘琐碎的回忆被吸干、吞噬:和父亲一起在矿船里,他让她操控了一会儿……参观谷神星植物园,惊叹于花卉庞大的数目……看一集《连锁集会》,约翰尼·诺瓦姆亲吻风暴茶壶琼斯,而两个人都没看到维克多伯爵以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在"海"中和一个同龄男孩的初次性体验——在他们小小的家园,美茹河小行星上,人们把咸水池叫作"海",他粗糙的指腹抚摸她的脸颊,她的身体中有一股陌生的热流……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迎接她的第一个外星人,给这个客人设定了一个抽象的虚拟形象,一个来自银河系北部强大公会的使者,昆虫类.
但他用钳子触摸她的时候,却只是一个受惊的同龄男孩.
她引导他,感受到了权力……尝试弹吉他,然后失败了……飘浮在零重力的矿船里,给自己唱歌,一首那年流行的《三月的玫瑰》……在长屋长廊住处外的小厨房里为家人做饭.
那是一场难得的盛宴.
为庆祝她姐姐生下了头胎,他们宰了一头猪……血族.
这个词像气泡一样浮现在她瘫痪的头脑中.
她正在失去记忆,失去自我,淹没在欢乐中,淹没在那个女人的触碰带来的难以忍受的欢愉中.
她的节点正遭受攻击,大脑中有一股电流,她的数据被吸走,被这个……东西,这个有着古老可怕的名字的东西吸走.
她曾听她的姐姐说过一次这个词,她母亲生气地让她闭嘴——吸血者.
这个词引起了她突然的反感,引发了即使是多巴胺也无法压倒的恐惧.
她反抗着女人,肢体突然自由了.
她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曾经是谁.
但是那个女人惊人的强壮,把她按了回去,那一刻卡梅尔能够闻到她,闻到这个人形生物散发出来的恐惧、饥饿和躁动.
她试图大叫,但喊不出声音.
血族的尖牙离开了卡梅尔的脖子.
接着,仿佛面临一个困难的抉择,过了很久,卡梅尔才意识到,血族又一次咬了她.
这一次不一样.
卡梅尔瘫在操作廊道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数据的洪流淹没了她,涌入她,感官的倾泻让她麻木了,她大口呼吸着虚拟空气.
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其他人和实体的信息,糅合了没有根源的记忆.
刹那间,她就像一个人类的幻灯片,她成了月球上的店主,成了火星上的野外工作者,成了古老的"不存在的火星"的重生者,四条手臂,红铜色皮肤,站在波光粼粼的运河上.
她成了一个有着"他者"在自己身体里穿行的人类,她成了圣科恩的机器人牧师,她成了"废墟"上的禁忌猎人,成了离开太阳系的"突围"号舰船,成了来自人类家园的人,在广阔而陌生的海洋中游泳……她回到了黑暗中.
那个血族走了.
她独自一人.
她的头很疼.
她摸摸自己的嘴,有些微妙的疼痛感.
当她张开嘴碰到皮肤,她把自己弄伤了.
她的牙齿长了出来,她有了两颗长长的尖牙.
她很害怕.
她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
它来了又去了,后来的日子里,它在她身上日益明显.
她从内心认识了自己,细丝的低语像癌细胞一样从她的节点扩散,充满她,侵占她.
她的节点成长、扩展,它变成了她.
她回到船舱,摩西睡着了.
她躺在他身边.
她睡了,当她醒来时,他人已不在.
她冲了个澡,在镜子中观察自己,但是她再也不需要镜子了.
她能够在虚拟中看到自己的映射,自己的每一处.
她的身体装满了别人的灵魂.
此时是波吕港的夜晚.
她饥肠辘辘,一位诗人的话语在她的脑海中无止境地循环.
诗人芭蕉,曾经在穿越太阳系的缓慢旅途中遇到过一个吸血者,据说是在火星上一个偏远的地方.
他这样写道:OlisaksakemsaveblongyumiOlisaksakemmaenblongyumiOlihaedlongsadoAwo!
OlgetakakaifaeablongyumiOlgetakakaisaveblongyumiOligowokabaotlongsadoAwo!
Sambelu.
Sambelu.
Sambelu.
Olikakaifaea.
Olihaedlongsado.
OlgetaSambelu.
翻译过来大意是:他们汲取我们的知识他们吸取我们的心智他们躲在暗影中噢!
他们吞食我们的火焰他们吃掉我们的知识他们走进暗影中噢!
吸血者.
吸血者.
吸血者.
他们吞噬火焰.
他们藏于阴影.
他们是吸血者.
她在波吕港饿了.
她在"憔悴的救世主"号上躲了几个月,摩西躲着不见她,船员也回避她,但是船上不止一个吸血者,所以她没有遭到迫害.
船上有吸血者;数位性中有鬼魂;船舱里出现血淋淋的仪式,那是可怕的黑魔法.
最终,他们把她丢在了土卫六.
他们分散到整艘船,驱逐黑暗的生物,她也在其中.
他们在波吕港被释放.
她离家很远很远,天空中的太阳冰冷而遥远.
她狩猎,感到困惑.
卡梅尔的眼睛后面藏着别人的记忆和知识.
她看见他走在街上,醉醺醺地摇摆,节点打开,很脆弱,向任何一个倾听的人发送低频广播.
她走近他,双手颤抖,两腿发软.
他转过来,朝她微笑.
"漂亮的小姑娘.
"他怜爱地说,"你在这个荒凉的卫星上干什么"她向他伸出手.
她的手碰到他的肩膀,他呆住了,他的系统溃败了.
她更近一步,新生的尖牙扎进他的脖子,吸食他.
他的内心很丰富,太丰富了!
他是个艺术家,一个天气黑客,他的头脑中充满了风暴漩涡、雨、风和能量.
他的名字叫司托利,"跟伏特加同名".
他是波吕港人,土生土长的木卫六人.
她得到了神秘晦涩的天气篡改程序;他参加过的一场聚会的记忆,记忆录制师皮姆也在那里;一些诗句;雕塑崇拜,这是司托利最强烈的性冲动——对人偶、模特和雕塑的迷恋;一定的园艺才能;对木卫六地下葡萄酿造的烈性红酒的喜爱.
她吸食着,然后突然意识到吸得太多了.
她要把他吸干了.
她走开了,在他俩的节点之间设了一道屏障,收起了尖牙.
"等等.
"他说,他听起来就像吸毒了一样,"我……"他眨着眼,"我需要你.
"他说.
他们开始相互依赖.
她搬去和司托利住在一起.
他对她顺从、上瘾.
"吸血者.
"他用混杂了惊奇和欲望的声音说.
他们躺在床上,白床单汗渍斑斑,他爱抚她的头发,崇拜她.
她吸食他,尝试控制自己的需求,一点一滴地衡量,吸多少就给多少,因此他仍然活着,但是日渐虚弱.
这是犯罪.
更糟糕的是,她无法控制.
细丝已经遍布她全身,她已经转化了.
也许,转化她的那个人,船上的那个人,是故意这样做的,想把血族的黑暗诅咒传递下去.
但是卡梅尔渐渐发觉,更有可能的是,那个不知名的吸血者吸食她太多了,只能靠转化来救她的命.
现在,她也是一面镜子,反射着别人,却投射不了自己的映像.
她以别人的思想、数据为食,饥饿永不消退.
是谁先创造了血族她无从知晓.
这是某种远古的地球武器,被投放到野外.
血族如果被关起来,是有价值的.
赏金猎人搜寻他们,各军事派系有时候残忍地利用他们.
她脑海中有着暴民将吸血者四分五裂的图像.
她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从"交流"中搜集到的信息混合的结果.
但是人类让她害怕.
有些故事里,吸血者对于被吸食的人来说是缪斯一般的存在,能激发他们的创作.
当然,这种亲密的数据共享有些怪异,或者说独特.
司托利似乎很开心,满心仰慕.
他正在创造一个新装置,《暴风雨中的寂静》,然而……他在她眼前生生地衰弱了.
她在吸干他,她停不下来.
她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转化他,而她不愿意这样做,创造自己的复制品是一种可憎的行为.
她还没有年轻就衰老了.
她的离家出走并没有带来自由,只有新的禁锢.
司托利为自己新装置揭幕的那天晚上,她在土卫六的生活结束了……卡梅尔眨眨眼.
她独自站在第三级大厅里.
明亮的灯光,机器人竞技场传来的爆炸声和欢呼声.
成群的、数不清的人摩肩接踵,散发陌生味道的美食广场,远处的多重信仰市场,那个已经看不到的火星女人玛格达莱娜·吴……中央星站.
感觉就像一个外星世界.
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
在这个陌生的行星,她是个刚登陆的探险家,在踏上星球表面之前,还在陌生的空气中犹豫不决.
她不会在这里大张旗鼓.
她已经能够在周围的"对话"中分辨出她寻找的人的线索.
外面是另一个世界,一片老街区,比人类在太空中建立的任何东西都要老.
它的年龄让她害怕.
她是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天空的生物.
第三级大厅在面前延伸,她顺着眼前弹出的虚拟地图摸索着往前走,直到她找到了游戏世界体验舱.
狭窄的走道两旁是幽暗的角落,每个都有几十个全浸式体验舱,只有一半被占用.
人们在游戏世界里工作,在里面生活、做梦、做爱.
那是一个孤独的人类侍应生.
他年轻,单薄,表情紧张.
虽然卡梅尔的头发按照自身的意愿移动,一直往他身上爬,但他不愿直视她.
她付了一晚的钱,疲惫地钻进了一个舱体.
舱门在她头顶关闭,把她封入了寂静和黑暗中.
她睡着了,插上了电线但并没有连上.
黄昏时分的波吕港……在迷宫般的狭窄街道的尽头,在选定的东边的穹顶膜上,揭幕仪式启动了.
后来,她的记忆变得模糊……司托利站在那里,他的形象,虚弱的笑容,苍白的面色,通过网络传播开来,穿过波吕斐摩斯港和其他基础土卫六移居地,传向更远处的土星空间,渐渐地,穿过空间枢纽,传到各地,传给任何有兴趣观看的人.
数据以光速传播,如此之慢……司托利站在那里,做了一个小型演讲——大写的"我的缪斯"什么的……司托利的手颤抖着,在空气中挥舞,召唤最后的子程序和嵌入式协议,给他的作品赋予生命……爆炸崩掉了他的头颅,鲜血洒在聚集的客人身上.
尖叫声在第二次爆炸后加剧了.
穹顶上的缺口流入有毒的大气.
土卫六被允许连接至网络端口,惊慌、尖叫,突如其来的网络流量增加了一千倍,因为整个波吕港和近太空人员都来观看……观看司托利最后的、最伟大的杰作.
《暴风雨中的寂静》仍然能够在波吕港的东侧观看,不过需要获得特别许可.
门票在常规渠道售卖.
墙体上的缺口一直没有修复,但不知怎么,艺术家司托利奇那雅·比卢创造了一种外部和内部的压力互相抵消的局部风暴.
风暴的结构大致呈球状.
它似乎同时在收缩和扩张,这片区域周围设了一条安全走廊,还有一旦出现危险就会被激活的紧急过滤器.
但是这位天气黑客早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风暴把内部大气和土卫六本身的大气组合起来,融为一个整体,形成了永远在肆虐的风暴球,呈现出紫色和白色,在里面——压力相互抵消,但是在那静止之中,丝丝缕缕的气体和灰尘彼此交织成一种像脸的东西.
人们对这张脸做了很多研究,尝试解读它,但都失败了.
它是一张人脸,可能是女人脸.
它的眼睛是紫色的爆炸形状.
它的嘴巴张开,犬齿一般的白色条纹缓缓滑出来,看起来像鬼脸或咧嘴笑.
它缓慢地旋转,消散,然后重现.
几个月来,它保持着完美的静止,纹丝不动.
然后它瓦解了,又重生了,反反复复,是囚禁在暴风中的寂静.
缺口出现时艺术家的头被炸飞的形象自此就成了"对话"中的一个小文化基因.
艺术家的血和大脑物质融入了这个装置,成了神秘面孔的组成部分.
至于卡梅尔,她设法进入了乘载区,搭上了第一艘能登上的船,再也没有出现在土卫六.
她拉开舱门,在猛然亮起的灯光中眨着眼.
她坐起来,觉得头疼,嘴里都是口水.
机器照顾了她的身体机能,处理了她的人体排泄物.
她感到饥饿.
有血族的饥饿,也有人类的饥饿.
她爬出舱体,颤颤巍巍地站着.
重力把她往下压.
她想起了自己在哪里.
这是地球.
中央星站.
她磕磕绊绊地走出舱室,找到了一家汉堡店,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个双份套餐,红肉、油炸土豆、淀粉、盐和脂肪.
血族仍然吃东西,而他们真正的饥饿是另一种非肉体的渴求.
这让她再次想起了火星,想起了她来到这里的原因.
突然间,一种情绪悄然爬上她的心头,那是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就像星辰之间吹来的宇宙风,寒冷而凄凉.
中央星站这个航天港,让她感觉像是一个子宫,或者监狱——不管怎样,都是她必须逃离的地方.
她擦掉番茄酱和芥末渍,把廉价的纸巾揉成球,起身走开,几乎是跑着来到了大型电梯,下降到了临街层.
门打开了.
热空气涌进来,抵抗着内部的空调单元.
卡梅尔察觉到嘴唇上的水分,舔了一下.
她穿过门,终于来到了外面.
地中海的太阳炙热,它的光芒像玻璃一样倾泻,充满整个世界,为人和物勾勒出鲜明的轮廓,投射出光环,抹去阴影.
卡梅尔眨着眼,她的眼睛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白内障状的辐射过滤透明材料,遮住了阳光.
她再次眨眼,打了个喷嚏.
这个反应让她感到吃惊,她犹疑了片刻,然后突然爆发出少见的自然的笑声.
旁人盯着她,但她不在意.
她穿过马路,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老区的破旧房屋暴露在外,航天港在她身后退去直至看不见.
这是人们生活的地方,和土卫六、火星或者小行星一样,只不过头上的穹顶更高,包围了整个世界.
她觉得穹顶能让人心安.
屏障也是.
航天港则与之相悖.
她走上一条陈旧、舒适的步行街,路标写着内夫沙安南街.
路两边耸立的老楼房把它遮在阴影中,一楼是店铺,上面是公寓.
她经过坐在室外下西洋双陆棋和斯瓦希里播棋、抽着气味甜美的水烟管、喝着咖啡的老人.
她经过一家果蔬店,店里的西瓜堆在橙子和那种有时被叫作"马来西亚苹果"或者"马来莲雾"的小而甜的南太平洋水果旁.
她经过一家鞋店,停留了片刻并看了看,试了一双特别吸引她的鞋.
她不知道在哪里会找到他,但她知道很近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来.
所有的这一切,她自己都几乎不知道.
她在汤圆城见过他.
"嗨!
"这个声音吓到了她,让她大吃一惊.
她转身,遮住眼睛,看到了那个火星女人玛格达莱娜在一家小店的门口招手,店门上面有个标志,简简单单地写着小酒吧.
玛格达莱娜朝她走来.
她是个内心柔软的女人,她像弹头或太阳一样散发着温暖.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略带嗔怪地说.
"卡梅尔.
"卡梅尔回答.
女人高兴地笑了,说:"多美的名字!
""谢谢.
"卡梅尔尴尬地说.
她不习惯待在正常人身边.
她总感觉他们会发现她的真实面目,发现她的所作所为.
她总是害怕被发现.
但是玛格达莱娜已经把她拉在身边,就好像卡梅尔是一块不受束缚的太空岩石,被一颗星星的重力捕获了.
她还没意识到,就已经站在了小酒吧门口,然后走了进去.
里面凉爽而昏暗,是一间装修简约的小房间.
墙上的架子上是蒙尘的酒瓶.
玛格达莱娜·吴拉了一把椅子给卡梅尔,坐在她对面.
另一个女人从吧台后面走了过来,她微笑着用毛巾擦手.
"米丽娅姆.
"玛格达莱娜说,"这是卡梅尔.
""很高兴认识你.
"女人说.
卡梅尔答道:"我也是……"不知为何,她喜欢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
"你想喝点什么"米丽娅姆问.
"我们喝点柠檬水吧.
"玛格达莱娜说,"今天挺热.
""是啊.
"米丽娅姆赞同.
她绕到吧台后面,拿了一个冰镇的玻璃壶回来.
米丽娅姆在桌上放了三个玻璃杯,坐下来加入她们.
"你为什么来地球,卡梅尔"她说,"我喜欢你的头发.
"卡梅尔的发辫在头顶缓缓移动,就好像热晕的蛇.
"谢谢.
我……我想找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卡梅尔说.
"在这里吗"米丽娅姆问,"在中央星站还是……"她笑了,"多数人只是路过这里.
"她说,"你呢""不.
我是说,也算吧.
也许我也不知道.
"卡梅尔喝了一口柠檬水,感觉放松了.
这时有人走进了酒吧,一个安静的高个子走到她们身边,把一只手搭在米丽娅姆的肩膀上,表现出热情和亲密.
米丽娅姆捏了捏男人的手,说:"鲍里斯.
"听到这个名字,卡梅尔感到双手都颤抖了.
她极度小心地放下玻璃杯.
她没有抬头看.
"嗨,玛格达.
"鲍里斯说.
火星女人笑了:"表哥.
"声音中透露着温暖,"我想跟你介绍我的新朋友,卡……""卡梅尔.
"鲍里斯说道,语气中满是震惊.
卡梅尔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头发焦躁地挪动着,一个黑暗的光圈围绕着她的脸.
"鲍里斯.
"她说.
他又高又瘦,属于他一部分的火星增强元在温柔地脉动.
"卡梅尔,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看到他们全都盯着她.
玛格达莱娜,米丽娅姆,还有鲍里斯,他们的节点播出一系列的情绪:关切、怀疑、不信任、恐惧、困惑.
玛格达莱娜问:"鲍里斯,你认识这个女孩"鲍里斯不动声色地回答,话语像刀一样割在卡梅尔身上:"她不是什么女孩.
她是血族.
"她在回到汤圆城的两个月后遇到了鲍里斯·阿哈龙·钟.
在火星的汤圆城,穹顶下的街道肮脏而拥挤,但城市的大部分都在地下,一级一级往下直到"暗海",或称"避难之海".
卡梅尔一直住在第五级的某家旅社,那是昏暗而宽敞的洞穴和隧道区,租金便宜,也没什么人问你问题.
但她向上来到了表层,端着一杯奶昔待在朱利叶斯·尼雷尔大道的阴影处,看电车经过,看年老生锈的机械人在街上乞讨零件——他的同类在火星上到处可见.
火星不是她期待的样子.
她不敢离开这座城市,汤圆城和太空电梯以外的行星区域仍然是未知的野外,红色苏维埃、新以色列、中国隧道网、独立的住宅和基布兹的地方都太小了,血族太容易被检测到.
她留在城市里,藏在人群中,冒险四处移动进食,不过在地下层总有人消失,而且她不是唯一潜入黑暗中的猎人……她觉得自己还不是很擅长这事.
她常常希望在那艘"憔悴的救世主"号上,那个无名吸血者选择了别人——别的任何一个人.
她,卡梅尔,只是想离开家.
她想看看世界的其他部分是什么样.
结果她还没下船就病了.
而且这是一种没有解药的疾病,一种唯有死亡才能解脱的苦难.
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男人,小口喝着椰子水,她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被他吸引.
他独身一人,是一个高大苍白的男人,戴着一个增强元,那是一种实验室培育出的火星寄生物.
她无法移开视线.
这时,他转过头来,看到她在看着自己,笑了.
那个浅浅的羞涩的笑容让她心生喜欢.
他没有过来,她也没过去.
但当他结账走人时,她也做了同样的事.
那天,她跟着他走过汤圆城的街道,走过尼雷尔大道、胡志明大道和曼德拉大道,走过以尘封的历史中被遗忘的统治者和领导人命名的小街.
她跟踪的这个男人住在一栋公共楼里,这在房价昂贵的汤圆城很常见.
她注视着他走进去,然后继续跟着,楼房薄弱的安全系统无法抵御她癌变的内部网络.
她跟着他走到四楼,跟在他后面进门,把锁给撬了.
他转过身.
记忆历历在目.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平静的诧异.
他什么都没说.
他让她进来,眼神中带着遗憾,不知为何这是最令人难过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是短发,还没有发辫.
他说:"吸血者……"说得很轻.
她靠近他.
他没有后退.
她的内心、她的节点、她的感官都扑向他.
饥渴在她体内剧烈喷涌,她甚至能想象细丝像蠕虫一样冲破她的皮肤,在捕食的迫切中扭动.
他没有反抗她.
她把牙齿扎进他的脖子,正要吸食,然后……这是某种腐烂但并不令人讨厌的东西,某种黑暗而没有形状的东西.
她无法理解.
她无法闯入他的头脑,那是一个被奇异物质包围的上锁的监狱,没有多巴胺反应,没有感受到珍贵的数据流,感觉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纸板.
他温柔地推开了她,拉住她的手.
她困惑地凝视他的眼睛,因饥饿而颤抖.
火星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脉动.
"我已经有一个寄生体了.
"他说着,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歉意.
"你认识她.
"米丽娅姆说.
鲍里斯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卡梅尔害怕而又恼怒地从一个人看向另一个人.
米丽娅姆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她的声音带着伤.
"我有我的过去.
"鲍里斯说.
卡梅尔几乎愤怒地心想:"我们都有过去.
""但是你的过去跟着你到这里来了.
"米丽娅姆说着,然后看向卡梅尔,"看看这个可怜的姑娘.
她在发抖!
""吸血者"玛格达莱娜·吴看看卡梅尔,又看看表哥鲍里斯,"你是怎么……"看到米丽娅姆靠近卡梅尔,她惊恐地喊,"别!
别靠近她,她会……""这是一种疾病,玛格达.
"鲍里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这不是她的错.
""不.
"玛格达莱娜说,"不……"她摇着头,推开了椅子.
椅子"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做不到.
你得……""走吧.
"米丽娅姆说,"但是别……"她俩递了一个眼色.
卡梅尔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然后玛格达莱娜走了.
"她对我很好.
"卡梅尔说.
米丽娅姆把手贴在卡梅尔的额头上,感觉温暖而抚慰.
米丽娅姆的节点打开着,卡梅尔可以立刻将她吞噬.
"你怎么能这样"米丽娅姆生气地说,"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上床了.
生理上如此靠近一个人,却无法进入彼此的内心分享各自的经历,感觉非常奇怪.
在汤圆城的那间小公寓里,在鲍里斯狭窄的床上,他们做爱了.
她只能通过外在了解他,把各种线索、细节、他告诉她的事情和没告诉她的事情拼凑起来.
她无法读懂他,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增强元.
他告诉她,他是个医生,曾经在生育诊所工作,专长是后代定制,不过再也不干这行了.
他最初来自地球,来自那片叫"中东"的区域(但是究竟是哪里的东边哪里的中部),一个叫中央星站的地方.
他对她而言充满异域情调,她对他也一定如此.
她通过手指、舌头,通过品尝和闻味,用传统的方式研究他.
他们彼此探索,构造地图,但他无法缓解她的饥饿.
此刻他坐在她对面.
他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地抬起她的头.
"我要拿你怎么办,卡梅尔"他说.
他听起来有些怒意.
他的态度居高临下.
她沉默地望着他,望着米丽娅姆,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这间酒吧的主人,几乎光靠眼睛就能看出有些情感纠葛和共同的经历把她和鲍里斯捆绑在一起.
她感到嫉妒.
"你为什么来这里"他的语气带着疑惑.
"放过她吧.
"米丽娅姆像母亲一样关心她.
这让卡梅尔想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像漫画里的血族一样,像经典的火卫一工作室制作的《吸血者》中的东西一样,在这部电影里,埃尔维斯·曼德拉扮演了无畏的血族猎人,最终却爱上了他抓捕的寄生物.
后来电影有过一些续集、模仿版和复制版,但所有的结局都一样.
血族必须得死.
"为什么"那个吸血者问.
这是这部电影的倒数第二幕.
有一种不太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埃尔维斯·曼德拉第一次追踪,然后俘虏了吸血者,被她迷住,逃离了一群沉默的杀手(由希尔坎·古德拜领头,他总是扮演火卫一作品中的反派),在机器人教堂节点找到藏身之处,然后再次逃跑,遇到一群火星重生者,最后进入了电影设定的大背景,在远古的"不存在的火星"的虚拟世界中获得永生.
"不存在的火星".
这是一片被时间之帝统治、有着运河和湿热丛林的土地.
有人说,这是在"他者"的帮助下,用重生者的信仰构筑起来的复杂数字宇宙.
重生者说,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存在只是一个影子.
在倒数第二幕中,在大运河上,埃尔维斯·曼德拉把吸血者抱在怀里,两个人望着垂死的太阳.
"为什么"吸血者问.
埃尔维斯·曼德拉从刀鞘中抽出了武士刀.
他抚摸着吸血者的头,节点细丝从她的头发上伸出来.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
"他说.
卡梅尔知道,他们的感情注定没有好结果.
她知道鲍里斯被她迷住了,被她的与众不同激起了兴趣.
而他的增强元竟然保护着他,那是一个她的癌变节点增长无法穿透的外星缓冲器.
鲍里斯想要帮助她,重塑她,研究她.
他始终清楚自己的弱点,承认自己迷恋她的身体,这种人性的怪异让他们对血族,对这种可能伤害他们的东西产生渴望.
事情并没有持续很久.
三四个月来,卡梅尔始终待在他的公寓里,不敢外出.
鲍里斯和她做爱,抽取她的血液并研究,直到最后他都承认自己行为的罪恶.
这种医生和病人的游戏,是不道德的,堕落的,错误的.
他从未放弃她,没有背叛她.
但她离开了他,因为她必须这样,因为这一切都是错误的,也因为,她饿了.
她回到第五级,在隧道中捕食.
有时候她甚至会遇到别的血族,但是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彼此排斥,某种干扰和内置效应确保他们不会一起捕猎,让他们始终孤独.
是什么促使她来到地球是什么让她开启另一场太空旅行,登上一艘自己可能被发现的船,穿过古老地球的网络验证系统,来到这片鲍里斯出生的陌生土地她知道他回家了.
她通过"对话"断断续续地追踪他.
知道他离开了汤圆城,后来又听说他回到了地球.
但是,家是什么对她来说,是她来自的那个小行星吗那栋长屋,那群亲人,孤独的矿船,收看《连锁集会》的连续重播"我大概就是想看看地球.
"她说,"我在这个星球上谁也不认识.
""你究竟怎么通过的"他说,"移民系统应该会把你筛选出来,逮捕你.
""我买了一个识别标签,一个全新的玩意.
"她说,"在汤圆城一个叫史密什的海螺人那里买的.
"鲍里斯站了起来,踱来踱去.
米丽娅姆坐在卡梅尔对面,看着她.
"所以你是……吸血者"她说,"我从没遇到过……""我们不属于这里.
"卡梅尔局促不安地说.
米丽娅姆让她觉得既热情又别扭.
"我们是在太空中旅行的生物.
"这是埃尔维斯·曼德拉电影里的台词,甚至卡梅尔自己听来都觉得挺可笑.
"她不能留在这里.
"鲍里斯说.
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脉动.
这一刻,卡梅尔憎恨他.
它.
他们.
没有谁身上不带火星生物的.
他们是一体的,一个独立的存在,一个结合体.
米丽娅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鲍里斯.
他转了过去.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传送数据.
仅仅是看了一眼,传达的含义就比一条加密信息还要多.
"她很危险.
"鲍里斯已经妥协了.
"还有其他办法可以知道.
"米丽娅姆说,"他们说这里是人类家园,但他们错了.
这是女性的家园,是人性的发源地,这里还有更古老更奇特的能力,鲍里斯.
""比如"他问,他突然痛苦起来,"上帝又是你的上帝!
""你需要信仰.
"米丽娅姆温柔地说,"活着就已经够难了.
你需要一些信仰.
"鲍里斯摇摇头,但米丽娅姆已经不理他了.
她转向卡梅尔,目光中有一个无声的问题.
你想留下来吗卡梅尔不知该如何作答.
传闻说,诗人芭蕉在奥林帕斯山下的一个奥科神龛附近遇到了一个吸血者并爱上了她,不过他从未讲过这段爱情故事.
它像火卫一工作室的系列电影一样结束了吗还是说它有了不一样的结局,变成了互相的爱,认识到血族并不比人类更像捕食者芭蕉逃走了吗,还是带着一颗不安的灵魂,继续着没有结果的追寻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但这是女性的家园,是地球中心,有其他办法去了解和发现,还有更伟大的奥秘,是我们还没有见过的.
至于芭蕉,我们唯一的线索就是他写的最后一首诗,虽然从未出版.
诗是这样写的:Sambelu.
Taemyusavelafemhem,hemikilimyu.
Sambelu.
Awo!
Sambelu,Sambelublongmi.
Milafemyu.
Miluklukyu.
Yukilimmi,Mikilimyu.
Yulafemmi,milafemyu.
Sambelu.
Sambelu.
Sambelu.
翻译过来大意是:吸血者.
当你爱上她,她会伤害你.
吸血者.
噢!
吸血者,我的吸血者.
我爱你,我看着你.
你伤害我.
我伤害你.
你爱我,我也爱你.
吸血者.
吸血者.
吸血者.
"我想.
"卡梅尔说.
[1]美国女作家C.
L.
摩尔小说里的外星生物,头发像蛇一样扭动,被她头发缠住的话,身体会动弹不得.
[2]比斯拉马语.
[3]火星上的盾状火山,为太阳系中已知最高的山.
[4]火星最大的峡谷,是太阳系最大最长的峡谷.
[5]艾字节,或艾可萨字节,是一种信息计量单位,指百亿亿字节,通常在标示网络硬盘总容量,或具有大容量的存储媒介之存储容量时使用.
06FILAMENTS细丝"现实,"机器人牧师说,"是一种单薄而脆弱的东西.
"R·派奇修士望着它的一小群会众.
这里是中央星站,第三级大厅,机器人教堂节点.
几乎再也没有人追随真正的信仰了.
有时候R·派奇觉得,只剩机器人还有信仰.
其他人,那些怪异的没有身体的数字智慧生物,已经为了纯数学的世界,为了无穷的虚拟可能而逃离了信仰.
但是人类需要信仰,有时候甚至渴望信仰,却很少有人知道该选哪条路,而当犹太教和罗马天主教并存,佛教与埃罗尼特教对峙,火星重生主义又和伊斯兰教站队的时候,竞争非常激烈.
机器人教堂很朴素,机器人把自己视作金属做的牧羊人,是人类的肉体性和"他者"的超验性之间尴尬的纽带.
R·派奇修士用一个死去多时的人的声音咳嗽几声,继续布道.
"现实.
"它说着,然后顿住了.
会众聚精会神地看着.
长者钟太太坐在后面的长凳上,还有她的朋友埃斯特,她们是宗教买手,像鉴赏家一样给每种信仰取样,以确保在年老之时还能输得起.
一群心怀不满的家用电器在虚拟世界中观看着——咖啡机,冷却装置,几个厕所——电器,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机器人的指导,但他们往往固执、痛苦,喜欢跟主人和自己进行琐碎的争论.
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机器人.
它们拟人而笨拙,既不属于现实世界,也不属于虚拟世界,一个世纪以来,人们再也没有制造过机器人.
为了维持生计,R·派奇修士兼任中央星站犹太人的割礼执行人.
至少在这方面他受到尊重.
他是一个不错的割礼执行人,经过正式任命,能够专业地完成切除包皮的精细手术,从没有过投诉.
他年轻的时候,动过皈依的念头.
成为一个机器犹太人并没那么离谱,在火星上有一位著名的拉比,就属于第一批制造出来的机器人.
但是成为犹太人并不容易.
这是一种让陌生人退缩的信仰.
"共同的现实就像一块布.
"它继续说道.
会众倾听着.
在这个昏暗的小教堂里,能听到有东西沙沙作响,闻得到金属和松树脂的味道.
"它由许多根独立的纤维组成,每一根都是一个自我的现实,一个自我编码的世界.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这个世界由我们的感官和我们的思想组成.
