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是那样浑然本色,无爱无嗔,既好静而又好动,没有一点世故气……子恺从顶至踵,浑身都是个艺术家.
他的胸襟,他的言谈笑貌,待人接物,无一不是艺术的,无一不是至爱深情的流露.
——朱光潜《缅怀丰子恺老友》我觉得,著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象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象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
——〔日〕吉川幸次郎《〈缘缘堂随笔〉译者的话》丰子恺传人间情味上篇第一章一这是1914年的9月,节令已至初秋,杭州的空气仍是闷热得出奇,暑意丝毫没有消逝的迹象.
上午8时过后,灼热的阳光就毫不客气地洒在人们的头顶上,叫人透不过气来.
梧桐树上的知了"知知唧唧"地叫个不停,仿佛在向老天爷发泄它们自己的愤懑.
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进楼前的树荫下,整齐地排放着几张教师开会用的长桌.
几位穿着长衫的教师正忙着接待前来报到注册的新学生.
在他们之中,有一位大个头,胖脑袋,蓄着一绺八字胡的先生.
也许因为他胖,更是怕热得要命,顺着额头流下来的汗珠恼得他不时嘀咕:"这天气,热死人了.
""下一个……"他叫夏丐尊,学校的舍监兼国文教员.
"先生,我叫叶天底,上虞来的!
""我叫王聚安,金华人……""你呢""黄宗晖,就住本地……""先生,我叫杨伯豪!
""杨伯豪余姚来的是不"夏丐尊似乎对他印象深刻.
"是的,先生.
""好,你们都分在甲班,这位单先生是你们的班任,过一会儿人齐了,他会领你们去教室.
"夏丐尊一面指着坐在他身旁的单不厂先生,一面不时地打量眼前这些个灵气十足的学生,打心眼里欢喜.
就在这时候,夏丐尊忽然发现站在一群学生后面的一位少年似乎还没有办理注册.
他没有争先恐后地抢着报到,却是老老实实地在后头站着.
他圆圆的脸蛋,宽阔的额头,端正的五官显得英俊灵秀.
尤其是他那看上去充满灵气的眉宇和那对毫不掩饰的大眼睛十分讨人喜欢.
他穿着一条半新半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布裤,下配一双崭新的黑布鞋.
虽然天气很热,他上身的那件白布衫的扣子一颗颗仍扣得整整齐齐.
"这位同学请过来!
"夏丐尊赶紧招呼他.
少年这才慢慢地走上前来,恭敬地向夏先生行了个礼.
"你叫什么""丰仁!
""噢!
你就是丰仁同学!
"坐在一旁的单不厂先生兴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朴朴实实的学生,继续说:"我看过你的报考材料,你同时报考了三所学校,甲种商校还以第一名的成绩录取了你,是吗""是的,先生.
"丰仁不好意思起来,双颊顿时绯红的一片,他开始感到脸上热乎乎的.
"三所学校!
""第一名!
"站在一旁的新同学们一个个惊异地望着丰仁.
"好嘛!
三所学校都录取你,这很好,很好嘛!
"夏丐尊的话,使丰仁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
"那么,丰仁同学,你又为何选中了我们学校呢"夏丐尊象是要有意考考他似的.
"嗯……我看师范学校规模大……在这么大的学校里,一定能够学到好多好多知识!
""哈哈哈哈……""好家伙,丰仁同学,哈哈……"如此天真稚朴的回答,逗得教师们仰头大笑,周围的同学们也哄笑了起来.
这使丰仁刚刚开始平静下来的心情,一下子又不自在起来.
他知道自己方才的回答显得过于肤浅,但他当时选择学校时,毕竟是真这么想的哩.
"先生,我是这么想的!
"丰仁硬着头皮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好!
丰仁同学,你想多学知识,这个动机蛮好!
我们欢迎你!
"夏丐尊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丰仁的肩膀,眯起一双很有味道的细眼,笑着凝视了丰仁一会儿,接着说:"你也是甲班的学生,单先生是你的班任,这些都是你的同学,来,大家认识认识!
"同学们一齐拥了过来,彼此行礼,互相介绍.
欢声、笑声,教师们可亲可爱的言行,使丰仁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沉浸在温馨的氛围里.
二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学校.
在当时,除了湖南的第一师范外,国内还很少有能与之相媲美的同类学校.
它的前身,是两级师范学堂.
沈钧儒、张宗祥、沈尹默、鲁迅、马叙伦等杰出人物都曾在这里任教过.
校长经亨颐又是颇负声望的教育家.
学校里的规章制度很严格.
早晨六时必须起床,上课后,寝室的大门就要上锁,白天谁也不得进入,只有到了晚自习后的九时半,学生方得就寝.
白天,同学们必须在教室里用功.
正规的学习生活开始了.
丰仁在学习上的确非常刻苦.
他对任何课程都很专心.
他的天资不错,所以学习起来也很顺手.
不用说,每次作业的评分,大多能拿到五分.
无论是考查、测验,丰仁的各科成绩皆列前茅.
教师们对成绩优异的学生总是偏爱的,所以丰仁在先生们那里得到的表扬和赞誉颇多,这在他当时来说,心里总不免是乐滋滋的.
初冬的一个下午,天气有些阴冷.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以后,丰仁正独自一人在自习教室里温课.
他把手塞进棉袄的袖子里,低头默诵着单不厂先生在上午国文课上给大家讲授的一篇明代散文.
他读得正专心,连从外面走进来特意看他的单先生也没有注意到.
"丰仁,还在温课""是,先生.
"丰仁连忙站起身来,慌忙从棉袄袖子里抽出来的双手一时不知放在何处.
"快坐下,你喜欢这篇文章吗"单先生招呼丰仁坐下后,自己也移过一张凳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对这篇散文很感兴趣,其情感真挚,文字亦质朴流畅.
""明代的散文,尤其是晚明的小品文,许多都是这样,象袁氏兄弟的小品,扬弃了传统的框套,注重抒发心灵实感,因此读来颇感亲切.
""先生说得极是!
"这时,单先生忽然将话题一转:"丰仁,我刚从省教育会回来.
在那里,我遇上了你家乡石门湾小学的先生吴苍明.
他向我介绍了不少关于你的情况.
""吴先生!
我可想他了,我来杭州投考,还是他送来的呢,他已经回去了吗"从丰仁的话中听得出来,他对吴先生很有些依恋之情.
"吴先生本想来看你的,但他时间很紧,来不了,他特意让我问候你呢!
"单先生搓了搓手背继续说:"听吴先生说,你的国文成绩一向很好,更不简单的是,你早在入学前就在《少年杂志》上发表过作品,是吧!
""先生,我写不好.
"丰仁谦逊地答道.
脸颊两边又微微地发烫.
"这就很不错了嘛!
"单先生略微凑近丰仁:"你国文基础好,几个月的学习证明你又有很大的进步,我很喜欢你.
""先生,我也尊敬您.
你对学生好,从不训人,不象那位上体育课的张先生……""哈哈哈哈……你也别往心里去,体育教师常有急脾气,他的人还不错.
对了,丰仁,我今天来还有两件事.
"丰仁赶紧把头一抬,两眼望着单先生.
"一是想告诉你,我已决定离开这里回家乡去.
那里有位先生邀我去办学,我也想替故乡做点事.
"单先生这突然要走,使丰仁感到很是吃惊,他刚想说什么,可单先生却已抢先一句:"丰仁,别说了,我知道这消息会使你失望.
不过人生总是这样的,经历亦是多种多样的.
这在你以后会渐渐明白.
"丰仁低下头去,知道单先生的走是不能挽回的了.
"第二件事,这也是我考虑许久的了.
因为我喜欢你,为了留个纪念,我很想替你这个单名取一个号,你看好否""取一个号太好了!
"丰仁似乎未加思索就答应了.
因为他也早有取个号或把自己的名字换成双名的念头.
他出生时叫慈玉,这是因为父亲把他视为掌上之玉而取的.
后来他有过正式的名字叫丰润.
上小学时,正是辛亥革命成功不久,家乡盛行选举风.
小学老师曾考虑他将来的应选,怕润字太难写而对选举不利,便将润改为仁.
可丰仁自己对这些名字都不甚满意,如今单先生要替自己取一个号,且又是临别的留念,丰仁哪有不从之理!
师生间的促膝交谈越来越投机.
对单不厂先生来说,他对这位聪明颖悟的学生,显然很有点感情了.
而在丰仁看来,他却觉着在单先生身上,着实体味到了一种已失去很久的父爱.
单不厂先生对丰仁赞同他的提议,感到非常高兴.
只见他略为思考了片刻:"从你的习性上看,象是一个文气的孩子,我想根据你的'仁'字,取为'子恺'好吗""子恺""是的,恺字有和乐之意,又很雅致,你喜欢吗""喜欢,单先生,我看也别叫什么号了,我就叫子恺吧!
"丰仁对单先生的改名,显然极为满意,他又迫不及待地说:"单先生,趁你还没有离开学校,赶快替我到教导处更改一下名字好吗""当然可以,哈哈……"单先生说完,高兴地拍了一下学生的肩膀:"好了,今天你也该放松放松了,食堂也快开晚饭了.
"……三学生食堂设在学校的西北角.
从自修教室门口远远望去,厨房的烟囱还冒着袅袅的炊烟.
时值初冬,饭厅里的热气从不密封的窗缝里钻出来,象是弥漫着只有在清晨才能见着的朦朦白雾.
丰仁从教室里走出来,脑子里仍想着刚才单不厂先生与自己谈的一席话,心里美得很;然一想到先生很快就要离开学校,心头不免又是一阵惆怅.
他走进食堂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入座,一个个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等待着值日同学把菜盘子端上桌来.
"丰仁,你总是最晚来用餐.
小菜数量本来不多,而你每次吃菜又最少,不会是你已在哪里吃过小灶了吧!
"黄宗晖调皮地故意逗他.
"别这样馋嘴馋舌的欺负老实人,当心我揍你!
"每次遇到这种场合,杨伯豪总要出面替丰仁说话.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
"黄宗晖伸伸舌头,朝着杨伯豪作了一个傻头傻脑的怪相.
丰仁淡然一笑,慢悠悠地入坐.
其实真正嘴馋的不是黄宗晖,同桌的一位叫夏福祥的同学才是一个吃菜大王.
别看他长得一副憨厚样,可挟起菜来,比谁都敏捷.
每当五六只菜碗端上桌时,七八个毛头小伙还没反映过来时,夏福祥早已用眼睛以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遍小菜的品种,并在别人准备拿筷子索菜前,已经将菜碗里几块仅有的肉块塞进了嘴里.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每当同学们意识到后,立即当食不让,一只菜碗里往往同时插入了五六双筷子,大有"老虎扑蝴蝶"之势.
当肉块被捡完之后,另外几个菜碗亦随即一抢而空,这以后,大家才心安理得地吃起白饭来.
丰仁在这种场合里,总是羞涩腼腆,他又拙于筷技,有时挟不到菜,只好蘸了一些残汤送白饭下肚.
幸亏他从小受了父亲的影响,不喜肉食,客观上无须加入争肉的进攻战行列之中.
夏福祥挟菜动作灵敏,吃饭亦善狼吞虎咽.
所以他每顿饭总是第一个离席.
临走时,他习惯于对同学们说:"我就吃这些,剩下的让给你们享受了.
"同学们对他早有反感.
这次杨伯豪终于忍不住了:"你这该死的杭州佬,下次再敢抢肉,我可要揍你了!
""哎,同学们,伯豪怎么老是想揍人你不怕我去报告夏先生!
""你去报告吧,夏先生才不会替你这馋猫说话呢!
""对!
我们下次开除他!
"同学们都激动起来.
"算了,算了!
就算是我的那份让给他了,别开除他,否则别桌的同学也要吃清汤了.
"丰仁站起来打圆场.
"丰仁,别迁就他,否则他的恶习不改!
"伯豪还是不肯相让.
夏福祥见情况不妙,只好一溜烟地跑出饭厅去了.
杨伯豪比丰仁大一岁.
别看他平时少言寡语,却有一副冷静的头脑.
他善于帮助别人,又好主持正义.
他与丰仁被分在同一个自修室,入学不久,他俩就成了好朋友.
这回若不是丰仁站出来劝解,或许他还真的要对夏福祥以拳相见了.
寒假就要来临了.
大考以后,学校照例要公布各班级的考试成绩.
张榜那天,校园中心的公布栏前围满了查看成绩的新老学生.
在一年级的成绩栏上,丰子恺的名字列在了第一位.
几个乙班的学生蜷缩着身子一边看一边议论:"听说甲班的丰子恺原先叫丰仁,由于单不厂先生特别喜欢他,特意在离开学校前替他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另一个说:"对了,我听级长说,下星期的全校大会上,经校长还要宣布他为模范生呢!
""丰子恺早在十六岁就写作品啦!
他的四篇短文还发表在《少年杂志》上呢!
据说古文功底厚实,还有伊索寓言的味道!
"杨伯豪轻轻走到丰子恺的眼前:"子恺,祝贺你,得了第一!
"丰子恺笑笑,没有说话.
"子恺,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什么事""现在说不清楚,明天星期日,我们还是上宝石山吧.
"四正值大寒,冷风卷着雪花整整刮了一夜,直至凌晨,它才渐渐平息下来,天明的时候,大地已变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湖边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粗细交错的枝丫上躺着稀疏的白雪.
苏堤上披着白衣的枯柳一条条,一枝枝地俯视着冰冷的湖面.
几只野鸭飞过,不时发出"呀呀"的叫声.
"子恺,你听,这野鸭的叫声多凄惨.
"伯豪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
丰子恺似乎从伯豪的神情与言谈中,觉出一些不祥之兆.
此时他俩正并肩坐在宝石山上一块巨大的岩石边上,这里既可以避风,又能眺望整个湖面与远方青灰色的群山.
"你冷吗"丰子恺轻声地问伯豪.
"有点.
"伯豪边答边朝丰子恺微微一笑,这笑里显然隐伏着某种淡淡的哀愁.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将一直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道了出来.
"子恺兄,我们过几天就要分别了!
""为什么"丰子恺惊异地问.
"是的,我已决定退学.
现在这样的教育制度太禁锢人了.
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丰子恺怎么也没有想到,与自己一直情同手足的挚友,竟会生出退学的念头.
他知道伯豪平日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很特别,往往做出一般同学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自动退学这样重大的决定,在丰子恺看来实在太突然了.
"本来早就想告诉你.
但我看你前一阵子全心全意地准备大考,也就没有对你说.
我是理解你的,也希望你能理解我!
"伯豪说此话时,着实动了感情.
丰子恺凝视着伯豪,看到他那认真恳挚的态度,终于不得不相信这将是真的了.
"你准备去干啥"丰子恺关切地问.
"准备去当小学教师.
我要以我的一套让小学生从小就养成具有创造性的学习习惯,不至于象我们现在这样死读书!
"伯豪说完此话,顺手狠狠地折断了一根身旁的枯树枝,用力地投下山崖.
"我们现在是在死读书"一直把伯豪看成是兄长的丰子恺不解地反问道.
"是的!
子恺,也许你现在还不能觉察到,但慢馒地,你会体味出来.
"伯豪看了看丰子恺那张仍是大惑不解的脸孔继续说:"不过我不希望你跟我学.
别的不说,仅是你母亲就会反对的.
我就不一样了,从小父母双亡,我没有后顾之忧,完全可以随心所欲.
"伯豪慢慢地站起身来,双手朝天伸了一个懒腰:"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游西湖了,但愿能够留下美好的记忆.
"丰子恺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从口中吐出了这样一句话:"那么你是解脱了""解脱嘿!
子恺,这个词用得太妙了!
我是解脱了!
所以我一直不把退学看作耻辱的事.
相反,我倒觉得轻松些.
"两位同学挚友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在宝石山上整整坐了一个上午,直到两个人都饥肠辘辘的时分……新学年开始了,杨伯豪真的不来读书了.
浙一师的校园里不复再有他的踪影,先生们少了一个累赘,同学们少了一个笑柄,学校似乎比以前安静些了.
然而,对丰子恺来说,伯豪的退学,象是在他的耳畔敲击了一声巨响的警钟.
每至夜深人静的时分,他凝望窗外的一弯新月,或是假日他独自郊游,丰子恺都会想起伯豪.
尽管丰子恺仍然象以往一样,战战兢兢地度送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疑虑,对死气沉沉学生生活的厌倦,渐渐在他胸中堆积起来.
一个早春的星期日,黄昏早已来临,寒意依旧甚浓.
丰子恺平生第一次违反校规,没有准时返校.
他独自一人靠在白堤的石椅上,双目微合,一幕幕关于与私淑同学杨伯豪的往事走马灯似地掠过眼前,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有另一个"我"离开躯壳,走进了回忆的画面中——记得刚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时,我颇有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之感.
活动的领域仅限于被指定的座位.
学校实施了一种意在联络同学感情,切磋学问的办法,特意将自修室混合安排,每室二十四个学生,各个年级的学生都有.
然而多数先进山门的老生不是在自修室里大笑、纵谈,吃饼饵,就是用略带讥讽嘲笑的神情议论着枯坐在一旁的我.
整个自修室里,只有伯豪是同班同学.
我们的友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建立的……自修室的楼上,便是我的寝室.
我和伯豪的眠床隔着一堵一尺厚的墙壁分在两个房里.
按照寝室的规定,每晚九点半开放寝室的总大门.
十点钟就熄灯.
第二天六点钟,寝室总长就用警笛把同学们吹出门外,随即锁闭总门.
这样,只有每晚睡前的半小时,才是我与伯豪叙事静谈的时光.
我们常常走到房门外面的长廊中,在月辉星光之下靠在窗檐上谈心.
有时一直谈到熄灯以后.
周围的沉默衬着我们的谈话声,每当这时,伯豪会低声唱着:"众人皆睡,而我们独醒"的自编小调……有一次伯豪问我为何曾一次投考三所学校我说:"因为我胆小呀!
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幸好都考取了,商校还取我第一名呢!
"伯豪听后笑了,笑得那么淡然.
我感到奇怪,后来他才略带轻蔑的神气说:"这何必呢!
你自己应该抱定宗旨!
那么你的来此,也不是诚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师范而来的"我没有回答,可实际上当时我心中唯有母命,要考取学校,全不曾梦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志向.
伯豪的话刺激过我,同时我对他的成熟,十分敬畏……伯豪是一个敢想敢说而又敢干的人.
他对于学校所制定的宿舍规则,常抱不平之念.
他说过:"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一群鸡或鸭.
早晨放出去,夜里关进笼.
"有一次,晚上九点半,许多同学挤在寝室门口等候寝室总长来开门的时候,他高声说道:"放犯人了!
"为了这话,他还挨了学校的训斥……一次我生病,身上发冷,但当时寝室的大门紧闭着.
我连去寝室里取衣服的念头都不敢有过,可伯豪知道后,埋怨我:"为什么不去取衣服,要这般可怜得蜷伏在座位上"我答道:"寝室门总关着!
"他却说:"岂有此理!
这里又不果真是牢狱!
"他就代我去请寝室总长开门,替我取出衣服、棉被,把我送进了调养室去睡上了舒舒服服的一大觉……有一次上课,先生点名叫杨伯豪,可教室里并没有你的踪影.
为此先生怒气冲冲地说:"他又要无故缺课了!
"说毕便狠狠地在点名册子上画了一个大圆圈.
而伯豪当时却躲在自修室里独自翻阅《昭明文选》.
有同学事后对你说:"你何不借生病请假"你却说:"我并不生病,哪里可以说谎……"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我们又在长廊中的窗檐上说话了.
我劝你还是去上课,别在点名册上留下太多的大圆圈.
可你说:"那先生的课,我实在不要上,其实你们也都是怕点名册子上的圈饵和学业分数、操行评定才勉强去上课的,我不会干这种事.
"我说你是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个.
而你却淡然一笑,低头抚摸刚刚借到手的《史记》、《汉书》……我们常一起在星期日去西湖上玩耍.
你的游兴总是很浓,而且办法也特别.
你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点,疲倦了就休息.
"你还说过:"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
"你总爱拉着我去那保俶塔边上的山巅,雷峰塔后面的荒野.
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一面看云,一面嚼面包.
临行前,你拿出两个铜板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再取回.
过了三个星期,我们重游旧地,铜板果然还在原地,只是铜板上略微带上了青色.
我当时何等喜欢赞叹!
你说:"这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地为室庐……"在与你的交游中,我开始慢慢地觉察到自己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一点创见,你那卓拔不群的举止、言语逐渐对我有了吸引力,使我不觉中把你视为兄长来追随你.
然而命运已不肯再延长我们的交游了……丰子恺越想越多.
伯豪这一走,促使他对以往的学习生活作了一番仔细、认真的反省,开始对自己一度抱定宗旨做一个绝对服从的学生的作法产生了怀疑.
他凝望着早已暗淡下来的夜空:一轮清月挂在中天,湖面泛着一片青烟似的薄雾.
远远看去,灰色的山影朦朦胧胧,依稀可辨.
一只晚归的小划子吱吱呀呀地缓缓摇过.
丰子恺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明天带给我的,会是一个阳光灿然的春晨吗"第二章一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
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
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
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周,高峰南北齐.
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
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
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
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
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
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1915年暮春的一个下午,从浙一师二进楼的音乐教室里,传出了这首典雅的三部合唱曲,其中一个唱男高音的,那就是丰子恺.
自杨伯豪离去,二个多月过去了.
对丰子恺来讲,这些日子似乎过得平淡极了.
就在他对自己的人生志向和学校生活进行反复自省之时,有一件事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不小的震动,那就是从这学期起,他们这个年级的音乐、图画课由李叔同先生来教授了.
以往,同学们对音乐、图画课兴趣不大,将它们视为可有可无的课程,即使大家和着风琴哼哼呀呀的大唱一气,或在画板上瞎描一阵,只不过为了消遣而已.
如今李叔同先生教这两门课,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李先生的出现,就象给人们带来了一股温馨的春风,吹开了同学们青春的心扉.
此时,李先生正全神贯注地弹奏着钢琴,讲台下四十多个学生分成三组练习合唱,气氛热烈而融洽.
丰子恺一面唱一面注视着这位新来的先生李叔同,但见他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钢琴上,宽广得似乎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作成威严的表情.
每当李先生弹奏到抒情乐段时,他那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出和爱的表情.
丰子恺看着看着,内心自忖: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形容,大概差不多了吧!
下课时,丰子恺在离教室不远的小花坛前找到一贯喜爱音乐且比他高两级的刘质平.
丰子恺带有几分惊异的神情问他:"质平兄,你以前的音乐课也是李叔同先生教的,你是否感觉到,这位李先生很有魅力不是""那当然,先生是大艺术家!
"刘质平颇有老大哥的气派:"你不知道吗李先生从小喜读诗词,爱好金石书画.
早年曾在上海加入城南文社,所作诗赋名噪一时哩!
"刘质平显然对自己比丰子恺更早了解李叔同而感到自豪,说话时,不断流露出自得的样子.
"你知道吗李先生曾留学日本,还是中国第一个音乐杂志《音乐小杂志》的创办人,同时又是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的发起人之一呢!
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刘质平越说越得意,那胖乎乎的脑袋晃了几晃,似乎还想对丰子恺介绍什么.
本来,丰子恺是抱着虚心的态度来向刘质平请教的,不料发觉他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反倒使丰子恺当仁不让了:"你别以为我一点都不了解李先生!
我早在上小学时,就唱过李先生作的《祖国歌》了!
我们还在老师的带领下,拿着小旗上街游行劝用国货呢!
你不信,我现在还能背诵出歌词:'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
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
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这一来,可把刘质平给弄懵了.
他决未料到,向来不与别人争执的丰子恺,今天居然为了谁先了解李先生而与自己争执起来.
当然,刘质平并不愿意轻易服输,他还想把自己如何如何知道李叔同先生过去怎样与柳亚子先生一起创办"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怎样加入南社,怎样办《太平洋报》副刊等情况再在丰子恺面前吹一吹,以压倒丰子恺的气势.
可惜还未待刘质平开口,上课的铃声响了.
音乐课通常是两节连在一起上的.
这节是理论课,此时,对音乐课散漫惯了的同学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教室.
然而大家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嘈杂打闹之声立即平息,一个个乖乖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原来,李叔同先生早已坐在了讲台前,一块写好上课内容的小黑板醒目地挂在教室的前壁上.
此时,李叔同恭敬地站起身来,向学生们一鞠躬,随即便开始授课了.
在李叔同来上音乐课之始,那些对音乐课一直抱以无所谓态度的学生总也难改开小差的习惯.
那位常在饭厅里争肉吃的夏福祥就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次上课时,李叔同正为同学们讲授乐理,夏福祥只顾低头偷看一册小说,还不时地向地板上吐痰.
这一切李叔同都看在眼里,但当时并未训斥他.
到了下课后,同学们陆续散去,李叔同站在教室门口把夏福祥叫住了.
只见他轻声地带有几分严肃的口气,和蔼地对夏福祥说:"下次上课不要看别的书.
"又说:"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
"说罢,李叔同对夏福祥一鞠躬,送他出了门,自己轻轻地关上了教室的大门.
最不容易让人忘却的是在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李叔同正在作示范演奏时,有一个学生放了一个屁.
这屁没有声响,却是很臭.
钢琴前的李叔同及四周十几位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之中.
此时学生大都掩鼻或发出讨伐放屁者的责难声.
但李叔同只是把眉头一皱,自管自弹琴.
一直到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展.
下课时,李叔同照例向学生们一鞠躬,表示大家可以散去.
同学们还未出门,李叔同又补充道:"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
"同学们都肃立聆听,只见李叔同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
"接着,李叔同又恭敬地朝学生们一鞠躬,表示这回真的可以出去了.
同学们都忍不住笑声.
还未出教室门,人群便已发出吱吱格格的声响,一出大门,大家快步跑到远处,一个个前俯后仰的大笑一顿……李叔同先生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来上课的.
同学们对于他的才识和为人也都感到新奇和可敬.
这种说服、感化和以人格作为背景的教育方式,远远胜过了呵斥,训话.
再调皮的学生也能被他的这种精神感化了.
在日后的音乐课上,再也找不到开小差或不文明的现象.
丰子恺从心底里敬佩李叔同先生,他暗自想,要是伯豪还在,一定也会对李先生的教育心悦诚服,而不再生出退学的念头了吧!
