怂恿端阳节前半个月的一晚,裕丰的老板冯郁益跟店倌禧宝在店里对坐呷酒.
"郁益爹,旁大说:下仓坡东边政屏家有对肉猪,每只有百三十来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阳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销得多,十六七只猪怕还不肯.
"禧宝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账台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奋勇后,两只小花片接连飞进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买来;把价钱讲好,留在那儿多喂几天更好,这里猪楼太小,雅难寻猪菜.
"郁益安闲的说,忽然想起旧事,又懒洋洋的关照着:"你去了第一要过细些,莫手续不清,明日又来唱枷绊,翻门坎.
他屋里的牛七是顶无聊的家伙,随是什么,爱寻缝眼的.
""那怕什么,凡事离不了一个理,不违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
"禧宝满不在乎.
牛七是溪镇团转七八里有数的人物:哥哥四爷会八股,在清朝算得个半边"举人",虽说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坟脉所出,并不关学问的事,只是老没碰得年头好,在家教十把个学生子的《幼学》、《三字经》,有空雅爱管点闲事;老弟毕过京师大学的业,亲朋戚友家与乎宗祠家庙里,还挂起他的"举人"匾;侄儿出东洋;儿女们读洋书的,不瞒人,硬有一大串.
这些都是牛七毕生的荣幸,况且箩筐大的字,他认识了好几担,光绪年间又花钱到手个"贡士",府上又有钱,乡下人谁赶得上他伟大!
他不屑靠"贡士"在外赚衣食,只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得呵喝西天,名闻四海.
他雅喂过蚕,熬过酒,俱都是冒得一眼经验,凭着一鼓蛮劲去乱每年总是亏大本,没得"打官司","抬杠"那样的成绩好.
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质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种的蛮.
他的排行是第七,人们便派他一个"牛七".
他胆量很大,又学会了刀,叉,拳,棍,武艺,黑夜里听见屋前后有响动,一个人敢拿短棍入山赶强盗.
有一年清乡委员下了乡,还几乎挨了他的做.
横冲直撞,那里找得到对手;牛眼睛钉住了谁,谁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闯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样,弄不清爽.
他那黑漆的脸又油晃晃的,顾名思义,雅有尊他"油漆"的.
但"油"与"牛",厉害很悬殊,因而尊他"牛七"的毕竟占了势力.
禧宝洋腔海白惯了,生意经他知道点巧妙,是非场里可没得他的份.
他相信老板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爷;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顶怕的,而且他家里雅有人挂过"举人"匾;尤其雪河为人刚直,发起脾气来,连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骂的.
有一年牛七冲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信到裕丰放鞭爆赔礼,雪河叫细人子把鞭爆踏灭,跳起脚,拍桌子骂:"枚五爷,你书由屁眼里读进去的啊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吗好不粪涨!
"枚五老倌给侄孙骂了一顿,垂头丧气,出门投族人,要开祠堂门整顿家规,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还是由牛七亲自送礼赔罪了事.
雪河在省里教过多年洋学堂的书,县里是跑茅厕一样,见官从来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说上几句话,可使县太爷拍戒方,吓得对方的绅士先生体面人跪得出汗,他还怕谁!
这在溪镇的妇孺都知道,背地称他雪豹子.
牛七只蛮在乡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扑灯火!
裕丰有这样的声势,禧宝那有"牛七"在眼里.
翌日早餐后,禧宝换了件白褂,赤脚上加了一双袜,扣在裤腰带上的牛骨头烟盒子也取下装一满盒条丝烟,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里一插,掮着洋伞,出门邀旁大到下仓坡买猪去.
下仓坡是述芳政屏两兄弟的产业.
他俚(他们)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儿.
牛七是他俚的从堂兄弟,本有承受的优先权,但他那几年事事不顺手,于是述芳将下仓坡的西边,连屋带田卖了一半给裕丰,现在归原拔经理着.
卖祖产,就是卖祖宗,这在溪镇人认为是奇耻.
牛七瞧着述芳兄弟许多人拖拖踏踏挤在下仓坡东边住着,对东边的祖产真有丧了考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里成了这个样子,以后真不好办!
蛮好的祖产,轻松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
你想想,当年骅四公创业如何的艰难苦楚,到了你们手里,就风吹落叶样凋零下来,再空两年,怕连东边也靠不住.
将来我看你迁都迁到哪里去"牛七这样说,述芳雅不愿将一口闷气从屁眼里撒出去,仗着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为后盾,于是信了牛七的主张,在卖给裕丰的一邱田的那一头耕种起来,原拔质问所得的回答是:"妈妈的,我耕我的田,碍着谁的祖坟啊"裕丰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骂牛七.
因为原拔自从搬到下仓坡,家里常常闹鬼,黑夜里有石子飞进窗,裕丰就闹贼,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闻,于是他派人警告述芳.
述芳蛮不讲理,到许起七日七夜的朝天忏,说裕丰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
族长贡老爹知道什么葫芦装什么药,牛同豹子会有一架打,于是邀人出来和,哼,白忙了几天,贡老爹缩了颈根,其余没面子的白菜鬼谁来管这闲事!
于是雪河在县里告了一状.
述芳没料到要见官,逃了.
雪河又一禀帖,加了述芳个"恃势凌人,畏亏逃审"的大罪,在县署请动了四差八票下了乡,寻到盂兰会上,将述芳抓了去.
祸是牛七闯出来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着背,只得联合劣绅,上堂抗辩.
雪河斩钉截铁的几句话,县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随着"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
那场官司,牛七掉了"贡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赦出来后,就一病登了鬼籍.
这是牛七一世不会忘记的,而禧宝却忘记了,即令禧宝不忘记,但是裕丰这样的胜利,恐怕更使他没有"牛七"在眼里,况且他是跟政屏买猪,这关牛七的鸟事买猪,禧宝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过他.
譬如人家一注牛头对马尾的生意,没得不服服贴贴成功的.
好比一楼猪,他只在楼边吼几声,挥几鞭,那些货就从他那猪腰子眼睛里刻定了身价:大肚皮的那只分量多少;白颈根的油头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那怕那些货喂过隔夜粮,又磅过斤两,雅逃不过他的神谋圣算.
他人和气倒还在次,唯一他那嘴啊,随便放句什么屁,都象麻辣子鸡样塞在人家口里,又厉害,又讨人欢喜.
平常倒是跟政屏还讲得来.
他一进政屏的门,就搬出他那生意场中的口白:"嘿,政二哥,发财发财.
一向不见啦,两公婆都好吧""好,好,你自己好!
""这晌如何不到店里来舍不得二嫂吧哈哈哈!
店里正熬酒呢,你来,我准为四两堆花的东.
"禧宝嬉皮笑脸的说,伸出四个指头在政屏前打了个照面.
"有酒呷,好的!
明后天许来秤肉.
"政屏很欢喜.
"今年府上喂些什么宝楼我看看去.
"禧宝说着,政屏领他进去看猪.
"卖吧,这对货"禧宝在楼边吼几声,拍几下,试探着问.
"节边子来了,卖是要卖的,但是有好多人来看过,都是价钱讲不好,吴桂和出了五十块,中费归他出,我没答应,至少要五十五六.
"政屏表示卖意,顺势吹了几口牛皮.
"政二哥真厉害,这对货四十块卖得掉算气运,你还想五十五六,做梦喽!
"禧宝用先声夺人的语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压.
"五十六末,雅要看什么货啊!
"旁大凑着说,"到火房里来谈吧"于是三人走进火房.
牛七的野猫脚是常在政屏家走动的.
他自从跟豹子交过手,掉了"贡士"后,他到政屏家,最爱走后门;那里有茂林修竹,是僻静的地方.
这天,他走进政屏的后门,听见火房里有禧宝的声音,他怔了一怔,点点头,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窥听.
"禧宝之来是什么坏勾当,政屏不经他的同意,擅自跟这坏蹄子干什么!
"他急切要探出个实在.
他由窗纸破处瞧见政屏在桌上拐着水烟袋,取了插在炉边的火筷,籍着火炭,又将火筷夹入拿烟袋的手指缝里,腾出右手来擦一擦烟袋嘴,才伸出指头到烟筒里去掏烟.
烟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于是牛七的头避开了.
"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烟.
"这是禧宝的声音,这声音又将牛七的头引回来.
禧宝双手接着政屏的烟筒和火筷,取下裤腰带上的烟盒,上了烟,引火抽着.
政屏睁眼凝视空中缭绕的烟,有时还钉住地上的烟屁股.
牛七板起油漆的脸,眉毛皱着,似乎有谁欠了他的钱不还的神情,"若是政屏还暗中呼吸禧宝那腐尸喷出来的臭烟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顶.
可恨二娘子还泡了茶一杯杯分递,禧宝配接她的茶吗"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里在咒骂.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宝的条丝烟来了.
条丝烟,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宝贝.
他生怕辜负黄生生的烟,抽出半年难洗一次的烟斗,用小棍子通了几通,将周围凝结的黑黄色胶汁往自己的赤脚上一揩,随即装烟抽着,一口长气,连两颔都吸进去半寸深,烟如进了坛,没一点糟蹋的,过足了瘾才递给旁大.
"禧宝的和气,堆花,条丝烟"连连的在他的心里打转,楼里的那对货,无形中已轻轻的减了价,如果禧宝诚心买的话.
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脑里,却是"政屏那一世没吸过丝烟的丑态".
"禧宝那鬼脸,那刁滑,那可恶的语调,总而言之,处处讨嫌得要死".
"裕丰那么兴盛,他妈的禧宝还孝顺他,猪卖给他真是十倍的价钱才行.
""这对货是真的要卖吗如果真的要卖,那我真不敢向你开口.
政二哥,我买,你总让点,再开个实在价吧!
"禧宝正式开口了.
"怎么不卖!
你不是别人,让是要让一点的,只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个算盘,在算盘的横木上扒了一颗子,又在横木下偏右的一行扒了一个"二",交把旁大,一面将口里含着的"不到这里不成"吐出来,旁大看了,递给禧宝.
"什么,政二哥雅真是……,还是这个价钱,那有什么讲头,就是过秤,雅跟价钱差得太远啦.
那只大的连毛不过一百二十四五斤!
"禧宝说着,掉转头.
正伸长脖子在窥听的牛七的头,于是猛然的又缩了.
"两边都吃点亏吧!
"旁大擅自在算盘上扒了一个"四",一个"二",给禧宝看,禧宝接连说了几个"这不行",可是算盘己到了政屏的跟前.
政屏罗唣了半天,才在算盘上扒了个"四",扒了个"八",几个"再少就吹了"连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盘同时又到了禧宝的跟前.
这样的来回三四次,结果是禧宝袖子一勒,坐了个骑马装,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气,用劲的说:"当面的锣,对面的鼓,我俚打开窗户说亮话,政二哥,你是三两块钱不在乎,我出价雅实在不算少.
一句话,买卖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块——钱.
你愿意,我俚就空几天来赶猪,不愿意,我俚就对不起,在府上打扰太久——啦——"禧宝本没讲完,眼钉着政屏,站起来,口仍然张着探形势,等回话.
旁大雅起身,装出要走的神气.
形势很严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为难的苦笑着说:"这样,我就太吃亏了.
你们真厉害!
""好啦,好啦,话就讲到这里止,政二哥,过几天来赶猪就是.
恭喜恭喜,两边如意,我俚走了吧!
"旁大两边作揖,政屏起身预备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紧牙关,一溜烟的早两步走了.
五天后,禧宝到政屏家赶猪,政屏不在家,关照了二娘子说过几天送猪钱来,随即将猪赶走,又空两天,那猪肉已装进了人们的肚皮.
为着这事,一天,牛七起了个绝早,跑到政屏家,在猪楼边张望了一下.
"为什么这样早,七哥"政屏有点惊异.
"不为什么.
……你喂的猪卖啦""呃,禧宝买去了.
""啊,禧宝买去啦!
多少钱""四十五块钱.
""啊,四十五只卖四十五啊!
钱付清了吗不卖把张三,不卖把李四,单单卖把禧宝!
禧宝的钱好些……你卖把范泰和何如他会少给你的钱""禧宝同旁大来,讲了半天,不好意思不卖把他,我愿是不大愿意.
赶猪的那天我雅没在家,听说猪赶去不久就杀了,钱是一个还没到手.
"政屏为积威之所怯,见牛七问得奇怪,敷衍着说.
"既然你不愿意,他俚如何趁你不在家就把猪赶去杀了呢钱还一个都没有到手,有这样强粱!
当初你如何跟他讲的"牛七假意的盘问.
"那天,我逼住了,他俚只肯出四十五,我说这样我就太吃亏了,后来雅没说不肯.
旁大就两边拱手道喜,说空几天来赶猪,随即就走了.
""那就有大戏唱啦!
这件事你硬可以讲没答应他俚.
人不在家,胆敢把猪赶去杀了就是,把你当什么东西!
事情没得这样痛快!
生米煮成熟饭啦!
政屏,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难为他一下,硬要活猪还原,随他是多少钱不要答应.
政屏,这是个顶好的岔子!
我看裕丰有好厉害,娘卖的!
""看着,今天初六,明天初七,……端阳快了,现在还不到手钱……七哥,裕丰不裕丰,猪是禧宝买去的,如何好奈何裕丰!
况且从前吃过裕丰一回亏,现在何必……""裕丰怎么样,禧宝怎么样.
禧宝买就是裕丰买,你当禧宝是好东西,他专会钻裕丰的狗洞,不管他是谁,我都要请他结结实实上老子一回当.
娘卖的!
从前的事,不必讲得,鸭婆子进秧田,来往有数,于今送肉上钉板,还不砍他个稀烂政屏,你不听雅随你的便,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不必来问我啦,"牛七跟政屏赌气,"你屋里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饭谷,少不得拿钱到牛七家去籴,政屏那敢开罪他!
"不是这样讲,七哥,我单怕是脚伸出去收不回,又是一跤绊倒山脚下爬不起.
七哥既肯替我出主意,我还有个不好的""那么,这样,政屏,我是无论什么事,没得不卫护你的.
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你硬说从前没答应卖猪给他.
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人要活猪还原.
没得活猪还原,跟他拚了.
隔壁原拔伢子同裕丰是一家,叫二娘子死到他家里去.
"牛七刚断的替政屏出了个好主意,又睁着眼睛凑近政屏的耳边.
"原拔伢子不到这边来的吧"政屏答声"不来的,从来不来的",于是牛七放胆的解释那主意的内容:"政屏,'要活猪还原',这不过是一句话,'要二娘子去死',雅不过是小题大作,装装样子.
我的意思是跟他俚闹翻了,二娘子,就悄悄的到隔壁去上吊.
你们即刻在外头喊'寻人',并且警告原拔;事情是为他俚起的,他俚当然会寻人.
人既然在他家里,他自然要负责.
你屋里有我作主,你就赶快把信二娘子的娘家蒋家村,叫几十个打手上他俚的门,只要一声喊,就够把原拔、裕丰吓倒的.
将来人是好生生的,就敲点钱算了.
如果人真的死了,那就更好办!
"牛七说到这里,顿住了,在腿上拍了一下.
"政屏,裕丰有的是田庄屋宇,哼哼,叫他俚领教领教我七爹的厉害!
"牛七抿着嘴,保持着盛气,腿上又踹了一下.
"雪河伢子在省里,三五天之内,料雅没得谁敢跟我作对.
"牛七依然是抿着嘴,板起脸,牛眼睛睁得酒杯一样大,在室内横扫;政屏只有"是"的应声.
只是这主意决定了以后,二娘子关着房门痛哭了一场.
四"嘿,政二哥,老等你来拿钱,牌子真大,一定要人送上门!
"禧宝一进门就搬出他那油滑的老调.
政屏装做没看见,低了头,板起面孔,预备发作,半天才心一横的答:"什么话,我并没答应卖猪把你,请你仍然赶回来.
""猪早就杀了,今天送钱来.
你要仍然赶回来,你到那些人的肚子里要去.
""啊,杀啦不同我商量好就赶去杀啦不行,我要活猪还原.
""要活猪还原有的是,政二哥,这晌买进来不少啦,嘿嘿嘿,你要那一只就那一只,加倍赔你的钱雅行.
"禧宝仍然嬉皮笑脸的跟他缠.
"放你娘的屁,你跟你爷老子弄幌子,狗入的,没得活猪还原没得好收场.
放仔细些,我告你.
"政屏鼓着勇气说完几句破脸的话,几步冲到妻子房里不见面.
"哎呀,政二哥动气啦!
这何必呢无缘无故的,这何必呢"禧宝朝着墙壁说,事情僵了,只得退出来跟原拔商量.
原拔走出来想大公无私的来调和,在大厅上见了政屏,正待开口,突如其来的给政屏臭骂一顿.
原拔回了几句,政屏就纵步跳上前,一手拐住他的辫,一手撩着他的阴.
禧宝那张空嘴没用场啦,站在旁边只发颤.
文绉绉的原拔无可奈何的嚷出几声"救命".
幸而他的崽甫松来得快,甫松是开豁了两下子的,三两个笨汉不会拢他的身.
他只在政屏的太阳穴上轻轻的一按,政屏全身软了,甫松又一掌刷去,政屏一鹞子翻身倒在天井里.
二娘子听了信,赶来帮忙,给原拔家的长工盛大汉一把搂住,正合其式,她那肉包子似的乳峰,贴胸的粘在老盛的怀里.
她那又肥又嫩的水豆腐一般的身体,还给这久旷的鳏夫上了一把暗劲儿.
原拔这边人占了优胜,即刻退进房,关上门让政屏在厅上一跳八丈高的骂,让他的堂客蓬头散发,哭哭咧咧,直朝窗本上砸脑床,额上竟自挂着鲜红的彩.
牛七编的剧,第一出刚闭幕,第二出拿手的又人不知鬼不觉的开始了.
常人的口白,"出嫁从夫",这是天经地义.
二娘子虽是响屁都不敢放的贤德女子,标致堂客,本来犯不上做一对死猪的殉殡,但是这幕剧的花旦只有她一个,为着要圆牛七和她丈夫的台,而且可趁此机会以公济私的出出被搂抱的气,她不出马,还有谁告奋勇!
因此,在原拔家正午餐时,她援进他家的窗.
她单单溜进老盛的房里,在床湾里上了吊.
五牛七自从替政屏决定了大政方针后,天天只等禧宝送猪钱来,这天,政屏喘吁吁的走进来,他知道是喜信到了.
"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政屏,禧宝来了吗"牛七奔上前问.
"来了,来了,我跟原拔打了一架,二娘子已经上了吊.
"政屏急促的凄然的说,几乎要流泪.
"那么,这样……我俚就去,四哥,我俚一同去!
二娘子的娘家报了信吗"牛七三脚两步的奔着,一壁问.
"去是去了,但是这件事情如何好收场呢,唉!
"政屏依旧是很凄然.
"有什么收不了场,这样好的岔子,难道还给别人占了上风去!
政屏,你真是多心!
"牛七有点不咸服,但是事情闹大了,如果二娘子果然有差错,说不定惹起雪河豹子的威,他不能全不顾虑,于是他凑近四爷问:"四哥,你看要如何才稳当,这件事""我看,这件事我俚只能暗中出主意,出头闹是要靠政屏和二娘子的娘家的.
还是等蒋家村来了人再说吧!
不过这苦肉计,我是不大赞成,如果二娘子有个什么,就是裕丰倾了家,政屏有什么了不得的乐趣!
你……"四爷镇静的低声的说,责备牛七,眼睛防备着政屏,怕他听见.
牛七皱眉无语.
不久,到了下仓坡的竹山,走进了政屏的后门,在蒋家村没来人以前,一切都照牛七原来的计划.
"二娘子不见啦,寻人啊!
""啊呀,二娘子好好的,为什么不见啦!
""如果有什么不吉利,和原拔家脱不了枷绊,事情是由他家里起的.
"政屏家人来来往往将这套成语送到原拔家人的耳边,原拔家人喷出口里的饭,丢下筷子,纷做一团去寻人.
盛大汉是顶关心的,走到卧室取围腰布,预备去寻找;忽然他狂奔出来,"不得了,吓死人,吊在我的床架上啦.
""快点,快点,把她解下来摊在床上.
"原拔镇静的发号令,于是大家拥进去,七手八脚把二娘子抬到盛大汉的床上.
二娘子的身段颇柔软,脸上依然有几分美丽的桃花色.
原拔用手指在她的鼻孔前探探,点了一点头,"嗯,不碍事,不过暂时晕去了.
"他想,即刻派人到裕丰取高丽参,西洋参,闻鼻散,顺便要老弟郁益着人找堂侄日年来.
原拔娘子用湿手巾将二娘子脸上的凝血揩去,又摸摸她的身体.
"身上还有热气,救总有救的.
高丽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这真是天大的祸,唉!
二娘子,你平常对我俚雅蛮好的啊!
为什么心一横,命都不要啊"她几乎掉下泪来.
擦凝血,是受了原拔的指使,因为那凝血很可助牛七、政屏的威,虽则是二娘子自己流的.
政屏过来瞧了一瞧,冲进冲出的很气愤,口里嚷着:"遭人命,还了得!
"他的带着胜利的威武,很使原拔家的孩子们有些恐惧,因为孩子们雅有看过"遭人命"的.
裕丰在溪镇可算是众望所归的人家,四姐为人很慈蔼,最爱周济穷苦人,治家又严肃,儿子原拔、郁益又能安分守己,满意中过举,在外面很挣气,雪河又爱急公好义;家里无论什么事,有的是帮忙的,虽则说人们爱钻狗洞,雅不能说绝无感恩图报的.
乱干一百几的小通州得了信,雅赶到下仓坡.
他在二娘子的身上摸了一摸,说好救,不过要赶快.
他没进过乡立的小学,当然不知道科学的人工呼吸法,但他主张通通气,那通气的方法是:一面吹屁眼,一面吮嘴唇,这是他发明的.
淹得半死的螃蟹的毛牙子就照他这法子治好的.
原拔虽明知不必通气,但他是最谨慎的,又不便辜负小通州的热心,就让他去包治.
这办法决定了后,原拔的家眷躲开了,二娘子的阴魂回来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堆了变幻的彩云.
不久小通州拿了吹火筒来,关了房门.
"死在你的床上啦,你不能只在旁边看.
我在这头吹,你在那头吮,这算便宜了你,何如"小通州笑对盛大汉说.
盛大汉只是笑,小通州找不到帮手,迟疑着,对于手里的吹火筒没法办交代,对于吹女人的屁眼免不了有点含羞;一直等盛大汉口里唱出一声"好的",这才回复了高兴.
本来二娘子虽是乡村的姑子,然而白胖带嫩的小胚子,很有点曲线美,礼教森严的溪镇谁敢对她问什么鼎,虽然这是严重的时候,他俚仍是观望着.
最后是小通州先告奋勇,吹火筒在地上一蹬的说:"老盛,这是要救命,管不了那些,动手吧,来!
"盛大汉走拢来,他俩颤着手去解二娘子的裤子,窗外面的孩子们鬼鬼祟祟的徘徊着,发出嗤嗤的笑声.
那援着窗户想偷看的,冷不防挨了甫森的"耳巴子",哇哇的哭.
真个,二娘子死了,不知道羞耻,即令没死,想顾羞耻,要奋勇的爬起来,但是这人命案可就功亏一篑了.
恐怕这两个莽汉有进一步的举动,为着要贯彻牛七和她丈夫的主张,她雅只有忍着点吧.
小通州素来是帮裕丰的,平常雅遭过牛七的铁蹄,二娘子并不在乎通气,他非不知道,但这是借题发挥的好机会,对于桀傲不驯的家伙,只有用通气的方法去治疗.
他的吹火筒已经瞄准了,嘻嘻哈哈的送着气,吹了几口又喷了几口唾沫.
盛大汉却是甜津津的在二娘子的樱桃口上用尽平生的气力来吸吮.
如果吸不转气来,他愿意自己也断了气的.
那时二娘子的全身震战得很厉害,痉挛般在抽引,那种味况,恐是她前生所梦想不到的,在牛七、政屏心里,怕雅是梦想不到的.
通气,通了十多分钟,盛大汉还想通着,又通了几分钟,盛大汉开起玩笑来:"小通州,我吹着,你吸着,不一样吗"小通州骂了一声"放屁",即刻他找了一皮鸡毛在二娘子的鼻前试了一试,鸡毛前后摇动着,这可证明大功已告成,无须再通了,于是他俚才收手,一切恢复了原状.
原拔家人得了这喜信,视若无事的笑着,又聚在二娘子身边.
"原拔爹,人是很稳当的,没事着急得,你府上每年闹鬼,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有更好的办法来包治,我预定了这笔买卖.
哈哈哈!
"小通州当众表功,原拔又笑又气.
八牛七在政屏家干着急.
二娘子虽是上了吊,而政屏一个人闹不起劲,所听到的只有"二娘子脸上通红的,鼻孔里有气流出入"的噩耗,"二娘子被通了气"的消息,也微有所闻,不过不曾证实,他真气得热血倒流,在室内住,直到两点钟后,才见到四五个穿长衫马褂的和两个戴大眼镜杖着旱烟袋的白胡子老倌,带着五六十短衣赤足的大汉浩浩荡荡的拥进下仓坡的大门.
牛七的精神奋发起来,春风满面的接待那些蒋家村的绅士,并且请他俚号令带来的那些汉子,四散在原拔家.
他跟他俚画蛇添足的谈了一阵,把担负这次事变的重任,堆在他俚的肩上:"二娘子自从上了政屏的门,两年啦,周围邻舍,没一个不讲她贤慧.
政屏对她,重话都没讲过.
本来噗,她自己这样在行,谁敢讲她半个'坏'字.
这回为啦受了裕丰的欺侮,不明不白的死在隔壁,谁不瞧得气愤,寒家就是死截人毛种,雅要跟他俚拚一下子的.
只是讲到来龙去脉,人总是蒋府上的人.
"牛七眼睛周围巡视探形势,"请位老爷是平常接都不到的,今天既是看得起政屏,都发了大驾,那末,政屏吃了亏,雅就不是蒋府上各位老爷的光彩.
嗐,嗐,嗐,位老爷看对不对.
"牛七眼睁着仍在巡视,他效了秦庭之哭,自然得到那些绅士的"是,是,是",于是他胆壮了,即刻吩咐着政屏:"政屏,你关照蒋府上的人一声,只管放威武些,这是人命案,不要太便宜了裕丰.
硬要在这回把他家里洗成流水坑,想什么就要什么,不好生办出来,就把原拔家毁啦!
再讲,这是人命案.
"牛七越说越声音大,"闹出了祸,诸位老爹跟我七爷担当就是.
我七爷不信邪,就是碰得恶老虫雅要咬它一口.
"他一手斫空气的喊,捏着拳头拍胸脯,头向侧面一摆,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政屏应着,带啦白胡子老倌们到原拔家去查看个实在.
预备来大显身手的这群莽汉,本闷得发晕,忽然得了政屏的暗示,于是原拔家的桌椅跳舞起来,杯盘碗筷,响声杂作,同时还有许多人叫嚣着助兴:"把谷仓打开.
""把大门取下来当柴烧.
""把家里的祖坟掘了,妈的.
""……"真是天都闹转了.
但天崩地裂的声音,骤给一位来客镇住了.
那来客在人丛里挤进去,这群纠纠的汉子竟先让出一条路来,痴痴的站着看.
那来客的魁梧,红脸盘,服装的完美,到处显出"了不得".
他虽是戴着眼镜,但似乎不大看见下仓坡有这许多英雄在耀武,只低着头,谁都不理,一直冲到原拔的卧室.
原拔家人互相传语,脸上浮出喜色,好象得了救星,吓散了的灵魂又归回了.
"这不是裕丰的豹子,就是举人,总而言之,至少是裕丰请来的大好老.
"蒋家村的人这样猜着,没得从前那样放肆了.
牛七听说原拔家来了一位红脸汉,知道是日年,他当着许多人臭骂:"哼,他来了怎么样,日年,我还不清楚,裕丰隔房的穷孙子.
他伯伯打流,偷人家的家伙,当众丢过丑.
全屋都是跛脚瞎眼的,娘偷和尚还说不定,读了这些年载的书,还是个桐油罐,破夜壶,猫屁不通的红漆臭马桶!
这没出息的杂种,我料他跳起脚雅屙不出三尺高的尿.
政屏,你去看看,他如果不安分,叫些人结结实实的排他一顿.
"牛七跳起来咒,口里的唾沫飞上了政屏的脸.
他骂,是会骂,能不能"排",却没有他的责任.
政屏跑到原拔家,日年正跟蒋家村的绅士开谈判,其余的挤在后面,集中视线,注意日年的议论.
政屏知道形势不对,日年果然有些不安分,可是牛七要他排日年一顿的话,竟无从入手.
日年起首对蒋家村的绅士们道歉,借他侄的力量镇住可怕的暴动,随又质问他俚带那么多人来的用意,语意中带有"趁火打劫"的讽刺,又请禧宝、政屏等当事人将事实辩明,那时旁大进省去了,由禧宝、政屏据实报告,辩正.
日年再逐项简洁中肯的解释:什么"买卖手续不清的责任"喽,"禧宝、原拔、裕丰界限很分明,陷害原拔近于可笑"喽,"二娘子自杀嫁祸的无聊"喽,这许多富于理性的事实,竟封住了那些绅士们的嘴.
他俚无从抗辩,悄然的先后散去了.
然而坐镇东边的牛七却坚持着,大概裕丰不洗成流水坑,他不便就收场.
二娘子躺在床上有呼吸,有热度,脸上红艳艳的,只是口眼紧关的.
原拔家人寸步不离的谨防着.
胆小的原拔娘子那时雅安闲的说她那老鸡婆孵鸡蛋的要事,孩子们聚在一块抛石子,小通州时时"可怜啦,我的二娘子死得真惨啦!
"假哭着凑趣,有时也来几句"死得够了吧"的俏皮话.
真个,他俚看二娘子死到几时,大有任其自然之势.
二娘子脸上硬露出死得不耐烦的神情,大概她死了这么大半天,不免有些肚饿和尿胀!
这样的情景,谁敢闹人命案,掀天的波浪,竟平静下去,这是牛七意料不到的,半夜三更,不很相干的,谁肯陪着他丧气,蒋家村的不消说,牛七的四爷,雅只顾他自己干净,走了,只剩得牛七在东边屋里对政屏发脾气:"你们真无用,以后看还找得到这样的好岔子不蒋家村的人雅真是些饭桶,来了这么好几十条,没得一条中用的,半天啦,没闹出一眼子印象,唉,真气死人,气死人!
"牛七拍着腿唱埋怨,埋怨了一阵,仍是不甘心,"政屏,我的话你是不肯听的,事情闹到收不了场,你雅不能怪我,时候不早啦,我是要少陪!
"牛七前行了几步又站住.
"但是原拔伢子不肯多出钱,人不要抬回来,听见吗我走了,有什么事你跟五婶婶商量商量就是.
"政屏知道他的臭脾气,送他出了门.
政屏的五婶婶跟牛七有意见,因为她怜惜二娘子活受罪,才出头来调和.
她向原拔商量,要他出百把串钱,放鞭爆赔礼,原拔不答应.
五婶婶是专走五湖四海的女光棍,刁横的牛七雅蛮怕她的.
她对原拔说:"原拔爹,你想想,二娘子尽留在你这里,于你有什么好处.
可以抹糊就抹糊点吧!
这件事就是政屏没道理,你是读书明理的大量人.
家里又富足,就可怜他这一趟辛苦,雅可怜二娘子这趟糟蹋吧!
我是不相干的,只愿邻居的和好.
实在和不了,雅不关我的事.
"原拔生怕二娘子会饿死,承认出五十串钱,和放爆竹,政屏自然不敢再坚持,于是猪钱和赔款点交清楚,爆竹一响,二娘子依然笔直的死着被抬回了家.
七第二天晚边,原拔在屋后的竹山散闷忽然发觉四五丈远的政屏家的后门口走出个穿长衫的蛮汉来.
"这件事,真吵了七哥的心!
"政屏送他出门,很难为情的忙鞠着躬说.
"这有什么讲头,都是自家人.
"那蛮汉头都不点的仍带责备的神气答,他忽然瞧见了原拔,急忙的直往前冲,即刻,他那伟大的肉胚,在暮色朦胧的竹山黯处消逝了.
二娘子呢,可怜,她自从死过这一次,没得谁见过她一次.
真个,她是被活埋了.
但是,雅奇怪,空几天,玩青苗龙的玩到下仓坡,谁都出来瞧热闹,政屏也出来了,只是他的房门虚掩着,门湾里有一堆黑影,迎龙的鞭爆就从那儿放出来,惹起许多人打哈哈.
八热闹的端节过了,在省垣勾留了一晌的旁大回了家,到裕丰闲坐,那时郁益、禧宝都在店.
"哙,我说,宝先生,前回下仓坡那对货味儿何如咧"旁大莫名其妙的问.
禧宝没回话,涨红了脸,眼向郁益一睃,转背朝着旁大,把舌头吐出来两寸长.
(选自短篇小说集《怂恿》,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初版)活鬼铜邑人谁能明了邹咸亲的身世他初到铜邑,似乎带来一种好感,迷蒙着一般人的心灵,使人失掉观察他的知觉,连他的住址也今天可以说是这里,明天可以说是那里的.
起首他替人家织布,大家称他织布匠,但不久织布匠的名义竟给取消了,他的专业究竟是什么也成了问题.
他的伯父会算命画符,在乡村建树了些功德,是为着这个,咸亲才被荐在一个小学校当厨子吗不,以咸亲的才力是颇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瞧,他那长短合度的身段,有魔术家那样的灵活;走路时身体跟着脚步一上一下,有蛤蟆跳跃般的烂慢;一眨一眨的眼睛,嵌在深的睫毛里,在一开合之间,就象有一个一个的计谋闪出来,当前的景物,游移的色相,在人们不知不觉间,他只眼球轻描淡写的那么一溜,就全给纳入眼帘;这足证明他很伶俐.
有谁骂他"好狗,别碍着我的路.
"他的回答必是"好,我就站开点.
"假使有谁支使他"小子,来,给我挡着西北风.
"他必定很高兴的说"站在那边哪"这足证明他很驯良.
这样伶俐,这样驯良,谁不愿意照顾他,什么事他干不来他是个单身的小伙子,没有爱人和他彰明的往来.
自从伯父去世,他似乎以学校为家,以厨子终老;在厨子任上,一向做事稳健,纵然偶有差错,也与风化无关,自能博得教职员的信仰;那怕教员要大使,也得叫声"咸亲,给我看住这群小牛,别让跑出课堂门一步.
"但驯良和善的他,虽则做了临时的学监,连小牛也不肯得罪的,只站在课堂外弄眉挤眼,惹他们发松,教员远远的来了,他使个眼色走开,职务算交代清楚,小牛们也就因此都心感的归化了.
课余饭后,他手里有的是糖果,使孩子们在怀里流连,口里有的是动听的鬼怪的故事,使他听着优于上课.
尤其夏夜,寄宿的孩子搬着凳椅到操场歇凉,茶烟都给他预备好,拥挤的凳上公然留出个坐位来,且相互关照着"这是咸亲坐的,谁都不准占去".