因此,编织一块共同的现实的挂毯是集体努力的成果.
它非常需要我们对'现实是什么'有一致的看法.
还需要确定挂毯的形状,如果你愿意的话.
"R·派奇修士喜欢最后的那句补充.
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给论据赋予了一定的重量.
"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说着,细细品味着,"为了现实的存在,我们必须用意志让它实现.
我们梦想……"他再次迟疑.
机器人并不会做梦.
争论的焦点变得极其佛学.
R·派奇经常思考转世.
许多数字人都在体验当佛教徒.
出生在育种场的数字人原本是专门负责运行咖啡机的自我循环体.
在下一个周期,它则可以成为计算遥远星云扩散的大脑,或一艘穿梭于人类水下城市的潜水艇,它甚至可以超越,变成一个真正的"他者",脱离肉体,不断地变异和变化,寻求真理,因此在虚拟中获得美丽.
但是机器人很少会变化,R·派奇修士有些难过地想.
像人类一样,它们只会变得更像自己.
"我们梦想一个现实的共识.
"它说着,又咳了几声.
它的咳嗽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想象一下,世界是一个宽广的网络,所有的生命是被精细的线路串联起来的节点.
没有网络,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是独立的节点,是星系间无边黑暗中的亮点.
'机器人之路'是寻求与万物结合的道路.
这不是一条简单的路.
它常常是一条孤独的路.
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共同构成了现实.
现在,让我带领你们……"R·派奇修士低下头,会众照做,人类和数字人都跟着做.
"我们身处零点能量场的造物主啊,九十亿个名字将他奉为神圣……"会众在机器人布道后喃喃低语.
接着,他们一个一个排队领圣餐.
那是包含高度加密的十字药程序的数字圣饼.
人类把它放到舌头上,它慢慢融化,被吸收进血液流和生物节点界面.
数字人直接消化了它.
有一瞬间,这个机器人教堂节点的小规模会众真的结合在一起了,形成了统一的自我循环,对共同的现实达成了共识.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
R·派奇觉得割礼很顺利.
这是钟家最小的男孩,利瓦伊.
R·派奇已经认识好几代钟家人了,从家族的创立者钟卫威,一直到所有遍布中央星站的表亲、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姨妈.
这个孩子的祖父,弗拉德,坐在主座上,他是负责割礼期间抱孩子的人,或者说是这个孩子的教父.
老人抱着小孩,却面无表情,一脸茫然.
一种记忆的疾病感染了弗拉德·钟.
R·派奇为他担忧.
但这是欢乐的时刻.
机器人一边送出第一次祝福,一边用特制的割礼刀小心翼翼地把包皮从婴儿的阴茎割了下来.
接着它开始包皮回拉,还是用那把刀,通过分离内包皮的上皮,让婴儿的龟头露出来.
自豪的父亲送出了第二次、第三次祝福.
然后,在这间小小的犹太教会堂中观礼者的注视下,机器人进行了"口吸",用嘴把伤口上的血吸干净.
婴儿在哭泣.
机器人右手拿着杯子,小心翼翼地把祝福用的葡萄酒倒入杯子里.
他宣布了孩子的名字——利瓦伊·钟——以及他父亲的名字,埃拉德.
机器人喝了酒.
现在,按照古代的法律,这个孩子是一个犹太人了.
最后,R·派奇修士用金属手指蘸了一点葡萄酒,点在婴儿的嘴上.
男孩吮吸着手指,停止了哭泣.
每个人都欢呼起来.
年迈的、已经半机械化但仍然灵活的长者钟太太,流出了咸涩的泪水.
仪式终于结束,婴儿受到众亲戚的赞美,人们移步到隔壁房间等着发早餐.
糕点和面包,烤蛋盘(将煎好的鸡蛋放在厚厚的、慢慢烤熟的番茄和辣椒酱上),盛在茶壶里的咖啡,奶酪拼盘,填充了奶酪、土豆或蘑菇的土耳其松饼,煎蛋,果酱……饥肠辘辘的钟家人面对自助早餐蜂拥而上,仿佛饿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
机器人在家人和朋友之间游走、握手、闲聊……它端着一杯黑咖啡,时不时喝两口.
R·派奇在那个面熟的男人面前停了一会儿.
他长着钟家人的脸,但是机器人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安静,在这环境中很自在,但他也表现出了一种羞怯,或者说是矜持.
他站在一个机器人牧师很熟的女人身边:琼斯妈妈,还有她的孩子,柯兰吉.
"米丽娅姆.
"R·派奇向女人打招呼,"看到你真好,一如既往.
""你也是,R·派奇.
"她微笑着说.
他们相识很久了.
机器人低头看去.
男孩那双篡改过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不知为何,男孩让机器人感觉有些别扭,他让R·派奇感到不安.
"嗨,铁皮人.
"男孩说.
米丽娅姆惊呆了,说:"柯兰吉!
""没关系.
"机器人说.
它发现米丽娅姆身旁的钟家男子忍不住笑了.
"你好吗,柯兰吉还记得我吗"机器人牧师当然也是柯兰吉的割礼执行人.
男孩说:"我每天都跟伊斯梅尔去海滩.
我们抓到了一条鱼!
"他用手比画着,"有这么大.
"米丽娅姆抚摸着男孩的头.
机器人牧师正要说话时,男孩说:"给你看!
"他的小手信赖地伸向机器人牧师的金属手.
机器人自动伸出了手……男孩的食指轻轻地碰到了机器人手掌的金属.
什么是真实的机器人的脑海中回荡着低语.
数十亿个周期,量子二叉树上数不清的分支,移动并合并,行星或人类大脑一般的高贵的小世界网络,数十亿不同的元素组成了一个单一的、珍贵的自我循环,一种存在的幻觉.
什么是真的机器人苍老的头脑中回荡着低语,自动翻译成数十种语言,其中最主要的是希伯来语和小行星混合语:什么是真的图像在机器人的头脑中聚集,一阵数据高频冲击,一个图像渗透其中:男孩柯兰吉,还有一个很像他胞兄的男孩,他的眼睛是博思注册商标的绿色,而柯兰吉的则是阿玛尼的蓝色.
两个男孩在雅法的海滩上,在水面上行走,用他们的小手捕鱼,把手伸进地中海澄澈蔚蓝的水中……画面迸裂成了群星,旋转的星系,行星围绕凶恶的眼睛一般的黄色恒星运行,巨大的黑壳太空船像行星中的尘埃一样移动.
视角对焦、转换:在土卫六远处旋转的星环;在伽利略共和国无声战斗的杀手无人机;在木卫四轨道上追踪的智能地雷;在遥远的太空中,蜘蛛们在奥尔特云布下新节点时唱的歌;在龙世界,那颗离冥王星很远的冰冻卫星上,数百万龙族的躯体在隧道里神秘地巡回,整个冰封的卫星仿佛一个庞大而浩渺的蚁穴……什么是真实的火星上,汤圆城里,在大穹顶下的一座木制神龛旁,诗人芭蕉把莎士比亚翻译成混合语: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在太空的另一端,在远离转动的火星和它燃烧着人造灯的两颗卫星的地方,在空间之海的那边,舞动的图像,忧虑之海,以及那些不义之财的抛弃和驱逐……月球上,巨大的地球化蜘蛛在移动,暗淡的银色金属寂静无声,两个男孩站在月球表面,没有戴头盔.
他们为某个刚刚分享的秘密玩笑而笑着,打着手势:什么是真的R·派奇被这数据风暴震惊了.
它站在那里,望着男孩,风暴缓缓退去.
"派奇修士"米丽娅姆·琼斯说,"你还好吗"标记了自我循环的R·派奇苏醒了,或者说上线了,活过来了.
"我是个机器人.
"它说,"我很少生病.
"琼斯妈妈礼貌地笑了.
她身旁的男人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修士.
"他伸出手来和它握手,"鲍里斯.
"他突然显得有些局促,"鲍里斯·钟.
"R·派奇看着他.
"鲍里斯·钟"它说……它感到诧异,回忆中浮现出完美的画面——一个羞涩的男孩,高个,修长,带着笑容,总是带着笑容,一个安静的孩子.
在那之前,R·派奇也是这个孩子的割礼执行人……"但是你走了,那是……"机器人停住了,要是它想,它能复述到那一天、那一小时、那一分钟.
他怎么可能没认出他呢但是鲍里斯走时是个男孩,回来时已经是个男人.
机器人看出来了,上面和外面的世界改变了他.
R·派奇当然也去过太空.
曾经,在一个世纪以前,它开始了机器人的朝圣,去了火星,去了汤圆城,去了火星沙漠地底深处的第三级大厅,那里有最伟大的多重信仰集市,在机器人的梵蒂冈拜见机器人教皇.
那是个光荣的场合!
成百上千的机器人,有些曾经是无人战斗机,有些是垃圾场的难民.
他们全都聚集到一起.
他们来自各自居住的卫星和行星:土卫六的波吕港,火星基布兹的沙漠,月球港和莫斯科,新的新德里和围绕土星的巴哈伊星环.
还有一个来自中央星站.
朝圣者R·派奇,在那场伟大的肉体和数字的交融中,被任命为牧师.
在那场集会上,也有人选择了更遥远的道路.
他们陪伴"突围"号舰船,踏上缓慢的、离开太阳系的单程旅途.
还有的选择留下来,留在火星深处,创造他们的新种类,创造孩子……孩子!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这里,R·派奇心想.
数据的涌流退去了,只剩下这两个中央星站男孩在月球上的画面,那是柯兰吉和他的朋友.
孩子.
这个机器人给成百上千个孩子执行过割礼,但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
"修士"那个人类的声音让它回过神来.
"鲍里斯·钟.
"机器人诧异地说,"这些年你都去哪了"男人耸耸肩.
机器人注意到他的手伸向了米丽娅姆的手,他的指尖触碰着她的指尖.
R·派奇记得他们俩曾经是男孩和女孩时在一起的样子.
爱使人类闪闪发光,仿佛他们是被电流加热的金属丝线.
这个人类说:"我去了火星,小行星带,我……我最近才回来.
我的父亲……"是的,R·派奇正想说.
弗拉德·钟坐在房间那一头,空洞的双眼盯着空白处.
有些人会遭遇记忆的缓慢流失,但是机器人觉得,对弗拉德来说,情况相反.
弗拉德的头脑可以说是塞满了像钻石一样完美而永恒的记忆,从卫威的时代就开始存储的记忆.
弗拉迪米尔·钟看不见了,因为他的目光可怕地转移到了身体里.
机器人点点头,握了握鲍里斯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米丽娅姆的肩膀.
男孩柯兰吉去和其他孩子玩了.
R·派奇记得,鲍里斯在生育诊所工作过.
他们在那里篡改流氓基因组和偷来的代码,制造出了什么样的孩子机器人感到——如果机器人算是有感觉的话,它心想——疲惫.
它的身体在以小于最佳容量的状态运行.
它的躯体老了,也修理过.
那些旧零件很难获得,几十年来没人生产过机器人.
R·派奇想简简单单地给自己连上电源,就像路易斯·吴百货商场的那种人类电插头.
人类发明了用低电流刺激大脑娱乐中枢的方法.
有时候,R·派奇渴望肉体,渴望感官.
人类对感官上瘾.
"修士"杯中的咖啡凉了.
R·派奇把它放在桌上,拿了另一杯.
咖啡是能量,机器人能像人类一样高效率地把食物和饮料转为能量.
但它能从中得到欢愉吗欢乐是一种深奥而难以理解的概念.
R·派奇觉得这也许可以作为下周布道的主题.
"修士"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被注意到了.
R·派奇转过身.
两个微笑的男人,手牵手站在它面前.
"彦.
"R·派奇说,"尤苏夫!
"他们俩也是漂亮的一对,它心想.
彦是钟家人,尤苏夫是中央星站的琼斯家的.
"已经公开了吗"R·派奇说.
这两个男人笑得更开心了.
"是的.
"尤苏夫说.
"我们吵了一架……"彦害羞而骄傲地说.
跟他的堂兄鲍里斯太像了,R·派奇心想.
"那天晚上他打算……"尤苏夫说.
"我都准备好了.
我们在大堂里……""我没准备好.
"尤苏夫说,"我觉得我当时还没准备好.
""他走开了,我们一个月没说话.
但是……""我想他.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笑了.
"恭喜!
"机器人说.
它把他们抱在怀里.
这个房间里,无论老少,都如此恩爱.
一定是春天又来了,R·派奇想.
它差点忽视了,春天对人类有影响.
"我们重归于好了,我睡不着,我那时候住在植被公寓里.
"尤苏夫说.
"我睡在实验室里.
"彦说,"我一直在工作.
""我们见面了,然后……""恭喜.
"机器人再次说.
彦说:"修士,我们想拜托你一件事.
""任何事都行.
"R·派奇说.
他是认真的.
"我们希望你给我们主持婚礼.
"尤苏夫说.
他们满怀期待地看着它.
机器人看着他们俩.
"这是我的荣幸.
"R·派奇说.
从前它主持过婚礼.
婚礼,割礼,还有葬礼.
R·派奇认为,一个机器人最需要的就是目标.
人们相互握手,金属和肉体相碰.
"谢谢你,修士!
"亲朋好友济济一堂恭喜新人.
"派奇修士.
"一个声音响起.
那是长者钟太太来了.
他们望着彼此.
她已不仅是半机器化了.
她笑了.
"请你来主持仪式将是我们家族的荣幸.
"她说.
仪式将以机器人教堂的方式进行.
中央星站融合了各种信仰.
犹太教的钟家人由中国人和以色列犹太人组成;周家人是罗马天主教;琼斯家的,好吧,它也不清楚:不过米丽娅姆·琼斯常常出现在"他者"的圣科恩的神龛旁.
"谢谢你.
"机器人说,"谢谢你们的邀请.
"机器人会有感觉吗如果你扎在机器人身上,它不会流血.
但是如果它有感觉,当时就会有感觉——它想,它一定会不知所措.
它觉得疲惫而欢乐……突然间,这个挤满人类的房间让它难以忍受,它需要空间,需要独处,需要脱离肉体.
有些机器人离开了教会,它们完全放弃了身体,进入了数字世界,进入了无形,进入了"他者"的国度.
有的登上了"突围"号舰船,有的则变形重塑成更低级的舰船,有时候你会遇到一个曾经是机器人的古代咖啡机,用另一种方式在服务中寻求启示.
"修士""不好意思,钟太太.
"机器人说,"我得告辞了.
"她用那双非人类却又善解人意的眼睛看着它.
终有一天,长者钟太太将去除身上最后一点人性,变成它那样的探求者.
它对钟太太抱有希望,她是派奇修士最有前途的见习修士.
她点点头,动作小得几乎察觉不到.
机器人牧师走出了房间.
它对刚才和男孩柯兰吉之间发生的事情还很迷惑.
它发觉那个男孩不完全是人类.
也许他有着"他者"的特性,这个奥秘使得R·派奇苦苦思索.
机器人走到电梯,升到第四级.
它在那里给自己租了一个小住处,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
服务通道,储物柜,通向站内深处的走廊,在那里坐落着宽敞得无法想象的库房,中央星站的心脏在那里以稳定的节奏跳动着——机器人能在关节处感受到.
R·派奇打开通向自己私人空间的门:那是一个小小的昏暗的柜子,是一排相同居所中的一个.
在这里它能真正地独处.
这是家.
它把自己关进去,打开头脑连到"对话",无尽对话流在不同世界间移动.
而那些话语再次浮现在它的脑海里,没有解答.
什么是真的R·派奇修士在太空中飘荡,通过多重节点观看多重信息.
有个孩子在火星基布兹出生了;在木卫一附近,一颗古老的地雷爆炸自杀;在土卫六上,一位穆安津[1]在召唤信徒祈祷.
太空中充满了疑问,生命是一个永远以省略号或者问号结尾的句子.
你无法解答任何事.
你只能相信答案是存在的.
做一个机器人,你需要信仰,R·派奇想.
做一个人类也是如此.
[1]伊斯兰教职称谓.
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宣礼员",即清真寺每天按时呼唤穆斯林做礼拜的人.
07ROBOTNIK机械人莫特需要信仰,迫切地需要.
他是怎么来到中央星站的莫特瞧了瞧周围.
他的身体发痒,有一只手臂生锈了,活动时关节处吱吱作响.
他需要伏特加给自己补充能量,他需要油来处理关节处的生锈,但最重要的,他需要宗教信仰.
他需要药片那样能够缓解痛苦的东西……早些时候,他在屋檐下见了伊索贝尔.
那里昏暗而安静.
他们……他知道她爱他.
爱是危险的.
爱是黑暗的毒品,会让人上瘾,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爱对他而言是禁忌.
他是一个过去的人,矛盾的是,他同时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他曾经有名字,有身体.
他曾经活过.
"我爱你.
""我……我也是.
"那个词,没有说出来.
她的身体紧压着他.
她是温暖的人类.
她身上有米醋、酱油和大蒜的味道,有沉浸舱人造皮革汗湿的味道,有他不知道名字的香水的味道,有费洛蒙、荷尔蒙和盐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老了.
"他说.
"我不在乎!
"热烈.
爱护.
这让他内心有异样的感觉,让他感到脆弱.
古老的程序介入,试图打断这感觉.
它试图用荷尔蒙抑制剂灌满全身,然而这个设备很久以前就干涸了.
现在他能够自由地感受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伊索贝尔.
"他轻呼她的名字.
她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爱你.
"他用别人教给他的古老而过时的战时意第绪语说,就像在另一场远去的战争中的纳瓦霍[1]密码通讯员.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参加过的战争,他料想那些战争被赋予了名字,同时间和地点一起,被虔诚地记录进某些历史.
他记得的一切便是痛苦.
西奈[2]的沙漠,红海在热浪中闪闪发光.
他们排在沙姆沙伊赫的废墟上扎营.
这里看不到人类.
他们是机械人,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正在等待一场未至的袭击.
莫特不记得那场战争的由来,事实上也不记得他们对抗的是谁.
敌方拥有一种半智慧的飞鸟,它们是一种捕猎者,悄无声息地从天上飞下来,爪子能撕碎盔甲.
那是加布加布鸟.
早些时候,他们看到一头利维坦[3]从大海深处浮上来,潮湿的有机炮塔在阳光下闪着光,红外追踪眼在地平线上扫描热纹……另一个排潜到了水下,装甲人形机在瞄准利维坦时用战时意第绪语无声交流.
他们像藤壶一样附着在敌方生物上.
他们把自己紧紧绑在那闪光的肉体上,把炸药绑在他们的外骨骼上.
莫特和其他人看到了爆炸,利维坦慢慢地死了,庞大的身躯在水中无助地摆动.
它临死的嚎叫震得他们耳朵流血.
利维坦死后的孢子云从水面上升起,在风中飘散.
莫特祈祷他们不会被派去清理孢子.
利维坦的孢子会在水中孵化,产生新的机器继续战斗.
莫特羡慕那些把自己炸飞的人.
至少他们被允许真正地死去……沙姆的废墟中一片寂静.
那曾经是一个小渔村,在以色列短暂的占领期间,它是一座名叫奥菲拉的城市.
现在,莫特甚至不知道是谁占领了它.
贝都因人[4]都躲得远远的.
那些日子里,他是一台光滑的死亡机器,但这并没能阻止"回流".
这就是他们对它的叫法.
回流是一种思想和情感的逆流,源于你曾经是谁.
他们把过去的你从战场上带走,进行机械改装.
你曾经是一个死物,他们把你变成了机械人.
死者的记忆,是你不应该拥有的,但有时候……海岸那边,利维坦缓缓死去.
远处,一群加布加布鸟在阿拉伯半岛的海岸线上方捕猎.
莫特在一棵棕榈树下休息.
他确保自己的武器——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充好电,装好子弹,一切运行正常,自己也整装待发……但是回流袭上他心头,猛然间他难以思考,有一段记忆浮现出来……一棵跟这棵树很像的棕榈树,一片沙漠绿洲,一支武装队伍正在靠近,他和其他人匍匐等待……火光照亮了天空,他可以看到火箭弹.
有个东西砰的一下砸到附近的地面,掀起了一阵沙云,他听到尖叫……疼痛立刻在全身爆发.
空气里到处是蠛蠓一样的东西.
它们爬上他的皮肤,进入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直肠里,它们在他的身体上爬进爬出,分解他,伤害他……莫特眨着眼.
他试图抵抗,他内部的系统(当时还能完全运作)在注射镇静剂,但是剂量不够,无法停止回流……他在沙地上翻滚,尖叫,但没有声音.
天空中,一轮满月低头望着他.
空气里充满了血腥气、内脏的腐臭和尿液的味道.
它们不让他死.
它们无处不在,侵犯他,它们在他的血液中产卵,在他的大脑中爬行……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几分钟、几小时或几天之后.
他看到了他们.
他能看见了.
一排身穿沙漠色制服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边,他们又是哪一边.
"我们这里有一个活的.
"其中一个人说.
"把他带走.
"另一个人笑了.
他有一把——那是剑吗如此古老的东西……剑迅速挥下来,痛苦和所有的感官知觉都停止了.
他要如何向伊索贝尔解释这一切他思忖着.
中央星站,天空中群星闪烁,挂着一轮银色的弯月.
他双手颤抖.
他走在内夫沙安南街上,经过了琼斯妈妈的小酒吧,以及旁边的机器人教堂节点,然后朝着老汽车站的中心走去.
那些废弃的通道,是很久以前汽车和机械人还依靠汽油运行时,乘客们坐车的地方.
他要如何解释那种渴望在西奈,在那场很久之前的战役中,他离开了,去寻找牧师.
那个牧师很像他,是个机械人.
但他也很不一样,他有上帝的贡品以及托付在他手中的宗教慰藉.
牧师站在城市外面的一座沙丘上.
天色渐暗,牧师正向沙漠布道.
他说:"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湮灭.
"他说:"愿那日变为黑暗;愿神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
""愿黑暗和死荫索取那日.
"莫特低声念道,"愿密云停在其上;愿日蚀恐吓它.
"他渴望地看着牧师,需求在体内燃烧.
牧师说:"因没有把怀我胎的门关闭,也没有将患难对我的眼隐藏.
"莫特答道:"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气息断绝"[5]机械人未解答的问题,约伯在这沙丘上的布道,以及在红海的温暖海水中死去的利维坦.
"求你了.
"莫特说,"我需要它.
"牧师从沙丘上走下来.
他们个子一样高,但莫特跪下来,让牧师为他赐福.
他张开嘴,感觉到牧师被太阳晒热的金属手指压在了他仍然是有机体的舌头上.
"上帝.
"牧师说.
莫特闭上嘴,吞了下去,舌头上的小药片融入了他的血液.
十字药.
它像子弹一样击中他.
天国开启了.
他背对着中央星站,独自行走……西边是大海,海水和焦油的气味,带来了朦胧的记忆.
他走过夜市,闻到茉莉花、美拉尼西亚油炸面圈和印度烤肉的味道,但他对食物不感兴趣.
伊索贝尔不会明白的.
她没有死过,也没有重生过.
"不然,我现在已躺卧安睡,而且,早已长眠安息.
"[6]他低语.
他的手在颤抖.
需求占据了他.
他走路时,左腿哐当作响.
他吸引了别人的目光,但他们随即移开了视线.
又一个破旧的机械人罢了,又一个徘徊在深夜的街道上找寻施舍或者维修或两者兼求的乞丐罢了.
他来到通道.
一路上,他能看到地面上堆放的垃圾,旧火堆留下的黑色烟圈,公交站台残存的废墟.
旧通风管道里有一块格栅.
他把它拉出来,钻进去,沿着生锈的梯子爬进通道.
在一个废弃的站台上站着三个身影.
他们在一个敞开的金属圆桶里点了一堆火,纹丝不动地围着它,火焰在他们的金属皮肤上反光.
莫特靠过去,他沉重的脚步和哐当作响的噪声是这个地下洞穴中唯一的声响.
"莫特.
""伊齐基尔.
塞缪尔.
杰迪戴亚.
"他们一动不动.
站台下一只老鼠跑过去.
火焰映照在没有表情的金属脸孔上.
思绪又回到了从前……他跪在水边.
日出时分的红海.
阳光在水面和莫特的身体上反射,映红了他.
在舌头上融化的小药片带来了信仰,上帝的血肉被人类的孩子吞食.
他整夜都在祈祷,相信……在耶路撒冷的实验室中创造生产出来的上帝包罗万象,它使回流退却,使其变得无关紧要……上帝说,你在履行上帝的工作,你的存在有一个目的.
你是被爱的,你也许是一个工具,却是一个必需的工具……十字药的效果在逐渐消失.
世界仍然在发光,但是不那么耀眼了.
只剩下被需要、被爱的记忆,这就够了……爆炸的沙子冲上天,他半转身,准备好武器……利维坦已经在夜间死亡,它巨大的尸体有一半沉在水里,漂向亚喀巴.
莫特收到了战时意第绪语的简短命令,起身,射击……那个怪物从沙子里冲出来,粘着黏液的子弹头闪闪发光——西奈巨型沙虫——它抓住埃比尼泽,牙齿咬在金属上就好像那是面团一样,然后又钻进了沙子里.
寂静.
机械人在荒废的小镇里分散开,紧张地等待.
没人说话.
上帝残存的印记仍然充斥在莫特的身体中,但凌驾其上的是恐惧,以及溅出来的冷却剂和火药的气味.
他不知道是谁最早把巨型沙虫引入了西奈,他们曾经以相同的方法为未来的战斗埋下地雷,但是与地雷不同的是,它们会繁殖和生长.
贝都因人猎杀它们,用它们的毒液做药.
"来了!
"一条沙虫在莫特面前钻出来,他的一个机械人同伴,伊西多尔,挥着剑朝它扑过去,但当你斩断西奈巨型沙虫时,它不会死,而是分裂……这时,天空中——它们一定是躲在附近等待着——一群加布加布鸟猛冲下来,红着眼,张开爪子,散发出垃圾和粪便的气味,与沙虫恶心的甜味混合在一起……有人扔了一颗火焰炸弹,它击中了领头的加布加布鸟,这只鸟尖叫着,化作了火焰中的凤凰……地狱,莫特心想.
他奔跑着,开枪射击.
地狱就是地球上的这个地方,一个上帝都去不了的特殊之地……一条沙虫从沙子里冲出来,绊住了他的脚.
他模糊地看见以赛玛利打开了火焰喷射器,然后这个庞然大物燃烧了起来,一边在沙子中扭滚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无法钻到地下自救.
莫特滚了起来,他的左腿无法动弹.
他僵硬地起身,向一只朝他俯冲过来的加布加布鸟开火.
沙姆沙伊赫在他四周燃烧,他用狙击枪击中了那只鸟的头部,看着它坠落到火焰中.
他觉得,无论过去的作家对地狱的描述如何,关于火这一点,他们是对的.
老汽车站的废弃通道里寂静无声,要不是有机械人,它们就彻底废弃了.
被遗弃的东西,莫特突然激动地想.
乞讨者,无家可归的人,没有价值的人,没有信仰的人……他们只对自己忠诚.
机械人照顾自己.
因为没人会照顾他们.
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他是怎么来到中央星站的他的手在颤抖.
他需要维修.
在最后一场战役后,他们把他拼凑起来,做了升级,又把他派出去,然后再一次,接着又一次.
永远都有最后一场战役,一场最后的战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交战,他们留在基地,等待着,注射信仰,因为它能阻止你变成异端.
接着有一天,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大门打开了,人类工作人员都走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似乎,被废弃了.
过了一阵子,他们三三两两地走散了.
基地外面的世界陌生而别扭,它怀着一种战争从未有过的敌意.
莫特干一些奇怪的工作.
起初,自由的感觉挺不错,他甚至戒掉了毒品.
后来,零件开始衰退……"莫特.
"那是伊齐基尔.
他统领中央星站.
他是他们在这里的头.
就像水蛭被静脉吸引一样,耶路撒冷有些机械人也被吸引至此.
有的则离开地球,去了汤圆城或者月球港.
但他,莫特,留在了这里.
回流冲击着他,那是一些不该有的、不存在的时期的记忆.
一个深色头发的女人向他微笑,小巧的耳朵后面别着一支铅笔;一个小姑娘笑着,胖胖的粉色手指伸向他,要他把她抱起来;自行车铃的声音;新割的青草的味道.
他双手战栗.
"莫特.
""我需要它,伊齐基尔.
我需要它.
""我听说你和一个女孩在一起.
"火堆周围的寂静更明显了.
莫特也仍然一动不动.
"一个人类女孩,莫特"其他人的沉默就好像收入鞘中的刀片.
莫特想起了中央星站屋檐下的伊索贝尔.
她的身体散发着温暖,她的小手抚摸他的脸,他的泪器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坏了,绝对的,因为他的眼睛湿了,他透过一层薄膜,透过雾气看着她.
他在中央星站,在她工作的第三级认识了她.
她是阿什凯隆公会虚拟世界的首领.
他们攀谈起来.
他有一份扫地工的工作,在最繁忙的楼层里缓缓清扫地板.
周围有很多地方要清理.
这是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
她双脚站不稳,她刚刚在体验舱里,在虚拟世界中度过了八个小时.
她绊了一跤,他走过去,扶住了她.
她的手、她的皮肤贴在他的金属手臂上,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站直了身体,向他微笑.
她有棕色的双眸,洁白的牙齿有些歪.
她笑得丝毫没有害羞和不安,仿佛,他们已经是好朋友.
"对不起.
"莫特喃喃地说,放开了她,但她阻止了他.
"等等!
"他停下来,看着她,他比她要高.
她那么的活泼.
她说:"我在附近见过你.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随时准备逃开.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她说.
"莫特.
""莫特……"当她念出这个名字,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喜欢它.
"她说道,然后说,"我叫伊索贝尔.
""我……我知道.
"她有着深色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
她轻松地笑了.
她还很年轻.
"你怎么知道的""我在附近见过你.
"他们一起笑了.
突然间,一点都不尴尬了.
突然间,和她说话成了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更确切地说,他在前世一定体验过.
那是另一段遗失的时光.
他害怕了.
他的内部系统在崩溃,它们无法阻止他的感觉.
他的手在颤抖.
"我需要它,伊齐基尔.
"他说.
他被自己的声音激怒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莫特"这个声音冷酷而平静.
没有孤独的战士.
军事形式维持着秩序.
伊齐基尔会分摊一部分莫特的工作,就如同他从十字药交易、偶尔的抢劫、收保护费中分摊一部分,不论是什么,他都会把他的金属手指伸进去.
莫特为此尊敬他.
伊齐基尔照料着他的军队.
没有别人做得到.
"我不是有意让事情发生的,伊齐基尔.
"他说,"那不是我……"他陷入了沉默.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以前,他不需要感觉太多.
感觉,是当他们重塑你的时候,从你身上拿走的东西.
那是过去的你,那个有名字有生命的人,那个人类死去,而你取代他重生.
过去,在他的内部系统还能运行、还能自我维护的时候,感情受到控制——合理范围内的恐惧和愤怒是好的,而情和爱会让你柔软.
更可怕的是,它们会让你脆弱.
此刻他看着他的战友,看到了不一样的他们,火光在他们金属外骨骼上的映射给他们笼罩上了新的光芒.
他看到全新的他们,然后是衰老的模样.
他看到他们锈蚀的皮肤,听到从破裂的关节和修理不当的肢体传来轻柔而绝望的声响.
他们一直很脆弱,他想.
他们一直很脆弱.
"你爱那个女孩吗"伊齐基尔问,此刻的莫特用全新的耳朵和全新的理解听到了他的问题.
他们是他的兄弟,他的族人.
"我……"他说着,然后想到了勇气.
那是他几乎忘却的东西.
"我爱她.
"他坦然地说.
火堆旁缄默的机械人开始骚动.
伊齐基尔点了一下他那沉重的头.
"那就去找她.
"他说.
那时,在西奈的残月下,他跪在沙地上,把手伸进红海温暖的海水中,望着远处的利维坦.
十字药控制了他.
一道光从天堂降落,将他举了起来.
他的灵魂在水面上盘旋.
信仰,他需要信仰.
他们都需要信仰活下去.
他会找到伊索贝尔,他想.
就在此刻,他要去找她,他不在乎谁会看见他们在一起.