丰子恺渐渐地把兴趣转到了李叔同先生身上,无形中疏远了其它课程,独在音乐、图画两课上注入了大量的精力.
二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正是早自习的时间.
几个用功的同学已静静地在自习教室里温课了.
丰子恺匆匆走进教室,迅速取上了放在桌内的曲谱,又匆匆地离去,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头扎进了细雨之中,快步向琴房走去.
这天轮到丰子恺还琴,这也是丰子恺最害怕的一件事.
他没有吃饱饭,想利用还琴之前的十几分钟去抱一抱佛脚.
当他推开琴房的门时,不禁一怔,但见李叔同先生早已静静地端坐在琴边.
大风琴上的谱表与音栓都已安排妥贴,露出一排雪白的键板,犹如一件怪物,张着阔大的口,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而蹲踞在那里.
丰子恺连忙向李先生鞠了一躬.
"你来了!
"李叔同用右手指着谱表说:"来,来,子恺,弹给我听听.
"丰子恺顺从地走近风琴,不安地坐了下来.
而李叔同并不逼近他,也不正面督视他的手指,只是斜立在离他数步的桌旁.
琴声响了,节奏紊乱的曲调显然说明丰子恺内心十分紧张.
他不敢抬头看先生,只顾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从双眼的余光中,他仿佛窥见李先生的眼睛不时地流露出不满的神气.
"键板按错了一个!
重来……""手指用错了一个!
重来……"丰子恺越弹越急,心头就象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首中速的乐曲,竟弹奏成了一首"跑马曲".
"坏了,今天要砸锅了!
"丰子恺已经意识到今天必定失败.
还不待他细想,只听见李叔同先生用平缓而又严肃的语调低声说:"去吧,下次再还!
"丰子恺只好默默地站起身来,深深地向先生鞠了一躬,随即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琴房.
他知道,这会儿得再回去加上刻苦练习的功夫了.
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不到六点,天就暗了下来.
在从食堂到自习教室的路上,丰子恺仍在为早晨还琴的事懊丧.
他低着头,缓缓地行走,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摸弄黑色制服的第三颗钮扣.
"真是倒了大霉!
第一次还琴就未通过,李先生准要把我看成一个没有音乐细胞的傻瓜了.
"丰子恺这么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占据着他的全个身心.
"子恺、子恺!
"丰子恺正走着、走着,突然有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叫他.
他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刘质平一边喊着,一边朝他奔来.
且说丰子恺在那次与刘质平为了谁先了解李叔同而发生争执以后,他俩反而更加亲近了.
加上刘质平比丰子恺高两级,又有音乐的才气,很受李叔同的赏识,他平时的为人也不错,丰子恺倒也愿意与他交往.
此时,刘质平正叫喊着追赶他,丰子恺也就停住了脚步.
他举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想以此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刘质平气喘嘘嘘地跑到丰子恺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子……子恺……!
你让我找……找得好苦!
""有事吗"丰子恺淡然地问,一只脚顺势踢飞了一块碎石子.
"当然有事!
你猜猜看!
"丰子恺真有点不耐烦了:"谁猜,我没有心事!
""唉,子恺,别这样.
来来来,我们坐下.
"刘质平一把将丰子恺拉到路边的一块青石板上,两人坐了下来.
"究竟啥事体你就说吧!
""好,好,我说.
可我说了,你可要请我去吃花生米哟!
""去,去,去!
老让我请你吃东西.
"丰子恺更耐不住了,正要起身离开,刘质平这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刘质平在下午去接受李叔同的个别辅导——尽管刘质平这一级已不开音乐课,但由于刘质平的音乐成绩十分优异,李叔同希望他继续进修音乐,并拟介绍他留学日本,所以这样的个别辅导已成了惯例.
这天下午的个别辅导课,李叔同照例对刘质平那娴熟的钢琴技巧表示了肯定,但在这同时,李叔同却意外地对他谈起了丰子恺.
李叔同说:"我现在教的班级中有位叫丰子恺的同学,他的学习态度十分认真,这对做事业是头等重要的.
他的图画成绩很不错,你们今后是否可以多交往今天早晨子恺来还琴,尽管没有通过,不过这是由于初次还琴,过分紧张罢了.
我倒很愿意收下他……"刘质平边摆弄着手势边比划地一口气把李先生的话告诉了丰子恺.
丰子恺听了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与他一天的苦恼太不相容了.
"我说质平兄,你这话当真""当然!
骗你小狗!
"刘质平瞪大一双眼睛,一本正经起来,那憨头憨脑的样子,使丰子恺再也没有理由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
"啊!
太好了!
我还以为李先生从此会看不上我了呢!
"丰子恺仿佛从苦海里挣脱了出来,正轻松地躺在松软的沙滩上一样.
整整一天的烦恼、惆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吹得烟消云散.
"你高兴了,那么花生米呢"刘质平还没有忘记那花生米.
"花生米好!
别说花生米,再加上些五香豆腐干也行!
星期天我请客!
"说完,两位少年伙伴飞也似地向自修教室跑去……三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在城南清河坊的一条石板路边上,一家小茶铺里的店掌柜正热情而忙碌地招待来客.
这是一座不大的铺子,板房木凳,是专做下层平民主意的.
这里除了卖茶斟酒外,还专门出售一种有名的地方点心叫酥油饺子.
在紧靠壁板的一张小方桌前,此时正面对面坐着两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年,他们似乎谈得起劲.
他俩正是刘质平与丰子恺.
"子恺,你还算守信用,这酥油饺子又松又脆,看来比花生米好吃多了.
"刘质平边说边大口大口地将一只酥油饺往嘴里塞.
丰子恺却吃得极文气,他用竹筷先把酥油饺断成几块,然后一块一块慢慢地送入口中.
"你若喜欢吃,我这只给你,我吃两只够了.
我还是爱吃豆腐干和花生米.
"他又告诉刘质平:"小时候,父亲常吃豆腐干.
不过我们石门湾的豆腐干可比这里的好吃多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仍买给我吃.
"提起父亲这个词,刘质平不禁伤心起来:"我们真是同病相怜.
我父亲去世更早,可怜的母亲一手把我拉扯大,日子过得好不艰难!
"刘质平说这话时,显然对他俩的身世多少有点伤感.
不过他又看到了他俩另一个共同点,即是双方的母亲都非常盼望儿子能有出息.
想到这里,刘质平放下筷子,若有所悟地说:"子恺,我们必须学有专长才是.
"他看看丰子恺的反映,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倾听着.
于是刘质平把头向丰子恺凑近了一点继续说:"子恺,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以为如何""说吧!
"丰子恺还是一动也不动.
"子恺,我快毕业了,我可不想管那毕业大考,想趁还在李先生身边的有限时间,把一切精力都放到音乐学习上去.
再说李先生欲介绍我去日本,单为这个,我看我也应如此!
"紧接着,刘质平似乎把嗓音放得更低,略带神秘的口吻继续说:"我看你也应该如此,别象我临到毕业才醒悟,你不想当个音乐家吗"刘质平说的,其实正是丰子恺此阶段一直在想的.
只不过丰子恺在绘画上更有热情些.
"好啊!
质平,我也在这么想,不过我更想当画家,当然,在艺术上两者是可以互相影响的.
""太好了,咱俩想到一块了!
"刘质平兴奋地蹦了起来.
这一蹦,引得临桌的茶客们一齐将头朝向他俩来了,丰子恺看了看茶客们好奇的神色,连忙将刘质平按到了座位上.
"不过,我还不知李先生对此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也和其他先生一样,要求我们学好每一门功课呢"丰子恺心里总有点担心.
"这倒也是,不过据我与李先生的交往,先生与其他先生不一样.
你没有注意到吗自从李先生辞去南京的教职专门在咱们学校任教后,学校里的艺术课教学设施大为改观了吗"事实的确如此.
丰子恺注意到最近半年多来,在夏丐尊先生的积极筹备下,学校置备了大小五六十架风琴,还有两架钢琴.
同时还专门划出了两个大教室来供音乐、图画课专用.
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悠扬的琴声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隅;图画教室里也总有不少同学在专心致志地练习绘画.
浙一师宛若成了一所艺术专科学校了.
然而,一贯持重的丰子恺仍不放心自己的选择是否会得到李先生的支持.
他终于还是对刘质平说:"我看我们的设想暂时不必对先生道明,只要我们暗地里努力,在音乐、绘画上做出点成绩,李先生最后准会认可的,说不定啊,他还会永远收我们为徒呢!
"丰子恺说毕,用征询的神色注视着刘质平,等待着他的回答.
刘质平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对!
还是你老兄想得周全.
那么我们就偷偷地干,对谁也别说,特别不能让经校长知道,否则说不准还会处分我们呢!
"一对艺术伙伴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这简朴的小店铺里设计着自己的将来.
谁也说不准,在这一天,在这爿不为人注目的小店铺里究竟会孕育出两个什么样的人物来.
太阳渐渐西斜,店里的客人一个个离去.
他俩面前那两只小碟子里的酥油饺也早已吃得一干二净,就连一点残粒也没留下.
店掌柜见他俩还不想离去,便慢慢地走过来说:"二位小先生,还要点什么"这时,他俩才意识到已在这儿整整坐了一个下午.
于是连忙告别了店掌柜,拍拍屁股又说又笑地出了这难忘的小店铺,径直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四且说丰子恺与刘质平那天在城南清河坊的小店铺里对各自的未来作了一番美妙的设计之后,他俩果真那样去实行了.
与刘质平相比,丰子恺更多的把时间放在了图画课上,其它的课程得过且过.
未过多久,丰子恺便成了浙一师里绘画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了.
图画教室设在学校的西侧.
这是经李叔同先生亲自设计后改建的.
它宽敞明亮,教室内同时可放置二三十个画架,还有一个很大的天窗.
这天下午,一连上了两节图画课.
李叔同教绘画与过去的先生不同,他教图画不用范本,而是让学生们对着石膏模型写生.
这是包括丰子恺在内的所有同学第一次对着实物写生.
丰子恺自童年起就喜爱绘画,曾在父亲的箱子里偷得一册《芥子园画谐》,自鸣得意地为画谱上的人物着色.
他还在小学老师的指使下为班上用格子放大法绘过一帧孔子像而获得"小画家"的美名.
然而,只有在这时,他才在李叔同先生教授的图画课上懂得,那真正的图画训练原来是要对着实物写生的.
第一次练写生,丰子恺自然不通晓其中的窍门.
同学当中也没有一人能用此法作画.
但丰子恺由于有了与童年时代绘图方法的比较,所以对写生的兴趣格外浓厚.
李叔同见学生们一时还不能掌握写生的基本技法,便亲自作了范画挂在黑板上,供同学们参考练习.
这样一来,许多同学都去按范画依样画葫芦了,只有丰子恺等少数几个人硬着头皮按模型写生.
他正画得来劲,不料下课的铃声响了.
丰子恺扫兴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同学们一个个如释重负般地放下铅笔,伸懒腰的伸懒腰,叹长气的叹长气,陆陆续续离开教室.
李叔同巡视了一遍学生们那些画得歪七扭八的习作,正准备收拾教具,突然发现丰子恺还默默地站在画架前.
"先生,能让我留下再画一会儿吗石膏模型,我过一会儿替您送来.
"丰子恺看到李先生已发现了自己,连忙这样恳切地说.
李叔同显得十分欣慰,尽管丰子恺今天的画并不十分理想,但对他这种知难而进的苦学精神却很为赞赏.
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丰子恺的作业,以一种肯定的口气说:"好,你再画吧!
这张画的形不是很准确,比如这一侧应该再画过来点!
不过你的基本方法对头,就这样练下去吧!
"李叔同说完,朝丰子恺微微一笑,那一对细长的凤眼显出慈爱的神情,接着就轻轻地走出了教室.
丰子恺目送先生的身影离去,心头升起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幸福感,先生的那微微一笑,其孕含着的意味,使丰子恺回味无穷.
经过近一年的基础训练,大多数同学的绘画水平大有长进.
热衷于美术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了.
李叔同因势利导,在学校里成立起了一个业余绘画研习组织,取名为"桐阴画会".
所以要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天李叔同领着一批美术爱好者讨论成立研习小组事宜时,是在梧桐树下进行的.
画会的成立,给许多要求进一步提高画技的同学创造了一个互相切磋的良好环境.
由于丰子恺的绘画成绩优异,还被选为负责人之一.
有一次,李叔同在结束素描辅导后对同学们说:"诸位同学,经过一年来的图画课和近期画会的强化练习,诸位已初步掌握了素描写生的基本技能.
从下周起,我们开始学画人物写生.
"李叔同见大家静静地听着,又缓慢地,略带停顿地说:"就是对着真人写生作画,望诸君有个准备……"李叔同似乎还想往下说,但终于就此结束了.
"要画人物了,噢!
子恺,我从小就爱画人像!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画友潘天寿激动地对丰子恺说.
"阿寿,现在画人物可不比过去,你没听李先生说吗我们现在画画,需要科学的方法,尤其是人物形态复杂,不讲究方法,是难以掌握的!
""那当然!
"潘天寿表示同意丰子恺的话.
接着他又好奇地问:"子恺,你知道谁会来这教室坐一个下午供我们画呢""不知道!
李先生总会安排的.
先生从不说无把握的话.
"丰子恺仿佛已经摸透了李叔同的脾性:说过的,一定要办到,决定的,也一定会去实行.
这或许就是李叔同的认真吧!
正是深秋季节,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梧桐树叶落满了校园的大道.
风刮得不算厉害,但空气中的寒意则预示着:冬天快要来了.
这天,画会的同学们要进行第一次人物写生练习了.
大家的心里都没有底,有的同学甚至还担心将如何落笔.
在赴绘画教室的路上,丰子恺的内心也很不安宁,毕竟是第一次,而且是对着真人,作画时会有何种感觉呢他正这样想着,转眼已来到了图画教室眼前.
只见教室的每扇窗子都用蓝色的帘布遮住了.
大家感到奇怪,一个个加快脚步拥进了教室的大门.
"诸位同学,进教室后赶快坐到自己的画架旁去!
"李叔同照例来的最早,此时他站在离一盆正烧着的炭炉不远的地方招呼大家.
这炭炉的旁边有一只木制台阶,台阶的侧前方的几扇气窗没有用帘子挡上,一束阳光正好投射到木台阶上,整个教室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同学们陆续都到了.
李叔同走到丰子恺面前,郑重地说:"子恺,从今天起,凡上人物写生课,都要点一下名.
"丰子恺立即环顾了教室一周:"先生,都到齐了!
""很好,很好!
"李叔同朝前走了两步,以一种十万分认真的神气对同学们说:"诸位一定会为今天教室里的布置而感到惊奇.
当然,这不怪你们.
在我们的国家里,这样来布置绘画教室还刚刚开始哩!
"李叔同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我现在郑重地告诉诸位,为了正规、科学地练习绘画基本功,更准确地掌握人体结构,今天我们在这个教室里进行裸体写生教学!
"①李叔同原以为,在他宣布这一消息后会引起同学们的喧哗.
但是此时整个绘画教室却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与其说同学们对此感到惊奇,倒不如说是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个都惊呆了.
似乎过了很久,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
议论声逐渐由小变大,仿佛刚从梦中惊醒.
李叔同抓住这个机会,从容地向大家解释:"在西洋,即使在东洋,人体写生早已作为绘画训练的不可缺少的重要手段.
我国在这方面已经落后,至今没有提倡.
今天我们的这种尝试——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
所以我刚才特意请子恺君点一下名,结果大家都已到齐,我很高兴!
"李叔同说完,慢慢地走出教室,从隔壁房间领进来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
只见他身披一床薄棉被,面带羞容地走上了木台阶.
同学们此时一个个屏住呼吸,竭力控制自己的心跳.
但见模特望了望李叔同,犹豫地揭开了被褥,顿时一个赤身露体,肌肉发达的身躯裸露在同学们的面前.
阳光正好通过洞开的气窗射在模特儿的身上,仿佛一尊雕塑竖立在教室的中央.
有的同学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有的想笑而又不敢笑.
只有丰子恺和潘天寿,他俩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勇敢地在画纸上横竖打起了轮廓线①我国首次启用男性裸体模特进行绘画教学,是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实行的.
女性裸体模特的启用,是刘海粟在上海美专首次实行.
来,唰、唰、唰,铅笔与纸张的接触声划破了教室中的寂静.
李叔同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极不易被人觉察的微笑……这天的人体写生课,给每一位画会同学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晚上熄灯前的半小时,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似乎想把下午在教室里不敢议论的话题全部倾倒出来.
"我刚见到那模特儿露出光溜溜的身子时,连腿都软了.
"一位同学边说边一头钻进了被褥里.
"这人胆子也真大,竟愿意一丝不挂地让我们画,不可思议!
"王聚安带者佩服的口气说.
"这是为了艺术嘛!
"潘天寿接过王聚安的话,仿佛特意要纠正他的话似的.
"我说子恺,干嘛要画裸体呢李先生说这是西洋画的训练方法之一,可我将来要画的是国画.
要是我也来描一幅裸体人物的国画,这又成何体统"从未开口的汪家祺突然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中西画法不一样,画理则不相违背.
曾学西洋画,再画国画,也有帮助.
如能融汇贯通,更是画艺的一种进步!
"丰子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说:"李先生曾告诉我,学画的练习阶段,无论是中国画,西洋画,在基本原理上应该是相通的,都须经过写形的基本阶段.
西洋画的基本方法,比起中国画来更为方便而科学.
中国画的所谓'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不及西洋画的讲究透视,毫厘可计.
中国画的'石分三面,墨分五彩'也不及西洋画的阴阳、明暗、调子等科学解释.
西洋画很可以补充中国画的不足.
正如一个写文章的人,无论是中国词汇,外国词汇,掌握得多了,写作起来,运用的范围更宽了,艺术天地不是也更广了吗""对嘛!
家祺兄,谁让你画裸体国画啦!
哈哈哈哈……"潘天寿一个反问,弄得汪家祺左右不是,他想申诉,可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词儿.
还是丰子恺出面解了汪家祺的围.
他忙接过潘天寿的话补充说:"绘画到了高级阶段也须经过求形似,再达到不求形似!
又加上艺术总在不断发展,新的事物层出不穷,多吸收些养料来充实自己的艺术生命十分重要.
我们现在有幸跟着李先生这样的大艺术家学习,实在是一个好机会.
""真不愧是李先生的得意门生,子恺把先生的话都领会了!
"王聚安恭维了丰子恺一句,丰子恺好不自在,用被头蒙上脸,把身子翻了回去,管自己睡去了.
此时正好十点整,寝室的灯熄灭了,同学们一个个带着难忘的印象,纷纷进入了梦里……时间也过得真快,转眼,丰子恺在浙一师读完了三个年头.
32吕自从跟李叔同先生学习音乐、绘画后,丰子恺的学习兴趣明显发生了变化.
以往,丰子恺是一位各门功课都优秀的模范生,可现在,他除了坚持认真学习国文、外语课外,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艺术学科上,其它功课得过且过,有些科目在考试时甚至还得过倒数第一名.
诚然,对于一个要在艺术上干一番事业的人来说,这样做未必不可思议.
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丰子恺能如此果断地抉择自己的奋斗方向,是需要勇气的.
这种勇气,首先来自李叔同的艺术魅力,当然也少不了当初杨伯豪对他的影响.
还是老师最理解自己的学生.
丰子恺在艺术上的每一个进步,都引起了李叔同的注意.
一个初夏的晚上,白天被烈日沐浴过的路面还在蒸发着余热,闷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丰子恺整理了一下作业,趁离就寝还有大约一小时的光景,为画会活动的事去向李叔同汇报.
当他汇报完毕正要退出时,李叔同突然叫住了他.
只见李叔同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丰子恺的肩膀,和蔼地对他说:"你的绘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象你这样进步迅速的了.
你以后可以……"李叔同没有再说下去,目的是想看看丰子恺的反映如何聪明的丰子恺明白了老师的意图,而且也正是他长期亟盼的.
"谢谢!
谢谢先生!
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李先生当晚的这几句话,便确定了我的一生.
可惜我不记得年、月、日、时.
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记得而又迷信算命的话,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的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便打定主意,专心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永不变志!
"这是丰子恺于1943年所写《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中的一段话,他把自己从事艺术的启蒙归功于李叔同了!
五自从李叔同收定了丰子恺这位聪颖、勤奋的学生以后,在他的脑子里经常考虑的,就是怎样使丰子恺开阔艺术视野,提高艺术修养.
这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还未结束,李叔同先生照例要到绘画教室转一转.
路上,李叔同想:现在丰子恺虽读过几年英语,但眼下国内却很少见到有关绘画的英文原著,许多西洋画的理论多从日本介绍进来,是否有必要让丰子恺学习日语呢就象当初对现已留学日本的刘质平一样……李叔同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绘画教室的门口.
这时,其他同学都已离去,丰子恺也正收拾画具准备离开.
"子恺,你还没走""先生,这么迟了,您还来"丰子恺原以为李先生今天不会来了呢!
李叔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他走到丰子恺的跟前:"子恺,近来你的绘画又有进步,这得力于你的勤奋!
""全靠先生栽培,否则我可能至今还入不了门呢!
"丰子恺说这话时,态度十分诚恳.
"不、不、不!
你个人的努力还是主要的嘛!
"李叔同说完停顿了一下,顺势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画板上的画和教室前方的静物模型,接着对丰子恺说:"子恺,我觉得你还应该在绘画理论上下点功夫.
""理论上""是的.
"李叔同示意丰子恺坐下,同时他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丰子恺的面前.
"最近日本的画坛非常热闹.
他们很注意兼收并取,从而创造出极有本民族特色的崭新风格.
这种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你今后应该多读一些日本的艺术理论书籍,最好读原文.
我想从现在起,教你学日本语,你看如何""先生以为可以,学生定当遵嘱.
只是这样势必占用您过多的时间.
"丰子恺总是先替别人考虑.
"没关系,没关系.
其实我现在并不太忙.
除了作几首歌曲,很少与外界联系.
我只想尽可能多地教给你一些东西.
"李叔同说到这里,双眼微微一合,沉默了片刻.
这少有的举动,丰子恺颇感奇怪,还没待他细想,李叔同又接着说了:"至于你的日语嘛,我至少能辅导你一年.
一年以后,即使我不在了,我也会妥善安排的.
"李叔同无意之中说出的"我不在了"几个字越加使丰子恺觉着不大对劲,好象其中有着一种别样的滋味.
"怎么,先生要离开""噢!
不不!
没什么,随便说说.
"李叔同这才意识到话说过了头,连忙搪塞了过去.
自从丰子恺在李叔同先生那里吃了"小灶",每周接受两次个别日语辅导之后,师生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感情日益弥笃.
丰子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学艺术的学生,对别的课程更加懈怠起来,甚至开始逃学了.
不出一年,丰子恺的日语水平大有长进,已能够初步用日语对话了.
说也奇怪.
从1917年下半年开始,李叔同似乎对学校里的事情越来越不关心了,他经常跟一位住在宝极观巷的叫马一浮的先生往来,有一次竟也把丰子恺带去与这位马先生相见了.
而李叔同与马一浮之间的谈话,竟是些难以理解的所谓"楞严"、"圆觉"一类的佛教名词.
在这段时间里,李叔同作了一首《送别》歌,这给年轻的丰子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歌中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一经创作,很快就成了一首有名的学堂乐歌,在社会上广泛流传.
然而,它越是为人们传唱,丰子恺越是感到悲凉.
他意识到,此时在李先生的内心,一定隐藏着某种压抑感.
1918年,又是一个春暖花香的季节.
杭州的青山显得分外明丽,这是丰子恺在浙一师的第四个春天.
一个星期天,丰子恺正独自在钢琴室里一面弹奏着李叔同新近创作的《春游》歌,一面陶醉般地和唱着:"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丰子恺弹唱了一遍,默默地坐在钢琴前,不无感慨地想:先生作的歌所以能传诵流布,因为它们都有那样优美的旋律;而先生有深大的心灵,又兼备文才、画才与乐才,在当今中国象先生这样的艺术家能有几人呢丰子恺越想越感奋,不由地抬起双手又弹唱了一遍.
可这回当他唱到最后一句"花外疏钟送夕阳"时,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一想到先生近来的情绪,颇令人有些担心,真不知道他要去干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
丰子恺正想着,夏丐尊先生走了进来.
"子恺,我们现在一起上李先生那里去,他有事找你.
"丰子恺赶紧盖好琴盖,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匆匆地跟着夏先生走出了琴房.
当他跟着夏先生走进李叔同的房间时,只见屋里坐着四位穿日本和服的中年男子.
丰子恺先是一惊,可很快便又发现这熟悉的屋子大大地改变了模样.
以往,李叔同屋内的四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艺术品,有从日本带回的草编工艺,有西洋名画,更多的则是他自己的画作,那张油画裸女则是先生非常得意的.
过去,李先生的写字台上,总放着一张他的日姬照片,可这时这一切不知道到何处去了.
整个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几乎是空空的桌子和一大堆捆扎好了的艺术书籍外,什么也没有.
李叔同见丰子恺进来,仍坐在床上未动一动,只是以一种极其淡然而庄严的口吻说:"是子恺吗请进来吧!
"丰子恺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入屋内,心里有些紧张.
"子恺,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三宅克已先生;这位是河合新藏先生;这位是黑田清辉先生,那位是大野隆德先生.
四位都是我留日时的好友,也都是有名的日本画家.
"丰子恺连忙逐个向四位中年人鞠躬行礼,四位日本画家也恭敬地点头还礼.
"诸位,这就是我刚才向你们介绍的子恺君.
今后几天,由他陪大家去西湖写生,请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
"四位画家不约而同地对丰子恺又鞠了一躬.
这一突如其来的情景,使丰子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李叔同见此,对丰子恺说:"四位都是义者,且在绘画上成就很高.
你已初通日语,我想你陪先生们是最合适的了.
"说完,李叔同打量了一番四位友人的神情,见他们一个个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才继续说:"我已与夏先生说好,让你请三天假.
丐尊兄是不"丰子恺望望夏先生,复先生微笑地点点头.
"是,学生尽力!
"丰子恺说不出内心是高兴,是激动,还是不安.
平生第一次与外国人打交道,当他转过头去想用日语与诸位说几句话时,却紧张得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多关照……多关照!