操场的四周,绕着苍郁的古木,泥堆杂草间,昆虫卿卿,黑魁勉的幕下,幼稚的心灵本就给恐惧包围了,偏生咸亲一来,爱讲的又是蓬毛露齿的僵尸和凶狞的吊死鬼的故事,作古证今的讲述,潜伏的妖魔,似乎就在他们的前面跃舞.
他们越听越欢喜,越听越害怕,一个个都挤在他怀里,被挤落的,吓得嚎哭,甚至就寝也非他相伴不可,咸亲也似乎是义不容辞的有和他们伴宿的必要;不过,他每讲完故事,少不得叙述点自己能捕妖捉怪的特长,与乎绘画护身符的专技.
好啦,他在孩子们中有了名誉,渐渐的连在他们的母亲姐姐们中也有了名誉,咸亲得了伯父的真传,铜邑之鬼,会葬身无所呢!
孩子们中有个荷生,他的家距校很近,他所以要寄宿的缘故,除了咸亲的糖果和鬼怪的故事外,怕没有别的吧!
浓厚的交谊的种子,深深的播种在他俩的心田,因而咸亲每到荷生家量学米时,颇得他的母亲们的厚遇.
荷生虽则不久辍了学,这交谊依然是维系着而且更形密切呢!
荷生家是个畸形的组织,换句话就是女子多男子少.
祖父是个勤俭起家的老农,当年感着膝下无儿,五六百亩田产会徒劳一世的无所寄托,时时抱怨.
邻里散布关于他的夫人蔡氏的谣言,他很高兴的说:"管她,看能替我养下一个崽不.
"可是蔡氏不挣气,成绩毫无,他只得弄到个过继的崽,赶早给娶了媳妇,差强人意的算替他养下一个孙女,一个孙男——荷生,可是不久,这会生产的儿媳偏又守了寡,老农深感着一个孙男没有换洗的,于是年轻的寡妇体贴公公的意旨,领受婆婆的庭训,努力的工作;渐渐在邻里声誉雀起,连那不出闺门的孙女也追步后尘.
不过她们没有成绩报销出来,老农可不能不预备身后了,他赶紧替十三四岁的荷生讨了个年龄只比荷生大十来岁的老婆,这才一无牵挂的溘然长逝!
老农去世后,荷生才回家执政,感恩知报,来往的宾客当然以咸亲为最体己.
荷生的家宅很宽敞,白天常有咸亲来相伴,倒不见得怎样,可是深夜偏偏到处有些响动.
在他的祖母,母亲,姐姐们当然有认为鬼怪的必要,而在富于鬼智识的荷生的脑中,便觉着那是和咸亲所说的一般无二,他问过咸亲,咸亲说"这是阴盛阳衰的缘故.
"按之实际情形,谁敢否认这断定老农健在时尚且阳气衰微,夜间屋前后常起怪声,狗汪汪的乱窜,堂屋里有脚步声,开门声,这里那里,到处有魔鬼潜伏的征兆.
老农去世,阳气又骤减了,沉霾的天气,月儿躲在浓云里的时候,群鬼便猖獗起来,在屋后的竹山中嚎叫,甚至争斗,有时沙石飞进来,妇女们不怕那些阴气,只安闲的做她们的甜蜜的梦,全靠荷生这孩子去镇慑,荷生如何不胆怯!
"咸亲,给我画一朵符吧!
"荷生每每要求着,咸亲便"好,缓一下,现在不得空.
"的应付着;等他有空了,便又"明后天我到你家里来画吧!
"咸亲有时被逼得没法,叫荷生预备一把猎枪.
荷生便预备猎枪,白天在山林里打鸟儿显显威风,夜间便拿来打鬼;枪口搁在窗上,枪柄放在被里,梦里听见有声响,风儿吹动了窗纸或耗子偷米所发出的声音,他即刻惊醒,"哼,来了,妈妈的,赶快放!
"于是机关一扭,"砰"的一声,万籁俱寂.
第二天在竹山或发现一块黄鼠狼吃鸡的血痕,他逢人遍说那是驱鬼的成绩,建树了功勋.
他多么感谢咸亲啊!
但日久弊生,猎枪失了效力,荷生仍不免要求咸亲画符,而咸亲总是推托着.
咸亲虽则画了一手好符,但他并不搭架子,更不会在荷生前搭架子,就是别人请他,也一样,他总慎重又慎重;但在同样的慎重中,咸亲却是极情愿替荷生画一朵很灵验的才可以对得住他,对得住他的母亲姐姐们.
不过那画符的地点要在荷生家,而且要在夜深时;因为如果万一不灵验,他便可住在他家里就近的通宵的坐镇.
但是时期没有到,这要待荷生恳切的请求.
荷生执政的第二年,祖母去世,寡母不久被鬼缠着,得了鼓腹病,因为她不肯公开的诊治,过信自己的秘方,于是结果不妙,跟着婆婆一道.
常常不愿嫁的姐姐,也在那年嫁后,在婆家吞洋火死了,原因是丈夫诬陷她不规矩.
她们的魂说不定时时回家来相聚,荷生一方面要对付野鬼,一方面又要对付家鬼,于是除放枪之外,还按季节焚化纸钱,不过总是没有多大的效验.
咸亲到杂货店去,必走捷径由荷生家的竹山走过,顺便在荷生家歇歇脚.
一天,他似乎预知荷生家又闹着鬼,照例的在他家里闲坐,那时荷生正坐在大门外的石凳上消闲.
"咸亲,你快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昨晚我家里又出了鬼啦!
石子,酒杯大一个,打得屋瓦哗喇哗喇的响,她是死家伙一样,捏她的腿,动也不动,我真个蒙头蒙脑的闷在被里吓出了一身臭汗.
你看有什么法子,啊哟,你来得正好!
"荷生一见咸亲,指手划脚的报告这恶劣的消息,余怕活现在他的脸上.
"我不信,那有这样凶的鬼!
"咸亲眼睛一眨一眨的微笑.
"不信就不信,我难道骗你,真是………"荷生不高兴.
咸亲以"我不信……"将荷生一激,果然料敌如神的激出了荷生的不高兴,于是一种计划涌上他的心头,脑壳斜着,白眼珠朝上翻,回忆起往事,口里虽则"不相信",脑袋里却能翻出许多的故实,证明鬼怪在荷生家横行并不是绝对虚无沓渺的事:"呵,呵,难怪.
我记得这口塘.
"成亲手指着眼前的大塘,"乙未年枫树湾兄弟争祖产,在塘上扭打,淹死了两个在水里,这你也许知道的.
竹山里呢,就有王大嫂上过吊,哎哟,那吊死的样子呵,真吓人!
舌子掉出来尺把长,眼睛珠子暴出来比算盘子还大,那么的惨死,保不定冤魂不散!
还有……""还有什么,别再讲了,讲得这样凶险,到了晚上真是要我的命,咸亲真爱作弄人!
""别忙,让我讲给你听喽!
我每回夜里走过竹山,总觉着离身的五六尺远有一阵阴风,由这儿忽然就吹到那儿,这一定是什么鬼怪在躲避我,这倒不是骗你.
鬼是——自然是有的,不过象你说的那么凶,我还没碰过.
""骗你是畜生.
"荷生气得当天发誓,"你想,一年中间,老了两三个人,这不是鬼是什么.
妈妈在世的时候,我每夜睡了一觉醒总听见她房里响动.
第二天问她,她说好象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她怕是婆婆的阴魂回来了.
你不信!
象昨晚那么一响,你不怕才是真本事!
"荷生涨红了脸,跟咸亲赌气,随即又补一句:"你不信,你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一晚试试看.
""那怎么行,学校虽则放了假,我还要守屋.
而且你们亲亲热热的,我干吗要来打你们的岔!
""那要什么紧,你是怕她吧,她,我要如何就如何,你放心.
""不成,不成,你晚上有伴,让我一人在鬼窝里送死,那我不干.
"谈锋早已入港,咸亲还进一步的顶着.
"那末,就同在一房睡吧,我房里有两个床,真搭架子,你这家伙!
"荷生终于许他一个最惠的条件.
咸亲庄严的沉默着,欲言又止,竟半推半就的承认了.
他知道不承认,荷生会另请高明的.
那时荷生嫂挑着水桶走进大门,预备到塘边的井里汲水,她每次瞧见缸里没有水,就自己去挑,因为如果靠丈夫的力量,恐怕他费尽吃母乳时的力也挑不起一担水,而且她除了洗衣烧饭外,没有事情可以消磨她那过剩的精力.
她见了咸亲,脸上泛起两朵红云,低了头,忸怩而微笑的走过去.
咸亲也庄重的笑着目送了她一程,而且乘着机会,活溜溜的眼珠在井边和荷生之间来回的闪动.
荷生嫂在井边流连了些时候,终于一伸一缩那带着玉圈的手,弯着腰,提了两大桶水上来.
在这平日,她不过是一举手之劳,然而毕竟累了,歇了许久才两手托着扁担一耸.
这一耸,也和平日并无二致,然而那扁担老是失了平衡,不然便是扁担钩儿歪了,消磨了好些时光,那担水才顺遂的上了肩,才摆开时髦边的裤脚底下的那双粽子般的金莲,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踱着八字路,胸前微凸的乳峰上下的震动,股上的衣襟摺左摺右的摺成个"人"字形.
她走近大门,发现丈夫和咸亲注视自己,步法乱了,桶水泛滥,泼湿了裤子.
"你也太享福了,要娘们挑水吃!
荷生嫂,我给你挑进去吧,横直我要进去取烟袋抽烟的.
"咸亲啐了荷生一口,走到荷生嫂的跟前说.
"我自己挑,我自己挑.
"荷生嫂谦恭了几句,走了几步,终于歇了,让咸亲挑去,自己在后跟着.
荷生依然坐着不动,只心感的说抱歉的话:"要劳你的驾,真是对不住得很!
"过了稍久的时间,咸亲才取了烟袋出来,抽完烟便走了,荷生嘱咐着:"晚上早点来!
"咸亲应了一声"好".
"今晚会阳盛阴衰"的满意,充塞了荷生的脑门.
晚上,咸亲在校延捱了很久才赴约,欣领了荷生的一餐"搭架子"的责骂,在咸亲看来虽则驱鬼可操胜算,而伶俐驯良的他,却是诸事不妨谨慎谦和,荷生对他的责骂愈多,则驱鬼纯系被动,系应荷生的恳切的要求,是很彰明的了.
他在荷生家的屋前屋后巡视了一遭.
口里咕噜着神秘的法语,尽了相当的职责,才进荷生的卧房.
绣阁中骤添了一位生客,他们并不感着不便,本来咸亲那么谦和驯良,素来同他们是一家样,他们简直早已融成了一体,不过名义上咸亲不能有荷生那样多的幸福.
床位的分配,是荷生嫂独睡一床,这许是她的年龄大了些,不大怕鬼;荷生便同咸亲一床睡.
在荷生脑里不过是重温在校寄宿时的旧梦,在咸亲或有惊人的快感与满足罢.
息灯后,室内寂静,屋瓦上不再有石头搏击的巨响,荷生渐渐酣睡了,只有咸亲的时间时作的轻微的咳嗽与荷生嫂"嗯—唉—"的叹息应和着,聊慰漫漫长夜的寂寥.
翌晨,荷生先张着睡眼起来,一壁赞颂咸亲镇压的功勋,一壁下床着鞋,忽然发现了咸亲的鞋在离床几尺远的地上躺着.
"咸亲,你的鞋怎么会到那里去的,这真是活鬼敢大胆的跟你斗法,这还了得!
"荷生以为咸亲被鬼作弄,鬼之魔力不可思议,他真有些惊惧!
"或许是我们自己将它踹开了也说不定,今晚再看吧!
"咸亲很慎重的说,竟以研究的态度又预定了一晚,开辟了后路.
次晚,未睡之前,咸亲点三根香,焚着纸钱,在房门上喷着法水,才就寝.
寂静一如前夜,只是在咸亲鼾声大作之际,一种小物件在地下擦着沙沙的响,似乎有鬼用线牵着它走.
荷生很惊恐,扭醒了咸亲,咸亲审辨了一会,大声的骂:"安分点,老子在这儿,"那声音果然寂了.
荷生胆壮了许多.
次晚,咸亲自然照旧在荷生家寄宿.
在他们快人梦境时,一颗石子打着楼板响,这在别人或可断定那是在室内抛的,活鬼很容易擒捉,而这荷生,这响声便是一炸雷.
他被吓慌了,抱着咸亲战抖着;咸亲大咳一声,预备动作,荷生也乘势大喊着助威:"如果真有活鬼,就再来一下!
"他原想就这样将活鬼吓退,出乎意料的,一只茶杯破空而下,落在书桌上砸得粉碎.
荷生可吓哑了,头上的冷汗直淋,倒在咸亲的怀里战栗.
咸亲抚慰了一番,猛虎下山似的跃下床,在桌上一拍,在室内还追逐了一阵,才找着洋火,燃着灯.
荷生大胆的下了床,他的妻也愕胎的探首帐门说:"吓坏了我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哼,吓坏了你,睡得死猪一样的.
"荷生的恐惧变了愤怒.
"茶杯不是搁在楼上毒耗子的吗怎么会砸碎了呢"荷生拾起碎片说,"咸亲,你睡觉前在椅上看过的,看见这茶杯吗""看见的,看见的,还放在墙角那里呢,无缘无故是不会掉下的.
"咸亲很正经的答.
"是呀,还是我放在墙角上的呢,我画算放在那里会毒死几只耗子的.
"荷生嫂也斜头摆脑的补了几句,无疑的,活鬼的确进了房.
于是他们点着灯睡,提防着,勉强的煎熬到天明.
这天,荷生主张晚上点着桐油灯睡觉,桐油相传是辟邪的,大概好奇的荷生还想在桐油灯下一窥活鬼的原形,但是咸亲不赞成,他主张自己画一朵极灵验的符.
结果,荷生主张画符与点桐油灯并举,咸亲不便十分反对,只得照办.
就在那天,咸亲在山中斫了一枝桃,削去皮叶,慎重将事的用朱笔画了一朵古怪的符在上面,桃枝的一端用红绸缠着,钉在卧室的一角,夜深时,他在桃符前设了香案,焚香三揖之后,将预备好的雄鸡的头一捏,鲜血涔涔的染在桃符上,合掌闭目,诚虔的请了天师,然后告退.
在多鬼的铜邑,这是驱鬼顶辣手的办法,而且这很关咸亲的威信,于是结果非常的灵验.
这虽则是咸亲之功,而荷生的主张——点桐油灯——也不能说绝无裨益.
在半个月里,荷生家的活鬼似已绝了迹,咸亲不得已仍然回了校.
荷生虽则没有什么厚贶报答他那驱鬼的劳绩,然而咸鱼干肉的款待,与乎旨酒的醺浸,更兼荷生很看重他与乎荷生嫂待遇他比荷生还亲密,这对于他那枯焦的人生已滋润了温和的时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然而不!
沉霾的一晚,暗淡的月儿已跨过了高峰,荷生家屋后的竹山弥漫着妖氛,大众都已入梦,一颗石头又在荷生的屋瓦上响了.
荷生卧房的桐油灯许是油干了,灭了.
他异常的恐惧!
他虽则胆怯,但不能不勉强去应付.
他扭醒了妻,蹑手蹑脚的握稳猎枪,向窗口探视了许久,室内虽是墨黑,然而室外究有深灰色的微光在,微光里却能迷离的看出一堆黑影在动移.
那不是树干,竹山里没有树;更不是竹,竹山里没有那么粗而矮的竹;也不是风儿吹花了他的眼.
他真的看见了一堆黑影.
他虽则怕,但那是无益的事,于是他即刻举枪瞄准.
这孩子曾用猎枪打落过喜鹊,也打落过山鸡.
那么一大堆黑影当然逃不出铁沙弹的范围,于是"砰"的一枪打去,除了宿鸟惊啼的声响外,还起了一阵足音,那足音渐渐的在竹林远处消灭了.
次日午后,荷生又未雨绸缪的走到小学校,想将这活鬼复现的恶消息报告他的挚友咸亲,再设法对付,但咸亲不在;过天又去访,可是学校的厨役已有人在代理.
(原载1927年5月《小说世界》周刊第15卷19期,文字据短篇小说集《怂恿》,1927年8月,开明书店初版)喜望风声不好,往北开的军队陆陆续续由溪镇经过,每天总能见到好几营,不消说,敌军许是冲过了防军的阵线又快压境了.
黄二聋虽是饱经风波的洞庭湖畔的小雀子,聋得将大炮机关枪声常常误为爆竹,那时也觉溪镇不妥当,家里还没遣出去的静姑更加不妥当!
"他妈妈,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这年头,我吃自己的粮替别人拉磨,我干么当这个呆牛!
我担得起这个责任,我"他喃喃的愤语,刻不容缓的将静姑的媒人找了来.
"南田哥,张家一定要九月接亲,我看是不妥当,迟早总得接,干吗要挨到九月.
说是钱财上一时来不及,我黄家又不是什么大官大府,皇亲国戚,干吗一定要九月.
南田哥,您知道于今的丘八爷可还象先年的,他妈妈一进门,刺刀偏往旧箱破柜上敲,往松土的地方搅,屋里找不着娘们,会往山里跑.
不瞒您,我静儿的嫁妆虽则只有三两箱,若果抢了,我是垫不起第二付本钱的.
若果人有个什么差错,张家质问起来,我向谁交涉去.
唉,我说,女的真不是人养的,淘气,受罪赔钱还事小!
""对,是真话!
这年头那家有姑娘的得留神,前年吧,塘湾里的大毛可不是吃了亏,被三个大兵奸了淫,只是那蹄子也该受罪,兵进了门,还笑眯眯的站在他们前面去卖俏!
我说,二爹,您到底有见识,早点打主意的好,趁着阳春三月把喜事办了,让咱们也好太太平平的吃两杯喜酒.
您姑娘的事,过两天我准到张家去探探,看是怎么个处理.
""好,费您的心,最好就明天请您跑一趟腿,请张家在三月三这天接去完事啦.
三月三这天日子还不错,我瞧过历本的.
昨天隔壁打县里回来的说苦竹坳正开着火呢,离此地不过六七十里地.
我并不是要改早喜期好贪图个什么,实在的,我就不愿当孙子操这付空头心,您知道,我静畜生她管什么天长地厚哪,登在那儿就在那儿象死猪一样的.
""好,那末,明天我替您去跑一趟腿就是.
""劳驾劳驾,将来我重重的谢……张家若是肯了,接亲的那天也不用花轿,也不用响锣响铣,只图个省事,南田哥,明天听您的回信就是.
"静姑是黄二聋第二个女儿,跟着爹妈过着极刻苦的日子,那时已经十九岁了.
她的命运的好坏,当她还没有在娘胎里发芽时就注定了的.
"夫妻俩还过不舒畅,那能一个不了一个的尽养赔钱货!
大是头胎,自然不能比,若是往后还照样,养下来我准把她往马桶里一塞.
"黄二聋认为他的婆娘是制人的模型,老早就关照要养男的,但静姑不挣气,在娘胎里始终不遵爹妈的意旨而变成个男的.
她一出世就应寿终马桶,但她蚂死命的反对她爹说:"谁叫你当初要做那样的事啊牛婆下了崽,你欢喜,猪婆下了崽,是母的你更欢喜,为的它将来也会一窝一窝的养,好给你生财,唉,人当不了猪牛,我,我还活什么……"于是静姑在这种慈悲的哭声里被允许活在人间了,但这究竟是她的不幸!
她生得很不错,又聪明,又柔静,大六岁时便给人家做童养媳,泼出了的水似的不曾接回娘家过,而她却没被泼出去.
她爹妈因因循循竟让她在家活到十九年.
她的名字叫静贞,那是族叔给她取的,但邻里都叫她静姑.
她家离族叔家很近,每次去了,叔祖母必定留她住几晚,族弟小三对她很好,晚上陪她睡在叔祖母床上,白天带她满屋去玩.
他将自己的珍藏搬出来让她去拣选,他用碎瓦片当碗,香烛棒当筷,泥土和青草当菜,在大门外的石凳上请她吃饭.
夏天的早晨,他们常到水边山边玩,一对小天使真是说不出的相爱,年纪稍长的时候,他们还同在附近的小学校读了四年书.
她十二岁就许配给同乡张家的惠莲.
张家有几个钱,惠莲又是独子,黄二聋看中了这上头,至于惠莲是跛子,又是一字不识的傻老,那并不关事,在不明白嫁人是怎么一回事的静姑,自然也不很关事,她的心上只有小三,一直长到十九岁,还是只有小三.
她的喜期择定在九月的那年正月,小三曾去看她的.
他们背着人相抱痛哭,含泪的亲吻,这虽是满含酸意的初次的吻抱,然而却是最后的一次呢!
小三在她前发誓要在暑假时赶回,替她挽救这个厄运,她很得意,他们别后,静姑常常提心吊胆着,虽象一只带箭的黄莺,但她满盼着她的创伤有回复之望呢第二天,黄南田在张家讨了个回信来:"二爹,接亲在三月三,张家能答应,只是不用花轿又不响锣响铳,那可办不到,您瞧,他家也是体面人家,儿郎虽则有点不圆范,究竟是讨头堂亲,又不是续弦讨小,那能冷冷清清的抬过去就得!
""也罢,他家爱花几个空头钱就花吧,那末就这样,谢谢您!
"静姑在阶前洗衣,她一见南田就遛去了.
这虽是由于她受了父亲十九年的陶冶,很有点害羞的程度,也一半由于南田使她和素不相识的惠莲跛子有了夫妻的名义.
昨天南田来是为什么,她猜想那不是和她绝无关系的,这时,她决定要探听个实在,她忘记擦干自己湿淋淋的手,心里砰砰的在门后偷听.
她听见南田的"三月三"和许多别的话,强烈的硫酸浸入了脑中一般,绞出她一身冷汗,眼睛发黑,她立不稳了,几步窜到房里和衣倒在床上.
惠莲是跛子,是傻老,喜期在九月,她曾为此忧伤得不象人形,三番两次的只往死的路上想,但是自从小三和她吻抱后,又当天发誓要在暑假时赶回替她挽救这个厄运,她颇领悟在人间留恋的余味,谁料到于今事情变了卦,命运支配着她在三月三这天完结,不让拖延到暑假!
小三千里迢迢的怕还在做着酣甜的梦,空幻中计划着暑假时的一切呢.
三月三是个很迫促的刑期,这刑期就在这种暴力之下决定了,没一人说句公道话,小三又茫然的不赶回来.
她想死,但这是一个总结束,觉着又不能不告诉小三就暗地里将自己处置了,将来小三是会如何的悲哭.
思潮千回百转,真如万箭钻心,她于是咬紧牙齿,闷在被里嚎哭.
"静儿,静儿,莫老是这样哭喽!
近来你不知如何这样爱哭!
你爹把喜期改早了,这也是他一片苦心,迟早终归要过去的,哭什么.
"她妈听了哭声,一摇一摆的踱进她房里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沿劝,"唉,手都是冰冷的,脸都变了色,还不快莫哭,哭得为娘的心难过啊!
"她没有什么劝解的,由眼前的这个,联想早经泼出了的那个:"大,听说这晌要回来,但你爹没工夫去接,路太远了.
你的喜期改早了,也没打算告诉她,唉,那孩子多年没回家啦,如果这时回来了,你们姐妹俩也好快乐的过几天喽!
"静姑自有生以来只见过姐姐一面,那是姐姐和姐夫圆房后回家时才见的,现在恐怕是相逢不相识了,她脸上被打伤的瘢痕不知增加了多少,从前那黄瘦的躯壳,现在不知消减黝黑到什么程度,但她究竟受惯了折磨,不象自己这样的怯弱,而且自己所受的磨折实在比她姐姐身受的更难受,她想着三月三,许是她抛弃一切磨折的日子吧,那时她将不再见姐姐,不再见母亲,不再见小三,她想起种种,只有趁着生命存留的一刻,尽量的哭.
"静儿,你别哭了啊!
你什么事不称心呢,是嫌耳环不是真金的吗是嫌帐子没有买得珍珠纱的吗唉,象大只带了一身换洗的裤褂去,你比她的东西要多多少啊!
你是为着嫁妆吗你说呀,在娘前面.
"她妈注意在她的嫁妆上.
静姑很怜惜她妈,又要为自己打算,她想要她妈着人送信给小三,小三曾允许送她的东西,这是个顶好的名义.
她在哭声中半吞半吐的说了,但她妈还没十分听明白,房门外可有人替她回绝了:"叫谁送信,叫谁送信,这么远的路,还有几天工夫,爱牵丝扳藤的.
"这是她爹的声音,他送去黄南田,就站在静姑的房门口.
他听到"送信给小三"冒起火来了.
"是啊,这么远的路,那来得及呢,喜事办好了,小三不还是可以送东西给你吗小三送的东西,张家不见得准缺短,他家的日子总算好过,你别为着这个着急啊!
"她妈也顺势,讽劝了几句.
恼愤与羞惭在静姑的脑中交流,她狠狠的将身体向床里一转,不动不响,她妈劝了一会,便叮咛的说,"也好,让你静静的歇一会也好,让你去想想明白.
"即刻走开了,不久又进房看她,饭时叫她吃饭,舀水给她洗脸,但她始终睡着不动.
她不是撒娇,不是以此为要挟的武器,她实在觉着她是被推落在百尺深的井里,周围是黑的,墙壁是滑的,毫无攀援处,渺渺茫茫的浮在水面,井口立着拿石块直等往下盖的许多人,而小三在异地安安闲闲的全不知她会在一秒间沉下去.
她也决定将自己沉下去.
她不让张家将自己美貌的身体抬过去,她不愿将宝贵的身体给恶魔去作践,给野兽去把玩,她要散播点悲哀在残酷的世界,留着深的印象在无论谁的脑中.
她虽则怯弱,她相信还有自己消灭自己之权,她决计就在不动不响,不饮不食中消灭自己,在三月三之前消灭自己.
"静儿,二月已经完了,喜期还有几天呢,你总是不听劝,饭也不吃,也不起床,究竟要怎样才好呀"她妈不厌烦的劝,她却只睁睁无力的眼睛向了她妈闪了一闪,随即就闭了.
她真的心神恍惚,好象浮在深的井水里,那些无关痛痒的琐屑话,她好象不大听见,灵魂只紧紧的系在小三的左右,她这时忘记她是在三月三会被处决的囚徒,只仿佛觉着她仍然回复儿时的地位:"夏天的一个星期日,她和小三在叔祖母床上.
晨曦刚跃上窗纸,小三就醒了,偎在她身边,用她的头发触她的鼻孔,想作弄她打喷嚏,她本来醒了,但仍然闭着眼睛.
小三急了,推着她说:'快起来啦,静姐,静姐,'她张开眼睛说:"三弟,你以为我没醒吧,我醒的时候,你还做梦呢!
这样早起来干吗'小三翻眼偏头的说:"你听,树枝上的蝉铃子叫得真好听,我想去捉几个来,我有关蛄蛄儿的笼子.
'她同意了,两人起床,擦擦眼睛就到溪畔捉鸣蝉去.
小三想在她面前称能干,居然轻手轻脚在一株矮树上捕了一个,惊喜的狂叫:'我拐住了一个啦,静姐,你看,你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它们在树上笑你呢!
'说着,将蝉铃子放在笼里.
她不失望,也不急切地定要拐住一个才甘心,她好象是为陪伴他监督他而来的,她爱溪水静静的流,微波里有自己的笑影,她说:'我不拐了,让蝉铃在树上自由自在的叫着多好听,你看,你拐着它,它就不叫了呢!
我爱溪水,……哟,三弟弟,你来看水里的小鱼儿呵,瞧见我就躲在水草里哪!
多好玩!
'小三怕她为着没有拐个蝉铃子不高兴,说:'静姐,我拐个给你再来看鱼儿噢!
'她口里说不要,头却时时转过来望,生怕小三落空.
小三拐了蝉铃子在她耳后摇着叫,她微笑着接着.
小三又觉着她没有笼子,他慷慨的说,'我索兴连竹笼子给了你,反正有我一个蝉铃子在你的笼子里就得,好不好,静姐'她扭一扭伶俐的身躯,歪一歪桃色的脸,口里流露出来的偏是个'不好'.
小三瞧着她好笑.
澄澈的溪水深仅尺许,婉蜒在峥嵘的石间穿插,小三脱了鞋在水草里摸鱼,揭开石块捉螃蟹,要她也下水来,她起首不肯,但觉着太有趣了,也下了水.
不久,小三勒着裤走到溪那边去.
她不敢过去,小三又过来扶着她过去,他自豪是她的保护者,吹着牛皮:'静姐,你比我大还不能走过来,你不如叫我哥哥吧,我就叫你妹妹.
'她呸了他一口,小手指在歪斜的脸上刮,这算是对小三的处罚.
""静儿,静儿,你也起来坐坐呀,老是这样睡,睡得人心焦呀!
唉,起来喝点粥汤吧,给你熬得好好的,一点都不吃.
唉,衣服手巾这些东西,虽说预备好了,总还有许多事要检场的啊!
明天初二,还有什么闲工夫啊!
"静姑正浮在软绿的幽溪里,融融的在飘舞,酣甜的梦,突给她妈的声音惊醒了,她非常的怅惘,她仍然觉着她是在黝黑的井底,永无翻身的希望了.
三月三,真是,还有几天啦,能在这两天里消灭自己吗现在已经消灭到什么程度,这真成为一个问题,她觉着这世上依然有一个她,这颇使她烦闷.
她连眼睛都不愿张开看她妈一眼,头上冒着热火,身体也感到十分的虚弱,她决计努力进行她的绝食的工作,务在三月三以前达到死的目的,她的心非常坚决,细致,对于死的进行,真是想得极其周密,但越想越晕热,心神又倘况起来,前两月的事又浮现在眼前了:——小三初到了她家和她爹妈周旋了一会以后,就问她在那里.
她在门外偷听,听见小三问及自己,一溜烟奔到房里,喜跃的心按拉不住,她妈一声一声的叫着:"静儿,静儿,你三弟弟来啦,快出来啊!
"她故意的说:"不出来.
"等小三站在她的房门口,她才起身,红着脸儿一笑,和小三勉强寒暄了两句,便走开了.
她不待妈的吩咐,便在厨房里预备饭菜,收拾一切,她骤然活泼起来了,一个人全无缘无故的微笑.
————他要到暑假或年假才能回家,虽然他的家离她的家不远,他为她妈留住了两夜.
——别时,她没起床,托她妈拿出手绢和绣枕给他说:"这是你静姐送你的,九月就出嫁了,嫁后,你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呢"他不响,眼眶红了,好久,才答道:"要她送东西给我干吗婶娘,她出嫁时,我送点什么给她压箱呢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啊,我得向她辞行去.
"她妈说:"也好,你到她房里去看看,我喂好鸡再来送你.
"这些她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在被里连连的打寒噤.
——她开始抽噎,他奔到房门口,默默的站着,心儿跳着,象是失了魂,象是痴呆了.
他一时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只是"静姐,我要走……"的喊,她更加悲伤,好象这是诀别,她的衷曲好象非借眼泪冲出不行,她的泪,是为谁流的,她的心寄托在什么上面,她象不使他明了不甘心似的.
他想走拢去,但,他不敢,脚给绳索绊住了一般.
老鸦叫得很恼人,他的情火也就跟着蔓延了,他朝窗口侦探了一下,镇住抖战的肢体,寸步不移;移到床边,壮着胆掀开她的被,她的呼吸很迫促,胸部很紧张,他看得很昏迷,心意缭乱的两膝随着"静姐,静姐",的呼喊弯曲了,脸儿随着连串的泪珠压在她的脸上,他俩紫红色的唇儿在涕泗滂沱中紧紧的胶合了,暂时消灭了凄惨的呜咽.
——静姐,我谢谢你的赠品,你留着自己用吧,九月里————别同我废话了,九月里怎么,你……我用不着这些东西————这话怎么讲,唉,静姐,快莫讲这不吉利的话,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对我说,我好由省城里寄回来————我不要,我不要,我什么东西用不着的,到九月的时候,你听信吧!
我……我……妈呀………她放声哭,她妈闻声,老远的喊着,"怎么啦,静儿"小三慌了,凑近她忙吻一下,说:"我完全懂得,你放心,我誓在暑假时赶回,挽回这个厄运.
"即刻他站起,退后两步,当她妈立在窗口时,他堂皇的把嗓子提高了:"静姐,我谢谢你的赠品,你什么事不快乐,好好的保养身体吧,我要少陪了,少陪了,不必送了,婶娘,不必送了.
"在小三刚出房门,她的哭声,就更加大现在却不是她的心神恍惚,不是幻梦,她是在真哭.
"静儿,静儿,你哭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吗唉,这孩子怎得了啊,后天就是喜期,到于今还在疯疯癫癫的淘气唉!
"静姑绝食已经五天了,团转左右的大娘,也有关心她的,因为喜期近了,少不得要人帮忙,她们的出亲酒是跑不了.
她们根据自己的经验,援引自己嫁前的忸怩,做作,用种种的话安慰静姑的爹妈:"几天不吃,这是常事啊!
姑娘们要过门了,总有些舍不得爹妈喽,守了一二十年的闺房,也舍不得喽.
一向是做姑娘的,忽然做嫂子末,自然也有些害臊喽.
睡个几天饿个几天,这是常事啊!
"至于"她是假意的舍不得爹妈,掩饰自己的欢喜才假意的不吃饭,不起床.
她是一时抱不着惠莲才哭的,她肚里吃饱了因思慕惠莲所涌出的馋涎才不饿.
"这些话,那是不便说的才咽下了吧.
但静姑的妈真有些着急,她真怕女儿就此消灭了.
至于静姑的爹,也有点着慌,他怕她饿死在家里麻烦,她是张家人,她的尸体应归张家去收殓.
"这畜生,我是养大她给气我受的啊!
你这老婆娘,"黄二聋手指着他的婆娘:"平常要惯失她,养成这样的臭脾气.
谲骡子一样的,后天接亲的来啦,我看你如何使她上轿就是.
"他朝婆娘喷骂着,又转过口气,顶着女儿啦:"妈妈的,单是嫁妆,我卖老命,给她凑了三两箱,杯盘碗筷那样短啦,我,我,我为的谁来着,于今她死人不肯吃饭,可还想我的棺木钱不是我可不再当呆牛啦,她要不心回意转,我叫人捆她送到张家去,莫说我不把信她.
""你怪我啊,你怪我啊,针屁大的事也得有个商量,当初谁叫你不闻不问擅自将她许配得那么早你爱张家有钱,于今你爱她不爱,你怪我啊,你穷晕啦,你!
""出嫁从夫,在家从父;妈妈的,盘钱费米,我养她到这么大,事情我作不了主,好,你管去,你管去,妈妈的,"黄二聋发了狂似的,口沫直外喷,跟着手中的旱烟袋向他的婆娘前面摔.
旁边人怕又闹出风波,把他牵走了.
静姑的妈跟丈夫吵了一顿嘴,气不过,连喘带咳的走进静姑的房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漱漱的流泪.
静姑知道她妈受了委屈,张着陷落的眼睛,无力的瞧着她妈,渐渐的眼眶也潮湿了,微细而沙沙的声音在她的喉间半吞半吐着,"妈,我口渴.
"她妈即刻高兴的说:"你渴啊,我给你倒点粥汤来噢.
"她枯草回春似的欢跃的去倒了半碗粥汤来,舀了一羹匙凑近静姑的口:"儿啊,你喝口粥汤吧,天天给你熬着,一口都不沾.