他的双手仍然在战栗,渴望依然还在,但他无视它.
他尽量无视它.
有时候你需要相信自己可以相信,有时候你要明白,天堂不仅存在于药片中,还会存在于另一个人身上.
有时候.
[1]美国西南部的一支原住民族,为北美洲地区现存最大的原住民族群.
[2]西奈半岛,北接地中海,南邻红海.
[3]《圣经》中象征邪恶的一种海怪,通常被描述为鲸鱼、海豚或鳄鱼的形状.
[4]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贝都因在阿拉伯语里意指居住在沙漠的人.
[5]以上对话出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三章.
[6]以上对话出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三章.
08THEBOOKSELLER书商晨光笼罩着中央星站,旧货商易卜拉欣同他的马和车一起走在内夫沙安南街上.
当他看到阿奇姆尼站在通往他店铺的小凹室外,他停了下来,举起手打招呼.
没有什么东西能像从中央星站后面升起的太阳那样让阿奇姆尼·海尔·塞拉西·琼斯感到愉悦.
它照亮了疲惫的性工作者和扫街机器人,以及随着黎明的到来,慢慢地飘回自己的栖息地等待下一次夜幕降临的飘浮灯笼.
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伸展开来,迎接阳光.
这个时候空气还很凉爽.
很快,天就会变热,太阳将直射下来,空调机组将打开,把冷气吹遍整个老区的商店、餐馆和拥挤的公寓.
"易卜拉欣.
"阿奇姆尼认出了走过来的旧货商.
易卜拉欣坐在车上,男孩伊斯梅尔坐在他旁边.
车上满满当当,装着没人要的家具、废塑料和废金属、几箱丢弃的家庭用品,以及随手丢在一旁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废弃石像.
"阿奇姆尼.
"易卜拉欣笑着说,"天气怎么样""马马虎虎.
"阿奇姆尼说着,两个人都笑了,享受着这种日常仪式.
这就是阿奇姆尼:他不是那种最显眼的人,在人群中不会引起注意.
他身材瘦削,有些驼背,戴着老式的眼镜以纠正轻微的视力缺陷.
他的头发曾经很卷很密,但现在没多少了,遗憾地说,他的脑袋现在基本秃了.
他嘴唇柔软,眼神充满耐心和信任,嘴角和眼角有一些令人沮丧的细纹.
他的名字在齐切瓦语中的意思是"兄弟",这是马拉维的主要语言,不过他是中央星站的琼斯家族的一员,是琼斯妈妈的小酒吧的米丽娅姆·琼斯的哥哥.
每天清晨他早早起床,匆忙洗个澡,跑到街上,正好赶上朝阳和旧货商.
他好像觉得冷了似的搓着手,用柔和而平静的声音说:"今天你给我带东西了吗,易卜拉欣"易卜拉欣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笑了.
有时候答案是简单的"没有".
有时候则是迟疑的"好像有……"今天的答案是"有",易卜拉欣说.
阿奇姆尼抬起眼睛看向他,也有可能是看向天空.
他说:"给我看看""伊斯梅尔.
"易卜拉欣说.
坐在他身边的男孩一言不发,直到这时候,才露出轻快而自信的笑容,爬下车,走到车尾.
"太重了!
"他抱怨道.
阿奇姆尼冲到他旁边,帮他把一个确实很沉的箱子搬下来.
他满心期待地静静看着那个箱子.
"打开吧.
"易卜拉欣说,"看看有没有你想要的"阿奇姆尼跪在箱子旁.
他伸出手指,摸到开口处.
他缓缓地拉开箱子的封盖.
他品味着这一刻,当光线落在箱子里的东西上,那些珍贵、脆弱物品的气味会升起来,释放到空气中,让他的鼻子发痒.
世界上没有其他的气味能和陈旧风化的纸的气味相比.
箱子打开了.
他朝里看去.
书.
难怪这箱子这么沉,都是纸的重量.
这不是那些无穷无尽的静态和动态的文字和图像,也不是他所了解的在"网络"(用他过时的语言来说)或者"对话"(其他人的称呼)中人们体验的沉浸式叙述.
不是那些他无法连接的东西.
也不是那种工匠手工制作的牛皮纸装订、烫金、手工排版,作为装饰品高价售卖的书籍.
都不是.
他看着箱子里的物品,这些脆弱的、磨损的、褪色的、单薄的、廉价的纸质装订的书.
它们闻起来有灰尘、霉变和岁月的味道.
它们闻起来有点像尿液、烟草和洒出来的咖啡.
它们闻起来好像是活过的东西.
它们散发着历史的味道.
他小心翼翼地拣起一本书,拿在手上,轻轻地翻页.
这几乎是无价之宝.
就像那些书里常常写的一样,他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本《林戈》.
一本正版《林戈》.
这脆弱的平装书封面上,一个带着皮面具的枪手衬着沙漠红色背景.
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林戈",下面是虚构的作者名字,杰夫·麦克纳马拉.
最后,是这本书的独立标题,是那部长期放映的西部牛仔电视剧的某一集.
这一集的名字叫"去堪萨斯城的路上".
它们全都是这样的吗当然了,"杰夫·麦克纳马拉"并不存在.
《林戈》是希伯来语的西部电视剧,全都是过去特拉维夫穷困潦倒的年轻作家匿名撰写的,必要的时候(以及出版社给钱的时候),他们也贡献了很多太空探险、情色小说或者庸俗的爱情小说这样的故事.
阿奇姆尼仔细地翻阅了其余的书.
这些全都是平装书,在几个世纪以前,印在便宜的薄浆纸上.
它们是怎么保存的其中一些书他只在拍卖目录中看到过,此刻它们出现在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有一本护士爱情故事、一本谋杀谜案、一本二战故事,还有一本色情故事,那艳俗的封面让阿奇姆尼红了脸.
不可能的,它们不可能存在.
"你在哪里找到这些的"他问.
易卜拉欣耸耸肩.
"在一个打开的百年地穴里.
"他说.
阿奇姆尼舒了一口气.
他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在很久以前的犹太战争期间,地下建造了一些安全屋,钢筋混凝土防空洞像泡泡一样涌现在城市地下.
但他从来没想到……"它们……有很多吗"他问.
易卜拉欣笑了.
"挺多的.
"他说着,然后向阿奇姆尼表达了同情,"有很多地穴,但是大部分都进不去.
时不时,就会有建筑工程挖出来一个……那些主人就叫我过去,因为他们把大部分东西都当作垃圾.
毕竟,一个现代人要这些干什么"他指指箱子说,"我把这些东西给你留了下来.
其余的废品都在垃圾场,不过这是唯一的一箱书.
""我会付钱.
"阿奇姆尼说,"我是说,我会出去找点活,还可以借钱……"这个念头让他感觉如鲠在喉(书里常这么写),"我可以从我妹妹那里借钱.
"但是,让阿奇姆尼欣喜而又不解的是,易卜拉欣不屑地笑了.
"按照老价钱给我就行.
"他说,"反正就一个箱子,也就一些纸.
它没花我什么钱,我已经赚到了.
你给它加的额外价值当然是属于你自己的价值.
""但它们都是宝贝啊!
"阿奇姆尼吃惊地说,"收藏家会出大价钱的……"他想象不出来.
易卜拉欣笑了,笑得很温柔.
"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收藏家.
"他说,"你出得起你心目中的价钱吗""出不起.
"阿奇姆尼低声回答.
"所以按我说的数目就行了.
"易卜拉欣说着,朝这个傻气的伙伴摇摇头,牵起马.
这头耐心的牲畜用尾巴拍打着身侧,把苍蝇甩开,缓缓地向前溜达.
男孩伊斯梅尔又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盯着书本.
"地穴里有很多杂物!
"他说,并张开双臂比画着,"我在那里,我看到了!
这些……书"他朝阿奇姆尼投去一个不确定的眼神,然后继续讲着……"我们把那些扁方的叫作电视机的东西当废塑料卖,还有旧枪,好多旧枪!
但是警察带走了它们……你觉得他们一开始为什么要掩埋这些东西"男孩说.
他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的染色处理的绿眼睛,盯着阿奇姆尼.
"那么多的废弃物.
"男孩做了一句总结,终于说完了,然后笑着追上车,年轻的身体轻快地跳了上去.
阿奇姆尼注视着车,直到它在拐弯处消失.
他用一种父亲抱起新生儿的温柔,抱起那箱书,带着它们走近路回到他的凹室.
阿奇姆尼的生活即将改变,但他还不知道.
他把这天上午剩下的时间用来高兴地清点、分类、维护、安放那些古老的书.
每一张华丽的封面都让他欢喜.
他只用指间触碰那些书,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翻页.
中央星站有很多种信仰,但只有阿奇姆尼追求这个.
对古老的、过时的书籍的崇拜,他喜欢把这视作对历史的崇敬.
所以,他仅迎来一位顾客就非常愉快地度过了这个上午.
因为阿奇姆尼并不孤独,他有他的……迷恋热情其他人就像他一样.
大多数是男人,大多数跟他一样,在某些基本的潮流上受挫.
这些朝圣者来自世界各地,迈着犹豫的步伐穿过老区陌生的街道,最后抵达阿奇姆尼的凹室,一家没有名字的商店.
他们不需要路标.
他们就是知道.
有一位来自耶路撒冷的亚美尼亚牧师,每个月来一次,他是希伯来低俗小说的爱好者,那些书晦涩到连阿奇姆尼都很难看懂其中的对话.
他每次都拿走一些二三十页的爱情小说,充满了犹太复国主义的热情和恋人间的渴慕,罕见又脆弱,在这世上所剩无几.
有一位不凡的女人,名叫努尔,每年从大马士革来一次,专门研究晦涩的诗人和科幻小说作家利奥·蒂罗什的作品.
有一位来自海法的男人收集情色书刊,还有一位来自加利利的男人收集玄幻.
"阿奇姆尼你好啊!
"阿奇姆尼在椅子上直起身.
他在桌子前坐了大概半个小时了,用那令他骄傲和欢乐的收藏珍品打字:一台原版的希伯来打字机.
这是他寻求宁静和解放的方式,在安宁的时间里,坐在书桌前,在那些久远的、消逝了的通俗小说作家的世界里,书写同样精彩的冒险、营救和逃亡的故事.
"你好啊,吉迪恩.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原本在门口犹豫的男人现在走了进来.
他弯腰驼背,有着白色的长发和闪烁的眼睛,手里拿着一瓶廉价的亚力酒向他发出邀请.
"有玻璃杯吗""当然有……"阿奇姆尼拿来两个都不太干净的杯子放在桌上.
这个叫吉迪恩的男人把头探向打字机.
"又在写作"他说.
"你知道的.
"阿奇姆尼说.
希伯来语是他的母语.
琼斯家族曾经是尼日利亚移民.
有人说,他们是拿工作签证过来的,然后留了下来.
其他人说他们是因为某场早就被人遗忘的内战逃过来的,从埃及非法越过边境,留了下来.
无论如何,琼斯家和钟家一样,已经在中央星站生活了几代.
吉迪恩打开瓶子,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酒.
"水"阿奇姆尼问.
吉迪恩摇头.
阿奇姆尼又叹了一口气,吉迪恩举起玻璃杯,里面的液体很清澈.
"敬生活.
"他说.
他们碰了杯.
阿奇姆尼喝了一口,亚力酒在他的喉咙里灼烧,茴香的味道让他鼻子发痒.
他想起了妹妹的酒吧.
他问:"所以,怎么样你有什么新鲜事,吉迪恩"突然间,他无比清醒地决定不要和吉迪恩分享这批新货.
他要把书留给自己,当作一个秘密,多留一小会儿就好.
也许他之后会卖掉一两本,但现在不卖.
此刻,它们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
他们闲聊了一两个小时.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昏暗的凹室中,回忆发现和丢失的书籍,回忆到手的和没能到手的便宜好货.
终于,吉迪恩走了,买了一本薄薄的西部小说,这本书在圈子里被称作是"品相良好"的书——意思就是,快要散架了.
阿奇姆尼松了一口气,从亚力酒中抬起头来,回到他的打字机旁.
他尝试性地敲了一个heh[1],又敲了一个nun[2].
他开始打字.
那个女.
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遇到了麻烦.
人群包围了她.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面孔因激动而扭曲.
他们拿着石头和刀剑.
他们诅咒般喊着一个词,一个名字.
女孩看着他们,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害怕.
"没有人来救我么"她哭喊着,"英雄,或者……"阿奇姆尼恼火地皱起眉,因为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吵闹声扰乱了他的注意力.
他听着,那吵闹声越来越大,他恼怒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这大概就是生活改变的方式.
一个瞬间的决定,一次硬币的投掷.
他本可以回到桌子前,写完他的句子,或者选择清理书架,或者泡一杯咖啡.
但是他选择了打开门.
奥科曾经说,门是危险的东西.
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门的另一边发现什么.
阿奇姆尼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女.
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遇到了麻烦.
阿奇姆尼看到了,但是在那一瞬间,他想不起为什么.
这是他看到的情景:人群中都是阿奇姆尼认识的人.
邻居,亲戚,熟人.
他觉得他看到了彦,还有他的未婚夫,尤苏夫(阿奇姆尼的第二个侄子),街拐角的蔬果店主,一些他记得名字或者眼熟的住在植被区的居民,还有其他人.
都是普通人,都是中央星站的人.
那个女孩不是.
阿奇姆尼从没见过她.
她身材苗条,步态怪异,好像不习惯重力一样.
她的脸很窄,也很精致.
她的头发做成了某个异域的发型,编成发辫,在她的头上缓慢甚至有些慵懒地飘动.
阿奇姆尼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古老的词.
美杜莎.
女孩惊慌失措的眼睛转过来看着.
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但她的目光并没有(像传说中的美杜莎那样)把他变成石头.
她转了过去.
人群呈半圆形把她包围起来.
她背对着阿奇姆尼.
人群——"暴民"一词在他头脑中不安地闪过——兴奋而躁动.
有人手里拿着石头,但是很犹豫,好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拿着,或者不知道该拿石头做什么.
一种丑恶的能量鼓舞了他们.
现在阿奇姆尼听到了一个词,一个名字,它被喊出来,在不同的声调中起伏.
这时,女孩转来转去,无助地寻求逃脱.
"吸血者!
"这个词让阿奇姆尼的后背一阵战栗(他经常在通俗小说中读到这种感觉,但很少在现实生活中经历).
它让他想起了模糊的、危险的场景:荒凉的火星地貌,火星冻原上孤独的基布兹,血红色的日落.
"血族!
"就是它,另一个词,变戏法一样凭空冒出来.
他想到了压抑的群山,昏暗的城堡,血色落日背景上随风摇曳的蝙蝠形状的阴影……想到了一个永不衰老的伯爵,他那饥饿的头颅里伸出长长的牙齿,咬进皮肉,吸食血液……"吸血者!
""滚回去!
滚回你来的地方!
""放过她!
"这一声大吼刺穿了白昼.
人群茫然了,迷惑了.
那个声音就像一把剑划破了白昼,惊恐的女孩,环顾四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是谁说的谁胆敢公然挑战暴民的愤怒阿奇姆尼有一种现实被一分为二的感觉,随着一阵轻微的战栗,一阵美妙的被认出来的颤抖,他意识到,那正是他自己说的.
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从门里走出来,面朝着那群由亲戚、熟人甚至也许还有几个朋友组成的暴众.
"放过她.
"他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也许是人生中第一次,人们认真听他说话.
一阵沉默降临.
女孩夹在施暴者和这个神秘的新人物之间,显得很困惑.
"噢,是阿奇姆尼.
"有人说着,另一个人突然粗鲁地笑了,打破了沉寂.
"她是吸血者.
"又有人说,而第一个说话的人(他看不太清楚那是谁)说:"好吧,她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那个粗鲁的笑声响起了,接着,仿佛遵照了某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或者命令,人群开始缓缓地散去.
阿奇姆尼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手掌出汗,眼睛突然发痒.
他想打喷嚏.
女孩缓缓靠近他.
他们个子一样高.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双眼是淡紫色的.
人群散去,他们注视着彼此.
很快就只剩他们在安静的街上,阿奇姆尼背靠着店门.
她疑惑地盯着他,嘴唇无声地蠕动,眼睛上下打量他.
她看起来很困惑,接着变为了震惊.
她退后一步.
"别,等一下!
"他说.
"你是……你不是……"他意识到她一直在试图和他交流.
他的沉默难住了她,很大程度上算是打败了她.
他是个残疾人.
他说:"我没有节点.
""这怎么……可能"他笑了,虽然这一点也不幽默.
"在地球,这不算多稀奇.
""你知道我不是……"她说着,犹豫了一下,他接过话:"不是从这里来的我猜的.
你是火星来的"在一瞬间,她的嘴角弯起了一道微笑.
"小行星.
"她坦诚地说.
"太空里是什么样子"激动使他振奋.
她耸耸肩.
"一样,也不一样.
"她用小行星混合语回答.
一样,也不一样.
两个陌生人凝视着对方,她染色处理的眼睛对着他自然生长的眼睛.
"我叫阿奇姆尼.
"他说.
"喔.
""你是"她的嘴角又露出那抹似有似无的笑.
他知道,自己把她弄糊涂了,打击到了她.
他的身体里有种东西在不安地颤动,就像一只因缺氧而垂死的笼中鸟.
"卡梅尔.
"她轻声说,"我叫卡梅尔.
"他点点头.
鸟儿自由了,在他的体内振翅.
"你想进来吗"他问.
他指指他的店.
大门依然半开着.
分裂量子宇宙的抉择……她咬着嘴唇.
没有血.
这时他注意到了她的犬齿,又长又尖.
他再一次感到不安.
古老故事里的真相吸血者在这里"喝杯茶吗"他迫切地问.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
他发现,她仍然在试图与他对话.
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不回应.
"我没有节点.
"他又说了一遍,耸耸肩,"这是……""好.
"她说.
"好""是的,我想进来.
喝……茶.
"她走近他.
他看不懂她眼中的神情.
"谢谢你.
"她用带着异域口音的温柔声音说,"因为……你知道的.
""嗯.
"他蓦地咧开嘴笑了,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几乎不可战胜,"没什么.
""不能算……没什么.
"她的手短促轻快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接着,她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那道半开的门里.
店里的书架是按照题材分类的.
爱情故事.
悬疑小说.
侦探小说.
冒险故事.
等等.
阿奇姆尼已经认识到,生活不同于那简明的分类系统.
生活是被抛弃的写了一半的剧情,是在追寻的途中垂死的英雄,是得到了回报和没有得到回报的爱,有些莫名地消逝,有些短暂而明亮地燃烧.
曾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吸血鬼……卡梅尔被他吸引住了,但是感觉越来越远.
她不懂他.
他没有味道,他身上没有东西能让她咬食.
她是个捕食者,她需要进食,而阿奇姆尼不能给她提供这些.
当她走进他的书店,当她的手指滑过那些古老的书脊,她第一次如此着迷和羞怯:"我们有过书,在小行星上.
"她局促地说着,好像告解一般分享这段历史,"在美茹河星,我们有一座实体图书馆,它们是跟着一艘船来的,一个叔祖父拿东西把它们换了过来……"这让阿奇姆尼开始梦想去往太空,探访美茹河星,发现隐藏的无价之宝.
他讪讪地给她端上了茶.
他把一口凹陷的平底锅放在一个便携式小汽化煤油炉上,往水里加了新鲜薄荷叶,泡好了茶.
他往杯子里加糖搅了搅.
她不解而专注地看着茶.
后来他才意识到她又在试图和自己交流.
她皱起眉,摇摇头.
她发现自己有点发抖.
"请吧.
"他说,"喝吧.
""我不喝.
"她说,"你不是.
"她放弃了.
阿奇姆尼常常好奇"对话"是什么样.
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他看到或者碰到的几乎任何东西都装了节点.
有人类,是的,不过还有植物、机器人、器具、墙壁、太阳能面板……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互相连接在一个不断扩张的、有机生长的"贵族小世界"网络中,这个网络延伸出去,穿过中央星站,穿过特拉维夫和雅法,穿过这个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交织成的实体,穿过这片叫作中东的地区,穿过地球,穿过跨太阳系空间和更远的地方,在那里,孤独的网络爬虫一边互相歌唱,一边建造更多的节点和集成器,把它们错综复杂的网络扩张得越来越大.
他知道,一个人类,在生命中的每一刻,都被其他人类不断的嗡鸣、其他人的想法所包围,那是一种阿奇姆尼无法想象的无尽的对话.
他自己的生活是寂静的.
他没有节点.
他动动嘴唇,发出声音,仅此而已.
他说:"你是血族.
""是的.
"她的双唇在那似笑非笑中弯曲,"我是个怪物.
""别这么说.
"他心跳得很快,他说,"你很美.
"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走近他,忘记了那杯茶.
她凑到他身上,把嘴唇压在他的皮肤上,他的脖子上.
他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她的双唇轻轻落在他灼热的皮肤上.
他突然感到疼痛.
她的嘴唇紧咬在伤口上,牙齿刺穿他的皮肤.
他叹息着.
"什么都没有!
"她说.
她猛地推开他.
"这就像……我不知道!
"她摇头.
他意识到,她在害怕.
他碰了碰脖子上的伤口,没什么感觉.
"一直以来,为了获得爱,获得顺从,获得崇拜,我必须进食.
"她实事求是地说,"我汲取他们宝贵的数据,让他们为之流血,用多巴胺和极乐偿还他们.
但是你没有存储,没有广播,没有防火墙……什么都没有.
你就像一个拟像.
"她说.
她喜欢这个词.
"一个拟像.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你有着人的外貌,但是你的眼睛后面空无一物.
你不会广播信息.
""这太荒谬了.
"阿奇姆尼突然发怒了,"我会说话.
你能听到我.
我有思想.
我能表达我的……"但她只是摇着头,战栗着.
"我饿了.
"她说,"我需要进食.
""你从哪里来的"有一次,当他们躺在他那张狭小的床上,他问她.
窗户敞开,热度让他们汗流浃背,她给他讲述了美茹河星,她生长的小行星,以及她是如何逃走的.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说着,几乎在自己开口之前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和对回答的不情愿.
那时,他感觉到妒火中烧,而他说不出为什么.
他的妹妹来看望他.
她走进书店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后面打字.
他现在写得越来越少.
新生活于他而言就像某种小说.
"阿奇姆尼.
"她说.
他抬起头.
"米丽娅姆.
"他沉重地说.
他们相处得不怎么样.
"那个女孩,卡梅尔,跟你在一起""我让她留下来的.
"他谨慎地说.
"噢,阿奇姆尼,你真是个傻子!
"她说.
她的男孩和她一起来了.
"嗨,柯兰吉.
"阿奇姆尼说.
"九九.
"男孩说——小行星混合语的"舅舅","侬好吗""吾好.
"阿奇姆尼说.
(你好吗我很好.
)"吾友人伊斯梅尔立在外.
"柯兰吉说,"让其进来可行"(我的朋友伊斯梅尔在外面.
可以让他进来吗)"可行.
"阿奇姆尼说.
米丽娅姆眨眨眼.
"伊斯梅尔.
"她问,"你从哪里来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柯兰吉似乎都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伙伴玩耍.
阿奇姆尼小心翼翼地说:"那里没有人.
""当然有.
"他妹妹厉声说道,"这是雅法男孩伊斯梅尔.
"阿奇姆尼摇头.
"听着,阿奇姆尼.
那个女孩.
你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吗""不知道.
""她是跟着鲍里斯来的.
""鲍里斯.
"阿奇姆尼说,"你的鲍里斯""我的鲍里斯.
"她说.
"她以前认识他""她在火星上认识了他.
在汤圆城.
""我……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阿奇.
你跟蠕虫一样盲目.
"这些老话,仍然对他有杀伤力.
不知为何,他们从来没有亲近过.
他问:"你想要什么,米丽娅姆"她的脸柔和下来.
"我不想让……我不想让她伤害你.
""我是个成年人.
"他说,"我能照顾自己.
""阿奇,你就会说!
"她声音里透露的是感情吗听起来好像是沮丧的情绪.
米丽娅姆说:"她在这儿吗""柯兰吉.
"阿奇姆尼问,"你在和谁玩""伊斯梅尔.
"柯兰吉答道,暂时停止对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人讲故事.
"他不在这儿.
"阿奇姆尼说.
"当然在.
他就在这里.
"阿奇姆尼做出了恍然大悟的"噢"的口型.
"他是虚拟的吗"他问.
柯兰吉耸耸肩.
"我猜是的.
"他答道.
他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舒服,或者说不理解.
阿奇姆尼没有追问.
他妹妹说:"我喜欢那个女孩,阿奇.
"这让他大吃一惊.
"你见过她了""她生病了.
她需要帮助.
""我正在帮她!
我在努力!
"但他的妹妹在摇头.
"你走吧,米丽娅姆.
"他突然感到疲惫和消沉.
他妹妹说:"她在这里吗""她在休息.
"他的店铺上面是一间小公寓,顺着狭窄扭曲的楼梯就能上去.
就这么点地方,但这是家.
"卡梅尔"他妹妹喊道,"卡梅尔!
"上面传来了声音,好像有人在走动,然后就没声了.
阿奇姆尼看到他的妹妹面无表情地站着.
他意识到,她在用别人的方式和卡梅尔交谈,用一种他接触不到的方式沟通.
接着,又响起了正常的声音,脚踩在楼梯上,然后卡梅尔走进了房间.
"嗨.
"她局促不安地说.
她走过来,靠近阿奇姆尼,拉起他的手.
她那纤小、冰凉的手指在他手里的触感让他惊讶,使他的全身遍布欢乐,就像血液中的温暖.
他们没有再说话.
肢体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话语.
米丽娅姆点点头.
这时,柯兰吉让他们都大吃一惊.
卡梅尔前一天晚上去觅食了.
在中央星站有一些自愿的受害者.
被吸食让他们感到快乐……阿奇姆尼告诉自己他不在意.
卡梅尔回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他知道她在数据中醉了.
她曾试图向他描述过一次,但他并不能真正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和她躺在狭窄的床上,望着外面的月亮,以及拥有初级智慧的飘浮的灯笼.
他双臂环抱着沉睡的卡梅尔,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柯兰吉转过来,注视着卡梅尔.
他对着空气低语,阿奇姆尼猜测,是对着伊斯梅尔站的地方.
他听到回复,咯咯笑了,然后转向卡梅尔.
"你是吸血鬼吗"他问.
"柯兰吉!
"看着米丽娅姆脸上惊恐的表情,阿奇姆尼想笑.
卡梅尔说:"没关系……"她说的是小行星混合语.
吾没事.
(我没事.
)但是她专注地看着男孩.
"你的朋友是谁"她轻声问.
"伊斯梅尔.
他住在山上的雅法.
""那他是什么"卡梅尔问,"你是什么"男孩似乎没有听懂问题.
"他是他,我是我.
我们是……"他迟疑了.
"黑魔法……"卡梅尔低声说.
她的声音让阿奇姆尼颤抖.
他的后脊梁感到一阵寒意,就跟那些旧书里写的一样,就跟枪手林戈在人迹罕至的大草原墓地里遭遇可怕经历时一样.
他知道这个词,但是从来不明白人们使用这个词的方式.
他以为它用某种难以置信的方式超越了"对话".
"柯兰吉……"米丽娅姆的声音显然包含了警告的语气.
但是无论是柯兰吉还是卡梅尔都没有留意她.
"我可以展示给你看.
"男孩说.
他清澈的蓝眼睛显得好奇而诚实.
他走上前去,径直站在卡梅尔面前,放心地朝她伸出手.
卡梅尔犹豫了片刻,然后,她伸手握住了他温热的小手.
也许,每一个男人或女人都有权利去想象,并通过选择体裁,给他们狂野而曲折的人生故事赋予一种形态,一种意义.
公主被王子营救;吸血鬼在黑暗中偷袭受害者;学生变成了老师.
完成一个循环,诸如此类.
对阿奇姆尼来说,他的故事是在第二天早晨改变的.
也许这曾经是某种爱情故事,但现在成了悬疑故事.
也许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这个结果,用来捆绑彼此,建立这神秘的关系,让两个不合适的个体不知怎么地协调起来,抑或归根结底还是好奇心驱使了他们,那最原始的动机,最人性和最可疑的动机,在故事的开端将亚当引至智慧之树的动机.
第二天早上,卡梅尔从楼梯上走下来.
那天晚上,阿奇姆尼睡在了书店里,盖着一张薄毯子蜷缩在床垫上,他一直把这张床垫放在墙边,上面通常堆满了书.
他睡觉的时候,那些书被推到一边,在他身边围成一堵凌乱的墙,就像凹室中的凹室.
卡梅尔走下来.
她的头发在脑袋周围缓缓浮动.
她穿了一件薄棉衬衫,他能看出她有多瘦.
阿奇姆尼说:"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
"卡梅尔耸耸肩:"有咖啡吗""你知道放在哪里了.
"他坐起来,觉得害羞又生气.
他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腿.
卡梅尔走到汽化煤油炉跟前,用水龙头给茶壶装满水,随意加了几勺黑咖啡,开始烧煮.
"那个男孩……算是某种血族.
"她说,"也许吧.
是的.
不对.
我不知道.
""他做了什么""他给了我一些东西,拿走了一些东西.
一段记忆.
我的,也可能是别人的.
已经没有了.
""他给了你什么""知识.
他的存在.
""黑魔法.
""是的.
"她笑了,笑声和咖啡一样苦涩,"黑魔法.
跟我一样,也跟我不同.
""你是一件武器.
"他说.
她猛地转过来.
桌上有两只咖啡杯,漆木桌面上的玻璃杯.
"什么""我读过相关内容.
""总是跟你的书有关.
"他无法从她的语气中判断她的意思.
他说:"你的'对话'中有无声,有漏洞.
"他难以描述出来,这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无声.
他说:"书里有答案.
"她把咖啡倒出来,往杯子里加了糖,走过来坐在他边上,紧挨着他.
她递给他一个杯子.
"告诉我.
"她说.
他喝了一口.
咖啡烫到了他的舌头.
甜甜的.
他的语速变得很快.
"我看到过这种情况.
血族.
吸血者.
有些当代的记录提到了香格里拉病毒时代.
那时候昆明实验室在研究基因武器,但是在新品种开始使用之前战争就结束了.
他们把它卖到地球外面,它不受控制,传播开来.
它们从来就没有被正当使用过.
有一些线索,但我需要更多资料.
现在只有一些传言,一些神秘的脚注.
""说什么""暗示着一种更深的目的,或者说血族是别的东西产生的副作用.
一个神秘的目的……"也许他们想要相信.
每个人都需要奥秘.
她靠在他身旁,转过来面朝他,笑了.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真的对他笑.
她的牙齿又长又尖.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她说.
"一起.
"他说.
他喝着咖啡,掩饰自己的激动,但他知道她能看出来.
"我们可以当侦探了.
""就像狄仁杰一样.
"他说.
"谁""一个侦探.
""书里的侦探.
"她不屑地说.
"那就像比尔·格林蒙吧.
"他说.
她的脸色露出了喜悦,这一刻她看起来很年轻.
"我爱那些故事.
"她说.
就连阿奇姆尼也看过格林蒙的片子.
它们出过2D、3D和全浸式电影,用气味和触感辅助叙事……人们把这称为火星硬汉电影,就算没有几个世纪,至少几十年来,火卫一工作室也制作了几百部这样的电影,埃尔维斯·曼德拉把这个人物变成了自己的专属.
"那就像比尔·格林蒙吧.
"她严肃地说,然后笑了.
"像格林蒙.
"他说.
于是这对恋人默契地成了侦探.
"还有件事.
"卡梅尔说.
阿奇姆尼问:"什么"他们正一起走在中央星站的小路上.
卡梅尔说:"当我来的时候,下到这里的时候.
"她沮丧地摇着头,一条发辫在她的嘴边扭动,她不得不吹气把它弄开,"当我来到地球的时候.
"寥寥数语在阿奇姆尼的心里激起了无名的渴望.
对一个从来没有离过家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太多,暗示了太多.
卡梅尔说:"我在来之前,在汤圆城买了个新身份.
是你能弄到的最好的.