"四位日本画家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子恺君,好说.
一回生,二回熟嘛,记得这是中国的一句俗语,是不"大野隆德捋了一下八字胡,又哈哈地笑起来.
这一来,丰子恺反觉平静多了,忍不住和着众人一起笑了.
此时李叔同虽也微微作笑,但他始终保持着平静的情绪,端正地坐在座位上.
六春日的阳光格外和煦,照在人们身上暖烘烘的.
西湖四周的树木都换上了绿色的新装,这正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时节.
时间已近黄昏,在玉皇山半山腰的一块小草地上,大野隆德慢慢收起了画架,打了一个呵欠,随即又伸了一个懒腰,对身旁仍专心描画的丰子恺说:"子恺君,饿了吧!
来,尝尝我们日本的小酥饼.
""大野先生,您吃吧!
""嘿!
岂有此理,有福共享嘛!
"丰子恺抬头看了大野一眼,伸手接过几块小酥饼,微笑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谢意.
"真好啊,杭州,美极了!
"大野一手往嘴里塞酥饼,一手叉腰,眺望着黄昏中的西湖景色:"子恺君,看来你很会选择写生地点,很有些艺术眼光哩!
""若果真如此,这得益于当年与同学杨伯豪君常在西湖周围瞎闯乱窜.
我们总爱选择没人到过,或很少到过的地方,无意中发现了不少好景点.
"大野会心地笑了笑,在丰子恺身旁坐了下来.
大野人长得很高,但并不粗犷,行动起来仍很敏捷.
他的最动人之处就是那清癯的脸上的细长鼻子和鼻尖下的黑色八字胡.
"我说子恺君,你在绘画上会很有前途.
象你这样年轻,就能画出这样的水平,这在日本也很少见!
"这时三宅克已也走了过来.
他细细观赏了一番丰子恺的画,然后说:"是啊,看得出来,李君的画风在你的画上得到了绝好的体现.
黑田君!
你看这树干的笔触象不象李君的那幅《晚霞中的森林》""象极了,哈哈……不愧是李君的高足哩!
"黑田清辉的性格比谁都豪放,笑起来喜欢把头仰到天上.
这可把丰子恺弄得不好意思了,他正想说些什么,只见河合新藏跨着大步走到丰子恺的跟前,拍着他的肩膀问:"子恺君,你想到日本去学画吗我们可以替你介绍一流的美术学校!
""到日本去"丰子恺一怔,接着就毫不犹豫地说:"李先生不就是一流的美术教育家吗""当然是!
很可惜,李君不久就要出家了!
"心直口快的黑田接过丰子恺的话,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已失口将李叔同将要出家的秘密透露了出来.
"什么出家黑田先生,您说李先生要出家"丰子恺吃惊地失声一叫.
其他三位不约而同地用责备的目光扫了黑田一眼,似乎在怪他不该如此直截了当的把李叔同出家的事情说出来.
黑田颇不自在,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
还是三宅克已走过来解释:"子恺君,本不想立即把此事告诉你,现在黑田君既已脱口,我们也不瞒你了.
"三宅见丰子恺逐渐冷静下来,便又说:"李君已决定祝发入山,专心研佛.
至于其中原因,你现在尚年轻,待今后总会慢慢理解.
我们开始亦颇不解,但平心想想,这是李君性格的必然发展,也就是说这是他本人生活道路的必经之途.
"只有在此时,丰子恺方才真正领悟到李叔同先生为何近来总是独往独来,难怪他自己不来陪日本客人,原来这里面自有他的道理.
然而,自己毕竟是李先生一手扶持起来的,难道他今后要撇开自己,独自入山念佛去了吗丰子恺越想越不可思议.
四位日本画家纷纷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对他进行劝慰.
丰子恺怎么也没有料到,三天的写生活动,最后竟带着如此深重的疑惑而告终.
夕阳下,杭城三面的群山呈现出青紫色,只有在近处,山间的林木还沐浴着残阳的余辉.
逆光中,五个手携画架,身背画板的黑色人影,渐渐地消失在山林石坡的小道尽头.
七三个月后,李叔同终于决定正式出家了.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李叔同把丰子恺招到了自己的屋内.
丰子恺默默地坐着,准备聆听先生离俗时的最后教诲.
此时,李叔同双腿盘坐在床上,神情庄重而安详.
屋内没有点灯,一根蜡烛的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
"子恺,我要走了.
这一堆书是送给你的,你若有兴趣,可以经常翻翻.
"李叔同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一大堆捆扎好的各种艺术书籍,然后又说:"除了这些书外,我还要忠告你一句.
""先生只管说,学生定当遵嘱.
"丰子恺恭敬地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你在艺术技艺上已大有长进,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最后所要告诉你的,是一个比艺术技巧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颗艺术家必须拥有的艺术心灵!
""艺术心灵""是的,唐朝裴行俭说过:'士先器识而后文艺'.
有艺术的心而没有技术的人,虽然未尝描画吟诗,但其人必有芬芳悱恻之怀,光明磊落之心,而为可敬可爱之人.
若反之,有技术而没有艺术之心,则其人不啻一架无情的机械了.
"李叔同凝视了一会儿窗外闪烁的群星,又慈爱地注视了一会儿丰子恺那宽阔的额头和那双可爱的大眼睛:"要用博爱、深广、同情的心灵去看天地间一切的物类.
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
"丰子恺聆听着先生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一幕幕往事顿时袭上心头.
是这位李先生,在劝用国货的宣传运动时,他身体力行,他脱去洋装,改穿一身布衣,甚至连外国产的宽紧带也不用;是他,一位以人格作背景的教师,处处以人格感化的方式来教育那些尚不通人世,甚至是调皮捣蛋的学生.
丰子恺确信,李先生是一位实行人格感化的大教育家,自有学校以来,未有盛于李先生的了.
想到此,丰子恺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依恋之情,眼眶里已涌满了泪水.
"先生,您放心,学生记住了,你安心地去吧!
""你的日文,我已托给夏先生.
外文这东西,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必须持之以恒.
夏先生还是你的国文教师,在这方面,你也要好好地向他请教!
"丰子恺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1918年7月13日,这是丰子恺终生难忘的日子.
李叔同终于辞别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行前,他劝住了许多要求送行的同事挚友,只是同意让亲近的三位学生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三位送至虎跑定慧寺.
一路上,师生四人相对无言,谁都明白谁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当他们来到寺庙前时,夕阳已照耀在树梢上,正渐渐地下沉.
李叔同这才以和淡的语调说了声:"多谢诸君护送,现在回去吧!
"说完就接过三人手中携着的几件包袱,从容地向寺中走去.
丰子恺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李先生!
"李叔同听见学生的呼唤,开始并未回头,但向前走了几步后,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米,他转过身子,双手合掌,口中庄重地念道,"阿弥陀佛……"李叔同念罢,径直从容地向前走去.
此时,晚钟回响,青山寂静……他从此成了弘一法师.
丰子恺默默望着先生的背影,他知道,今后的人生之路,将要自己去走了……第三章一"玉儿,去年暑假你没有回来,这回放寒假了,你又总是闷闷不乐.
年前,你还要与力民结婚呢!
"丰子恺的母亲钟芸芳正坐在炭炉旁边织毛衣,见儿子接连好几天总是独自发呆,就想问出个究竟.
丰家的祖上,自明末清初以来,一直居住在崇德县的石门湾,并开有一爿名曰"丰同裕染坊"的老店.
丰子恺的父亲叫丰鐄曾是前清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第八十七名举人.
后因肺病,在丰子恺九岁时过早的去世了,享年只有四十二岁.
丰鐄是个读书人,生前并不过问染坊店里的事,在他去世那年,染坊店的生意已大大不如从前.
养育一家人的重担和维持店坊的任务均一齐压在了钟芸芳身上.
好在钟芸芳是个要强的女人,虽严父慈母集于一身,却也能从容不迫地对付了过来.
在丰子恺的眼里,母亲是一位贤明而伟大的女性.
丰子恺此次回乡,就是遵从母命与徐力民小姐完婚的.
这桩婚事,委实有些特别,它虽属传统式的父母媒合,但其间情节,倒也有些曲折.
原来,未婚妻的父亲即是当时县里的督学,名叫徐芮荪,是一位开明人士.
早在丰子恺上小学时,徐芮荪就听说崇德县第一小学堂里的丰仁学业成绩优异,还亲自调来他的文章.
徐芮荪细细检阅丰子恺的作文,但见每篇皆立意不凡,才气十足,加上又是举人丰鐄的儿子,便屡借视察之机,专门来到丰子恺所在的学校来看望丰子恺.
在与丰子恺的谈话中,徐芮荪发现,这位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小伙子,不仅语言典雅,性格内向、腼腆,而且长得还英俊清秀,极具灵气,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有出息的少年.
徐芮荪爱才心切,主动央人到丰家说媒,愿以长女徐力民相许,两家联姻.
至于在钟芸芳那里,这倒成了一桩犯愁的事情.
徐芮荪的好意,她领了,但自从丰子恺九岁上丧父后,家境大不如前,徐芮荪又是县里的世家,相比之下,钟芸芳自感家力单薄,门户不对,深恐日后生出枝节来,所以一直没有答应.
然而徐芮荪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开明人士,仍屡次亲自登门,表示愿出丰厚的嫁妆和陪嫁品,决不使钟氏为难.
钟芸芳终于为徐芮荪的诚意感动,遂在丰子恺赴杭投考之前,定下了这门亲事.
话说丰子恺这年寒假归来,本是为了完婚.
可母亲见儿子总象有心思在身,却不知究竟为了何事.
丰子恺见母亲催问,便也道了出来:"妈,不瞒你说,我常对您说起的那位李先生,已在去年夏天出家了.
"虽说李叔同祝发入山已逾半年,但丰子恺对此总还是耿耿于怀,想从中悟出些道理来,就连结婚这么重大的事情,也考虑得很少了.
"原来是这样,李先生已皈依佛门……"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眼里发出一种深邃的目光,口角上却露出一丝慈爱般的微笑.
"玉儿,这有什么,值得你半年来大惑不解""妈妈,您怎么对此一点也不在乎"丰子恺对母亲的反映显得有些失望.
"不是妈不在乎,而是这种事本身就极其正常.
你爷爷就信佛,他一辈子以居士自称,蛮自得其乐的.
何况李先生做了真和尚"丰子恺发现母亲对此还挺有研究的.
他想,这不妨再让母亲进一步对李先生的出家谈谈看法.
于是,他赶紧给母亲倒了一杯热茶,自己也从前屋拿了一把椅子往母亲身旁一坐,对她说:"你以为象李先生这样一个从翩翩风流公子到一个引进西洋艺术于中土的大艺术家,为何在他艺术成就盛极一时的当头突然皈依佛门了呢"母亲瞥了儿子一眼,清癯的脸上显出一种慈祥的神情.
她并不太有把握地对儿子说:"我对李先生并不太了解.
但我总以为人生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三个阶段""是的.
打个比方说……"母亲又打起毛线来:"第一阶段是物质生活,第二阶段是精神生活,第三阶段是灵魂生活.
倘若一个人在前两个阶段中是踏踏实实,稳步渐进并都得到了成功的话,那么第三个阶段就往往会向他招手.
"此时,母亲用毛线针挑了一下头发,又看看儿子的反应,见丰子恺仍专心地倾听着,便又说:"当然,并不是每个人在经历了前两个阶段后都会走向第三个阶段,只有脚力大者才能进入.
""那么您认为李先生出家是当然的啰"丰子恺似有所悟.
"对!
所以我看你大可不必为先生的出家而悲伤.
相反,你应庆幸他的解脱.
""啊,妈!
您可真有两下,从哪来的这般见解"丰子恺虽觉得母亲的话并不能完全自圆其说,但说什么也算得上是通达情理的新见解.
"这没啥,人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会蹦出许多怪念头,这也算是尝够了人生的滋味.
"钟芸芳的一番话,使儿子长期的疑虑涣然冰释.
只见丰子恺猛然站起来,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毛线:"妈,我们到屋外晒晒太阳去,别老坐在这阴冷的老屋里.
"说完,母子俩都会心地笑了.
二1919年夏历2月12日,这是丰子恺与徐力民结婚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徐力民便在左邻右舍的众目睽睽之下头披着一块红绸巾上了花轿.
按照丰徐两家的事前约定,结婚仪式尽量从简.
在原订的程式中,并没新娘坐花轿这一项,可不坐花轿,又想不出用何物将新娘送至洞房.
于是也就照例了.
送亲的路上,围观的人们听说轿中坐着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县督学徐芮荪的大小姐,便纷纷拥着这一路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
且说此时丰家也正忙得不亦乐乎.
钟芸芳正前屋后屋来回巡视迎亲的各项准备事项;丰子恺的姐姐梦忍也一遍又一遍地替弟弟收拾洞房,生怕有哪里不合徐家之意.
丰子恺却不以为然,只见他除了换上了一件全新的棉衣外,其它什么也没打扮,反而还不时地对家人说:"我看别忙了,不就是结婚吗"钟芸芳听后责怪着说:"看你,人家盛情地把大小姐送上门来,总得好好接待,结婚大事,你以为是闹着玩的"母亲说完,便拉着儿子到大门口去了.
说也巧,此时送亲的大队已经穿过了前巷,到达梅纱弄前的石桥了.
钟芸芳踮起小脚一看,了不得,芮荪兄怎么送来这么多的嫁妆,前后足足七八车呢!
她急忙把丰子恺叫到身旁:"快,快,准备迎亲!
""妈,我可没什么讲究呵!
"钟芸芳见儿子还是如此毫不在乎,正想说他几句.
可事到此时,也没有功夫细说了:"好,好,不讲究,只要亲热就行!
""这倒不难做到.
"丰子恺瞥眼朝母亲一笑.
说话间,力民的花轿和送嫁的车队已来到了丰家的门前.
钟芸芳一见到徐芮荪,便亲切地上前互相道喜.
本来,迎新娘进门,其间过程还有不少讲究,可好在两家皆开明,并不在乎诸多的程式.
丰子恺见花轿到了,内心却也激动起乘,"这力民长得啥样子呢"丰子恺正这么想着,徐芮荪已把女儿扶下了轿子.
钟芸芳朝儿子使了一个眼色,丰子恺这才走上前去小心谨慎地拉住了力民的手.
这算是丰子恺第一次触到力民的肉体,不免有些害羞.
可力民此时正蒙着脸,反而把丰子恺的手捏得很紧,虽是隆冬,但他俩的手心不久就潮乎乎的了.
经过一阵热闹之后,丰子恺总算熬过那些尽管是从简了的仪式.
他心里憋得慌,只想快点瞧瞧这新娘子长得啥模样.
这会儿是时候了.
他把仍蒙着红头巾的力民从椅子上扶起,拉着她从堂屋步入了贴有用大红闪金纸剪成喜字的洞房.
来到门前,丰子恺让过身子,与力民一起走了进去.
此时钟芸芳赶紧跑了过来,又叮嘱了儿子一句:"好好相处哩!
"说完便替儿子关上了房门.
力民长得中等个头,今天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绸棉袄,厚厚的棉裤使她那副苗条的身材没有能够显现出来.
丰子恺让力民坐下,自己轻轻地揭开了她头上的红绸巾,羞得力民把头直往下沉.
她的眼睛很大,但并不妩媚,一副深沉而含蓄的神态.
此时她正低着头,眼睛上盖着微翘的睫毛,显得静幽幽的.
一只挺直的鼻子下配了略为上翻的嘴唇.
丰子恺心里想,从审美的角度看,这力民属心秀型的,外表么,虽不算漂亮,但还讨人喜欢.
要说缺点,可能就是这上翻的嘴唇了.
丰子恺正端详着力民,力民也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瞧了丈夫一眼.
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涩,她的脸颊红朴朴的.
见丰子恺正看着自己,立即又低下头去.
她那样温柔,有着象清水一般的性情……丰子恺心想.
三办完了婚事,丰子恺不久就又回到了杭州.
这个学期也真够热闹的,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席卷全国.
浙一师也不例外,许多新思想,新思潮在学校内外都颇有影响.
尤其是夏丐尊先生,竭力主张学生们要戒空话务实事.
包括丰子恺在内的一些亲近夏先生的同学正合计着毕业后怎样施展才华,为国为民切切实实的做几件有益的大事.
日子好象过得飞快.
转眼间,丰子恺他们这届学生就要毕业了.
根据学校的日程,明天就要举行毕业典礼了.
这天晚上,同学们大都跑到学校礼堂去参加告别晚会.
丰子恺并没有去参加,只见他穿着一件白汗衫,正扒在床沿上给力民写信:力民:六月廿日信悉.
正是临近结业大考,毕业班事情又多,迟至今日才复.
这几天学校破例,允许毕业班寝室终日大门洞开.
给你写信之时,同学们都去开晚会了.
唯我独在,也好安静给你回信.
关于毕业后之去向,我本意继续升学,唯念家里拮据,故决定放弃此念.
昨日梦非兄来谈,合计在上海创办专科师范.
质平也参加,他自两年前辍学,由弘一大师资助去了日本,半年前归来.
教书虽贫寒,然方能养家糊口.
再说所办学校,属艺术专科,三人均有用武之处.
此若实现,初秋即可接你赴沪团聚……"再写一句'我很想你!
'哈哈……"吴梦非突然在丰子恺身后大笑起来.
"好一个梦非,偷看私信,该当何罪!
"丰子恺发现吴梦非早已偷着进来躲在背后看他写信,真是又好笑,又可气.
"别当真,我不过是提醒你别忘了写上这一句嘛!
""去,去!
写写何用,这要看你内心怎样.
我就是不写!
""这就是说你内心非常想她啰!
哈哈哈哈……""好了,别说这个了,你从哪来质平兄有消息来吗"丰子恺收起信纸,关切地问.
吴梦非此时往丰子恺的床上一坐,小声地说:"我刚从质平兄那里来.
他去了上海一趟,情况很好.
那里的教育厅认为专科师范值得办,注册是没问题的.
不过,子恺,你要是到时候成了一个刘海粟第二,也闹起'模特儿事件'那他们就饶不了你啰,哈哈……"吴梦非就爱笑,丰子恺对这所谓的"模特儿事件"颇不以为然.
他只关心学校能否办起来.
听了吴梦非的话,他放心多了,一边用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一边说:"这就好,免得我们白忙一气.
"他看了看吴梦非的表情,继续说:"那么,梦非兄,看来我们是继刘海粟之后,在上海创办的第二所有影响的艺术专科学校了""当然,不过我们还有音乐、手工艺专科.
""这是必需的,因为我们培养的是艺术教师呀!
应该多才多艺.
"丰子恺与吴梦非正谈得起劲,这时从礼堂那边传来了阵阵鼓乐声,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同学们的欢笑.
他俩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凭栏向礼堂方向望去.
"晚会开始了,我们去看看吧!
"对吴梦非的这一提议,丰子恺开始犹豫了一下.
"唉呀,回来再写信不迟!
"吴梦非象是摸到了丰子恺根底.
"那时寝室人就多了……""你看你,'老夫老妻'了,还怕难为情""去你的,好吧,走就走!
"丰子恺说罢,终于跟着吴梦非向着礼堂方向小跑而去.
四经过积极的筹备,学校终于在1919年秋办起来了.
校名定为"上海专科师范学校".
1920年元旦后,校牌即挂在了上海小西门黄家阙路的一所旧房子的门上.
梦非担任了校长,丰子恺任教务主任.
丰子恺与吴梦非、刘质平三人分别任教美术、手工艺和音乐课.
他们配合密切,相处十分融洽.
丰子恺也果然把力民从家乡接了过来,他俩就住在校内的简易宿舍里.
虽说生活较清寒,但日子过得挺美满.
初春的一天,丰子恺上课回来,一进门就对力民说:"力民,你可以去城东女学读书了,我也兼任那里的课.
""城东女学"力民放下手头的针线,此时她正准备着给未来的小宝宝置备小衣物呢.
"对,城东女学就在南市花衣街.
你看,这是校长杨白民先生的信.
"丰子恺说完,将信递给了力民.
力民接过信,一口气往下念:"子恺兄,蒙弘一大师介绍,欣悉你在美术上很有造诣.
鄙校目下正缺美术教员,你是否可以在贵校任课同时,兼任鄙校美术课呢尊妻力民亦可来校就读进修,不知可否盼速回玉"……"杨白民先生是李先生的好朋友,我看完全可以同意.
""子恺,此事好是好,只是你身兼两职,身体能吃得消吗"力民关切地征询丈夫的意见,仿佛在劝他三思而行.
"可以,这有什么不行的,我这就给杨先生回信.
"丰子恺似乎蛮有把握.
力民没有吱声,犹豫地将笔墨递了过来,她总是百事都依着子恺.
关于力民学习进修的事,丰子恺早有考虑.
他总觉得,力民过去在乡间小学里的成绩不错,应该继续学习提高.
只是过去自己还无暇顾及,心里总是惦记着.
此次城东女学校长盛情相邀,委实是一个好机会,哪怕只读一年半载也行哩.
他毫不犹豫的决定了,他对力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去吧,正好你也可以看看我怎样教书,预测一下我这号人是否适合当教师,不是吗"力民莞尔一笑,走开了.
一天下午,力民从女校下学归来,一进房门,见丰子恺正忙着准备第二天上课的讲义.
她轻轻地走到子恺身后,用一只温柔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子恺,你今天上午在女校的第一次课的感觉怎么样""还好,只是看见课堂上这些年纪与我相仿的年轻女子,心里挺不是滋味.
"丰子恺说话从不掩饰,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真朴的可笑.
此刻他的这句话,使得力民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丰子恺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何可笑之处,仰着脸直望着力民.
"我笑今天同学们下课时议论你,她们说怎么这位新来的美术教师几乎是红着脸讲完了一堂课.
""这些女子,她们课后总议论教师吗"丰子恺越说越认真.
"谁说总议论哪有象你这样红着脸上课的"力民在子恺身边坐下,憋不住想要笑出声来.
"不瞒你说,我在专科师范给男生上课也是如此.
上台讲课总不是滋味,看来我得改变授课方式,采取对话式教学.
同学边作画,边提问,我来回辅导,这样或许自然些.
"力民看了看子恺那股认真劲,也颇赞同他的想法:"这倒可以试一试.
"其实力民在城东大学并没有进修多久,由于当时她已有了身孕,春末就辍学回乡待产了.
两三个月后,她产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儿.
丰子恺的岳父替外孙女取名为"陈宝",说是根据《史记》而来,希望小宝贝今后能成为一个漂亮的神女.
五子恺又一个人留在上海了.
对于授课,他的确做到了尽心竭力.
他做事的认真程度被梦非、质平他们传为美谈.
这不,此刻质平正在梦非的房间与之谈论着子恺的一些趣事.
"子恺怎么没来"梦非记得子恺昨日说过要与质平一起来聚聚的.
"谁知道他又跑到哪里去了,说不准又去买他的宝贝了!
""子恺教授绘画也真够热心的,单是为了那些写生静物标本,他不知跑了多少次了.
"梦非对子恺的工作热忱十分敬佩.
提到买静物写生标本,刘质平想起一件事来:"跑了多少次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本来这些东西是让厨房师傅阿利代买的.
可那阿利总也转不过弯子来,每次买回来的蔬菜标本总不合子恺的心意.
那回子恺让他买几棵苍老、瘦长而色泽优美的白菜来,可那阿利硬是买了一捆肥胖而外叶枯黄的黄芽菜,还说这菜再肥嫩没有了.
弄得子恺哭笑不得,终于决定自己去买了……""哈哈哈哈……质平,你说的这件事还不够可笑,我知道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吴梦非说着品了一口香茶,继续说:"那次子恺为了作静物写生,特地去陶瓷店买瓶子.
店伙计见他选来选去,还以为他对瓷瓶的质量不满意,于是就主动拿出一只金碧辉煌的细瓷花瓶,笑着对子恺说:这只花瓶是最精致,最好看的了.
""子恺买了么"刘质平笑嘻嘻地问.
"没有!
子恺觉得它造型拙劣,花彩落俗,还是谢绝了.
结果子恺后来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瓷质粗糙,满是灰尘,但线条轮廓却自然美观的瓶子,便决定要买.
你猜店伙计怎么说"还未等质平说话,吴梦非紧接着说:"这下可弄傻了店伙计,他告诉子恺那是只江北的瓶子,还是漏的,买回去没用!
可这子恺偏说:'漏的不要紧,我就买这只.
'说完付了款子就走.
弄得几个店伙计捧腹大笑,认为子恺准是个神经病人!
哈哈哈哈……"……子恺授课尽管认真,可他的知识毕竟有限.
那些初通作画的学生们已开始向子恺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了.
起初,不管学生们问起什么,丰子恺总能够用一般性的理论知识对付过去.
可好刨根究底的学生们逐步触及了一些绘画的根本问题.
一次上美术课,一个学生带着一种疑惑的神情问:"先生,您上次说:绘画以忠实摹写自然为第一要义,还说中国画的不忠于写实为其最大的缺点;您说自然中有无穷的美,唯能忠实于自然摹写者,方能发见其美.
要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去拍照呢"丰子恺一听,愣了一下.
他明知这位同学提问题的角度有偏颇,而李叔同先生当初在教自己西洋画时,对这个问题也曾有过辩证的观点.
可这时轮到丰子恺自己要在课堂上当众把问题解答清楚,实在缺乏更深的理论修养.
丰子恺先是吱吱唔唔东拉西扯了一阵,后来想想如此搪塞学生也实在惭愧,最后终于挺起勇气对这位学生说:"这个问题我一时难以阐述清楚,请允许我下次解答可好"学生是被暂时应付过去了,可自从这件事后,丰子恺一肚子说不出的懊丧.
他开始感到如此来做一位教师是十分愧心的.
一天上静物写生课,丰子恺将无意中买来的几只青皮桔子拿来做学生习画的标本.
丰子恺简单地交代了一阵后,学生们便一笔一划的用心描画起来.
多少天来,丰子恺的心情一直烦躁不安,就连此时上课,他还想着那天面对学生的提问,自己却无言以对的场面.
他强忍着内心的痛苦慢慢踱到了教室的最后排,面对着讲台边上放置着的那几个青皮桔子,顿时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终于真正觉着,自己现在不正象这几只半生半熟的青皮桔子吗现在我带着青皮买来,又带着青皮卖出,给学生作写生的标本了……丰子恺对自己的一知半解和闭门造车式的教学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下课以后,他跑到书店买回了几本日本的美术杂志,从中了解到的最新世界绘画动态,使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所谓"忠实摹写"的理论,再也不能用来解释现代的绘画.