你妈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给她气受"她的声音渐渐折回喉咙里去了,手在眼睛上擦.
"你瞧,你瞧你妈,上气不接下气的,在世上也不久了,唉,儿啊,你喝口粥汤吧,你听话噢!
"她那龙钟的躯体,前后的摇着劝,半滴泪珠嵌在于皱的脸皮上流不下.
静姑把守不住那个无力的嘴,让她妈将粥汤灌进去.
她的心意活动了,她要为慈爱的妈活着,为未曾践约的小三活着,也要为她爹省几元葬埋费而活着.
她无勇气抵抗她妈,她想还是死到张家去.
即不能死,她在那儿许能主持自己的身体,不让谁侵犯.
如果情势能允许,她决计给个信小三.
前途何常绝望呢!
只要小三能赶回来,小鸟儿有了伴,还怕不能远走高飞吗他家不是顽固人家,他有亲戚在省城里,总而言之,只要跳出了这个陷讲,随便怎样总比在张家快乐吧.
她想得非常玄远,她的理想中的境界,闪耀着万丈的光彩,她欢喜活着,她不拒绝身体上所需要的滋养料,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值注意的,但在她爹妈看来,的确是可庆贺的事,尤其她爹,从此可不必担心再出棺木钱了.
黄二聋的历本没瞧准,三月三竟是个细雨纷纷欲断魂的时节,浓雾拥抱着山谷,占住了村庄,张家接亲的花轿前导着旗伞,后拥着吹鼓手,两乘素轿是迎上亲的,浩浩荡荡的在云雾中穿插,很有些神秘的意味.
锣声,嗦喇声,沿途引出许多妇女们奔出大门看热闹,这是黄二聋家姑娘的喜期,谁都知道,年轻人说张家虽则有几个钱,喜事办得也不过这样,老年人说,这年头其实还用不着这样张罗的.
静姑的精神没有恢复,喜期又将她的心冲得稀乱,她纷纷尘尘的由人家去摆布.
天还没有亮,她给邻舍二位能干的嫂子扶起来,费了两三点钟梳了个时髦头,头上插满了纸扎的花,胭脂水粉敷得也很匀称,红缎礼服虽则不很新,也还合身,美丽的脸蛋衬着成串的假珍珠很象皇朝的宫女,碎玻璃片闪烁着的绣花裙,罩得长长的,裙下露着不大不小的绣花鞋,这打扮在乡村有名望的人家虽已时髦过多年,而黄二聋家的姑娘也能配得这样齐全,总算够瞧的了.
妇人们拥挤的来看,也有大胆的加以批评,但大部分却是赞美,姑娘们便潜心的将静姑做自己将来的参考不断的研究,一个个眼珠滴溜溜的瞧着,要将她吞了似的.
送亲的有黄二聋夫妇和伴娘,黄二聋因为农事忙,本不打算去,后来觉得事情很顺遂,那件罩到大腿上的上了霉的缎马褂一借就得,也就欣然的去送亲了.
静姑由伴娘扶着,拜了天地,祖先,拜了爹妈,她的心如带了箭的黄莺,今后的命运茫无把握,心中有说不出的凄愁烦苦,棺木般的花轿停在中堂等候着将她装去,吹鼓手在奏着死曲催她就道,她于是缩做一团的抽噎,她妈虽则凑近她耳边"静儿,你别哭噢,有你妈陪你去,就象在家一样"的劝,但她却忘记关住自己的泪水,珍珠般的爱女瞬刻便是人家的妻房;她没一男半女在身边,灵魂没了归宿了;伤风头痛,有谁在床边照应呢她不由得也陪着女儿哭.
妇人们联想到她们嫁时的情景,也都收起她们的笑脸,姑娘们默念着花儿似的静姑往后不知还能保持着这样的鲜艳不她们将来也有这样的一天,心里自然也潮起了一点酸意.
全屋子的人除张家接亲的以外,脸上没有一丝喜意,如出殡一般的没有喜意.
静姑上了轿,她爹妈也上了轿,在爆竹声中,在嘈杂中,轿和旗锣鼓伞鱼贯的出发了.
在离军事区域不远的溪镇,花轿还照惯例兜圈子,旗伞还是在空中得意忘形的招展,锣鼓依然是敲得有兴头,到了张家,迎亲的除放爆竹外,还用三眼枪响了三铳.
成礼后,洞房门口看新娘的很拥挤,惠莲穿着崭新的衣服一颠一跛的踱进踱出,帮忙的朝着他打趣:"莲大少,今晚看你们俩谁先开口噢"惠莲呆头呆脑的追着那人打.
"您的那人儿比团转左右无论谁都美,可是您自己那样儿……"另一个又在他后面叽嘲了,他东奔西走,对付不了.
大厅中排满了酒席,鱼肉的香味在空中盘旋,管事的叫了一声"请坐呀,男女的客人!
"于是大家向大厅移动.
这时比爆竹更尖脆的声音接连响了几下.
打旗的半大孩子诨名叫亮壳子的飞跑进来,喘吁吁的慌张着说:"来啦,来啦,兵,兵,七八个兵,由塘上向这里跑.
"这枪声有两种作用;一是使腿健的男子听了赶快躲避;一是使胆小的妇女吓得缩做一团的走不动.
和张家没密切关系的,一听见兵,撒腿就跑;远道而来的戚友,逃无可逃,并且不好意思逃;几个帮忙的夫役,舍不得芬芳的酒席,偏说:"这不要紧怕什么,咱们有这些人"吓慌了的妇女们听得这们一说,权且借此壮壮胆将自己的命运付给喜神去裁判.
但是,那逃得慢点的,跨出后门又退回来了,因为丘八爷果然很聪明,先截住了后路,再把守前门.
"奶奶的,吃喜酒不给信你大爷吗"这是一个包抄而来的敌兵的声音,牵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手里,涎水从油滑的黄脸上那暴露着金黄色的口齿的唇边挂下来,正同猎犬咬住了兔儿似的自得.
"是呀,大爷难道少带了礼物来着"另一个丘八爷逼住了一个低头红脸的女人,笑咪咪的,手拍着子弹盒.
"我的活宝贝,我看你逃往那里去"他们追逐着.
已是无可挽救的厄运,然而女人们在屋里还是藏的藏,躲的躲;岁数大点的,有见识的,挤在洞房里要保护新婚的夫妇.
但那能如她们的愿:"滚,滚,"他们驱逐男的,"他妈妈,这大岁数还卖俏,"他们骂着老太太.
"拿下来,金镯子.
身上,看看.
"他们打点小主意.
最后,男的,老小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关在一个房子里,剩下年轻的妇女们供他们的方便.
在毫无抵抗的区域中,枪声却还时间时作的响着.
这时的静姑在重大的扰乱中她毫不觉着那比她嫁张家还不幸,只晕晕沉沉端坐在新房的床沿还象在娘家,在路上,在花轿里样给人们纠缠着,颠簸着.
红脸搭还是盖在低垂的头上,她虽则听见枪声但那不过和迎亲的爆竹声一般刺耳,虽则听见"妈的"那也和她爹的骂声相差不远,惠莲走不动,中枪倒在她前,她大概以为是顽童在俏皮吧.
一点不放在心上,红脸搭给揭开了,她以为是闹新房的,机械的将眼睛闭着,衣服给解了,首饰给卸了,她以为是伴娘在服侍她,夜深了,她该就寝了.
一直到她被推倒,身体重重的被压着,汗臭一阵阵侵入她鼻孔,恶味的馋涎送到她唇边,她才微微睁开她那迷蒙的眼睛发觉个骇人的灰色兽.
起首她战栗,喊叫,末后又挣扎,呻吟,她的血液象向缺口奔流,全身瘫软,渐渐肢体都解散了一般,终于昏过去了.
她的灵魂又好似入了幻境:她到了叔祖母家和小三在捕蝉,在涉水,在床上嬉戏;她探悉了婚期,在痛恨她爹和南田,在哭泣,在绝食;现在她三弟果然践约来挽救她了,她们在深夜里偕逃,她们已离了恶境,在三弟的怀抱中,在满足她们的缺陷.
在……然而事情过后,在创痛之余,她又神经清楚起来了,蓦然觉着刚过去的那一刹那,简直是恶魔的利刃将她的肤磔成了尘砂,她无复活之望了,她便眼泪婆姿的死力挣扎了好几次,才恹恹的坐起来,咬紧着牙关,胡乱整理整理衣裳,爬下床,颠颠倒倒的由惠莲的尸边爬过,爬过房门槛,又爬过大门槛,眼睛四面张了一下,生怕还有野兽跟踪她似的,她就勇敢的直向大门外爬着,滚着.
大门前有一口大塘,水光泱泱的在她眼前闪动,那象是小三在那里舞跃,招手;又象是她妈的手开开的张着,等待提抱她似的,她就喜孜孜的几步窜到塘边,向那慈悲的怀抱里向婴儿一般倒去.
于是,水面展开了一个笑涡,便又回复了静穆,在安详的领会着这软弱的女孩儿温语:"三弟呀,妈呀!
"他们破了门走出来了.
黄二聋闷慌了,因为念及还没吃饭就想起他的某邱田还没灌水,那打惯了野食的亮壳子的妈,却头发蓬松的,脸上红泛泛的,对着一位老太太忙将整理衣服的手收回来,"哎哟,吓死人,那个要死的拐着我啦,我,我拼命的挣脱啦"此地无银三十两的表白以后头又沉下去,牛栏后面的草堆里的那个却还蹲在地下饮泣的自怨:"唉,这一世才碰遇这样大的鬼!
"张家的人却哭倒在惠莲的尸旁,静姑的妈却两腿不和身一致的往前窜,在寻找,在呼唤,战着嗓子在喊:"儿呀,肉呀,……"门外依然是细雨纷纷,山谷依然是在浓雾的拥抱里,村庄依然给烟云笼罩着,不好的风声又向别处传开了,空余着这可庆贺的"喜期"在他们的心中荡漾,迷茫!
(原载1927年10月《文学周报》286、287期合刊,选自短篇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1928年6月,上海现代书局)陈四爹的牛一有钱有地而且上了年纪的人,靠着租谷的收入,本来可以偷安半辈子的,但陈四爹不是这种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栉风沐雨,很知道稼稿之艰难的,世界一天天不对,每年雨旱不匀,佃户们若是借口减租,他的家产不是会倾了吗于是,虽则他家里人手不宽,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买了一条很对劲的黄牛预备好好的干一下.
的确,牛是团转左右数一数二的:骨干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黄的,齿都长齐了,是条壮年的牛,可以耕几十亩田,秋来还可以宰了吃.
人们很重视牛,尤其尊重这福寿双全实事求是的陈四爹,五十四岁还这般的努力!
当黄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谁都抱着羡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贺,顺便仔细的欣赏欣赏那黄牛.
陈四爹和蔼的从草棚隔壁的牛栏里牵出那条牛,手在牛股上拍拍,显显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轻轻的抽两下,探探它的彪势.
"怎样,没买上当吧"他怡然自得探询着.
"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
"人们齐声赞扬着.
陈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还在牛栏边立半天,痴痴的瞧着牛有悠远的思虑:五六年前也是买了这末一条,它担任百多亩田,一点不费事,家业瞧着瞧着就隆盛,这全是它的力量!
耕了四五年田,后来把它宰了,光是皮卖了九块多,肉是卖了三十几.
于今这笔款还存在人家手里,利上糊利,已经不是小数啦……在他的想象中,栏里的那牛的轮廓在他的眼里就如银幕上的影像飞快的在扩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汹涌,旋旋转转的牛毛都幻成了无数的黄金.
现在陈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别的不说,单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绿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边去漫游,有空还在田边割上担把青草回来,作它整夜的储粮;天暖时,他请它到竹山的荫处,替它洗洗身体,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栏脏湿,有碍卫生,他时常替它换枯草.
每天除水草的供给外,还将豆磨成细粉和着剩饭给它吃.
若是它睡得不起来,他就担心它害了病,即刻将情形报告牛郎中.
晚上它偶然叫几声,他也得爬下几回床的,一则怕它饿了,二则也怕偷儿打主意.
老婆说:"七老八老,也该人家服侍你啦,还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
教莫也请个看牛的!
"他惊骇的答道:"你别发痴了,请个看牛的!
——看牛的吃不吃饭,要不要工钱哼,省下这点嚼用又可以买进一条的!
当年起家不都是这末办的吗——这算什么我于今还昂实!
""可怜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识破些!
这几个钱也去省他!
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没有的事!
——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猪三哈来了吗我想起来了,猪三哈这人怪可怜的,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随便什么他肯干.
这年纪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说也不止一次啦.
……"老婆一大串的烦着.
"啐,他看得一条牛下吗那副没骨头的样子!
"陈四爹牙巴一裂,眉头一皱的说,但眼珠朝上翻了两翻之后,觉着修修福也是人干的事,他还没有一男半女呢,于是勉强答应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让他试试也行.
只是我单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坏了.
""那是不会的,你就嫌他这样没能为!
"二猪三哈本叫周涵海,因为种种的缘故,他的真名姓从人们的口里滑啦.
滑啦之后才补上一个"猪三哈".
他是矮胖的个儿,饱满的脸盘和永远带笑的肉眼里与人接谈时,很有鬼子婆牵着的那常常摇尾的巴耳狗的风味.
他许是长毛的余孽吧,蓬乱的头发老是从脑袋顶团团的披下来,罩齐了眉,远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烂牛屎;不过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蔼与吓吓的笑声.
在谿镇,他有几亩良田,五六间瓦屋,又讨了个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来不必替陈四爹看牛的.
邻近有个周抛皮,以同姓的关系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一来二去,竟"涵海嫂能干","涵海嫂贤慧"的给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简直是在泥水里过日子.
于是波澜渐渐在他的小家庭里荡漾起来啦:从这时起涵海嫂就染了一个坏脾气;爱使性子,涵海无论怎样也不惬她的意.
她常对着他指鸡骂狗,杯盘碗盏无缘无故在她手里奔奔跳,拍拍响;尤其当他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由头,动辄翻江闹海的咒:"你个死东西呃!
———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里去冲一冲,懒尸!
这副模样也配上床来享福呀!
——滚,滚,滚,——赶快给我滚开些……"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体贴她,尤其感谢她每天替他烧饭洗衣.
平时晚上给她骂几声,敲两计,他好像是应该受,甚至跪上三两个钟头的踏板也情愿;至于始终不准他上床是罕有的事.
这于今怕是自己有什么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么事不称她的心吧,他得原谅她,责备自己,伏在床沿连连打自己的耳巴,诚虔的哀恳着.
但是床上只有劈拍的声音,这自然是无效,他知道,于是他赧颜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脚,弹弹衣服,甚至再洗一个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脚步轻轻的踱进房,探着形势还想望床上爬,口里审慎的烦着他能力所能创造的抱歉求饶的句子.
只是床上还是一片撞打碰统的声音,弥漫着战场一般的杀气,弄得他进退两难.
寂静了好一阵,懿旨才颁下了:"莫在这里讨厌咧,贼骨头,惹起了老娘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过失在那里,赔罪的方法该怎样,弄得不妙反而气坏了她,于是他就恋恋的退出来,仔细的揣磨了好久,这才另打睡觉的主意.
即令有时能得她开恩,可是他上床之后就像钉在床板上,丝毫动弹不得的.
往后的形势更加严重了.
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摆着的是剩饭残羹,厨房里是冷火秋烟,脏衣服脱下来,臭了,烂了,也没人管.
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见她懒洋洋的不快乐,或瞧见她愁怨的躺在床上,他像失了灵魂一般,不禁就一阵心酸.
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动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邻里渐渐流传关于他老婆的谣言,他装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产,有房屋,抛皮是光蛋,老婆决不会爱光蛋,虽则抛皮比他美,身体比他高大.
有人提醒他:"喊,听说抛皮昨晚在你家里……"他回答说:"未必吧"于是旁边人动怒了:"'未必吧'呀,你鬼闷了头哟,猪!
""猪,"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来对他的情景与抛皮常到他家里盘桓,吃现成而且大摇大摆的,于是忧郁笼罩着他了.
他三番两次相找着破缝,一鼓作气把老婆收复,把抛皮赶走.
他常由田问怠工回家,常常借口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又从半路上赶回,但不曾发现过一次.
是玉山庙赛会的一天,谿镇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热闹,他也跟着.
在路上他隐隐约约听见相识的人们在他后面讥嘲:"真是个混沌的猪,戴了绿帽子还有脸看赛会!
"他又瞧见许多人对他表示轻薄的样子,他就闷了一肚气回来了.
他由老婆房里走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惊慌的向窗隙里去窥看.
"呸,这下子给我找着了凭据了.
妈妈的,正式夫妻还没有这样子,这才教气死人呢!
"他默咒着,真气得热血倒流,顺手拐了一根扁担,咬紧牙齿,生龙活虎似的几下打开门冲进去.
可是那两个东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条条的张着两手用身子遮着抛皮.
当他的扁担落下时,她一手接着,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干吗.
干吗,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着,即刻就哭起来了,叫起来了:"你个没良心的呀,你个不识相的东西呀,你管得着我们呀,我,我,我活不了啦!
"这一来倒把他吓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老婆这样对他哭过,虽则自己的怒气为她的积威所镇压,也实在给她的肉体麻醉了,给她的所谓"良心"征服了.
他自问自己的样子赶不上抛皮,气力也敌不过他,他觉着过去的两三年里不知怎样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梦,那真是委曲了她.
她同抛皮真是相称的一对,他胜不过他们任何一个,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处.
这一扁担如果下得快,仇人没打着,她那柔嫩的肉体会变成肉泥,血花会纷飞着,悲惨的声音会渐渐的微细,渐渐的会寂然,室内会停着一具雪白而美丽的死尸,这全是他的无情的做作,他还活着有什么意义……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识里开映,他的灵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里,随着波涛转旋,脸色灰白了,泪光莹莹的,全身抖战了一阵,终于手里的扁担落了,他晕倒在地下.
从这以后,他没有再用武力解决这事的勇气,也没有那念头.
老婆的举动是当然的,他得责备自己,顾全她的名誉.
他只将固定的和颜悦色收起,将吓吓的笑声藏着.
有谁叫你:"涵海,涵海,"他哭丧着脸像丧了考妣一样沉着脸,点点头;有谁打趣他:"喊,怎么,变了哈吧了吗,不说话!
"他还是那样子.
"喊,周涵海,你变了猪三哈啦不是哈,哈,哈,猪三哈,念起来倒还响亮!
"他还是那样子,似乎没听见,甚至于孩子们都胆敢这么取笑他,他也还是那样子不计较.
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他自己不是!
这样"猪三哈"三个字传开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猪三哈,因为念起来顺口,熟习,再根据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猪"当然不会错.
于是,起初,"周涵海""猪三哈"闹不清,终于"周涵海"失败了,湮没了,"猪三哈"却留在世上称雄!
"猪三哈"称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们的胃口,大有变为"黑酱豆"的趋势.
因为他不但丢了老婆,而且丢了家产.
他不能够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饭,虽则这是老婆和抛皮挟制他,也因为他不愿在这上面计较的缘故.
起初,他能卖气力做零工骗人们一顿两顿吃的,终于为着忧郁,害病,咳嗽,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来,他简直是一个丧了灵魂的痴子,呆子,这就没有谁照顾他作工了.
他流浪了,挨饿,受冻,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样,而人们却有尊称他为"黑酱豆"的,这真出乎他的意料.
老是这潦倒下去是不对的,但是身体坏了,干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经做过许久的梦了,世间牛虽有,谁肯给他看,于今陈四爹买了条牛,公然给他谋到手看牛的职务,这算交了运.
三陈四爹的牛似乎是专为猪三哈而设的,当猪三哈上工的这天,他庄严的训诫着:"猪三哈,若没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里讨碗饭吃,在人家屋檐下安一夜身的,这你该知道!
于今牛既是归你看,这算看得你起,你瞧,别人肯是这未办吗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还像先样懒懒散散东游西荡的,是不是于今米珠薪桂,谁肯饭白给人家吃,房子白给人家住我得在先说明白,你听见啦没有""嘻,嘻,嘻!
是,是,是!
"猪三哈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于瘦的脸皮皱拢来,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来了一回"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微笑.
"你不能只是'嘻,嘻,嘻!
是,是,是!
'呃!
我得跟你约法三章:每天绝早起来,把牛牵到山里去,拣有青草的地方,还看那块青草多!
这是一,海,海,海!
看牛,看牛,得两只眼睛瞧着牛,那些草它欢喜吃,那些草它不欢喜吃,你得随它的意,它到那里,你到那里,不能只是抓着牛绳站着不动,眼睛只顾打野景!
这样子要你看什么牛啊!
海,海,这是二.
到了十点多钟的时候,那时候工人都回来休息了,你才牵牛回来,还看牛饱了没,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点钟光景又牵出去,煞黑回来,这是三.
海,海,海!
还有,按时候换牛屎草,喂水,有空杀青草,忙的时候你得帮着工人到田里去耕种,总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么可做就做什么,用不着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
""是,是,是,这我能办,看好了牛,是,是,……见什么做什么就是.
"猪三哈于今记忆力不强,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记住总而言之的那句,凑成了一个完备的回答.
""看着,我还有什么交代你的没有,……呵,你把你的身上洗洗干净,晚上就睡在下房里的窄床上,那里有席子有夹被,已经是三月啦,不会冷的.
将来牛子看得好,给你做身棉袴褂也作兴!
""嘻,嘻,嘻!
"猪三哈喜得开不了眼睛.
猪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劲,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换牛屎草啊,到田边杀青草啊,事事用不着陈四爹关照,田事忙的时候,他跟着工人做这样,做那样,弄得陈四爹没有什么可说的.
虽则猪三哈还是那末瘦,那末的肮脏,而黄牛却一天一天肥壮,毛色干干净净的.
每当猪三哈牵牛出去,牵牛进来,陈四爹总站在牛经过的路边仔细的欣赏,发福的脸上透出欢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说:"猪三哈,牛身上怎么还有虱呀总是一晌没刷噗!
"猪三哈虽则触发了自己身上也有虱,但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痒,赶快拿刷子给牛刷.
于是陈四爹又没什么可说的,便重温一回当年起家的梦:这条牛到秋天总该有二百多斤了吧二十六块买进来,于今总可以卖三十开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几.
这牛发头大,卖也不卖,杀也不杀,喂两年再说吧!
许两年之后牛价会涨……有时候,人家来了,他又自得的探询着:"怎样,你看,这牛比初买进来的时候怎样""好牛,比先壮得多了,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
"人们更加赞扬着.
猪三哈很得意,虽则他没被陈四爹赞赏过,没被人们赞赏过,牛总是他看的,这九十九分是陈四爹的福分,也是一分是他的力量.
他想他于今抖起来了,他有了职业了,加倍的努力,加倍的努力,希望陈四爹发财,帮助陈四爹发财,陈四爹没有一男半女,作兴给好衣服他穿,给好饭他吃,请他睡到上房里去,甚至于给他娶老婆,比抛皮占去了那个还美,甚至陈四爹百年之后,他承受他的全部财产,这虽不能办到,但陈四爹发了财,至少他可以得点好待遇.
当牛被陈四爹称赞,人人称赞时,他很想对陈四爹说弄件干净点的衣服穿穿,但一转念他并没帮陈四爹发大财,他终于不敢启齿,他吃的是陈四爹的,住的也是陈四爹的.
四猪三哈满盼着好运的到来,但好运却远远的避开他了.
他自以为有职业,抖,但看他那囚首垢面一身稀烂的样子,连孩子们都看不出他抖.
人们对于他那尊称依然很厌恶,依然想拥戴他为"黑酱豆"每当他牵牛出门后,路遇着谁,总有关于"黑","酱","豆"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边,他于今抖起来了,他不怕谁,也不愿还像先前那末老实.
虽则他是替陈四爹看牛,但陈四爹是谿镇数一数二的人物,势力大,自然,他家里看牛的也势力大,于是他估量着对手也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娘个大头菜.
"不管人家听见没有,他总以为出了气,胜利了.
胜利之后,就连人家当着他说什么"乌云""泥泞"等等有关于"黑""酱"的,他都骂着"娘个大头菜".
有一次,"娘个大头菜"被人家驳翻了,说那很像他的蓬乱的头发,于是以后有谁欺侮他,他就改变方针,将牛拑在树上,拿着棍在手里挥舞,或打拳显显他的拳术,借此示示威.
这许是他的身体虚弱,得了神经病!
他从来没这样现丑过的,这纵能吓吓孩子们,大人们却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酱豆""黑酱豆"叫得特别的起劲.
这够把他气死的,于是他哑然的忿忿的牵着牛到别处.
再遇着这样难对付的事又牵牛到别处.
有一次因为这缘故,他回家时,牛肚子是凹凹的,这逃不过陈四爹的眼睛.
"四碗,四碗,你记住,你的肚子饱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几十亩田,你能做什么它是活的!
你知道肚子饿,它也知道不是.
真是教不服的猪!
"当猪三哈吃饭的时候,陈四爹在他前面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数着,一面骂.
猪三哈汗淋淋的低着头,一声不响,饭还在口里就忙着做别的.
或在田边多杀些青草回,弥补弥补他的过失.
但陈四爹永远不能忘记牛肚子曾凹过一回,他也就不忍让猪三哈的肚子凸一回.
他固然爱看牛吃草,也爱看猪三哈吃饭.
"饭末,一个人两碗顶够了.
酒醉聪明汉,饭胀死呆驼,其所以你不灵活末,全是饭吃多了散!
穷人肚皮大,越吃越饿,越吃越穷!
这是至理!
海,海!
像我,难道吃不下,难道没有吃,这原是不愿做死呆驼!
其所以,海,海,海!
一句话,多吃总是不好的!
"陈四爹发挥了自己的高论,眼睛钉住猪三哈.
"是,是,是,嘻,嘻!
"猪三哈汗淋淋的答着,为着怕超过两碗,口里嚼得也就很细密,倒是越嚼越有味.
他相信有福气的人的话是真的,虽然只吃两碗有点肚子饿.
从这时起,猪三哈总是肚皮空空的牵着牛往外跑.
饿极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饥,也常常为着吃山芋拉肚子,回数拉多了,躯体便缩小了越像颗豆,因而外侮也就纷乘起来了.
在一天下午,他牵着黄牛到山里去,不料对门山上也有两个看牛的,他们瞧见了猪三哈就高声唱起骂歌来:对门山上有颗——呵喝呃——黑酱豆,我想拿来——呵喝呃——喂我的狗.
对门山上有只——呵喝呃——哈吧猪,舐着黄牛——呵喝呃——的屎屁股.
猪三哈听见了,呕得他喘气吁吁的,唱骂歌得有蒸气,嗓子尖,大,还得押韵,他的肚子凹凹的,那来的蒸气;他连话都说不上口,更何能押韵,于是,起首,他骂:"娘个大头菜",或"化孙子.
"但这声音传不过去,自骂自受;于是他打拳,跳,做种种的威武的样子,但这像玩猴把戏,更加使他们打哈哈,于是,他丢了牛,猛虎下山的奔过去.
那两个看牛的有一个是看抛皮的牛的,他认识那条牛,也认识那孩子,因而他不顾一切的追去.
但是等他到了对门山上,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骂歌来:桐子树上——呵喝呃——好歇凉,对门牙子——呵喝呃——没婆娘!
看我三年四年——呵喝呃——讨几个,咧咧啦啦,——呵喝呃——接你的娘.
这真骂在猪三哈的心窝上,过去的悲哀兜上心头,几乎把他气倒,他哭丧着脸,一蹬一蹬仍然向着歌声的来处追去,晕晕沉沉的不知路的高低,也不知山里有荆棘,他滑跌了,手脚刺破了,还是鼓勇向前追去.
然而等他追上了那座山,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个山上骂:对门牙子——呵喝呃——矮呀矮,不是我的孙子——呵喝呃——就是我的崽.
对门牙子——呵喝呃——跑路蹬一蹬,我睡你妈妈——呵喝呃——乐而融.
猪三哈听着刺心的歌声,望望悬崖叠障的山谷,心想再追上去,然而身体实在虚弱了,肠胃辘辘的在哀叫,手脚一画一画的刺伤了好几块,血痕斑斑的.
他的气馁了,忽然念及自己的牛,他即刻舍了他们,咒着,恨着,噙了一把血泪,昏昏茫茫的向原先那山里走去,万般凄切在交攻着他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有歌去,无歌回,……"的奚落声.
好容易折回了原先那座山,然而睁眼一看,黄牛不见了,团转左右一寻,仍然不见,他慌了,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难道牛吃饱了,自己走回去了吗他偷偷的跑回来一看,牛栏是空的,幸而陈四爹没瞧见他,他飞快的又走到山里去,穿谷过坳的寻,"尢冂丫,尢冂丫"①的喊,但是渺然无迹.
深山中渐渐铺罩着一层黑幕,星星渐渐在天空闪烁,芦苇丛中似乎有牛的悲鸣声,也有金钱豹的吼声,猪三哈绝望了,恐惧了,只好走下山到田野边,河池边,凄愁着,徘徊着.
"管他,回去再说吧!
唉,但是,陈四爹怎样爱他的牛啊!
在平常,我①尢冂丫:angma.
挨过他多少的骂,于今空手回去这当然没有我的命.
不回去吧!
在那儿度夜呢,明天怎样见人呢!
天凉了,夜深时不冷吗我身体虚弱,咳嗽,而且肚子也绞饿,这怎办呢如果牛还健在,明天寻着了,还可以见陈四爹的面,不过挨一顿骂,或一顿打,开除我或不会,但是,好像黄牛悲叫了几声,那怕有点不妥当吧!
"猪三哈想来想去的打算,始终想不出办法,越挨越夜深,他就忍着饿,两手紧抱着身子一蹬一蹬的向陈四爹家走去,侧着耳在大门口静听,陈四爹大厅上蹬脚搥胸的对着老婆骂:"我早就疑心他是贼骨头,靠不住,妈的,你定要收留他,好啦,好啦,于今牛给他偷走了.
到这时还没看见回.
请大家去寻,天黑了,夜深了,向那里寻去.
都是你这死婆娘误我的事.
海,海,海!
明天牛如果还在这里,猪三哈我也不能再容他的.
如果牛不见了,只要找着了那贼骨头,是不放手他的.
……"猪三哈听着,渐渐神经紧张起来,他抖颤着,又一蹬一蹬的两手紧抱着身子走开了.
东走西走,不知不觉走到他自己的屋门前,他心里一跳,想起了老婆于今不知是怎样了,于今不知还同抛皮要好不她心中还有我周某不他怯羞的走近门,贼一般的去窥探,里面传出一阵一阵谑笑声,唧唧哝哝的情语声,但那不是抛皮的声调,却像曾经嘲笑他戴绿帽子的那人的声音.
于是他的身子又抖颤着,眼泪汪汪的在门上亲了两嘴,紧抱着身子一步一回头的向田野的僻静的池塘边走去.
忽然,他在池边站住了.
他瞧着池中闪耀的星星的倒影,默察着池水的幽静,肠胃咕噜咕噜响了两下,寒风在褴褛的衣衫里一来往之后,他抖了两抖,就把手朝上伸直了,仰着头让眼泪遮住了世间的一切.
"牛丢了,真对不住您啦,陈四爹啊,我在这儿祝您往后福寿双全吧!
妻啊,我去了,你好好的去寻快乐吧!
人们啊,世人不再有猪三哈,黑酱豆供你们玩笑了!
"池水激荡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
五第二天清早,陈四爹到处托人找他的牛,顺便也探探猪三哈的踪迹,他以为找着了猪三哈就可找回牛的.
在山里,人们按着牛的足迹,渐渐发现了血痕,终于在深谷的芦苇丛中,找着了黄牛的尸体,头上一个洞,腹上破裂不堪,不是一个完全的尸体.
他们叫啸着:将牛抬到陈四爹的门前.
陈四爹得了凶信,说不出话来,只垂头丧气的冲进冲出要寻出猪三哈来质问个究竟.
一会儿又痴痴的瞧着那黄牛叹气,嗓子有些发颤,牛身上的撕出的肉就像他自己的,牛毛就像千万颗针在他的心上刺.
"唉,该,该,还能卖,卖十几块钱的吧!
这点皮,肉!
……猪三哈,这,这,这畜生……"陈四爹怅怅然断断续续的骂着,老泪纵横的.
黄牛的噩耗传开了,团转左右的人,老的,少的,拖儿带女的堂客们,那些尊敬陈四爹又羡慕那黄牛的,于是都走来安慰安慰陈四爹,而且挂着浓厚的愁容围着这不幸的黄牛的尸体:"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唉,真可惜!
"一九二七,一二,七日深夜(原载1928年2月《文学周报》304期,选自短篇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1928年6月,上海现代书局)美的戏剧大田乡火神庙的戏已经演到最后的一天了.
秋收后,人们全有工夫去看戏,至于秋茄子那裁缝,不用说,热天,人们欢喜打赤膊,既用不着他做衣服,他又不能改变行业使自己成天忙;缝纫固是他的特长,然而天杀的大田乡的女人近年来竟自都能动起针线来,他那个"长"也就不怎么"特",所以,倘使火神庙的戏整年的唱,他尽有工夫整年的看.
班子是从平江接来的,花了不少的钱,朝钱上看,戏剧定规是极美极美的,然而大田乡人却审不出其中的美,惟有秋茄子.
当台上正演着一出《打龙袍》的黑头戏时,已经上午十一点多钟了,扮演过的戏子先先后后在台边的走廊里吃饭,而观众们却用油团包子之类的东西去果腹,只有秋茄子象着了魔似的尽敞开喉咙对那黑头嚷:"好哇——好——哇!
"他喊厌了,就抽空鼓着掌,好似他的心头横亘着一个问题;一静不如一动,这鼓掌叫好也象对于他那问题多少总有点帮助似的.
不过他所得的帮助除那黑头对他瞅了两眼之外,便没有旁的.
于是他愁肠辘辘的不免怀疑着:我和他不认识,尽鼓掌叫好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灰心了,不去理会那黑头唱的戏,就急切的和一个乡董周旋着:"喝,周家二爹,这晌人健吧——今年府上的收成总算不错的,听说也有七成咍好福气!
"周家二爹的回答是:"嗯,嗯,好,好,那里,三成还不到,说不定到冬上就会挨饿呢"他那严峻的脸虽对着秋茄子,眼睛却看着台上那黑头,摸胡子.
"你老人家也来啦,哈哈,坐轿子来的吧福庭四姐"秋茄子很机敏,马上又换了方向对一个老太婆说,而且顺手逗逗她身边的孙男:"好脚色,已经进了洋学堂了吧,穿着新竹布褂裤,好个漂亮的公子少爷啊!
"那福庭四姐也全不理会这赞颂,硬绷绷的把话顶撞他:"你不要惹他哭,秋茄子,这孩子吵起来是没有高低的噢!
"但秋茄子仍然不死心,又向一个农夫瞎扯着:"喝,雨青哥,你来了,我说,是喽,你一定会来的,呵,好,好极啦!
听说你的猪婆下了一窠崽咍真是,一下就是十三只,再过两个月又是百多块钱的进场啊!
""猪是下了一大窠,可就没有东西喂,如今粮食贵啊!
"那农夫做了半个笑脸走开了,生怕秋茄子这臭虫爬上身.