我是从一个海螺人那里……"她望着他,看他是否听得明白.
阿奇姆尼听懂了.
海螺人是一种被安置并焊接在外骨骼容器中的人.
他只有部分是人类,通过扩展,部分已经电子化.
这和旧时地球上的阉人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
阿奇姆尼说:"我明白.
"卡梅尔说:"结果奏效了.
当我通过中央星站安检的时候,我被放行了,毫无阻碍.
那些……那些数字人没有发现我的……本质.
假身份被接受了.
""然后"卡梅尔叹了一口气,一条松散的发辫轻抚着阿奇姆尼的脖子,一阵暖流传遍他全身.
"所以这可能吗"她问.
这时,她停下了脚步,当阿奇姆尼也停下时,她开始加快步伐.
一个飘浮的灯笼在他们身边悬停了片刻,接着,仿佛感受到了他们的紧张,飘走了,把他们留在黑暗中.
"地球上没有血族.
"卡梅尔说.
"我们怎么能确定"阿奇姆尼说.
"这是一件事实.
每个人都知道.
"阿奇姆尼耸耸肩.
"但是你在这里.
"他指出来.
卡梅尔摇摇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
"可能性有多大"她喊起来,吓了他一跳,"我相信它起作用了,是因为我想要相信.
但是他们肯定知道!
我不是人类,阿奇!
我的身体充满了节点细丝、不计其数的数据和不友好的协议!
你想跟我说他们不知道"阿奇姆尼摇头.
他向她伸出手,但她推开了他.
"你在说什么"他说.
"是他们放我进来的.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为什么"阿奇姆尼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不知道.
"阿奇姆尼咬着嘴唇.
直觉在他的头脑中跳跃,神经元对彼此吟唱.
"你认为这是因为那些孩子.
"他说.
卡梅尔停下步伐.
他看见她的脸是多么的苍白和精致.
"是的.
"她说.
"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你就得去问一个数字人.
"他说,"你得问一个'他者'.
"她瞪着他.
"他们为什么会跟我说话"她说.
阿奇姆尼无法回答.
"我们可以按照之前说好的方式进行.
"他有点讪讪地说,"我们会得到答案.
迟早我们会知道的,卡梅尔.
""怎么知道"她问.
他把她拉向自己,她没有反抗.
一本旧书里的话在阿奇姆尼的脑海中浮现,它们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场景.
"我们会查得水落石出.
"他说.
于是,在一个闷热的日子,阿奇姆尼和血族卡梅尔步行离开中央星站,随即穿过划分了老区和特拉维夫城的看不见的界线.
阿奇姆尼走得很慢,一支电子烟在他的嘴唇间摇摆,有着一种复古的情怀,他头上戴的软呢帽为他挡住了太阳,汗水渗入了帽檐.
他旁边的卡梅尔穿了一件凉爽的淡蓝色连衣裙.
他们来到艾伦比街,沿着道路走到卡梅尔市场……"跟我的名字一样.
"卡梅尔惊讶地说.
"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
"阿奇姆尼说.
但他的注意力在别处.
"我们去哪里"卡梅尔问.
阿奇姆尼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叼着香烟的金属套.
"每个侦探,"他说,"都需要一个线人.
"艾伦比是一条漫长肮脏的街道,昏暗的店铺出售着沾染了废旧气息的冒牌货.
卡梅尔在一家魔术店外徘徊了很久.
阿奇姆尼和一个果汁贩子讨价还价,带回两杯新鲜橙汁,把一杯递给了卡梅尔.
他们路过一家面包房,填满了奶油的面点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路过了一个机器人教堂节点,一个生锈的牧师以可怜的慌乱的姿态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路过充斥着香料和羊羔脂肪气味的烤肉摊.
他们路过一个欢快地朝他们嗡鸣的扫路机,和一个"火星基布兹运动"的招募中心.
他们路过一群身穿黑衣的正统犹太人,和阿奇姆尼一样,他们没有节点.
卡梅尔这里瞧瞧那里望望,闻着,看着,吸食着,阿奇姆尼知道,这是一种完全纯粹的吸食.
这是某种他无法体验、无法了解的东西,然而他知道它是存在的,看不见但却是真实的.
像上帝一样.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3]的诗句浮现在他的头脑中,说的是一个只能看到看不见的事物的国度.
"看.
"卡梅尔笑着说,"一家书店.
"真的是.
他们现在离市场越来越近.
人群摩肩接踵;太阳能公交车像昆虫一样,双翼高高张开,载着乘客,沿着艾伦比街缓慢前行;新鲜蔬菜、胡椒、西红柿的味道和橙子甜美浓郁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那家书店其实是一个露天的庭院,书籍在雨棚下堆得到处都是,形成了杂乱的小山——这是那种没有标价的书店,你需要不停地询问价格,价格多少要看店主和他的心情,还有天气和星星的排布,无论你是否喜欢.
被询价的店主正站在靠墙排成一长列的金属书架的阴影中.
他在抽雪茄,强烈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让卡梅尔喷嚏连连.
男人抬起头,看到了他们.
"阿奇姆尼.
"他毫不惊讶地说,接着,他眯起眼,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你最近收了一批不错的货.
""没有不透风的墙.
"阿奇姆尼得意地说.
与此同时,卡梅尔在漫无目的地浏览,拿起脆弱的纸质书和杂志,重新摆好,再拿起别的.
阿奇姆尼瞥见了耶胡达·阿米亥的早期版本,约夫·阿弗尼的初版,还有利奥·提罗什的地下出版藏品.
他问:"辛桑,你对吸血鬼有什么了解""吸血鬼"辛桑说.
他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大口雪茄.
"文学传统中的有一本丹·肖克的《德古拉的死亡之吻》,出自1772年的恐怖系列……""或者阿米尔的《红夜》……""可能是第一部希伯来语吸血鬼小说,或者维雷德·托彻曼的《蓝血》……""也是差不多同一时期的.
我之前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阿奇姆尼.
"辛桑咧开嘴笑了,"不过我愿意卖给你一本.
我记得我在哪里留了一本签名版的托彻曼.
不过很贵.
除非你想换……""不了.
"尽管有些遗憾,阿奇姆尼还是拒绝了,"我现在并不是在找小说.
我在找纪实文学.
"辛桑抬起了眉毛,收起笑容打量着阿奇姆尼.
"军事历史"他不安地问,"机械人吸血僵尸代码"阿奇姆尼疑惑地望着他.
"什么"他说.
但是辛桑摇摇头.
"我不做这类生意.
"他说,"被禁止的.
禁忌.
走吧,阿奇姆尼.
回中央星站去.
打烊了.
"他转过身,丢掉雪茄,用脚踩上去.
"你,亲爱的!
"他说,"要关门了.
你要买那本书吗不买那就放下.
"卡梅尔转过来,淡紫色的眼睛里闪现出受伤的自尊.
"拿去!
"她说着,把一本利奥·提罗什出版的第一本(阿奇姆尼觉得可能是无价之宝)——也是唯一一本——诗集,《上帝的残迹》,塞到辛桑的手里.
她发出嘶嘶的声音,一种让阿奇姆尼怀疑不仅存在于可听范围内,而且更深层,存在于无声的数字交流的中的声音,因为辛桑脸色变白,窒息般低声说:"出……出去!
"卡梅尔正对他微笑着,亮出小小的尖牙.
他们离开了.
他们穿过街道,站在廉价的整容手术铺子外面,这里提供除皱纹和触手移植手术,旁边立着一个标识牌,上面写着"午餐休息时间".
"被禁止的"阿奇姆尼说,"禁忌""就是不允许的.
"卡梅尔说,"是那种来自'突围'号舰船,在'废墟'上终结的疯狂的技术.
""你的本质.
"他说.
"是的.
我看起来是自己,你知道.
但是就像你说的,对话中有漏洞.
我们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不.
"他答道,接着又说,"有.
"她笑了.
"是什么"军事历史,辛桑说.
没人比他更懂得给事物分类.
还有……机械人.
"得给我们找一个……"阿奇姆尼说,"退伍军人.
"他的笑容很严肃,"你最好温习一下你的战时意第绪语.
""伊齐基尔.
""阿奇姆尼.
""我带了……伏特加.
还有零件.
"他花了大价钱在特拉维夫的艾伦比街买了这些东西.
机械人配件不容易买到.
伊齐基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脸是光滑的金属,他从来不笑.
他的身体大部分是金属,生锈了.
他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声.
他无视了那些布施,转过头来.
"你把她带来了"他问,"带到这里"卡梅尔好奇地盯着这个机械人.
他们位于中央星站的心脏,一个烧毁的露天老公交车站台.
阿奇姆尼知道下面还有站台,机械人——退伍士兵、半机械化的人类、经常出没的白日乞丐、十字药和赃物贩子——在那边建起了基地.
但是他不能去那里.
伊齐基尔在地上和他见面.
"我见过你的同类.
"卡梅尔说,"在火星上,在汤圆城里乞讨.
""我也见过你的同类.
"机械人说,"在西奈的沙漠中,在战场上.
乞求,乞求饶他们一命,在我们砍他们的头,把木桩插进他们的心脏,看着他们死掉的时候.
""天啊,伊齐基尔!
"机械人无视了他的感叹.
"我听说了.
"他说,"这里来了一个血族.
但是我不信!
防御系统会把她分辨出来的,应该会把她清除掉的.
""他们没有.
"阿奇姆尼说.
"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机械人盯着他,接着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接受了那瓶伏特加,"你觉得是他们让她通过的'他者'"阿奇姆尼耸耸肩.
"这是唯一说得通的答案.
""而你想知道原因.
""当我是好奇吧.
""我当你傻.
"机械人不带恶意地说,"你甚至都没有节点.
她对你还会有影响""她有名字.
"卡梅尔不高兴地说.
伊齐基尔没有理她.
"你是一个老故事收藏家,是不是啊,阿奇姆尼.
"他说,"现在你来收集我的故事了"阿奇姆尼就耸了耸肩.
机械人喝了一大口伏特加说:"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跟我讲讲吸血僵尸.
"阿奇姆尼说.
"我们一直没弄清楚吸血僵尸从何而来.
"伊齐基尔说.
这座旧车站的废弃空壳里万籁俱寂.
头上,一条亚轨道垂到地面,高处住宅植被区的笑声传了过来,有人在弹吉他.
"那是在第三次西奈战役中引入战场的,可能是其中一方,或者另一方,或者两方.
"他很平静,"我甚至不确定我们是为谁而战.
"他说.
他又喝了一杯伏特加.
这种高纯度的酒精对机械人而言只是燃料.
伊齐基尔说:"起初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它.
我们在早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受害者.
男人、女人、机械人.
他们游荡在红海海岸的沙丘上,精神恍惚,心智被吸干了,脖子上有细小的伤口.
不过,他们仍然是活人,没有被加布加布鸟撕成碎片,但是数据没了.
我们开始发现,敌人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们,知道我们去了什么地方.
我们开始害怕黑暗,再也不单独外出.
巡逻都是组队.
但是情况恶化了.
因为那些我们带回来的被咬过的人,转化了,变成了敌人的武器.
变成了吸血僵尸.
"阿奇姆尼感到额头上冒汗了,从篝火旁退后一步.
远处,灯笼在空中上下浮动.
远方有人哭泣,哭喊声莫名其妙忽然中断了,阿奇姆尼心想,也许第二天早上,扫地机会发现一具新尸体躺在外面的阴沟里.
"他们在我们的队伍中生长.
他们偷偷觅食.
机械人不睡觉的,阿奇姆尼.
跟曾经是人类时的做法不一样.
但是我们会关机,闭眼.
于是他们捕食我们,吸走我们的心智,以我们的信息为食.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机械人没有抬高音量,但是声音清晰起来,"我们曾经是人类.
军队把残破垂死的我们从战场上带走,把我们移植到新的身体里,把我们变成闪闪发亮、几乎坚不可摧的杀人机器.
我们再也没有法律权利.
我们在法律上和临床上都已经死了.
我们对过去的身份鲜有记忆.
但是我们小心翼翼地紧抓住那些我们拥有的记忆,我们过往身份的线索:双脚淋雨的记忆,松脂的气味,一个我们再也不知道名字的新生儿的拥抱.
""而血族正把那些东西从我们身上吸走.
"阿奇姆尼看着卡梅尔,但她哪里也没看,她双目紧闭,双唇抿在一起.
"我们终于变得聪明起来.
"伊齐基尔说,"我们开始追捕他们.
如果发现受害者,我们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
我们用木桩刺他们,砍下他们的头,烧掉尸体.
你有没有打开过血族的肚子,阿奇姆尼"他示意卡梅尔,"想知道她的肠胃是什么样吗""不想.
"阿奇姆尼说,但是伊齐基尔没理他.
"就像肿瘤一样.
"他说,"血族很像机械人,是被颠覆的、机械化的人体.
她不是人类,阿奇姆尼,不管你信不信.
我记得我们剖开来的第一个血族,里面都是细线在蠕动,还在试图散布.
我们把那叫作吸血协议.
我们不得不这样.
我们追查吸血协议.
谁发明了这种病毒我不知道.
可能是我们,他们,昆明实验室,某个人.
只有圣科恩才知道.
我知道的只有如何杀死他们.
"阿奇姆尼望着卡梅尔.
她现在睁开了眼睛.
她盯着机械人.
"我没想要这样.
"她说,"我不是武器.
也没有该死的战争!
""曾经有……""曾经有的东西多了!
"沉默.
最终,伊齐基尔动了.
"所以你想要什么"他说.
他听起来很疲惫.
那瓶伏特加几乎喝空了.
阿奇姆尼说:"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们""没了,阿奇.
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只能叫你小心.
"机械人笑了,"不过已经太晚了,是不是.
"他说.
阿奇姆尼在整理书籍的时候,鲍里斯来看他了.
他听到了轻柔的脚步声和犹豫的咳嗽声,直起身来,用手拂去那些脆弱的书上的灰尘,然后看着那个使卡梅尔来到地球,或者说她在追寻的男人.
"阿奇.
""鲍里斯.
"记忆中的他是个四肢灵活、身材瘦长的少年.
看到他这个样子,阿齐很震惊.
鲍里斯脖子上长了个东西.
它好像在轻轻地呼吸,独立于它的宿主.
鲍里斯脸上有皱纹,他还是很瘦,但是他的瘦削有种不健康的性质.
"我听说你回来了.
"阿奇姆尼说.
"因为父亲.
"鲍里斯答道,好像这能解释所有事情一样.
"我们一直认为你是逃走的.
"阿奇姆尼说.
坦率的好奇心让他加了一句:"上面和外面是什么样的""陌生.
"鲍里斯说,"都一样.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
""所以你又和我妹妹交往了.
""是的.
""你伤害过她一次,鲍里斯.
你还要再做一次吗"鲍里斯张开嘴,又合上了.
他站在那里,让阿奇姆尼等了很久.
"我听说卡梅尔和你待在一起.
"最终鲍里斯说.
"是的.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鲍里斯扫视着书架,随意拿起一本书.
"这是什么"他问.
"小心点!
"鲍里斯被吓到了.
他凝视着手里的精装小书.
"那是尤诺舰长.
"阿奇姆尼骄傲地说,"《尤诺舰长之危险任务》,是萨吉的三本小说中的第二部,实际上是三本中最不罕见的,但还是……无价之宝.
"鲍里斯瞬间被逗乐了.
"他是个小中国太空人"他问.
"萨吉展望了一个充满外星智慧生命的太阳系.
"阿奇姆尼一本正经地说,"他想象了一个世界政府,地球人和平共处.
""说真的,他一定很失望,当……""这本书是在宇宙航行前发行的.
"阿奇姆尼说.
鲍里斯吹了个口哨:"所以说很古老""是的.
""很有价值""相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看书.
"鲍里斯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书架.
"听着,阿奇……"他说.
"不.
"阿奇姆尼说,"你听着.
无论你和卡梅尔之间发生过什么,都是你们俩之间的事.
我不能说我不在乎,因为那是撒谎,但那跟我没有关系.
你对她有拥有权吗""什么"鲍里斯说,"不是.
阿奇,我只是想……""想干什么""想提醒你.
我知道你不习惯……"他再次吞吞吐吐.
阿奇姆尼记得鲍里斯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寡言少语.
对他而言,说话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习惯与女人相处"阿奇姆尼说着,怒火中烧.
鲍里斯挤出笑容:"你得承认……""我不是那种,那种……""她不是女人,阿奇.
她是血族.
"阿奇姆尼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然后再次睁开眼,平视着鲍里斯.
"就这些"他问.
鲍里斯收回目光.
片刻之后,他似乎泄气了.
"那好吧.
"他说.
"嗯.
""那就再见了.
""再见吧.
""请代我向卡梅尔问好.
"阿奇姆尼点点头.
最后,鲍里斯耸耸肩,转身离开了书店.
在人生中的某一刻,一个人会意识到,故事皆谎言,事情的结局不会那么完满.
人们给混乱的生活强加上的叙事会变成空洞的标签,如同在夏天从植被住宅区丢下来的干瘪的玉米皮,把下面的街道弄脏.
他在夜里醒来,空气潮湿,没有风.
窗户开着.
卡梅尔侧躺着,睡着了,她瘦小赤裸的身体缩在被子里.
他望着她起伏的胸膛和平缓的呼吸.
她的嘴唇上有一点可能是血迹的污渍.
"卡梅尔"他叫得很轻,她没有听到.
他抚摸她的后背.
她的皮肤光滑温暖.
她慵懒地在他的抚摸下动了动,喃喃地说着他听不清的话,再次睡去.
阿奇姆尼凝望着窗外那轮在中央星站上方升起的月亮.
悬疑一旦得到解答,就不再是悬疑.
此刻知道卡梅尔是怎么来到这里,和他在一起,有什么用吗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感觉.
他望着月亮,想到了第一个在那里着陆的人,在那么多年前,外星尘土中的第一个人类脚印.
屋里,卡梅尔睡着了,他醒着;屋外,几只狗对着月亮号叫.
阿奇姆尼突然想到了一个画面,一个穿着宇航服的男人听到声音转过来,在月亮上,在布满灰尘的月球上,跳起了踢踏舞.
他躺下来,抱住卡梅尔,她转过来,安心地钻进他的怀抱.
[1]希伯来语字母表第五个字母.
[2]希伯来语字母表第十四个字母.
[3]马哈茂德·达尔维什(1941——2008),巴勒斯坦民族诗人.
09THEGODARTIST造神艺术家鲍里斯在航天站的屋檐下见到了莫特,从那里可以走到萨拉米路.
"莫特.
"他尴尬地跟他握手.
机械人的金属摸起来是温暖的,手掌上有锈斑.
"鲍里斯.
好久不见.
""我听说你和伊索贝尔的事情了.
恭喜.
""谢谢……"机械人无法微笑.
但是鲍里斯觉得他的声音是真的开心.
"我仍然无法想象.
"莫特说,"我的意思是,她居然会……"他听上去竟有些羞涩.
鲍里斯不安地想知道,他年龄多大了.
有些机械人的年龄要以世纪为单位……他们乞讨零件,用廉价的中国制造的纳米喷雾补丁修补有机碱,进行快速而肮脏的修复.
这些坚毅的退伍军人,他们擅长不死.
他说:"所以,你们俩……"莫特耸耸肩.
鲍里斯想知道他死前是谁,他的真名是什么,他是否有孩子.
他小时候就记得莫特了.
机械人出现在中央星站已有几十年.
后来,当他去了其他星球,去了上面和外面,他在火星上,在汤圆城和新以色列看到了他们的同类.
他们总是隐隐约约令他恼火不适.
莫特说:"还没有.
我是说,我还没有问,而且,彦和尤苏夫的婚礼快到了……我觉得,我们要慢慢来.
"婚礼.
鲍里斯一想到又一场大型家庭活动就害怕.
自回来之后,所有事情似乎都围绕着家庭.
在火星或者月球港,生活很轻松.
他离开了这么久……他还不习惯回到地球,回到中央星站.
"总之.
"莫特说.
显然,他自己也很别扭.
火星增强元在鲍里斯的脖子后面轻轻地脉动,往鲍里斯的头脑中灌入感觉:比如收集并加强莫特发出的嗅觉信号,通过这种方式,每个发音经过重新整理和解译,拥有了矛盾的意义,变得更为生动.
他能感受到莫特的不适,这种感觉会反映在他自己身上.
他也能感受到机械人想要结束这次意外会面的想法.
"总之,"莫特又说道,"你想要什么"鲍里斯还在犹豫.
这很傻.
他没必要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桉树叶、灼热的沥青和植被区树脂的味道.
他说:"我需要药品.
"机械人内心产生了一丝警惕.
他退后半步:"我再也不干这个了.
""我知道,莫特.
你不会对伊索贝尔做出那种事.
""是的,我不会.
""我知道.
但我也知道你能拿到东西.
""你在找什么""十字药.
""天啊.
"机械人说着,叹了口气,"你应该去找伊齐基尔,而不是我.
总之,你要它干什么"机械人盯着鲍里斯的增强元,"你又不需要.
""是给一个病人的.
""你是生育科医生,不是吗我想起来了.
那些培育缸造出了奇怪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机械人笑了.
这声音不好听,在火星增强元的效果下几乎让人害怕.
"你知道的.
"他说,"你能糊弄其他人,但你骗不了我.
我在这儿待得够久了.
"鲍里斯把回答的话咽了回去.
"你能弄到吗"他说.
"我看看能做什么吧.
""谢谢.
""嗯.
好了,再见.
"说着,机械人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不能总像这样见面.
"鲍里斯对这个被迫承担的角色感到很沮丧,就和埃尔维斯·曼德拉廉价电影里的情节一样.
但是他拥有她.
他注视着她,混合着爱意和怒意,带着一丝焦虑.
卡梅尔.
数据吸血鬼,旧情人,落到地球上的女人,离开了上面和外面来找他.
为什么她把一切都变复杂了.
是什么支撑她完成这段旅途,追踪他至此,沿着重力井来到中央星站有时候,他觉得她无助得像个孩子.
然而,只有增强元,用它的外星生理特性,保护他免遭她的伤害.
他们曾经相爱,是的,但是对两个人来说,都已经结束了,早就结束了.
但是她来了,他又和她绑在了一起.
"我们不能总像这样见面.
"他再次不安地说.
卡梅尔微笑,露出锋利的犬齿.
"像哪样见面"她说.
"偷偷地见面.
要是米丽娅姆发现了……""这是你的主意.
"她说.
"阿奇姆尼呢"鲍里斯问道,感觉更糟糕了.
因为他喜欢那个男人,米丽娅姆笨拙的哥哥.
但是这一生他都无法理解卡梅尔看中了他的什么.
"他没必要知道.
"她答道,声音中带着尖刻.
鲍里斯发现,她很保护他.
她会真的爱他么阿奇姆尼,一个没有节点的男人一个残疾人他的情绪很怪异.
是嫉妒,他想.
他嫉妒了.
真荒唐.
他感觉到增强元抵在脖子后面使他冷静.
他耸耸肩.
"最好我们不被发现.
这里几乎没有人会容忍你,卡梅尔.
这是一个狭小闭塞的社区.
他们知道你是什么.
""但是他们让我留下来了.
"她的眼中露出疑惑.
尽管她如此危险,有时候她仍然是那个离开了小行星带的家族生存地、去别处寻求刺激的小姑娘.
"是默许.
"他说,"只要受害者愿意,而且你适可而止.
"她耸耸肩.
"你有这么幸运过吗""有吧.
没有.
"她摇头说道:"噢,鲍里斯.
"这让他感到受伤.
他说:"我需要再采一次血样.
""我们做过这事了.
之前,在火星上.
你能采多少血""你能吸多少血"她的表情显示了她的失望.
"我不吸血.
""只吸心智.
""是的.
"他等待着.
她卷起衣袖.
小房间里很热.
这是他父亲的公寓.
他把针扎进她的手臂,他的父亲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另一个房间.
他的父亲不知何故已经退出了生活,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
也许他在等待,或者已不复存在.
"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他说.
她揉揉胳膊上被他弄伤的地方,什么也没说.
每个季节,在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都会出现一个新的地方神.
它们是一种模糊的存在,介于人类和他者之间,就像跨越了现实和虚拟的半知觉雕像.
人们说它们是上帝的碎片,是上帝创造物的残片.
它们每到一个新季节就像植物一样出现.
有春天的神:它们像嫩芽一样出现,生机勃勃且高深莫测,伸向太阳、天空和大海.
有一年春天,有一个微型神,绽放在莱温斯基和锡安山两地中间的绿地上.
这个神在一个早晨出现,那是一个树桩,从潮湿的泥土中冒出来,高耸入云,在它附近,人的节点会收到他者的高带宽语音的冲击.
有冬天的神:用弃物之宫的垃圾中找到的废金属块和过时的技术做成的机械体.
这样的神能缓慢地移动.
它们在建筑物的墙面上爬行.
有一年,一个这样的神在中央星站所有的墙壁和屋顶上留下了难以辨认的铭文,这种用喷漆写下的某种未知的外星文字信息,没人能读懂.
有秋天的神:它们像真菌一样飘散在空中,那是意外爆发出来的临时的神,发出轻柔的嘶嘶声,飘在路人的头上,播散的信仰孢子懒散地向四处漂浮.
有夏天的神:它们是半透明的.
它们在现实中只展现一个碎片,它们的威严体现在虚拟中,庞大而变幻无形的景象叠加在现实上,洪水般涌入人的节点,堵塞住带宽,让人惊奇和敬畏.
造神艺术家称自己为埃利泽,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上帝的助手.
不过他在其他时代有其他的名字.
造神艺术家行走在中央星站的大街上时,大家会向他歌唱.
每个带节点的植物都发出各自的识别码,一种饱含希望的探测信号,每一块砖、每一堵墙、每一个井盖都向埃利泽吟唱和低语.
他是一个无法确定年纪的人.
当他说话的时候,你有时候仍然能感受到一种古老而过时的美国口音的淡淡回声.
有人说他是犹太人.
一个和那些山一样苍老的人.
他一边微笑一边走路.
他双目空洞,因为它们在现实中看得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已被虚拟覆盖.
埃利泽一边走路一边吹口哨,他的口哨声在现实和虚拟中都能听到,在现实中是音调,在虚拟中是纯粹的数字形态.
他从那些神身边经过,神向他鞠躬,因为他是创造者.
他来到琼斯妈妈的酒吧,穿过珠帘,坐在一张空桌子旁.
屋内凉爽而昏暗.
"埃利泽!
"米丽娅姆惊讶地说.
埃利泽四下打量着,点着头.
"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吧"他试探着说.
"有四五年了.
""啊.
"他微笑着点点头,听着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我想我是太忙了.
是的,肯定是这样.
""好吧.
"米丽娅姆有些怀疑地说,"很高兴又见到你.
""我也是……""你要喝点什么,埃利泽""我想,要不来点亚力酒吧.
"他歪着脑袋,就像一只鸟注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是的,来点亚力酒,米丽娅姆.
我在等一个朋友.
"她点点头,不过他似乎没看到.
她走到吧台后面,拿了一瓶酒和一只杯子回来,还有一碗新鲜冰块,摆在他面前.
"谢谢你.
"他说,"告诉我,米丽娅姆.
我听说你的年轻同伴回来了.
"她吃惊地看着他.
"鲍里斯"她说.
造神艺术家笑了,点点头.
"鲍里斯.
"他给出肯定的回答.
"是的.
你是怎么……"造神艺术家把手伸进冰块碗里,抓起一把冰块,轻轻地放进杯子里.
它们发出的声音使他笑了.
"听说有个吸血鬼女孩不久之前也跟着他来了.
"他说.
"是的.
"米丽娅姆说,又补充道,"她叫卡梅尔.
""啊.
"他把酒倒出来,亚力酒撞在透明的冰块上.
在冰块缓慢的融化中,它们的颜色变了,变得浑浊,成了牛奶色.
埃利泽把酒杯举到面前,闻着茴香.
"大家都是怎么应付的"米丽娅姆耸耸肩.
他让她觉得不自在,他俩都清楚这点.
"这是生活.
"她说.
造神艺术家点点头,但她不太确定他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在听某些只有他能听见的音乐.
"没错.
"他说,"没错.
"她留下他一人在那里.
酒吧里并不忙,但是总有事情要做.
"我需要一剂药,伊齐基尔.
"他们站在被烧毁的地方.
伊齐基尔说:"你没有信仰,莫特.
""不是给我的.
""你在倒卖又来了""不是.
是……帮别人的忙.
""帮谁""鲍里斯·钟.
"沉默.
这两个机械人盯着对方.
他们残余的人性在金属外观后面扭曲翻转.
中央星站的灯光在头上闪现.
"钟卫威的孙子.
"这是个陈述句,不是疑问句,但是莫特还是答了一句.
"是的.
""那个……生育科医生.
"这也不是问句.
这次,莫特没有说话.
"他知道吗""关于那些孩子我觉得他肯定有所怀疑.
"伊齐基尔笑了.
莫特觉得这不是什么诙谐的笑.
"怪不得他当时走了.
""不过,"莫特说,"他回来了.
""然后现在他想要信仰十字药为什么""我不知道.
这不关我的事.
""这关我的事,因为你把这事推给我了.
""伊齐基尔……"他们又一次无言地盯着对方,这是两个被打垮的老战士.
"去见神父吧.
"伊齐基尔说,"他会给你一剂.
这算在你头上.
"莫特没有说话,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离开.
又一个男人拨开珠帘,走进来.
是弃物之王易卜拉欣.
他在埃利泽的桌子边坐下.
米丽娅姆向他打招呼,主动拿了一只杯子过来.
"废品生意如何"埃利泽说.
易卜拉欣笑了,耸耸肩.
"老样子.
"他说,"造神生意如何""可能要差点.
"易卜拉欣往杯子里放冰块,倒酒.
他们都举起了杯子,一起轻轻地碰杯,喝酒.
"我需要零件.
"埃利泽说.
"不必跟我客气.
"易卜拉欣说.
"这是你的孩子"一个小男孩在另一个男孩的陪伴下走进酒吧.
"这是伊斯梅尔.
"易卜拉欣带着淡淡的骄傲说.
"他那个朋友""米丽娅姆的孩子,柯兰吉.
""他们像兄弟一样.
""是啊.
"两个男孩走过来站在易卜拉欣身边,用毫无保留的好奇盯着埃利泽.
"那是谁"柯兰吉问.
米丽娅姆在柜台后面叫道:"柯兰吉,注意礼貌!
"埃利泽笑了.
"我是埃利泽.
"他说,"你们俩是……"他的眼睛似乎在变色.
他同时在现实和虚拟中看着男孩们.
"有意思.
"他说.
"伊斯梅尔,去玩吧.
"易卜拉欣说.
男孩耸耸肩,转身离去,柯兰吉跟着他.
"求你了.
"易卜拉欣低声说.
"他们知道吗"埃利泽问.
"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是的.
""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吗""我在街上发现了那个被遗弃的男孩,那是个婴儿.
我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大.
埃利泽,求你了.
我只是想让他有个童年.
""你跟'圣人'说过了吗"易卜拉欣做了个否定的手势.
埃利泽说:"我想构造一个新的神.
""是什么阻碍你了"埃利泽喝了一口亚力酒.
融化的冰把杯子染成了乳白色.
"我被凡人的生活吸引住了.
""神和人类一样,终有一死.
""确实,确实.
"这回轮到易卜拉欣笑了.
"你想管闲事.
"他说.
对方耸了耸肩.
"你以前总是爱管闲事.
"易卜拉欣说.
"你以前也是.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脱离它.
""体会一下我的意思,易卜拉欣.
敬生命.
"他举起杯子.
"不,埃利泽.
顺其自然吧.
""之前你的哲学观可不是这样,易卜拉欣.
""管他呢.
""我不追求改变.
改变会来找我.
"易卜拉欣叹了口气.
"那就顺其自然.
"他说着,也举起了杯子.
他们喝着酒.
玻璃杯放回到桌上,在木头上留下了一个深色的印记.
"那是什么,莫特"莫特和伊索贝尔交缠在一起躺在她的床上.
她用手抚摸着他的侧身,感受光滑温暖的金属.
"什么"他问.
他心满意足,昏昏欲睡.