这天晚上,丰子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索性用枕头把身子垫得高高的,静静凝望着初冬夜空中的稀疏寒星.
他想起了当年日本画家河合新藏对他提示过的一句话:"你想到日本去学画吗"本来,他对于这样的问题,很少加以考虑,而眼前,在他艺术上感到困顿之时,却也萌动了这样的念头.
近几日来,刘质平也常对他讲起日本艺术界的盛况,于是丰子恺动心了.
他想着想着,一个翻身从床上跃下,迅速穿起棉衣,不停的在屋内转来转去.
看得出来,此时他的心里颇为激动.
当丰子恺走到一只用藤编织成的小茶几时,本能的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美丽牌香烟.
这香烟,原是丰子恺为招待客人而备的,自己从来不抽,而此时,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抽上了平生以来第一根烟.
他吸了一口,凶辣的烟气直往鼻腔里钻,一连呛了好几下.
他想把香烟扔掉,可又舍不得,终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口气抽完了大半根.
"我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到日本去"丰子恺这样想着,他决定当夜就给母亲和力民写信,并决定周末转程去杭州征求弘一法师的意见.
六丰子恺果真决定去日本了.
他到杭州去见了弘一法师,得到了支持;他与梦非、质平等商量,又得到了鼓励.
唯独现在还未收到母亲与力民的回信.
他知道,母亲与力民是会理解并同意的.
但说实话,出国资金问题他的心里仍然没有底.
一年多来的做教师所得的收入,赡养家庭还嫌紧张,又何况当时已有了一个孩子.
他想,东渡日本既然已是十分必要,哪怕借钱,我也得去哩!
丰子恺在给母亲和力民的信中已透露了此意,可为什么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还不见回信呢这天,丰子恺又躲在屋里抽闷烟了.
香烟这东西也真奇怪,吸入口中明知胸闷口辣,可怎么就老想着它呢他正一口接一口吸着,整个屋内烟雾缭绕.
突然门外地板一阵吱吱的振动,一个人的脚步声便从走道的那端一直向这里传过来,还未到门口,就听见有人招呼:"丰先生,这里有您一封信,石门来的.
"这是校工阿潮的声音.
"石门来的"丰子恺一阵激动,赶忙扔掉烟头,跑去开门.
他接过来信,连忙道谢,还在门口,就把信封给拆了.
这确实是家里的回信,前面是每亲写的,后面一小段则是力民的补充.
丰子恺靠在门框上,一字一句地念道:玉儿:来信早已收悉.
你要赴东洋求学,家人皆觉意外.
吾家世代虽多学人,然出洋还未有过.
尽管放心不下,妈还是同意,力民亦然.
尤其你岳父,思想颇开通,准备约个会,定期给你汇钱.
所以久未回信,是因家人忙于为你集资.
印池姐夫借你四百元,满姐卖去饰物相助.
我亦卖出一宅租屋.
所得资金虽不多,尚能暂充路费和短期食宿费用.
盼行前返乡一趟,可再详谈.
母亲下面是力民的短笺:阿宝甚好,胖得可爱,善笑,盼回家看看.
力民丰子恺一口气念完信,感动得不知怎样才好.
他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直到阵阵西北风吹来,他才慢慢地把房门关上.
他从未想到,自己这一时之念竟会得到众多师友、亲人的一致支持.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若不成学,决不回江东.
话说丰子恺教完了本学期的课程后,还未放寒假就提前返回了故乡.
他先是与家人们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年,随后又给弘一法师介绍的几位日本画家写去了几封信函.
这之前,他已托吴梦非在上海预订了船票.
离乡的前几天,他还整整一天守候在阿宝的摇床前.
终于,东渡的日期临近了.
他告别了母亲、姐姐和力民,并又专程赴杭州看望了弘一法师.
1921年早春,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丰子恺搭上了山城丸号客轮去了日本……第四章一整整两天两夜的航行,紧接着又换上了火车,丰子恺已经疲惫得快支撑不住了.
他的目的地是东京,在那颠簸不定的夜车上,丰子恺昏昏入睡了.
又是一个潮湿而略带寒意的凌晨,刚有点蒙蒙亮的天空上稀疏的散布着几颗星星,车窗外面的田地呈现着蓝灰色.
列车渐渐地放慢了行速.
一个老年人用胳臂肘子轻轻碰了蜷缩着身体熟睡的丰子恺:"喂,小伙子,东京快到了!
"老年人一连叫了几声,丰子恺才懵懵懂懂地醒来.
"这就是东京"丰子恺急忙转过身来,他头朝着车窗外面.
露水把车窗打得湿漉漉的,他用手心在窗上擦了擦,把脸紧紧地贴在冰冷的车窗的玻璃上.
他向往的东京,此时还是朦朦胧胧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晰.
"这是郊区,到站还有半个钟头.
"丰子恺对老人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谢意.
但从此时起,他的头就没有离开过车窗的玻璃.
天越来越亮了.
时值早春,樱花还没有满园满坡的盛开,但在隅田川那约一公里长的樱树中,却仍有不少一簇簇的粉白色的小花苞在那里争妍了.
刚接近东京,丰子恺就领略了这清雅、素洁的异国宠物.
列车到了东京站,天已大亮.
站台上顿时热闹起来.
下车的旅客们一个个拿出了自己独有的携物本领,驮的、背的、扛的、拎的,更有一些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发出各自的怨声.
"这该死的长虫,爬得也太慢了!
""可不!
象蜗牛似的!
"丰子恺好不容易挤出了出口处,他眺望了一下这站前的一派陌生景象,心想:"我该怎么先去找大野他们呢"丰子恺正犹疑着,突然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他长得胖墩墩的,是个中年人,身穿一套黑色西装,他不留小胡子,但鬓角却留得挺长,此时正东张西望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这不是河合君么"丰子恺想叫出声来,可又怕认错人了.
他正准备上前辨个清楚,此时中年人也回过头来看到了丰子恺.
"你!
""河合君……""嘿!
你不就是子恺君吗"这人叫河合新藏,正是当时丰子恺在杭州陪同过的四位日本画家之一.
旧友相逢,两人好不亲热.
只见河合新藏一个快步向前紧紧抓住丰子恺的两只胳臂:"可把你给等到了,我们都要失望了.
""怎么你们在等我"子恺想: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何时到东京呀!
怎么就来接我了呢"当然!
自从你来信告诉船期,我们就预测着你搭乘哪天的火车来.
这不,大野前天来接,黑田与三宅昨天来,结果都未接到.
你看还是我接到了是不"丰子恺听到此,感激万分.
虽说他从不善于说那些感激别人的套话,可今天,他怎么也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想说什么,可立即被河合挡住了.
"不,不,你别说了,咱们快回家,我的肚子可饿了,我想你也不致于饱得反胃吧.
"河合说完,一阵大笑,随即就拎起丰子恺的行李包.
"不,河合君,我自己来.
""瞧你这骨架子,还没有我的一半呢!
"河合边说边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膛.
丰子恺拧不过河合,只好携着一只小包和夜车里御寒的薄大衣,跟着他雇了一辆马车驶离了车站……河合新藏的家住在郊外,听他说,那里空气十分清新.
一路上,一排排抽着绿叶,结着花苞的樱树从马车旁掠过.
"这么多樱树"丰子恺不时地把头伸向窗外.
"喜欢吗""是的,我喜欢她的清雅、素洁.
"丰子恺笑了笑.
"'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这是日本诗人本居宜长的诗句,他把山樱当成了我们民族之魂了.
"河合见丰子恺颇有兴致的听着,又说:"我也很爱樱花,过不了多久,这里漫山遍野都将开满嫩妍的樱花了!
""太美了!
"丰子恺又一次把头伸了出去.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郊区小镇.
一座座平屋朴实的带有农舍气.
他们下了马车,弯过了两条小巷,又登上了几级石阶,眼前就是河合的家了.
"百蕙子,客人来了!
"河合把丰子恺的行李往地上一放,并示意子恺赶快过来.
糊着白纸的门拉开了,露出一位穿和服的妇人,她长得小巧,皮肤极为白皙.
妇人见丈夫身后站着一位青年,连忙把手摊在双膝上,一面鞠躬,一面轻声地说了一声:"请多关照!
""这是内人,多关照!
快进来吧.
"丰子恺也向百蕙子鞠了一躬,随后便跟着河合进了屋内.
河合吩咐百蕙子先替子恺做个便饭.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小桌.
河合与丰子恺盘腿相对而坐,边吃边谈.
百蕙子独自跪坐在离他俩约二三米的茶具旁,听着丈夫和丰子恺的谈话.
"嘿,我说黑田他们不要跟我争,这不,最后还是被我接着的.
当初不就是我先提议你来日本的吗"河合说这话时显示出颇为自得的样子.
"真是难为你们了,很不好意思.
""嗯子恺兄,你说这话可就不够意思了,我们不是哥儿吗哈哈哈哈……""说什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快别说这个了,谈谈正事吧.
你打算来日本进修些什么科目"河合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两手撑在大腿上,准备听丰子恺的回答.
丰子恺毫不迟疑的答道:"主要想进修洋画、音乐,并进一步提高日文和英文.
""是这样……那么这看来得要几年时间哩""不,我准备在日本呆十个月的时间.
""你开玩笑吧!
子恺兄,十个月还不够你进修一个项目呀!
"河合被丰子恺的"十个月"给弄糊涂了.
丰子恺慢慢的低下头去,也把筷子放在了小桌上,沉默了片刻后,他如实的把情况告诉了河合:"家父早逝,家中一直拮据,我又有了妻室、孩子,一时财力实在不足.
此次赴日,全靠亲友全力相助,所得也不过二千余.
这费用,最多只够维持十个月,我也是量力而行.
""是这样……"河合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是这样……是这样……"河合考虑了一下,抬头对子恺说:"子恺君,我河合虽是个穷画匠,在钱财上帮不了大忙,但在介绍学校方面还是颇有门道的.
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去川端洋画学校,那里的人我熟,附近旅店也便宜,怎么样""那就太感谢了!
"丰子恺恭敬地向河合鞠躬致谢.
"哪来的话,李先生的高足,哪有不助一臂之力的.
"河合给丰子恺斟了一杯酒,丰子恺忙致歉,说明自己不会喝,可河合硬是不让.
"不行,不行,我会醉的.
"丰子恺急了.
"一杯,就一杯,来,来,喝!
"河合说完便将一杯酒一饮而下.
丰子恺见大势所趋,看来这杯酒是非喝不可了.
只见他硬着头皮,皱着眉头,一闭眼,猛的一口将酒喝了下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逗得坐在一旁的百蕙子也失声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哪有画画不喝酒的,这不,心里蛮痛快不是"丰子恺无可奈何的抬起沉重的脑袋来看了看河合,真是哭笑不得.
"好了,现在该为你洗洗尘了,镇上有一家澡堂,我陪你去舒舒服服洗个澡,下午你再睡一大觉,明天我们就去学校.
""洗澡该不是男女混堂吧李先生说他在日本洗澡时,两性是同池的.
"丰子恺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小伙子还怕难为情哈哈……那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隔开了,哈哈哈哈……"河合仰天大笑起来,丰子恺本能地回头看了看百蕙子,只见她也用手捂住了嘴,生怕笑出声来.
这是小镇上唯一的一所浴池,就在距离河合家约二百米的地方.
丰子恺跟着河合走进了更衣室,他们很快脱去了衣服,随后就走进了水气濛濛,人声嘈杂的浴池.
刚一进去,丰子恺还是愣了一下,但见大浴池的中央的水面上设置了一块壁板,用作男女之分.
池上的空气和视线虽被隔断,池内的水仍是共通的.
而且板壁的下端距水面尚远,男女两方的洗浴者仍可从这隙处互相窥见其下体.
一个轻薄的男子正用脚趾越界挑拨隔壁的女浴者,对面也不时发出嗲声嗲气的尖叫声.
丰子恺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河合.
"慢慢就习惯了,洗澡不就象洗脸一样吗不必回避!
"说完便一把将丰子恺拉入了浴池.
丰子恺把后脑勺对着壁板,连头也不敢转动一下,一个劲地擦洗身上的污垢,只想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场面.
"别这么慌里慌张的,你的先生不也同女人们共浴一个池子吗再过些日子,你还要描画那些裸女呢!
""河合先生,这不一样,那是艺术!
""是啊!
那是艺术.
可我们日本,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让人难以理解.
"河合叹了口长气,感慨地这样说.
"什么现象"丰子恺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等待着河合继续往下说.
河合也把双腿伸了一下,试图放松一下身体.
"你在我们这里,会看到许多日常生活中的女人,她们裙子里面不穿裤衩,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自己的下身也不觉羞耻;她们夏天在屋里裸浴,连门也不会上锁.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性身体解放的国家,我们画家们要是画张裸体女人在展览会上展出,当局就会视为淫乱、猥亵,他们要把你的画移入'特别室',甚至用纸设法遮住画中人的下体,闹出不少大笑话来.
"丰子恺静静地听着河合继续往下说.
"不过事情往往会发生奇妙的变化.
当局虽然迂腐,把眼睛盯着画界而寸光不移,但适得其反,日本画界仍是热闹非凡,流派繁多.
我们是在探索,抗争中一步步走过来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贵国画界就远不如鄙邦啰,是不"丰子恺听了河合的一番话,似乎颇有领悟,他想,中国画界所以死水一潭,这或许与当局乃至民众漠不关心有关;而日本就不同了,当局虽然屡次干涉,但其中至少说明政府还关心美术界的发展.
至于往哪儿发展,最终怎样,那是画家们努力的事了.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河合听,河合亦以为然.
"以我之见,子恺君此次来日本,应更多的了解日本画坛的各种风格、流派,在进修洋画基本功的同时,研究一下自己的绘画出路是必须的.
"丰子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身旁的一个男子一边与壁板那边的一个女人拉起家常,一边把手伸过界去替那女人擦洗身子,丰子恺无意中回头一看,那女人肥胖的屁股似乎已经撅到"界限"这边来了.
这一罕有的场面,使丰子恺惊奇的失笑起来,河合也笑了,一种异国的风情顿时在丰子恺的心里激起别样的感觉.
水雾仍弥漫在澡堂的空间,嘀嘀嘟嘟的木屐声不断的在浴池周围回响.
子恺心想,这异国的人情呀,看来我得慢慢去品尝了…………二丰子恺到日本求学,原是想从过去狭小的艺术圈子里走出来,借用日本这个比中国开放得多的国家,了解西洋绘画的全貌,当然也梦想做个美术家而回国.
然而由于资金所限,他不得不做只在日本进修十个月的打算.
他想,这十个月称为留学嫌太短,称其为旅游又嫌长,成了一个三不象的东西.
他知道,要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深研某一学科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再说这时候的丰子恺已觉悟了各种学问的深广,既然不可能钻研一项,还不如走马看花,呼吸一些东京艺术界的空气而回国吧.
好在日本学校并不象国内,它允许学生同时在几所学校上课,倘若不想得到该校的文凭,经常不去上课也无人过问.
丰子恺异想天开的为自己选定了"走马观花"的策略,决定什么都摸一下,用以充实自己的艺术视野.
他在河合新藏的协助下,顺利进入了川端洋画学校,在那里主攻木炭素描和油画.
同时,丰子恺又伙同其他中国学生向一所叫做东亚预备学校报名,继续学习日文.
可几个星期下来,他发现预备学校教授的日语程度太低,那些一般性的日常用语他早在李叔同、夏丐尊先生那里学会了.
于是他又向一所英语学校的初级班报名,每日去听课两小时,目的是要听日本先生怎样用日语来解释他已懂得的初级英语,从中获取日语会话的诀窍.
他还花了四十五块钱买了一架小提琴,再费三块钱向"独立音乐研究所"买了一张入学证,同时开始了小提琴训练,晚上又去一所英语补习学校学英文.
他所住的那神保町旅店简直就象他每日东奔西走的中转站,一种异乎寻常的"走马观花"学习法就这样全方位的展开了.
……"我们这位丰老弟简直在玩命了.
"黑田清辉把一杯酒送下肚,煞有感慨地说.
"怎么啦又不吃饭"河合新藏瞪起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黑田.
此时,他正与几位画友聚在黑田家里喝酒.
这种聚会,在他们来讲,几乎每星期必有一次.
黑田用还沾着几滴酒的手摸了一下络腮胡子,然后象讲故事似的述说丰子恺"玩命"的经过.
他的个头很高,即使坐着,也比其他人长出一大截,他用双手撑着放酒具小菜的方桌,宛若一个大八字.
"昨天我见到了川端学校的太郎,他告诉我,丰老弟近来画木炭画就象着魔.
一次画石膏,他连续干了十二个小时,香烟屁股扔了一地,还被清洁工白眼了几句.
又一次画人体,他竟让女模特一口气站了四个小时.
事后那女人去向太郎辞职,说是吃不消了.
太郎好说歹说把她给留下,丰老弟也保证以后最多画两小时.
结果呢,下一次竟用了六小时……""哈哈哈哈……那女人没有晕倒吗"河合听了仰头大笑.
"没有,没有,那女人结实得很!
"黑田幽默地把眉毛往上一撇,向大家作了个怪相,逗得几个画友皆捧腹大笑.
"这也难怪哩,他只有十个月的时间.
"还是河合开了口.
顿时屋内的气氛也渐渐严肃起来.
"我们有半个月没有见到子恺了吧"河合问黑田.
黑田正想说什么,坐在他左侧的一位叫松下登的画友提议道:"我说你们二位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这位玩命的小伙子,听你们说,觉得挺可爱的.
""唉……上哪儿去找他!
这老弟行踪不定,什么画室、音乐研究会、剧场、图书馆、展览会,对了,还有旧书摊,简直是无处不去,除非大家不睡觉,守候在旅馆直至半夜十二点.
""不过他从不在别处过夜,这点尽管放心!
"黑田刚说完,河合又急忙补充了一句,说得大伙儿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天的聚会,大家把话题几乎整个儿放到了丰子恺的身上.
他们从下午三点一直喝到晚上九点.
松下登酒量不如别人,此刻他已飘飘然有些醉了,要不是河合意识到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才能赶回家里的话,黑田还要让他干上几杯的.
河合扶想松下,用征询的眼神示意大家是不是可以向黑田告辞了.
几位画友道了谢.
松下请大家下周聚会去他家,说话时一阵阵浓重的酒味直往外喷.
黑田送大家走出了屋子,松下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回过头,晃着脑袋,翻着白眼对黑田说:"黑……黑田,记住下次把你的那位丰老兄从旧书摊上给捉回来,一……一起上我家喝……喝酒.
""没问题!
还是你自己路上多留点神,要是被小姐儿勾了去,我可招架不住你老婆来上门哭闹……""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几个汉子就在这狂笑声中晃悠悠的消失在这夜幕之中……三初夏的东京,天气分外清爽.
在东京最热闹的春日町的街道旁,醒目的竖立着一块指路牌.
牌子上用蓝色油漆写着:"林氏私人音乐室".
牌子上的箭头径直指向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弄.
这正是丰子恺今天要去的地方.
丰子恺到东京后,见缝插针似的在"独立音乐研究会"练了三个月的小提琴,几度指尖皮破肉绽拉完了三册《霍曼》.
他觉得,自己并非专门研习音乐,不如换个地方,点品学些小提琴独奏的短曲,尤其是他当时酷嗜的小夜曲,也许将来更为受用些.
他带着这样的目的,走进了这幽深的小弄.
这位开私人音乐室的林先先,叫林光.
是个单姓,所以用了"林氏"这样的称呼.
他家的表面,只有一扇开着的门,门内设有一部扶梯,从扶梯下面就能听见二楼上头传来的隐约的琴声.
"对不起!
"丰子恺一面蹬上扶梯,一面这样说着日本人常用的客套话.
他跨完扶梯,吃了一惊.
那扶梯所导入的长方形房间中,四周有许多人围着一张长方形矮桌,在靠墙脚的席地上正襟危坐.
矮桌上放着一只形似香炉的香烟灰缸,除了这些人和矮桌、烟缸外,此处别无它物.
丰子恺诧异地望着这些人,觉得他们好似谁从庙里搬来的许多罗汉像来,用香炉供养在家里.
丰子恺定了定神,又开口说:"请给我一份章程.
"一时无人应接,丰子恺又这样重复了一遍.
坐在最外面的一个人这才向矮桌子底下摸出一张纸,用一种很低沉的语调说:"拿去!
"丰子恺接过章程、发现谁也无心理会他,只顾静静地倾听套间内传出的悠扬抒情的琴声.
丰子恺只好慢慢走下扶梯,那婉转似回流溪水般的乐曲一直护送他到门外那铺着不规则形状的石板路上.
丰子恺回到旅馆,他疲乏地躺在床,把索回来的林氏私人音乐室章程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林先生教的是洋琴、小提琴和大提琴三科,学费贵了点,每月需交六元,但课程安排的不紧,每星期三次就行,这倒很合丰子恺的心愿.
第二天,他果真去林先生那里去报名了.
丰子恺今天去报名,正好林先生不授课,便亲自出来接待.
他是一位头发蓬松,穿一件和服的男子,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
"小伙子,过去有过音乐基础么""早年在中国学过钢琴,前数月刚在独立音乐研究会拉完了三册《霍曼》.
"丰子恺如实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林先生.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基本练习的经验,当然可以入学.
""多谢了,请多关照.
"丰子恺恭敬的向林先生鞠了一躬.
"那么你想学些什么呢""我想学些提琴小曲,可以吗""当然可以,你可去买一册轻歌剧曲调来,我一曲一曲地教你.
"丰子恺与林先生谈妥了后,高兴地去了.
第二天下午三时,他带上了新书和小提琴到课,所见情形与第一次来此时完全相同.
此时他方才知道,那些静坐在席地上的人都是等候顺次受教的学生,而林先生那间塾中,除了他一人外,只有一名学生在里面受教.
于是丰子恺也依来到的先后,挨次坐着静候轮番.
他静静地坐着,心里不禁暗笑,他想,那天把这些人比作从庙里搬来的罗汉像,而今天自己也成了十八罗汉之一了.
他刚坐下不久,便听见里屋传来了铃声,随后出来一名学生,另一名坐在最前面的人立即站起来携着提琴和乐谱进去.
这样轮番了几次,每次间隔时间大约一刻钟.
起初,丰子恺想,照这样轮下去,挨到自己时要到什么光景了可坐着坐着,他非但不觉心焦,反而被这里的气氛陶醉了.
因为到这里来学习的人,大都有了音乐的基础,所教奏的乐曲也不是浅近枯燥的基本练习,都是富有抒情趣味的名曲.
有时学生拉起提琴,林先生还用洋琴伴奏来助他学习.
这时他才省悟,难怪这些静候的学生一个个象罗汉像一般的正襟危坐,绝无喧扰,原来是在进行绝佳的音乐享受哩.
经过几次受教,丰子恺逐步习惯了林先生的教授法.
他发现,若是自己预先把将要学的乐曲自习几遍,林先生在教授时就会格外有兴致.
一天,丰子恺把一首《山樱小夜曲》拉得烂熟后去见林先生.
果然他兴味蓬勃,不但用洋琴替丰子恺伴奏,而伴奏时经常手舞足蹈.
美妙的乐曲不断的在丰子恺的提琴上飞出,他越拉越来劲,偷闲看了林先生一眼,只见林先生那毛发蓬松的颜面随着曲趣而现出种种奇妙的表情来,好象要以此助长音乐的气势.
每每遇到演奏的难点,林先生并不用嘴说,而是用表情、眼色来当作记号,预先通知难关的来到,缺陷的校正和演奏上的注意点.
曲子终于拉完了,一堂课上,师生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可丰子恺自感收益极大.
他照例退了出来,但却不忍离去,仍静坐在外间倾听别人的演奏.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夏天的晚霞从窗外把整个房间映得绯红.
学生们陆续回家了,丰子恺见时间不早,正要动身离开.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家"林先生伸了一个懒腰,松了松衣带,正从里屋走出来.
"噢,对不起!
林先生,我想听听您的伴奏.
"丰子恺以实话相告.
"听伴奏好,你既已留下了,那么我们再谈谈吧.
"林先生在丰子恺的对面坐了下来,中间就隔着那张长方形的矮桌.
"先生,您就一个人住吗""是的,我就一个人,早年在鄙邦的一所音乐学校毕业,后又去了德国.
回来后就在这小弄里开设私人教授,一晃十年啦……"林先生说话间,动手卷起纸烟来.
丰子恺无意中看见他的手,大吃一惊,他手指尖上的皮厚得可怕,好似粘着十张螺钿.
通过这只细长的手,顺势又见到他那筋肉强硬的臂.
由于长年的提琴担负,他的肩膀左高右低.
他贪婪地吸着纸烟,从他那不事修饰的衣服和那张毛发蓬松的颜面,几乎不能相信教课时那种美妙的音乐.
"我除了音乐外,没有别的嗜好,音乐就是我的生活.
噢,对了,你是从中国来的,我很喜欢中国古典音乐,可惜都失传了……"林先生在最后那"失传了"三个字上有意地说得很重.
他把眼皮抬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丰子恺一眼.
丰子恺的心情也很沉重,可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答.
"看你的样子,不象是专门研习音乐的.
""是的,先生,我只能在日本住上十个月,想各方面了解日本文化的概况.
"丰子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接着又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活动情况告诉了林先生.
林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是啊,经济所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子恺君,你可以做个有心人,注意发见一些日本艺术有别于中国的独特之处,若能从中悟出些道道来,这对你今后走自己的路是会有益处的……"林先生说完把纸烟往烟灰缸里一按,煞有感慨地说:"日本文化原本是源于中国的呀!
"丰子恺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不拘修饰,终日足不出户的林先生,竟能说出如此启迪人心的话来.
他顿然眼前一亮,觉得他更可敬可爱了.
从此以后,丰子恺每次来受教,屡屡最后退出,而林先生也心照不宣,课毕时就把门推开,探出头来看看,若是发现子恺还在,照例笑着点点头,拿着一支点着的烟,出来和他闲谈.
久而久之,他们的感情日益深厚,林先生似乎也不满足于坐着清谈,经常拿出酒来与子恺就着花生米畅饮个痛快.