颇失望,身子转过半边来,秋茄子的那苦笑的脸即刻沉下了,好象堆了满天云,非常惨暗的.
他象从冰窖里走出来,用得着到热火边去烤烤,就往人堆里一挤.
他觉得和这些熟识的人,比他资格高的人去应酬是徒劳,离心中所待解决的问题相差得太远,他很灰心的想就此走回家,又觉家高火神庙不近,也觉家就带在他身边,家是除自己的五官四肢外见不到旁的,再三思索,觉得还是看黑头戏的强,那黑头虽和他很陌生,究竟还亲自瞅了他两眼呢!
于是当那黑头唱完一节,他又热衷的嚷着:"好,好,好——哇!
"不久,那黑头卸装了,退到走廊里,躺在床上抽大烟.
秋茄子瞧准了,就慢慢地踱上楼,斜倚在栏杆上,走几步,歇一会儿,最后在那黑头床前的栏杆上伏着.
那儿,在戏场没有身分的人谁都不敢站,因为那差不多是戏子的辖境,既便于看台上的戏,也便于看戏子画脸打扮,而在另外一种人,却可以闻闻鸦片或饭菜的香气,那简直是个形胜之地.
秋茄子就占领了这形胜.
他耳朵好似极专诚在看台上那个花旦演的戏,眼睛却时时溜着躺在床上的黑头,不屑和先前一样对乡董们那末和颜悦色的,只把个傲慢的样子尽量排出来,因为那黑头这时也真讨厌,只顾自己慢通通的弄烟泡,全不理会他和搁在床的箱上的饭菜,正是吃饭的时候却不起来吃饭,从烟雾里透视过去,在秋茄子的眼里,那黑头简直是个出奇的怪物.
那黑头费了二十多分钟才抽完两口烟,过足了瘾之后许久,才不死不活的灌了两口茶,闭着眼躺着不动,好象灵魂归了天,一直等到灵魂又回来了,徐徐张了醉迷的眼,偶然向他瞟了一下,瞧清楚了那站在床前的是他,秋茄子,而且似曾相识的向他微笑着点点头之后,秋茄子这才折节的装了半个笑脸,勉强和那黑头搭讪着:"累了吗""还好,还好,请坐!
请坐!
"那黑头挣扎着爬起来,打量了秋茄子一下,就透着点儿亲热招呼着,但秋茄子依然冷静的不大理会人,他知道一味对人谦恭也不中用,在周家二爹,福庭四姐那里已经受过教训了.
彼此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那黑头找着话源开始说:"先生对于戏剧也很内行的噢!
"在秋茄子那多年训练成功的驼背,那纸白的脸,那咳嗽,与乎言谈的神气,虽然够得上称"先生",实际,这"先生"也是在他能对于戏剧鼓掌叫好的劳绩上奉赠的,现在既出乎意料的被尊为"先生",这先生就不能不慎重点儿又让雇主儿溜了,因之他又稍稍和蔼点儿回答道:"好说,好说,不内行,我们乡下人一年也难得看一两回戏,不过我还欢喜看戏就是,这儿每年唱戏我总在场的.
""既然欢喜看戏,这不消说,对于戏剧定规是很内行的啦!
——那末,先生,你说今天的戏究竟唱得怎么样"那黑头俨然遇了知己似的,假意的探询着,希冀再听一回掌声或赞颂.
秋茄子也觉着这倒是一个生意经,他庄严的沉默着,眼睛朝上翻了一下,抿一抿嘴说:"今天的戏吗——唔——我不敢说,总算还过得去吧,——在别人看起来呢,自然,象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土,能化上六七百串钱请班子唱戏,那戏定规是极美极美的,何况贵班在平江乡下很出名,接都接不到,行头又崭新崭新,使人一见就知道红是红,绿是绿,不会错.
这不算,这样齐全的班子听说又还在省里攀来了两个脚,当然是没有缝眼给人说的,但是就我一个人的看法,以为这几天所唱的戏也只算还过得去,不过我得说明白,今天唱的那出《打龙袍》却两样,唱得特别好.
"那黑头起首脸色很难看,等到听完秋茄子的话,才又高兴了问:"呵——就只那出《打龙袍》唱得好啊!
——那末,这出戏里的角色你说又以那个唱得顶好呢""这自然是那个扮包龙图的黑头喽,他是主角啊!
"那黑头微笑了一下即刻又睁着眼矜持的问:"那末,那个唱黑头的好处究竟在那里呢,我又要请教啦""这个请莫见气,我是外行,我对于贵班里的人是谁也不敢得罪,我说那黑头唱得好,实在是凭良心,并不是信口开河的,"秋茄子神经很紧张似的带着辩护的神气愕然的瞧着那黑头.
"不要紧,你尽管讲好咧!
""是真的不见气——那末我就老实说吧,——比如《打龙袍》这出戏,顶难做的是包龙图,这是谁都晓得的,你想,他要在仁宗皇帝同李太后中间去圆通,一个是当朝天子,咳咳,——"他咳了两声,"一个是瞎眼的叫化婆,要他们认娘崽,这不是笑话,这不是惊天动地的事体——呃——究竟是青天宰相啊,一上一下,他能够弄得周周到到,服服贴贴!
你看他对仁宗皇帝那样下苦心去讽劝,对含冤十八年的李太后又这样耐得烦去访问,相信她,怜惜她,最后太后回朝,要责打仁宗啦,他又想出个打龙袍的法子来,这计策多好啊,两面都敷衍得过;哼,这样烦难的戏,那个黑头他就处处都能照顾到,描摩得活象,又细心,又圆熟,咳咳咳,——"秋茄子大咳着,并且摇着头用手拍着大腿说:"唉——这种做工才是入神入化的!
""还有别的好处吗""不要忙,我的精神不大好,请让我慢慢的讲,——再说,他那嗓子,唱得极多高,极端大啊!
——这样放势的唱,没有一点沙喉咙夹杂在里头,这才叫做真喉咙,很难得的;唱别的还容易,唱西皮快板的黑头戏那的确要中气足,"秋茄子讲到这里,顺手拿着箱上一双筷,在桌上敲了一下:"你听那黑头唱的字音,哈——妙透了;"他没有方法表示那字音,就将筷在饭碗上敲着拍子一壁唱:"'忽听万岁——宣一声——辰州——来了——放——粮——臣——撩袍——端带——,哈———个字一个字交待得多清楚,多响亮,我们乡下人就从没有听过这样好的戏,南边人唱京调,别的不说,单是字音就闹不清,比如'岁''宣"辰'这些字眼,都是南边人唱不出的,——'放粮臣'三个字,哈,你看,唱得多干净,多挺硬!
前——咳咳咳,前——"秋茄子又大咳着,吐了一泡浓痰才把话接上,这是他临时发明的句子:"前年我记得也唱过这样一出戏,哈哈哈,那真笑死人,他们唱的既不是京调,又不象土调,他们是浏阳班子,先生,不瞒你,那回若不是我在场,他们定规要吃亏的.
也不知怎么弄的,那黑头漏了一句,看的人就起哄,草鞋片丢上台,个个口里只喊打,末后,若不是兄弟,先生,您猜那会成个怎么样的局势连庙里的执年都压制不住呢!
这群爱捣蛋的地痞们,个个挥拳擦掌要奔上台,哈,真凶险得很,若不是兄弟出来的话!
您猜怎么弄的兄弟看神气不对,就几步赶上楼,仿佛也就站在这儿吧,"秋茄子用筷子向楼下指着,一手拍胸脯,雄赳赳的接着说:"这就是我,兄弟,——我挺出来对他们骂道:'喊,你们这群化孙子,你们问问良心看,戏是给谁唱的啦戏是敬菩萨的啊!
哼,菩萨还不曾开口,你们倒挥手动脚起来啦!
成什么事体,你们这群欺神骂像的东西,定规要遭雷打的!
'哈哈哈,这一来,他们才静下来了.
——唔——我说到哪儿来了——呵,讲的是前年那个黑头唱错了戏,是的,那本不成话,咳咳,相比见高低,所以我说,今天这出黑头戏的确是唱到了家的.
其余做工啊,台步啊,那是不用说,都很美很美!
""总也有一点毛病吧"那黑头虽是一惊一喜的却依然富于兴趣的接续问.
"就只一处地方乱了板,但那是弦子跟不上,不能怪唱戏的人的,——我是乱说一百几,请莫见怪啊!
""那里,那里,戏本是唱给人听的,演给人看的,没有人在旁边指教一下子,戏是难得有长进的.
""是的,是的——不过我是不大轻易讲人好话坏话的,也不爱讲,——不过,今天这黑头却的确唱得好,听说就是他,还同一个花旦是从省里下乡的呢到底是省里来的脚强啊!
可惜不知那——"秋茄子欲言又止的犹豫着,随即又改口说:"喊,先生,你是唱什么的啦!
""过奖,过奖,吓,吓,吓,兄弟就是那个黑头.
"那黑头笑嘻嘻的站起来,鞠躬如也的伸着两手欢迎着秋茄子先生了:"你先生也抽烟的吗吓吓,不客气啊,请——真的——""呵——"秋茄子用筷子在箱上重重的打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拖长了尖锐的声音,震骇得魂飞魄散似的嚷着:"就是你老先生啊,——那真了不得,——说人人到,幸而我没说别的,哈哈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吓吓,来吧,抽两口吧!
""不客气,不客气,烟,我不会抽,——呵,就是你老先生,那真了不得!
""怎样,抽得玩啊!
""不客气,烟我不会抽,可是——这儿离家很远,懒得回去,您这里的饭,我倒是——""啊,还没有用饭吗好,好,有的是,没有菜,就请随便用.
"那黑头盛了碗饭给秋茄子,自己也盛了一碗陪着吃.
"呵,——那真巧极了,那唱黑头的就是你老先生,哈,真难得!
"秋茄子那满含着饭的口冲出这最后的颂词时,偶一望望走廊底下的观众,周家二爹,福庭四姐,以及许多的脑袋都向着他仰着,再望望戏台上,那儿却已歌沉响绝了,原来最后一日的上半天的戏收锣啦,于是,他不免感慨系之的便又补了一句:"唉,好戏,唱得真好,很难得,照我的意思,这样的班子应该接着演下去才对的.
"一九二九年国庆日作(原载1929年11月《新文艺》月刊第3期,选自短篇小说集《出路》,1934年1月,上海大东书局)牧童的过失是暑天,每天下午一放学回家,荷牙子就给他阿爹逼着去看牛.
讲起来孩子们总以为看牛比上学好十倍,其实也正是他们不知道看牛的苦处.
你想,他还只十岁年纪,当然赶不上阿爹那末老练,要看蛮大一条角叉叉的牛,不骗人,牛子虽然不曾对他暴虐过,但他假若不借那枝大马鞭的光,他也许怕它比怕阿爹还厉害,况且又是一个人,要到远处的山边水边去,天煞黑才回来,而他那小脑子里又有的是山神水鬼的故事,所以他不免常常起着非分之想——他少不了一个伴.
和往常一样,一天,他把牛子从栏里牵出来,只想在屋前的塘墈边延捱着把时间度过,和往常一样,他看见他二嫂在塘边洗衣,看见在塘边树荫下织草鞋的隔壁的细毛,也看见在大门口待着的细毛的堂妹成妹子,这些,他全不在意,只顾慢慢的牵着牛子沿着塘墈走,不过有时他也看看他们的.
细毛呢,一双眼睛专门瞧着他二嫂也能织草鞋,这种本事他当然很佩服,至于他二嫂呢,老是那件衣在水里摆来摆去,洗了半天还是那件衣,那他就有点瞧不起她了,往常他二哥在家时,他从没见过她把一件衣服洗得这样仔细的,而且他们的谈话也真使他听不懂.
"怎样,我来的啦!
"细毛皱眉谄笑着说.
他二嫂总是低着头不响.
"怎样,答应了吧,我来的啦!
""你来你的,关我什么事!
"他二嫂红着脸带笑着说,她好象呕细毛不过.
荷牙子这样想:这算什么呢来不来有什么希奇的,这样的装鬼脸!
细毛如果对我说,我真是求之不得啊!
但他不对我这样说,真奇怪!
……还有成妹子也使荷牙子心里很奇怪,她在大门口呆呆的发傻,她不曾对他的看牛表过同情的,这时她瞧见他,忽然跳蚤似的跑拢来捱着他,手里捏着个芝麻饼,在唇边舐一舐又拿开,生怕一口吃完就一辈子吃不到第二回似的,眼睛笑眯眯的瞧着他,偏着头,摇摆着身子说:"我同你看牛去好不好""你肯同我看牛去,这才奇怪啊!
——你妈不骂吗""不骂的.
我二叔,不是我爹昨天朝南岳去了,今天我二叔就来了,他同我妈坐在床上讲私房话,我妈不许我听,就给我一个芝麻饼哪,……"这女孩把那饼来回翻转来看,接着说:"她叫我到外头去玩,我一出房门她就把门锁了,是她自家叫我出来玩的呢!
""呵,这就最好没有,那末,我们就到毛家坝去,毛家坝水只这末深!
"荷牙子欢喜的做了个手势,"那里的鱼才多呢,昨天我同上屋宝牙子到那里捉了好几个,柳条儿穿着提回的,这末长一串!
"荷牙子又做了个手势,虽则他极盼望她同去,但他可不是对她瞎吹牛.
成妹子就牵了他的手笑着跳.
"我也要同去,我也要同去,唔——"他弟弟听见要到毛家坝捉鱼,马上丢了手里那石子,从屋里奔出来,抱着他哀求.
"要去就去喽,你只不要吵就是.
""好,我不吵!
"荷牙子总算走点运气,原先他只想找个把人同去就行,于今有了两个,而且都是自己找上门的,于是他们什么都不管,急忙的出发.
七月的太阳虽然到了下午四点钟,还是火一样烧着,而且路上的沙子也象炒得热烘烘的栗子;不过他们虽则全是科头赤脚,也并不在乎,因为他们在路上一点不停留,牛子要馋嘴,他们总不许,以为毛家坝有好草,有好水,尤其有好鱼,到了那里,不就彼此两便了吗牛子也像知道他们的好主意,并不怎样的执拗.
一到毛家坝,荷牙子首先把牛绳随便的系在草地的一株小树上,其次就是他自己,匆匆忙忙把身上的褂子剥掉,把裤刮下来,丢在沙上,几乎要把它扯得稀烂,再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排了个阵势,嘴巴把气封足,开始狂奔着,奔到坝边,纵步跳进水,扑通一声,水沫腾上三四尺高,人沉在水底,他还故意攀住水底的泥泞硬要两三分钟久才浮起,他仿佛要那样才对,要那样才算过瘾,因为水里也实在比岸上凉快得多啦!
并且不使得成妹子见了,对他弟弟这样叫喊道:"哎呀,你看他哟!
"那有什么趣味呢她既是头一次同他来看牛,他应该做点花样使她看得第二回还想来才是.
再次是荷牙子象耍太极拳一样,把坝底的泥沙闹得翻起来,水浑了,鱼儿躲藏了,看不见人,他才动手捉,一面叫成妹子和他弟弟在沙上掏洞,掏得见水,然后将他丢在沙上的鲫鱼,寸把长一个的养在洞里,成妹子才八岁,他弟弟才六岁半,他们干这种事业也颇能胜任.
摸一阵鱼,玩一阵水,玩累了,荷牙子就躺在水边把沙子将自己藏埋起来,他弟弟和成妹子也帮着经营这丧事.
在平常,他一个人牵牛到那里时,他未尝不想真正葬在那沙里的,可是这时候啊,他全不那样想,他只静静的闭着眼躺着,让他们去葬,等沙子堆满了,他一翻身跳出这坟墓,而且滚到水里大活而特活了,不但如此,他活得更起劲,在水里他还来点俯游仰游等的花巧,有时全身潜在水底还能爬行三四尺远,多自由!
多有趣!
"我也下来,"成妹子看起了兴头这样说.
"你下来喽,水里多末凉快啊!
""好,我把褂子脱了!
"她把褂子脱了走到水边,说:"真好玩哟,水里,我把沙子替你塞了水口,省得鱼儿逃出去,好不好""只要塞得住,有什么不好!
——成妹子如果鲫鱼捉得多,我们一人一半!
"成妹子捲着裤口蹲在水面用沙子塞水口,荷牙子的弟弟也相帮她,水口塞好了,她就在水边捉虾子,只须捉到一个死虾子,她就自以为能干,很起劲的捉下去,她忘记她的裤子那时并不曾开口,以为还象先前一样,只一蹲下去就能把肉屁股露在外头的,她尽蹲在水面妄想再捉个活虾子,好一个波浪来,并不算怎样大的浪,就把她的裤裆荡湿了,加之荷牙子玩水时所打出的水沫落在她身上,就够把她的裤潮湿得有个八开的,何况她还不留心!
荷牙子曾看过成妹子撒尿,他以为她和他们男孩子的不同,就只少了那点点,那有什么稀奇的,于是他提醒她:"成妹子,你索兴把裤子脱掉吧!
""我也脱掉裤子啊!
……哈,我不,我怕蚂蝗,蚂蝗钉在脚上要出血的.
""那末,你的裤子不是全会弄湿去吗""我不怕,只要一会儿不下水就会干的啊!
"荷牙子也就不去再管她,随她怎么去弄,她后来把屁股全浸在水里,但也摸不着活虾,连死的也没有,她就在水边玩,后来她竟试着往深处走,水没到脚膝,她就不敢再往前.
他告她顶深的地方也不过齐胸腹,也没有蚂蝗,又教她怎样玩,他能仰着在水面玩,只两脚动一动就不沉,又故意两手伸出水,或抱着身子,或捏着小鸡鸡现本事,但成妹子却不敢照样做.
她两手撑在沙上,弯着腰,两脚轮流打着水,象山羊走路,渐渐的她胆大了,公然把身子浸在水里只剩出个头,打得水点跳上来几尺高,象成妹子这种游泳法,荷牙子的弟弟也会的,也伏在水边凑热闹.
小坝里有了三个这样的人物,真是天都闹得转,水珠象雨点一般不绝的洒在头上背上,真清凉!
孩子们的毛病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尽管自己乐不顾大人忧的,好,久之,事情发生了,蓦地,坝边上巍然的耸出个成妹子的妈和荷牙子的二嫂.
"哎呀,你们三个畜生在这里啊!
——成妹子,你这杀千刀的,不要脸的婊子,你也学男孩子样玩水啊!
——我什么地方没找到,你这死鬼,还不给我死上来,我揪你的皮;"晓得他们是几时到坝上的喽,成妹子的妈骂了一阵他们才知道.
荷牙子吓了一大跳,即刻走上岸穿衣服.
其余两个也跟着走上岸,颤抖的提着衣,身上湿淋淋的.
一看太阳,太阳在山那边,只向他们露出半个脸.
一看牛子,牛子不知怎的不见了.
"荷牙子你这死鬼,你把我成妹子骗到这里玩水啊,你这不爱脸的东西!
没教训的野种!
""是她自己要同我来的,我又没有拖她来.
""你没有拖她,难道你就听她玩水啊!
这才出了你祖宗三代的奇啊!
我没看见过这种刁家伙!
""她自己要玩水,怪得我啊""何得了,你看这畜生,"成妹子的妈直急得在坝上蹬脚;"荷牙子你要强,我定规回去告.
""你回去告好咧!
我不怕,不是我拖她来的!
""你不要同他讲,他一向是这样顽皮的!
"荷牙子的二嫂也在旁帮嘴.
"定规告,哼哼,你妈早就在门口拿着棍等着啦,——我才看见这种狗婆养的孩子,这样大,有脸带女孩子玩水!
——走啊,成畜生,你还望着人家作什么你死了自己的脸,也把我的脸丢尽了!
你,你还不赶快给我罩起那件皮!
"那婆娘的脸好象真为这事气得发黑似的,她那肥胖的胚子软洋洋的堆在坝边上,连步子都走不开,好象要倒下的样子.
这样没有精神而她的巴掌却力气足,一阵一阵在成妹子的脸上背上挥,打得她简直来不及接连着哭,她叫一声隔半天又叫一声.
"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这小娼妇,你还哭!
"巴掌又一记一记在成妹子身上打,走几步,打几下,好象就这样一路干回去的.
她还说:"要是你爹在家啊,哼,他定规制了你的命!
"不但如此,她还走几步又转过脸恶狠狠的对着荷牙子做手势,撩牙暴露着,真容易令人联想到她们晚上歇凉时对他说的那吃人的僵尸.
他弟弟是哭丧着脸跟在她后面.
那时荷牙子简直痴呆了,她怎的骂他,怎的唬吓他,他全没注意,他只觉得自己有点对成妹子不住.
当初没有阻止她,以致吃这样的苦,也觉得是她自己该倒楣.
他想:她妈好好的叫她出来玩,怎么又恶狠狠的把她打回去难道那婆娘当初只顾自己跟她二叔叔关着房门讲私房话,于今私房话讲完了,反而说成妹子出来坏了吗早知如此,哼哼,我要是成妹子,他妈的,当初向那婆娘需索十个芝麻饼也不算多.
……他这样悲愤的胡思乱想,同时也还有两个大恐慌,攒进他心里,一是怕那婆娘真正回去告,二是那不够朋友的牛子不知到那儿去了.
他不敢走回去,尽咨嗟叹息的留在毛家坝.
看看坝里的水,静静的又澄清了,鱼儿们也在水面吐气了;看看两岸的沙子白茫茫的起伏的,而且枯燥的;看看天边,日光全没了,云彩一列一列嵌在青天上,鱼鳞般闪耀着,而远处的树林却现出阴森而沉郁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家,家在山那边,并不远;望望自己的脚下,禾田在眼底下旋转,鸣虫到处向他嘲笑,沙洞里的鲫鱼冷静的翻着白肚皮,怪可怜的,可是谁料到它们的暴君于今恶贯满盈了,流亡在荒岛,自生自灭,没人过问吗!
真是,他那时孤单彷徨的,在坝边很害怕,同时还起了点身世之感呢!
天快黑了,远远的,他着见他父亲东张西望的来了,口里叫骂个不绝.
本来他一个人很害怕,但一有人来,他就胆大了,于是他赶快躲起来,心里愤愤的想:他还在骂,难道他就不怕我淹死了吗如果我淹死了,只剩一个儿子我看他怎么办,到那时,我看他的牛子请谁看哼,这样黑心的人,我定规要死一回给他看看,我要看他在我死了之后又怎样,说不定他会跟成妹子的妈办交涉,是她吓得我不敢回去才有这种悲惨结果的,她骂过我"不要脸""野种",我犯了什么罪,要她那样恶骂啊.
……还想这样暗呪下去,把气出尽,可是他父亲越走越近,他便伏在田墈下不动.
"荷牙子——荷牙子你这婊子崽,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啊——哼,这畜生那末小就什么都干得来,妈的,一回来我是没有面子给他的!
"他父亲尽管东张西望的喊,骂,他尽伏在田墈下细细的想:还只跟成妹子玩玩水就这样苛刻,假使你发现牛子没有了,还不知道会把我怎样宰了呢……但在他随即又听见他父亲低语道:"怎样牛子回来了,他自己又不见了呢难道——我想不会的,总是躲到上屋宝牙子家里去了喽!
"听了这话,他在又喜又恼,喜的是那牛子究竟还够朋友,没和他为难,自己回去了,也奈何他不得,恼的是他父亲竟不以为他是死了,他还没有到上屋宝牙子家去探听,怎么就这样大胆的说了呢他本想假装死在外头的,但他父亲一去,他就怕,他悄悄的远远的跟着他父亲走回去.
那时天已黑了,他就溜进屋后的菜园里躲着.
他看见屋里的灯光,又听见厨房里的洗碗声,这一来,他装死的心思没有了,他只觉着肚子饿,同时他茫然的感到一切太空虚了.
他想:我为什么定要有人陪到毛家坝以致弄到这样呢我为什么不进屋吃两碗饭,却躲在后园呢我为什么都一点打骂不能忍受呢象成妹子,她该吃得饱饱的,她该睡得安安稳稳的,她虽挨了打,于今总算苦尽甘来了啊!
而我头顶的是苍天,脚踏的是草地,包裹着全身的是黑夜的冷气,两手空空的垂着,不知要搁在那里才好,我什么都没有!
我为什么不把沙洞里的鲫鱼带回呢,我真是个傻蛋啊!
……疲劳之后的人们晚上睡得早,庭园寂静的,月亮上来了,照得他几无藏身之所.
他两次三番想走进厨房偷点冷饭吃,但后门锁了,他不能不往前门走,可是他向前门张望时,总看见他妈倚在门栏上两手撑着头叹气,有时东走走西望望,于是他又退回后园了.
等了半个钟头再向前门一张望,他母亲还是在那里,走进走出,全没有想睡的样子,于是他又退回去伏着不动.
他看出她的神情好象比她失掉老鸡婆的时候还忧愁似的,这倒使他心里还高兴!
在后园正等得要瞌睡时,一个影子把他惊醒了,幸而他这小人物还没有使那影子注意.
他看见那影子走到他二嫂的窗底下,轻轻敲了两下,随即又听见里面咳了一声,于是那影子爬进窗子了.
他看得很入神!
他想:那是鬼是贼如果是鬼,我二嫂该吓得叫起来的啊!
如果是贼,但我二嫂醒了,他敢偷她什么呢我眼睛看花了……他想喊,也想不管三七念一借着这机会把自己仍然活活的介绍给他爹妈,但他不知他爹妈究竟要把他怎样,他始终不敢喊.
过了许久,他又向前门张了一下,好,他妈不在那里啦,他心里一喜,就轻轻的向前走.
不料正离大门极近时,他妈忽然又推门出来了.
她一眼看见他,想奔上前把他捉住,又怕惊骇他,就没有这样办,也没有高声叫,只用手招他,但他还是逃,逃到原处就不动了,好象不这样做作一下,那才丢丑似的.
他妈慢慢的走近,他装做没看见,让她窜上前,把他抱住,他在母亲怀里挣了两下,就开始哭.
实在,不这样,这漫漫长夜他将怎样了局呢他这样的被捕获究竟还是令人感谢的事啊!
他妈见他哭,她自己也抽噎着,大颗的泪珠滚到他脸上:"唉,可怜的牙子,你害得你娘好急啊!
——你爹也真是,这样小的年纪就逼着你抛尸露骨的去看那瘟牛!
——"她抓住了他,简直没骂他一句就把他带着走.
在厨房里,她点了灯,舀水给他洗了脚,又端出温在热水里的饭菜给他吃,并且在火里煨熟两只条子鱼,随即进房去了.
等他吃好饭,她又走出来,把他带进房,叫他仍旧睡阿爹的床,但是他不肯.
她说:"只要你下次不带成妹子玩水就没事,男孩子怎好同女孩子在水里玩呢"母亲是好的,他也不同她辩论,好,有了担保,就放胆爬进阿爹床,偷偷的看阿爹一眼,阿爹的眉头皱着,胡子翘着,可没有睁开眼.
他贴在里边的床板上度过这一夜,那时,他怕他可就比怕牛子厉害得多啦!
第二天,绝早,趁阿爹还没醒,荷牙子就起床了,一个人溜到后园去玩.
在那里,远远的他瞧见隔壁细毛的背影.
早餐时,他和往常一样吃着,而且故意装出极大方的样子,看人们能够把他昨天的过失忘记不,因为假使他们一言归正传起来,人多口杂,实在是很难对付的.
不料这事竟正大得非常,谁都牢记在心里,个个对他丢着鄙薄的眼色,露出嘲笑的面孔.
成妹子的妈在他家门口经过时,还故意推开门,眼睛凶横的向他瞟了一下,好象说:"这不要脸的也死回家了!
"这婆娘荷牙子是恨透她的,但他还能勉强原谅她,她可以说他带她的女儿玩过水,至于他二嫂,那又何必挖苦人,专寻别人的缝眼呢她说:"荷牙呀,昨天你怎么会想起把成妹子拖去玩水呢""你去问她,看是不是我拖她去的!
"荷牙子也不示弱.
"我不信,你不拖她,她怎么肯下水哟!
""你不信就不信,这不关你事.
""哈哈哈,好,你总算也见过世面啊,哈哈哈,看你不出噢……""见过世面,我看你昨晚见了鬼啊!
"所有他家里的大人,他顶不怕他二嫂,顶不欢喜她在塘边同细毛做鬼脸,所以她一挖苦他,他就发气了.
起初,他二嫂全不睬他,眼睛瞧着别处;哼,后来她的脸红了,他的脸反而没有红,但是最后她恼怒了,把碗打得很响,用筷子指着他的脸,愤愤的说,几乎要同他相打似的:"怎么这样顽皮呵,你啦!
""他究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就让他一步!
"他母亲调解道.
"荷牙子是真有点讨厌,难道你同成妹子玩水是该的,你把成妹子弄病了,她妈还要同你算账呢"因为正义之所在,他婶婶也在旁帮嘴.
"荷牙子你要留心你的皮噢!
"他父亲听见他们这儿有风波,也在远处装雷神镇慑着.
没有人再帮荷牙子了,荷牙子不敢再多嘴.
此后,每天下午,牛子还得归他看,只许他一人.
他牵着牛子上大路,大路常有人来往,他不怕,至于有没有草,可管不了.
他走几步,牛子走几步,他看着牛子,牛子也抬头痴痴的看着他,他和牛子永远成立了谅解.
一九二九,五,四,于上海(原载1929年12月《北新》半月刊3卷24期,选自短篇小说集《出路》,1934年1月,上海大东书局)风头冬至的晚上,已经九点多钟了,海三爹办完公回来,坐在客堂里的火炉边的围椅上,炉边仅有几个孙男恋恋的不曾睡,他觉得很无聊,就将酒壶灌了一大壶酒煨着,预备慢慢的喝着来熬夜.
本来他老人家一年难得办一两回公,偶然办一回公也不觉着累,这里的所谓公就是家庙里开祭,开祭有酒喝,可惜一年只一回,难过瘾,所以回家还得喝,那末除了家庙开祭以外他便没有旁的公可办吗那也不见得的,如果科举不废的话,虽则当年第一次秀才落了第,他老人家是能够二次三次考下去,尽有赶考的工作干的,如今革命党已把清朝革成了民国,那就不好怪他没有什么可干的,况且不干什么也尽有的吃,有的喝,儿子堂客们里漫踱着,设若其中的一个垂青起来,或无意间互相推撞一下,那成三脚两步跳出这漩涡吧,但家里那个娘姨年纪不算老,也许楼上两个年轻女人在灶间烧菜,或在后门口谈天,自家在那中间呆呆的站着,那又成……怀着这不安的心情,于是前后左右那些穿旗袍的,系裙子的,剪鸭屁股的,梳横S的,以及长的,矮的,蛮的,俏的,平常本可任意回头去瞧瞧的,这时也只得非礼勿视,头端端正正的竖着,眼珠斜斜的溜一溜便直射着老远的车马和眼前许多活动的曲线;身体是东闪西避的像在交织的电网里穿插,也像热锅上的蚂蚁那般走投无路.
他知道如此小心翼翼恐还不足以赎其辜,因为后面一大群里有他那个她,而她那双眼睛又一定还像巡洋舰上的探海灯,在监视着他,巨炮瞄准着他,一有动作就会被轰毁的,实际,别的事他并不怕她,但在男女的关系上她对付的能力可不弱,一丝一毫都不放松的,有时还无缘无故在挑衅,以为不如此这野马定规给什么贱货牵了去.
因此,起码,他对她是不能有点不跼蹐的.
家门口是到了,娘姨已经烧好饭抱着小人在弄堂口候着,灶间也是冷火秋烟的寂静,他脱了险似的在客堂间门外很挺拔的待着,以为一路都在上帝鉴临之下,自问是可告无罪于她的,但不久,突现在后门口的却仍是老早就板起的一座三角脸;本来这不过板一板而已,没别的变故终究要复原的,可是楼上那两个偏在这时走下来,而且不能避免的满不在乎的在他身边擦过,这就不能不使那个她眼珠朝他和她们之间翻着,强盗似的从口袋里抢出钥匙,粗重的开了锁,猛烈的推开了门,随即把那"贱货"暴出来.
如果他回嘴,那"不关你事"定规可以听到的.
他是已经做过几年的男人,当然知道怎样利用男人的火,那火一发,在女人看是应该了不得的.
这小风波用威严的沉默尽对付得下,因之他不响.
看形势,她也就不敢再多嘴.
饭菜像贡在两个雷神前,没有声息也无暇玩味就被吞掉了,又生怕这局面的开展,男的便饭碗一丢就走了.
说是两家头暂时离开了太平些,但那只是暂时的事.
到下午放工时,他还是不敢忘记上午那回事,特意在工厂多待一会,揣想着马路上那些妖精是已经绝了迹,揣想他那个她是一路平安的已经走到家,已经好好生生开了房门一屁股钉在床沿正默念着"现在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
"然后他才急忙窜到家,一直冲进房,使自家和楼上人连打照面的机会都没有,这才算差强人意的,他沉默的看他的书,她也放下板起的面孔料理她的一切.
人是到家了,没问题的,然而这天是腊月二十三,她祖母家请在晚上吃年饭,两家头早就答应一定去,前一天也有人来嘱咐过,十回请就有九回不敢到的他,这回当然不反悔,可是那时形势似乎又变了,她打扮好了自己,关照好了娘姨,预备好了孩子的饮食,一切都安排好了,抬头瞅着伏在写字台上一本正经的看书的他,装出个不自然的和颜悦色来:"喂,你究竟怎样喽——不早啦,还不预备"这样问的时候,然而他不理.
实际,他是嫌她只肯出五成"低首下心"的价格来买自家的承诺的,男人在女人身上图报复,有时宜于在晚上用严峻的态度,也宜干她娘家有事故的时候,因之等第二的"喂,赶快啊!
"发出了,他才头都不抬的强勉着答道:"你去你的好喽!
——我是不去的.
""哟哟哟,又装架子,因为上午说了那末句话就——"看形势,只要他肯开口事情是可以转弯的,她就涎着脸把话顶上去,生怕弄僵这桩生意似的即刻加了几成价.
但这反而引起对手的居奇:"无论如何不去!
""那你就当初不能答应人家呀!
——害他们等,而且请了多少次,一次都不去是不行的.
——等下他们问起来,我把什么话答应""不去,不去,死人也不去——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他们问起来,你随便扯句谎就行.
何必定要我同去——跑到人家吃一顿,回家要呕几天气是犯不上的.
"逼到"呕气"上,实在是使她无法解辩的,就只好沉默着.
但排了许久的阵,不去是太扫兴,一人去又不便,且在玻璃柜前扭了一扭,总觉着那旗袍太合式,头发也剪得真称意,新皮鞋在地板上阁托阁托的也着实有韵致,时钟是早已催走了黄昏,还在滴打滴打的真令人烦煞,人是伏在写字台上在装腔作势,去是未尝不可去,就为着通不过"呕气"那难关,于是,起首,她不能不"只要你自己……我为什么要……"的低语着,但终于立即改口说:"呵哟,走吧,老天爷,我决不和你吵就是.
"这似是带嗔带笑的语调,实际她是已经做出实足的派头在哀恳了,且蛇精般走拢来缠,推,他虽则口里说"真讨厌!
""真麻烦!
"心里未尝不这样说:"是时候啦,只等你再恳求一下就可以……"于是,果真等到受了她一下推,他才勉强收拾收拾.