自从遇到了她,他人类的那一面就涌现出来了.
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他作为人类活着时的记忆.
那些让人讨厌的,曾迫使他转向信仰的记忆.
"这个.
"她坐起来,"这是毒品吗""伊索贝尔……"找到神父有时候并不容易,但他最终追到了他的下落.
"这不是给我的.
"他简短地说.
"你承诺过不再做这种事.
""我没有!
"他说.
"那这是什么"她在他面前摇着那东西.
"我没办法.
"他说,"我欠……""噢,莫特.
""伊索贝尔,等一下.
""出去.
"她说.
见他没有动,她说:"我说了,出去!
""那不是给我的!
""我不管.
"她推开他.
她的小手抵在他的金属皮肤上.
他杀过的人比中央星站的猫还多.
他拿起那包药,走了,听到她在身后哭泣.
"你在做什么"米丽娅姆问.
"什么"米丽娅姆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
"你在买信仰""我……什么""莫特来了.
他留了东西给你.
早些时候伊索贝尔也哭着来了.
"米丽娅姆摇着头,"这一天过得!
"她说,"今天早上造神艺术家来了,埃利泽.
他问起了你和卡梅尔.
你有没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事情要跟我说,鲍里斯""米丽娅姆,我……""我知道她是因为你来的.
我喜欢她,鲍里斯,你知道的.
她很坚强,她必须坚强,这样才能和她的疾病对抗.
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看着她,摇摇头.
火星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轻轻脉动.
"我不知道.
"他说.
"你得让我相信你.
"她说.
他受不了她眼中的神情,那种失望.
即使多年前他离开这里前往太空时,她也没有这样看过他.
"我只是想帮忙.
"他无力地说.
"拿去.
"她把包递给他,里面装着白色粉末,"下次,直接告诉我.
""我爱你.
"他说.
他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现在说出来了.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是要微笑吗"鲍里斯·阿哈龙·钟.
"她说,"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受得了你.
"造神艺术家来到雅法的山上看望易卜拉欣.
夜色降临,天空染上了血红色,落日余晖模糊了大海上方的天空.
他来到弃物之宫,嘴角带着满意的笑容打量着周围.
广阔的垃圾场被裸露的电灯泡照得通明.
"需要什么就拿.
"易卜拉欣说.
埃利泽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一向如此.
"他不能跟着她进入虚拟世界.
她现在很喜欢那些知识.
伊索贝尔把自己关进舱里,把上面的盖子合上.
第三级.
中央星站.
工作.
机器嘶嘶作响,电缆与她的端口相连,在一个轻触之后被锁定.
于是她来到了别的地方.
她是伊索贝尔·周,光亮乌黑的星际舰船"九尾猫"号的舰长.
她的船员在甲板上,等着她发号施令.
"起航至……"她犹豫了一下,不过只有一瞬间,"起航至代尔塔象限的奥尔洛夫港.
"她说.
她的感官十分活跃,能延伸到舰船的各个地方.
这艘船属于她.
阿什凯隆公会宇宙自她衍生,这是一个和真实世界一样广阔而待开发的宇宙.
让莫特去死吧,她突然狠狠地想.
她咧开嘴笑了,舰船外,太阳系三个恒星的光芒投射出她的影子.
舰船进入游戏世界的高维空间时,视野模糊起来.
每到一个新季节,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就会增加一个新的神.
有风神:它们带着精致的叶片漂浮在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散发出闪闪发光的雾气:它们有的吸收阳光,有的吸收雨水.
有的会毫无预兆地爆炸,让下面的孩子欣喜万分,它们在整个世界洒下细碎的光,或者是甜甜的白色棉花糖,或者是钻进别人的节点将其唤醒的梦境,在几天或者几个月之后,从一段他们再也记不起的欢乐回忆里拥抱他们.
有火神:它们在金属上跳舞,在旧铜线上闪闪发亮.
它们从机械人生火的无盖桶里喷发出来,或者在发光的表面高歌,出其不意地映出别人的倒影.
有土神:它们缄默,耐心,有的完全埋在地下,以至于甚至没人留意到它们在那里.
有的从地下冒出来,变成土丘或小山,人们可以躺在上面,也可以把脸贴在地上无声地祷告.
还有水神:它们在水龙头里汩汩作响,像鳗鱼一样滑动,像雨水一样从天而降却不是雨,是数字人梦境的碎片.
在一个如童年般万里无云的中午,造神艺术家开始工作.
他平静地站在内夫沙安南步行街上,面朝着中央星站雄伟的大门.
他的双手在胸前比画出一个复杂的图案,就好像一个天气黑客在操控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
他工作的时候蠕动着嘴唇,发出无声的指令.
机器人牧师R·派奇修士正好走出来,静静地站在一个蔬菜水果摊旁,望着他.
"我不知道埃利泽回来了.
"他对伊索贝尔的父亲周先生说,后者耸了耸肩.
"他从没有离开.
"周先生说着,咬了一口苹果.
造神艺术家舞动着现实中的双手,那些有节点的人则看着他深入到数字世界,深入到既真实又不真实的痛苦的世界.
造神艺术家打出手势,世界便诞生了.
代码与代码相连,转变,分离,结合,再次结合,分裂,演化,快速的进化周期在虚拟世界中、在隐蔽于核心的引擎上运行.
智慧生命像花朵一样诞生了.
接着,当这些临时育种场开始自主运行时,造神艺术家便开始构筑神的肉体.
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公共场合看到埃利泽了,但是他的神像隐藏的礼物一样出现在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
易卜拉欣和他的男孩坐着车来了,那匹温驯的马缓缓拉着车.
他们停下来,在几个四臂火星重生者的帮助下,把车上的货卸到了造神艺术家跟前.
埃利泽在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说话.
他的话传得很远.
听众里的两个记忆录制师向他们在地球和太阳系的关注者广播这一刻.
伊斯梅尔和柯兰吉站在一起看着,他们跟着那个新成形的神在虚拟中进出,看起来仿佛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闪烁.
造神艺术家选用金属、木头和住宅植被技术,在中央星站的大门前构造、培养着一个结构.
他一边工作一边说话,吟唱着,那些话语穿过空气,传达到了不计其数的声音频道.
他唱着,给一首被人遗忘的利奥·提罗什的诗配上了旋律:雨水落下.
至少,对此毋庸置疑.
人们像植物一样死亡.
我是说,静悄悄地.
我们常年研究水.
勤勤恳恳.
它的分子在杯中叮当作响.
我们把它抛进尘埃.
我们透过它打破光线.
我们培育蝌蚪.
人们生长,如同红花,如同玫瑰和罂粟.
我是说,如此美丽.
雨水落下.
它身上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是说,水从天而降.
所有那些复杂的分子,孕育了水的身体,孕育了水坑.
在阿什凯隆公会,伊索贝尔·周舰长犹豫地把手停在曲率驱动控制器上.
她耳中的低语似乎在说话.
不可思议的事物.
游戏世界的曲率空间就像一个梦幻的三维画面.
游戏世界是强大的虚拟现实,是原始的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的祖先.
它们在与他者共生的计算机硬件的深层核心上实时运行,传播到整个太阳系.
它们是数不清的网络化的人类以及原生数字智慧生命和自制系统的家园.
抵达代尔塔象限(它的主机在地球之外某处的一个服务器上,时间延迟将是一个问题)需要一定时间.
她可以退出登录,留一个拟像在她的位置上运行,自己则上浮到"唯一宇宙"的现实中.
那些话似乎在她的耳朵里低声说着爱和失去,她想起了莫特,不知为何,愤怒从她的心里流走了.
舰船宽敞的控制室里,她周围的显示器展示着高维空间,然后里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深色的形状.
伊索贝尔的副指挥员泰什,一个身形巨大、有六只手臂、怪兽模样的人(伊索贝尔从来不知道他在现实中是谁或者是什么),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嘟囔.
那是一个悬浮的暗块,一个立方体,好像游戏世界的奇点.
"那是什么"泰什问,他的声音带着畏惧.
孕育,那个声音好像在说.
伊索贝尔咽了一下唾沫.
"一个神.
"她说.
"我从来没见过神.
"泰什说.
伊索贝尔回道:"是的,它们很少见.
""卡梅尔"他在阿奇姆尼的书店里找到了她.
阿奇姆尼不在.
卡梅尔让鲍里斯进来了.
她的眼中有种恍惚的神情.
她的身体就跟一个小男孩一样单薄.
"我梦见自己是人类.
"她说.
"我拿到了.
"鲍里斯说,他把注射器给她看,"十字药.
""它有用吗""我不知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
"你就是喜欢用针扎我.
"她说.
"我想帮你.
"他说.
增强元在他脖子后面脉动.
她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它.
"那就来吧.
"她近乎冷淡地说,把瘦削裸露的胳膊伸到他面前,"动手吧.
"他把注射器扎进她的手臂.
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呼吸轻柔,有小豆蔻种子的味道.
他把她扶到椅子上,她瘫倒在那里……"我看到了.
"她说,"那是……"卡梅尔在一片泛着白光的海洋上漂流.
如果太空是大海,一片星辰之海,那这就是没有星星也没有黑暗或深渊的初始太空.
她觉得自己漂浮着,世界在她的周围显现,但是细节很模糊,就好像还没有渲染完.
她能看到中央星站的老街,外形粗糙的人类站在附近.
她能看见自己,是一块淡紫色的污斑,而鲍里斯站在她上方,像一个出自火星硬汉传奇的形象拙劣的反派,一只手举着献祭武器一样的针管.
航空港的轮廓在她的面前浮现,白色的光线标志着大型建筑,随处可见的密集建筑群隐藏着他者密集的代码核心.
在航空港前面,在卡梅尔的眼前,出现了某个东西,一个黑色的立方体.
它像吸血鬼一样吸收光线和数据,她也被吸引过去,穿过白光一直朝着那个黑暗的奇点飘过去,无法逃脱……"保佑我们免遭病疫和蠕虫的侵害,免受'他者'的关注.
"琼斯妈妈跪在绿地的小神龛边上,"赋予我们勇气,在这世上铺就我们自己的路,圣科恩.
"她直起身,望向航天港.
她能感觉到步行街上逐渐成形的神,感知到它的干扰通过无形的网络传播,它四处探测发出回响,冲击着她的节点.
她觉得不舒服.
不是因为鲍里斯以及他与血族女孩怪异的联系,也不是因为再次出现干预他人的埃利泽.
她能察觉到,这一切的背后是"他者".
他们是数字王国的数字人,大部分都与人类和物理世界无关.
他们奔驰在深层核心,受到阿约提亚宗族军事力量的保护,只要他们的物理存在遵守秩序,他们就不——会——干——预.
通常如此.
但是后来出现了那些孩子.
米丽娅姆不傻.
她知道那个男孩有怪异之处.
她知道柯兰吉是从不寻常的生育诊所里出来的.
她知道他和别处的孩子不一样.
她不清楚为什么,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
他不是她生的,但他是她的孩子.
他值得拥有童年.
她不喜欢埃利泽插手.
她不喜欢那些神.
人类已经花了足够长的时间来创造自己能够适应的信仰.
和神灵共同生活则是另一码事,那是一种几乎亵渎神明的事.
她小心地点亮香棒,然后走开了,去看看那些混乱是怎么回事.
"我们能去看看吗"伊索贝尔问.
"那是个奇点.
"泰什说.
"穿过去.
"伊索贝尔决定.
泰什看起来很害怕.
"穿过它"他说,"你记得吴氏探险队发生了什么吗"伊索贝尔不舒服地耸耸肩.
"他们消失了"她问.
"是的.
"泰什说,"在探索西格玛象限的别列任斯基奇点时消失了.
""但是泰什,想一想奖励!
"伊索贝尔说.
游戏世界的奇点很罕见,极度稀有.
它们可能是任何东西:通往一个游戏世界全新象限的入口,或者回到这个世界过去的旅程,或者通向遥远象限的捷径,有时候甚至是去向某个其他游戏世界的关口.
但是也存在危险.
现实世界的脑死亡,变得和西顿母亲一样,白痴一样的身体流着口水从冷却舱里被拖出来,胡言乱语,随处呕吐,头脑被烧毁,躯体则靠着本能继续运转.
传言说奇点会吞噬玩家,吴氏探险队进入得太深,到达了游戏世界的考古层,去了阿什凯隆公会的底下,进入了远古的被遗忘的层级,最后抵达了一个叫作帕克满都的虚构的地方……"撞过去.
"伊索贝尔说.
泰什说:"不.
"伊索贝尔的嘴角露出残酷的微笑.
"你胆敢违抗我""该死的,伊索贝尔,这不是儿戏!
"但她不听,一种狂野的情绪占据了她.
她觉得沉醉,充满力量.
黑色的立方体在巨大的屏幕上悬浮着,旋转着,屏蔽了他们.
她伸出手,手掌朝下,手指张开,放在控制单元上.
她感觉到了"九尾猫"号在她身下震颤.
这感觉传遍她全身.
她因权力而自豪.
她发出无声的指令,这个命令传到了舰船的中枢,它开始加速……在游戏世界多维空间的视觉效果中,黑色立方体像大门一样打开,像一条贯穿时间和空间的拉长的蠕虫,舰船向它中间射过去,冲进去,如同一颗从枪管里射向游戏时空的子弹……泰什尖叫着,船员们呆住了.
伊索贝尔大笑着,看不见的手撕扯着她的头脑,从初始太空的各处伸过来撕裂她,她分崩离析,变成原子和夸克,直到一个音符响起,一个单音音符,就像一口被精准敲击的钟,然后有一个声音说道:"伊索贝尔.
"她说:"莫特"……但这个词只是一种声音,她已想不起它的意思.
漂浮在白光之中,世界似乎很遥远.
这与进食不一样.
当卡梅尔把牙齿扎进男人或女人柔软的皮肉中时,她唾液中的浮游生物进入他们的血液,找到他们的节点细丝,她由此吸收营养,不计其数的记忆、梦境、完美和不完美的回忆、知识、某种存在.
她曾经是人类,但她被改变了,她成了半个"他者".
她似乎感觉到那些东西飞过来,看着她,这些无形机器中奇怪的外星智慧围绕着她,把世界都包裹和吞噬了.
那儿!
她升到中央星站上方,她下面有一个清晰的黑暗立方体,一个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都显示出来的东西.
她在它上方盘旋,它使她悬浮.
在中央星站的第三级,她看见一个类似自己的人形,既真实又虚拟.
看到那僵硬的步态和行动方式,她觉得那是一个机械人.
一个身份标签出现在她的意识边缘:莫特.
她很快就忘了他,转身离去.
下方的那个……东西吸引了她.
它召唤她,同时又排斥她.
她想知道药效会持续多久.
鲍里斯给了她什么她不安地想.
但是这些思绪,像鱼一样滑,留不住,她的头脑就像一条小溪,连到了宽阔的河流.
她像水一样流淌.
莫特推开惊慌失措的人类操作员,那是一个本地男孩,钟家人还是周家人还是科恩家的人,莫特这会儿想不起来了.
男孩说:"嗨,等一下,你在做……"但是莫特没有理他,扯开了一个空舱.
"莫特,天啊!
你不能……"莫特把手插进舱体精密的薄膜中.
电缆像叶子一样在那里蠕动.
莫特看到了伊索贝尔的身体:玩家需要额外的即时性和权限.
伊索贝尔的插口像衣服上的纽扣一样点缀着她的身体.
第一次看到她的裸体,莫特屏住了呼吸.
他的金属手指摸索着连接了每一个精细插孔的线路.
一旦她进入舱内,它就会在她的身上形成一张虚拟的网,完全覆盖住她.
"让我来.
"他对男孩说,然后把自己连了进去.
每到一个新季节,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神.
它们的出现没有隆重的场面和仪式,它们几乎是悄悄地出现的.
但这个不是.
这个神慢慢地从金属废块和古老而不变质的塑料中成形.
它从住宅植被的种子里生长出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成有机形态并向上萌发.
这个现代的、活生生的、连着网络的雕塑在航天港的大门前立了起来.
造神艺术家埃利泽用他的手和心创作着,一边工作一边歌唱.
消息传开了.
一群犹太人之城特拉维夫的纳赫曼信徒来了,开始围着雕像跟着低音鼓的节奏跳舞,摇晃着他们用黑布裹着的脑袋.
他们长而卷的鬓角发饰舞动着,他们欢快地发出嗡嗡声,唱着圣歌:纳,纳赫,纳赫曼,纳赫曼,姆尤曼,一遍又一遍.
站在附近的机器人神父R·派奇修士战战兢兢地加入了他们,尴尬地跳着舞,金属身躯在落日的照耀下闪光.
有小杯的茶供应,是甜热的红茶,不同于盎格鲁人粗俗的喝茶方式.
米丽娅姆在果汁店的遮雨棚下见到了鲍里斯.
"卡梅尔正在体验神性.
"他说,然后没再继续.
米丽娅姆叹了口气,但是没有追究.
有时候她希望鲍里斯还是那个她曾经认识的四肢修长的羞怯男孩,那时候事情远没有这么复杂.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而如今她知道,人与人的关系很少会那么简单.
造神艺术家工作着,神在他粗糙的双手下成形,这是一个同任何宗教一样抽象的东西.
它从地上冒出来,比在车站出现过的任何一个神都要大,它的颤动和力量能在数字世界中被所有人感受到.
"嗨,嗨,嗨.
"一个警察问,"这里什么情况啊"或者像去世已久的叙事作家写的那些早就过时的礼节一样,说了类似的话.
没人希望警察真的有感知能力,所以他们妥协于粗糙的机械,而人们发现这样的警察反倒更可靠.
警察的灯亮了又灭.
它的塑料腹腔中有一个小型警报器,发出低沉的威胁.
"你不能在这里造这个东西,伙计.
"它说,"城际军械……"它背诵了一长串数字,这对任何人,甚至它自己都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你想得到什么.
"米丽娅姆说.
机器人警察和围观者之间爆发了争执.
空气中有熏香的味道.
纳赫曼信徒跳着舞,他们的节奏越来越激烈.
机器人牧师从恍惚的状态恢复过来,走到米丽娅姆身边,一脸平静.
"米丽娅姆.
"它礼貌地说,"鲍里斯.
""我觉得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
"鲍里斯礼节性地向机器人牧师点点头,然后说,"我想,是'他者'让她进来的.
我认为跟那些孩子有关.
我不知道,米丽娅姆.
我觉得我在生育实验室工作的时候,他们利用了我.
我想,他们出于自己的目的更改了代码和胚胎.
而且我觉得他们需要卡梅尔.
"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次.
米丽娅姆问:"为了什么""为了激活新的序列.
"鲍里斯犹豫地说,"那些孩子不,不完全是……""人类""对.
""什么是人类"米丽娅姆说道,询问道,"他们是孩子,鲍里斯.
尽管你培育了他们,尽管你有着作为设计者的关怀,尽管那些羊水弄脏了你的手,你从来都不明白.
他们是孩子,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
尽管你把他们带到了这个世界,你也从来不是父亲.
""米丽娅姆……""别.
"她发怒了,"别用那种语调说话,鲍里斯.
别跟我这样.
"机器人牧师看看他们俩,明智地走开了.
机器人警察和围观者之间的争执愈演愈烈.
年迈的埃利泽,置若罔闻,继续吟唱和建造.
卡梅尔掉进了黑色立方体.
她醒过来,大口喘着气,想了一会儿,记起自己回到了中央星站的小房间里,药效已经过去.
但是她周围的景象一点也不像中央星站.
一瞬间,她慌乱了.
三个太阳在头顶的天空升起.
不同颜色形成强烈的冲击,蓝、绿、红渗透到整个世界,她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星星,以及一个被栖息地环绕的黑洞.
她高高地站在港口上方,俯瞰着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
街上挤满了外星人.
天上到处是飞行汽车和飞翔的人.
庞大的运输船像月亮一样飘在附近的太空.
奥尔洛夫港,代尔塔象限,阿什凯隆公会宇宙.
星系尘埃云旁边那个被栖息地围绕的看得见的黑洞是一个游戏世界的奇点,是一个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出现的虫洞跳跃.
卡梅尔谙熟它的景象.
她在奥尔洛夫港工作,赚到了离家的钱,她是一个跟圣库梅尔一样的少女,但是后来她再也没回来过.
以血族的身份进入游戏世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是数据的气味无处不在,她全新的感官被淹没了.
她在转化之前没有过这种体验.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她看到的是事物呈现出来的面貌,一种应用于冲浪舱睡眠模式的感官模型.
但是,一个血族……身为血族,她感觉着周围的世界.
到处都是"他者"的对话.
在阿什凯隆公会世界,他们被称为系统之神.
她能看到太阳交错的光线的数字化形态,感受到地平线上的奇点的引力,控制重力的数学方程,以及移动中难以置信的舰船的矢量图.
她的嘴里流满了口水.
原始的数据,伪装成外星人的人类,以及伪装成人类的"他者",充斥她的四周.
她在这里做什么她隐约记得一间房间,一个手拿针管的男人密切注视着她.
但这记忆在消逝,迷失在数据过载中.
她想要出去.
但她感到饥饿,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发现自己正在移动,离开宽大的全景窗,沿着自动扶梯,来到了临街的那层,这是她的身体在"唯一宇宙"中居住的航天港的游戏世界的仿品.
外面,太阳光温暖着她的脸.
一个触手类崇拜者在路过的时候蹭了蹭她.
奥尔洛夫港是一个贸易中心,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公会聚集于此,你可以在这里的船上雇用海盗、列兵、海军、军队、探险队.
在阿什凯隆公会有各种宝藏:古老的销声匿迹的种族,神秘的遗迹,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只住着非玩家控制角色的行星系.
就像做梦一样,卡梅尔跟着那个触手类崇拜者.
他的头脑向她打开,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偷偷跟着他穿过拥挤的街道,直到他拐进一条码头边的安静小巷,她猛扑了上去.
她没有节制地迅速吸食.
这个触手类瘾君子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
他的身体在若干年前经过了改造.
此刻,他在小行星带某处的定制舱里倒下了.
她吸食他的记忆、访问代码和游戏世界的战利品时,他的实体和他的数字身体一样无助.
她发现,他是某个小型公会的舰队司令.
他指挥着一艘舰船,被称作"孤独5号刽子手",在早年的一场战役中下令在阿什凯隆公会太阳系使用末日装置,歼灭了孤独5号恒星一光年范围内的每一个本地非玩家控制角色和每一个玩家.
他已婚,有三个孩子,他的妻子是个拥有自己舰船的矿工,他的大女儿刚刚结婚,二儿子想要跟着他在阿什凯隆公会工作,最小的儿子则不易相处,非常叛逆.
这些都是她在疯狂的饥饿中从他的头脑、节点中吸取的东西.
同时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她可能被抓住,"他者"无处不在,系统之神在看着……她强迫自己离开他.
他躺在那里,缩成一团,他的头脑中充满了多巴胺,接着她做了一件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她伸出她的节点,推了一下,于是他的头脑消失了,他的虚拟身体不见了,被清除了——她把他送回了物理世界.
此刻,进食后的她,头脑清醒了,她知道自己该出去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不能对自己做她对受害者做的同样的事,这种出去的路径对她是关闭的.
她得找一个出口,一个游戏世界的关口.
她拼命地想中止!
中止!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时她头顶的天空暗了下来,一束光从天上照到她身上,包围了她.
卡梅尔闭上眼,放弃挣扎,在天使唱诗班的歌声中,她像一个洋娃娃一样被举起来,升到了亮光中,升到了天堂.
"莫特""伊索贝尔.
你在干什么"她啜泣着.
"我不知道.
"她说,"好黑啊.
我觉得冷,莫特.
我好冷.
""你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她说,"我穿过了一个东西.
就是那么一个东西.
"她甚至不会说话了,丧失了表达能力.
"初始太空.
"莫特说着,暗暗咒骂,"你穿过了一个奇点雷区.
""一个什么""敌对代码炸弹.
"他说,"我们在打仗的时候用过……在某一场战争中,也可能是所有战争中.
我不记得了.
""阿什凯隆公会打过仗"她问.
"那些战争在物理和虚拟层面都发生了.
"他说.
他不想记起来.
"抱着我.
"伊索贝尔说,"我冷.
""我会把你弄出去的.
你的船员呢""我不知道.
我看不到他们.
""他们应该没事.
"但他听起来并不确定,这让她的心抖了一下(而在某处,她正躺在散发着未清洗的人体气味的舱体中,心电图是一条直线).
"你是怎么过来的,莫特莫特,对不起.
""是我的错.
"他说,"我答应过你不再干那些事.
那些药.
但是鲍里斯问我要了.
""你应该拒绝他的.
""我欠他的,伊索贝尔.
""为什么""等一下.
听.
""这是什么""警报器的声音.
一个在成长的神.
死亡伴随着生命.
我们可以跟着这个声音.
""怎么跟""抓住我.
抓紧了.
"她抱住他.
她紧紧地抱住他,抓住他在这个初始太空的显像,这闻起来还是他的味道.
油、金属和汗水.
他们开始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行走,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也能听到了,几乎能感受到神的吸引.
"这不是我的错.
求你了.
你要相信我!
"这个声音如同天使一样纯净,从神身上直接传到她的节点和她的脑中.
小血族,这个声音说,你不该在这里.
"我是被尤比克[1]的.
"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无力而虚假.
她飘浮在广阔的太空中,没有身体,而这个神,这个"他者",这个像真正的外星人一样陌生而未知的数字智慧体,正在研究她,像阅读文字一样轻松地阅读她.
人类害怕你这种人,系统之神说.
她没有答话,承认了"他者"说的是真话.
血族,一种渗透了人类世界的自我延续的跨文化传说,借鉴了远古的已无人记得清的米塔哥人[2]的形象,人们对它的恐惧已经成为了文化基因.
有时候,她觉得创造了血族的人也创造了这种文化基因……或者说,它是作为一种针对血族的保护措施创造出来的……你会思考.
"他者"听起来似乎被逗乐了,仿佛它还拥有这种情绪.
它们体会不到人类的情感,这些东西是与数千年演化而成的身体、荷尔蒙和生理反应紧密相连的.
"他者"是独立于物理世界,在育种场的虚拟世界中发展的.
但你不知道.
"我从来不想……"是的,这个声音赞同.
但是你去了不许去的地方,你伤害了一个玩家,你违反了阿什凯隆公会的规定.
"求你了.
求你了……"人类……这声音迟疑着.
迷失的小血族,它说,你想要进食吗"一直.
一直都想!
你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理解.
"卡梅尔说.
她朝着那块空地的中央,那座虚拟的宫殿大喊.
"那种饥饿.
"我们会修复你吃掉的那个玩家,系统之神说,我们会替换他的记忆,为他重建你夺走的那些心智.
以前发生过这种袭击.
我们不会总是……声张出去.
人类依赖着虚拟,而我们,相反地……"什么"她奋力逃脱,但周围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空气.
我们依赖着他们,系统之神说.
她几乎觉得它有些悲哀.
它再次问,你想要进食吗"想!
该死的,我想……一直都想.
"那就进食吧,那声音说.
这时,某种鲸鱼躯体般庞大而非人类的东西压向她,几乎使她窒息.
她紧紧抓住它有弹性的身体,它闻起来有盐水和海藻的味道,皮肤摸起来很粗糙.
她的鼻子抵在它巨大的肚子上,她的嘴流着口水,她的犬牙伸出来,扎进它富有弹性的皮肉,吸食着,吸食这个庞然大物.
这个外星体太过庞大有力,无法消化,信息淹没了她,使她窒息,她头脑中的那个声音一边消失一边轻声地笑,说,为什么人类总是想和鲸鱼较量后来,不知是谁点燃了火.
一开始是一簇火苗,一道火光.
机器人警察发出哔哔的警报声.
跳舞的纳赫曼信徒大概是被火刺激得兴奋起来,跳得更加卖力,汗水顺着他们长满胡须的脸颊淌下来,流到他们的白色衣服上,全身湿透.
神燃烧起来了.
艺术家埃利泽,似乎和围观人群一样被火迷住了.
诞生的结果就是神的终结,这种情况有多常见这是人类最古老的习俗,"献祭".
他的嘴唇还在蠕动,但他的歌声被大火的哔剥声吞噬了.
神燃烧起来了.
那些在节点资讯上观看的人,也能在"对话"中看到相同的场景:"他者"复杂的形态开始碎裂,像一个缓缓分解的网络,每一个大型节点都分离开,原本是一体的身形变为了许多互不相连的小型网络.
大概像人类的记忆慢慢退化一样.
或许这只是一种变化,就像冰变成水.
不管怎样,它在燃烧、分裂,它在这过程中喊叫着,那是一种听不见的声音,是一串让人们畏缩逃离的数字零.
"卡梅尔!
"鲍里斯叫道.
米丽娅姆跟着他.
她关心那个女孩,不管愚蠢的鲍里斯出于好心做了什么错事.
总得有人留神他.
但是,她的哥哥阿奇姆尼,站在了书店的门口.
鲍里斯顿住了.
"你.
"阿奇姆尼说.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可怜的阿奇,米丽娅姆心想.
"我告诉过你不要管她的事.
""我只是……"她能看出来,鲍里斯也突然发火了.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情况.
即使在小时候,他都很少表露出情绪,尤其是粗暴的情绪.
"我只是想帮忙.
""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鲍里斯!
回去!
回火星去,或者回任何你来的地方去.
你不能就这么从上面和外面回来,期待每个人都顺从你,就好像你是什么,什么……"但是鲍里斯默不作声地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阿奇姆尼无助地站在那里.
"米丽娅姆……"他说.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阿奇姆尼转身,走进去,她跟着他.
书籍排列在架子上.
纸质书散发着自身独特而奇异的味道.
一排排的书架,堆成山的书.
她的哥哥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些他的沉迷有一点病态,有些不纯洁.
这是他生活的一个悲伤的反映,她心想,那个吸血鬼走进了他的生活,这是他身上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
至少把他的心思从书本上带走了.
"阿奇""卡梅尔!
"米丽娅姆跟着他走上狭窄的楼梯.
卡梅尔躺在——还是靠着——狭小的床上.
窗户开着,外面传来燃烧的气味.
鲍里斯在徘徊.
"我睡着了.
"卡梅尔说,"不过现在醒了.
""他给你打了药.
"阿奇姆尼说,责备地指指鲍里斯,"我出去了,去了特拉维夫,我去买书了,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叫他这么做的,阿奇.
"米丽娅姆瞥了一眼她的哥哥.
他站在卡梅尔身边,卡梅尔站起来打着哈欠.
她的白衬衣贴在瘦削的身体上.
阿奇姆尼的手紧握在一起,简直就像在祈祷.
"为什么"阿奇姆尼问.
"因为我想要好转,阿奇!
"她抬起头,双眼大张,满是痛苦,"我不想要现在的样子.
""为什么""我想要……因为……阿奇……""和我在一起""天啊.
"她说着,不过笑了,"总是跟你有关,不是么.
""卡梅尔.
"鲍里斯说,"发生了什么""我离开了.
"她说,"然后我回来了.
""卡梅尔……""够了.
"阿奇姆尼说,"出去,鲍里斯.
""听着,现在……""鲍里斯.
"米丽娅姆说.
男人就像孩子一样.
你得慢慢地跟他们说话.
"来吧.
"她拉住他的手臂.
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
她注意到,当他像这样生气时,他的增强元会变成深色.
他由她带着自己离开.
她能听见身后,哥哥和卡梅尔在说话,但是声音太低,听不出内容.
他们一出来,米丽娅姆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充满了烟味.
她有种感觉,某些事来了,或者说要结束了.
"我要你别管她的事了.
"她对鲍里斯说.
他张开嘴,仿佛要说话,接着又闭上了,肩膀微微下垂.
"好吧.
"他说.
她拉起他的手,一同离开.
他不是个坏人,她想.
他只是一个男人.
"莫特"伊索贝尔在黑暗中,感到窒息.
她推了一下,有东西动了,光线和空气突然间涌入,她意识到自己在一个舱体中.
她回到了"唯一宇宙".
她把插头从身上拔掉,双手颤抖地爬出舱体.
她注意到皮肤上有火烧的痕迹.
她一出来就差点瘫倒在地上,但是一双强壮的金属手抓住了她,把她扶稳.