有一天,丰子恺觉得老喝先生的酒颇过意不去,于是特意到商店里买了一瓶中国黄酒.
待学生们一离去,丰子恺就从布兜里取出酒瓶,主动替林先生斟上.
"呵,黄酒,好,这酒我过去喝过,酒力不大,但颇能醉人,哈哈哈哈……""这些日子,我跟着先生连酒也学会了,待冬天归国,家人要唤我酒鬼了.
""想家了子恺……""有点!
""好吧,抓紧时间在日本多看着,对了,最近英文、日文都继续在学吗"林先生已对丰子恺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
"是的,《不如归》、《金色夜叉》都会读了,现在正读着斯蒂文森和夏目漱石的作品.
""感觉怎样"林先生听得颇有兴致.
"我特别喜爱夏目漱石的《旅宿》,太美了,终有一天,我要把它翻译成中文.
"丰子恺一提到夏目漱石,说起话来格外起劲,两只大眼睛睁得溜圆.
"好,有抱负,我就等着在案头上放着你的中文本啰……但愿那时候我还没下九泉.
""先生这是说到哪儿了,照先生这样终日润泽在音乐之中,百岁没有问题.
"丰子恺又为林先生斟上了酒.
林先生并没有喝,他打量着这位异国的年轻人,随即低下头去,颇有一此伤感的情绪:"我这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音乐匠,我的身体好比一架音乐演奏机器,且污旧不堪,发条、齿轮、螺旋都生锈了……我倒真诚的希望你不要学我,要有志气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真正的艺术家""是的,你应该清楚这'匠'和'家'之间有着质的区别.
"林先生说此话时,非常动情,似乎在哀叹自己这半辈子来所走过的道路.
屋里的气氛沉默了.
傍晚的气温似乎比白天更高,窗外的树叶也一动不动.
"先生,您说什么也是一位好老师,您是我到日本后遇到的一位最好的老师!
"林先生听了丰子恺的这句话,这才意识到自己伤感的情绪在这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面前似乎过了火候.
他毕竟是饱经沧桑的老艺人,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他朝着子恺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来说:"对了,你不是还在画画吗在东京图书馆右边的小弄前,有一爿旧书摊,那里出售的古旧书籍,大多是画册,我想你应该去看看,要是你不嫌它们又破又脏的话.
""当然不嫌,太好了,东京图书馆我常去,可怎么就没有发现呢""那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依我看,那里定会有不少引起你兴趣的画.
"他们之间的话匣子又重新打开了,不知不觉谈到了天黑.
暗淡的灯光下,一老一少,他们尽情的喝,尽兴的谈.
这是多么有诗趣的夜啊.
四又是一个大热天,真是不折不扣的晴空万里,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即使偶尔刮来一阵南风,它也要从地上卷起一股逼人的热浪,让人感到窒息.
这天上午,丰子恺在川端洋画学校里画了三小时油画,心里感到闷得慌.
他想起了林先生说起过的那个旧书摊,心想还不如上那儿去呆一会儿.
于是他胡乱吃了几块素馅饼,冒着正午酷烈的太阳向东京图书馆走去.
空气太沉闷了,阳光象锅炉一样灼热烫人,偶尔踩上几片落叶,脚底下便发出嚓嚓的清脆声.
丰子恺尽可能地靠着屋檐下行走,以期躲避太阳的热力.
他走了约摸半个多小时,衬衣几乎被汗渗透了,这才到了东京图书馆的跟前.
丰子恺依照林先生指点的方向,问了一位卖茶的老妪,终于拐进了那个设置着一爿旧书摊的小弄.
旧书摊离弄口并不远,所以丰子恺很顺利地来到了它的跟前.
这旧书摊很象中国的小茶铺.
前面用几根竹杆撑着一张大篷布,篷布下放着几张大小不等的小木桌,许多穿着随便的日本人,个个象寻宝贝似的坐在那里快速浏览手头的书籍.
里头是一排专供陈列旧书的大书架,上面放着五花八门的古旧书籍,正象林先生说的那样,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开本不一的旧画册,由于常被人们索取浏览,许多书的书角卷缺得面目全非,不过仍有不少人在书架前挑选.
丰子恺见此情景,心中大喜,却又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我怎么就没有早发现它呢子恺顾不上别的,一个箭步跑上去就要取书.
"别动,小伙子,交两块钱押金!
"掌柜的老头有气无力地招呼道.
还要交押金这在丰子恺全然没有想到.
也许是这里的规矩,或者是此处的书籍特别稀有,要么就是这老头太小气.
但不管怎样,押金总还得去交.
丰子恺摸摸口袋,身边总共只有三块钱.
他小心地掏出两块钱,往老头面前一放.
"可以去了.
把押金牌带上,可别丢了!
"老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押金牌交给子恺,随即把手一挥,示意他现在可以去挑书了.
丰子恺此时头也不回,一摸到老头递过来的牌子,迅速往衣兜里一塞,就往书架前的人堆里挤去.
且说子恺此时亦颇懊丧,由于限于资金,手头极"孤寒".
不过他想,要是今天能够觅得一册好书,哪怕三块钱都花了,也是值得的.
他正专心的浏览,有一位男青年挤在他的身旁,大有你推我挪之势.
子恺正想甩出一只胳臂肘自卫,可手还未甩出去,顿时又来了同情心,想必这老兄也是觅书似渴,况且顶着这大热天挤在此处确也不易.
子恺正这么想着,顺势侧目一瞥,但见此人手中拿着一册题为《梦二画集·春》的画册,那别致的封面小画,颇有点他在国内见着过的清末民初北方画家陈师曾的简笔小画的味道.
那青年嘴里正叽哩咕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一面又来回三番五次地翻阅画册,显然他也对这些画颇感兴趣.
青年人正看的来劲,急忙又翻了一下版权页,这可让他直摇头,显然是那上头标着二元钱的价格使他力不从心.
他正想把书放回原处,大约是注意到子恺正在他旁边流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态,就死捧着《梦二画集·春》不放.
他跑到看守老头那里摇头晃脑说了几句,只见那老头眯着眼睛、挥着大扇直摇头,这才使青年人遗憾的欲将画册放回原处.
子恺见此情景,抓住时机,看准方向,刚等青年把书放下,他便侧着身子,一把将画册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其动作之敏捷、突然,着实让那青年人吓了一跳.
这画册《梦二画集·春》,是当时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代表作,不知什么原因,它却被送进旧书摊上来了.
子恺拿到画册后,急忙走到桌子跟前.
他想找一个座位细心观赏,可位子早已被人坐满.
于是他依在一根支撑篷布的竹杆旁,尽情地翻阅起来.
子恺起初就对这封面小画极动情,此时观赏里面那一幅幅笔法简练,人情味、哲理性俱全的小画,心里一个劲地叫好.
梦二的画,其题材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但作者却能用毛笔作简洁的勾勒后,表现出深沉而严肃的人生滋味,不乏浓郁的诗趣.
丰子恺越看越有兴致,他对着画册反复研究,发现梦二先生在绘画处理上极有独特之处,那构图是西洋的,而画趣是东洋的;其形体是西洋的,其笔法又是东洋的.
这综合东西洋之画法的本领,似乎还没人能如梦二生先做得那样调和的.
丰子恺简直折服了,他觉得在读了梦二的画后,简直就象这苦热中喝了一杯冷咖啡,令人胸襟好不畅快!
他越想越庆幸自己今天的好运气.
突然,在他的身后只听得"咔嚓"一声,接着大篷布整个儿往他这边倾斜过来.
子恺定睛一看,坏了,竹杆子被他靠断了,幸好大篷没有塌下来,但坐在篷下读书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这小子,大白天跑到我这儿来惹祸!
"老头气急败坏的把扇子往桌上一扔,摇着八字步恼羞成怒地跑了过来,其形象很象中国戏剧当中的丑角.
"对不起,老先生,我被这本书给迷住了.
"子恺急忙道歉.
"还说什么书不书的,你怎么不先想想我这竹杆""对不起!
对不起……我赔钱!
"子恺的态度十分诚恳.
"赔钱你知道我这竹杆值多少钱吗""不知道!
"子恺哪能知道这竹杆子值多少钱呢其实要是他老练世故一点,倒也清楚这竹杆最多只能够上几毛钱.
可他确实不知道.
老头见子恺象个书呆子,倒也打起他的主意来:"要赔我可以!
那押金你就别拿回去了.
""老先生,押金作赔这本来没什么,可我今天一共只带了三元钱,你瞧这书还要二元呢.
"丰子恺还一心想着那《梦二画集·春》.
本来,那些在篷布下读书的人对子恺造成的这场虚惊抱以怨气,可这老头的竹杠也敲得太过份了.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这老家伙,又想占便宜了……""可不,这些旧书上的标价有的甚至比原价还高……"老头见大家开始把话题冲着自己来了,想想事情也不能做得太绝.
于是他带着怜悯的口气对子恺说:"那好吧,你要不要这本书""要!
当然要!
"提起这书,子恺格外来情绪.
"那就算你碰见我这好人啦,把你口袋里的一元钱交出来,然后拿着书走吧!
""谢谢!
谢谢先生!
"丰子恺心想这也划得来,只要能得到书,再就是平安地放他回去,别说是一元钱了,即便再扣下身上的衬衫也行哩.
子恺毫不迟疑地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一元钱,递到老头的手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头目送着子恺的背影,口角上露山一丝得意的微笑,他向子恺招呼道:"路上好走,欢迎下回再来!
"子恺头也不回,只顾欣赏着手中的画册,快步向旅馆走去.
…………子恺回到旅馆,连冲个凉水澡也没顾上.
他把衬衫一脱,湿漉漉地搭在了椅背上,光着膀子仔细地研究起梦二的漫画来.
在这以前,他也了解不少日本的漫画.
象藤原时代的鸟羽僧正、德川时代就已盛行的"浮世绘"乃至"大津绘",一直到公认的"准浮世绘漫画家"葛饰北斋等等,丰子恺都对他们有过较深入的了解.
但这些漫画之所以没有在子恺心上引起强烈的振动,是因为他觉得其绘画的主题基本上全是诙谐、滑稽、讽刺、游戏一类的东西,实质与西方漫画传统相差无几.
而今天这偶尔在旧书摊中觅得的《梦二画集·春》,简直令人耳目一新,这些在西画技巧中溶进东方人的情趣、风格的世相风俗漫画,使他读了以后对人生得到真挚的感受并发出一连串的遐想,真可谓是无声之诗了.
丰子恺兴致正浓地一遍又一遍欣赏着梦二的画册,欢喜的爱不释手.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嘿!
今天的地球倒转了,大白天在旅店里找到你好象还是头一次吧!
"他叫关良,长得中等个头,瘦长的脸,也是留学生.
不过他早在1917年就来到了东京,先在川端洋画学校学过画,后又转入"太平洋画会".
由于他也兴趣广泛、还学拉小提琴,丰子恺与他相识后,感情颇合,意气相投.
此刻关良正路过这里,想来碰碰运气,结果居然破天荒的在旅店里遇上了子恺.
"关良兄……好久不见,来,快进来.
"丰子恺把椅背上的脏衬衫往脸盆里一扔,急忙拉过椅子请关良坐下.
"我记得你是从来不乱扔乱放衣服的,今天怎么……"关良对丰子恺日常生活习惯似乎了如指掌.
"今天顾不上这个了,看,我找到了一册千载难逢的好画!
""《梦二画集·春》似乎并不出名!
""管他出不出名呢!
你瞧瞧里面的画,太妙了!
"子恺兴奋地将书展开在关良面前,继续说:"看,这一幅幅寥寥数笔的小画,不仅造形别致,还有感人的诗味呢!
""这画倒新奇,拿来我看看.
"关良从子恺手中取过画册,仿佛也一见钟情了.
子恺仍恋恋不舍的一手扶住画册,一面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幅《冷酷的第三者》,这顽固相的老头,跌坐席上,专心阅读着一封长信.
这显然是一封情书.
而妙就妙在那画屏后面露出的一副愁容满面的少女之颜.
""还有这幅,描写一个异常瘦损而憔悴的中年男子和一位异常丰肥而壮实的少妇携手并行,题目取《我看见如此的夫妇,感到难言的悲哀》.
你发现没有梦二的画,不仅表现方法简练,笔致坚劲流利,立意新奇富有诗趣,而且还有这笔划雅秀的题字,标题又有画龙点睛的作用.
""不错,这种画的画题非常重要,画的效果大半因为这题目而产生.
"关良不无感触地又说:"我看作者一定具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作为一个诗人而应具备的气质.
""是啊!
从这层意义上说,漫画是所有画种中最接近文学的一种了.
"子恺补充说.
两位画友看画的兴味极浓,几乎每翻一页,都要评点分析一遍.
当关良翻完最后一页时,这才想起来这册画的来历.
他合上画集问:"你这画集在哪买的""旧书摊.
""旧书摊""怎么……""噢……管它旧书摊、新书店的,只要画好就行!
是不"说毕,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自从子恺得到了这册《梦二画集·春》后,在他的脑子里不由的生出了模仿梦二画风的念头.
他经常出入东京的书店、书摊,不久就把《梦二画集》的春、秋、夏、冬四卷都收齐了.
打从这以后,子恺除了晚上继续学习英语、日语外,白天经常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中研究甚至模仿梦二画风,练习描绘一些毛笔小画.
他觉得画这样的画既有兴味又简便,不用打开笨重的油画箱,或架起画板,而是只需一支毛笔一张纸,随手即得,挥之即就.
这种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秋去冬来,他的经费已经不允许他再在日本呆下去了.
…………回国前夕,丰子恺把余下来为数不多的钱,全买了书.
其中最多的是绘画、音乐、艺术理论的书籍,还有不少文学作品.
临行那天,是一个仲冬的清晨.
河合新藏来了,黑田、大野、三宅来了;林先生也来了,还有那些在东京相识的众多中国留学生也都来了.
他们依依不舍,尽情话别.
子恺忘不了这些给予他诸多教益,热情帮助的师友,忘不了在日本这终日奔忙而又充实的日日夜夜,他和他的老师李叔同一样,以"入宝山誓不空返"的决心,实现了初愿,带着美好的憧憬,告别了这美丽而富有情味的国度……第五章一子恺回到了祖国.
为了还债,他只得又复任了上海专科师范的教职.
可他回国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上虞春晖中学的夏丐尊的耳朵里.
夏丐尊原本是上虞人.
此时原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的校长经亨颐已转到该地任了春晖中学的校长,夏丐尊正是应邀回乡执教的.
春晖中学濒临风光旖旎的白马湖畔.
这里环境幽雅,少有人间烟火,却是一个办学的好地方.
经亨颐对夏丐尊非常信任,几乎把所有的校务都交给了他.
夏丐尊极善招集名人贤士,丰子恺的回国,自然引起他的重视,他一向对自己这位颇具才气、为人真率的学生非常器重,于是决定亲自写信到上海,约请子恺前来共事.
这是白马湖的一个萧瑟的寒冬.
湖北面山角下的小村落里横躺着一排小平房.
夏丐尊的平屋,就在这一排平房之中.
他的家不大,连堂屋在内也不过三间低矮的居舍.
这天夜里,屋外的寒风呼呼作响,好似虎吼.
风从门窗的隙缝中吹进来,分外尖厉.
一家老小早早地躲进被窝里入睡了.
只有夏丐尊还坐在靠山的小后轩的"书斋"里.
这间小屋算是全家进风最少的一间.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一顶罗宋帽压得低低的,在一晃一晃的油灯下给丰子恺写信.
子恺吾兄:知你已于去年底归国,目下正在上海任职.
你若乐意,不妨举家迁白马湖.
春晖中学乃经亨颐先生创办,学生也老实.
教员中已有匡互生、刘熏宇诸君,皆意气相投,气氛和谐.
加上白马湖环境幽静,人间烟火极少,谅亦合你口味.
三思尔后,盼速回玉.
这里已替你觅得建屋之地,与吾家毗邻也.
即颂冬祺!
丐尊顿首春晖中学模规虽不比一师,但也颇可观.
一笑!
又及夏丐尊仍未忘记当年丰子恺来浙一师报到时的情景,特意加上了"春晖中学规模虽不比一师,但也颇可观"这句话.
颇以为单凭这话,子恺也会来的.
夏丐尊写完信,把笔往砚上一搁,搓着手眯眼一笑,胖胖的脸庞上堆起了丰润的肉块.
此时窗外松涛如吼,霜月当空.
屋里几只似乎从不睡觉的饥鼠吱吱地在屋梁上奔窜.
他拨了拨炭炉中的余火,心中顿然产生了一种深沉、古朴而萧瑟的诗趣,仿佛置身于幽远、空灵的氛围里.
他又抬起头望了望灰黑灰黑的夜空,心想,子恺一定会很喜欢这里的.
1922年春天,丰子恺告别了上海专科师范的诸同事好友,只身来到了白马湖.
当时他已有了第二个女孩林先,胞姐梦忍的女儿宁欣也寄养他的家中.
子恺觉得不如先让力民带着孩子们先回石门暂住一阵子,待他在白马湖安顿下来,再接她们一起同住.
白马湖,这真是一个独具风情的好地方.
它位于曹娥江以东十余里,面积不及西湖的一半,四面环山,虽无楼台亭阁,但山林间错落有致的农舍,颇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淡泊、幽深的野趣.
子恺一来到这里,就被这里的环境吸引住了.
他想起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来,这位深受唯美主义影响的文学大师在他的《旅宿》中不是描绘了一个脱离社会各种利害关系的画师,来到山青水秀的风景胜地,寻求没有世俗的世界,以"无心和稚心"来尽一个艺术家的天职吗要是漱石先生到了这里,大概会满足了吧!
自从子恺从日本回国后,一直想找一个安静的居处,好好地消化一下他从日本带回来的艺术营养,更想也能如竹久梦二一样,在自己的笔下描出一幅幅诗趣盎然的风俗小画来.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这块可以自由施展的艺术天地,为此他从心眼里感谢夏丐尊先生的盛情邀情.
且说子恺一来到春晖中学,就受到了经亨颐校长和夏丐尊先生的热情接待.
尤其是夏丐尊,他一面把子恺先安排在校舍里住下,一面赶紧雇工替子恺建房.
不出一月,丰子恺的居舍就造好了.
这天,子恺正在收拾房间,夏丐尊走了进来:"哟,子恺,屋子不大,可这物什还放得整整齐齐的.
"子恺见夏丐尊来了,非常高兴:"丐师,请坐!
"子恺总还爱称他过去的称呼.
夏丐尊并没有坐下,他前后转了一圈,仔细察看了一遍室内室外,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加工的地方.
这是一个独户居住的平房.
大门里面是一个约摸十余平方的小院,紧靠小院的是三间天花板低矮的居室,其中间的那间就充作小客厅.
在小客厅的后面就是紧依山角的一间小厨房了.
夏丐尊巡视一遍后,觉得还算满意,刚要坐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噢,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也给居舍取一个室名呵就象我取得的那个叫'平屋'.
""本来是要跟您商量的,可刚才我看见有人在湖边栽种杨柳树,我便也要了一株,现已种在了屋前,于是我便称它叫'小杨柳屋'算了.
"丐尊一听,连声叫好.
他说着就与子恺一起走到了屋前,共同欣赏着这颗刚培上新土的小杨柳.
他有意开玩笑地问子恺:"要是刚才你看到别人种的是荆棘,你也会要来种上吗""也许,那就叫它'小荆棘屋'吧!
"子恺说完,丐尊一阵开怀大笑,子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在子恺看来,自从他认识夏丐尊那天起,他还从未象今天笑的那样畅快过.
子恺想,这素来对万事都要发愁的丐师,也许他的心也被这白马湖的清新气氛润泽了吧.
小杨柳屋与夏丐尊的平屋靠得很近,他们俩亲近得就象一家人一样.
有一个夏夜,他们正在柳树下乘凉.
丐尊告诉子恺,说是与经校长合计要替春晖中学作一首校歌,歌词选的是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丐尊说:"来春晖求学的学生,是从各地招收来的,我们要给他们一种近似母子般的挚爱,教育上也要循循善诱,让学生们在一种爱的气氛里学习.
孟郊的这首诗,想必是较适宜的.
"丐尊说罢便吟诵起了这首小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子恺仰望着那群星闪烁的夜空,一字一句聆听着丐师的吟诵,他仿佛想起了自己那身兼严父慈母于一身的母亲,想起了当年在浙一师时李叔同、夏丐尊诸师对自己的挚爱深情和辛勤培育.
一种难以言说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在骚动.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子恺反复念着这两句,他说:"那么这曲子,定要深沉,富有情感才是!
""是啊……所以我想请你来谱写,你看如何"子恺欣然接受了谱曲任务,连夜写下了春晖的校歌:春晖中学确可称为当时全国中等学校对学生施行美育的典范之一.
在学校里,丰子恺一人就承担了绘画、音乐、英语三门课程的教学.
他一方面把自己从日本学得的知识毫无保留的传授给学生,另一方面他还十分注重课外艺术活动,以使学生们在艺术中得到陶冶,培养其高尚的情操.
每逢佳节,在那月白风清之夜,子恺就率领学生在草坪上举行"月光晚会".
有时在学生的要求下,他便用钢琴演奏贝多芬的《月光曲》.
真是凉风习习,柳叶微飘,月光洒地,乐声悠扬.
大家都为之陶醉在美丽的白马湖景致和优雅的旋律之中.
在这种师生融洽,风情独具的氛围里,子恺由衷感到难以言说的愉悦.
第二年春天,他索性把力民和孩子们都接了过来,大有卜居终老的味道.
……二1924年初,在子恺的艺术生涯中,迎来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时期.
这年,当时就以抒情散文而名噪一时的朱自清和刚从香港大学毕业不久的朱光潜陆续应邀来到了春晖.
这二朱的到来,给子恺的生活情趣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也对他的艺术事业起到了无可替代的推动作用.
丐尊、子恺与二朱,被人戏称为"白马湖四友",四个人就如同胞兄一般相处,在丐尊这位老大哥带领下,尽情的在生活和艺术的天地里享受着人间的情味.
说来确格外的有趣,这四位老兄都爱喝酒,而且皆酷嗜绍兴花雕,好在此地距绍兴颇近,酒源是不成问题的.
谁也说不准,这"白马湖四友"或许就是由这花雕作媒而凝聚在一起的亦未可知.
在离春晖中学一里多路的地方,有一家人称姚掌柜开设的烟杂小店,这里自然也代售各类黄酒.
由于春晖的教师们经常前来买酒,所以姚掌柜似乎也与他们混得很熟.
这天,姚掌柜正与坐在一旁糊火柴盒子的老伴拉家常,他一眼望去,便看见四个穿长衫的男人说说笑笑的朝这里走来,其中一个个头最高,长得最壮实的就是夏丐尊.
也许是他的目标最显眼,姚掌柜很快就认了出来.
"夏先生来了.
"姚掌柜急忙对老伴说.
"准又是买酒来了.
"老伴并不在意.
"可他们都没有带酒瓶子呀"掌柜一边伸长了脖子仔细打量这四个来人,一边用疑惑的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不一会儿,四个人就走近了小店.
"嗐,原来是四位先生哩,买点啥"姚掌柜早就跟他们每个人都相熟了.
"还用问,有花雕吗"朱光潜首先开了腔.
"有,我这里刚到几坛,都是十年八载的陈货,决不含糊!
……可诸位先生今天怎么未拿酒瓶呢""不用啦,我们每人买一坛!
"夏丐尊的话委实使姚掌柜一愣.
"每人一坛""对!
我想掌柜今天不会只有三坛酒吧否则就要让我们当中的一位扫兴了.
"丰子恺幽默的开了个玩笑.
子恺正说着,四个人便都掏出了酒钱.
这可让姚掌柜有些为难了,因为酒倒是有四坛,可其中一坛,他已答应给经校长留下的,一会儿经校长要是派人来取,这可怎么交代呢姚掌柜把实情如实相告.
丐尊笑着说:"那还不好办经校长要是真的来取了,就让他到我家来,烟酒不分家嘛!
"丐尊的一席话,逗得大伙直笑.
姚掌柜终于无奈,只好如数付货,他急急巴巴地说:"那……那就劳驾诸位自己进来取吧.
"于是四人道了谢,一人手里捧着一坛花雕,面露喜色的走出了店门.
"真没办法,酒量越来越大了.
"姚掌柜的老伴这会儿也站起身来目送他们远去.
她又问老头:"那个大眼睛的先生是不是叫丰子恺""可不就是吗!
守着一瓶酒能从中午喝到晚上.
""哎呀,这还算好哩,上回我听说,有一回丰先生一面喝酒一面在湖边上画画,不知是什么神差鬼使的,他一时来了作曲的兴致,竟在白衬衫上画起了'五羊谱子'了……""哈哈哈哈……我说老太婆,什么五羊谱五牛谱的,那叫五线谱,西洋来的.
""我管它西洋东洋的,反正这事让人不可思议!
""你不懂,他们玩艺术的都那样.
你听过春晖的校歌吗""蛮好听的!
"老伴显然对老头子嘲笑她而生气了.
"这就是丰先生作的曲子.
""那就是丰先生作的还真不简单哩"老伴说完又望了望远方,可惜此时他们四人早已无影无踪了.
再说丐尊他们四个从店里捧着酒坛子出来后,一路兴高采烈.
始终说话很少的朱自清此时提出了一个大家都还来不及考虑的问题:"你们说,我们这四坛酒先开哪一坛呢"朱光潜咋一听这话,觉得有些奇怪,可再一想,这倒也是个实际问题.
因为除了子恺有时夜间还要过一下瘾外,每次喝酒大家总在一起.
要是大家都将酒坛打开,走了味也的确可惜,还不如一坛一坛的喝呢.
朱光潜觉得自清的问题提得好,便也附和了.
子恺听了二朱的意见,不加思索的就说:"先开我的吧!
否则夜里瘾头上来而又徒望着封口的酒坛,那滋味可就难受了.
"子恺的话,稚朴得有些可笑,惹得大家乐得不行.
还是丐尊作了一个谁也没有理由反对的决定,他说:"我意还是先开我的坛子,一来我年纪最大,应该从我轮起,最后是光潜.
再说我们昨晚就约定,今晚在我家聚会;二来也是提防经先生来要酒,到时他见我的坛子已喝了大半,总不好意思再到你们这些小青年这里来讨吧!