一道走了,脸上依然满堆着不情愿的乌云.
祖母家有她的一个寡婶婶,是她先叔由堂子里接出来的,年近四十还是胖里藏娇,不曾减却一点畴昔的风度,也有她的两个年轻嫂嫂,分居的她的弟弟也带着小巧的媳妇儿来了.
这些人都伶俐活泼,擅应酬,在她的眼里那都是些尤物,足以迷惑她的他而有余,在敬茶敬烟等事上也都是些引诱的勾当,说他俩是和她们在一块吃年饭,那真罪过.
这自然是饭吃了就不愿在那儿多停留的,加之男的女的聚在门口送别时,那又简直等于在幽会,在情话,总之,她是嫌他和她们太接近了,就匆忙的往前冲,示个范好使他识相,随即又转头嚷:"走啊,还站着干什么!
"在许多人前他不便回嘴,只闷着走,他是完全被卖了,被骗到她的势力范围内给白骂了一顿.
他的血在倒流,全身在发热,人是机械的被一肚子蒸气在推行,直到街口才从一堆恶毒的愤怨的言语里找出那极轻松的一句,不管那已是几乎失了时效的:"走自然是走,谁还想在这里过夜不成!
——我原是不肯来的,妈的,不知是什么鬼要牵引我.
"这几乎是对自己说,在车马喧嚷中,她已经低着头在两丈远的人缝里钻了,然而他总算吁了一口气.
他眼光四瞩着,觉身后没有巡洋舰,也没有向自己瞄准的巨炮,心头一舒展就忽然被一种神妙的感觉牵制了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顶擅自己,却又在愤怒中把自己放弃了,让自己在男女杂沓的通衢这般的自在难道她是藉着这玩意来消遣那就自己何必那末的认真于是他就像人海中的夜的梦游者一般,把自己搁在一个旁观者的地位来观察自己以外的他和她,以及一切,那酝酿着正待暴发的火花早已无形消灭了,突现在眼前的仿佛是一个奇特而桀骛不驯的不许任何雌动物占有她的伴侣的雌动物;她没头没脑直往前窜,让那些雄动物把她推到左又挤到右,有些是走过她连连扭转头迷迷的瞧着她,有些是牢牢的在她后面跟着,于是他想:假使她是为自家所有,自家能看得过意,不把那婊子崽槌个臭死假使她不为自家所有,自家能不像别的动物样也扭转头瞧她个仔细甚至趁着黑暗着实拿出手法来进行一下那鸭屁股,旗袍,高跟鞋,岂不和别的雌动物一样具着引诱力,她又何尝不像在别的动物的眼中的一样可爱假使别的动物对于她进行成功了,她是不是又给占有了使别的动物又和痛苦的自家一样……这奇迹在他心里一来回,几乎使他笑.
总之,仔细想,实际上他是她的.
名义上,她也是他的,这是大数难移的没法挽救的事.
他不是个旁观者,他实在熬不住被人占有的日子呀!
于是他就在心里又长叹起来:在马路上来往的仁人君子啊,你们倘能吊膀子把她吊上,把自家解救出来,那真是该谢天谢地的事!
为着她,自家常是脑袋胀,胸胃痛,和男朋友等于绝了交,和女朋友简直不通信,和国家社会也绝了缘.
和家乡也几乎不来往.
同学们都在政府里当科长局长,拿三四百块钱一月,自家也不是绝无门路可钻,何必定要把住那三十几元一月的所谓铁饭碗,受穷受罪,将自家幽囚着,沉闷着这全是为着她,全是为着她啊!
然而她还是这样不体谅,甚至使自家受种种的奚落与薄待!
况且自家还是真正坏到怎样的程度和她婶婶或祖母吊过膀子跟别的女人恋爱过狂嫖滥赌过退百步讲,就算自家不爱她,也是不能勉强的,而且这全是她爱无中生有的吃醋,自作自受啊!
这值得她束缚自家监视自家她到什么地方去,自家从来不过问,她可以和别的男人独来独往,自家为什么就不可以人类除了男便是女,自家难道只能和人类以外的动物们往来吗世间的女人不绝灭,恐怕自家是永无宁日吧……唉,假使海洋中有这末一个荒岛,连雌禽雄兽都绝迹的荒岛,比鲁滨逊住着的还荒漠百倍,自家真情愿漂流在那儿,无声无息的活着,无声无息的死去,到那时看她又将怎样说好幸运的鲁滨逊!
好悲哀的自家呵!
……郁闷,悲愁忽又将他紧紧的包围着,头缩进大衣里,一步高一步低的僵尸般将自己搬到家之后,原想顺顺畅畅的在冷静的被里埋葬了自己,好玩味那空幻的荒岛中的乐境.
可是刚进房,小孩在娘姨手里忽然呕吐起来,他那个她跄踉的走拢去一把接住,就开始无名的咒:"都是吃了这顿倒霉的年饭!
"好像这话不受听,那态度也不受看,火山在爆发啦!
地在震动啦!
他忍着忍着,但总觉那是无可避免的天灾,自己不能不陷落到那种天翻地覆的境界里去.
朋友们曾勉慰他过:居家用得着糊涂二字.
又有个朋友曾替他打过一个比方:男子顶好做个牛皮糖,可圆可扁,然而这时的他是觉得再糊涂再牛皮糖化也不成功的.
"谁叫你去的啊谁叫你去的啊——你在这里咒"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在发抖.
"这不关你事.
"她扭转头也眼睛半天不瞬的睁起和他的对射着,眈眈的像要吞掉一切.
"我晓得这不关我事!
——这全是我的不是:不该接那寡妇一支烟,不该和她们点头,更不该听了鬼的话——去,去,——我早划算到吃了这顿年饭是要倒霉一世的,妈的!
"他除睁眼之外又咬着牙,似乎光这样还不行就又在桌上加了一巴掌.
"用不着扯三扯四的,你这副样子没人怕,你要借着由头闹,你闹好咧!
——一来就拍巴掌!
"她把孩子放了,腾出右手,用无名指指着他.
"是我借由头啊,我就来借借由头看.
"没人怕是再羞耻不过的,那非借重暴力不成功,他就眼光四面逡巡着.
但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最后是椅子的不幸,由房里飞到天井里,断了一只腿,再用手在桌上一扫,杯碟就遭了殃,滚了蛋,由墙壁上溜到地下,散了,接连地握紧拳头慢慢的走近她,"妈的,我真恨透了,非把这鬼窝毁了不成,非大大的破它一个坏不成!
"原无意打人,但照这形势进行,假使对方还不怕,那就非打不可的,因之他只是慢慢的向前走.
但前途没有什么障隘,好使自己盘马弯弓,而且相距本极近,这样慢踱着颇近于徘徊,因之他忽然感到这样的徘徊好像在做戏,对于刚才说的像做小说样的句子也太不伦不类,但又不能当作玩笑事,否则空头威势会失效,英名会扫地,于是不能不走拢去,在她的头上摇晃着蓝筋暴出的拳头,同时就补了这一句:"而且非做点样子给你这混蛋看看不成的.
""哎呀!
你们看呀!
无缘无故打人呀!
——哼,小孩呕吐,我说不得呀!
我叫人跟你评理去.
"一半的话是在后门口嚷出来的.
娘姨也走开了,孩子起首是惊哭着,终于被掷在褥子上吓呆了.
并非怯,她只是要在深夜里叫人来评理.
"别走,用不着怕呃——妈的!
"他向着空洞的后门口又挥着拳吆喝了两句.
虽然不知道有无理可评,说是去叫人评理,人总是不能不去叫一叫的.
她的确是去了,他也就不便安心睡,抱着孤哀子似的小孩抚着拍着,久之,这小生物也就服服贴贴的睡着了.
他把他放在被里,自己在一边陪伴着,一边回忆方才的一刹:那没有动武的理由的,她并没彰明的说:"不该接香烟,""不该和她们点头"呀!
总算自己还稳健,不曾打着她,否则当真评起理来,那就……仗着空头威势吓走她,把她吓走了就算成功了吗……"毁了这鬼窝"……"破它一个坏"……哈……哈.
——他在回忆过后又环诵这两句,于是微笑着,几乎不相信自己会干上这末一回滑稽事的.
夜深了,这女英雄终于率了一个平常接都不到的堂兄,这可出乎他的意外,幸而那是个先淫了丫头后娶亲,老婆两个还不常在家住夜的平常也在被她讥嘲之列的堂兄,年饭还在口里就吵着要打牌的堂兄.
他是皱着眉,轻着脚步,头缩进大衣里走进房的,看那没灵魂的不尴不尬的样子,早就晓得他是从麻雀席上被拖来的.
见了客,床上这个就连忙起身打招呼:"刚才在府上打扰,多谢!
多谢!
夜半更深又劳驾跑到这里,真对不住得很!
"他苦笑着,赶忙敬了一支烟.
"呃——怠慢,怠慢!
——不必下床,天冷得很!
——唉,在家正玩牌消遣,忽然舍妹跑回来——唉!
——"堂兄也苦笑着,因为有"评理"的嫌疑,使他非常的蹐跼.
"横蛮东西!
——你不要看他那涎皮搭脸的鬼样子,背啦人才又是一副腔调!
这强盗我定规跟他离婚.
"她眼珠通红,手指着他,脸对着堂兄说:"我今天请你来就为这件事.
——哼,动辄就打人,还了得!
"堂兄只是笑.
"没有的事,我打着了谁啦!
——开口离婚闭口离婚,你离好了喽!
"他看不过那凶像也就不肯默认这回事.
"没打人,哼,不是走得快——喏,地下这些东西是谁打的"她指给堂兄看,惜物的眼泪不期掉下来.
"打人是没有的事——讲起起衅的原因,——真丢丑!
"他对堂兄说:"我也不高兴讲,——这事情恐怕老兄来了也是难解决的.
"堂兄很为难的苦笑着.
室内很静穆,只有她抽噎的声音.
"近来工厂里事情忙吗"许久之后,堂兄设计找出了这末一句.
"还好,——老兄今晚不做夜工吗""不,近来的夜工是玩牌,邮政局里的工潮还没解决呢""呵——是的,工潮没解决,将来解决之后总会加点薪吧""难说.
——据罢工委……""特此请你来不是谈这件事的,要你在这里东扯西扯干什么"她在旁边实在听不进邮局的工潮,那和"评理"相隔得太远,就不能不打断这无聊的叙述.
堂兄还是笑.
什么都不便谈,该谈的是:"现在时候不早了吧""你走好咧,用不着你来!
"她瞪着眼向堂兄.
堂兄于是便笑着告辞了,他之来本是多此一举的,而麻雀席上却无端缺了一只脚,因之告辞是他非常满意的事.
"舍妹的脾气是——总得请你原谅点.
"堂兄走到后门口,回头低声向后面相送的他说.
"没有什么,您放心好了.
——唉——这末晚使您——"他很抱歉的答.
"谁是你舍妹——还请他原谅点!
——放屁!
——你们都是一巢货,没一个好东西.
"她听见了堂兄的话,立在房门口将恶语送出去,随即碰的把门关了.
关了门也并不使人为难,亭子间的地板上有一副灰色的铺盖,本是招待一位同乡丘八用的,丘八走了,他让那东西留着,原想以备自己不时之需的,虽然楼板太硬点,铺盖太脏点,但总觉那又是一个天地,自由的世界,也就很舒服的很安慰的进去躺了,那总比伴着自己那恶婆强.
此后是谁都抱着"你不理我啊,我也不理你"的心情过日子,她有孩子玩,当然不寂寞.
他有他的去处,每天饭碗一丢就走,睡觉时才回来.
那是多末的惬意!
不久,年关来访问这家庭,然这家庭却无意于接待.
他是成天在外面逍遥.
她也不能不成天访女友,研究对付这逍遥者的方法,研究的结果是站在亭子间门口狠狠的咒:"小心点,我已经找着了真凭实据——哼,哼,你莫逃,自然会有人来办你.
"或把情书找出来说:"这是放的什么屁,你自己看看——强盗,骗子!
"此外也少不了到娘家去宣传.
宣传的结果终于把她的弟弟请来了,那算唯一的救兵.
"听说你们常常闹,还打人,这不成个样子,——祖母不答应,娘舅也不答应.
"她弟弟把他请下楼盛气的说.
"是谁找谁闹,这我用不着辩,——至于打人,虽然我脾气丑,却不曾有过,你们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咧,听便你们怎样处置我!
"他脸色苍白的起身往亭子间走,头埋在被里,身子抖着,似乎受了委曲般的在饮泣.
"你用不着动气呃!
——我不过对你这样说说罢了.
"她弟弟跟上楼禁抑着不好的情感说.
"不必跟他谈,——你看他这副样子,还有样什讲头,离婚就是.
"她在亭子间门口威武的嚷.
"姊,你别响,你这副样子也难看.
——来,来,我们到下面再谈谈,大家平心静气的.
老是这样吵下去真太难了.
——"于是大家走下楼在客堂间坐定了.
"旧帐不必算,现在,你的意思究竟想怎样"她弟弟对她说.
"我还是想同他离,一动就拍桌打椅的——孩子给他吓坏了,娘姨也不肯做,我情愿一个人住安耽.
"她口是心非的说,以为一提起"离"就够把他收服的.
"你的意思想怎样——她说是要离.
"她弟弟试探着问他.
"我不怎样,随便她要怎样就怎样.
""不能随便,随便是不行的,——她的话你究竟同意不""我没有什么不同意,只要她怎样合式就怎样,总之,吵闹的日子我也过不了.
我是承认我的脾气坏,但她——"他始终含糊的答,生怕承认了.
或者会有出乎他能力之外的条件终归使自己屈服的.
"你的脾气好,你的脾气好!
——我不要同你这强盗住.
"她横蛮的说.
眼泪滔滔的流,已决心收眼不了他就只好铤而走险的.
"姊你还是这样我就不管了,随你们自己去.
——我看你们并没有大了不得的事值得离婚的,况且当初既是恋爱结的婚,一点小事就闹到这样,不是笑话吗像小孩子一样的,你们自己想想——我的意思不妨暂时分开住试试.
你住在这里,他住在亭子间,谁都不能走到谁的房里闹,如果谁走到谁的房里闹就是谁的不是,到那时就没有法子想,只有离.
你们都同意吗""可以,好.
"他爽气的说.
"就分开住也好,——但是他,每天饭碗一丢就跑,一定是外头有个贱货在等他啦,不然,他这样赶来赶去干什么啊""那末,你究竟有没有相好的喽,外头就是有也不妨直说啊""有,有,多得很.
随她怎样说就是,但是你问问她看见过一次没""谁知道,我又没跟他一道走,——谁知道他的鬼把戏""那末,我有个办法,你们在上下午定一个时刻同进厂——上午就定在八点五十分,下午就定在一点二十分吧,到了时刻就谁都不必等谁.
回家呢,——回家就各走各的吧.
""好,好.
"这是她的爽气的回答.
"我不能照办,——如果定要这样就索兴在我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夫'的纸条,在她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妻'的纸条还来得妥当些.
"两家头一道走是亲密的表示,大闹之后就这样似乎太滑稽一点的,也好像太压迫他一点,他实在不情愿.
"喏——不是有鬼心思,他为什么不情愿啊"她忽然露出半个笑脸说.
"这又不是使你吃亏的事,如果也不肯照办那就是你无诚意啦.
""好,好,我就承认了也算不了一回事.
""至于经济方面呢,——她对我说过小孩她要领,如果你答应,你可以拿出多少津贴,每月""她要领那更好,我每月拿出二十块钱来.
""谁要你的钱,谁要你的钱"她插口说.
"她自己能生活,不要这许多钱,你只每月贴孩子十块好了喽!
""不,我给十五块,我给十五块.
""好,你定要出十五就十五,至于房饭钱大家分摊好了,饭是最好也单开,各人在各人房里吃,省得生是非.
等将来感情恢复了再在一起吃,住.
""还有欠的四个月房租.
"她赶忙补了这一句.
"我一个人还好了.
"他打肿脸称胖子的答.
"那也大家分摊好了喽!
——还有什么吗——没有不同意喽吧——那末,好,就这样,就这样.
"她弟弟站起来说:"好,到开年我再来看你们.
唉!
"伸了个懒腰,算尽了责任一般很满意的走了.
其实,男女间事是可用契约式办法能解决的吗,爱情是可以凭着图章能维系的吗本来一点小风波,时过境迁的会自然的平息的,然而经过这番手续之后,反而在彼此的情感上留着深深的痕迹,不是一时消灭得掉的,总之,现在他们是正式分居了,也可以说是变相的离异.
女人的心理状态是不易于捉摸的,那无从断定,然而他,起码是有这种感觉的.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工厂放了假.
他躲在亭子间的地板上的被里像冬季的虾蟆,无声无息的潜伏着,像是没有家,没有妻,没有孩子,没有一切,像落魄的浪人,乞丐,总之他是只想在自己的生活上尽量流露出他是已经和她离异的凄清的表情来.
她呢,她以为他是一个纸包,平常是放在口袋里的,因为种种的不便,暂时搁在亭子间罢了.
也可以说是自己将他暂时幽囚在那里,让那强盗安静的去忏悔,去收心做好人,她可以左右他,编派他,他始终是她的.
他是在那里安分守己,这使她高兴.
于是,上午,她忙着办年货,送年礼,下午收拾房间,又搬出一套干净的铺盖,叫娘姨拿到亭子间,又叫娘姨替他架了个小木床,且布置桌椅.
第三天是年底,绝早她就带了娘姨上菜场买了些鱼、肉、蔬菜和许多糕点以及一切,晚上又亲自在乌烟瘴气的灶间弄饭菜,在自己房里的五斗柜上用年糕,橘子,"长命富贵"的纸签儿和蜡烛贡了一个磁菩萨.
总之她是忙着了,忙着了又还生怕他寂寞,悲愁,就叫娘姨看孩子,提着小灯笼,走到他房里,虽然他是起了"孩子,谁是你父亲啦"的悲感,甚至因怜惜这孩子的命运而坠泪,然而她叫娘姨抱着孩子陪了他以为足够安慰他的.
饭菜弄到差不多了,想起他爱喝酒的,她叫娘姨买了一瓶"白玫瑰".
家家在欢天喜地的吃年饭,这是父子、兄弟、姊妹、夫妇团圆的佳节,游子游孙还有不远几千里赶到家来叙天伦之乐的,自己的小家庭里并没家破人亡,虽然暂时分居着,并没分屋住,更没有当真的离异,难道就不能同席喝一杯吗而且他难道对自己真正干了许多鬼心事于是,在忙碌中她关照娘姨说:"娘姨,你去叫少爷下来喝酒,菜会冷啦.
"隔了一会,他没有下来,又叫娘姨催了两次.
他是熄了灯躺着在那里悲哀,他知道她买了许多菜,也闻到鱼肉的香味.
他以为她吃着隆重的年饭也许不叫他的,他怀着恨,决定不起床,虽然听到她关照娘姨来请他,还是把那恨意延续着:你不如决绝的把我丢了吧,既是这样爱和我闹!
如今既已分居了,就不能当作我是死亡了吗就不能当作自己是孀妇吗又来叫我干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报复的撒娇的情感,不过这情感反把他弄悲哀了:我是我,她是她,没有理由安闲的享受她的邀请的,没有结婚时,自家不是也和今宵一样年年睡在客地的斗室中的单薄的被里,灯都不点的冷冷清清的听着惊人的爆竹声渡过这年关吗如今虽则结了婚,有了孩子,然而结婚所给与自家的吵闹,严厉的拘束,累赘等等的苦痛;她是坚决的想把自家逼进坟墓才甘心;她藉着名义把堂兄请过来,把弟弟请过来;她祖母对于自家不答应,她娘舅不答应!
自家的苦痛可向谁诉述啊又有谁说句公道话咧她是多末势力雄厚,自家是怎样孤单啊一点小事就请娘家人,这日子过得了吗如今正好,算正式离婚了,她用不着请自家,自家心是死了的,起码她已是个实际上的孀妇.
她用不着叫我在她房里吃.
她自己享受那馐馔吧!
她和孩子团聚着畅叙天伦之乐吧!
自己在黑暗的牢狱般的斗室里,这沙漠般的床上仰卧着,凭着炸弹般的爆竹声,那漂流的回忆,那在眼眶边长流的眼泪不够享受吗……这不消说他是在吞声饮泣了,但在悲哀之余,经她连催了两次,他的心又复活了,那种悲愤的情绪又转变为怜惜:他念及她那种呆笨的妒嫉,那不顾生命的吵闹,那不知厉害轻重的妄举,那不知不觉中弄到极其消瘦的身体,以及年节那末热忱的劳碌与渴望和自家团聚的隐衷,他又觉着如果自家不去她房里吃一顿,她在这佳节中将会怎样冷落,扫兴,悲愁啊!
于是他还是毅然走进她房里.
馐菜冷冷静静摆在桌上没有多少热气了.
她只抱着发热的孩子徘徊着,脸色很难看.
等他进房了,两手撑着头盘在席上了,她才伴着孩子坐了,一面叫娘姨筛酒,一面忙着顾着孩子,一面希望他满心欢喜的来吃这一顿,一面也想在佳节中把带病的孩子弄出一点喜气来,自己简直没有安心吃.
他则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喝着那玫瑰,一杯一杯的只想把自己灌醉算完事,灌醉了好仍然回到亭子间里去痛哭.
房里除邻家传进的五魁八马的欢呼声和孩子叽嘈声,就全靠那辉煌的蜡烛点缀这年关的佳景.
总之,两人心中还是牢牢的镌着"分居"两字,刹那之间,灵魂无从团聚起,天伦之乐也一时叙不来.
她既心忙事忙吃不下,他则像尽义务专为应酬她而来的,也只胡乱的吃了一点.
不久,这筵席就散了,他仍然回到亭子间,挺在床上又神驰到家乡:家乡的热闹的大厦中,是客秋给虎疫夺了穷愁的慈母,折了辛劳的二兄与三兄,还毁了二兄仅有的两个好孩子,据说去年的除夕,全家却没吃饭就睡了,今年今夜的年饭席中,虽坐着龙钟的老父、长兄、七弟和二兄的未亡人,然而在那种凄凉的团聚中,他们能吃得下不追怀逝者吗不默想漂流客地的自家而神怆吗可是谁知道自家也在追怀着逝者,也悬念着悲楚的他们且悲伤着自己呢!
……往事的追怀,已不堪他设想的,然而目前,目前所显现的是许多狂欢者在各自的家园欢乐着,在街衢起劲的奔驰着,孩子们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在尽量的娱乐,在引着火燃放手中的冲天爆,可是自家呢,自家的小家庭呢仔细一比较,一对照,那冲天爆直把他冲到云霄中,灵魂毁碎了,飞散了,剩着的只是荒漠中的几根枯骨渗着血泪的僵尸.
在睡眠中,两家头在荒冢般的房里渡过了大正初五,于是工厂开工了,新年的景象不复射入这对分居者的心中,他们谁都已厌倦那苦闷的日子,渴望着开工来把生活改变一下.
时钟刚敲八点,两家头早已作了准备,等挂钟上的长针正指着"X"上,他就低着头在她房门口站了一站,便漫踱着走出门,她也随即赶出来,不自然的和他并排的走着,不交谈,不互看,彼此始终相距几尺远.
在她,这玩意是很满意的.
这样才谁都知道这一对是"夫""妇",贱货不敢正视他,他也不致绝无顾忌的去沾花惹草.
但在他,却觉着这做作太近于耍木头戏,这般蹐跼羞怯的走着颇类男女的淫奔,也像僵尸走肉般的无情趣.
怀着这种不同的心情在走,因之彼此的距离是越走越远.
他以为她是故意走得慢,她则以为他是生怕两人并排走会使贱货知道他是已经讨过老婆的,于是渐渐的彼此的脸上又染着新的颜色.
三四天也就这样安然过去了,但与其说"安然"不如说"又在准备着"吧.
有一个早晨,时钟敲了八点,她在娘姨口中探出他是睡着没起来,过了四十分也还没起来,其实他是故意那末的,稀饭原来不必吃,只洗个冷水脸,披上一件衣就可拔脚走的,好使她来不及跟随自己,因此她也以为慢着一点也不打紧.
可是五十分钟即刻就到了.
他走下来在她房门口站站便自顾走了.
她便匆忙的把事情搁在一边也追出来,愤愤的说:"你就不能等一等吗""不能,当初讲好到了钟点就谁都不等谁的.
""好,记得的.
"她用手指指着他说,随即又奔回来.
从这时起,她不再跟他走了,也让他早出晚归的去逍遥自在.
终于在一天下午放工后,她突然走到他房门口板着脸质问他:"喂,你究竟打算怎样喽""我不打算怎样,你不必又来吵.
""谁同你吵——这日子我过不了,你索兴搬出去住,我情愿跟你离婚,我不要看见你这种人.
""你去叫你弟弟来评理喽!
——哼,又是我的不是.
""我叫他来干什么我不叫他来,你只给我搬出去.
""搬出去就搬出去,有什么希奇!
""你就搬,你就搬,孩子你高兴拿出几铀就几钿,凭你的良心,欠的房钱你是答应拿出一半的,你拿来.
""现在拿不出,马上搬也搬不了.
""那末,就限你几天也行.
"她说着,下楼去了.
她是要借着这难题来制服他,他没有钱,也没有完备的行李和家俱.
他也知道是外强中干的,虽然爽气的答应搬,却始终不作准备,希望在犹疑寡断的假态度中逼出她要自己搬开的决心,到真正搬开时,她是无法反悔的.
他爱用欲擒故纵的手段.
果然,几天后又催促着:"喂,你究竟搬不搬""自然搬,可是得说明在先,不要搬了之后又找到我那里来吵.
""天晓得,——只怕你要赖在这里,谁还高兴找到你那鬼窝里来,放心.
""那末,我决定搬,在几天以内.
"几天内,他在距她很远的地方赁了一个亭子间,也弄到八十元的支票,一面把房子粉刷好,一面也等着支票兑钱的时期,也等着她再催促几次,就还是痴痴聋聋的住下去.
这可使她更加起劲啦,在星期日的早晨,她又催促着,而且很严厉的:"像这样是不行的,——想假痴假呆住下去啊,哼哼,——没骨头的东西!
"她握着拳头在她房门口泼辣.
"自然搬.
"他还是安详的冷静的说.
"那末,几时""随便.
""随便啊!
我可不能再限啦,你就马上搬.
""好,马上搬就马上搬,用不着那副凶相,谁是故意赖在这里不成.
""房钱赶快拿出来.
"她伸出手来向他索着.
"自然拿出来——喏,四十块,你点点.
"她伸手接了钱,头低下去了,手是抖着在数钱,脸色是由血红变成了青紫.
总之,这事情是完全上当了.
就无语的颓丧的退出来.
虽然雨在落,时候还很早,然而他利用这辰光,这辰光没有闲人站在雨中来观瞻这盛事.
她看见他把行李搬下楼,床、简单的桌椅、一口箱子,都搁在她房里,又看见他叫了三辆车,开开大门,一件一件将这些往车上搁,最后是提着那箱子,于是她忍无可忍了,一把拖着那皮箱,起码要在这箱上报复一下,阻挠一下,稍微出点气:"你把箱子打开.
""干什么""要检查.
——怕你偷东西,老实说.
"他禁抑着一把无名火,开开箱,一件件点给她看,那中间大半都是未婚前的他独有的古物,差不多连两人共有的东西都没有一件,她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不安的颓丧的站着,没灵魂的徘徊着,等他提着箱子往外走,才略有知觉的恶狠狠的用手遥刺着他说:"你这一辈子也不要到我们这里来噢!
"随即她把大门碰的关了,走进房往床上一倒.
这算是新生活的开场.
他在新寓所将一切陈设好,又将四十元添制了铺盖、脸盆、手巾以及烧饭的酒精炉子,预备好好的过日子,也预备用一晌工.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抱着孩子赶来了.
那地址是她由粉刷房子的泥水匠那里打听出来的.
她来的理由是家里失了窃,说是他嗾使流氓谋害她,她走进房起首是惊讶他的房收拾得那末精致,铺盖那末的讲究,最后误会那盛酒精炉的箱子是装饰品,非常悲哀的说:"哎呀,买了些这种东西来,——哼,你好,你好,钱只知道自己花啊!
我同你离婚,"她像是疯狂了,一壁说着一壁哭.
"既是要离,现在不就像离了吗何必又跑来吵闹呢""我要同你弄个明白.
""当初讲好了不来吵的,还不到三天就来吵,反复无常的东西!
——出去,我的房里不能由你闹,不出去,哼,我会对不住.
"他愤怒的说着就预备动作.
她怕惹了许多人看热闹,即刻就柔和的说,"我不闹,我不闹,"接着就向床上一倒,哭起来:最后是非要他回去不可.
他不肯回去,她就赖在那里过了夜.
但始终没得着丝毫的好处.
以后,她好久不到他那里去,只在工厂打听他是每天照常工作不每天是由工厂出来就回家去不有时老是远远的跟着,知道他的确到家了才放心.
有时来不及跟踪他,就偷着空到他那里和那些同住的女人说他是自己的夫,说他是嫌家里叽嘈才搬出来的,又问他是每晚回家不有女人来过不总之,他搬出来之后,她更加不放心.
实在,他也有些使她不放心的,他嫌那亭子间过于讲究了,应该有人来参观参观,一个人也寂寞,用得着一个女人来奉陪,那是比较自由的所在,一切是谁都干涉不了的.
因此他除到工厂工作外,在十字街口徘徊着的时候多,在电影场里留连的时候多.
及至洋钱花光还得不到结果时,就又规矩的过几天,埋怨无法满足的欲望,埋怨自己的脸子,年龄,以及一切,总之,从新恋爱起好像是不容易,恋爱像自己原先那样的一个也是前程渺茫的,更无论比她还好的.
在亭子间里虽是比较生活舒适,然而舒适所给与他的是无聊,沉闷,干燥,懒惰,因为这缘故,甚至连饭都每天只烧一次,比如上午烧,就午餐和晚餐吃着剩的,晚上烧了,就第二天吃着剩的,也没用功,也不做点杂事,连房都不肯扫一扫,让尘垢堆起来.
说是安静,却通夜总睡不好,每在睡后为对门的前楼的灯光惊醒,就又爬起来,站着望,望着里面那个女人,在玻璃窗里的很模糊的女人,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看不见有个情人在爱她,就把自己的电灯捻开,又怕她看见自己,责骂自己的轻浮,就一忽儿又把灯灭了,结果是使对门的女人知道了这末一回事,于是他安慰了,安慰了就电灯时明时灭的开闭着,人是爬起睡倒的闹个不宁,直到对门的灯光熄了,他才在床头辗转到天明,第二天赶忙到晒台上去大声咳嗽,引领去眺望,眺望的结果,是对门窗口现出个四十以上的绝对不美的妇人来,这才连忙缩了头,羞怯的自笑着退下来,才绝望了!
才真正安静了!
有时自以为并没勇敢的进行着崭新的恋爱全是为着她还在纠缠着的缘故,假使她是不纠缠他,或她已经和别人恋爱了,那才是给自己放胆进行的机会,而且孩子这一晌究竟是怎样;虽不爱她,孩子是自己养的,自己心爱的!
因之在晚上,也偷偷的走到她那里去,偷儿似的在前门拨开信箱盖看进去,心里想:里面许有个男子在,那就非把那狗男子打死不成.
也许这全是她引诱来的,也非把她打几下不成.
即不然,也非叫她弟弟来,把她这假君子的面幕揭穿不可,而且起码可以责骂她,证实她,她既经和别人轧姘头,当然不能干涉自家的事,这样就彼此关系绝断了,自家可以找个满意点的同住着,不结婚,只是恋爱,谁不愿意时就马上可以散伙的,他不占有那个人,那个人也不得占有他.
那是多末自由而愉快的生活……可是怀着这心情去偷望,结果是失败,他那个她不是睡了,就回娘家了,连孩子也不曾欣赏过一眼.
这是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她却又在他的亭子间门口出现了.
他知道她来了,连忙把门锁着.
"把门开开呀!
把门开开呀!
""不开,我知道你是来闹的.
""不闹,我赌咒不闹.
"门是开开了,露出她的尖削的苦笑的脸来,她又是抱着孩子来的,孩子是一个新娘姨抱着在楼下等候.
她从容不迫的,装出实足的和气,轻轻的走进房,坐在床沿上,悠悠的地说:"我从本星期起不做工了.
""你不做工关我什么事.
""我不过对你说说罢了.
——我上了好儿回医院,医生说我得了虚痨病,很危险,非养三个月不可,工厂里已经准了假.
——娘姨也换了,前楼的人也搬了,——实在,那末大的房子,我一人住着有些怕.
——我——我——我想——""那你一个人住着不是更加安耽吗"他知道她现在是换了个方式了,镇静的嘲笑着.
"你就难道真正狠心的把我丢了吗孩子也不要了啦看都不来看我们一下——"她把眼睛斜斜的瞅着他,没头没脑的倒在他怀里低声的哭.
实在这平安的干燥无味的生活又把他弄厌了,也有些看不过她那瘦削的脸子,而尤其不忍推想长此以往的她的结局,然而他还是硬着心肠的只用手将她推;但她却用手将他牢牢抱住,反而进一步的将泪流满面的头凑进他的头颈,全身抖颤的几乎喘不过气,那泪是几乎流进他的颈根里.
于是这就没办法了,她是降服了,他是胜利了,胜利之后又还是矜持的说:"走开,走开!
——""不!
……不!
……""那末,你打算怎样呢""我不打算怎样,我是不敢有什么希望的,我——我——我只希望你没有事的时候也来望望我们.
""那末,好,我明天来看望你们就是.
"于是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收了泪,微笑着走到门口去.
"娘姨,你把小人抱上来看.
"娘姨抱着小人上来了,孩子是痴痴的望着他,很怯生.
"个把星期不见就不认得吗叫爸爸,快叫爸爸.
"她说着就把孩子送给他,"娘姨,你看,这酒精炉子好看不,你知道要多少钱一个呀,这都是少爷搬到这里来买的.
这房里的东西也都是新制的,花了好几十块钱呢!
一个人在这里养病,多惬意呀、怕饭菜不干净、又自己烧饭、你看少爷是不怕辛苦不好奇不好,如今他又不高兴了,明后天又要搬回去呢!
""是格,一个人住在格打,清清爽爽,真惬意得勒!
"娘姨莫明其妙的瞎凑着.
"惬是惬意,就是开消太大啦.
你晓得每个月用几何钱啦,一个人"他坐在床沿不作声,逗逗孩子,望望她们,也想着老远的过去,以及搬到这间亭子间的这一月和目前,悲愁,吵闹,欢忭,离合,喜怒无常,循环往复,莫明其妙,于是他微笑着,和她们搭讪着,实在,那时的她不是个恶婆星,泼辣货,那时的他也不像个强盗,骗子.
夜深了,她们谈了不久就走了,他送她们到门外,又给雇了车,这才回房睡了一回几月以来未之有也的觉.
翌日,下工后,他走到她那儿去,她柔情娓娓的款待他,留他在那儿吃了一顿.
午后又在那儿吃了晚饭,这都不是他自己辛辛苦苦烧的,房子也比较宽敞,可以东坐西坐,也可踱方步,也可以和人谈天,和孩子打趣,总之比亭子间高明多了,舒适多了,夜深了,他还没有走.