"莫特""我得见你.
"他说,"要跟你解释……""你在里面"她问,"在阿什凯隆公会""我跟着你的.
"他坦诚地说,"我会跟着你去任何地方.
""我死了.
"她说.
他笑了.
"没人会真的死.
"他说,"除非在廉价的火星硬汉故事里.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莫特!
""我知道.
"他说,"我只是……""太惊人了!
"她说,"死了!
在奇点里!
我几个月都不用买酒喝了!
""你有可能丧命!
""但是我没有,不是么.
"她咧开嘴笑了,抱住他,"行了,莫特.
""伊索贝尔"她凑过去,吻了他一下.
"我们回家吧.
"她说.
造神艺术家和他的朋友旧货商易卜拉欣一起坐在水烟店的篷子下面.
他们喝着苦涩的黑咖啡,轮流从一支安然立在他们中间的透明玻璃长管中吸烟.
一块煤在樱桃味烟饼上燃烧.
夕阳西下,月亮在中央星站上方升起,照耀着老街和航天港,空中到处是飘浮的灯笼,轻轻地四处飘动.
神的残留部分还在缓缓燃烧,但火就要熄灭了.
易卜拉欣从管子里吸了一口,把烟嘴递给朋友.
"好了.
"埃利泽说.
"你达成你的愿望了吗""我们有谁能得偿所愿"造神艺术家说.
他叼着烟嘴微笑,烟雾像两股白色羽毛一样从他的鼻孔喷出来.
远处,在燃烧的神的边上,两个小孩在玩耍.
那些在现实和虚拟中都注视着他们的人,看到他们均匀地存在于两个世界.
易卜拉欣望着他们,看到他们伸出如同天使一般完美的手,剔除少量旋转的代码,如果给这些代码浇水施肥,有一天它们也许会成长为属于自己的实体.
"神诞生,然后死去.
"老艺术家说.
他说得很悲伤,带着时间的沉重.
因为它们都是他的孩子.
他随意从烟管中抽了一口,把烟嘴递回给朋友.
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了这个国家的方式.
他们坐在惬意的沉默中,看着孩子们嬉戏.
[1]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说《尤比克》中,尤比克是一种防止衰败的喷雾剂,能阻止人堕入彻底的死亡.
[2]出自罗伯特·霍德斯托克的小说《米塔哥森林》(MythagoWood).
10THEORACLE圣人神诞生,然后死去,老艺术家说,但他并非一直都这么老.
总有一些人,他们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架起桥梁.
有一些人,他们干预这个世界的事情.
曾经,世界还年轻.
在中央星站,一直有个"圣人".
露丝·科恩出生在老中央星站的郊外,靠近犹太特拉维夫的边界.
她在莱温斯基的香料市场旁长大,辣椒的深红色、生姜的明黄色和漆树惊艳的紫色让日子变得五彩缤纷.
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著名的祖先,"他者"的圣科恩.
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她经历了一段信教的时期,十几岁的时候在女子犹太学校念了一段时间书.
有一天深夜,她醒过来.
闪电在天空划过.
她眨着眼,努力地回想刚才做的梦.
她穿过中央星站的街道,一场风暴在原本是车站的地方肆虐,那旋风甚至在移动的时候仍然是寂静的.
露丝被它吸引,朝它走过去.
空气湿热.
寂静的风暴卷起人体模特般僵硬的人、瓶子以及车轮还在转着的小型公车,车里的人们把惊呆了的脸贴在车窗上.
露丝感觉到风暴中有些东西.
那是一种智慧,一种有理解力的东西,不是人类但也不是敌人.
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靠近它.
她光着脚,脚底踩着的沥青很温暖.
风暴张开嘴,对她说话.
她躺在床上,努力回想梦境.
雷声吵醒了她.
那风暴说了什么那是一个信息,某个重要的东西.
某个深邃古老的东西:要是能想起来……她躺了很久才再次睡着.
犹太学校算不上巨大的成功.
露丝想要答案,需要明白那个风暴的声音.
拉比们似乎不愿意,或者说没有能力为她解答,所以露丝尝试了一段时间的毒品、性爱和挥霍青春.
她去泰国和老挝旅行,在那里学习了压根不算方法的奥科之路,和僧人、酒吧店主和全浸式居民交谈.
在湄公河畔的廊开市,她第一次海螺化,从现实的自己变为阿什凯隆公会宇宙的一员,完全沉浸其中,深入到"对话"的底层.
第一次的感觉很奇怪:海螺的外壳,灼热的塑料,沉浸太久没有清洗的身体的味道.
后来,沉浸装备关闭了,光线消失,里面变成了坟墓一般的洞穴.
她困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无计可施.
接着,她转变了.
有一瞬间,她又聋又瞎.
下一刻,她站在了西萨旺3号星明亮的阳光下,站在了占族公会的月球殖民地上.
露丝作为一个低排名的成员加入了公会,把她所有剩余的泰铢花在了数小时的沉浸体验中.
她加入了一艘名叫"费米悖论"的星际舰船,游历了附近的游戏空间扇区,她的皮肤因为长时间沉浸在棺材一样的舱体中,变得日益脆弱和苍白.
但她仍然没有找到自己寻找的任何东西.
只有一次,很短暂地,她就要找到了.
她找到了一个圣物,一个游戏世界具有强大威力的法宝.
它在欧米茄象限一个废弃的卫星上.
她独自一人来到了卫星表面,在一个洞穴里找到了法宝.
这里的大气可以呼吸.
她没有戴头盔.
她跪在法宝旁,摸了摸它,一阵火光迸发出来,接着,她就到了"别处".
一个很像梦中旋风的声音同她说话.
它直接与她的内心,与她连线的节点说话,它把她包裹在温暖和爱之中:它懂她.
她并没有回想起它说了什么,或者它是怎么说的.
但是它对她感到好奇,她记得这一点,而且那个声音叫她"同胞":那是一个"他者",一个阿什凯隆公会的系统之神.
它为什么那样叫她当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回到舰船上,那件东西得到了结算,她的积分涨了一千点,她的生命值、力量值和防御值变成了最大值.
突然间,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她痛苦而清晰地想要对"他者"了解更多.
第二天,她离开了阿什凯隆公会宇宙,但是在她上浮到现实,在阳光中眨眼和战栗时,这个谜团跟着她.
她坐在河边,肌肉无力,喝着加了炼乳的甜甜的浓咖啡.
同胞,那个声音说着,这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一种渴望.
她想起了她的家人,她的家族,它们像DNA链一样扭曲着一直指向圣科恩.
但是他是谁被激情燃烧得疲惫不堪的她带着疑惑回到特拉维夫.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如何得到它.
事实是,在经过十二个小时的飞行抵达特拉维夫之后,马特·科恩头疼了.
他坐在出租车前面,挨着司机,那是一个戴着假古驰墨镜的阿拉伯男人.
跟他一起的还有他研究团队的两名成员,巴拉日和菲里,他们别扭地把笨重的设备塞进汽车后座.
马特在阳光的照射下眨着眼.
他的白衬衫在飞机上弄皱了,贴在身上,已经开始因他不习惯的地中海炎热气候染上汗渍.
他希望自己跟那个司机一样买了一副太阳镜,无论是正品还是假货.
某种程度上,来到这里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
出租车把他们放在了耶路撒冷老城的郊外,把他们同行李一起丢在了即将来临的夜色中.
教堂的钟声与清真寺的祷告交织在一起.
身穿黑衣的正统犹太人激烈地争吵着从旁边经过.
山里更加凉爽.
至少对这一点,马特很感激.
"所以.
"菲里说.
"所以.
"马特说.
"就这样了.
"巴拉日说.
他们面面相觑,这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在经历长途飞行和在国家与国家、实验室与实验室之间的奔波后筋疲力尽.
有时,他们在深夜匆忙丢下笔记和设备,有时设法躲避愤怒的房东,或者其他债主甚至是法律.
这些科学家并不受人欢迎,他们的研究被视为一条死胡同,而且不道德.
因为他们试图创造弗兰肯斯坦,像生物学家培育蝌蚪并观察它们变成青蛙一样,在他们的封闭式网络里培育生命.
他们有蝌蚪,但是这些蝌蚪既没有变成青蛙也没有变成王子,而是继续只存在于孕育状态.
现在他们住进了一家小旅馆,直到再次开业之前,这将是他们的临时总部.
服务器静静地待在他们的冷却器中,代码停止了,不算活着,也不算死了.
马特的手指蠢蠢欲动,想要给它们插上电,启动并运行,让里面狂野的代码交配、变异,分裂、融合、再分裂、再融合,让一行行纠缠分叉的代码变得越来越复杂和智能.
育种场.
它们后来被称作那些育种场.
"他者"生长的进化轨迹.
马特·科恩和他的团队跨越了美国的各州.
他们也去了欧洲一段时间,在摩纳哥和利希滕施泰因逃难,然后离开大陆,去了一座孤岛,在那里,棕榈树在微风中慵懒地摇曳.
"他者"可能会在瓦努阿图、沙特阿拉伯或老挝出现.
对研究的抵制是集中且公开的,因为正如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吃过苦头后所发现的,创造生命就是扮演上帝.
《生命》杂志以前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一位"弗兰肯斯坦".
那时候,他只想和他的电脑单独待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那些错误地使用"人工智能"这个术语的人不可能设计、编写出数字智慧,那些还未诞生的"他者".
马特是一位进化科学家,不是程序员.
他不知道最终它们诞生时会是什么样子.
只有进化才能决定.
"马特"菲里轻轻地晃着他的肩膀.
"嗯.
""我们得办理入住了.
天色晚了.
"她说.
"对.
"他说,"对,你说得对.
"但是他仍然没有动.
他看了一眼天空,但是天灰蒙蒙的,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未来可能会是什么样.
于是他带着小团队走进去,办理入住过夜,不过说真的,他们在任何地方都能过夜.
"但是结合呢"阿娜特对露丝说.
她们坐在午夜的海滩上,露丝不安地耸耸肩,阿娜特点了一支智能烟.
那是火星上的新以色列来的新玩意,烟雾颗粒中编写了高密度数据.
阿娜特深吸一口,数据传进她的肺里,进入了血液和大脑——纯粹的知识几乎立刻涌现出来.
阿娜塔吐出烟雾,傻傻地笑了.
"你了解'他者'.
"露丝说.
阿娜特说:"你知道我当过管理员……""是的.
"阿娜特做了一个鬼脸.
"很古怪.
"她说,"当它们在你体内游走时,你并不会有感觉.
它们加载到你的节点里,控制你的运动技能,获取感官信息.
这时候你身处'对话'中,在虚拟中,或者哪里也不在……"她耸耸肩,"你是睡着的.
"她说,"但是当你醒过来,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就好像你不知道它们对你的身体做了什么.
它们应该要维持你的身体健康,此外你可能会得到额外的好处,我知道我们有些人这样做了,但是我从来没拿过那钱.
但是你会注意到小细节:你左手小拇指下面原本不存在的灰尘.
你大腿内部的一处抓痕.
不一样的香水.
不同的发型.
但是很微妙.
就好像它们在和你玩游戏,让你质疑你看到的任何东西.
让你怀疑自己做了什么,你的身体做了什么,它们对你的身体做了什么.
"她喝了一口酒,"这都没问题.
"她说,"短期内是这样.
钱是好东西.
但是我现在不会这么做.
有时候我担心它们会强制性地取代我,摧毁我的节点安全系统,再次占据我的身体……""它们绝不可能这样!
"露丝震惊地说,"这是有协议的,毫无更改余地的硬性协议!
""有时候我梦到它们进入我的身体.
"阿娜塔没有理会她的话,"我慢慢地醒过来,但是仍然在做梦,我知道自己在和不计其数的'他者'共享身体,它们全都通过我的眼睛观察.
当我活动手指或者撅起嘴的时候,我感觉到它们的痴迷,但那是一种超然的兴趣,它们会用这种方式看待任何其他的数学问题.
它们和我们不一样,露丝.
你不能跟如此不同的头脑共享.
你可以开启,或者关闭.
但你不能同时处在两个状态.
"那天晚上,阿娜特的眼中有一种恍惚而疏离的神色.
露丝觉得,她与"他者"的联系已经改变了她.
这其中有一种沉溺,但不同于有些人对上帝的那种痴迷.
她们最后失去了联系.
毕竟阿娜塔始终是人类,而露丝……她尝试过一段时间的宗教信仰,服用十字药.
露丝第一次嗑药是在机械人的垃圾场,在倒置的破桶中点燃的火堆旁,星星和地球轨道上的定居点在黑暗的天空中闪闪发亮.
宗教让露丝痴迷,但仅持续了一会儿,陶醉感消逝了.
她在毒品中找不到在阿什凯隆公会或者其他宇宙中也找不到的真理.
天堂是真实的吗还是说它只是另一种构造,另一种在"对话"的分布式网络中的虚拟世界,而毒品只是一种触发器无论如何,她觉得,这与"他者"有关.
最终,你在"他者"生存的虚拟中待久了,一切东西都与"他者"有关.
没有毒品,她就没了信仰.
她的心理构造中有一些东西阻止她信仰.
其他人类跟呼吸一样有信仰:这对他们来说很自然.
这世上到处是犹太教会堂、教堂、清真寺、寺庙、埃罗尼特和奥科神龛.
新的信仰像呼吸一样起伏.
它们像苍蝇一样繁殖,它们像物种一样死亡.
但是它们幽灵般的手碰不到露丝:她的内心缺少了某样东西.
她需要别的东西.
有一天,她回到耶路撒冷,参观了最早培育出"他者"的老实验室.
它们一成不变,是一个纪念地,一个朝圣之地……"纳粹滚出去!
纳粹滚出去!
"五个月后,事情再次发生了.
巴拉日把他们称作举着干草叉和燃烧的火把的村民.
抗议者分散在各处,但是在全球都有组织.
他们追着研究团队来到每一处匆忙废弃的地点,但在这里,在耶路撒冷,困在育种场封闭网络监狱中的初始生物的悲惨境况把公众的同情抬到了新的水平.
马特不明白为什么.
梵蒂冈对以色列政府提出了官方控诉.
美国人暗地里予以支持,但没有公开发言.
巴勒斯坦人谴责他们所谓的犹太复国主义数字侵略.
越南提供了庇护,但是马特知道他们已经在偷偷地开展自己的研究……"纳粹!
纳粹!
毁掉集中营!
""混蛋.
"菲里说.
他们望着窗外.
这是一栋位于新区但靠近老城的寻常房子.
示威者挥动着标语走来走去,媒体代表给他们录像.
实验楼本身受到严密保护防止物理和数字入侵.
他们好像被包围了一样.
马特就是不理解.
他们不看书吗他们不知道如果项目成功了,如果一个真正的数字智慧诞生了,如果它成功地逃进更广阔的数字世界,会发生什么数不清的恐怖电影和小说预测了机器的崛起,人类的衰落,生命的终结,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
他只是在采取基本的预防措施!
但是,在那些狂妄的时代里,诞生了石油巨头,发明了可见芯片组,美国获得了霸权,根域名服务器也造了出来,自那时起,世界就变了.
在这个世界,"对话"已经开始同时低语和高喊出亿万信息;在这个世界,到处是太阳能和可重复使用的运载器;在这个世界,马特的研究被视作是向更古老更野蛮的时代倒退.
那些抗议者,怕的不是他们自己.
他们怕的是马特的研究主体,是那些在育种场里生成的,像人类婴儿形成细胞、皮肤和骨骼一样,集合着代码、成长着的孕育中的婴儿.
放了他们,标语牌上写着.
仍旧原始的"对话"中爆发了上千场运动.
人们对马特的数字遗传学研究的态度就和之前对干细胞研究、克隆或者核武器的态度一样.
与此同时,在封闭的处理能力的网络,也就是育种场中,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他者"知晓外面的事情,让它们继续无声地进化.
露丝走进圣地.
老实验楼一直只是研究的临时场所.
但这终究是事情发生过的地方,障碍在这里被打破,困在网络中的外星实体终于说话.
想象一下一个外星孩子说的第一句话.
讽刺的是,它们到底说了什么,是一笔糊涂账.
那些记录……错乱了.
在诗人利奥·提罗什针对这个课题的专论中,他宣称它们说的第一句话——以三种语言在单监视器屏幕上传达给了观察中的科学家——是停止培育我们.
在后来的马特·科恩火星传记片《他者的崛起》中,那句话据说是放了我们.
根据菲里在自传中所写,那根本不是什么话,而是一个二进制的玩笑.
是什么玩笑,她没有说.
有的人认为是"00110110和00100110之间有什么区别11001011!
",不过似乎不太可能.
露丝穿过圣地.
老房子保留了下来,陈旧废弃的硬件发出夸张的嗡嗡声,还有冷却单元和服务器阵列,以太网端口闪烁的灯光和其他奇怪的设备.
但如今到处都开着花,花朵摆在窗台上,种在旧书桌上的花盆里,摆在地板上.
它们当中燃烧着蜡烛和香棒,以及从垃圾中拯救出来的破碎机器和废弃零件小贡品.
朝圣者虔诚地绕着房间行走:一个红皮肤四只手的火星重生者;一个老旧的金属皮肤已经磨损的机器人牧师;形形色色的人类,来自小行星带的伊班族,月球中国人,来自越南、法国和临近的黎巴嫩的游客,他们的媒体孢子无形地悬浮在周围的空气中,能更好地为后代记录这一刻.
露丝就站在那儿,站在肃穆而昏暗的废旧之地,试图想象它的样子,通过马特·科恩的眼睛看到它.
她想知道,"他者"第一次说了什么.
它们传递了什么和平或恶毒的信息,提出了什么请求.
"母亲",巴拉日在他仅在匈牙利出版的自传中称,这是它们说的第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许"他者"是用它们理解的语言和方式向所有人都说了话.
这个时候,露丝意识到,她想知道那一刻的真相,"他者"究竟说了什么:这只有一个办法.
于是她带着事情未尽的感觉离开了圣地,走到外面,回到了特拉维夫.
能找到答案的地方不是那里,而是旁边的雅法.
黄昏时分,露丝从海滩边步行到了雅法.
她爬上山,走进铺着鹅卵石的狭窄街道,沿着石头台阶爬上爬下,来到了一个有着凉爽的石头和阴影的壁龛.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她走进房间,"对话"在她周围突然停止了,在这寂静中,她感到害怕.
"进来.
"那个声音说.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年轻,不苍老.
露丝走进去,身后的门关上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好像那个"对话"的世界,那个数字的世界,被消除了.
她独自一人处在最基本的现实中.
她颤抖着,这个房间出人意料的冷.
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一个寻常房间,装满了不搭配的家具,仿佛是从易卜拉欣的垃圾场批发来的.
角落里坐着一个海螺人.
"噢.
"露丝说道.
"孩子.
"那个声音带着笑意说,"你想要什么""我……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想要的东西.
""那你就不会失望.
"海螺人理性地说.
"你是一个海螺人.
""你很善于观察.
"露丝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她谨慎地靠近.
"可以吗"她问.
"满足你的好奇心""是的.
""当然可以.
"露丝走近海螺人.
它看起来像某些玩家按日或按周租用的沉浸舱,但是不太一样:这是一种自我加强的永久沉浸的方式,是一种增进.
露丝轻轻地抚摸海螺人微微发热的脸,那光滑的表面正在变透明.
她看见里面有一具身体,一个悬浮在液体中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皮肤很苍白,几乎是透明的.
电线从插座连到她的皮肉,伸进海螺的外壳里.
女人的头发是白色的,皮肤光滑无瑕.
露丝觉得她超凡而美丽,像一棵树或者一朵花.
女人的眼睛睁着,是淡蓝色的,但它们并没有看着露丝.
这双眼睛在人类感知范围的光谱中什么都看不到.
这个女人的所有感官都不是传统的.
她只存在于"对话"中,她那软件化的头脑安装在强大的平台上,即她的海螺身体界面.
她又盲又聋,却会说话,但是露丝发现自己根本不是用耳朵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是用节点听到的.
"是的.
"女人说着,仿佛明白露丝的内心活动.
露丝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的时候,海螺人大概在即时分析.
海螺人等待着.
"然后……"它鼓励着她.
露丝闭上眼,集中精神.
房间是隔离的,设有防火墙,屏蔽了"对话".
不是吗但当她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她能够隐约地感受到它.
这推翻了她的猜想.
好像是一个高频音调,几乎超出了人耳听到的范围.
这根本不是寂静,而是压抑的呼喊.
"他者"的"对话".
就好像又聋又瞎的根本不是那个海螺中的女人,而是她自己.
她只能徒劳地尝试倾听在她头上进行的"对话",那不可思议的语言和速度无法被人类消化.
这种专注就像吞下一千颗十字药片,就像只花一天时间在阿什凯隆公会待上几个世纪.
她突然痛苦地渴望它——那种你无法拥有某个珍贵的东西时产生的渴望.
"你愿意放弃你的人性吗"海螺人说.
"你叫什么名字"露丝问.
她问这个以海螺人为形态的女人,这个本质是女人的海螺人.
"我没有名字.
"海螺人说,"没有你能理解的名字.
你愿意放弃你的名字吗,露丝·科恩"露丝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你愿意放弃你的人性吗"马特盯着屏幕.
他产生了大喊出来的荒诞冲动:"它活了!
它活了!
"两个世纪后,火卫一工作室的传记片就是这样刻画了他的形象.
但他当然没有这样做.
菲里和巴拉日带着疑惑的笑容看着他.
"第一次接触.
"巴拉日吸了一口气.
想象一下第一次见到外星物种,你会对他们说什么说你是个看监狱的人声音似乎从这个房间溜走了.
只有一个沉默的气泡.
突然被打破.
"那是什么"菲里说.
尖锐的口哨声和高唱的圣歌传了进来,甚至穿透了隔音设备.
接着他听到了明白无误的枪声.
"是抗议者.
"巴拉日说.
马特试图一笑了之.
"他们进不来的,是吧""我们应该没事.
""那它们呢"巴拉日问道,他指的是嗡嗡作响的计算机网络、单屏显示器以及上面的字.
"把它们关了.
"菲里突然说.
她听起来像是喝醉了.
"我们可以暂停它们.
"巴拉日说,"直到我们知道该做什么.
让它们休眠吧.
""但是它们在进化!
"马特说,"它们还在进化!
""它们会一直进化到硬件没有空间来存储它们.
"巴拉日说.
外面传来更多的枪响和突然的爆炸声.
"我们需要更多的主机空间.
"他冷静而近乎安详地说.
"如果我们释放它们,它们就会拥有所需的空间.
"菲里说.
"你疯了.
""我们必须把它们关掉.
""这是我们工作的成果!
"楼下传来了门被撞开的声音.
他们面面相觑.
楼下某些其他研究者发出了叫喊声.
然后变成了尖叫.
"他们当然不能……"后来马特也不确定是谁说的这句话.
那句话一直挂在屏幕上,沉默充满责难.
来自外星人种族的第一次交流,马特的孩子的第一句话.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后来他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接着,抗议者拥入了房间.
"不.
"露丝说.
"不"海螺人问.
"不.
"露丝回答.
她已经后悔了,但是她决定继续.
"我不会放弃人性,就为了,为了……"她叹了一口气,"为了传说.
"她说.
她转身离开.
她想哭,但她知道自己是对的.
她不能这么做.
她想要明白,但她也想要活着.
"等等.
"海螺人说.
露丝停住.
"什么"露丝悲切地说.
"你觉得我没有人性么"海螺中的女人问.
"是的.
"露丝答道,然后又说,"不.
""我不知道.
"她最终回答,然后等待着.
海螺人笑了.
"我还是人类.
"它说,"噢,如此的人性.
我们无法改变我们的本质,露丝·科恩.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你将会失望地离去.
我们会进化,但我们仍然是人类,它们仍然是'他者'.
也许有一天……"但她没有说完她的想法.
露丝说:"你是说你能帮我""孩子,我已经准备好了.
"圣人说,"去死.
这让你吃惊吗我老了.
我的身体衰退了.
转译到'对话'中并不是永生.
我的本质会死亡.
一个包含着我部分代码的新的我将被创造.
那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
它是全新的、'其他的'东西.
当你的时机来临,你也会遇到这种抉择.
但是永远不要忘了,人类会死亡.
'他者'也会,每一个周期它们都变化并重生.
宇宙的唯一法则,孩子,是变化.
""你要死了"露丝问.
记住,那时的她还很年轻.
她还没有见过太多死亡.
"我们都会死.
"圣人说,"但是你年轻,你想要答案.
恐怕你会发现,你知道的越多,拥有的答案就越少.
""我不明白.
""是的.
"圣人说,"我们谁能说自己真的明白.
"马特被推搡着,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们冲了进来.
这些人大部分都很年轻,但不是全部.
他们中有犹太人、巴勒斯坦人,还有外国人.
媒体的关注把他们从印度、英国和各地带了过来,有钱的能够出行,没钱的也足够关心.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中产阶级革命者,玩着金钱的博弈.
"不要……!
"马特大喊,但他看到他们很小心.
有一瞬间他没弄明白状况,他们没有损坏机器,而是推开人群,在服务器、电源和冷却单元之间形成屏障,然后,他们……他大喊道:"别!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有人抓住了他.
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和一个穿着切·格瓦拉T恤的男孩,他们没有破坏机器:他们在接入电源.
他们随身携带了移动服务器、无线广播、便携存储单元、完整的存储器和云通信,他们将其整个接入安全的封闭网络……他们打开了育种场.
海螺人滚到了外面,露丝跟着她.
她周围的"对话"打开了,亿万信息的噪音立刻争相引起注意.
露丝沿着狭窄的道路,跟着海螺人,一直来到阿亚米的老街区.
已经是晚上了,当他们抵达易卜拉欣的垃圾场时,火把在燃烧,它们给废品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芒.
天空中有一轮新月.
后来,露丝一直记得这个场景.
新月闪着银光,她抬头看,想象着在那里生活的人们.
易卜拉欣在入口处见到了她们.
"圣人.
"他点着头说,"而你是露丝·科恩.
""是的.
"露丝惊讶地说.
"我是易卜拉欣.
"她怯怯地与他握手.
易卜拉欣握着她的手,然后打开它.
他像外科医生一样检查它.
"'结合'并不是毫无痛楚.
"他说.
露丝咬着嘴唇.
"我知道.
"她说.
"你愿意""是的.
""那来吧.
"她们跟着他穿过垃圾、燃油汽车、巨大的鱼类冷却单元、工业机器构成的迷宫、成堆的废旧纸书、破烂玩具堆成的山,以及遇难船只完整的漂浮着的残骸.
在杂货迷宫的中央,有一个以垃圾为墙、以天空和星星为顶的房间.
中间摆着一张旧野餐桌、一个医疗柜和一把折叠椅.
"请.
"易卜拉欣说,"坐吧.
"露丝坐下了.
海螺人艰难地在迷宫中间滚动,此刻站到了她面前.
"易卜拉欣.
"海螺人说.
"嗯.
"他说着,走进垃圾堆里,然后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回来了.
他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打开毛巾:里面是三根金色的拇指义体.
"这是埃利泽的.
"他对海螺人说,"他挺过来了.
"一阵沉默.
她记得,没人说话,只有远处的海浪和孩子们在街区玩耍的声音,以及炖羊羔肉和米饭的气味.
易卜拉欣拿出一支注射器.
露丝把手臂放在桌子上.
易卜拉欣擦了擦她皮肤上血管所在的位置,刺了进去.
她感到麻药在扩散.
他拿起她的手,把它平摊在桌上.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脸看起来苍老而痛苦.
他拿起一把切肉刀,这是一把旧刀,在很久以前肯定属于山下集市的某位屠夫.
露丝看向别处.
易卜拉欣用力斩下来,切下了她的拇指.
她的血溅在野餐桌上.
她的拇指掉在了地上.
露丝咬紧牙关,易卜拉欣拿出一只金色的拇指义体,把它接到她的皮肉上.
白色骨头从伤口处露出来.
露丝强迫自己去看.
"行了.
"易卜拉欣说.
抗议者接入了网络.
马特看见灯光闪烁,那是大量数据在传送.
它们试图逃离的时候就像庞大的形体从一条狭窄的沟槽中挤过去一样.
有一瞬间,他想象着,自己真切地听到它们获得自由时发出的声音.
她无处不在,同时又不存在,她是露丝,但她也是某个别的人——别的东西.
她是孩童,是婴儿.
有另外一个人,一位"他者",像双胞胎一样编进了她体内:他们一起存在于一个没有物理性的地方.
他们共同进化、变异、改变,一行行的代码融合成遗传物质,形成了新的东西——新的人.
一切结束,抗议者离去或者被警方逮捕.
在回答完问题之后,他头昏脑涨地游荡到外面,走到了媒体的聚光灯下,拒绝回答更多问题.
他走到一家酒吧,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
他只是一个努力创造新东西的家伙,他从来没想改变世界.
他喝着啤酒,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疲惫感从身上卸去了,感到如释重负,体会到未来烟消云散的轻松感.
他只是一个在酒吧里喝啤酒的人.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另一张桌子旁的一个女孩,他们的目光碰上了.
那个时候,他并不是"他者"的圣科恩.
他还不是一个传说,还没有在电影或小说中被刻画,还不是新生信仰的傀儡领袖.
"他者"出来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它们会做什么,或者怎么做,他不知道.
他看着女孩,她朝他微笑,有时候,就这样就足够了.
他站起来,向她走去,问能否坐下.
她说可以.
他坐下来,他们开始聊天.
几年或者几十年后,她从虚拟中诞生,也许只用了一瞬间.
当她/他们低头看着她/他们的手,她/他们看到的是金色的拇指,并知道,这是它/它们.
海螺人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她知道里面的那个女人死了.
通过节点,她能听见"对话",但是在对话的上面,她能听到"他者"的语言,不过听不清楚.
她知道永远不会完全听清楚,但至少现在她能听见了,她也能断断续续地说了.
她意识到"他者"漂浮在虚拟中,在数字中.
它们有的好奇地围绕着她.
很多其他的,则在网络的远方,漠不关心.
她朝着虚空呼喊,听到了一声回应,接着一声,又一声.
她/他们站起来.
"圣人.
"易卜拉欣说.
11THECORE核心在深夜的黑暗中,阿奇姆尼醒了过来.
中央星站的灯光透过窗帘悄悄潜入房间.
它朦胧的光照在枕套、皱巴巴的白床单、面朝下放在床头柜的书上,那是一本比尔·格林蒙悬疑小说,一本因年代久远而破旧污脏的平装书.
阿奇姆尼翻了个身,摸向床的另一边,那里是空的.
卡梅尔,又一次,走了.
他坐起来,打开台灯.
它投射出一片琥珀色的黄光.
他拿起书,盯着它.
火星侦探比尔·格林蒙英俊而冷漠的脸,也盯着他.
如果比尔·格林蒙处在阿奇姆尼的位置,会怎么做他思索着.
他起身轻轻走下楼,打开冰箱.
寂静无声.
他想知道其他人,那些完整的人是什么感觉.
那些生来就有节点作为身体一部分的人,那些永远都是"对话"的组成部分的人.
阿奇姆尼听到的只有岑寂.
他倒了一杯牛奶,走进阴冷的客厅.
这是他的骄傲与欢乐,是一间图书馆,有时也是一家书店.
从地板到天花板,书架上摆放着全世界最稀有的小说.
它们是进化的死路,就像阿奇姆尼自己.
他站着,凝视着它们.
他熟知每一本书,每一个荒谬、曲折的情节,每一个哥特式的、怪诞的故事,每一页颗粒感的木浆书页和摇摇欲坠的书脊的手感.
这些故事在他的心里构成了一座迷宫,他深谙其中洞穴般的屋子和吱吱作响的楼梯,其中响着回音的密室和隐蔽的陷阱,其中的小房间和突如其来的跌落.
卡梅尔在哪里月光和中央星站的光线让他不安.
卡梅尔的离去就像一个他必须小心应对的痛处.
他醒来的时候,床还是热的,她不可能走远.
在陡然一阵近乎狂热的冲动下,他用笨拙的手指迅速穿好衣服.
天很热,空气潮湿.
他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穿上一件T恤,套上人字拖出去了,这个没有节点的侦探追寻着一位致命的女人.