""太妙了!
这法子绝了!
"朱光潜一个劲地赞扬这个主意好.
朱自清和丰子恺自然也没有意见.
一场开坛子的争论就此结束.
这天傍晚,大家相约来到了丐尊的平屋.
因为是常来常往,大家也都不事客套,进了小客堂,便就斟起酒来.
桌上的菜很简单,大凡也就是花生米、豆腐干、霉干菜蒸肉一类.
说也巧,丐尊在下午回家时,校工正好送来了几份刚出版的校刊《春晖》.
自从学校诞生后不久,丐尊就着手办起了这份公开发行的刊物.
丰子恺比朱自清、朱光潜早来,他已在《春晖》上发表了好几篇散文,象《山水间的生活》、《青年与自然》等,都是令春晖师生耳目一新的好作品.
而在今天新出版的《春晖》上,又刊载了子恺的几幅漫画.
丐尊见大家都来了,便拿出小报分给每人一份.
"瞧瞧我们子恺画的漫画!
蛮有点意到笔不到的境界.
"朱自清、朱光潜一看,果然觉得清新不凡,两幅画各有各的特色,一幅用简洁的笔触把人物勾勒得神韵具全,脸上虽没有眼睛,但可以看出他在看什么;没有耳朵,却也可以知道他在听什么.
另一幅笔法细腻,颇似工笔.
朱自清越看越有味,他对子恺说:"你这画法,在中国不多见呢!
"朱自清又指指那幅工笔的说:"真是新鲜!
想不到你这落落不羁的子恺,也绘得如此细腻风流.
有趣!
有趣!
""这是学日人蕗谷虹儿的,不过我还是喜欢那一张,借用了竹久梦二的风格,笔法简练,但能想象.
"子恺从容地向大家作解释.
"我看也是这样,真是做到笔简意赅了.
"朱光潜也赞赏地说.
丐尊见二位都喜欢子恺的画,笑眯眯地说:"有一次我去小杨柳屋,见子恺壁上贴着几张画,觉得很有新意,便纵容他再画,要不是我催,这两张还不肯拿出来发表呢!
"大家本是来喝酒的,而今天有了一个特别的谈话资料,于是四人越喝越有兴味.
朱光潜问子恺:"你怎么想起画这类画的"丰子恺笑了笑说:"最初是受了七道士曾衍东的影响,后来又读了不少陈师曾的风俗画.
不过这都还未使我动心.
那回在日本,偶然看到竹久梦二的漫画集,这才激起我的笔兴.
"子恺说话总是那样恬淡,他酒量很大,但一喝脸就红,那一副面红耳热,雍容恬静,一团和气的风度往往会成为他们谈话的材料.
朱自清还在欣赏子恺的漫画,似乎越品越有味,他觉得,这种形式的画仅仅是在校刊上发表远远不够,完全应该让它传播到社会上去.
于是他便向子恺提出了索画的要求.
他说:"我从北平来时,就与俞平伯君拟定办一份刊物,题目叫做《我们的*月》,预定今年出一个《我们的七月》,现在文已备齐,正想觅些插画,你的画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丐尊对朱自清的话很有同感,他想到自己正着手翻译的意大利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便也向子恺提出了作插画的要求.
面对新朋老友们的赞赏和鼓励,子恺心里很感动.
这种支持,在子恺创作的起步阶段所起的作用,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向主人告辞,各自带着一腔的兴奋和满足,飘飘然的回去了.
这种在友情中、文艺中领取的乐趣,在他们看来,是无法用任何东西来替代的.
子恺一人漫步向湖边走去.
此时夜幕早已降临,一钩初夏的新月高挂中天,白马湖的水波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哗的声响.
面对这样的情境,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诗句来:"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太美了,多富有诗情的境界!
子恺想,要是把这种情味用一幅小画体现出来,该是够美的吧!
朱自清刚才要索画,想必这幅是最适宜的了.
子恺一时来了情绪,世上也许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得上灵感降临时所产生的快感了.
他快步回到小杨柳屋,走进卧室就往桌前一坐.
力民见子恺回来,关切地问:"饭吃饱了么""力民,此刻你勿要和我说话,阿宝也勿要让她跑进来.
"力民早已摸到了子恺的脾性,她见子恺这么说,知道准又要操持他那笔墨了,连忙退出屋子,走到一群孩子中去了.
不一会儿,子恺就把画描好了,他画的是廊下栏杆旁的一张桌子,桌子上不规则地放着一把茶壶和几只茶杯.
廊上的竹帘子卷着,天上一弯新月——夜深了,夜气凉了,品茶聊天的人也散了.
至于那些品茶人现在干什么,想什么,则任凭读者去想象了.
子恺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回头看看桌上的画,终于感觉良好.
于是乎他在画的右上侧空白处,题上了画题:《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又在左侧下方画了一个小圆圈,圈内注上了自己名字的英文缩写"TK",这算是充作图章了.
子恺搁下笔,心头一阵兴奋,他想,我这就叫作"古诗新画"吧!
……1924年7月,《我们的七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正式出版发行了.
子恺的画首次在社会上流传开来,象是盛夏七月里的一股清风,为中国艺术的园地送来了一朵夺目而别致的小花,一时赞誉声四起.
作为一个立志艺术事业的人,恐怕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作品受到社会承认而带来的巨大慰藉的了.
从此,丰子恺作画一发而不可收.
在这个时期,他极善于将平日信口低吟的古诗词句译作小画,他每画一张,就往小客厅的壁上用图钉一挂,没过多久,那互相垂直的两壁上,便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画稿,微风穿过它们间时,就发出飒飒的声响.
就在丰子恺醉心于绘画创作的时候,春晖中学接连发生了几件教师与校长由于意见不合而造成的纠纷.
诸如对学生施行爱的教育还是严厉管制;是着眼于发展学生个性,还是强迫学生一律按校长的意向行事.
如此等等,一时闹得好不愉快.
此时,省里的官方势力也渗透到了春晖.
他们强迫学校添置《党义》一课,还要唱所谓"党歌".
提倡李叔同所作歌曲最热烈的丰子恺首先表示了异议.
后来又在一个所谓"帽子事件"上,两方彻底闹僵了.
那是在一次早操课上发生的事.
一个名叫黄源的学生在上操时戴了一顶大毡帽,省里的"督学"觉得这样不成体统,定要黄源把帽子除下,而性情刚烈的黄源硬是不干.
最后终于告到了校方.
教务长匡互生先生坚持对学生采取说服教育的态度,可校长却一定要开除黄源.
久积的矛盾象干柴般的一点即燃了.
匡互生愤而辞职,紧接着夏丐尊也提出辞职,丰子恺、朱光潜、朱自清等自然也不愿再继续教下去.
这样,成立五年的春晖中学发生了第一次集体辞职事件.
1924年秋末一个晓风残月的清晨,匡互生和丰子恺率先辞别了难忘的春晖,只身带着不多的几件行李准备到上海创办一所新的学校.
在驿亭火车站上,几位最先获知先生们去意的学生挥泪向两位敬爱的师长告别,几位感情脆弱的女生,靠在柳树下呜咽个不停.
子恺走到学生们中间,好一阵安慰,表示将来新学校创办起来,一定欢迎他们前来就学.
匡互生也一个劲地相劝,让他们赶紧回校,不要误了上午的课程.
可学生们哪里肯走.
火车终于开动了,一直消失在铁路的拐弯口,学生们还在车站上黯然站着,久久不愿离去……第六章一1925年初,新创建的学校成立了.
同仁们根据《论语》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意,取校名为"立达学园",不久又改称"立达中学".
经过几番周折,校址最终设立在江湾自建的校舍内.
子恺把一家人也迁了过来,住在江湾的永义里.
学校的同仁队伍日益壮大,除了匡互生外,朱光潜、夏丐尊、刘薰宇、方光焘、陶元庆、夏衍、陈望道、许杰、黄涵秋、裘梦痕、陶载良等纷纷陆续加入.
至于不久后成立的"立达学会",更是名流荟萃,象茅盾、叶圣陶、郑振铎、胡愈之、刘大白、朱自清等皆辗转介绍参加.
此时的朱自清已去了北平,应聘于清华大学,可他仍继续与子恺等旧友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为了创办立达中学,子恺真是忙坏了,此时学校逐步走上了正轨,他又钻进了自己的那个艺术天地中去了.
自从在白马湖那个轻风送爽的夏夜,他在酒后散步中得到了为朱自清而作的那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灵感后,他就经常注意在日常生活中发掘那些有人生意味的题材,一旦想到了,他就非画不可,否则会觉得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要是画成功了,他又似乎能得到与母产子后所感到的同样的欢喜.
他的作画十分勤奋,包皮纸、旧讲义、香烟盒的反面都成了他的画纸,凡有毛笔的地方又都成了他的"画室"了.
他的画,屡屡被当时正主编《文学周报》的郑振铎通过胡愈之索去,陆续刊载在刊物上.
郑振铎还在子恺的画上冠以"漫画"的题头,统称"子恺漫画",从此,中国也就有了"漫画"一词,一个崭新的画种开始在中国深入人心,风靡一时.
子恺对于漫画,也有精彩的见解.
他认为漫画并非一律都具有讽刺意味,而那些抒情的、描写的,都是漫画的属性.
既然称其为"漫"画,那么就应该随意些,只要不为无聊的笔墨游戏,而含有人生的意味,都有存在的价值.
对于表形方式,他又觉得漫画好比文学中的绝句,字数少而精,含意深而长.
所以人们在读他的漫画时,总能在这随意挥洒之中悟出深沉的生活哲理和幽默的情趣来.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子恺正在江湾永义里的寓所里作画,他正描绘得入神,突然力民走了进来.
"子恺,外面有三位先生找你.
"力民的话音刚落,胡愈之就领了二个人闯了进来.
"愈之兄,快请,请!
"子恺搁下毛笔站了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叶圣陶先生,这位就是郑振铎君.
"胡愈之重重地拍了拍这长着瘦长个头的郑振铎,仿佛觉得他们早该认识似的.
圣陶和振铎对子恺来说是早就仰慕的,且不说他俩在文学上的成就,仅是他们真朴的为人,子恺也早有所闻.
子恺忙上前握手,表示欢迎,又唤力民为客人们倒茶.
四人依着小茶几坐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郑振铎的个子太高,坐在那儿也象是佝偻着背似的.
他对子恺说明了来意:"社会上对你的画反响很大,都认为你的画在中国画坛开了一个新生面.
我意由文学周报社出一个集子.
今天把圣陶兄一起叫来,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并挑选一下.
"子恺一听要出画集,不免有些犹豫,他说:"这好象不是正式的绘画.
至于这种画价值如何,我自己实在想不出来.
"他停了停又带有一种诚恳的语调说:"我仿佛具有一种癖瘾,情不自禁地要作这种画.
这就象是聋人也唱胡笳曲,好恶高低自不闻.
"子恺说罢,大家都笑了.
圣陶风趣地说:"既然聋人不闻好恶高低,那就让别人去闻好了.
"屋里又是一阵笑声……子恺终于同意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画稿:"都在这里了……把它们都钉起来吧,诸位可以随便挑.
"子恺说着就把画稿一一用图钉钉在了板壁上,一幅挨一幅,布满了三面的墙壁.
一时屋内就象办起了漫画展览会.
郑振铎和叶圣陶、胡愈之来回欣赏了好一会儿,觉得张张皆有趣味,实在没什么可弃的.
郑振铎用眼光征求圣陶和愈之的意见,他俩点点头,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子恺,把画都给我吧,行吗"郑振铎说话时好象还平静,其实他的内心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子恺的允诺.
"要是喜欢,就都拿去吧!
"子恺说话总是不多,可句句不会使你感到模棱两可的味道.
他们一起收起了画稿,又一起谈了些家常,郑振铎便提出要告辞.
圣陶、愈之明白他的心理,也就不反对.
子恺一直把他们送上了返回市区的火车,这才高兴地回家.
再说坐在火车上的郑振铎,手中抱着一大包叠得整整齐齐的画稿,心里就象感觉到了一种新鲜的如占领了一块新地般的愉悦,脸上总是显出兴奋和满足的神气.
圣陶也颇有感慨,他对身旁的愈之说:"今天的欢愉是永远值得怀念的.
子恺的画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给了我一种不曾有过的乐趣.
"愈之颇有同感:"这种乐趣简直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鉴赏,而使人心顿然产生相与会心的感受,真是绝了!
"……1925年12月,丰子恺的第一部画集《子恺漫画》由文学周报社结集出版了.
画集的出版,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和支持,一时竟有郑振铎、夏丐尊、丁衍庸、朱自清、方光焘、刘薰宇、俞平伯等七人为之作了序或跋.
其中的赞语和感叹表达出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无限喜悦:"……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
……"——夏丐尊"……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
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象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朱自清"……您是学西洋画的,然而画格旁通于诗.
所谓'漫画',在中国实是一创格;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恣.
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
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以诗题作画料,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画的笔调写中国诗境的,以我所知尚未曾有.
有之,自足下始……只告诉您,我爱这一派画——是真爱.
"——俞平伯就在《子恺漫画》出版的同时,俞平伯出版了儿童诗集《忆》,他又请子恺作了十八幅插图,整册诗集宛如一颗闪烁着悦目光彩的诗与画的彩珠.
周作人见后亦大为惊异,他写了一篇《〈忆〉的装订》,写道:"……里边有丰子恺君的插画十八幅,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
我当初看见平伯所持画稿,觉得很有点竹久梦二的气味……德法的罗忒勒克(Lautrec)与海纳(Heine)自然也有他们的精彩,但我总是觉得这些人的挥洒更中我的意.
中国有没有这种漫画,我们外行人不能乱说,在我却未曾见到过,因此对于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了.
"…………丰子恺的漫画,就象是万斛琼浆浇灌成的奇葩,终于在中国的艺术园地里绽蕾开放了.
…………二就在子恺以他那自树一帜的漫画在中国的艺坛崭露头角的同时,他还在音乐、翻译、艺术理论等领域取得了可观的成绩.
在1925年至1927年上半年这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又出版了不少著译.
《苦闷的象征》(〔日〕厨川白村),1925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音乐的常识》,1925年12月由亚东图书馆出版;《音乐入门》,1926年10月由开明书店出版;1926年1月,子恺又出版了第二部画集《子恺画集》(开明书店).
子恺还善于写随笔小品,字里行间流露着他对仁爱社会的美好向往.
他在《东京某晚的事》一文中,通过一位老太婆请求路人援助而未被理睬的亲身经历,由衷地写下了这样的话:"假如真能象这老太婆所希望,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天下如一家,人们如家族,互相亲爱,互相帮助,共乐其生活,那么陌路就变成家庭,这老太婆就并不悖事,并不唐突了.
这是多么可憧憬的世界!
"然而,子恺所处的世界,并非象夏目漱石《旅宿》中描绘的那样,是一个鸟语花香,山青水秀,见不着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
近几年国内势态的发展也太不尽人意了.
1927年春末的一个傍晚,子恺独自坐在书桌前抽着闷烟.
他久久地凝望着窗外殷红色的余辉,觉得它象血一样渗透在沉云中,不禁叹了一口大气.
"真是糟透了!
先是'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又是什么中山舰事件,现在又来了一个,'四一八',到处是血腥味,这算是啥个玩意儿"子恺向痰盂里扔了一个烟头,紧接着又点燃了一支烟.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破旧的地板不时发生吱吱嘎嘎的声响,象是冬日残雪中的野鸭、大雁在不停地呻吟.
他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那个人生三阶段,不由自主的在心头生出这样一个念头:"象我这号人,还真希望登上二层楼顶窥探一下三层楼上的风光呢!
"打从那天以后,子恺把一直放在楼下小客堂里的一尊释迦牟尼像搬入了自己二楼的卧房,端端正正地安置在供桌上.
他还在释迦牟尼像旁燃上了两支香,使整个屋内终日香气扑鼻,轻烟袅袅.
每当他沉浸在这清香的雾气中时,他就会联想起弘一法师来.
去年的秋后,法师云游上海时,就下榻在这间屋子里.
当时子恺正与友人裘梦痕合编一册《中文名歌五十曲》,拟选入法师在俗时以西洋名曲创作的歌曲十三首,诸如《朝阳》、《忆儿时》、《月》、《送别》、《天风》、《春游》、《西湖》、《梦》、《落花》、《晚钟》等等皆在其中.
法师那回来,自然少不了与他谈及歌集的编选问题,顾不上更多的请教佛学上的事.
不过有一件事,则是令子恺难忘的.
那天傍晚,子恺在屋里与法师长谈.
交谈中,子恺欲请法师为自己的房舍取一个室名.
法师就让他在小方纸片上写了许多自己喜欢而又能够互相搭配的字,团成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像前的供桌上,让子恺抓阅.
结果子恺连续抓了两次,拆开来都是"缘"字,于是就定其堂名曰"缘缘堂".
其实子恺的寓所是很简陋的,也没有什么象样的厅堂.
所谓"缘缘堂",这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名称.
但是这"缘缘"二字倒也经常让子恺想到些什么.
与何有缘为何缘上加缘……再过一年多,就是弘一法师的五十岁生日了.
子恺上回就同法师约好,要与法师合作一套《护生画集》作为纪念.
并且相约在今年9月间,再度来此下榻面唔商谈.
且说弘一法师自1926年秋后来上海以前,去了一趟庐山,在牯岭大林寺及五老峰后青莲寺小住数月,写经数种.
冬初即下山回到了杭州.
今年春上,法师自知夏末将要再度赴沪,便趁早安排了诸事,于7月间移居灵隐寺小憩,9月便如约来到了丰家.
说到弘一法师对子恺的感情,称其为"父爱"加"友情"恐怕再合适不过了.
而子恺呢早在浙一师读书时,他就把李叔同视为一个圣人,他的品格,他的才华,他的仪表,简直无一不使他醉心的.
如今,先生虽是个出家人,但其明镜般的胸怀,坦荡淡泊的气质和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操更使子恺对他的仰慕、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就连弘一法师那低而缓的语调,子恺也学来了.
法师的这两次来沪,为上海的文人们留下了一句流行话,那就是:"丰子恺变成了弘一法师的影子".
《护生画集》既是为纪念法师五十岁生日而作,自然具有浓重的佛教色彩,然它的主旨是爱惜生灵,戒除杀机,使人向善.
酝酿这些画,不能不对生活在一片污浊气的社会里的丰子恺有切身的感触.
加上法师日夜言传身教般的熏陶,使子恺那日积月累的生活经历的交感一天天地活跃起来.
一种扑朔迷离,一时难以确认的念头在子恺的灵魂深处萌发了.
…………一天,法师因事外出.
子恺心里颇感怅然.
他走到桌边,画了一个小女孩愁眉苦脸地躺在椅榻上,作着痛苦的表情,题目取了个《无聊》.
他刚放下笔,门口走进一个人来.
他正是夏丐尊.
这几个月来,丐尊的心情也不愉快,家里闷得慌,想找个朋友散散心,这就不期而然地走到了子恺家.
子恺见丐尊进来,也无必要说些客套.
他请丐尊坐下,又递上一支美丽牌香烟,两人相视片刻,彼此都无言以对.
丐尊看了看桌上的那幅《无聊》,心中便也明白子恺的心境.
"丐师,您说法师现在的心境不会象我们这般无聊吧""你羡慕你的弘一和尚了""有点!
"子恺的回答有气无力,但却是正经八百的.
丐尊见子恺如此神气,心里有点紧张起来.
这不就象李叔同当年出家前的那副状态吗顿时,丐尊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当年他与李叔同在出家一事上的幕幕情景:是我,首先介绍李君看了一篇断食的文章——他果然去实行断食实验了,是我,常与李君谈起佛教的事来——他果然在室中供佛像了;是我,说了一句"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
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他果然祝发入山了.
可我呢佛学对我虽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我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但至于实行修持,却不能一一遵行.
这世界虽说丑陋,但剃度化佛,对于艺术家来说毕竟可惜.
己所不为,勿施于人.
当年在李叔同入山一事,自己已经过了火候,目下这子恺,我可再不忍他走李君的老路……丐尊太爱子恺了,尽管自己也陷入极度的苦闷之中,可对子恺,那怕是苦口婆心也不能让他陷入宗教的罗网而不能自拔.
他想等待着子恺说些什么,然后对症下药,设法对他进行开导.
可此时子恺双掌合抱,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颇象和尚入定式的专心诵经.
丐尊觉得苗头不对,赶紧述说了一大堆自以为是的道道来:"我也相信只有贤达的内心才是一块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却不能深信;我也相信佛学中的因果报应是有的,但是那些修道者所说的隔世的奇异般的因果报应,还觉得是近于迷信……"子恺眨了眨眼睛,身体虽然一动不动,可丐尊知道,他却专心地听着.
"马一浮先生是你最尊敬的,他以居士自称,也懂得佛理,可他没有做和尚,仍在专心著述.
世上有许多人都这样.
我以为,要是能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亦是一途!
而这出世的精神并不一定要做和尚才能得到.
"子恺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
丐尊抓住时机,补充一句:"况且你钟爱你的艺术,挚爱你那极富真朴、天真之元气的孩子!
"子恺听见这"孩子"二字,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中闪出一丝希望之光.
他的确太爱孩子了,有了他们,胸中的积郁便能消减一半.
丐尊的开导使他觉得象是在紧闭的房屋上开了一扇小天窗,尽管屋内仍是灰黑的,但至少还能看到这通天的光亮.
他感谢丐尊这良苦的用心,知道自己不会再走到李先生的那一步去.
然而,子恺这颗曾被李叔同润泽过的心,受其老师的影响也实在太深了,尤其是在这污浊的社会里,更不堪在这世俗的汪洋中沉浮.
他对丐尊说:"我不会去做和尚,可我欲皈依佛教,丐师以为如何"听了这话,丐尊放心了,在他看来,皈依与否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有人认真些,有人随便些.
他想,我至今没有皈依,但说不准哪天亦会皈依的呢.
丐尊向子恺说了这个意思,两人不约而同的会心地笑了.
…………三一转眼,弘一法师已在子恺家里住了近二个月.
他们已基本拟定好了绘作《护生画集》的总体计划:在法师五十岁生日时绘作五十幅;六十岁时绘六十幅……一百岁时绘一百幅.
11月初的一天,子恺估算了一下,自知法师很快就要离开了.
他对法师说:"法师,有一件事一直压在心头,不知该不该说""说吧!
"弘一法师一身粗麻灰袍,正默默的诵经.
"这些日子过得太不寻常了,佛的灵光照耀着我,法师的慈晖薰染着我,您能为我授皈依吗""你要皈依"弘一法师又惊又喜,欣然地一笑,口角边现出了一对小涡.
"很好,很好,子恺!
"这一声允诺,就如造物主送下的福音,使子恺的整个身心都为之畅然了……1927年11月9日,也就是丰子恺二十九周岁的那天,一个庄严的仪式在子恺的家里举行了.
这天中午,事先备好的果品香烛摆上了一楼钢琴旁的案桌.
子恺净身更衣,在法师的身边对着释迦牟尼像跪下.
青香开始缭绕,飘飘渺渺弥漫着.
子恺与法师人手一册《地藏经》,由法师引声,先唱了一段佛曲:"炉香乍,法界蒙薰……"而后子恺随着法师念道:"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继而忏悔自己的业障,发四弘四愿:"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纵身语意自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愿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子恺念完那最后的《三皈依》,恭恭敬敬地对着释迦牟尼像礼佛三拜,然后又转向皈依师弘一法师深深地礼拜一次.
仪式进入到了一个高潮,只见弘一法师把《说皈依文》缓缓地展开,面向子恺庄重地念道:"今有信士丰子恺,于丁卯9月26日正午,发菩提心,尽形寿,皈依三宝,永志不渝.
祈诸佛菩萨慈悯纳受…….
"皈依文念完,法师说了如下话:"从今天起,你是一个正式的佛门弟子了.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犹如今日生,你要持道修心,戒妄去邪,以一颗悲悯之心去包容世间的罪恶……"子恺听了法师的话,自是心悦诚服.
从感情上说,子恺此时显得格外脆弱,只见他眼眶湿润,感慨万状.
法师亦悲欣交集,子恺过去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如今又是他佛道弟子,加上他俩一直保持的深缘厚谊,此情此景,任何语言也难以形容了.
至于子恺那"婴行"的法名,法师亦用了一番心意.
他自己曾在当年试行断食后不久,也曾改名为"李婴","婴"这个字,今天又用到子恺身上,却也有一番深意的.
自从子恺皈依佛门之后,社会上传说纷纭.
有的说他的生活整个儿变了样;有的说他飘然得终日供香诵经.
更有甚者,放风说子恺不久也要入山了.
至于后者,丐尊当然不会相信,可对于前者,他却也有疑虑.
于是他经常跑到子恺家去,想探个明白.
可一段时日下来,在丐尊的眼里,子恺还是那个子恺,除了言行更为庄重,遇事更能三思外,别的无甚变化.
他照旧把酒喝得脸通红,照旧吟诗、作画、写文,还出版了一部译著《孩子们的音乐》.
至于子恺那悲天悯人的心眼和对人间万物的同情之心,这在他来说本来就已具备,不过如今更为突出罢了.
丐尊放心了.
其实,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四1928年,刚刚接编《小说月报》的叶圣陶颇有用心的在十九卷第十号上拟了一个《儿女》的标题,同时刊载了两篇散文,其作者都是圣陶的好友,即朱自清和丰子恺.
说来也极有趣味,当时子恺与朱自清都是三十岁,各自也都已有五个孩子.
这两位情趣相投的同龄人,在他们的散文里真切地写出了自己对于儿女的感受.
且不说他俩同时写到了父辈对儿女培养教育的义务和责任,在对待儿女方面也有不同特点.
朱自清对儿女也有疼爱、依恋之心,但他在文章中却写了许多由于五个孩子的烦扰而给他精神上所带来的苦恼.
他这样写道:"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磨折,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实也有过的.
"然而子恺的《儿女》则是别样的情味,他在文中竭力赞颂儿童:"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人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子恺一贯爱孩子,这是朋友们都知道的.
可这一时期,他画了许多儿童漫画,写了不少关于儿童的散文.
真是不惜笔墨来赞颂儿童生活,大有要钻进儿童世界里去的架式.