"很晚了,恐怕没有车了吧.
——实在不回去就……"她瞧着孩子说.
"也好.
"他却对着床说,声音很低的,随即往床上一坐,索兴脱了靴往被里一攒,连头都埋在里面.
如新婚时一样过了这夜.
一回生就二回熟,自然第二天下午又到她那里去.
"你把行李搬回吧,今天下午放工以后!
"她忘记了要他搬出去那回事.
"不高兴,搬来搬去的,而且这个月刚付了房钱.
""在这里又不另外付房钱,那里付了就付了喽.
"她知道他难为情搬家,极力怂恿着,自己可不愿抛头露面来相帮,就又敷衍着说:"我实在身体不行,下午也想出门有点事,叫娘姨相帮不一样吗""下午就非搬不可吗""自然喽.
"他没有再回话就进工厂,她不久也出了门.
她出门有点什么事呢,她把这消息去报告给娘家.
她是这样说:"我晓得他是在外头住不惯的,吵着要搬出去,哼,何如,还不是没人理他又自己搬回了.
"好像非这样不能够快意.
他呢,他也能猜出她要出门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当工友们遇着他,问他这两天来为什么又在她那里出进,他就装着傲慢的神情说:"受不了她的纠缠末!
一次不了一次的.
瞧着她为自家害了危险的虚痨也有点过意不去.
"他觉得要那样才不致示弱.
不复记忆被人占有的痛苦,也不欣羡分居的自由,也不埋怨自家柔懦、寡断、无用,也不恨她妒嫉、凶闹,反复无常,也不怀想下工上工时那种蹐跼顾忌的丑态,在那天下午放工时只略略一玩味"自然喽",就犹疑了一下便毅然叫娘姨同去,用四辆车将东西搬回来.
她是早已回家了,等车到大门口,她把大门开开,指挥着车夫搬运.
督促娘姨先搬那样,搁在什么地方.
但这对驰名邻里的夫妻,随便什么动作,是颇具号召的魔力的,即刻,大门口站了些看把戏似的女人和几个爱说俏皮话的半大孩子.
于是她忽然又感觉这指挥太近于卖力气,太过于巴结那强盗,连忙把身体隐在房里的窗帘后面.
他看看门口站着的那些带有幸灾乐祸的样子的女人,也看看一事不管的帘后人,于是也退进来坐在衣柜侧的椅上愤恨的低咒着"妈的".
她也知道他愤恨的来源,尤其不高兴他眼睛向外面望,她终于走出窗帘外挺拔的站着,把凶脸露出来,不管东西还有一半没有搬进来就粗重的大声的嚷:"娘姨——快关门!
"一九二八,一一,一五于上海(原载1929年1月《小说月报》20卷第1期,选自短篇小说集《平淡的事》,1929年5月,上海大东书局)隔壁人家当我那晚十一时敲着后门的时候,看见隔壁亭子间里的朋友也在敲门.
他是敲得那样有节奏,且温和的叫着:"**的妈,请你开开门啊!
"头仰望着黑漆冷清的亭子间.
自然我也是如此.
我们开始在窗下徘徊,虽不曾谈话,我们的心事,却彼此都心照不宣.
没有听到扶梯响,却有人下楼.
我的后门忽然碰的一下开了,象是设着空城计一样.
夜半更深,有何话说呢准备全军覆没就是,我抱着牺牲的精神,惘然地走进去.
惴惴的缩伏在熟睡的孩子身边,肝肠寸断的想着这一日奔波的失败,尤其是悬悬于自己将不知怎样被恶言毒语把灵魂寸磔着的危惧,我不由得不聚精会神忘记了自己,忘记切近自己的一切,去听听隔壁亭子间的动静.
我相信,那是处治我的绝妙方法.
隔壁亭子间不断的传出女人的声音:"野东西,你是到外头去借铜钿啊,你这野猪精!
借铜钿要到这辰光才能回家啊!
"喂,我问你,我问你,你借铜钿,借铜钿,铜钿在哪里赶快给我拿出来,死人!
"噢,你整天整天在外头白相,你让我们娘娘崽崽在家里吃粥汤,你是人!
你是人!
猪猡胚,烂污胚.
有本事死到外头去好咧,一辈子不要回来好咧!
"这种男人,哼,我才看见过,本事末呒没,铜钿末,赚勿来!
还假痴假呆说有地方借,有地方借,借到半夜,你借到几何啦"死人,你拿来,你不拿来吗好,好,我要看看你的本事,这日脚我不要过了……"当我正听得入神的时候,忽然我的头发被人拉住了:"鬼,鬼,你不响就算了呵,你不响就算了啊!
哼,当我是好吃果子,——好,明天,小人交给你……""对不住,对不住,我听到隔壁亭子间里去了,对不住.
"我还是不能不听隔壁亭子间的吵闹声,因为这是处治我的绝妙方法,我想到隔壁亭子间里的朋友一定和我一样,因为我始终就没有听到他一点声音.
(原载1933年7月1日《申报·自由谈》)皮克的情书一涵瑜:我们同在一个学校里,天天微笑的相见,天天不断的在书本上互相研磨,一月一月的过去,一年又快到了.
无限的衷曲渐渐在彼此的眉目间流露出来,这恐怕你也不能饰词辩解吧.
但是,我们只是缄默,只是把满腔的情绪闭在肚子里煎熬,这是多么苦痛的事呀.
这几天我已处在无法煎熬的境地了.
我似乎是得了神经病,一切失了常态.
我为着自己,也许是为着你,不能不把我俩中间的幂幕揭开,将两性间的森严的壁垒打破,把胸中的郁闷尽量的发泄出来.
我本想和你面谈,但心里存着"恋爱"的念头竟羞慑的说不出口,因此就用笔来陈述.
这封信出发的动机是这样的,冒昧虽是冒昧,但是你有拒绝和我笔谈之权.
我想这样一次的通讯,总不能就认为我是大逆不道吧.
我在神志昏迷中颤栗的写着,明知道这信发出后是凶多吉少,明知道因着我这次的失检,你会给我一个重大的难堪,将我数月来的经营毁灭,不,不会毁灭,我自己相信我已下了千万个决心要写这封信,一切的顾虑,实在没有力量阻止我这支笔.
涵瑜呀,真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这支笔.
我忍心的写了这些话,我手中已预备着明天和你见面时遮脸的大蒲扇了.
我还怕什么,祝你平安!
皮克二涵瑜:我的灵魂好像绸丝缚着,挂在天空,被狂风震撼,岌岌然要掉到茫茫的大海中去一般.
绿衣使者的救星呵!
你只将快乐与安慰一包一包的从我旁边递给那些不相干的安闲的人,全不理会我.
难道我昨儿的信没有递到她的手中吗难道这是犯了罪吗所谓师生,这是何等庄严的名分!
这上面还能再加上一层别的关系吗爱的嫩芽之上已铺着一层坚冰了,没有滋长之望了,枯萎就在眼前.
我的魂魄给失望的恐惧惊散了.
心灵给羞惭包裹了.
我只是放开两眼眶的泪水涤去我的羞惭.
通宵仰看着漆黑的穹空忏悔当天的失检.
但是这些思潮已成了幻梦,从你那珍贵的回音盼到之后,这些思潮已完全离了我的心境.
我的一切,已完全恢复了常态啦,这是我应当如何感激你的呀,涵瑜!
我的寒微的家世,在平日闲谈中我已向你流露过的.
你不是时常替我叹息吗,你现在又殷勤地勉慰我,我的枯焦的生命就同得着春风甘露样,自然的将来会生出鲜花供你的欣赏!
我在潦倒穷愁的生活中,本来没有妄想过需求一个女性的安慰,也不曾和女人通过一封信.
我从前见着女人就得红脸的,可是现在啊,"红脸"在我竟算不了什么,现在写信,那心的震跳,手的战栗,也都算不了什么.
我不顾一切的要跳入爱情的网里才愉快呀!
涵瑜,我真的喜得要流泪了!
战争发生了,炮声隆隆,看是谁成了谁的俘虏,我们明天看《晨报》的号外吧!
再谈,祝你快乐!
皮克三涵瑜:天天见面的我们,不知如何交谈的机会反而比从前更少.
就是偶一交谈,也不比从前那样的自由,放肆,真是好笑极了.
在我们和平常一样的交谈时,旁边的人似乎都在侦探我们,周先生的笑语似乎是讥嘲我们.
姜女士在我们中间走过时,向你瞧瞧又向我看看.
我真的很害怕,怕她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
这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
今天上午,我一连写了两封信,想乘着没人在旁时面交给你,但是终于没有机会.
我只好烦邮差送给你吧.
我想这种无聊的信,每星期写两三封就够了,多写是要耽误你的读书时间,消耗你的珍贵的精神的.
但是这恐怕是一句口奉心违的话.
我一接到了你的信,便失了我的坚决的主张了.
本来我俩相隔咫尺,遥若天涯,众口悠悠,限制我们没有互谈衷曲的机会,我们不凭这枯笔寸纸来一表私忱,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九点钟了,想你已甜蜜的安睡了吧.
皮克四CentrePark,凡景佳绝!
假山之阳,花圃之北,更是池水涟涟,荷花香艳;惜那水榭当中,少着情人儿一对!
明儿是星期,我真喜幸!
你随便梳妆,莫误良辰;最好是背着人儿行,那管你肯不肯,到了钟敲七点,我准在那里耐着性儿等!
涵瑜:昨夜成邀游公园的新诗两首,这也是汗牛充栋的青年文艺中顶烂调的;撇诗论事,这也是青年们最流行的把戏.
我们不是青年吗,虽则是师徒.
诗礼之家的道德君子在超乎师徒关系万倍的中间,还背着人做他们的《红楼梦》咧!
涵瑜,管他有没有人瞧见,盼你明天清晨堂哉皇哉来这里一趟.
只要咱们自己够受,管他妈的礼教!
你的信前晚七时收到.
房里有人,我将它贴胸的藏着,全身感着爽快.
人家走了,我舍不得拿出来瞧,因为瞧完了,便要再等几十个钟头才有瞧的,不是太难熬了吗而且随便的瞧了,似乎对不住你,因此我洗好了手,擦了脸,漱了口,脱了衣服,放下帐子,在被里安闲地仔细地玩味你寄来的那全副的珍珠.
我一直睡到天亮,依然是微笑着.
来吧!
来吧!
来吧!
妹妹!
这封信有代表我的全权,明儿迎你到公园.
你的皮克五涵瑜:你听见大炮响吗恐怕你在回味着昨天初见握手时全身如着火般的况味,觉着自己也上了战场,听不到别的大炮声呢!
你的信今早收到了.
你要我下次相会不必吃西餐,多花钱,涵瑜,你的盛意可感!
我一个月的薪水本来不够吃几顿西餐的,也不曾吃过西餐.
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下次决以清茶相待,勿念.
努力求学,自是青年的快事,也是我念念不忘的.
不过我每天教了两点钟代数,还要担任许多校务,晚上连休息时间都觉不够,实在没有余力用功;况且这晌时局不静,人心惶惶,也无意求学.
这是暂时的,你以为我是服服贴贴安于现状吗我时时苦恼着这事呢!
缓一下子我要到教堂里的高级班学英文.
下半年决计摆脱一点教务,到北京大学英文系去旁听.
你呢,你也得劝劝你自己;从前还按期交代数演草,这几天连课都不上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
我从此不敢和你通信了,免得分你的心.
胡先生说:上次月考你的几何试卷只有三十分.
我听了替你担忧.
明年上期就要毕业,为着无限的前途,实在不容是这样因循下去啊!
我并不着急你的分数,我单怕你从此不努力了.
我并不重视虚荣与阶级,我自己就没在大学毕过业,也不想定要在大学毕一回业,只觉得实际上要超越一切虚荣与崇高的阶级才好啊!
你的身体还发热不很念!
你的皮克六涵瑜:昨天下午,我同族弟到公园长美轩中小餐.
我们觉得无聊,族弟很想见见你,因此我就打电话邀你.
谁料接电话的是密司王,她故意和我麻烦,弄得我进退狼狈,我就连忙改变自己的声调,免得给她识破,可是我那慌张的神情哟,若是有谁瞧见,必会骇然的.
你仅仅和我说了一句:"你是谁"便绝了线.
我知道你不常接电话的,何况你旁边还有会开玩笑的朋友,而且打电话的是一位不能当众宣布的我呢!
我在失望之中,觉着这世界无限的荒凉,这公园不过是我古木苍然的坟墓!
上星期日的晚上是我的值班期.
教职员就只我一人留校,同学们出游的出游,回家的回家,你竟不回家,和一位朋友倚着我房子对面的教室的栏杆将幽雅的萧声一阵一阵送到我耳边.
这萧声在诉你的无限的心事;这萧声递给我不少的慰语.
我俩虽如隔着蓬山几万层,但我内心的沉闷,已给乐音遣散了.
谢谢你,涵瑜!
有余的休息时间,都销磨在写情书里面,不笔谈吧,这颗心儿也是自鸣钟一样,一刻儿也不曾停摆,终日索纡着你,考虑着将来的一切.
这样本是大自苦了,但要这样才舒适,要这样才快乐.
快乐虽是快乐,然而我的躯壳的确是害著病了,和你一样昏昏沉沉,如在梦中!
我记得英文里有这么一句话:Thereislife,thereishope.
涵瑜,别再自苦了,你暂时丢掉你心中的我.
我丢掉我心中的你.
我们不仍然是从前的我们吗赶快健康各自的身体,努力各自的前程.
恋爱不是我们的职业,我俩在互爱着时那能放弃其他重要的一切!
皮克七亲爱的涵瑜:好几天没接着你的信,查看点名薄,只见你的名字下面一直行的圆圈,我断定你是病了,心中好不难受!
我疑心那圆圈是我眼眶里溢出来的.
午饭后竟欣然的接到你一封信,拆开一看,笔迹潦草,没称呼,没署名,"亲爱的"三个字什么地方也找不着.
你以为我因此会生气吗我更喜欢,我更感谢你!
前次信中"我丢掉我的心中的你"是相对的是暂时的,是积极的相鼓励着,是真正在培养我们的爱苗.
谁料你竟误会了呀!
你说:"你抛了我是应该的.
你心中有无数比我好十倍的人儿将你的胸腔占住.
自然,在同时同面积里那有我的容量啊!
你干脆的和密司李甜蜜的谈着吧.
不必敷衍我了.
"唉!
真是冤哉枉也!
我有口难辩,我只好对天空发声长叹!
你想,全校都是女生,那能不理会她们呢为着要保守我们的秘密,尤其要表面和你疏远,和她们接近.
这是我一点苦心.
不料这点丹忱竟招了怪啊!
妒忌是美德,妒忌是爱的表现,近人有句诗:"有病方知妒妇贤.
"这话我很相信.
你惠我这样的馈赠,我真心感,不过,涵瑜,因为着我前次的信竟致你卧病几天,毕竟是我的罪过.
毕竟是使我不能不泫然流泪的!
我俩原冀在生活枯燥的旅途中寻觅甘泉,这甘泉竟如毒质般在戕害我们,这是意想不到的事.
短叹长吁,继以愤怒,这是为的什么我看这是束丝自缚,推着悲哀的石块,压在自己的身上.
眼见得一切会断送在这中间啊!
明天又是星期日.
我陪你到法国医院去看看病吧.
如果大家身体爽快,就到游艺园去散散心好吗别再提前次的信.
我在这信里送你千万个"对不住".
皮克八涵瑜:星期日我们在游艺园看见密司何,你不知如何那样害怕.
就是她看见我们,我们并没有手挚着手,肩靠着肩,两人中间还隔着十几步,怕什么.
况且游艺园里并没有法律的规定,准了你去游就不准我去游的.
而且即令手牵手,肩并肩又关着谁的事哪涵瑜,我越想越气!
医生真奇怪,说不出什么病,只开药方,要我们静养.
我几年不曾服过药,我决计静养几天得了.
你恐怕非服药不成,因为你的身体问题太多了.
学校定下星期停课试验,你如果身体不好,也不必舍生命来赶试验,争分数.
分数多的人不一定学问好.
你们同班中有好几位,试验时要看别人的卷子,防不胜防,这样去求分数,分数是一文不值的.
如密司宋,密司李,月考都要晚上不睡,弄得吐血来争这分数,分数对于她们有舍生命去换来的必要吗昨天接到表妹一封信,她说:"我们不得已或只能入学校,因自修经费实多于进学校;想好好的读书,自修实在是较好的法子.
现在的学校根本的是制度太坏,摧残个性.
一句话包括,可说学校是杀人的机关.
"她的话虽是过火一点,然而的确有她的理由啊.
你毕业后将怎样呢再进什么学校呢进女高师吧,但是有些学生考上了也不肯进去,不知是什么道理.
进北大吧,我看你非再加紧补习的工夫不可.
不进学校吧,社会上很少相当的职业位置你.
难道整天只是烦闷着不成生活便是战斗,谁都知道的,我们是在战斗吗我看似乎是在自杀.
空空洞洞的互相勉慰,没有用处,盼在最近我们来商量个办法.
皮克九瑜妹妹:以后的信,最好信封上写:"张寄""吴寄",不要写"瑜寄",给人识破.
信封上的字顶好也换换样儿.
今天听差拿了许多信走进来,教务主任偏偏拿着你寄给我的信看了又看,才递给我.
我不知如何像贼一样的心虚害怕,不敢抬头正视他那铜像似的面孔.
舍监检查学生的信件是本校顶重要的规程,我是半个职员,自然也有知道许多趣事的机会.
学生的信件里,情书占十分之三四,有的男生为着失恋要自杀的,但毕竟没有自杀的事发现.
昨天上午有一封给密司周的信,信中用半通的悱恻缠绵的词句劝她万不可自杀,舍监要我去报告密司周的家里.
我还没有出发,密司周竟摇摇摆摆又到校了.
那安慰她的情书还没有到手,她却仍然高兴的活着,可见自杀,不过是满足某种欲望的一件工具,并不算很值得注意的事!
由学生们的信里所发生的麻烦事件实在太多了.
竟使学校当局放弃责任,自动的取消检查之议,真可惊异!
这解严的消息一经传出,北京城里的男女学生怕不会裸体跳舞,白昼宣淫吗敝省的第一女子师范,从前不聘男教员,后来竟开禁了,不过像太后们垂帘听政一般,讲坛前挂着一大块白布,阻断师徒之间的电流.
后来那白布也取消了,有一位男教员眼睛瞧着天花板讲授,出了教室,视线才敢落地.
那教员后来教我们也不改他的习性,使我们非常的怀疑.
当时引起了同学们的探讨,所得竟是这们一个来历.
现在呢,恐怕是江河日下,世风不古,廉耻道丧,男教员和女学生的目光简直是平视着呢!
没有一点儿事竟写了这么多,无聊!
无聊!
你的信,收到.
你的身体有进步,我很感谢!
不然我会时时刻刻为你担忧,因为没有强健的体力,你便永远的不能站在生活的阵前勇猛的冲锋啊!
你心爱的皮克十亲爱的涵瑜:由苏君处转来你一封信,奇怪!
奇怪!
我当时诚不知如何你的信会由他那里转来的.
我看了信,肚子要笑痛了!
妹妹,我这破旧的行李,从我进初等小学时起一直到现在.
它跟我乘火车,乘洋船,它跟我漂泊到天边.
我交了多多少少的时离时合的朋友,只有它对我永远的不曾有变迁.
朋友们说:"你制一套新的都制不起吗"我不理会这样的怂恿.
学生们取笑着说:"先生,你的帐子被窝究竟是白的还是黑的"我不解答她们的怀疑.
听差的说:"先生,拿去洗洗吧"哼,进洗衣店一次,就会白受糟踏,窟窿累累的拿回来,我索兴给他个不理.
不让我那亲爱的行李离开我一刻儿.
昨天发狂了,允许听差将行李拿去洗了.
你以为我是为着爱了一个女学生给学校撤了差搬着行李走了吗洗行李,在我,本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你忽然到我房里不看见它,自然要起恐慌,同时也不看见我,自然更加恐慌.
不过你太浮躁了,太粗心了,在情书中写了这们一页可笑的事实,你自己何等羞惭呵!
一刻儿不见我的行李便值得大惊小怪东奔西走去探听吗算了吧,你干脆一口把我吞了,免得发生意外的危险和未来的虚惊!
涵瑜,我写不下去了,眼睛给眼泪塞住,为着你发生了这样珍奇的可笑的事件,我应该报答你以眼眶里掉出来的珍珠!
密司熊为什么老跟着你和暗探一样呢如果她知道我们新近的事情,那她就不应时时伴着你做我们的眼中钉.
如果她不知道,你就不必告诉她,免得将来受流言的痛苦.
我是本无顾忌之必要的,全是为着你,全是为着你要受假面具的礼教的遮掩啊!
皮克十一涵瑜:现在要学期试验了,你功课都预备好了吗如果身体不好,就不去特别预备也行.
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在仓卒之间没有充分的预备,想操胜算,这也是和某将军一样,还没有进关,便侈言着走马看洛阳之花,投鞭断长江之流,同一可笑!
学校的房子小,人多,你不如搬回家去,比较舒服些.
昨晚舍监不在校,密司刘在半晚上发生了骇人的病,没有人负责.
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啊!
这几天,我拟不多写信给你,免分你的心.
我自己很忙,你也少写点.
过了试验再畅谈吧.
试验,不过五六天就完了,暑假就在眼前,忍着点儿吧.
到那时随便要怎样我都承认.
密司王邀你同去会她那未曾交谈过的情人,去不去在你,何必问我.
不过她既是你的好友,她害怕会晤陌生的人来邀你同去,你似乎应该援助她,和她同去一趟.
以后少去些为好.
因为在他们中间有了一位你,究竟是使他们不方便的事.
这事听你自己作主好了.
你要我替她守秘密,自然,我们都是有经验的人,不会乱说别人的隐事的.
勿念.
祝你好好的用功!
皮克十二涵瑜: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一个孩子写好了一封寄给朋友的信.
他母亲问道:'孩子,你的信怎样寄去呢'孩子没有寄过信的,他说:'妈,我亲自送去!
'"我的天,我俩的信不都是亲自送去吗在没有人瞧见我们的时候,不是常常互递着情书吗我俩距离,有时只隔着一层皮肤,两张嘴儿有时简直可以相接触,还要用笔谈话,这恐怕不同语言的两国人见了面,也不会闹这样的笑话吧.
最可笑是我们没机会互相递信时,各人的信都不敢劳听差故驾,亲自出门绕个大弯,送到极近的邮政局.
再由邮局转到刻刻相见的人儿的手中.
这是什么玩意,我的天!
昨天下午真把我的肚子笑痛了!
我俩竟在邮局里相会,互交了情书以外,还加许多口述的最近的报告.
这真是出乎意外的可笑的事!
去年的你,不是在嘉兴吗,谁料到会在北京认识我这笨蛋.
谁料到由相识而忸怩的互倾衷曲,心坎中索纤地进行各人的神秘的问题,着了魔一般,在爱之途中相周旋呢人事的变幻,真是光怪陆离!
我很害怕,害怕我俩将来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不身入其境,来玩这套把戏.
我想和天使一样,生对翅膀,比飞机的速度还快万倍,在全世界的最高处翱翔,俯瞰着人世间一切的变幻!
涵瑜,你愿做天使不不过天使多了,也会有男女之分,甚至也有师徒之谊,终而玩我们现在这样的把戏的.
试验明日就完了,你搬回家后,我们虽是不能日日相见,心里到觉舒适,而且寄信也方便得多;把晤愈少愈难,愈是痛快.
不过在暑假中,我们不能只是作这种痛快的打算.
我盼望你加意考虑你毕业后的升学问题.
我把"不要安于现状"几个字依然奉还给你.
皮克十三亲爱的涵瑜:我们的照片虽是相互交换过了,但都不是现在的我们.
现在的我们没有照片上这样的呆板落寞,也没有这样枯槁.
现在的我们是满足的,快慰的.
我想和你合照一片,把两个满足而快慰的灵魂融化起来,成一结晶的个体,在卡片上留着永远的活跃的纪念.
这事想你是不会拒绝的.
为符生死与共之意,我们就到廊房头条同生照像馆去拍吧.
同生是北京顶著名的一家,如果你愿意的话,后天上午九点我在那里候你.
拍了照片后,我们到陶然亭去游,好吗陶然亭是北京郊外的名胜,那儿有古代著名女界的荒冢,值得我们凭,那儿有一望无际的青碧的芦苇;芦苇高没人影,中间的纡回小道,值得我们穿插;登亭远眺,全郭的佳境都入眼帘,凉风吹来,芦苇形成了海水般的波浪;附近的古寺,遗老的花园,我们都可以不消破费去玩赏.
半日的乡间生活,怕会使我们不愿重回都门吧这样乌烟瘴气尘土飞扬的都门!
本来在劳心之后,我们是应该有相当的休养的.
我想那天午饭后,顺便到游艺园去玩玩.
游艺园虽同旷野一样的可憎,但是我们以另外的一种眼光去细心观察那舞台上的花旦和舞台下拥挤的违厅谕大声叫好的人们,或是随便去侦探那许许多多攒来攒去的似乎带着重要职务的人们,一定有许多神秘的有趣味的发现.
游艺园的这项特色,恐怕只有我们能玩赏领会吧信到后,请即刻复我.
皮克十四涵瑜:在游艺园玩耍的男女真不知有若干,偏生我们这一对逃不过姓林的绅士先生的明察,在你哥哥前面告发了.
真是倒霉之至!
林君是大学快毕业的人,这样的关心风化,其学问人品,必定很可钦佩!
不过他听说的"殊属不成事体!
"你哥哥和你第二个嫂嫂是怎样结合的呢!
你哥哥严格的责备我们,对于他那兄长的尊严名分上有什么极好的影响我顶恨那蒙着虎皮的狗摆老虎的臭架子!
据你的来信,知道林君是你暑假中的英文教员,是世家子弟,而且是要到美国去的候补留学生.
听你平日的口气,你哥哥要他教你的英文,这中间……我很理会得.
你们已是师徒了,你哥哥勉强你和他自由恋爱,这正是礼教的明文,这真可叫做"殊属成事体!
"你要我以后不邀你出游,这是当然的.
他们我本不相认识,现在我已恭敬的认识了,对于你也真正的认识了,多承他们赐教,请你为我代致谢意.
涵瑜呀,我在平时就对你流露过感激的意思.
我本够不上在这世上有什么非分之想;能够和你通通信,已经是感激涕零!
你放心吧,涵瑜,我怕委屈了你,很欣幸你有这样的一位林君.
或者将来还有比林君更优越十倍的一位情人.
我的家世曾再三对你说过了,家里虽是有许多人读书,但我的兄弟都是农民,满身有牛屎臭的农民.
换句话说我就不是世家子弟了.
在大学毕业,家严就没有这种力量.
我自己也没有这样的决心.
到法国去做工,前几年倒是很想去的,至于到美国去留学,得博士,我却不敢有这样的梦想.
因为种种的缘故,我不敢和什么女学生谈恋爱,没有这些好听的世家,留学,大学毕业等玩意,我见了女学生是永远抬不起头的.
前几年,我每次由学校回家度寒暑假,父亲母亲常常对我说某人来说媒,姑娘像貌怎样,人品怎样,也读过书.
媒人再三的麻烦,只征求我的同意.
我常常一笑,把这问题抛开.
有一次,父亲说有一个师范毕业的女学生,问我要不要.
那是一位有面子的亲戚介绍的.
那女学生家里还有钱,是一个寡妇的唯一的宝贝.
我心里跳了一跳,觉得很高兴,但又觉得这总是非分的事.
我在省城里读书时,对街上的来往的女学生,从来不敢正视的.
觉得她们是时代之花,是天上的仙子,无产阶级结婚,这中间是不能有这般仙子的.
那几年我常常有这样的思想.
我父亲呢,也觉得农家养不起女学生,家里也不请老妈子的,难道要母亲去服侍媳妇吗于是,我从此听见人家说女学生,便不愿意听了.
于是那使我心里跳了一跳的女学生便不久成了营长夫人.
我那亲戚还时时无聊的对我表示惋惜.
涵瑜呀,我对女学生的念头是这样的,现在依然是这样的,我对于你,心里已经跳过好几跳了,虽然我不过是你一位朋友,但是自从接到你这次的信,承认了林君所告发的"殊属不成事体"是势理之当然以后,我心坦然,坦然,永远的不会心跳了.
你放心罢,祝你多方的快慰!
皮克十五涵瑜:接读你十五日的信,使我怅惆的追悔.
为着我,破裂了你家庭间的和睦.
为着我,你便不要那世家出身的林君教你的英文.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你要这样的来安慰我,不过使我心里难过罢了.
你哥哥要检查你收到的信件,这很好,我写给你的信并没有触犯戒严条例的语句,不怕他以军法从事,尽可乘此机会把所有的信都拿出来传观,表示我们的清白.
那怕什么.
我俩时时通信,除学校当局以外,大概有许多人知道.
我也曾告诉父母,他们听我自己作主,不过要慎重些.
我对于他们的态度非常的感谢.
讨婆娘,在我觉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我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打算.
讨男人,我倒是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讨我去,但是还没有到时候呢.
我以为起码这是二十五六岁以后的事.
因为要过相当的时期,女子的学问才有相当的修养,体力才有相当的发育,意志才能坚定,然后她才能养活一个男人,养活将来的子女;或者万不得己时,要男人也负担一部分生活费也行.
这不是笑话,因为我是能力弱的男子,不能不一反以往的习惯要婆娘来豢养.
如果像从前一样,要我来负担婆娘和子女的费用,我便是负了千斤的走不动的羸骡,徒然悲惨的喘气.
这不是笑话,我那里理想的婆娘应该有这样高的地位,即令退一步讲,我的婆娘也不能像从前的女子一样.
她应该和我一道到工厂里去,找寻自己的面包,早晨相互的握手道别,晚间仍然欢聚的抱吻,夫妻间相互的义务,除了快乐的晚上同眠以外,其余是不必谈的.
我将来讨婆娘,或是一个女子讨我做男人,我不愿交换戒指首饰,因为我没有这样多的洋钱.
我不愿在结婚的那一天打锣打鼓故意使不相干的人知道.
因为锣鼓是扰人清睡的东西.
我更不愿在牧师前面发誓,或是当着许多人的前面行礼,因为这全是假的.
如果没有这些玩意,将来我的婆娘要散伙时,没有这些礼教缠住她,不让她自由的他去.
涵瑜,我讲的这些话,不知你赞成否皮克十六涵瑜:你对于我十七日的信表深切的同情,我很感慰!
那末,我们将来就向这条路上走去吧!
像片我已于昨天取出.
我看照得很逼真,我舍不得她,把在手里看了又看,心中潮涌了万千的情绪.
我记起我是一个乡农的儿子,现在竟成了漂亮的西装少年,还依傍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学生,这何等欣幸啊!
但是不知怎的这张小照由我的泪光中透过,竟是在雾中一样,含糊得可怕!
隐约得可怕!
涵瑜呵,这小影中的一对,他们果然的是这样永远相依傍着吗,我兴念及此,不禁全身颤栗起来!
昨天晚上,我又将像片拿出来把玩,我忍不住,对你侮辱了.
我应求你的原谅.
我把玩了以后,随即用钢笔在小照上写了些小字.
这些小字很模糊的,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仔细看,你相貌端详,那有半点轻狂!
蓬松的发儿,浅淡的衣裳,胜过那黛绿凝红艳丽妆!
男才女貌不相仿,你委实错认了我皮郎!
唉,我一刻儿不见你,心坎儿上总悒快!
那值得悒快!
那值得苦思量!
今生如果不是并蒂莲,为什相偎傍,影成双这些语句,在我心里很熟习的,顺便写了出来,这或许是抄袭的,但是由什么地方抄袭来的,我可记不清楚.
好在写在这小影上面没有谁瞧见,是不关事的.
即令有人瞧见,我拿别人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也没什么要紧.
这像片,不愿由邮局寄给你,请你到苏君的寓所来取.
明下午二时,我在那里候你.
苏君的寓所是你知道的.
祝你平安!
皮克十七涵瑜:昨天真热,我们在先农坛树荫之下,吃了许多西瓜汽水,尚且热汗淋漓,若是在家里闷坐,真会要生病的.
你哭什么问你,始终是不答复我.
我随便说一点"要改变姓名"的话,这没有什么费解的地方,怀疑的地方.
昨天我就对你说过,我为着爱你,我所以改成同你一样的姓.
你是为着这点小事哭吗我不是对于你个人有什么阴谋,要改名换姓逃避一般人的耳目,我也不是共产党,赤化,要改名换姓避免警厅的侦缉.
我说那句话实在没有什么动机.
不过我觉得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这符号改不改是没有关系的.
我又觉得氏族的观念是可笑的,为什么一定要有氏族呢男女的结合,女族的姓上为什么要加上夫族的姓呢为什么产出子女,一定要冠夫家的姓呢这不过是传统的思想,夫权极盛时代的把戏罢了.
古代一妻多夫的时候,产出的子女应该姓什么妓女生了子女应该姓什么这不都是费研究的小问题吗你常常鄙视阶级与虚荣,我十分的钦佩,但昨天的话,一定要我在大学毕业,这语句似乎是自阶级与虚荣出发的.
在国立大学的学生中,我的朋友也有好几位,他们将来有什么成就,谁也说不定.
背着大学毕业的招牌,能不能在社会上有所建树,更不必说了.
我看只要自己有自修的能力,能够认真的自修,那就行了.
要讲虚荣,最好是到外国去留学,最好是到美国去.
我们在日报上不是天天看见了一批一批的到美国去留学的吗这些留学生将来都是带着博士硕士的头衔荣归故国.
国家有这许多留学生,有这许多博士硕士,真是邦国之光!
历年花了多少万的国币,真是不知买回多少邦国之光!
将来最好是将全国大学停办,都到美国留学.
这更可炫耀于全球各国了!
前几天有一位同学快要起程到美国进什么大学,他说:"我将来回国,大学教授是无论如何当得下的.
"语意之间,似乎是"我,美国出身的什么士,岂仅在国内大学任一教授而已哉.
"我当时觉得好笑.
我心理在回答他说:"那自然,不必一定在美国得博士,回国任教授,就是在这一刻,你就了不起啦,而我也可以自豪的逢人便说,某也吾友,吾莫逆之同班生,行于某日赴欧,将来学成归国,予小子以同班生之资格,亦敢昂然列欢迎大会之席矣!
"涵瑜,在科学昌明的欧美,有什么发明,真不容易!
听说在外国考博士,全靠一篇有什么发明的论文.
中国的留学生们,常常搬出本国的古董,去巧取博士的头衔,辄如意以偿.
又听说某人在鸟肾里面发明了一极微渺的细胞,于是昆虫学博士的荣冠又加诸其头了.
在外国科学昌明的时代,中国人能够发明一个鸟肾的细胞,的确可以算个博士.
不过稀烂的中国,待救的中国,花了许多洋钱到外国去造就一个鸟肾的博士,那鸟肾的细胞对于中国有没有什么伟大的贡献这恐怕谁都不敢说吧.
在待救的中国,大革命时代的中国,鸟肾博士们能不能够以一鸟肾的细胞去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甚而至于以之反赤救国,这恐怕谁也不能说吧!
涵瑜,讲得太多了,因为你一句话,使一部分的博士们,留学生们,被一个不识之无的中等学生侮辱了,真是臣罪当诛,不过现在是共和时代,言论自由,不能说我是中学生就以人废言.