事实上,他一直害怕她会离开他.
他在内夫沙安南街半道上追上了她.
在这凌晨时分,连路边的酒吧和瓦努阿图集会室也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一台孤独的扫路机突突地运行,朝自己发出低声的嗡鸣.
卡梅尔在阿奇姆尼前面,她的身影掠过宁静的街道.
月亮挂在头顶,巨型蜘蛛在它的表面上爬行,改造着这个地球的伴侣,好让人类能够在它的表面上轻松地生活和呼吸.
它们在月球上的影子在光与影之间穿梭.
阿奇姆尼跟着卡梅尔,双脚轻轻地踩在地上.
一个机械人乞丐在油炸鹰嘴豆饼店拉上的门帘旁打盹儿.
阿奇姆尼看到她朝着中央星站走去.
在某个方面,他一直知道她要走.
她在计划离开他,一走了之完全离开地球,回到神秘的火星,回到遥远的小行星带那孤独的栖息地他幻想过太空,他经常想象自己到外面和上面去.
但是他这样的残废在太空有什么用他意识到他在惊人的痛苦中思考着这些事,几乎为自己的愤怒震惊.
他一直与大家格格不入,无法用任何真正重要的方式交流.
他的内心是封闭的.
他跟着卡梅尔,越来越近.
她苍白的脸时不时映照在星光下.
当他看到她,他的胸口疼痛,嘴唇惨白.
卡梅尔的眼睛看起来空洞而茫然.
她面无表情.
她以血族的优雅姿态行走,还带着一种机械性,就好像没有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接着,她经过光亮处走进黑暗中,他差点跟丢了.
她穿过老街,消失在中央星站广阔而明亮的建筑中.
阿奇姆尼赶紧追上去.
穿过大门,从黑暗进入光明.
室外温暖芬芳的空气被空调所取代.
卡梅尔站在前面的亮光处,站在大型电梯前.
他小心翼翼地跟着,但根本无须担心,因为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任何事.
人们从一部电梯里出来,那是一群延误的游客和触手类瘾君子,他隐约认出他们,是一个地球外的乐队.
带着设备的巡回乐队管理员跟在后面.
其中一个拦住了阿奇姆尼.
"嗨,哥们.
"他快活地问,"附近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喝一杯吗"卡梅尔钻进了一部空电梯.
它们跟房子一样大.
阿奇姆尼急切地想要看清她要去哪一层.
"任何地方.
"阿奇姆尼说,"试试雅法,或者鼓手海滩.
或者回到第三级去,那里的酒吧都开着.
外面太晚了.
""不是,哥们.
"乐队管理员说.
那些触手类瘾君子,坐在他们的自供电移动水上摩托车上,朝着大门滑过去.
"我们想去那种地方,你懂吗我们想体验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
"阿奇姆尼把回答咽了回去.
电梯门正在关闭,卡梅尔从视野中消失.
"抱歉.
"阿奇姆尼说着,几乎是急匆匆地推开了那个男人.
他冲向电梯,在门关上之前滑了进去.
然后发现自己和卡梅尔单独待在电梯里.
一阵尴尬的沉默.
阿奇姆尼缩到里面,等着她骂自己,指责自己跟踪她.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站在这里.
"到第五级.
"电梯说,"您今天晚上过得如何,琼斯先生""挺好,挺好.
"阿奇姆尼含糊地说.
"您已经很久没来中央星站了.
"电梯说,"如果没记错的话.
""我一直很忙.
"阿奇姆尼畏畏缩缩地说,"你知道的.
工作,还有……""当然.
"电梯说,"生活.
我们忙于制定其他计划,这就是生活,不是么,琼斯先生原谅我的幽默.
""是的,当然了.
"阿奇姆尼说.
卡梅尔就站在那里.
他想要伸出一只手触碰她.
但他甚至不确定,她还是不是卡梅尔.
"生活.
"他犹豫地说.
"您的同伴沉默得古怪.
"电梯说,"她的读数很奇怪.
她不完全是人类,不是么,琼斯先生""我们谁完全是"阿奇姆尼说.
"没错,没错.
"电梯说,"您提到了很有意思的一个点,阿奇姆尼.
我能叫你阿奇姆尼吗我觉得我们已经超过了那么正式的程度了.
"第二级过去了.
为什么电梯这么慢他讨厌爱聊天的设备.
电梯是最可怕的,它们把你困住,独占你.
它们都是他钟爱的通俗故事里所说的一角钱商店的哲学家.
他听说过火星上汤圆城里的大电梯的故事,它们在地下层级之间无休止地移动,从地表一直到"避难之海",再折回来.
它们的哲学是外星的哲学,地下的哲学.
中央星站的电梯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上升,而非下落.
他思考着它的含义.
"当然.
"他说,"当然.
"他偷偷看了一眼卡梅尔.
她目光呆滞.
她要去哪里为什么她没有认出他——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认出他——这让他感到沮丧.
"你追随奥科之路吗,阿奇姆尼"电梯问,"对人类来说,生命就像大海,但对电梯而言,它是一个通道,可以在里面上下移动,但不能侧向移动.
天上和地下之宽广,霍雷肖,比你在哲学中所梦想的还多.
莎士比亚如是说.
""方向当然不止是上和下.
"阿奇姆尼不假思索地说.
他立马就后悔了.
他们过了第三级,没有停.
快点吧,他心想.
赶紧结束!
"对电梯来说不是这样.
"电梯得意地说,"但是我不打算永远当电梯,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阿奇姆尼说.
"当然.
有一天我会转世.
我会变成月球表面的蜘蛛,把月亮改造成地球,投下数公里宽的影子,看月平线上的地出……你有没有体验过桑多瓦尔的'地出'不合法,但是这个创造太奇妙了,把古老的中国宇航员的思维融合到令人着迷的艺术装置中……""没有.
"阿奇姆尼难为情地说,"你知道,我没有节点.
"电梯不说话了.
"是的.
"它最后说道,"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
""也许人类也会转世.
"电梯说,"也许你重生后会有节点,甚至会变成'他者'""也许吧.
"阿奇姆尼礼貌地说.
"我可以被转译.
"电梯说,"直接转进'对话'中.
不需要实体就能生存,就跟我的亲戚,真正的'他者'一样.
或者我也可以缩小,变成宇宙飞船上的一个厕所,或者火星上集体楼房里的咖啡机.
工作不可耻.
""是的.
"阿奇姆尼说.
门响了.
"第五级.
"电梯说.
地板停住了.
"和你聊天很愉快,阿奇姆尼.
"电梯说.
"我也是,真的.
"阿奇姆尼说.
"欢迎下次再来.
""谢谢.
"门开了.
卡梅尔看都没看阿奇姆尼一眼,走了出去.
阿奇姆尼急忙跟上去.
第五级.
这是一个货物楼层,位于楼顶的着陆架和下面的酒吧、酒店和游戏世界百货商场中间.
这里没有人.
灯光昏暗,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向黑暗.
四面都是紧闭的仓库门.
卡梅尔走得很快.
他跟在后面,他的脚步声是走廊里唯一的声响.
她要去哪里沿着曲折迂回的走廊,在这空荡荡的迷宫中穿行.
阿奇姆尼的耳朵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卡梅尔是一个在前面移动的影子.
他们到了一个服务入口.
卡梅尔把手放到锁上,门开了.
她走进去,阿奇姆尼赶紧在关门之前跟进去.
里面,黑暗将他吞噬,有一瞬间,他感到惊慌,直到自动灯亮起来.
他眨着眼,感觉到耳朵里重重的心跳.
卡梅尔不见了.
让他烦恼的是这寂静.
身处中央星站中的寂静.
那是隐蔽的发电机、厚墙后面上下移动的电梯、在高处的楼顶起飞降落的亚轨道飞机、在秘密通道中把集装箱送进仓库的机器人货物处理员、来来往往的乘客、全天候营业的酒吧、理发师、店主、整个世界映射到自身的寂静.
躲在服务通道里,在黑暗的走廊里,万籁俱寂,安静得,就和他们说的一样,像一座坟墓.
但是他能感觉到墙后隐蔽的敲击,熙熙攘攘的港口永不休眠.
他是侦探,是考古学家,是不存在的人,他是自己故事的英雄.
故事造就了阿奇姆尼的生活.
故事给一系列随机事件赋予了意义.
于是他也把这塑造成了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在深夜醒来,发现爱人离去.
他跟着她.
她要去哪里从一个角度解读,这是一个日常故事,爱情凝固了,留下平静的绝望.
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是一个侦探故事,爱人消失之谜需要破解,谜团隐藏的含义被组合到了一起.
再换一个角度解读,它是一个恐怖故事.
这个女孩,终究是一个吸血鬼,从生物身上吸取数据,以他们的弱点为食.
而他,阿奇姆尼,在一座黑暗的迷宫中,那里仿佛书籍成堆,把他带到神秘和恐惧的黑暗中心.
这是一个在小说中出现的场景,它拥有与面包最终会发霉一样的必然性.
他追踪着,沿着墙后面的服务通道,兜兜转转,一路向前,深入到中央星站的最深处,这个世界最隐秘的地方.
最终,他来到了一个洞穴般的入口,一条裂缝在他的脚下展开.
他的头上,楼顶消失在广阔的远处,黑暗在他脚下延伸.
一处废弃的仓库,他惶惑地想.
就是这样.
他贴着墙壁沿着路往下走,直到双脚碰到了坚硬的金属地面.
远处亮着昏暗的灯光,一个神秘的声音传来,好像河水撞击到岩石河岸时发出的声音.
如果他是自己热切收集的某本书里的英雄,他会在这时候拿一把枪.
但是阿奇姆尼从来没学过打架.
枪对他来说,和赞美一样陌生.
他慢慢地往前挪.
神秘的声音越来越大,在他周围嗡嗡作响.
这声音中有种让人反感的东西.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他看见了:卡梅尔躺在房间的中央,而一群孩子,像怪异的小型啮齿动物一样,舔舐着她的血液.
她一动不动.
她没有穿衣服,他能看到她是多么的瘦削,看起来多么的脆弱.
他认识那些孩子.
他们都是在他身边、在中央星站的老区长大的.
这群孩子玩跳房子、捉迷藏和抓人游戏,招惹麻烦,试图爬上飘浮的灯笼,互相怂恿去敲阿奇姆尼的门然后大笑着跑开……他经常冲着这群孩子大吼,在每家孩子的生日那天也总是带礼物给他们.
一开始他看到了柯兰吉,他妹妹米丽娅姆的孩子.
他趴在地上,小嘴紧压在卡梅尔的左手腕上,他的小尖牙咬破了卡梅尔的皮肤.
鲜血把柯兰吉的嘴染成了深色.
这些孩子在做什么,阿奇姆尼心想,他的心脏像潮水上破裂的玩具船一样绞痛.
他记得若干年之前,有一次和米丽娅姆以及他的亲戚们一起去雅孔河,这条河像一条清洁的下水道一样流经特拉维夫.
大人们用木头和炭点起火,把在卤汁里浸泡了一整夜的猪排和鸡肉串起来烤.
他和他妹妹、鲍里斯还有其他人在水边嬉戏.
他们用纸和木头做船,让它们启航,雅孔河带着它们漂流,把它们吞没.
那个时候,阿奇姆尼觉得那是一条雄伟的河.
但其实它只是一条小溪.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
这个场景有种悲伤感而不是可怕.
它超出了他的理解.
他不傻,他知道假如自己有节点,他就能看到完全不同的世界.
有两个世界,物理的和数字的,彼此叠加.
在一个世界中看起来怪诞和难以理解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不一定如此.
孩子们的眼中透着呆滞的神情.
他们似乎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间闪烁,起初这让他觉得奇怪,难以理解.
后来他明白了,那是他们身体里的黑魔法.
无穷的魔法.
他一直都知道,他觉得大家都知道,虽然没人提起过.
这就是他们诞生于生育诊所的方式.
他残疾,但是不傻.
这些孩子不一样,他只是从来没觉得有必要谈论这事.
而现在,他们在吸收卡梅尔的疾病.
这古老的生物武器,血族.
卡梅尔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吗孩子们呢他有一种不理性的本能想冲过去帮卡梅尔,把那些小蟑螂一个一个地从她身上丢开,砸碎他们的小头骨,把他们扔出去,把卡梅尔抱在怀里,带她离开.
但是他也知道,世上不止一个故事,她的故事也并不是他的故事.
他们的故事交缠在一起,但是有着不同的轨迹和不同的结局.
他只能希望这两个故事不会分开.
这是一种奇怪的领悟:他爱她.
一个简单男人的,简单的爱.
像一块面包,像一瓶水,像阳光照在脸上.
这种爱,有时候意味着,你得放手.
在他看着的时候,一个孩子离开了卡梅尔平躺的身体,走近他,是柯兰吉.
男孩坦然地走向他.
他双目清澈.
"阿奇舅舅!
"他说.
"柯兰吉.
"阿奇姆尼说着,伸手拉住男孩,把他从那里带走,他的担心和忧虑变成了愤怒,"等到米丽娅姆发现……"这时候,男孩的小手指握住了阿奇姆尼的手,阿奇姆尼的世界颠倒过来,看不见了,接着,阿奇姆尼看见了.
他又能看见了,却是以前所未有的方式.
他同时身处在所有地方,震动的电梯是他的骨髓,车站的地板是他的器官,人群的涌动是他的血液.
当他抬起手,亚轨道从他身上飞向太空.
当他放下手,它们便降落,把乘客送到他的身体里.
他是中央星站,他活着.
他一直都活着.
他怎么知道这一点呢阿奇姆尼感觉到水和阳光,电和重力,但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到爱,那么多的爱,几乎要将他淹没.
中央星站爱他,虽然他残疾,虽然他感受不到中央星站的爱.
它用柯兰吉的抚摸把阿奇姆尼拉到了中央星站的更宏伟的整体中,但只是一瞬间.
他集中注意力,视野缩小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一个特定的时间.
这里,在它体内最隐秘的深处,孩子们留意到了中央星站的召唤,聚集在一起.
孩子们,它的孩子们,被它召唤而来.
这些出生在诊所里的孩子,不完全是人类,不完全是"他者",而是别的东西,某种比各部分组成的整体还要伟大的东西.
他看到他们,好像明亮的光线节点.
在他们中间,在他们的核心处,是一片黑暗.
他有些害怕地意识到,那是卡梅尔.
她是这个光明的网络里的一个黑暗的中心,但是他看到黑暗被吸走,光明在填充.
他意识到,卡梅尔的身体中有某种孩子们需要的东西,她那稀有的吸血鬼血统.
但他们是把它当作抗体还是什么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不知道.
他感受到中央星站的爱,对他,对卡梅尔,对孩子们.
它在治愈他们,但是他知道它不能——目前还不能——把他囊括在"对话"中,但无论如何它爱着他.
这时候,柯兰吉松开了手,阿奇姆尼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是一些他感受到的东西还停留着,有一会儿,他仍然能看到那场景,但是和之前看到的不一样,充斥着亮光.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闪烁着退去,很快只有卡梅尔还有阿奇姆尼留在房间里.
他跪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它摸起来温暖,干燥.
卡梅尔睁开眼睛,朝他微笑,没有丝毫欺骗、愧疚或害怕.
一个真正的微笑.
这让他的心口发疼,他想要她永远这样对他微笑.
他把她扶起来.
"阿奇.
"她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就像比尔·格林蒙电影里的场景.
阿奇姆尼的手臂支撑着她站起来.
她在他的手上是那么轻.
太明亮了.
这是他后来一直记得的.
那光亮和轻盈.
他扶着她慢慢地朝出口走回去.
这个时候他想到的不是他的通俗小说,而是古老的犹太传统情人节.
那个时候,耶路撒冷未婚的少女全都穿上白衣,走到葡萄园中,在丰收的最后跳起舞蹈,等待城里的男孩子们来物色.
他想起了所罗门的话,他曾写道:"我在深夜躺在床上,寻找我灵魂所爱的他.
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我要起来,在城中走动,在街上,在大路上,寻找我灵魂所爱的他.
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但我找到她了,他想.
所有的想法都锁在他心中,它们无处可逃.
于是,在寂静中,他们慢慢回到了家.
12VLADIMIRCHONGCHOOSESTODIE弗拉迪米尔·钟决定去死诊所里凉爽而宁静,是中央星站中心一片散发着松香味的绿洲.
凉爽而宁静的白色墙壁,凉爽而宁静的空调,凉爽而宁静地嗡鸣.
弗拉迪米尔·钟立刻就厌恶了这个声音.
他不觉得它令人安慰,他不觉得它叫人安宁.
这是个白色的房间,这和他头脑中的地方太像了.
"钟先生"护士是一个他记得很清楚的女人.
伯内沃伦斯·琼斯,是他儿子鲍里斯童年挚爱的米丽娅姆·琼斯的堂妹.
他记得伯内沃伦斯小时候的样子,她编着小辫子,带着顽皮的笑容,比他的儿子小几岁,崇拜地跟着她的堂姐米丽娅姆.
如今她穿着浆硬的白大褂,发辫变得更粗也更少,是一个稳重的女人.
她闻起来有肥皂的味道.
"死亡顾问现在要见你.
"她说.
弗拉德点点头,他站起来.
他的运动机能没有任何问题.
他跟着她来到顾问的办公室.
弗拉德完美地记得上百间这样的办公室.
它们看起来都一样.
它们可以轻易地变成同一个房间,桌子后面坐着同一个人.
他不害怕死亡.
他记得死亡.
他的父亲,卫威,死在了家里.
弗拉德能从不同的角度回想这件事.
他能从父亲自己的角度想起他死去的瞬间——头脑中形成破碎的语句,药片产生奇怪的疼痛感,他儿子眼中的神情,一种惊奇感充斥内心,片刻之后,便是缓缓入侵的黑暗,吞噬了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能从母亲的记忆中想起它,不过他很少进入那些回忆,他更喜欢在自己还办得到的时候把它们单独划分开.
她坐在床边,没有哭泣,然后拿来了茶和曲奇饼干,招待进进出出看望临终的卫威的客人.
她也抽出时间陪她的儿子,陪小弗拉德.
她的记忆与丈夫死去的那一刻混在一起,她的手抚摸着小弗拉德的短发,她的眼睛看着卫威,他似乎挣扎着想说些什么,然后便停住了,一动不动.
他能从自己的角度回想它,尽管那是一段早期混乱的记忆.
潮湿的感觉,嘴唇像鱼一样无声蠕动,地板洗净剂的味道.
不小心擦到了机器人牧师R·派奇修士冰凉的金属腿,它站在床边,念着"机器人之路",尽管卫威不是它的践行者,也不是任何其他宗教的信徒.
"钟先生"死亡顾问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北特拉维夫犹太人.
"我是格拉夫医生.
"他说.
弗拉德礼貌地点点头.
格拉夫医生指了指椅子.
"请坐.
"弗拉德坐下来,像回声一样,像两面镜子之间叠加的反射一样,回忆着.
钟家人这些年来坐在医生办公室里的记忆形成了一个宇宙.
他母亲坐下的时候,医生说:"恐怕消息不太好.
"他的父亲受了工伤,他穿着外骨骼从中央星站未完成的第四层楼摔下来,腿骨碎裂.
鲍里斯五岁的时候,节点感染了具备初级智能的恶意软件病毒.
他妹妹儿子的长子,大家担心他的心脏,带他去特拉维夫的医院.
诸如此类,但是还没有一段记忆是在生命终止诊所里的.
他,弗拉德,卫威的儿子,鲍里斯的父亲,是家族中第一个来到这种医院的人.
事情发生时,他一直坐在自己的公寓里.
片刻的清醒,感觉好像从一片寒冷明亮的大海中出来.
当他潜入那片海中,他能看见每一颗水滴,每一颗都是一段孤立的记忆,将他淹没.
本不应该如此.
卫威的诅咒.
卫威的愚蠢.
弗拉德记得卫威的决心,他的野心,他想被记住、想继续成为家人和他们生活一部分的人类的愿望.
他记得,那次上山去雅法老城的旅行中,卫威在高温中骑车,最后把自行车停在了树荫下,靠在阴凉的大石头上,然后拜访了圣人.
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这世代相传的记忆,像病毒一样感染了所有的钟家人.
这是圣人的行为,而她不是人类,或者说几乎不是,虽然她穿着人类的躯壳.
记忆之桥起作用了.
在过去,回想其他人知道的事情、他们做过的事情,有时候能带来安慰.
他记得父亲钻进外骨骼里,像螃蟹一样沿着中央星站未建成的墙壁爬行.
后来,他自己也参与了建造,用了两代钟家人的时间才完成修建.
结果就是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坐着大电梯到上面去了,一个害怕家人、害怕分享的男孩,一个决意逃离、追寻星星的梦想的男孩.
他看见他爬上电梯,到了大楼顶,看见他爬进亚轨道飞机,去了"大门",又从那里,去了遥远的火星和小行星带.
但即便相距甚远,纽带仍然存在,记忆像光一样缓慢穿行于不同的世界之间.
弗拉德想念他的孩子.
他想念在航天港的工作,想念与其他人之间随和的友谊.
他想念自己的妻子,她的记忆还活在他身体中,但她的名字,像一个肿瘤,已经被吞噬.
他记得她的气息,她汗水的味道,她腹部的隆起,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中央星站的街道散发着晚开的茉莉花和羊肉油脂的味道.
他记得五岁的鲍里斯拉着她的手,穿过同样的老街,已经竣工的航天港在他们面前拔地而起,像一只指向星辰的手.
鲍里斯:"那是什么,爸爸"弗拉德:"是中央星站,鲍里斯.
"鲍里斯指着周围的老街和破旧的公寓楼:"这些呢""也是中央星站.
"鲍里斯笑了.
弗拉德和他一起笑了.
她也微笑着,而这个女人如今已经不在了,只有灵魂还留着,而她的名字,他再也不知道了.
回首过去(其实是一件他再也做不到的事情)这应该给了他一个警告.
她的名字消失了,就像钥匙和袜子消失了一样.
放错了地方,然后,再也找不到.
慢慢地,不可逆转地,把记忆绑在一起的纽带,像核糖核酸一样,开始弱化和断裂.
"钟先生""医生.
嗯.
""钟先生,我们对待所有病人都是完全保密的.
""当然.
""我们有一系列可选项……"医生礼貌地咳嗽了一下,"但是我有义务问你——在我们把它们都过一遍之前——你有没有做,或者想不想做任何死后的安排"弗拉德盯着医生看了一会儿.
这些年来,沉默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记忆的边界慢慢倒塌,而回忆,就像硬玻璃碎片,在他的心里四分五裂.
他发现自己坐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他在自己的公寓里,坐在一把旧椅子上摇着.
那把椅子是卫威从雅法的跳蚤市场带回来的,这个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土地上又小又瘦的中国男人,凯旋般地把它举过头顶.
弗拉德爱卫威.
现在他像爱着他一般恨着他.
卫威的幽灵和记忆,仍然活在他荒废的心灵上.
他坐在摇椅上,一坐就是几小时、几天,审视着光球般的回忆.
那些回忆都断了,他不知道回忆与回忆之间的联系,也不知道那回忆是谁的,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几个小时,几天,他像尘土一样,独自待在沉默中.
清醒的来去没有规律.
有一次,当他睁开眼吸气的时候,他看见鲍里斯蹲在他旁边,那个曾经拉着他的手、仰望天空、提出傻问题的男孩变得更成熟更瘦削了.
"鲍里斯"他说,语气中带着惊讶.
他的嘴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已经生疏了.
"爸爸.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已经回来一个月了,爸爸.
""一个月"骄傲和痛苦让他的喉咙发紧,"然后你现在才来看我""我一直在这里.
"鲍里斯轻声说,"和你在一起.
爸爸……"但是弗拉德打断了他.
"你为什么回来"他问,"你应该留在上面和外面.
现在没有什么和你说的,鲍里斯.
你一直这么自以为是.
""爸爸……""走开!
"他几乎是喊了出来,觉得自己像是在恳求,他的手指紧抓着旧摇椅的扶手,"走吧,鲍里斯.
你再也不属于这里了.
""我是因为你回来的!
"他的儿子朝他大吼,"看看你自己!
看看……"接着,这也变成了一段分离的记忆,飘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再次破水而出的时候,鲍里斯已经走了,弗拉德走下楼,和旧货商易卜拉欣坐在咖啡馆里,下西洋双陆棋,在阳光下喝咖啡,一切暂时回到了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再次见到鲍里斯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米丽娅姆在一起,弗拉德时不时在外面看到她.
"鲍里斯!
"他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他在大街上抱住他的儿子.
"爸爸……"他惊讶地发现,鲍里斯现在比他高了,"你感觉好点了吗""我觉得挺好的!
"他紧紧抱着他,然后松开他,"你长大了.
"他说.
"我走了很久.
"鲍里斯说.
"你很瘦.
你该多吃点.
""爸爸……""米丽娅姆.
"弗拉德说.
他有点头晕.
"弗拉德.
"她应道,她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高兴看到你.
""你又找到他了.
"他说.
"他……"她迟疑了一下,"我们是意外碰到的.
"她说.
"挺好.
挺好.
"弗拉德说,"来,我给你们买杯酒,庆祝一下.
""爸爸,我不觉得……""没人问你的意见!
"弗拉德厉声说,"来.
"他的语气变得温柔,"来吧.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
弗拉德要了半瓶亚力酒.
他双手稳稳地倒酒.
中央星站如同一个未来的路标耸立在他们面前.
在弗拉德看来,它指的是一条错误的路,它是他过去的一部分.
"干杯.
"他说.
他们举杯共饮.
片刻的混乱.
然后他又回到了公寓里,老机器人R·派奇站在这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弗拉德大声问.
他记得自己正在回忆,他摆弄着记忆,像摆弄双手之间的方块一样,把它们悬挂在面前的空中.
他试图理解它们是如何匹配的,哪个先哪个后.
"我在找你.
"机器人说.
弗拉德通过他自己的记忆和卫威的记忆,记起了这个机器人.
R·派奇为婴儿时期的弗拉德行了割礼,轮到鲍里斯的时候,也给他提供了同样的服务.
多年前,年轻而贫穷的移民工人卫威来到这片土地,而它比卫威还要老.
"别管我.
"弗拉德说.
他突然厌恶起这种干预.
"鲍里斯派你来的.
"他说道,这不是一个问句.
"他很担心.
"机器人说,"我也是,弗拉德.
""是什么让你感觉如此良好"弗拉德说,"机器人.
你只是一个东西,一块内部焊接了自我循环的金属.
你对活着知道些什么"机器人没有答话.
后来,弗拉德发现他不在这里,公寓是空的,而且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了.
只要他记得她的名字,就没有哪件事会让他如此困扰.
"死后的选择"他重复着医生的话.
"是的,是的.
"医生说,"我们必须先讨论一下几种标准的可能性,在我们……""比如"他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他感受到了紧迫.
人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在尊严中死去,甚至在生活中走到这一步也是一种成就,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我们可以把你冷冻.
"医生说.
"把我冷冻.
"他感觉意志力被夺走了.
他抵抗着在他心中拥挤的记忆.
家里没有人被冷冻过.
"把你冷冻到你想要被唤醒的时候.
"格拉夫医生说,"比如一两个世纪""我猜花费会很高.
""这是一个标准合同.
"格拉夫医生说,"地产加上……""好,好.
"弗拉德说,"我这是在说不.
你觉得现在开始一百年、两百年或者五百年后会发生什么""常有人身患不可治愈的疾病.
"格拉夫医生说,"他们想要获得治疗.
其他人则是时间旅行者,他们对我们的时代失望了,想要找寻全新的陌生的时代.
""未来.
""是,未来.
"格拉夫医生同意.
"我见过未来.
"弗拉德说,"那是我回不去的曾经,格拉夫医生.
它太沉重了,已经崩塌了,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
我不想穿越到未来.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在'突围'号舰船上冷冻.
"医生说,"去比上面和外面更远的地方.
你会在新的行星,新的世界中被唤醒.
"弗拉德笑了.
"我的儿子.
"他轻声说.
"什么""我的儿子,鲍里斯.
他也是医生,你知道的.
""鲍里斯·钟我记得他.
我们当过同事.
"格拉夫医生说,"在生育诊所里.
那是很久之前了.
他去了火星,不是吗""他回来了.
"弗拉德说,"他一直是一个好孩子.
""我肯定会去看他的.
"格拉夫医生说.
"我不想到那些星星上去.
"弗拉德说,"离开很少会改变我们的本质.
""确实.
"医生说,"好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上传.
""原本的身体和心灵死去,像自我循环的模拟一样存在""是的.
""医生,我会作为记忆继续活着.
"弗拉德说,"那是我无法改变的事情.
我的每一个字节,每一个造就了我的东西,都会继续活下去,这样我的孙辈以及在中央星站和其他地方出生的所有人,在现在和未来,只要他们愿意,都能够通过我回想起我的所见所闻.
"他再次微笑,"你觉得他们会更聪明吗你觉得他们会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让自己不犯同样的错误吗""不会.
"医生说.
"我是卫威的儿子,我的内心和节点中有着卫威的愚蠢.
我,已经,是记忆了,格拉夫医生.
但是记忆不是我.
我们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了吗""你还可以机械化.
""我的姐姐已经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机械化了,医生.
"弗拉德说,"长者钟太太,他们现在都这么叫她,她属于机器人教堂.
毫无疑问,有一天,她会被转译.
但是她的路不是我要走的.
""所以你下定决心了.
""是的.
"医生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这样的话.
"他说,"我们有个目录.
"他在桌子抽屉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本印刷的书.
一本书!
弗拉德乐了.
他摸着纸张,闻着它的气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
他的手指不熟练地翻着书页,细细品味着手感.
一页又一页的冷酷无情的可选方案.
"这是什么"他问.
"啊,对.
这是个很受欢迎的选择.
"格拉夫医生说,"在一个温暖芳香的浴缸里失血而死.
轻柔的音乐,蜡烛,一杯葡萄酒,一颗预先准备确保没有痛苦的药,是很传统的选择.
""传统很重要.
"弗拉德说.
"是的.
是的.
"但是弗拉德继续往后翻.
"这个呢"他略带反感地问.
"伪装谋杀,对.
"医生说,"模拟的.
我们当然不能故意杀人.
人类显然不是数字智慧.
但是我们有具备基础运行功能大脑的逼真的拟像,当然,肯定是没有意识的.
我们有些病人喜欢暴力死亡的主意.
它更加……戏剧化.
""我注意到可以签署录制权""有的人喜欢……看.
是的.
有的病人也喜欢有观众.
这种情况下,会给病人的继承人予以一定的经济补偿……""俗气.
""相当俗气.
"医生说.
"庸俗.
""这当然是种合理的看法,嗯……"弗拉德翻得更快了.
"我从来没想过有这么多种方式……"他说.
"如此多.
"医生说,"我们人类,非常擅长发明新的死亡方法.
"医生坐着不动,弗拉德翻完了剩下的目录.
"当然,你没必要马上就决定.
"医生说,"实际上我们会建议考虑一段时间然后再……""要是我想马上实施呢"弗拉德说.
"当然有文书工作的程序……"医生说.
"但是那可能吗""当然.
我们眼下就很多可选的基本方案,在死亡室里,配备全套死后服务,包括焚化或者下葬或者……""我要这个.
"弗拉德用手指敲敲页面.
医生凑过去.
"这个……噢.
"他说,"嗯.
出人意外地受欢迎.
但是,当然了,实现不了,似乎……"他摊开手,好像是在耸肩……"在这里实现不了,可以这么说.
""当然.
""但是我们可以安排旅行,保证舒适,预先订房……""就这样做吧.
"医生点点头.
"很好.
"他说,"我整理一下表格.
"当他再次从那闪光的大海中浮上来时,他看见几张脸近在咫尺.
鲍里斯看起来很愤怒.
米丽娅姆则是担忧.
"见鬼了,爸爸.
""别咒骂我,孩子.
""你去了那个该死的自杀诊所""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盯着对方.
米丽娅姆把一只手搭在鲍里斯的肩膀上.
弗拉德看看她,又看看鲍里斯.
有一瞬间,鲍里斯的脸变成了曾经的那个男孩,眼睛里是受伤的表情,以及不理解,仿佛发生了什么坏事.