丐尊说对了,他热爱艺术,离不开孩子,所以这才把人间的艺术和儿童与天上的神明和星辰放到了同等的地位.
1928年,立达中学西洋画科由于经费不足,决定停办.
子恺决定把教师们及部分学生介绍给正在杭州西湖艺术专科学校任校长的林风眠,自己却留下,一则想独自安静一个时期.
二则是想回故乡看看那五个日夜思念的孩子,他们已由力民带着离开好一阵子了.
这是一个炎热夏日,他回到了石门.
第二天的傍晚,他在小院中的槐树下看着四个坐在地上吃西瓜的孩子.
太阳的余晖已经消失,凉夜的微风吹拂着孩子们细丝一般的头发和那消尽了汗气的衣领.
从孩子们那畅快、喜悦的表情中,可以猜度他们那满足的心怀.
那三岁的阿韦,笑嘻嘻摇摆着身子,以一种音乐的节奏学起了小花猫的叫声.
突然,五岁的瞻瞻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他的诗作:"瞻瞻吃西瓜,宝姐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
"这诗的发表,又立即引起了七岁的软软,九岁的阿宝那散文的、数学的兴味,她俩异口同声地作了归纳,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见此情景,子恺满身欢喜,一种非父子不能体味的悯爱、幸福、喜悦之感充满了他的全身.
子恺忘形地蹦到了四个孩子跟前:"好,好!
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好.
瞻瞻的诗歌第二.
阿宝和软软的也不错!
你们比爸爸写的文章还要好!
"四个孩子听到爸爸这般赞扬,一溜烟似地都跑进屋,向妈妈报功去了.
子恺望着这象小燕子一般的可爱的孩子,心想:"他们的作品尽管浅显,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入在吃西瓜的事上,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
看来,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可惜的是,这具有"音乐"天才的阿韦,不多久便因病而去了.
好生让力民痛哭了一场……主观上的接近,客观上的促合,使子恺与孩子们的距离越靠越近,有时,简直分不清你我了.
一天晚上,子恺正欣喜地观赏自己那只心爱的烟嘴,因为他刚请了一位乡里善刻小字的朋友在烟嘴上刻了一首八指头陀黄渎山的小诗.
诗是这样的: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
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
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
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
"是啊!
写得多好,我们这些成年人,还真不如孩子呢!
"正在此时,大女儿阿宝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把挪过子恺身边的一只凳子.
只见她脚上没有鞋,光穿了一双袜子,手里拿着两双新鞋子,动作很快的就将四只鞋子往四只凳脚上套.
套完后,得意的叫:"爸爸,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
子恺颇惊异,如此的想象,是他花上几天几夜也不可能得到的.
子恺没有出声,但从他的眼神里,就可知道,他对于女儿的创造,已羡慕得五体投地.
力民见此状,连忙跑过来:"龌龊了袜子!
龌龊了袜子!
"说完就一把将阿宝擒到藤榻上,接着就动手除下了四只鞋子.
阿宝蹲在榻上一动不动,先是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妈妈毁坏自己的杰作,继而眨巴着大眼睛观察爸爸的表情.
子悄笑了,笑得那样天真,但却又是那般深逸……"我的孩子们!
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
我想委曲他说出来,使你们晓得.
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
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
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占""口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
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山伤了.
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这些,都是子信在这个时期留下的心灵写实.
初尝世味的子俏,目睹够了尘俗里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去本性,唯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
于是在他的随笔中,漫画中,处处颂扬儿童,以此从反面沮咒成人社会的恶劣.
刚刚皈依不久的子他,就从这里,开始了他的后士生活J五1928年至1929年间,子恺仍挂名在立达中学,并每周兼任几节江苏省松江女子中学的图画及艺术理论课.
教书并不是他热衷的职业,然而生活所迫,却也不得已.
1929年,应朋友的邀请,他任了开明书店的兼职编辑,主要从事书籍的装帧、插图工作.
不过,子恺的生活圈子并不十分广大,他仍以主要精力在"神明、星辰,艺术、儿童"之中打转转.
他出版了不少著作,计有《艺术教育ABC》、《构图法ABc》、《谷诃生活》;翻译出版了《艺术概论》、《现代艺术十二讲》、《生活与音乐》等.
更使他欣慰的是,1929年2月,由他作画,弘一法师作谒语的《护生画集》在开明书店出版发行了.
在别人看上去,子恺的心境倒也不坏,不过对于他本人来讲,他的真实情怀却不折不扣地体现在他的散文随笔里.
…………《秋》1929年立秋刚过不几天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子恺在书桌上的稿纸上沉重地写下了这个标题.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
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不少的暗示与影响.
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
……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
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
………………"……古来无数的诗人千遍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可厌.
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我现在对于这话深抱同感;……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
……"子恺写到这里,忽然窗外的空中黑云弥漫,天际闪过几道电光,继而发出阵阵隐隐的雷声——这已是秋天的雷声了.
一阵倾盆秋雨夹带着细碎的冰雹洒将下来……老天爷的旨意就是那样的随心所欲,那怕对这位虔诚的皈依了三宝的子恺.
无独有偶,就在子恺内心极度苦闷,只能在艺术与儿童的世界里寻找安慰的时刻,一个人间情感最难以忍受的灾难降临到了子恺的身上——1930年正月初五,饱经患难,以一身兼任严父慈母之职把他抚育成人的母亲钟芸芳病逝了.
母亲的逝去,使子恺那冷得似冰雪一般的心又加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办完丧事后,子恺找人留守故乡旧居,将全家迁到了嘉兴杨柳湾的金明寺弄居住.
他开始蓄须,以作对母亲的永念.
生活刚转入安定,不料伤寒症使他一病不起,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
初冬的一天,子恺正靠在床头上反省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心里好似缠着千头万绪的乱麻,理也理不清.
这时,丐尊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右手拎着一坛绍兴老酒,左手携着一坛绍兴霉豆腐,刚跨进门就笑眯眯地说:"找你真是一点不难,可谓故乡石门湾,工作在江湾,卜居杨柳湾.
你真是与'湾'有缘了.
"子恺知道丐尊并不是逗自己,他是想放松自己的情绪,可这一来,反使子恺伤心起来.
"丐师,打老远的来看我,真难为你了.
""昨天刚有朋友送来家乡的这酒和霉豆腐,我们何不再过上几日白马湖的生活""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胃口可能不允许……"子恺说话好一副颓丧的神气,丐尊自知他是个多情善感的人,母亲逝世的阴影此刻仍笼罩着他.
"子恺,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还望节哀!
"丐尊停了片刻,又说:"我劝你病好后,去杭州走走,再拜访一下马一浮,想必你会轻松些.
"丐尊提起的这马一浮,正是当年指点李叔同改道从佛,满腹经伦,博学多识,见解独到的大学者.
他八岁时随父母在原籍绍兴定居,九岁时因从母命作过一首极漂亮的菊花诗:"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
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
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
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一时被人称为神童.
李叔同曾对子恺说过:"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这位马先生,子恺曾经由李叔同带着见过他一面,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
丐尊这一提,子恺觉得也真该去见他一次或许能在他那里领悟到些什么来,使自己走出苦海,勇猛精进.
…………1931年清明的那天,子恺带上了两块弘一法师曾托他转交的印石和自己刚刚出版的散文集《缘缘堂随笔》,只身来到了杭州宝极观巷.
这陋巷照旧是他所想象的颜子的居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
还未进屋,子恺就发出了一阵感慨:"这十六七年之间,我东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儿女,少了一位母亲;可马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然一身地隐居在这幽静的陋巷里,真让人羡慕不已!
"马一浮的音容与十余年前一样,炯炯发光的黑瞳,和那响亮而豁达的言谈,这一切依旧是过去的马先生.
这次与马先生交谈,在子恺看来顺当多了.
他在白马湖呆过,绍兴方言已不成障碍,他已皈依佛门,对佛学多少有了研究,于是乎马一浮谈吐中不时流露的佛学哲理,子恺亦能理解了.
子恺原本要向马一浮倾吐自己胸中的块垒,让马先生替自己理一下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丝.
可马一浮对子恺的心情早有领悟.
他知道子恺抱着风木之悲,便开导说:"无常就是常.
无常容易把握,常却不容易把握.
无常是自然界的常规,因此它本身就是一种常道.
"马一浮喝了一口茶又说:"况且你如此年轻,出十本这样的散文集,在你也不是困难的事.
事业是本,只要有了这本,生出什么样的枝亦无须计较.
人贵在从小我中走出来,塑造一个大我,要把自己的悬念推及到整个众生……"短短的一席话,却把子恺从无常的火宅中救了出来,使他感觉到无限的清凉.
其实,子恺一走进马一浮的屋子,不须多听他说话,只要望着他的颜色,他的达观而又驾驭人生的气度,子恺就已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在马一浮的面前,子恺感到了一种做人所应有的气量和勇气,敬畏和效仿之心油然而生.
于是他带着有如清池出浴般的轻松告别了马一浮.
刚出巷口,迎面来了一辆黄包车.
子恺不问价钱,跨上就走.
"先生,去哪里""西湖边……"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可今日的西湖,却是晴空高照,岸边玉兰夹道,长长的苏堤,一路新柳.
湖中荡着轻舟,寺庙楼阁点缀在青色的群山之中.
子恺的心被这西湖的春色所占据了.
…………第七章一公元1933年,经过艺术上的艰苦创业和灵魂净洗的丰子恺,迎来了一个辉煌的黄金时代.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座遐迩闻名的缘缘堂开始的.
自从1926年,子恺与弘一法师为寓所抓阄定下了堂名后,无论是居上海还是嘉兴,子恺都将法师手书的"缘缘堂"的横披挂在哪里.
"缘缘堂"这个"灵"足足跟随子恺达六七年之久.
现在,丰子恺终于给它赋形了.
早在子恺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丰家就在故乡石门湾的老屋后面买下一所平屋,房屋面积虽小,但屋子前后均有园地.
1933年春,子恺终于在这块地皮上建起了楼房三楹,实现了全家亟盼以久的愿望.
这可真是一座别致的住宅.
这是子恺亲自绘图设计的一所中国式构造,近世风形式的宅院,完美的达到了子恺所追求的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朴素深沉之美的要求.
堂的主体是一幢三开间的朝南二层楼房.
楼前有一个水泥地的大天井,后面隔开一个院落便是三间平屋.
平屋后面又是一个小天井,并有后门通向后街…….
子恺把寓所布置得很谐调.
他觉得当年弘一法师写的横披太小,便请马一浮重新写了隶体堂名,用一块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高挂在厅堂中央.
缘缘堂里还挂有弘一法师书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以及对联:"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
"对联旁又挂上了子恺自书的一副小对联,这是他喜爱的杜甫诗句:"暂止飞鸟才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此外,厅堂里还挂有吴昌硕画的老梅中堂以及自书的王荆公为其妹长安君所作的诗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
"整个住宅就象是一件灵与肉完全调和的艺术品.
布置堂屋时,子恺常常一本正经地对力民说:"我们的缘缘堂处在一个古风的小市镇里,所以我不给它穿洋装,而给它穿最合理的中国装.
我也不给它配洋式家具,而要中式的.
"子恺爱种花,便又在天井南壁、西南角上分别筑了半圆形和扇形花坛.
花坛里种着樱桃、蔷薇、凤仙、鸡冠、牵牛、柳树、芭蕉等.
这些都是子恺喜欢的.
缘缘堂的位置,夹着一条梅纱弄与丰家旧宅相对,所以子恺又在大门的门额上题上"欣及旧栖"四字.
他终于还是没有忘记孩子,特意在后院中架了一个秋千架,上面搭着葡萄棚,好让孩子们在此尽情的玩耍.
环境布置完毕,该轮到住房了.
他把力民带在身边,一一的分配起来.
这缘缘堂的楼上前后有六个房间,子恺和力民转了一圈后,他决定那当中的前间作为自己的卧室兼书房.
其余五间由一直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三姐和诸孩子们分享,至于后面的平房,子恺则分别用之于厨房、柴草间、磨子间、阁楼和帮工的住宅.
子恺把安排的决定一一对力民说了,力民除了一个劲的"嗯、嗯!
"外,什么意见也未提.
她是从不违背丈夫的.
子恺当时已有六个子女,这就是十三岁的阿宝、十二岁的林先、九岁的瞻瞻、六岁的元草、四岁的一吟和十一岁的软软.
软软虽是胞姐梦忍的女儿,但子恺一直视同己出,完全同自己的亲生女一样看待.
这样,一家九口,在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一齐迁入了新居.
迁入新居,最快乐的无疑就是这一群活泼天真的孩子了.
他们上窜下转,一会儿荡秋千,一会儿捉蝴蝶,文静的软软还总喜欢蹲住花坛旁欣赏着奇花异草.
这天,子恺见孩子们正玩得高兴,自己便一人在屋里忙了起来.
"爸爸,你怎么三天两头移动桌子一个月来,你好象已移动了三四回.
"刚走进来的阿宝见父亲又在变着花样的搬弄着桌椅,好奇地问.
"家里不能老是一个样子,把它们挪挪位置,我们感到新鲜,它们也可舒畅一下筋骨呀!
哈哈哈哈……"这时,四岁的一吟也跑到了爸爸跟前:"爸爸,我们家过去也是这么漂亮吗""没有,从前我们家挤得很,还经常打游击.
""什么叫打游击"一吟眨了眨眼睛问.
"一吟,打游击对我们家来说就是经常搬家.
""搬家好玩吗"一吟问得越来越离奇.
"搬家不好玩,很累!
""那为什么要搬呢"父女俩的对话被刚走过来的力民听见了:"一吟,快下去玩去,爸爸要看书!
""不,不!
不要下去.
挺可爱的!
"子恺摸了摸女儿那细软的头发说.
"那你说我们为什么老搬家呢""那时爸爸没有钱,盖不起自家的房子.
""现在有钱啦""对,爸爸现在有钱了.
""那现在的钱是从哪来的""哈哈哈哈……你这小毛丫头,好,爸爸告诉你,爸爸的钱是它给的!
"子恺说着拿起搁在那笔架上的一支大红色的派克钢笔给女儿看.
一吟一看,这钢笔好粗大:"它会给你钱"子恺这时可真的无法再回答下去了,即使说了,这四岁的女儿也不会明白.
终于还是力民来解了围:"好啦,好啦,爸爸今后也给你一支,快去,快去!
"力民打发走了一吟,回头看看子恺,只见他满面感慨的神气.
是啊,这些年来作画写稿,四处奔波乃至借钱东渡的甘苦,只有他俩最能体会.
力民走到子恺跟前,带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口气说:"子恺……现在总算有自己的家了.
"子恺微微一笑,但没有说什么,他自己最清楚,一个外在的,物质的新房子,这本身并不是主要的.
它好就好在从此以后,他能够在这环境幽静,诗趣盎然的小天地里,过上淡泊超然,明窗净几的绘画、写作生活,抛开一切尘俗的喧啸,以一腔的热情拥抱着这艺术的国度,散步在这艺术的伊甸园………………二乡居生活,对这位闲不住的艺术家来说也真够忙的.
他每天收到友人的来信和各报刊杂志的约稿不下于一二十封.
《东方杂志》、《申报》、《新中华》、《现代》、《前途》、《文学》、《太白》、《中学生》、《人间世》、《论语》、《教育杂志》等等都成了他作画和撰稿的对象.
一个夏夜,力民带着一群小家伙在大秋千旁的葡萄架下纳凉.
子恺一个人坐在书房的浊光下检拆当天的来信.
他不喜用电灯,觉得昏昏然的浊光更富诗情画意.
这封信的笔迹可没见过,子恺拆开一看,果然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写来的.
这样的信,子恺这阵子真不知收到了多少.
可这一封,却特别有趣味.
信是这样写的:"近来在《自由谈》上,几乎每天能见到你的插画……前数天偶然看见几个穷小孩在玩.
他们的玩法,我意颇能作你的画稿的材料.
而且很合你向来的作风.
现在特地贡献给你,以备采纳.
此祝康健.
一个敬佩你的读者上.
"这封信的后面有这样的附注:"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条长凳放置地上.
再拿一条长凳横跨在上面.
这样两个小孩子坐在上面一张长凳的两端,仿跷跷板的玩法,一高一低的玩着.
"子恺读完信,心里一怔:"这可怎么得了,如此危险的游戏,孩子怎能使得!
"子恺正想着,楼下传来孩子们的一片欢笑声.
力民正陪着他们在玩传手帕呢.
"不行,我得告诉孩子的爹娘,这可使不得.
"子恺当即画了一幅画,由于从未见过这等玩法,他只能忠实按照信中所述照描.
他很快将画描完,又给《申报·自由谈》的编辑先生写了一封信,要求在画旁用铅字加上这样的文字:"世间倘有看了我的仿画而教孩子们做这游戏的人,务请关照孩子们,'当心轧手指'!
那板凳的交叉点的地方,很危险,手不可伸过去.
细嫩的手指被轧了一下,不是耍处.
"信写好,子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贴上邮票,将信放到门口的信袋中,自言自语道:"真可怜,真可怜!
……"子恺拾起一把纸扇,慢慢走到了窗前,他在想,以往把画笔过于囿于自家孩子的圈子里了.
还应该想到那天下众多的苦孩子哩!
以往见到的那些惨景也够多的了.
"我希望我的画能含有深意——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
我希望一幅画可以看看,又可以想想.
"这天夜里,子恺对自己的创作,作了这样要求.
…………从这以后,人们在报刊上见到的子恺漫画,越来越多的是那些描写穷孩子的苦状了.
《二重饥荒》——小学堂的窗外坐着一个小乞丐;《最后的吻》——一个无力喂养孩子的母亲忍痛把孩子送入了育婴堂的墙箱里.
…………子恺曾经反复自问:"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
中国画在现代何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欢,使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岂不更好"他觉得,如今二十世纪的画家再也不能只描绘十五世纪以前的现象了.
应该有大量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出现.
为此他还画了大量民间诸相的画,一时连曾经批评他飘然超脱的人也为之惊讶了.
当然,最能引起共鸣的还是那些生活在下层的读者.
可不是,这天子恺又收到了一封来信,信的开头,竟让人出乎意料:"丰先生,你那幅《最后的吻》,我不忍看,掩卷而泣,泪如雨下——我要你赔偿我的眼泪……"子恺呀!
子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画,引起了读者如此的心灵震动.
1935年,子恺干脆把所有这类画收集起来,出了一部画集,取名为《人间相》.
定稿那天,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了序言,其中写道:"吾画既非装饰,又非赞美,更不可为娱乐;而皆人间不调和相,不欢喜相,与不可爱相,独何欤东坡云:'恶岁诗人无好语.
'若诗画通似,则窃比吾画于诗可也.
"艺术家的生活,真是奇里古怪,当初子恺糊口四方,对人间的丑陋看得也算够多的了,可他也并未描出此等的漫画.
而今在这乡间居士般的生活中反倒激起了如此的灵感.
这算是个什么规律,算不算规律谁也说不清楚.
子恺当然也未必想去总结它.
……石门湾,这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纵贯京杭的古运河,流经杭嘉湖平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由西南向改为南行,径直流往天堂杭州.
四季的缘缘堂各具风姿.
春天,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
飞燕呢喃地穿过房檐,好一派平和幸福的光景.
一到夏季,樱桃与芭蕉相争艳,垂帘上的树影,墙门外水果凉粉的叫卖……傍晚约几个亲朋好友,葡萄架下摆起小桌对饮,让人觉得古朴民风的幽趣.
秋天来到,夜间的明月照着高楼,楼下的水门汀好似一片湖光.
秋虫呢哝,树影朦胧,要再弹奏起钢琴,其安闲舒适的氛围叫人不忍入梦.
冬季全家人围着炭炉取暖,烤着蕃薯,煎着茶汤,要是再给孩子们讲一段故事,吟一首古诗,其温暖安逸的情味,会令人如痴如醉.
子恺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太幸福了.
"爸爸我们不离开了吧"有一次阿宝这样问.
"不走啦,即使是阿房宫和金谷园来换,我也不肯哩!
"不过,子恺也并不是死守在缘缘堂不动的.
这里交通方便,距上海、杭州都很近,每到春秋,他总会有一部分时间在这两地小住,这对他来讲,确是换换空气,吸取点灵感的好方式.
子恺平生不善守钱.
余下的稿费超过了定数,他就坐立不安起来.
于是他索性在杭州的田家园租了一所房子,请两位帮工留守,这样便免去了每次住旅馆.
这年春上,子恺又来到了杭州.
一日,他正埋头写作,一个帮工进来送茶水,子恺便也趁机略作小息,跟他聊了起来.
"丰先生,这阵子不少人来打听过,问您来了没有.
他们都说这里是缘缘堂的支部,还有人讲这是您的行宫哩!
""行宫那么你说呢""我说您也真是的,不在杭州赚点儿钱,偏作起这寓公,也真划不来!
""钱是身外之物,够花也就行了.
古人有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话我懂,但我还想借庄子的论调来加个注解:益就是利.
'吾生也有涯,而利也无涯,以有涯遣无涯,殆已!
已而为利者,殆而已知!
'"子恺颇自以为是.
"这有涯无涯的,啥意思""这就是说,要度有限的生命,须为无利之事.
杭州之所以能给我优美的印象,要诱我常来,就因为我对它没有利害关系,我见到的西湖都是艺术的,所以并不想赚钱!
"子恺品了一口香茶,继续说:"就象喝你给我泡的这杯茶,我喝它时只想到它清香可口,而并不想它对人体有多少益处……哈哈哈哈……"帮工只好叹服,摇摇头出去了.
这天的写作也真够累的.
傍晚,子恺独自一人走到了西湖边,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了.
但见湖岸的杨柳柳其,条宛若一串串嫩绿的珠子,在温暖的春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S线来.
他被这美丽可爱的形态给迷住了.
子恺想,这古人对杨柳的赞美真可谓多矣!
杜少陵将它视为报春的信使,曾有"漏泄春光有柳条"的诗句;贺知章更是比得出奇,他曰:"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縧.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可为何没有人透过杨柳的外表,探究它的实质呢杨柳的品质是什么眼前这弯弯下垂的柳条不是再好不过的说明吗子恺这样想着,越想越有感慨.
最后竟悟出了一种人生的哲理来.
于是他在第二天,挥笔写下了一篇随笔《杨柳》:"……我赞杨柳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
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下垂.
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
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
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
杨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
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
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
好象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
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但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不然,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人呢只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拼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其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
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
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
但我所赞美的不仅是西湖上的杨柳.
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
西湖似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
"子恺一口气写完这篇《杨柳》,手都发麻了.
他揉了揉两只眼皮,捋了捋已长得约摸两寸长的胡须,叹了一口长而又长的大气,眼前仿佛浮现出群花斗艳,蜂蝶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同时也想起了那万人脚踩,而深埋在地下的树根………………秋天到了,子恺又一次来到杭州.
这回,他还带了两个女儿来,她们是陈宝和林先.
江南的秋季可不象北方那样少雨,有时甚至跟春天一样终日细雨绵绵,所谓"秋风秋雨愁煞人"或许指的就是这里的秋天了.
不过对于这位艺术家来说,他却能从中领悟出别样的情趣来.
"爸爸,您看这天,一会儿能下雨吗"小林先指那逐渐阴沉下来的天担心地问.
"既出来,就安心吧,你看阿宝就不怕.
"子恺此时正领着两女孩在西湖的山中游玩.
他平生最不喜欢到那有名的景点凑热闹.
子恺游西湖,有句格言,那就是"人弃我取",专门找那无人去或很少有人去的地方.
象云栖、九溪、南高峰等处是他常去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幽静和野趣能使他激起艺术的美感来.
"哎哟,真下啦,爸爸您看我鼻子上的水"林先又叫唤了起来.
天果然落起雨来,父女三人仓皇奔逃,他们一边逃一边笑.
"这位老大爷,当心摔着,进来喝杯茶吧!
"三人跑着跑着,但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的.
茶博士见这长着胡子的人正领着两个小女孩奔过来,便招揽他们进来.
"老大爷,好福气,孙女都那么大了!
""老大爷"子恺先是一愣,这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是这一把胡子使自己的身价抬高了.
于是他将错就错,也不说明.
也许这一说明,反倒没有艺术味了.
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两角钱一壶,他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却越落越大.
两个女儿觉得太扫兴了.
"都怪你,非要今天出来!
"林先责备姐姐说.
"天突然下雨,我怎么知道!
"阿宝好不高兴的回答.
可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子恺的感兴,觉得这雨中游山的味道反比晴天好多了.
在这空蒙的山林中眺望西湖,宛如白茫茫的江海,沙沙作响的雨声,如同一曲美妙的音乐.
子恺正这么联想着,忽然听见店门口响起了胡琴声,茶博士亦在那儿消闲呢!
只听他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十分准,但拍子还拉得不错.
这《梅花三弄》,子恺小时候曾经请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
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这曲子给你听,却不教工尺的曲谱.
其实阿庆并不懂得工尺,只是能拉下来罢了.
后来子恺找了一位识字的裁缝司务大汉,向他请教.
大汉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他,这才使子恺拉胡琴入了门.
如今子恺早已掌握了小提琴、钢琴,再加上有儿时拉胡琴的经验,他想要拉上几下,是不成问题的.
茶博士拉了一阵子胡琴,便不再拉下去了.
子恺为了安慰两个女儿,便从容地走了过去:"您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茶博士客气地将胡琴递了过来.
"您会拉的您会拉的"子恺见女儿们不相信,便拉给她们看.
他拉了许多西洋小曲.
这些小曲,子恺平日里也经常教孩子唱,所以两个女儿也都会唱点儿.
阿宝和林先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和着歌唱了起来,这情景,倒蛮象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
开始人们对这种种西洋小曲听不懂,都默默地站着静听.
可过了一会儿,阿宝要唱《渔光曲》,要爸爸用胡琴去和她.
于是父亲拉,女儿唱.
没想到这么一来,三家村里的青年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
子恺的眼眶湿润了,"天呐,我曾教过多年的音乐课,曾用钢琴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贝多芬的奏鸣曲.
但有生以来,还真没有尝到过今日这般音乐的趣味呢!
"……要等雨停再回家,这怕是不可能了.
此时从山间的石子道上正拉过两辆空黄包车,便被子恺雇定了.
他付了茶钱,还了胡琴向青年们告别.