我说的不对,这是私信,不会有人看见.
即令有人看见,骂了一声"放你娘三年勿来的屁.
"我就承认这是猫屁狗屁都行.
有什么要紧.
不再费话了,祝你快乐!
皮克十八涵瑜:你要回乡去,忽然的要回乡去,我很怀疑.
你说母亲病了,非常的思念你,她老人家只有你这女儿,儿子全到外省去了,你要回去侍奉老母,这是重大的名义.
我不敢阻止你.
不过除了回乡省亲的名义以外还有别的意思没有我很怀疑.
不过交通便利,盼不久我们仍然在北京相见.
我几次走到你家里的门口.
始终不敢推门进来.
你虽然是要我到你家里坐谈,但我不知道你兄嫂的态度如何,怕祸从天降.
我是农民的儿子,猪头闷沉的笨货,虽然是穿了西服,拿了自由棍,戴着金丝眼镜,也会吃挨死狗林,也会抽雪茄,然而这能掩饰我是农民的儿子不呢我自以为的时髦漂亮,但是能使你兄嫂瞧得上眼不涵瑜,"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我一到你家的门前,就给这对门神阻住,呆呆的痴想,觉着这家是诗礼之家,这门是礼教之门,我是农家的浮薄的我,终于我躺在洋车上被拖回去.
你仓卒的起程,我没有什么送你,糖食果品恐怕你吃坏肚子,而且这些东西最易消灭腐化的.
我预备了四本书:一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是《呐喊》,一是《结婚的爱》,一是《飞絮》.
这是最近买的.
这些书我知道你是不曾瞧过的.
它们或许能安慰你旅途中的孤寂.
或许能使你暂时的抛开一切的牵挂.
我呢,我只祷祝着这是暂时的别离,在暂时别离中,我决计在册籍中探索些安慰.
嘉兴怕不是你安身之所,盼不久我们仍然在北京相见.
你决定了后天起程吗那末,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不你家里,我是不愿来的.
如果白天相见,又会加我们一个"殊属不成事体".
那末,我们就在昏黑的晚上到中央公园的后门荷池边相晤吧.
这样炎热的天气,在黑暗中的数不清的游客中,或许不会给绅士先生察出我们这渺小的不要脸的一对.
涵瑜,这是一个重要的把晤,在我个人的心坎中,觉着是个重要的把晤,极珍贵的一回把晤.
在这回把晤以后,我就只能在车站的远处晕晕沉沉的立着,看你跟着行李上火车,看你的丽影隐在车箱中,看这长蛇般的箱子把你装了去.
风驰电掣的把你推着走,只剩着挥巾拭泪的孤伶伶的我.
涵瑜,我写到这里,信纸忽然给什么水一滴一滴的浸湿了.
明晚五点钟我在中央公园后门荷塘边候你,谅你是不会失约吧!
农民的儿子皮克十九涵瑜:你很怪我没送行吗,当你离京的时候今天下午,我在你家的门外盘桓过几次,又在胡同口逡巡了点把钟,但我始终不敢到你家里去.
当你家附近有人出来,我便将窥伺的头缩了.
我不能忘记故乡割耳的故事.
我虽没有被割耳的资格,但我不知如何那样的胆怯!
我没有勇气见你一面,便怅惘的踱回学校.
学校是怎样寂静凄凉呵!
我坐不住了,立不稳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情火热烈的将我的心烧焦了.
我就起来写信,但几点钟内你如何能收到呢我只得搁笔拼命按住震跳的心,静候着黄昏的到临.
等呵,耐不住的等呵!
黄昏终于惠临了.
我便兴奋的雇车赶到车站去.
我七点多钟到车站,棺木般的车箱两边排列着,车头燎绕着令人打喷嚏的煤烟.
蓦然间,放气筒毒毒的几声叫喊,我便惊惶失措的窜到询问处一问,幸喜京津车要十一点开行.
我当时觉着自己的灵魂给希望包围着,心想你在都门至少还有三点多钟的勾留吧.
我得到安慰了.
我倚着这根屋柱,一会儿又倚着那根屋柱;因为心神过于专一,仿佛房子都旋转起来.
匆忙的旅客们在我眼里就同走马灯里的人物.
等着,等着,所有的屋柱渐渐都给人们占去了,我便在人丛中茫无主宰的彳,眼睛不断的远远的探望,一个一个去认明.
好几个女学生装的模糊的黑影曾引诱我追逐着,奔到她们的前面,但偷偷的回头一看,却不是你.
我赧颜的又走开了.
我想在行人来往的要冲鹄候着,但总怕你兄嫂瞧见,他们虽则无情,总得送你上车吧,我想.
等呵,等呵,跟着夜的延续,失望与悲哀也就层层的将我包围了.
直等到十一点,不留情面的京津车开了,长蛇一般的蜿蜒着走了,我卒致没有看见你.
你坐的是卧车吧但我的确瞧遍了车箱的呀!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我失了魂了,真心慌了,东窜西窜的结果,我给一块西瓜皮滑倒了.
当我无力的缓缓的爬起来时,茫然四顾,车站已是人影稀疏,只有我的孤独的影子跟着我踌躇,话别的机缘难道这样难逢吗,涵瑜我真对不住你,没有送行,但又仿佛送了行.
我送你到车站,和你密谈,吻抱,送你出了京,伴你到天津,到浦口,到……我岂是没瞧见你,你在我眼前,在我身边,在我怀抱中呢,永远在我怀抱中,在我心的深处,我们何尝别呢,我又何尝送你呢!
瑜,这信是由车站回来写的,时钟已经敲着十二点,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不是因为疲劳,不是因为夜深,实在,我身上的水分太多了,它爱从眼眶里排泄.
我想你在轰轰的车箱中纷忙着,或在许多陌生的脸子中缩慑着,意识里怕不由你将我捉住在你身边吧这信在你后面追逐着,相隔没几步.
你到家不久就会和它把晤.
但我何时得接到你所赏赐的一包一包的安慰呢呵,不必急急要接到你的赏赐品啦,我是很安慰的,我现在就在和你对话,你在我眼前,在我的怀抱中,在我的心的深处呢!
你亲爱的皮克二十涵瑜:当我没接到你抵家后所寄的信以前,我曾写好寄信的第二封信.
我写好了就觉着几日来的离愫都已抒尽.
就觉得已和你会过面了.
我不管你挂念我不,糊糊涂涂地将那封信搁起.
两日后,别绪又萦绕在心头.
我想写第三封信,但一握管,就猛然的想得极其玄远:我想就只我会挂念你,该一封一封的寄信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忘了,一个字都吝啬的不给我吗我太自苦了,当了呆牛了,我不愿永久呆下去.
我非接到你一封信,我才写第三封信.
我情愿将第二,第三,或连第四,第五封信做一捆掷给你.
可是现在啊,我发觉我是一个卑鄙的自私者,这样空幻的愤恼,报复,多么自愧!
多么可笑!
涵瑜,这深深隐藏在我心底下的话不说不成吗不成,不成,我情愿说了出来,再向你道歉.
你的灵魂皮克二十一涵瑜:那个母亲不关怀远游的儿女当儿女远道归来,母亲最注意的是儿女的操守和体态.
你母亲检验你的眉毛,按你的鼻梁,她说什么吗这算交代清楚了,涵瑜!
你让你母亲检验吧,我幸没有使你带着妇人的身体回去,不然,你将如何的难堪啊!
你兄嫂寄给你母亲的信,我都仔细看过了,"烂污货"在北京简直是窝窑子,就为这罪名将你遣回去,多毒辣呵,他们.
你母亲既经检验你了,她相信谁是对的你没损失你的所有,他们却暴露了他们的原形!
他们遣开你就算减轻了负担好一心一意的独自享乐吗,他们心上是永远压着内疚的石块的.
瑜呵,你也不必恨他们,遣你回家的是我,是我使他们这样办的.
我誓竭力补偿你兄嫂所加于你的损失,如果你家里和兄嫂绝不理会你时,我能将一个钱一个钱积起来,供给你的费用.
只要你有再出外求学的决心.
现在天气还正热呢,你不必就筹划为我织绒绳褂啊!
即令严寒到了,我的心炉是时常有燃料烘烘着的,只要能接到你的一字一笔记取,瑜呵,严寒时节盼你寄我以笔和墨所织成的绒绳褂!
皮克二十二涵瑜:收到你八月二日的信后,使我深感不安.
你这次回家,虽说被卖,能在母亲身边多亲近几日也很幸福的,而且你从此认识你的兄嫂,认识了什么叫做同情,认识了世界的一切,总也算大大的收获.
母亲虽说你如自由行动,便给你生平所储存的四百元,任你逍遥,不负责任,我想这是她的恐吓话,你是她唯一的宝贝,她真忍心的关你在笼子里消灭下去,更忍心让你在外落魄漂流吗别后,我不知如何越发爱你.
我想男女刻刻相偎傍着就腻了,就感触不到新鲜的意味.
因为接触的机会多,不如意的事也就易于发生,情感也就容易受挫,至于已结婚的男女,免不了生殖力疲惫的苦闷,一经生里育女便负担加重,儿女叽嘈,最容易使家庭间的空气恶化.
相爱的悠久,就要注意生殖力的保持.
那未,精神饱满了,他的宇宙便是乐观的,前进的,不然他会疲倦,愁烦,为着一点细故就会焦燥的生事,跟着吵闹就来啦;经过多次的吵闹,慢慢的就会分居,甚至离异的事也跟着发生啦.
不过男女间没有极深的隔膜,暂时的分居却仍希冀同居的,同居的开始的几天又回复到新婚时的乐境,然而老是同居着,不爱惜各人的生殖力,或者又会走到分离的歧途上.
我想男女疏隔与接近的机会若适当,也可增加爱情的.
爱情这东西极神秘,你心中愈感着缺陷便愈想去满足,惟其愈难满足便愈觉你所需要的之珍贵而愈要努力去寻求.
不是吗,容易找到的东西在你心里就会以为不算什么,你许会敝屣你所获得的一切.
不过你对于某种欲求已经满足了又会厌倦起来,凸在你心中的便仍然是个缺陷.
这正和月一样,盈了便缺,缺了又盈.
所以要满足就不能不有缺陷,要使爱情的悠久,就不能不保持生殖力以避免疲倦与愁烦,要领略同居的滋味就不能不有相当的疏远.
我越说越糊涂,恐怕离了论点好远了吧.
我是爱的粗浅的尝试者,经验是很幼稚的,我不敢说我的话很对,但我常常这样纷乱的设想.
我要举个例,这事实能不能恰当的嵌在我纷乱的思想里,我也不能判断呢!
事实是这样:我的表兄结婚已经三年,生了两个孩子.
他是无产阶级者,自己还在大学校读书,孩子的费用多半是表嫂靠当教员赚钱负担的.
我不知他俩是为什么才分居的,但他俩同居时双方都感着苦痛,口口声声要节育,要抑制性交,有时还吵闹,看不出他俩是怎样的相爱.
但分居后,一感受别离的滋味,在频繁的通信中,却很可看出他俩情感更加浓厚,像片是时时互相寄赠的,好像和另一个人在甜蜜的恋爱着.
但是隔绝过久了,生了一点波折,因为一个人的心目中除了原始的爱人以外,不能说绝无其他可爱的,当他们起了肉欲慌,感到空虚与寂寞,于是第三者便可轻便的乘虚而入.
我表兄对于表嫂的爱是比表嫂对他的爱更专一,因为上述的缘故,表嫂就爱上一个小学教师,不过她心中的缺陷,没有要求那教师来填满就是.
她写信给我表兄说:"我近来颇欢喜一师附小教员周君.
他的温柔,学问,人品都使我欢喜.
但我虽颇欢喜他,他究竟在我俩的爱河的岸上,他不过是在我俩的爱河里隐约的浮起的一个倒影,他不会在我们中间起什么波浪.
你放心我吗信任我吗亲爱的,暑假时请你回来住个把月吧!
若不是孩子的累赘,我就来会你呀!
"我表兄的回信是:"亲爱的,我对你说'亲爱的',恐怕是一支箭射在你那情丝蔓延着的心上吧,我怕没有资格这样称你了吧!
周君一切都优于我,都比我可爱,我也很爱他.
为了他,我盼他能占有你,不,为着你我更盼你能占有他.
渺小且不值什么的我,配在你心里占个地位吗这不是妒嫉话,实在的,为着我牺牲了你的学业,拖累了你的精神,阻遏了你所有的机会.
我真百死不足以答报你的恩典,你能与周君结合,我将这你所固有的一点自由,攫为赠你的礼物,请你收受了吧,欢愉的收受了吧!
请你允许我的要求.
这正是要满足我爱你到极点的表示,请别误会以为是我不爱你才愿意离异.
你能离弃了我,你才是我所亲爱的呀.
因为这才成全了我对你的爱.
"这信发出后,表嫂不相信表兄的态度.
她回信说:"海可枯,石可烂,你我爱情不可灭.
你为着圆满我和周君的爱才要离异的吗那是你的错觉,我很感谢你这伟大态度,但是,人啊,我和你一样.
非得你有新恋时,我才肯和你离异来成全你的.
你果然不是妒嫉吗如果是,那你对于我的爱……"人类毕竟是自私的,他们不愿实现他们的理想,表兄终于妒嫉,怀疑,他觉着丧失了一切,他觉着爱她只有占有她,他癫狂了,至于自杀,幸自杀没成功.
当时,我和朋友们商议发电给我表嫂,她接电,即刻拖儿带女奔到北京.
她感激表兄为她牺牲性命,他俩又如新婚的过着爱的生活,表兄的癫狂病也好了.
可是过于亲爱就腻了,许久以后又厌倦了,吵闹起来了,表嫂终于逃回去.
许久以后她竟至和周君同居.
她和周君同居总算得到满足了吧,但是,又蹈了覆辙,不到半年,她和周君又离异了.
我想这样翻来覆去的,这中间总不免有前面所说的原因吧.
写的太多了,脑筋糊涂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段情节合不合前面的理论.
瑜,我们不能别离久了,久了恐会变卦.
我不相信谁永远只爱一个人的,虽则我俩目前没有别的爱人.
有爱才有天地,没有爱,一切都成枯木死灰,爱是流动的,也是固定的,我不承认有什么纯洁的.
爱,人们只骂一个人爱了这个又爱那个如旷野中的淫兽一般:这个雄的爬在那个雌的背上,一会儿这个雄的又爬在另一个雌的背上,情形错杂,这不是纯洁的爱,是兽欲横流.
我闹不清人欲与兽欲,我不信,兽欲中间就可断言没有一点爱.
它爱爬在它的背上,它爱它或让它爬在自己背上,这中间没一点爱吗爱有什么方的圆的纯洁的,污浊的呀.
我是人,但我不反对兽的行为,我只反对那自己有兽的行为而反对别人有兽的行为的人呀!
你的皮克二十三涵瑜:什么无聊啊,乡村生活比扰攘的都市生活无聊吗你目所接触的是幽静的山水,诚朴的农民的脸子,耳所听的是鸟雀的清歌,是村民发自心坎的谈论,鼻所闻的是素洁新鲜的空气,是花草的芬芳,这无聊吗恐是自然美包围了你,你不觉着它是美吧!
日来,我除写信给你时便觉沉闷.
学校没有丰富的图书供我阅览,没有知心的同事伴我谈天,来看我的朋友大半是为着神秘的目的而来的,谈不起劲.
出游吧,我受不住燥热的空气的炙灼和灰尘的侵袭,我为着热与灰尘流过不少的鼻血了,我不愿出游.
聊慰我无限的寂寥的要算是托尔斯泰先生.
他的《TwentyThreeTales》给我以安慰不少.
这部书是英泽,浅显的文字,我读得颇感兴味.
我在中国小说里没找着过这样有主义有思想有趣味的.
这小册子很有引我舍数学入文学之境的魔力.
我明知科学比文学需要些,在今日的中国.
但生机枯涩的我,或者文学比较能滋润我一点吧.
我写不出别的话,但总舍不得停笔,有时话多了,又争着要跑出心境似的,写了这又忘了那,找不着头绪,常常写得极其纷乱潦草.
我想,写给爱人或至友的信,总免不了这毛病吧.
要糊里糊涂去想,晕头晕脑去写,才算是真正的情书,作古正今写的究竟有些像试卷.
写试卷式的情书世间有多少呵,哈哈,太滑稽了,青年们!
皮克二十四涵瑜:我在哭了,我爱在写信给你时哭.
今天我受了欺侮啦,我没有抵抗力,只在那欺侮我的人离开我的视线时,我将身受的创伤,用滚滚的泪流去洗涤.
孤独而软弱的我向谁要求援助啊,没有援助,没有同情我的人,我哭有什么意义啊,我只想倒在你怀里痛痛快快地哭.
"你不去逛逛中央公园吗这样的好天气"星期日正午,也常逛公园的国文教员吴先生来校时,我正在午餐,这样的问他.
"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吓!
"吴先生突如其来的板起面孔用愤恨的语句向我顶.
我莫明其妙的软弱的瞧着他,低了头,我咽不下饭了,即刻乘他不备,往卧室的床上一躺,眼泪似乎可惜的由眼眶滚出来便往耳朵里灌.
"他是铁面无私的正直人,是个道学家,大概我们从前逛公园时,他瞧见了,不然,我俩的关系许是谁向他透了点消息.
在他的眼中大约公园是我们下流人逛的,凡是我们逛过的公园,公园便污浊得不堪了.
"我想.
他顶了我几句后,似乎觉着我太不是他的对手,也就索然寡味的走了.
晚上,吴先生又和两位教员——他的同乡——来了.
他爱在这时,和舍监——他的同乡——熊女士谈天.
我那时恰在写寄给你的信,他可拿着了真凭实据啦,"吓,不出门吗西装不穿了吗呵,我知道,你已经吊上了膀子啦,你没工夫出门,没工夫收拾,你忙着写情书,是不是"他偏着头.
睁开眼睛盯着我,脸子滑稽得可怕.
我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得报之以惨笑.
我的脸烧得火热一样,说不出什么.
我是贼,我心虚,怕他理直气壮而且帮手多;我怕他又来第二手,我告诉他说:"熊先生不在家.
"这是好意,告诉他们莫久候.
但反而招了祸:"我们是专来会熊先生的吗见鬼啦,见鬼啦.
"吴先生可不能不愤怒了.
他骂着,旁边两个凶狠的脸子连忙打接应,视线集中在我脸上.
我那敢再多嘴,用手掩着脸,遮住灯光使眼泪在暗中好舒畅的淌.
我怕滴在桌上难为情,即刻转头取毛巾擦着脸,擦了半天.
他们得了大胜,便高兴地凯旋了.
我这才痛痛快快的低声哭了一阵.
我是泪人,受了点委屈就淌泪,泪呵,你是我的武器,你是替我复仇的恩人.
外侮之来是无尽期的,泪呵,请储藏在眼眶边候着,烦你预备为我拼命的抵抗着.
这次便这样行了,我已发泄了一肚子的郁闷.
瑜,请别为我不快,因为你,我快乐了.
请别恨他们,为着他们愚笨得可怜,我饶恕了他们!
爱你的皮克二十五涵瑜:不瞒你,最近我被邀到妓院去参观过一次,虽然只去坐一坐谈一谈,也得花几块钱.
他们以为这是对我很客气的应酬,他们的钱都是千方百计想法借来的.
嫖赌在北京的学界公然成了一种风尚,固然,有的以此为消遣,有的怕不免成为一个嗜好了吧.
我不知这是学校制度不良抑社会制度不良,总之礼教之防太严,男女接触的机会少,政府,业余又没有正当的消遣的场所和组合去愉悦他们的灵魂,消磨他们的剩余的时光,致会他们不能不往嫖赌的路上奔,这恐怕是一个大原因吧!
大规模的赌场中的生活我不清楚,但嫖客与妓女的情形却给我以极深的印象:他们向妓院出发前,须经几点钟的筹备,借着了钱还得借马褂,长衫,借这样那样.
打算逛多少家妓院时,预先包定几辆洋车,表示自己有包车.
各人的钱搜拢来通盘筹算一下,装进一个皮匣子,到了某人的妓女家,这皮匣子便暂时归某人保管着.
因为在妓女家掏出皮匣时,钞票一大叠,谁敢说他没有钱!
明明在家里吃的是馒头,偏说在宾宴春和朋友宴会;明明在家里躺在床上苦恼着,却要说看梅兰芳的戏去来,这谎话不会漏马脚吗不会.
他们预先打听好某处演什么戏,几句重要的牛皮是经过了一番会议的.
他们自以为是很阔气的,但这样的阔气每每不能得到她们的欢心,他们便暗中偷她们的好香烟,那晚他们只逛到两三点钟才回家,大概忘了学校还没开课吧.
至于妓女方面呢,"头等"以南方人为多,初见她们俨然是处女和大家闺秀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可是多坐了一会便原形毕露了.
她们的年龄老是十六七与二十岁之间.
妓女红第曾对我一个朋友说她是十六岁,但我另一个朋友知道她极清楚,那次他特意同去了,他说:"红第,你今年到底几岁"她无可掩饰,便敷衍着说:"随便随便"就一溜烟跑了.
她们对于生客很忙,每每只有几分钟能奉陪,但我们撩起帘子一看,她们却在大门口歇凉,或与仆役们谈她们的老故事.
"二等"妓院没有"头等"里面清静美丽.
因为价贱,逛的人也特别多.
那次可真巧,我们在里面遇见我们从前师范学校的校长.
他偕着一个专门学校里的有圣人之称的学监,也是从前我们师范学院的学监.
校长一见我们便说:"吓,你们也到了这里啊,好啊,好啊,在学校里太疲倦了,也应该出来走走.
古人有句言,要及时行乐.
哈,哈,不过常来是不好的噢.
"吓吓吓,他不忘他的师长的身分,谆谆的诱导着.
他很知道及时行乐,他只生过三回杨梅疮.
至于那圣人,只将背朝着我们,我们出那家妓院时却听见他朝校长蹬脚道:"我本不肯来的,本不肯来的,好,一来就……我知道会碰鬼的.
"朋友们只肯逛头二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周君和我却定要到三等里去见识见识.
我们两人就违了众议去了.
刚进门,夫役们谦谨的嚷着:"先生,走错啦,走错啦.
"我说:"没有错,没有错.
我们是来打茶围的.
"妓女知道客人来了,都站在各人的房门口,任我们挑选,有的穿着领褂,有的赤着上身.
她们取笑我们,有的私议着:"一定是车夫逃了,不然,就是听差的开了小差啦!
"在"头等"里我所感到的是她们的那种纸老虎似的盛气凌人的态度.
我们只要衣服穿得差点就会受她们的气.
在"二等"里呢,我觉得她们过于辛劳,过于苦楚.
而在"三等"里呢,那便是绝对的肉的贩卖所,是纯粹的咸肉商场.
为着生活,忍着创痛去逢迎各色的不相识的无情的脸子,将残败的躯体向人们贡献.
我不知如何世间会有这样的一块天地.
瑜我真写不下去了.
拿几毛钱走到二三等妓院去消遣,这在北京人真是同每日三餐一样的平常,但我是不以为平常的.
你以为这不值得报告你啦你真实的皮克二十六涵瑜:我预料你接我的信后,必定怀疑责备的;即令你不责备,我也不愿而且不忍再去参观的呀!
你说妓女怎样卑鄙,我以为不尽然.
一部分苏常女子,养下女儿就教她以当妓为出路,其心自然可诛,但有些却是情非得已.
我以为妓女们以肉体换面包换金钱,这和平常的女子在真爱的境界以外只一心一意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有钱有势的政客官僚,她的行为和妓女有什么严格的区别呢我不是爱嫖妓也不是为妓辩护,我觉实际情形是这样.
你说凡事要社渐防微,这话不错,但我也无所谓"渐",也无所谓"微",不过勉强去参观过一次.
这次参观所给我的印象,并不能使我淫欲滋生,却是使我心中印着永不磨灭的悲哀的影子.
你以为我会常去消遣吗暑假开始的一夭,我不是和你骑骡去游城外乐道庄吗表兄要我们在溪边垂钓,他自己便到田间采西瓜去.
我俩在绿树参天的丛林中密谈,四野无人,自然美将我陶醉了的时候,我忽然心中起了冲动,我坐在石板上开始逗你,你也知道我在逗你就挨在我身旁了.
我用手指拨你的手指,你的脸就红了,低着头不知在痴想些什么.
我说:"将来我们到西山去逛逛好吗"你说:"路这样远咍!
"我说:"那怕什么,你高兴骑骡就骑骡,或乘洋车或坐长途汽车都随你的便,西山有幽雅的旅舍,不必自备行李.
天晚了我们就在那里歇一晚也行.
反正你还没搬回家去住,有谁晓得.
"你还是低着头,脸更红了,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手擦着石板.
最后你不是抬起头,眼睛迷迷的向我斜睃了一下,说了一声"那末那天去呢"的话吗这不是你允许我了吗一个未婚的青年在起了肉欲慌时,得了情人的允许,他应该是怎的喜跃啊,但我猜想那事不过就是那末一回事,实现一回,于我们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留着那神秘的乐境,虚幻的去玩味着,这或许比实现的滋味更优美.
我还怕你是一时的冲动,当时允许了我终归又后悔的,我于是更加慎重了,我说:"我刚才是说的笑话.
请别认真吧!
"我那时很抱歉似的,很留心观察你的态度,深怕这拂了你的心意.
不久,彼此的心中所起的波涛终于平息了.
你记取那回的事,你该明了我不是只在肉欲上求满足的,更不会在妓女身上有什么"渐""微"可"杜"可"防"的吧!
虽然我对于你的忠告,应该非常的感谢!
皮克二十七涵瑜:多日没接你的信了,你是不相信我吗你是很忙,或是身体不舒服吗我时时挂念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天天想写信给你又生怕我的信刚付邮时你的信即刻收到了,我又得重行来回答你.
本来多写几封信算不了什么.
但我写信给你实在不是一件极轻便的事.
我每次握管时,好像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但一动笔就写不完,写的时候好像上了战场,拿着长枪和强敌在酣斗.
听不见谁叫我吃饭,听不见谁和我谈话,也不觉夜已深,灯油完了.
我的灵魂里单单只有一个你,此外别无所有.
我的心神凝聚在你身上,萦纡在你左右,不这样便显然觉着我俩隔离得太远,你便会是一个捉摸不到的仙女.
仙女呵,我一提笔就好像你款款的站在我身上,偎傍着细语着,但又分不出是两个人在对话,分不出有两个形体.
那时候,我的心头便油油然起着极强烈的感应,爱的液体就荡漾起来,分泌起来.
我不知这感应是酸是甜或苦.
我一写信给你就这般费劲,所以我说写信给你在我不是一件轻便的事,因此,我逆料那几天可以接读你的信时,我每每欢忭的,预备接待久别重逢的密友一般的等着.
如果出乎我的逆料,我便惶惶然的猜想你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邮差送信来了.
我看完了再写.
)瑜你的信我看完了,看出了我两行的清泪.
这回不幸竟给我猜中了,唉,为什么我这样背时竟一猜就猜中了你是病了呢"咯血",我怕看这样的字,我的伯父,我的三个叔父,我的几个朋友,都是这两个字把他们葬埋了,我现在看你又落到这悲境中,我非常的胆战心惊.
你如何自暴自弃弄到这田步呢你该不是故为危词探我的态度的吧.
我希望这是借此探听我的态度的.
因为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悲哀使你有这样的现象,没有什么排不掉的抑郁要凝成血块由口腔喷出来,即令有,你难道是呆子吗你该忍耐的去应付你的环境啊,你该拿出打不死的程咬金的精神去开辟你的前程啊!
你为什么怯弱无能到这样子啊.
你拿把刀子向脖子上一抹不就爽快的完了吗瑜,你不替你设想,也应替我想想.
我接到这封信真手忙脚乱了.
我很灰心气愤,恨你不替我留点余地.
好,什么都完了,我决计陪着你挫丧自己,毁灭自己,走,大家一道向坟墓走去.
在你病中,我本不应说愤激的话,但我是个急性人,我除非也害起病来我再没有安慰你的途径.
我看你一定也欢喜我咯血的.
不然,你就该努力的养养.
我的愤语,你别看得生气,我的情致缠绵的话,你别看得动情,因为这于病人很不相宜的.
最近我作了一篇小说.
这是第一次创作,一壁作,一壁哭.
我作好了改了又改,我觉得还要得句句是从心坎中流露出来的.
我将她送到报馆去了.
送去后忽然又觉着要不得.
很后悔.
因为我虽觉着好,似乎要个个都说好才行呢.
文字要不得或许不致刊载吧,如果刊载了那才丢脸呢!
我署的是真名姓.
我悔不该署真名姓的.
你的好友皮克二十八涵瑜:我的心上好像钉了一颗钉,时时作痛.
我全因你咯血的缘故.
你好些吗别再害我了,请你给我好好的保养保养吧!
每天送报的来了,我爱抢着去接,头二张给别人,副刊留给自己看.
我只看目录上有我的大名没有,没有,便什么也不值我一看了.
昨天的副刊上我的大名竟巍巍的载着呢,心里打鼓一样,碰,碰的在恭贺我中了头彩一般.
我怕谁看出我这可笑的表情,我就故意不看那张副刊,我想留待大家都看了再安闲而自然的欣赏着.
因为这样才可表示我是并不以为在大报的副刊上发表过一篇小说是怎样的有名誉,虽则同事们也常夸着他的朋友曾在这报上登过文章,学生也羡慕的称道某教员登过一回评论.
后来,他们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迹似的,看了我的大名,就匆忙的报告我,不消说,读完了还结结实实的赞扬了一顿,跟着他们的地位就降低了似的.
留堂的学生们也都爱看副刊的,自然,她们也就用"不可轻视"的眼光向我瞟着.
"低年级的代数教员公然发表文艺作品起来了.
"在谁的心中不都这样骇异吗不但如此,当他们和我谈话时,还发现我桌上有封副刊编辑者托我陆续惠稿的信,他们瞧了,还拍拍我的肩,不过心中的"顶刮刮"和那个大拇指不好意思顶出来就是.
我在他们中间真是有了相当的名誉了.
但我是个幼稚的作者,对于发表了的作品虽然以为满意.
但我没有名誉的观念在心中,我比老作家的态度还老练呢!
"名誉"的定义和界说是怎样我一向不大明了,大概这东西也随各人的观点为转移吧.
譬如一个好木匠,他在木匠界当然有名誉,但在文艺界他便不为人所知道,我们可以说他没有名誉瞧不起他吗一个人的作品,你以为好,我却以为坏,那他的名誉的好坏不是随人去颠倒吗!
因此,我以为一个人他要干什么尽可根据他自己认为正当的意志努力干去,名誉的好坏,大可不计.
为"名誉"而努力的他不一定有真名誉,因为这动机就是不名誉的.
有名誉的人,他是由种种伟大的努力之中自然获得的,他在有名誉的空气中安闲的活着,并不觉着怎样,和鱼不知道自己在水里一般,否则他将为名誉所累.
你说对吗越说越远,再说下去,恐会连自己都莫明其妙起来,连你也没有精神看下去吧!
请了,祝你快乐无疆.
你的好皮克二十九我至爱的瑜:接到你病愈的消息,我如大将得到破灭强敌的捷音一般的愉悦.
我祝贺你永远是胜利者,别教那病魔又将你征服了啊!
久别之后,觉着光是通信还不能使我那软弱的灵魂有所慰安,很想生出一对翅膀来,突然无声息的飞到你身边,使你大大的骇异,惊喜,但这幻想终于是个幻想.
可是现在啊,说不定真会飞到你身边啊.
因为交通大学一位朋友回南,他的乘车免费券里可以多填一个名字,他已经允许我同行,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学校已开学几天啦,我虽依然很忙,但我顾不得那些,临走时请人代理就是.
校中没有什么大变动,只有那未曾结婚的何学监因为肚子大了辞了职,国文教员周先生抛了他的故乡的妻儿和密司姜在暑假中同居了,自然,本学期他们不再到校了.
还有那陈学监的女儿的爱人有人看见他在舍监室和那未来的岳母在操体操,这都是和我同乡的学生由住堂的学生处探听出来对我说的,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黎校长脸上有圈圈,驼背,笨重的身体走路时随着脚步两边旋转的,那副尊容你没忘记吧你常和她接近的那廖某,她是年轻貌美,谁都没想到这两人中间会发生有趣的故事的.
星期六的晚上,学生们有的回家了.
有的出去逛去了,那廖某却在校长房里坐在他的腿上补化学,给一个姓林的闯着了,哈哈,他那件整洁的外套恐会永远的留着折痕吧!
这事本不值一谈,不过他是维持风化的首领,他是整顿校规的校长,他可以独自那未和学生补化学吗但我也很能原谅他们,因为那廖某学膳费着实无法付清啊!
再,我觉着恋爱之国里是无奇不有的.
谁说校长脸麻背驼,但这中间也有女性能体验出他的美的.
谁说周先生胡须多,鼻梁高,密司莫粗鲁,肮脏,但他有他的美,她有她的美,那正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只觉着那奸滑有曹操脸子的,的确不可爱,但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曹操他也有爱人和知友啊!
在本月里这恐是最后的信吧!
不,在动身之前,我还许写几句报告你的.
夜深了,颇有凉意.
月是皎洁的冷静的在天空中旋转着,星儿也稀疏的无精打采的在闪烁,四壁的昆虫不断的唧唧,好像诏示我现在是深秋了.
何处无月呵,何处无鸣虫啊,恐怕到了嘉兴以后的我,不会有这般的怀想吧!
你的好友皮克三十我的瑜啊:这几天我真是发狂了,我假借名义向同乡处借钱,对那些不十分知道我的朋友说我急急于要钱治病,东奔西走,七借八凑,几天之内公然筹集了一笔可观的款子、我将一部分买了些上等鹿胶,高丽参和一些北京有名的出产,我将这些做见你母亲时的礼物.
不然空手空脚的由远道来看她老人家,这像话吗我真是疯狂了,现在我真是疯狂了.
我不知怎样心里会那末急燥,只想马上就飞到你身边,仿佛没有立刻飞到你身边就连吃饭,睡眠,甚至写这封信都觉乏味,都觉无意义似的,其实在你身边又将怎样呢!
假使不认识你又将怎样呢人啦,你怎会使我心灵这般昏迷颠倒啊飞呀,飞呀,穿过那浓云,绕过那叠嶂,飘过那急流,一切山,川,云,雾,廛市中的建筑,盘旋于工厂的轻烟,一切,都在我眼底电闪一般消逝,远远的那丛林的深处一座幽静的瓦屋呈现在我眼前,我在那瓦屋上的空间翱翔,我看见回栏的枯枝旁一个年轻的美女含愁的倚栏遐想,我一上一下的,笔直的,轻轻的落到她旁边,我听见她惊骇之后又欢忭的叫喊道:"谁呀……哎呀,皮克,我的……"我们沉浸在甜蜜的抱吻中……哟,见鬼啦,瑜啊,我要后天晚上才能上火车啊,我现在怎会和你抱吻啊,我在做梦吗哈哈!
你的皮克三十一瑜妹:仅半个月没给你信,我预料你也就会淡然的过去,谁知你的信竟如雪片飞来,怀疑,伤感,谢罪,最后的那封信还流露出自杀的念头,我不料我自己,这般渺小的一具没价值的躯壳,却会有人要为我自杀呀!