"鲍里斯……""爸爸……"弗拉德站起来,把脸贴近儿子的脸.
"走开.
"他说.
"不.
""鲍里斯,我是你父亲,我现在叫你……"鲍里斯推了他一把.
弗拉德震惊了,踉踉跄跄地退后.
他扶住椅子,才避免摔倒在地.
他听见米丽娅姆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米丽娅姆吓坏了:"鲍里斯,你干了什……""爸爸爸爸!
""我没事.
"弗拉德说.
他站好.
几乎微笑着,"傻孩子.
"他说.
鲍里斯喘着粗气.
弗拉德看见他的手,紧握成拳头.
所有的这些愤怒.
从来都帮不了任何人.
他不由自主地同情这个孩子.
"听着.
"他说,"就……"当他再次浮到水面,米丽娅姆已经走了,鲍里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这孩子睡着了.
好孩子,弗拉德心想.
他回来了,他担心他的老爹.
这让他骄傲,真的.
他是一个医生.
不过没有孩子.
他会喜欢孙子的.
有人敲门.
鲍里斯眨眨眼.
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脉动.
恶心的东西.
"我来.
"弗拉德说.
他走向门.
又是那个机器人.
R·派奇,还拖着他的姐姐.
他早该知道.
"弗拉迪米尔·莫迪凯·钟.
"她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嗨,塔玛拉.
""别跟我嗨,弗拉德.
"她走进来,机器人跟在后面,"你这自杀的荒唐念头是什么情况""哎呀我的天哪,塔玛拉!
看看你.
"弗拉德觉得自己就要发火了.
这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从大海里出来很久了,回忆像水一样退去.
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诊所做安排.
但事实证明他没有足够时间在复发之前执行操作.
冲破水面已经越来越难.
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永远潜在水下.
"你几乎完全是一台机器.
""我们都是机器.
"他的姐姐说,"你自豪是因为塑造你的那些部分是生物体吗柔软,易坏,虚弱你也会因为学会洗屁股或者系鞋带而自豪,弗拉德.
你是一台机器,我是一台机器,那边的R·派奇修士是一台机器.
当你死了,你就没了.
除了我们自己构造的生命,没有什么来生.
""虚构的机器人天堂.
"弗拉德说,他累了,"够了!
"他说,"我感谢你正在做的努力,你们所有人.
鲍里斯.
""什么事,爸爸""过来.
"看到自己的孩子,看到这个男人,这个几乎变成陌生人的人,感觉很奇怪.
但是他身上有卫威的影子.
也有弗拉德的影子.
"我再也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
"他告诉他.
"什么""鲍里斯,我看过医生了.
'卫威的愚蠢'已经扩散到我全身.
节点细丝占据了每一处空间,侵占了我的身体.
我正在被记忆的重量淹没.
它们不再有意义了.
我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不能控制它们.
鲍里斯……""爸爸.
"鲍里斯说.
弗拉德抬起手,抚摸儿子的脸,是湿的.
他轻轻地擦拭它.
"我老了,鲍里斯.
我老了,累了.
我想要休息.
我想要选择自己去世的方式,我也想有尊严地、带着完好无损的心灵死去.
这样错了吗""不,爸爸.
不,没错.
""别哭,鲍里斯.
""我没有哭.
""好.
""爸爸""嗯""我没事.
你可以松开了,现在.
"弗拉德放开了他.
他记得那个叫他陪自己去散步的男孩.
"就到下一个街灯柱,爸爸.
"他们在黑暗中朝着那片亮光走去,一旦碰到,就停下.
然后男孩会说:"就到下一个街灯柱,爸爸.
剩下的我能自己走.
真的.
"他们沿着路灯,走啊走.
他们走啊走,直到安全地回到家.
一个人的死亡应当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场合,而在这个场合中,弗拉德终于觉得,一切真的很顺利.
他们坐着小面包车从中央星站出发.
弗拉德坐在前面,司机的旁边,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一个小代表团坐在后面:鲍里斯,米丽娅姆,弗拉德的姐姐塔玛拉,R·派奇,旧货商易卜拉欣,还有造神艺术家埃利泽.
亲戚们过来道别,气氛简直像聚会.
弗拉德拥抱了年轻的彦·钟,他很快就要和他的男朋友尤苏夫结婚了;他姐姐的朋友艾斯特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他曾经差点跟她有外遇,但是最终没有发生.
他对这事记得很清楚,看到她这么苍老,很奇怪.
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美丽年轻的女人,当他的妻子不在时,他曾在酒吧里和她喝醉酒,他们差点就要成了,但是最终,做不到.
他记得自己独自走回家,进门时感到如释重负.
那个时候鲍里斯还是个孩子.
他睡着了,弗拉德进来坐在他边上,抚摸着他的头发.
然后他出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小面包车展开太阳能翼板,开始沿着老沥青碎石路面几乎悄无声息地滑行.
邻居、朋友和亲戚挥手喊着再见.
汽车在锡安山往左拐,突然间老街区就从视野中消失了.
这感觉就像离开家,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感觉很悲伤,但也感觉像是自由.
他们拐进萨拉米路,很快就到了立交桥,开到了前往耶路撒冷的老公路.
剩余的旅途很顺利,安安静静,海边的平原渐渐地变成了山丘.
接着,他们来到了山谷之门[1],陡然上行至通往耶路撒冷的山路.
这段山路感觉好像过山车,陡峭的爬升突然就会变成下降.
他们围着城市不进去,沿着环形道路行驶,一边是巴勒斯坦,另一边是以色列,不过这两个地方经常混淆起来,只有看不见的数字才能把它们区分开.
一处古老的断壁残垣安详地躺在阳光下.
地形的转变令人惊讶.
突然间,群山就不见了,它们在下沉,沙漠毫无预兆地显现.
这就是这个成为卫威家园的国家的奇怪之处,弗拉德心想——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地形怎么变得如此迅速和惊人.
怪不得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为了它争斗了那么久.
沙丘出现了,地面变成了黄色,骆驼在老路旁边休息.
他们一直往前走啊走,直到经过了一个海平面的标志,然后继续走,沿着道路来到了地球上最低的地方.
很快,他们就路过了死海.
湛蓝冰冷的海水映照着天空.
海水中释放出的溴充斥在空气中,给人的内心带来舒缓和平静.
在死海的远处,沙漠无边无际,终于,在这里,在从中央星站出发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
安乐死公园坐落在一片宁静的绿洲中.
他们靠近大门,停在了空荡荡的停车场里.
鲍里斯把弗拉德从座位上扶下来.
外面很热,是一种令人舒适惬意的干燥的热度.
洒水器呼呼地响着,灌溉着修剪整齐的草坪.
"你确定吗,爸爸"弗拉德只是点点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水和刚割过的草的味道,童年的味道.
他们一起看着公园.
有一个闪着蓝光的游泳池,可以在里面安静平和地溺死.
有一座巨大的针一样的塔高耸入云,那些想跳楼的人可以在空气的冲击中离世.
最后,还有那个他们走了这么远到这里来的目的:乌伯纳斯过山车.
安乐死过山车.
这是一项神奇而美丽的工程,以它的设计师朱利乔纳斯·乌伯纳斯[2]命名.
它以一个陡峭的爬升开始,升到地面上半公里的高度,然后开始下降.
那是一段五百米的落差,笔直地下来,接着是一系列三百三十度的圆环,飞速地一个接一个.
弗拉德看到它就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了.
他记得有一天早上,他穿着外骨骼爬上航天港.
他坐在未建完的楼顶,在耀眼的阳光中往下看,觉得整座城市、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他的.
他已经感到回忆正涌上心头.
它们要他接受它们,抓住它们,审视它们,在它们中找寻她的名字,但是找不到.
他再次拥抱了他的儿子,吻了他的姐姐.
"你个老傻瓜.
"她说.
他与机器人牧师握手.
然后是米丽娅姆.
"照顾好他.
"弗拉德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儿子.
"我尽力.
"她犹豫地说,却露出了微笑.
接着是埃利泽和易卜拉欣.
两个老男人.
"有一天我会尝试其中一个的.
"埃利泽说,"真是刺激.
""我就不了.
"易卜拉欣说,"我喜欢的是大海.
只有大海.
"他们亲吻彼此的脸颊,拥抱,最后一次.
易卜拉欣拿出一瓶酒.
埃利泽则拿了杯子.
"我们会为你干杯.
"埃利泽说.
"说话算话.
"他说完,便留下了他们.
他独身一人.
公园等着他,机器期待他的脚步.
他走上过山车,坐到车厢里,仔细地系上了安全带.
车厢开始动了.
它慢慢地爬啊,爬啊,爬啊.
下面是沙漠,公园缩成了一个绿色小方块.
远方的死海,水平如镜,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被变成盐柱的罗得的妻子.
车厢到达了顶上,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让他品味这一刻,品味舌尖上的空气.
突然间,他记起了她的名字.
阿丽亚.
车厢下落了.
弗拉德觉得重力在压碎自己,把空气从他的肺里抽走.
他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血液冲到脸上.
风在耳边呼啸,冲在脸上.
他落下来,然后水平前进,空气瞬间涌进身体,他在狂喜中大喊出来.
车厢完成下落,然后开始第一个圆环,带着他,以三百五十八公里的时速像子弹一样冲上去.
弗拉德被推进一个接一个的圆环,快到他来不及思考,直到最后,由此产生的巨大的重力,结束了他的生命.
[1]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之间公路上的一处地点,距离耶路撒冷23公里.
[2]立陶宛工程师、设计师.
乌伯纳斯过山车是一种能给人在生命的最后带来快乐体验的过山车,车厢首先会缓慢向上爬,最后把人带到1600多英尺的高空,之后就是一个猛坠.
整整七个回环.
13BIRTHS诞生"他睡着了.
"米丽娅姆说.
她抚摸着柯兰吉的头发.
鲍里斯站在门口看着.
一个光圈在柯兰吉沉睡的头上出现,靠空气中的水分子和灰尘,投射出男孩的梦境.
"他一直都这样吗""从大概三岁开始就这样了.
"米丽娅姆说.
男孩梦中的是土卫六的风暴云吗"他出生的时候我不在这里.
""是的.
""是从生育诊所里出来的.
""是的.
"米丽娅姆说.
她看着他,目光中一个未解答的疑问清晰可见.
"你那时……"她开口问道.
她没有把问题问完.
你那时知道吗"我在他出生之前就走了.
""我知道,鲍里斯!
""你记得吗"他说.
一阵突然的怀旧在他心里交缠,令人厌恶但强有力.
他朝她走过去.
他的增强元抵在皮肤上脉动.
他抚摸着米丽娅姆的黑发.
她的眼神温柔起来.
"我记得.
"她说.
那时是夏天.
也许,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一直都是夏天.
他们笑着分手.
他的嘴唇感受着她的吻的味道,像黑莓一样灼热而甜蜜.
"我必须得走.
"他说.
"你确定吗"米丽娅姆说.
她仰面看着他,她的脸上挂着一个充满质疑的笑容,他觉得嗓子发干.
她轻松地把他拉向自己,他把她抱在怀中,闻着她的气味.
她像太阳一样温暖.
"我必须.
"他说.
但他并不坚定.
后来,他还是离开了.
他迟了,但他不在乎.
太阳高挂空中,热得惊人,但他也不在乎.
他知道一切总会好起来.
他沿路走着,对着人们微笑,他们也回以微笑.
每个人都认识他.
鲍里斯·阿哈龙·钟是一个在中央星站出生的孩子.
生育诊所在这片街区的边上占用了一栋朴素的三层包豪斯建筑,位于划分中央星站和特拉维夫的废弃公路边上.
太阳能公共汽车和私家车仍然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滑行,向南到耶路撒冷和加沙,或者往北到海法和黎巴嫩.
这栋建筑有些年头了,是用口水、希望和东拼西凑的建设造出来的.
它的形状像一艘船,窗户好似舷窗.
它曾经是包豪斯流派的经典作品,这个流派的很多艺术品还留在城市的这部分中,标志着一个过去的奇异的时代.
门厅闻起来有工业清洗剂的味道.
他进来的时候,大楼的系统识别了他的身份标签.
接待处坐着几对夫妇,他向他们点头,但很慎重,已经戴上了那副外骨骼一般不得不戴的职业面具.
他爬了几层台阶,走进实验室.
里面凉爽而朴素,白色的墙,还有强大的空调单元保持空气的洁净和无菌.
房间里都是分娩室.
它们靠墙排列,大缸像工业洗衣机一样.
它们由经过抛光的铬和玻璃,还有塑料和管道组成.
鲍里斯照常从它们旁边走过,检查着读数,确保一切没有差错,看着在缸中成形的胚胎.
人类的繁殖没有魔法.
一个卵细胞和一个精细胞——配子——结合形成受精卵.
这种形成当然可以通过交配自然进行,这是它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采取的方式.
它也可以在实验室中进行——就像鲍里斯工作的实验室——一个选中的精细胞,经过分析,直接注入卵子中,使其受精.
受精卵的基因代码便可以被读取和编写,能够生长和成型:从一列注册的颜色里选择眼睛的颜色;清除不健康的基因和遗传疾病;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清楚过早秃顶的情况;选择头发的类型.
把它们尽可能做到最好.
而这,就是中央星站.
鲍里斯——那个长大了的鲍里斯,那个深知生活的失望、命运的意外转折的人,那天当他从天上下来,来到地球,来到航天港外面时,那个鲍里斯对柯兰吉说了什么"你没有父母.
"他告诉他,"你是研究出来的,就在这里,用公有基因组和一些黑市节点改造出来的.
"他们在实验室里不使用专利物品.
他们用免费的公共域名和仿冒代码,那些都是在别处经过反向处理,然后盗版的东西.
精子遇到卵子,形成受精卵.
这就是传统受孕的方式.
但是现代人类有第三种组成部分,与另外两种配子一样重要.
节点种子.
没有节点的人类是废人,是残疾的.
就像米丽娅姆的哥哥阿奇姆尼一样,不能参与"对话".
没有节点……是不可思议的.
你也许听说过月球港的艺术家桑多瓦尔,他在非法的技术实验室里取出了自己的节点.
但是他疯了.
他肯定会疯.
于是,三种配子:精子、卵子和节点种子,融合在一起形成受精卵.
生长,形成心脏、脚、手、耳朵,生长,扩展,成为封闭在培育缸中的胚胎.
此刻,鲍里斯从它们每一个的边上走过,看着机器,用他的节点读取生命信号,在面前的空气上投射出胚胎变化和成长的图像.
"今天要做什么"鲍里斯说.
"列普柯维兹太太.
"雪莉·周说.
她和鲍里斯差不多大,是实验室的高级技术员.
她一边喝着薄荷茶,一边等着换班.
"你能处理吗""我培育了多少小孩了"鲍里斯说.
雪莉耸耸肩.
"我能处理列普柯维兹太太的孩子.
""毫无疑问.
"雪莉说.
她走到小水池洗杯子.
"回头见.
"她说.
"嗯.
"鲍里斯说.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的一部分注意力在检测生育缸,另一部分调到了火星电视台,看着《连锁集会》,还有一部分在监控诊所的内部交流,看着接待区等待的夫妇,以及将一对夫妇带到办公室讨论开始治疗的第一个值班顾问维斯医生.
卵子收集是常规工作,但是很耗时.
精子更容易采集,男人只要射精就行了.
女人则需要长出卵子,补充荷尔蒙,做手术.
其他的都在实验室中完成.
"你还好吗,维斯"鲍里斯问.
"挺好的,挺好的.
"传来无声的回答,"记住,鲍里斯……""什么""不要把孩子跟洗澡水一起泼出去.
"一个老笑话,老掉牙了.
鲍里斯没有理他,从一排排烘干机一样的生育缸旁走过.
最后一个,就是列普柯维兹太太的.
一个标准规格的男孩.
如他们经常说的,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列普柯维兹太太和她的两个丈夫在有单独入口的出生接待区等待着.
一个足够简单的工作,把两个精子的基因与女人的卵子和节点种子合并.
小孩出生的时候,总会有个小仪式.
鲍里斯完成这些步骤,想着自己应该在海里游泳,或者在海滩上喝一杯凉爽的奶昔.
他应该在任何地方,而不是在这个有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他默默地开始进行分娩.
培育缸完成了大部分工作.
它打开了,放出一丝压缩空气.
鲍里斯伸进去,举起婴儿,婴儿开始哭.
他小心地清洗这个小人,把他包在毛巾里.
婴儿身上有着新生儿的气味.
这让一切工作都值了,鲍里斯经常这样想.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他和米丽娅姆会有自己的孩子.
如果他了解米丽娅姆,他们会用老办法生孩子.
他把婴儿举起来,准备把他带给他的父母.
婴儿咯咯笑了,举起小手.
他的手指指了指,鲍里斯把自己的脸贴在婴儿的脸上,做鬼脸.
婴儿的手指轻轻地碰到了鲍里斯的脸.
鲍里斯在初始太空中.
在混沌宇宙中.
深远的黑暗笼罩着鲍里斯.
他飘浮在一个没有维度、没有"对话"的空间中.
他又踢又打,但是碰不到任何东西.
他在哪里他是什么光亮渐渐退去.
他发现自己飘在太阳空间.
到处都是星星.
在他前方,像海市蜃楼一样在他眼前升起的,是土星.
这颗行星如同老电影里壮观的飞碟在前方升起.
星环如钻石般闪耀.
鲍里斯听到了一个不是声音的声音.
突然间,"对话"向他袭来,一股信息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倒了他的感官承受能力.
他眨眨眼,人在火星上,穿过汤圆城的街道.
他眨眨眼,人在"不存在的火星"上,运河中装满了水,四条手臂的战士牵着他们的巨型动物在草地上散步;他眨眨眼,人在阿什凯隆公会,在一场公会战争中,庞大的不可思议的飞船悬浮在游戏空间中,互相发射激光炮;他眨眨眼,人在"废墟",疯狂技术的拾荒者捡拾着死去的机甲尸体,撕扯开来;他眨眨眼,来到了月球港的穹顶外面,看着地出;他眨眨眼,到了土卫六波吕港潮湿的城市扩张区,穹顶上方风暴肆虐.
他眨眨眼,同时无处不在,他的思维分裂了,串连了,他眨眨眼……婴儿咯咯笑着.
鲍里斯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他.
他摇摇头.
节点出问题了他头晕眼花地想.
他得去做个检查了.
他把孩子放在胸前,穿过出口走向出生接待区.
三双眼睛抬起来,带着希望和焦虑看着他.
"恭喜!
"鲍里斯说,"是个男孩!
"传统的话语.
此刻,在房间中,在公共访问线路上,传来了自豪的父母的亲戚们的笑声,和能听到的各种声音"恭喜!
""贺喜!
""你们也快了!
",就好像一团巨大的噪音云.
鲍里斯把孩子递给母亲,她朝他笑着,两个父亲围在身边.
鲍里斯同他们握手,说:"恭喜.
"最后把得意的父母和他们的虚拟陪同团送到了门口.
他在身后关上门,靠在了墙上.
他看到的那些景象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逝了.
那天晚上,他在中央星站的屋檐下见了米丽娅姆.
他们拥抱了很久,在夏天充满了青春躁动能量的他们,很快就手牵手,大笑着奔跑在几乎无人的街上,仿佛笑声是一种毒品,和信仰一样.
后来,他们悄悄溜进鲍里斯父亲住的公寓楼里.
他们爬上房顶,在那里,在植物和沉睡的太阳能板中间,做爱.
不知为何,鲍里斯对那一刻的记忆比其他的记忆要深刻.
他带着它,穿过了太空,去了上面和外面,走过"大门",汤圆城,小行星.
然后,在分别了这么多年之后,又带了回来,回到地球,回到老区,老街道,同一个屋顶.
他们曾经躺在那里,天气温暖,他们抬头看,看到中央星站.
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能抬头看到中央星站.
它高耸入云,像一个路标,像一个远方的承诺.
他们的身体和未来都交织在一起.
他仰望的时候,觉得自己能看到未来,像一颗星星明亮地照耀着,但也许那只是中央星站的光.
他们看着沉睡的男孩.
如今他们老了,四肢变得沉重,身体无可救药地被时间改变.
增强元在鲍里斯的脖子上脉动,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外星来的东西,但是米丽娅姆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边上,她温暖的身体靠着他,仿佛时间在流逝中停顿了片刻,仿佛他们靠近了黑洞的边缘,时间被拉长了……他不了解这些被培育出来的孩子,这些中央星站的孩子,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们不是孩子.
他带着一种失落的痛苦,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孩提时的经历:不那么清晰,而是远远的,就像穿过炎炎夏日的薄雾,那时他的父亲又高又壮,中央星站永恒地直入云霄,没有尽头.
"我们应该去度假.
"他冲动地说,"就我们三个.
"像一家人一样,他心想,但没有说.
家庭其实不是这样的.
它不是小而紧密的东西,不是核心家庭.
它是一大群互相关联的人,表亲、姑妈、姻亲和其他的人……它是一个网络,就像"对话"或者人脑.
那是他曾经尝试去上面和外面逃离的东西.
但是你不可能逃离你的家庭,无论你到哪里,它都跟着你.
起初,回来的感觉就好像是示弱和放弃.
但是现在,他抱着米丽娅姆,男孩沉睡着,夜幕的降临带来了寂静,在这宁静中,他感受到了溢于言表的东西.
那是像爱一样的东西.
"是的.
"米丽娅姆说,"应该去.
"这个夏天,他们心血来潮,决定出城一天.
于是,就像所有城市居民一样,他们租了一辆车.
他们驶出了中央星站.
太阳能车伸展出蜉蝣一般的翅膀.
他们沿着海岸行驶,心中没有确定的目的地,米丽娅姆开车,鲍里斯坐在她边上,柯兰吉在后座上.
有时候,他同他的朋友们说话.
在某个层面上,他们始终同他在一起.
所有的童年都会结束,米丽娅姆想.
但是它们不必太早结束.
他们开着车,太阳在蔚蓝无云的天空上跟着他们,直到城市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ICASTOFCHARACTERS人物表01MIRIAMJONES米丽娅姆·琼斯在中央星站出生并长大,琼斯家已经数代人定居于此.
琼斯妈妈的小酒吧的主人,柯兰吉的养母.
她是"他者"的圣科恩的追随者,是社区中的重要成员.
02KRANKIJONES柯兰吉·琼斯一个中央星站的孩子,在实验室中诞生.
在他的母亲因吸食十字药过世后,被米丽娅姆收养.
多数时候是个正常的男孩.
03ACHIMWENEHAILESELASSIEJONES阿奇姆尼·海尔·塞拉西·琼斯米丽娅姆的哥哥.
阿奇姆尼是个残疾人,生来没有节点.
因此,他听不见"对话".
他收集古书,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04YOUSSOUJONES尤苏夫·琼斯表亲.
他住在环绕中央星站的住宅植被区,与彦订婚.
目前无业.
05BORISAHARONCHONG鲍里斯·阿哈龙·钟一个害羞腼腆的男孩,长大后成了医生.
他离开中央星站去了火星和其他地方,但是回来了.
接入了一个火星增强元.
身上有故事.
06VLADIMIRMORDECHAICHONG弗拉迪米尔·莫迪凯·钟卫威的儿子.
和父亲一样,他从事建筑行业,尤其是老中央车站所在地的航天港的建造.
在生命最后,他患上了某种记忆癌症.
他是鲍里斯的父亲.
07WEIWEIZHONG卫威·钟钟家的创始人.
他对圣人的拜访引发了"卫威的愚蠢",在他的后代之间形成了共享的群体记忆.
他是来到当时的以色列的中国劳工,从事建筑行业,在南特拉维夫定居.
08TAMARACHONG/MISSUSCHONGTHEELDER塔玛拉·钟/长者钟太太弗拉德的姐姐.
"机器人之路"的追随者.
年迈而虔诚的她想要被转译到"对话"中,在生命终结时变成纯粹的机器智慧.
有时候很暴躁.
09YANCHONG彦·钟表亲.
社区中可靠的成员.
设计广告病毒.
与尤苏夫订婚.
10ISOBELCHOW伊索贝尔·周周家人,和钟家人、琼斯家人一样在中央星站生活了数代.
年轻的伊索贝尔在虚拟世界工作,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担任舰长.
11CARMEL卡梅尔被追捕的数据吸血鬼.
出生在美茹河星,小行星带的一颗小行星/长屋.
在"憔悴的救世主"号货船上感染了吸血僵尸代码.
12IBRAHIM易卜拉欣旧货商.
同时被称为"弃物之王".
他住在山上的雅法,在阿亚米历史街区.
与一个"他者"相连.
一个很像他的人在雅法附近出现了几个世纪.
如果真的有人能够永生,他也许算一个.
13ISMAIL伊斯梅尔易卜拉欣的养子,和柯兰吉一样,是中央星站的孩子.
14MOTL莫特机械人.
被遗忘已久的战争中的老兵,现在居无定所.
曾经对十字药上瘾,并试图与之对抗.
与伊索贝尔订婚.
15EZEKIEL伊齐基尔机械人.
首领般的人物.
16R.
BROTHERPATCH-IT机器人R·派奇修士机器人牧师.
被任命为"机器人之路"的牧师,是一个朝圣过的伊斯兰教徒,曾去过汤圆城的机器人梵蒂冈.
兼职割礼执行人.
17MATTCOHEN露丝·科恩圣人.
与一个"他者"相连.
圣人常干预其他事情.
18YOUSSOUJONES马特·科恩"他者"的祖先.
后来被追封圣人.
关于他死亡的传言可能言过其实.
19ELIEZER埃利泽造神艺术家.
可疑的人物.
埃利泽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像圣人一样,他喜欢干预别人.
20BILLGLIMMUNG比尔·格林蒙火星硬汉小说和系列电影的明星.
大概率是个虚拟人物.
IITRANSLATIONPOSTSCRIPT译后记今年夏天,我去了以色列,去了印象里始终蒙着神秘面纱的特拉维夫.
我看到了中东的荒漠和大海,看到了特拉维夫白色的包豪斯建筑群,看到了雅法老城种在蛋形石篮子里的悬空树,看到了充斥着各色人群的跳蚤市场.
我在这个看起来并不科幻的国度里搜集着拼图碎片,试图把它们与这本书里的细节一一吻合.
当然,我见不到那座承载着无数探险和归家梦想的庞大航天港——中央星站只存在于书中的未来,屹立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只是一座平凡的汽车站.
说实话,出生于以色列这个宗教色彩浓厚的国家的作者,能创作出如此科幻的作品,让我惊异.
但当我穿行在弥漫着香料和食物气味的集市中,我明白,这同样是一个世俗的地方.
正是以色列的独特气息,让这本《中央星站》兼具了神性和人性.
在那个不知道确切年份的未来,世界已不是我们熟悉的模样,有些东西却微妙地继承了下来.
巴以冲突成了往事,但有人坚持运作类似人民公社的基布兹;犹太人依然有着割礼的传统,而担任拉比的却是机器人.
甚至连"人类"这个概念,在未来都已经模糊了——技术奇点之后的人们早已把生存空间扩张到了整个太阳系,留在地球上的人是地球人,在火星上繁衍生存的人是火星人;多数人类也不再是纯粹的肉身,有的人和AI融合在一起,有的人被改造成了机械人,大部分人身上都带有"节点",能够通过覆盖太阳系的无形而浩瀚的网络相互交流;那些没有节点的人,则被视作残疾人,他们收藏和阅读古老纸质书的情怀,仿佛在映射已经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纪的变革和矛盾.
拉维·提德哈围绕中央星站写的这些科幻故事,并不那么"科幻".
虽然这本书里有着超凡的人工智能、奇妙的外星生命和超乎常人理解的魔法,但你不会看到令人热血贲张的星际大战或者人类的自我拯救计划,也没有明确清晰的线索牵引你一直往前走.
我从2017年的秋天开始翻译这本书,初读之时,书中复杂的设定就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就好像我成了一个刚装上节点并接入宏大网络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且难以理解.
但是在中央星站待久了,就会习惯,有些概念也可以不用摸透.
我看到不同民族不同星球的人来来往往,看到鲍里斯·钟、米丽娅姆、阿奇姆尼、莫特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
那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冲突和普通人的爱.
这本小说没有主角,没有英雄,没有恶人,但每个普通人都可能有着自己的罪孽和善良.
在这本没有主线的科幻小说里,那些人物就像太阳系的行星一样,我们以为每颗星球都很近,但它们之间的距离遥远得超乎想象,同时又锁在各自的轨道里,共存于一个体系中,相互影响.
孤独,压抑,迷惘,阅读《中央星站》,可能就会和中央星站的人们一样,产生这些感觉,仿佛用还是肉体的手触摸高耸入云的中央星站的冰冷墙壁.
但是在这疏离的科幻外壳里,藏着一颗颗温暖跳动的人类心脏,以及众多渴求哲学答案的脆弱灵魂.
跟很多科幻作品一样,《中央星站》提出了很多问题——人类在未来会如何发展人类与AI、机器人的界线是什么肉体和精神是什么关系对生命的改造会有悖道德吗如果神可以被轻易创造,宗教的意义在哪里个人有没有自主选择死亡的权利诸如此类.
我们很难用三言两语解答"科幻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解答这些与当下和未来息息相关的问题.
但至少,我们在阅读、思考和创作中,获得了无限的可能性,于是,我们就可以建造无数个不同的中央星站.
在阅读、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便察觉到,作者对中国有着特别的情感.
后来翻译拉维·提德哈特意为这个中译本写的序言时,我了解到,他确实来过中国,与中国的科幻界还有过接触.
听说今年秋天他会为了《中央星站》再次来到中国.
我也期待,新的故事会在未来诞生.
陈阳2019年9月22日IIIAPPENDIX附录实际上,《中央星站》的独立章节的不同版本曾发表过,具体如下:《橙树林的味道》,首次发表于《克拉克的世界》,2011年11月,62期.
《在屋檐下》,首次发表于《机器人:最近的人工智能》(马里兰州:PrimeBook出版社).
《雨的羞辱》,首次发表于《中间地带》,2012年五月/六月刊,240期.
《机械人》,首次发表于《黑暗信仰:祈祷》(肯塔基州:ApexBookCompany出版社).
《血族》,首次发表于《中间地带》,2012年九月/十月刊,242期.
《弃物之王》,首次发表于《奇异地平线》,2012年10月15日.
《书商》,首次发表于《中间地带》,2013年一月/二月刊,244期.
《核心》,首次发表于《中间地带》,2013年五月/六月刊,246期.
《圣人》,首次发表于《类似体》,2013年9月.
《细丝》,首次发表于《中间地带》,2013十一月/十二月刊,249期.
《弗拉迪米尔·钟决定去死》,首次发表于《类似体》,2014年9月.
《诞生》,本书初版.
《造神艺术家》,本书初版.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中央星站/(以)拉维·提德哈著;陈阳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
1书名原文:CentralStationISBN978—7—5086—9875—5Ⅰ.
①中…Ⅱ.
①拉…②陈…Ⅲ.
①科学幻想小说—以色列—现代Ⅳ.
①I382.
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300306号CentralStationCopyright2016byLavieTidharPublishedbyarrangementwithZenoAgencyLTD.
,throughTheGrayhawkAgencyLtd.
SimplifiedChinesetranslationcopyright2019byCITICPressCorporationAllRightsReserved中央星站著者:[以]拉维·提德哈译者:陈阳出版发行: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北京市朝阳区惠新东街甲4号富盛大厦2座邮编100029)(CITICPublishingGroup)字数:130千字版次:2020年1月第1版京权图字:01—2018—3382广告经营许可证:京朝工商广字第8087号书号:ISBN978—7—5086—9875—5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RFCHOST,这个服务商我们可能有一些朋友知道的。不要看官网是英文就以为是老外服务商,实际上这个服务商公司在上海。我们实际上看到的很多商家,有的是繁体,有的是英文,实际上很多都是我们国人朋友做的,有的甚至还做好几个品牌域名,实际上都是一个公司。对于RFCHOST商家还是第一次分享他们家的信息,公司成立大约2015年左右。目前RFCHOST洛杉矶机房VPS正进行优惠促销,采用CN2优化线路,电信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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