难道我真有值得人家为我自杀的原素在吗这恐怕是你的观察错误了吧!
涵瑜,我那创伤的心正在极力图谋保养,恢复,这半个月以来,什么事都不做,什么心事都抛却,每天到陶然亭看野景,到法源寺看和尚参禅,我的心神是多末清静恬适啊!
可是现在啊,接到你这样悲伤的信以后,我以前费尽无穷气力所排去的愁烦苦闷又一齐退回旧垒了啦.
我本想从此不过于爱你以自苦,但那恋爱之火却已燎原了啊,不可收拾了啊,我只好将这残败的躯体葬埋在那中间罢.
我的穷和忙你该知道,这次将校务托人代理,跋涉长途,虽然是为着要见你一面,也是想到你府上看看,使你母亲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东西,而我也藉此知道你家庭的状况,居心不过如是,谁料你们会拒我在数十里之外啊!
虽说到了你们那市镇上便算有碍风化,但只图一晤,难道对于远来的我也绝对不能变通办理吗你要我在嘉兴的客栈里候你,但是直候得三天才见你们来,你知道这三天的日子,我是怎样消磨的啊;无论在白天晚上,我是坐立不安,在旅舍中只是不断的出入,在江岸徘徊,在床上睡倒又爬起来,饭吃不下,书看不进眼,听了那小楼窗外的枯叶的响着,看了那远水中的一叶扁舟,万千的悲感都集在我心上.
瑜啊,我若是失了魂,我便不会觉得旅况的凄其的.
若不是为着跋涉之难,我恐怕等不了三天就会跑上回家的道路的.
孤寂愁苦且不管他,可是旅舍的开支并不算小,箱里的钱包一天一天缩小,人地生疏的我,随便什么都要吃亏上当,怀想着那遥远的归程,你想我是如何的恐惶呀!
在旅馆里要我抢着去付你和母亲,弟弟和我自家四个人的五六天的开销,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打肿脸做胖子的事,但这且不必管他,你母亲弟弟的土话我是一句不懂的,你当着我又只是静默,生怕多和我说几句话便算失了节一般,只将一幅泪眼和忧愁的面容给我看,这是为什么呢昏昏沉沉的五六天一刹那就过去了,为着职务关系,为着旅囊羞涩的缘故,我不能不说要即刻回京的话,而你们竟干干脆脆的先我就走,没有一句安慰我的话,你想我是怎样失望,怎样悲哀啊!
当我送你们上船后,我孤伶伶的,头脑晕晕的不知自家站在河岸是干什么,痴痴的向你们挥帽,对你们道别,看你在舱口露出头来又隐藏了,我恨不能变个水鬼,跟在你们的船底,听听你们是在谈论什么,看你最后的一眼,但是那逝水却一程一程的将你们飘去,终于那船影在我的泪眼中,在水天杳渺中消失了,我才恍然憬悟,眼睛机械的一眨,将盈盈的泪水排了出来,陌生的江岸的秋色射入我眼帘,急行的帆船一叶一叶往西流去,瑜啊,那时候种种的情绪一兜上心来,我才发现我自家是身羁何处,我便跄踉的奔回客寓,付清账目,提着空的皮箱,那只有五六元剩款的皮箱,匆匆搭着上苏州的小艇,我是在小艇中将两手蒙着脸躲在硬床上到苏州的.
在苏州的客寓中揽镜一照,我的眼珠是通红了,我的眼皮是栗子般浮肿了,我的脸色是消瘦惨白了,我便关着房门痛痛快快的呜咽了一阵.
一夜糊糊涂涂的过去,第二天绝早就搭车到常州.
因为常州有我一个失业的穷朋友,我想到了他那儿再说.
可是在常州,因为种种不方便,依然落在旅馆里.
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安安静静的病了一场.
剩余的款为拍电到京筹款用掉了,零星的开支都由常州朋友借来给我的.
挨了不少的日子;我那朋友看见我收到两次由北京寄来的款不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这样下去恐怕是即令能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路费是没指望的,于是,他当尽他的衣服,我也押尽我比较值钱的东西凑足二十七八元就赶紧搭车回京.
这次南行,总计费时一月半,用钱一百八十余元.
回京后满想在学校里跬步不出,努力图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恢复,可是回校一看,我的职务校长已另聘人担任,听说那缘故是因为我抛弃职务去会情人.
至于我请的代理人,校长始终没让他代理一天.
受了新的打击,于是我又病了.
于是我负了重债,而且职位被革,所以我迎来的心情是非常的颓丧疏懒的.
这就是我半个月来没寄信给你的原因,请你曲谅些儿吧!
以上所述的种种本算不了什么牺牲,损失,为着恋爱,这点点磨折是应该受的,但是回顾我未到嘉兴之前,和你把晤之后与乎目前的景况,我终觉着牺牲太大,而更大的牺牲,就是我那有限的泪泉简直干涸了,我受了这种牺牲,受了社会的这种待遇,而你却只是深深的躲藏在旧势力之阴影里没有丝毫的勇气来和我握手,我想迟早终归会被拒在你的爱情的圈子以外的,我写到这里,我的心儿碎了.
尘土飞扬的都门,使我无丝毫留恋的余昧,我看不惯曹操的脸子和神像的面孔,我尤不愿将自家流浪的情形使人们看得称快,我想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人地生疏的上海流浪下去,我要在那儿过着新鲜漂泊的生涯,浏览些陌生的曹操脸子,我是勉强在活着的人,渺小得不为人类所看见,那或许不致再被革再受践踏吧.
涵瑜呀,你愿意我距离你比较近一点儿吗请告我.
此后赐示请寄报子街苏君处.
你可怜的人皮克三十二瑜妹:没有什么能驱逐盘据在我心脑中的烦懑与焦忧的,除了你的信,今天收到的你的信.
不过这又使我痛苦,因为你的信,我又流了一回泪啦.
你说你天天对母亲哭着吵着要到上海去,你母亲竟然答应全家搬到上海去,这不是使我感激涕零的事情吗我们到了上海之后,我虽不敢到你家里去,你总可以偷偷的来会我几回吧,就是彼此通信也可以少耽搁些时光吧!
我觉着痛苦也有趣味,漂流也有趣味,虽然最近一位同乡热心的替我找着了一个小职位,但是我对北京恨透了顶,我已决心到上海流浪去,我现在已买好了到上海的轮船通票.
同行的男女有五六人,目的都是进一个不花钱**速成学校,校址在法界***路,不管那校的情形如何,但我只取它不花钱;到校之后再看情形吧.
我们准在双十节,——曹锟登基的这天晚上起程.
瑜呀,新的生活在等候着我啦,是乐境是悲境我全不打算,我犹如上了另一个战场,在新的战场里是不知敌人的枪弹从哪边打来的.
我不怕敌人放的是什么弹,我即令中了弹,我还得往前进,倒在那儿便那儿是我的归宿.
我现在觉着生趣油然,好像前途的希望在招引我似的.
我毫无牵挂,一身觉着极其轻快,精神也有说不出的充足.
总之,一切在我都变了一个形相,我们的恋爱在这时上也可算是一个时期,或者就将以前的恋爱账一笔勾消,我们从新恋爱起.
换了战场,换了环境,也换了一付精神与观念不可以说是从新恋爱起吗瑜呀,新生活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准备在新的战场中重行握手,都门呵,永诀了.
你的灵魂皮克三十三我最爱的瑜妹:我刚到上海的学校,你的两封信却早在那儿等候着我,你真是太性急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搭轮船吗你的信我看了又看,晚上躲在帐里还不断地看,微寒袭人的残秋的晚上,在清静的寝室中的帐子里,迎着那射进来的半明半暗的电光,由温软的被里伸出头来慢慢的一行一行的玩味着你寄来的两封信,你猜想我是怎样的安适快活啊!
我追想在北京和你追随的情形,黑夜中在中央公园的荷池边的树林中匆忙的吻抱的况味,恐万万不能过此吧.
瑜啊,你说你们准下月动身来沪,我非常的欢喜,我想你最好也进我这一个学校,将所谓"师徒"变成个实际的"同学",我想我们的青春决不像留京时如耗子般的消磨过去的.
学校方面对我们颇优待,除免收学宿费外还有供给伙食的消息,这因为校长在京招我们来是想毕业后好替他做事啊!
至于功课呢,虽还没上课,但没一门合我的意的,好在我并不专为学那些玩意而来的,我不过借这学校为宿舍而已,我还有别的重要的打算.
户外的汽车"哆哆"的声音渐渐的稀少了,"敌打"的时钟悠悠的敲了十一下,瑜呀,我们在梦里再见吧.
你的哥哥皮克三十四涵瑜:已经是初冬了,自从接到你前次的两封信到于今没拜读你的只字,你是在收束家务吗是在检点行装吗或者你的信在邮差手里失掉了吗或者还在途中传递吗我整天的期待着,期待着,但是既不见你的人来也不见你的信到.
因为不知你的行踪怎样,十几天以来写给你的几封信终于不敢付邮,撕的撕了,烧的烧了.
瑜啊,因为得不到你的消息,我的精神又呈现着萎靡颓废的状态,正如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的往下坠落,精神是如此的消沉,而物质方面又渐渐感到困苦,我想翻译点儿童文字去骗几块钱免得将现在正用得着的旧大衣押去,然而照这情形看来,显然是办不到的了.
瑜啊,你没有消息传递给我,也始终不到上海来,往后,我的消息恐只有增你的愁怀,你盼我振作的期待也恐会归于幻梦,我其所以致此之由,你也该任点相当的咎责吧.
在京接洽好的几位允许源源接济我的朋友,也至今一字不曾寄我,家中虽来了几封空头鼓励我的信,徒然使我憧憬着龙钟的父母在穷愁中度着残年的苦楚,白日里的一切纷纭的色相徒然使我达于极点的沉闷,在夜里通宵的展转只觉着冬夜的漫漫,静听着窗外的籁簌的寒风与庭前的萧萧的落叶,那落叶就仿佛是我的生命的象征,瑜啊,什么都消寂了,我如木槁死灰,仅余着一颗微温的心还在勉强的期待着你,欢迎着你啊!
不过,瑜啊,我觉着人生一切都是虚幻,有时候我觉着自己凄切孤伶,但有时候我却能从那"凄切的孤伶"里找出些味道来,因为像我这种贱骨头愈是日子过得太平安适,我愈是没长进,甚至会堕落到不可收拾的.
生是战斗啊,不去战斗,生是没有价值的,我认定这是人生的实际,我觉悟过来我之所以要到人地生疏的上海来的用意,我何必再呶呶的向你呻吟呢去年的今日我是如何的有钱用,有饭吃,有衣穿啊,然而那于我又有什么呢,我那会料到有现在这般困窘呢将来是不是这般困窘下去呢这不都是虚幻吗这种种虚幻不在凄切孤伶的时候能体验出来吗你接到这封信必定心襟坦然的,不然,那就失了我的本意了.
再会.
你的挚友皮克三十五涵瑜:星期日的静如庵寺的校舍中闲坐着的我,脑中正不知道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
看看那些男女教员一对一对的出去,无事忙的朋友们都成群的直往街上跑,听听那校门口哑着嗓音的卖杏仁茶者的叫喊与乎黄包车夫们相骂相打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家分成了多少片段,我几乎又要将那不值钱的眼泪流出一些的,蓦然窗外一位同学向我叫喊:"媙,密司特皮克,有人找.
"我大大的一惊,我到上海已经一月了,整天孤寂的闷坐胡想而外,偶然和人家周旋的都是一些新交,我那会有人找呢我张开口睁着眼的问道:"是怎样的人""女的,好像是学堂里的,嘻嘻,还不快去!
"我失神的慌张的往外奔,我来不及掸掸身上的灰尘,擦一擦破皮鞋就往外奔,我明知道这付模样无论怎样收拾也美不起来,我没有方法,心中就只祈祷着那来我的是你,幸而我的祈祷成了功,不然,我再没有第二条出路.
瑜呀,你怎会忽然来了的呢学校里没有好的会客室供我们畅谈,这饭厅式的客堂一有了女人,就会有许多不相干人不近不远的坐着,看着,旁听.
好像他们知道我是曾经被革的赶出都门的人一般.
终于使你也坐了不久便走了.
我送你出门时痴痴的瞧着那黄包车无情的将你运输去,我是那末的怅惆呀!
校门口除几条懒狗垂头卷尾的躺着而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远处的几枝枯枝僵直的如同耸立在霜花的月色里,更有那急驰的车夫在灰尘中奔走,如烟如梦的俘晃着,我仿如看把戏一般痴呆了,若不是记取你赠我的一大包黄豆还留在客堂里,我不知会在大门口痴立几时呀,痴立几时呀!
你的那黄豆非常的清脆可口,我时时刻刻的咀嚼着,虽然有那末一大包,我还是一粒做三两口吃.
尤其可笑的,我竟不肯分半颗给我那些所谓朋友吃的,尤其可笑的,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粒一粒由枕边掏出来,一嚼一萦思,当萦思极其玄远时,不知不觉那豆儿失了踪了,我也就含笑的入了梦.
等醒了在被里触着它时,又如孩子获了珍宝般的将它塞进口,呵呵,只有孩提时母亲用小豆儿赏赐我,抚慰我,我也这般珍惜的细嚼着聊答慈母的恩惠.
除了慈母之外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啊!
本星期内我们总还有一回笔谈或面谈吧,虽然往后聚谈的日子那末的长.
你的爱人皮克三十六涵瑜:昨天早上刚吃完稀饭,你就来了,手中又挟着一大包,打开一看,是一件米红色的绒绳褂,一双手套,也不说"送给你",也不说别的,只将这大包向我身边一推,还暗中塞进我手里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两张十元的钞票.
涵瑜,这时候的我的情绪不知是怎样的错综,我的心弦不知是怎样的紧张,总之那形容不出的感激与自伤.
那表现不出的哭与笑,简直把我的心神弄成惝怳迷离了.
我只要你能来看看我多谈一刻就感到无穷的幸福的满足,我好意思接受你这隆重的恩典呢从昨天起到现在,我的心念中只是蕴蓄着一种分析不清的意义,难道我那瘦长的身躯,落叶般的脸色,呆直的眼波,无血色的嘴唇能够诱惑爱美的女子,我这懒散颓丧的无价值的灵魂能使人迷恋倾倒吗瑜啊,我深信你这举动里至少带点慈悲的怜悯吧,我需要的是什么啊是物质的慰安吧如果是,我那真是太堕落,你也是不能生活独立的人,那你也就太自苦.
盼你以后别再这样周济我啊!
你说你已经得母亲的允许在一个男女同学的和我这学校性质相同的学校报了名,下星期一就可以上课,我非常的喜悦.
饱食暖衣专在恋爱里打滚,究竟不是生活的正轨,大家努力前进吧.
听说法国花园很好玩,有山有水,你下次来,我们吃过午饭同去一游好吗我想在那花园中,我们攀援着树枝,爬过一级一级的崎岖的石砌,站在那小山的绝顶等候着皓月的东升.
皮克三十七瑜妹:在这群蚩蚩氓氓的同学中过日子,达观的我,终不免于有时候心情被搅扰得极其绦乱的.
这是上星期日早上的事.
"你忘记一件事.
老皮.
"范君慎重其事的走来说.
"什么事啊"我也认真的回问.
"吓,今天是礼拜日,你的爱人马上就会来.
这时候还不剃光胡须吗"范君说着引起旁人的一阵谑笑.
这是每周照例的功课,未已味道索然了,但他们还是努力的津津的嘲笑着,我呢,也从不因此表示过一点厌恶,到了极无聊的时候,不过冷静的微笑着,将一团不高兴轻轻的压下去.
然而他们却定要在这种嘲谑里表现他们的天才,话匣子似的向我盘问,那时我正在吃稀饭,我指着同席的陈君说:"我是素来不齿那些鞠躬尽瘁来取悦于妇女们的,我每星期刮一次脸这算什么他每星期刮三次你们将怎样的批评呢""我没有爱人,随便刮多少次脸也不要紧.
"陈君大不以为然的反辩.
"那末,难道你就不是想修饰得漂漂亮亮去找个爱人吗"我笑着说.
这就使他那面孔板起,凸起的蓝色的脉络织成错综的河流,他终于愤怒的立起来,将手翻转,把那手中还有半碗稀饭的碗砸得粉碎,稀饭与碗片纷纷的向四周飞溅,他骂了一声"混蛋"就红着脸走到窗口立着.
"老陈,你对我砸碗干吗就是我说话太唐突,也不必动气啊!
因为我这句话使你动怒,砸碗,我真是心里不安得很,抱歉得很!
"我断断续续的鼓着勇气说,那眼泪一齐涌到眼眶边,仅仅没有流下来,因为许多的眼光集中在我脸上.
这时,那祸首悄悄的走开,饭厅里充满着不和谐的冷静.
各人也就都把那话匣子收起来,无精打彩的走.
陈君的姣好,和蔼和一切,都素为朋辈称道的,他和我尤其要好.
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过于亲密反而跑出礼貌之外像至亲骨肉之间一样更易发生纠纷吗这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或者他是为着别的愤恼急急忙忙找着了这条出气的路道吧!
从此我们不再交谈;同桌吃饭,或在路上相遇,总是各人低着头连目光都不偷视一下,合定的一份报也只有他一人懒悠悠的翻阅,都像失群之鸟,失了常态,我们之间,俨然竖着一座墙壁如巍巍的喜马拉雅山分离了欧亚.
素爱沉默的我,平常已饱尝着凄切的孤伶的况味,唯一的陈君又对我如此,涵瑜啊,所谓"知己"对我是这样.
世界是如此的奇离,像我这种无力的庸奴,只要宇宙不毁灭,我终有给浓烟硝雾毁灭的一日,我真生活得够了够了.
我只有在夜阑灯灺时躲在清冷的薄絮中向自己的心灵诉述那无边的哀怨.
是的,我是这光明辉灿的宇宙中大杀风景的厌物,早就不应生存于斯世的,我的平心静气的语音,我的谦恭的笑脸,一切,徒然暴露自己的丑恶罢了,我憎恶自己,我想毁灭自己,我简直不愿在人烟稠密中悄悄地占去空间,但愿悄悄的死去.
我于今没有灵魂了,如僵尸一般在黑夜中的孤寂的深林里踌躇,暗淡与阴风笼罩着我,看不见一切,听不见一切.
呵,没有我了,我是渺小得至于看不见的灰尘,当载重的车轮压下时,我挤到那边,当禽兽之巨足践踏着我时,我又逃到这边,终于无可遁逃时,天啦,你赏我一阵微风,把我吹散了吧!
把我吹散了吧!
瑜,这点小事本不打算告你,因为写些这样的话也许是使你讨厌的事,但我不知如何还是说给你听.
为想消灭这一种内心苦闷的缘故,我才想出个游法国花园的方法来,可是一出了花园,在你去后,那种种苦闷又汹涌起来了,瑜啊,我真不想再说什么啦!
悲哀的皮克三十八亲爱的瑜:一切的事要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之下才能下结论,定办法.
你说你的朋友看见我在外面追女人,又看见我常跟女同学女教员到外面去.
不管是不是你设词探听我,我不妨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关于前者,上海滩上男女杂沓,是谁追谁,很难一目了然,暂且不说,至于后者,确有其事.
在无聊极了的时候,她们邀我出去走走,要去就去,要到法国花园就到法国花园,要在校中和我谈谈就谈谈,这不是秘密行为,鬼头鬼脑,算不了什么.
谈得对劲就多说两句,谈得不对劲,就骂她们两声,或者一个人冲走去了,也是常有的事.
横竖我已经有了爱人,足以自傲,在情场中曾经受过一点磨折,在她们中间简直是老气横秋的.
那个姓姜的同我从北京动身时她就被一个性何的爱上了,在船上,他替她打脸水,买水果,运行李,到上海后他朝夕不离的陪着她,请她看电影,吃和菜,他们瞒不过我,虽然曾请过我,我并不曾加入过.
为着她一次不了一次的请我写英文贺年片,曾得罪过她一回,她曾关着门哭了一回,而且兴奋的要进商务印书馆的英文函授学社.
不过因为我后来还是和她谈谈,那进函授学社的计划也就无形取消了.
那个姓林的是经姜几次的介绍才慢慢的谈起话来,虽然她是我的同乡.
混熟了之后,我曾被她请到卧室里坐.
她是小学部的教员,又还教外国女人的国语.
她很怜惜我的景况,但我绝没有向她借过钱,谈过半句与爱情有关的话.
虽然她曾问过我的家世,我的年龄,我有没有结婚,有时请我帮她理绒绳,趁着机会说些牵丝攀藤的隐语,我却是"一刀两断,两刀四断"的将她的热情消灭了.
末后为着她请我教英文,自己却常常缺席,终于给我说了一回,她也痛哭了一回,于是英文也就不学了.
总之无论怎样的美女,她们的矜持,骄傲,在我简直失了效力.
我是不肯低首下心于妇女之前的,何况是她们.
我生平顶恨情书中有"你诚实的仆人"那句话.
一个男人要用逢迎馅媚的手段去博女性的欢心,那便是欺骗引诱,真正的恋爱中能有卑污的"逢迎""谄媚"吗因为你常常对我有无聊的妒嫉,有人向我建议说:"恋爱女人,有时不可不有手段.
"那言外之意仿佛就是先骗骗女人的钱用,再骗到手她的肉体,然后她便死心踏地的爱着那男人,男人即令有些地方不对,她也只能听人家的操纵.
涵瑜,你看我是不是这种谬论的附和者啊.
想你一回想我两年来的种种,你该了解我,你该会少妒嫉我一点的吧星期四的下午,我想来看你,请你在校中候着.
你的皮克三十九我爱的瑜妹:前次我对你说不必耽误正事来写信给我,其实我何尝不盼你的信呢我用这极笨的方法来安慰你落得自己陷在空虚的想念之中,我为自私起见,非常的后悔.
你以为我在校中常有女友相伴,你便在你的男友前故意表示亲热来报复我吗当我来看你的时候如果我的猜想没有错,那你真太不了解我.
不过也许是你对我的爱情在转移,在变换,也许是我在妒嫉你,但是我如何能禁止你有别的爱人,我更如何能占有你呢我并不是现在有了爱人才这般轻便的说,实在,你如果有别的爱人,你尽管热烈的去爱,努力的去寻求以前未有的满足,我决不因为难堪,悲伤,孤寂,消沉而减少对于你的爱,这是我颇能自信的,一个人向时爱上几个人决不是不可能的.
我昨天就在报上看见大约是这样的一段记载:一个女学生爱了一个本校的教员,同时又爱她的表兄,而她的表兄和那教员又是好朋友.
那女的为节省时光与精神起见,写了两封同样的信,但匆忙中却将封套中的信装错了,她的表兄接到信,很以为怪,将这事实告诉那教员,那教员也将情形说出来,大家觉着好笑,但他们并不妒嫉,友谊始终维持着,他对他说:"看将来谁是胜利者.
"我近来又接到一个落魄江南的老友的信,信中夹了三封情书,他要我将这件事做成一篇小说.
言情的小说像我这样粗鲁的人是做不来的,但事情却真有趣.
我那友人从丧妻,失业以后,闲居在本省已经半年了.
他说其所以能在本省闲住半年的,全因为两个在中学读书的族妹爱了他.
那两个女子是嫡亲姊妹,姐姐是已经订婚的,妹妹虽没订婚却另有情人,她们各爱各的,并不妒嫉,在妹妹的信中便有"她——姊姊——近来对你还好吗""请你替我问你的她的好.
"等的语句,而在姊姊的信中便有"那小妮子近来怎么不写信给我啊难道她……"那情形真复杂得很,将来你一看就会知道的.
尤其妹妹的信中"他""你"都赤裸裸的写出,那里面绝无一点虚伪的话,令人想起真正恋爱的神圣.
瑜啊,我的恋爱观是极同情于她们的,倘若你永远的爱我自然非常的感谢,若你还爱他,他,虽则我受了打击,悲哀到万分,但我却不能反对你,阻挠你.
瑜啊,我悔不该到你学校里邀你看电影,但邀你看电影却是一种手段,出自某种动机.
不过我即令不邀你去,我那能禁止自己有那种动机呢我是活的人,自然的人啊!
我为什么不邀你去呢看着那银幕上半裸体的男女在甜蜜的吻抱.
我们在黑暗的角落里为什么不偷偷的轻快的吻抱呢我为什么不用手指刮你的手心,按摩你的乳峰,你的……呢我决不以为这是轻狂的.
你的手心不是湿滑滑的鸣带点战栗吗心房在撞打吗头啊,身啊都紧紧捱着我吗让我怎样吗然而我问你:"到别的地方去玩玩吗"的时候,你却装痴痴呆呆的说:"到什么地方去啊"我说:"到……到……幽静的……"这样的说不出口,你还不明白吗瑜,我不以你是害羞,是桎梏于礼教之中,你是男性的玩弄者也说不定.
这样深的我的心中的缺陷,在费尽精力还得不到一点满足时,我一面感觉着无限的虚空的沉痛,一面又感觉着时起时灭的羞惭,终日头脑昏昏沉沉,处在两种情绪的交战之中,再煎熬下去,我准会生病,准会大病的.
不过我有时又觉着自己不对,当我起了那动机,渐渐的在逗你时,我又在心里划算:唉,可怜的瑜啊,你的朋友在引诱你,在进行毁坏你,你是多末的精致,多末的美丽啊!
你应该珍惜你的童贞,男子是靠不住的,你能知道我准和你相偕到老吗我知道你需要我和你偕老吗我能知道自己靠得住吗如果谁有那"从一而终"的念头,我们对于"一"还是审慎点好.
……我这样一怀想,我又感谢自己并没再按着那欲念去猛进,又觉着我自己还不算怎样的不知耻,不应该无故的羞惭.
总之,我现在的心情非常的迷惑,纷繁,矛盾,我对于你起了那念头,真侮辱了你,真对你不起,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我们恢复原始的我们吗你可怜的皮克四十涵瑜:我总盼你有那末一天能了解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你爱要你送我东西或种种的体贴干什么.
没有人来理我,看我,我顶多是想念人家或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却给我以重大的难堪,无尽期的创痛,我却不十分情愿.
虽然生活太安定太平常没有趣,时时起一点波浪也有意思,但杀头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昨天没料到你会来而竟来了,头发衣服都给雨淋湿了,脸孔板起,一见我就说:"你做得好事噢!
你做得好事噢!
你到底在外头干了些什么花头啊!
"这突如其来的严厉的质问,令我愕然的无从答复起.
你把那封信丢在我前面就冲走了,简直不给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只有哭,我只有将悲哀毁灭我自己.
我是不值得你如此逼迫我的,我应该努力的赶快把自家消灭,免得你再这般的为我劳神.
近来为磨炼自家,束约自家常常话都不爱和人家说,也不和任何人出游,只孤独的坐在书案旁看些英文,译些文字,不顾腰驼背胀,头脑烦纷,晚上成了个不眠症者,然而我却自以为能领略孤寂穷愁中的味道,以为勉强可以对得你住的,谁料到你还以为我太过分的在生活着,我知罪了,我知罪了.
那封词句不十分通达的匿名信,我已仔细的拜读过了.
句句是实话,我是流氓,地痞,瘪三无学识,寒酸,已经骗过女人的,这都是实话.
他要你谨慎,免得上我的当,他这般的关注你,指点你,我是如何的感谢他!
因为他的信,竟使你明白过来,不致上我的当,我更感谢他,而且感谢你!
除了感谢之外,我是没有话可说的.
我要取消这信开头的那句话,我不愿你有了解我的一天,我不需要你的了解.
那有什么用呢我不敢再向你那里要求一点安慰,因为这安慰徒然延续我那讨厌的剩余的生命.
我只盼有人为我唱着葬歌,吟着死曲,或是寂沉沉的将我装进黑的木匣里,四堵木墙把我眼睛挡住,那石膏炭末紧紧的将我耳朵塞住,这时候,我快乐了,满足了,这是真正的新的生活,天啦,这生活该离我不远了吧!
夜深了,催我别太发愤了的朋友们都用鼾声陪伴我,此外便无一点声息.
我恋恋不舍的,从书案慢慢的移到床沿,我将枕头垫在床栏上将头搁上去,将薄被围着全身,把电灯灭,我准备幽幽静静的,缕缕的想他一通宵,灵魂在渺茫的冥暗的黑夜中漂游他一通宵.
夜的漫游者皮克四十一亲爱的涵瑜:好啦,从你接到那封毁谤我的信以后,你竟还接了两封匿名的情书,笔迹和从前那信一样的,现在你还责骂我吗你明白了从前那信的用意了吗我现在不管你对于那匿名的情书的感想是怎样,总之我对于你的内疚总算减轻了一点.
你说下星期日将两封信拿给我看,那可不必,你高兴就把它留着,他写信给你,总算是爱你,你无须愤怒的怨他,大家都爱你,这足见你是十分可爱的,那写信的人我想你该知道是谁,如果绝不知道,那便更有趣.
每天吃了晚饭,既怕冷又找不出爱做的事情作,只好一个躲在被里玄想,玄想的事也是时时刻刻玄想惯了的,无论怎样想也终归是个玄想.
不过那种玄想也许耗费了你一点精神和时光也未可知,我不是你,固然不敢决定是如此,然而女子的心里我不相信绝没有那种玄想的.
既有那种玄想,为什么不求满足呢生活便是冲动,一切的冲动便出发于欲,有欲才是人,要满足他们的欲才是勇敢的人,人类啊,那怕谈得欲的虚伪的人类啊,你们真是卑怯的东西!
你说母亲要回乡去料理家务,你不同回去她能放心吗哈哈!
大风大雪,街上那些筹备过年的人还是那末热闹,我却只在冰冷的薄被上加盖几件零星衣服,那爆竹呵,那恼人的爆竹呵,还没到年关就把我的心炸成粉碎了啊!
孤伶的皮克四十二涵瑜吾爱:想不到我们竟有这末一次.
这恐怕不能不感谢你母亲的回乡吧!
我的灵魂现在是充满了获救的甜蜜的感觉.
最困难而又最柔嫩的事情,总算干过了,玄想已不成其为玄想了,现在我能够微笑着听那喧嚣的腊鼓,欣赏着天空中的开花爆竹了.
我好像征服了倔强的敌人做我的俘虏,我感到不可名言的高贵.
当你刚来时,我就觉得很惊恐很颤栗,我探悉你的母亲已经回去了,你已经住在学校里了,我的心在施摇之中不管一切,决计邀你出去.
那时我的头脑是昏昏沉沉的,等你答应了,已经走出门了,我觉得已出了危险似的,渐渐脑筋清楚起来,精神振作起来,不过有时又觉得自己无耻,觉得人家一注视我们就非常的胆怯,不过无论怎样乱想,那脚总非走不可,脸色虽是很苦闷的样子,然而我却将那事应该怎样办,前前后后的想了一番,已经胸有成竹了.
你呢,只是低着头,红着脸,贼一般的好像要将头躲到我的身后似的挨着我慑缩的走,那时我己完全认识你的心了,我不禁憎恶我自己,哀怜你起来.
假使你在我身边扯我一下,说一声"不",你的话是有力的,我会服从你.
但是,你不那样办,实在的,你也不想反抗我,你也再没有像那天这样热情的了.
你终于跟成我匆匆忙忙的跳进了那家旅馆的后门.
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你开始哭,脸胀得血红的低着头哭.
我简直惊惶失措了,居傲的我在你的膝前跪了半天,你恐怕也不知道吧!
涵瑜啊,你依从了我,我那时也不知道感激,也不觉得我是胜利者,对你应有那种的权利,我只感到你的青春,你的处女美,你的难攻的德操,都给我毁坏了,我只感到我们是已经热烈达于极点的一心一意相爱着了,回想过去,推测将来,我只有和你偎抱在被里伴着你尽情的哭.
你回校之后,身体舒服吗身体没有什么大变动吗将来母亲回上海了,她如果发觉了,你也用不着害羞害怕,如果她逼迫我们,我们索兴同居起来.
至于同居的开支,自然要先筹划每月的收入.
昨天我听说我的一个同乡到了上海,我马上去看他,他是一个公司的经理,在京时,他非常的关注我的,我将苦楚的情形对他说,他极愿替我设法,他说谋个五六十元一月的事很容易.
我想将来倘能如愿以偿,两人同居是不成问题的.
我写到这里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在爱河漂流着的我们,已经备尝风波与辛苦了,可是风波越大却彼此越拥抱得紧.
魔障愈多,我们愈是小心,愈是老练,往后只要彼此遇事谨慎力求谅解,康庄大道,许就在眼前也说不定的.
瑜啊,我现在非常的快乐,我背诵一首词给你听听:我不是轻轻宋玉年,艳艳潘郎面,合上你不是脸泛桃花,眼角情丝挂,好姻缘,()可不是一对神仙下洞天,顾影空相怜,更添上愁肠万转,百样回旋,像这般那能支持到几十年.
只要双心恋,急起直追莫误延,何怕故障堆堆砌眼前,人定胜天,自有一帆风顺水推船.
你的亲爱的哥哥皮克(选自《皮克的情书》,1928年7月,上海现代书局初版,现据上海现代书局1931年5月4版排印)彭家煌小传彭家煌,中国现代著名作家.
1898年4月1日出生在湖南湘阴县清溪乡庙背里(今属汨罗县)一个破落地主家庭.
字蕴生,别字韫松,又名介黄,笔名曾用韦公.
兄弟七人,排行第六.
母亲姓杨,是杨开慧嫡亲姑妈;二嫂又是杨开慧堂妹.
1919年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经三舅杨昌济介绍,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补习学校任职,并拟参加赴法勤工俭学.
不久因杨昌济病逝,彭家煌失去出国学习机会.
曾在北京大学旁听.
1924年进入上海中华书局工作.
1925年初与孙珊馨结婚后,随妻转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先后助编《教育杂志》《儿童世界》等.
其时曾发表过大量童话和儿童故事(总数40篇以上),滑稽多趣,却未结集出版.
1926年2月《晨报副镌》刊发小说《Dismeryer先生》后,开始受人注意.
彭家煌的小说充满真诚和温馨,富有喜剧色彩,含蓄蕴藉,诙谐隽妙.
他同时显露出两副笔墨:既能写具有浓重湖南乡土气息的农村生活,也能用细腻而带有嘲讽的笔法写市民和知识分子.
他写市民和知识分子的一些小说(如《莫校长》《贼》《茶杯里的风波》),其成就不亚于叶绍钧和张天翼;蕴含着比较厚实的社会容量,又不乏微妙多样的人生经验与生活情趣.
他的乡土小说,比二十年代一般乡土作家更为活泼风趣,也更加深刻圆熟.
人物色彩斑斓,栩栩如生;洞庭湖边潮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口语的运用,尤为成功.
《活鬼》《怂恿》《美的戏剧》《陈四爹的牛》,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黎锦明曾在《纪念彭家煌君》一文中,高度评价彭家煌的乡土小说:"彭君有那特出的手腕的创制,较之欧洲各小国有名的风土作家并无逊色.
"彭家煌约于1931年初由潘汉年介绍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加入"左联"后的代表作是小说集《喜讯》.
1931年7月被国民党当局逮捕,投入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监狱,在狱中受到严酷的刑讯.
两个半月后经营救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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