村里的男女青年都送他们上车,一个个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
子恺见此状,只得安慰他们说:"下星期再来!
下星期再来!
"其实这倒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搪塞,因为再过几天,他就要领着女儿回缘缘堂去了.
子恺让两女儿坐一辆车,自己坐在前面那辆.
油布遮盖了他的视线,只听见那打在车布上的嗒嗒的雨声.
他回味刚才的体感,觉得胡琴这东西蛮有意思.
钢琴笨重如棺材,小提琴要数十百元一具,世间有几个能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小提琴广,但也足够演奏寻常小曲.
虽然音色不比小提琴优美,然只要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
这种乐器在民间很流行,倘若作曲家们多作几首简易而优雅的胡琴曲,就象《渔光曲》一样,那么它的艺术陶冶之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
黄包车驶下了山坡,子恺恋恋不舍地揭开油布的一角,抬头望望那秋雨中的山林,自言自语道:"若没有胡琴的因缘,这些青年对于我的路过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他把头又缩了回来:"古语云,'乐以教和'.
今天在这荒村中实征了……""先生,您说什么要下车吗""不,不不不!
走吧!
走吧!
"这次子恺回缘缘堂,他从杭州带回了许多唱片,其中有不少民族乐曲,还有许多梅兰芳的京剧唱段.
一旦写作绘画停下来,他就津律有味地欣赏起这些曲子来.
他听唱片时的形态挺悠然自得,斜躺在藤榻上,微合着两眼,一手钳着香烟,另一只手不停地跟着乐曲拍打着扶手.
有时烟灰在烟头上积了一大段,也忘了敲一下、吸一口.
力民颇感奇怪:"你不是最不爱京戏的吗老嘀咕着冗长、缓慢、气闷…….
""西洋的和声音乐固然好听,但中国的旋律音乐也自有它的好处,味道不同,却合我这中国人的胃口.
""那也不能老听哩!
""哎,我初听这些唱片,觉得有些动人;再听,三听,竟被它们迷住了,现在可真爱不释手了……哈哈哈哈……"力民无话以对,摇了摇头走开了.
子恺越听越入迷,后来竟"嗯嗯啊啊"地哼了起来.
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阿宝和林先止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一吟正在走道上玩布娃娃,听到姐俩笑个不停,忙向爸爸汇报:"爸爸,她们俩笑您!
""是阿宝、林先吧,那天她们还在一大群人面前唱呢!
一吟,你喜欢听爸爸唱吗""不喜欢!
象老头!
""象老头哈哈哈哈,爸爸可真是老头啰……"子恺摸摸一把胡须,又笑了起来.
三个女儿,从高到矮一字排着,面对父亲,好一阵傻笑.
…………三子恺在缘缘堂生活期间,真可谓是他创作的丰收期.
他利用堂内一二万册各类藏书,以及乡间安谧宁静的氛围勤奋工作,写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文艺论著;绘出了为数众多的漫画.
他有一份著译清单,上面这样写着:画集:《云霓》、《人间相》、《都会之音》;随笔集:《子恺小品集》、《随笔二十篇》、《车厢社会》、《子恺随笔集》、《丰子恺创作选》、《缘缘堂再笔》、《少年美术故事》;音乐著作:《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洋琴弹奏法》、《怀娥铃演奏法》、《西洋音乐楔子》、《开明音乐讲义》;艺术论著:《西洋名画巡礼》、《绘画与文学》、《近代艺术纲要》、《艺术趣味》、《开明图画讲义》、《艺术丛话》、《绘画概论》、《西洋建筑讲话》、《艺术漫谈》;翻译:《初恋》(屠格涅夫)、《艺术教育》(阿部重孝等)、《自杀俱乐部》(斯蒂文生)、《音乐概论》(门马直卫).
子恺的名望在社会上越来越大.
1936年6月,"中国文艺家协会"宣告成立,十月,代表全国各路的文化人共二十一位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上签了字,子恺的名字与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叶圣陶、郑振铎、谢冰心、林语堂等并列其中.
子恺出了大名了,由于他的画,主要出自平凡的大众生活,也特别能得到民众的亲昵.
这又招致了越来越多的仰慕者前来索字求画.
子恺乐于慷慨待人,一般寻常百姓一有要求,他总是有求必应,甚至连缝纫铺里、浆粽摊上也贴着他的作品.
报上常刊登评论他的文章.
一个大清早,子恺翻开了一张上海的《新闻报》,一篇题为《丰子恺画画不要脸》的文章赫然入目,使他大吃一惊:"我素来与人无冤无仇,何以对本人如此破口大骂"子恺心里这想着,一时怒不可遏地读了起来.
可读着,读着,子恺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妙!
妙!
太妙了!
此人真是天才!
"子恺失声叫好.
"你喊什么"力民从隔壁听见后走了过来.
"你看这篇文章,评我的画的特色,说人物的脸上大都没有眼睛鼻子,可仍维妙维肖.
而此文的题目竟取了个《丰子恺画画不要脸》.
太有意思了!
"力民接过报纸一看,也觉得有趣:"谁让你画人不画眼睛的,你自找……""这叫'意到笔不到',作画意在笔先.
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非但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
"子恺从不与力民一起探讨作画问题,此刻见了这篇文章后,竟滔滔不绝地谈起了绘画经来.
子恺的名望,自然也引起了不少喜好卖弄风雅的官僚绅士们的兴趣.
这天,子恺正在二楼睡午觉.
从缘缘堂的大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喂!
大嫂,主人在家吗"来人向正在前院晾衣服的女佣人红英打听.
"先生这会儿正在睡觉,请问有什么吩咐,待先生醒来后可以转告.
""就说一小时后毛县长要来拜访,请丰先生赏脸准备接待.
"这来人头戴一顶瓜皮帽,穿着一件灰色长衫,肥得好象一只娃娃桶.
"县长大人要来我一定转告!
"来人走后,红英不知怎样才好.
她想尽快转告子恺,可又不忍上楼叫醒他.
这时林先正好跑过来,红英便想了一个办法.
她让林先去唤醒爸爸,这样也许妥当些.
林先噔噔噔几步就上了二楼.
此刻子恺恰好醒来,正准备下床.
"爸爸,爸爸,红英阿姨让我告诉您,一会儿县长要来见您,还要您准备准备.
"毛皋坤要来上回他差人前来索画,被我顶了回去.
现在可好,找上门来了.
"子恺这么想着.
心里一阵恶心.
要让他见这类人简直比看到苍蝇还讨厌.
他灵机一动,对女儿说:"林先,爸爸今天头昏,想再睡一会儿,我写一张纸条,你给它贴到大门上.
记住,贴上后就把大门关上!
"林先一听要让她去贴纸条,觉得挺好玩的,迫不及待地催爸爸快写.
子恺取出一张纸,裁下一小条,然后写道:"子恺有恙,谢绝访客.
"林先接过纸条就往楼下跑.
子恺望望女儿的背影,然后把鞋一脱,又钻到被子里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好吧,感谢县长大人赐恩,让我好好的再睡一觉吧.
"过了片刻,只听楼下大门咿呀一声关门声,子恺这才又闭上了双眼.
…………1936年,随着雪花的飘落很快就过去了.
芦沟桥事变以后,日军发起了大举进攻.
战争的炮火终于威胁了丰子恺在"缘缘堂"的平静淡泊的生活.
1937年11月,日本侵略军逼近石门湾.
丰门是个大家族,战争一吃紧,亲戚们纷纷迁回了石门湾.
此时,距石门不远的松江、嘉兴等地已被战火炸得不成样子,可子恺对留还是走仍然犹豫不决.
这一手经营起来,并平安生活五六年的缘缘堂,怎么舍得丢弃呢阴历九月二十六,正是子恺四十岁生日.
子恺把远近亲朋请到家里吃饭.
堂上虽是红烛高烧,满屋气氛热烈.
然而,宾朋们的谈话,所涉及的几乎都是战事.
"哎呀,这几天火车顶上都坐满了人.
车还没开,飞机就在天上叫,火车突然象野马一般飞奔,车顶上的人纷纷掉下.
那些手脚被轮子压断的人,一片惨叫声,真是吓死人了.
""我刚从上海来,南市简直变成了火海.
难民们聚在法租界的铁栅前到处抢东西吃.
""我看到的还要惨哩!
一个妇女抱着婴儿躲在墙角边喂奶.
忽然落下一个炸弹,那弹片恰好把那妇女的头削去大半,那孩子还在吃奶哩……"这便是子恺请亲朋最后一次在缘缘堂的聚会.
大家散去以后,子恺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凝思.
是去,是留,这又一次成了子恺反复考虑的重大问题.
他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问友诗: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
根茎相交长,茎叶相附荣.
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
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
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
沉吟意不决,问君合如何烟灰缸里已积满了烟灰,终于,子恺在方寸之间决定了"移兰"之策.
他想:宁可逃难,也不能当亡国奴!
今天,我要把兰花好好地掘起,慎勿伤根折叶.
然后郑重地移到名山胜境,去种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
然后再拿起锄头来,狠命的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
将来再种兰时,灰肥倒有用处.
这不得已的"移兰"之策,想来香山居士也会在地下点头的吧!
第二天,子恺收到了马一浮从桐庐寄来的一封信,说他已从杭州迁至桐庐县,住迎薰坊十三号.
信中还附着一份他自己的近作《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
这封信更坚定了子恺离开故乡的决心.
……1937年11月21日,子恺终于辞别了缘缘堂.
同行者有:岳母、力民、梦忍、表弟周丙潮夫妇及婴儿三人、染坊店员章桂和子恺的六个儿女.
一行十六人雇船离开家乡.
所带物品,除必要的衣物行李外,只有在炮火威胁下从缘缘堂中抢出的两网篮书.
这正是:千里故乡,六年华屋,匆匆一别俱休.
是年底,缘缘堂毁于无情的战火.
……中篇第八章一抗战的炮火,一下子把子恺从缘缘堂里"轰"了出来.
使他踏上了一条漫长而又坎坷的逃难之路.
从1937年11月21日那天起,子恺率家人经桐庐、衢州、常山、上饶、南昌、萍多、长沙,一路颠沛流离,终于在次年6月24日抵达战时文化人的聚居地桂林.
早在路途中,子恺就已收到老友裘梦痕从上海发来的明信片,知道自己离乡不久,缘缘堂就毁于战火.
这在子恺看来,已是预料中事.
沿途他读了不少报纸,象某处阵亡几千人,某地被虐杀数百人之类的消息几乎每天都有,与这些被屠杀的同胞相比,缘缘堂的被毁,实在算不了什么.
"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觉轻快,此犹破釜沉舟,断绝后路,才能一心向前,勇猛精进.
"这是子恺常对那些前来慰劝的朋友们说的活.
然而,在那伊甸园般的环境中生活惯了的儿女们,对缘缘堂的被毁,总是耿耿于怀.
还在萍乡时,一天夜里,子恺正在写作.
女儿林先竟在梦中笑醒了.
"林先,你笑什么""爸爸,我梦见缘缘堂了,看见堂内一切如旧,小皮箱里的明星照片一张不少.
"子恺听后,可悲而又可笑,只得敷衍了两句,哄林先睡去.
子恺想,女儿也真不容易啊,跟着大人一路奔波,甜睡中还要梦见缘缘堂,他为之感慨万分.
第二天一早,他就代小林先作了一首诗:儿家住近古钱塘.
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春梦好,不知身在水萍乡.
在三月里,子恺曾去汉口一趟.
那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不久协会出版了《战地文艺》.
子恺被推选该刊编委,还为创刊号题了签,作了封面画.
这回子恺一到桂林,抗战气氛颇浓.
他一面在桂林师范任课,一面绘抗战漫画.
生活天地的变化,他的精神面貌似乎也变了一个样子.
一天,子恺为了抗战漫画事去找老友傅彬然.
两人一见面,彬然十分惊异:"嘿!
子恺,你简直是返老还童啰!
"原来,此期间子恺经常奔波在外,平日惯穿的长袍显得十分不便.
于是今天他干脆穿了一件中山装.
"我说子恺,你若再把这胡须给剃了,完全可以冒充年轻人啦!
""不,不,胡子可不能剃.
"这胡须,是子恺纪念母亲而蓄留的,怎么能随便剃去呢可彬然这话不知怎的,竟传开去了.
没过多久,外地的亲朋好友纷纷来信,说近来江浙好几家报纸都有"丰子恺割须抗战"的消息.
上海的一家小报出题更是离奇,曰《一根不留》.
无锡报也刊文,题《剃个干净》.
来信中都问他是否确有其事.
这可把子恺弄得哭笑不得.
"彬然,看,都怪你乱说.
这会儿好,你替我登报声明.
"子恺再次见到傅彬然时,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真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的人记挂着你的胡子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子恺蛮认真地说:"你看人家梅兰芳,为了抗战还特意留须明志.
我看了他那留须照片,觉得比舞台上的西施、太真更加美丽!
我觉得他确是一位高尚的戏剧艺术家,值得崇仰的!
我还真愿意拜倒在他那石榴裙下呢!
"子恺一口气把话说完,面对彬然往椅子上一坐,两眼一直注视着彬然的反应,象是要好好听听彬然还有什么高见似的.
彬然开始没有说话,开始觉得自己的传话有些轻率,心里颇感内疚.
但很快他又替子恺想出了一条妙计:"子恺,你好久未拍照了吧""战事如此紧张,哪有功夫拍照!
""你应该去拍一张.
一来也是逃难途中的一种纪念,二来你可以把照片分赠诸友.
大家见了照片,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你这老兄,尽会出歪主意.
好吧,割须一节是假,可抗战倒是真的.
我就凭这五寸不烂之笔,努力从事文化宣传.
军民一心,抗战必能胜利!
""好,说得好!
我得把这句话登到报上去!
""登吧,登吧,胡须都被你宣扬出去了,何况言谈"到此为止,一桩"胡须"事件终于有了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两位酒友自然又要斟上几盅了……子恺在桂林,先居马皇背,后迁泮塘岭.
他除了去桂林师范上课外,其它时间大都用在写文作画上.
这天,《中学生》编辑宋云彬正与子恺在家商量绘作《日本侵华画史》.
邮递员送来了一大叠信件.
自从子恺到了桂林后,他的对外联系频频不绝.
子恺从邮递员手中接到信件,转身回屋,正碰上房东谢四嫂子从外面回来:"哟,我说先生您是做大官的吧!
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信""做大官的哈哈哈哈……不,不,不,谢四嫂子,错啦,错啦……"子恺搪塞几句,便走进了屋内.
他顺手拆开一封上海的来信.
这信是柯灵寄来的.
信上说近来《申报·自由谈》经常收到一位署名"次恺"的人寄来的漫画稿,画风酷似子恺.
信里还附上了一幅"次恺"的作品《广州见闻》和题画诗《望江南》一首:轰炸也,树下且藏身,手执枝条人未坐,玲珑袋脑变飞尘,鲜血溅儿襟.
子恺看了颇惊奇:"这次恺的画还真象本人的呢!
"云彬见后亦觉得有意思.
"此人名字取为次恺,怎么画和诗都是你的""不错!
去年十月我在《申报·自由谈》上有过一画,诗是:空袭也,炸弹向谁投,怀里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相和流.
"这人几乎整个儿照搬了"云彬对这位"次恺"的作法持有批评态度.
"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他为了抗战,照搬亦无妨,况且他并非原画原文.
这老弟取得名字很巧妙,即使别人知道我先前亦有此类诗画,也能谅解,是不""这倒有理!
""难得此君如此恪摹,复以谦怀署名'次恺'.
不知是何许人他日有缘,当图一见哩!
"…………子恺对这幅画确也十分上心.
几天后,他给桂林师范的学生作抗战漫画的示范,仍描了这样一幅揭示在黑板上.
不料有学生看了那母亲的头被炸弹削去的形象后,发出大笑声,似乎觉得好玩:"瞧,这女人没有头了.
""象无头菩萨!
"子恺这下子可火了.
看他发火可真是难得.
只见子恺严肃地面对学生,神色十分庄重.
他说:"正值抗战救国之际,我们以日寇之暴行激发民众对侵略者的愤恨,以期达到全民抗战,协力抗敌之目的.
此原本一件严肃而神圣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这还有民族之心吗"几个学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子恺见他们有悔悟之心,接着又说:"若出于年轻单纯,这也就罢了,希望今后不会再发生此等事来.
"下课以后,几位在课上对着漫画发笑的学生自动留了下来.
"丰先生,我们错了.
""先生,我一定好好地与大家一起宣传抗日!
"子恺拍拍他们的肩膀,表示不再提这件事.
从此以后,同学们再也不会对漫画中的惨状表示出任何不严肃的种情.
相反,他们对宣传抗战更积极,对子恺也越加尊敬.
他们感到,在这位艺术家的心灵深处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爱国热情,只要与他一经接触,这种热情,就会给你留下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
二桂林,这真是一座美丽的风景胜地,素有山水甲天下之称.
子恺来到桂林以后,觉得这里一切都还不错,尤其是这里的抗战气氛颇有鼓舞人心的感召力.
不过,他在此地也见到不少为丧家作迷信佛事的和尚,非但与佛法无关,反而鱼目混珠,邪愿乱德.
他写了一篇《佛无灵》:"……我不屑与他们为伍.
因为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广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
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
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对不反对.
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
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抗战期中,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难者,时有所闻.
)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佛无灵',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们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
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
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
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
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的统是果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
某人念'金刚经',强盗洗劫时独不抢他的.
某人无子,信佛后一索得男.
某人痔疮发,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
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
这真是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
'……"子恺写完文章,心想: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
他不免想起了近来多病且时时遭受日军威胁的弘一法师来.
他知道法师近来常住福建漳州,便写了一封信去,希望法师到内地来,由自己供养.
且说弘一法师在漳州收到子恺的来信后,深为子恺的一片虔诚感动.
不过,法师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早有准备,且从容安然处之.
他给柳亚子先生写过一首诗: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
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面对子恺的来信,弘一法师又一次感慨起来,他给子恺回信时写道:"……朽人年来,已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
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
——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
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纪念…….
"法师谢绝了子恺的诚心供养,依然留在闵南,继续在那里为宏法而竭尽全力.
…………法师不愿来内地,子恺自然能够理解.
可就在这时候,子恺则又要送别另一位尊敬的师长——马一浮了.
自从子恺离开故乡以后,首先到达的是浙江桐庐,他曾在那里与马一浮先生相处了一个月.
后因日军迫近,两人先后离去.
此后他俩鸿雁往返,并在1938年6月又在桂林重逢.
在桂林期间,子恺经常陪同马一浮游览岩洞,畅谈古今历史.
在子恺看来,如果能与马一浮一起永远居桂林,也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马一浮终于应迁校址于宜山的浙江大学之聘,要随校离去了.
这是1938年10月25日,子恺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字句:"……赴东环路送马克生离桂林赴宜山.
匆匆话别…….
途中忽见桂林城中黯然无光,城外山色亦无理唐突,显然非甲天下者.
盖从此刻起,桂林已是无马先生的桂林了.
"…………弘一法师谢绝来内地,马一浮先生又离子恺远去.
这对子恺来说,自然感到十分遗憾.
平生他共有三位恩师,除了法师和马先生外,另一位夏丐尊先生又远在上海饱受苦难.
而他自己,孤独的携着一家老小逃难在外.
国破家毁,友朋零落,促使他以最大的毅力投身到艺术抗战的洪流中去.
三尽管桂林风光独好,子恺与当地的文化人士相处得也不错,然这块值得留恋的土地终于不能长住下去了.
随着战事的扩大,桂林也遭到了狂轰滥炸.
子恺只好再作逃难打算.
已迁往宜山的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得知子恺有内迁之意,便赶紧通过教务长郑晓沧先生聘请他前来担任艺术指导,开讲艺术教育课.
3月,正值子恺辞别桂林师范,即将奔赴宜山浙江大学之际,由于遇连日大雨,船车不能如期而至,他便利用这段时间画起鲁迅小说《阿Q正传》的连环漫画来.
这是他第三次画这套画了.
早在1937年春天,子恺闲居杭州田家园.
饭后茶余,他常常信手以《阿Q正传》为题材作漫画.
他的学生张逸心那时也住杭州,他见了这漫画后,觉得很有意味,就想出资自印.
子恺对此没有意见,认为画这画宛如在鲁迅的声音上加上一支麦克风,宣传出去让那些不识字的老百姓了解亦是好事.
于是在1937年的夏天,这些漫画被制成五十四块锌版,送交上海南市城隍庙附近某印刷厂印行.
不料,"八一三"事起,南市成了一片火海,这些画皆成灰烬.
此后不久,子恺被迫离开家乡来到内地,一路颠沛流离,难得有安定的日子.
但他仍想有朝一日能重作此画,以酬心志.
去年春上,子恺曾到武汉.
学生钱君匋听说后即从广州来信,替《文丛》期刊向子恺索要《漫画阿Q正传》.
子恺又重新作画.
最初发表了两幅,后又寄上六幅.
可惜刚刚登了两幅,就遇上广州大轰炸,余下的六幅又再次葬于火海.
无情的战火两次毁掉了子恺的画作,实为惨事.
但他却说:"炮火只能毁吾之稿,不能夺吾之志.
只要有志,失者必有复得,亡者必可复兴.
"这回他正是带着这样的信念第三次画起《阿Q正传》来的.
由于轻车熟路,画稿很快完成.
但此次,子恺并未立即拿出去发表,他准备请几位绍兴籍的朋友为画稿作一次校阅.
因为他自己的家乡与《阿Q正传》故事的背景绍兴虽相去不过二三百里,但民情风俗上却略有差异.
为了画得更准确,他决意要这样做,直到七月,他这部第三次获得新生的《漫画阿Q正传》才由开明书店出版.
后又重版十五次,可见其影响深远了.
说起子恺与鲁迅,也倒颇有缘份.
还是在二十年代中期.
他俩同时翻译了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
鲁迅的译本最初由北京未名社于1924年12月初版,子恺的译本由上海的商务印书馆于1925年3月出版.
两个译本"撞车"了.
当初子恺颇为难,他觉得:鲁迅的译笔远胜于自己,要是早知道他在译,自己就不会再译了.
于是子恺曾于1927年深秋由学生陶元庆、黄涵秋陪同去拜见鲁迅,向他表明了这个意思.
而鲁迅却说:"这有什么关系,在日本,一册书有五六种译本也不算多呢!
"鲁迅的话消除了子恺的顾虑.
此后他们便亲近起来.
这回子恺绘《阿Q正传》,多少也带着几分对鲁迅敬重的心情的.
话说子恺在四月初,作为艺术教师,他在简陋的浙江大学教室里走马上任了.
他先讲了几节课,自我感觉尚好,而那些好学的学生也给子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子恺讲课,善于深入浅出,又能结合当今中国艺术之现状,极受学生欢迎.
当他第三次走进课堂的时候,一个从未有过的场面出现了.
这天子恺临时有几件事,当他步入教室的时候,正好摇响了上课铃.
他在讲台上一站,顿时吃了一惊.
这教室原本只有五十来个座位,可今天竟来了百余人.
那些未能捷足先登的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层层叠叠地站在后排.
子恺心想:今天够热闹,我算是演独脚戏,引来了这许多观众.
下课时,子恺被学生围了起来.
"先生,还能让我们注册听您的课吗先生真是讲得太精彩了.
"一个男同学迫不及待的首先开了腔.
"怎么你们并未注册那么你们本该在这时听别的课的""不瞒先生说,我们是逃课来听的呀!
请先生一定收容!
""这可不好,学校上课都有秩序的!
"子恺一个劲的劝阻.
"我们补了不就是了么""先生一定让我们也来听!
"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子恺也奈何不得.
只好在下次授课时另改地方.
此后,子恺只得在学校最大的"课堂"——饭厅里开讲.
其实这饭厅也不过是一座大茅棚,不过与教室相比,自然要宽敞些.
子恺的讲课,其对象原本是师范学院的学生,可自从换了地方后,那些工学院、理学院、文学院的学生也争相前来听讲,就连部分教师也是每课必到.
这天,子恺讲演的题目是《中国文化之优越》.
当他在黑板上写下这个题目后,整个饭厅鸦雀无声.
"文化范围甚广,我今所欲讲者为其艺术方面,然各种文化犹似同根之枝叶,则举一可以反三.
五十年来,只有中国留学生而无外国留学生,但在古昔则否.
西洋交通阻隔,自可不论.
日本则自唐代即派留学生来中国,……直至明清,来华之日本留学生络绎不绝.
迨明治维新,中国通商,而形势反变,留学生遂成中国之特产.
"子恺说到这里,有意识停了一停,但见听众仍不作声,一个个似乎都在等候他下面有何论调.
"先生降为学生,学生升为先生.
此事实似乎表示外国文化近来忽而优越,中国文化近来已经衰落.
其实不然.
保有中国灵魂之留学生,想亦确信不然.
留学不过参访外国之所长,非欲用夷变夏.
吾国物质文明虽未发达,精神文明实远胜于东西各国,艺术则尤非东西各国所能望其项背.
故以艺术界观之,五十年来,全世界号称文明之国,无不派大批留学生来华学习,特其所派者非身体,而为精神,故一般人不易见到耳.
"子恺把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强调,只听得全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好久没听见过如此高论了!
说得太好了!
""可不,看来丰先生的见解的确不凡.
"讲台下的听众不时的窃窃私语,表示出由衷的感奋.
子恺接着列举了西洋"后期印象派"重写意的革新实是与日本画中色彩与构图的师承关系,继而说道:"……日本画者,中国画之一小支流也……此亦非吾之臆说,乃日本人自己招供.
日本近代最老的大画家中村不析氏在其所著《中国绘画史》之序文中劈头说:'中国画乃日本画之父母.
'日本近代最大艺术评论家伊势长一郎亦在其著作中声称:'中国画加上地方色,即成日本画.
'西洋学日本,日本学中国.
如此看来,中国文化始终优越.
中国艺术在近世岂止为先生而已,实为欧洲各国之太先生,所以称说:五十年来全世界各国都派大批留学生来中国学习艺术.
不过所派来的不是其身体,而是其灵魂,所以中国人不易看见,倒反而实际地派许多留学生到巴黎去学习艺术.
学了回来,就请他们办艺术学校,还说这是外国来的艺术!
其实这是出嫁女儿回娘家.
又好比富人装作乞丐,向街上穷人讨饭,回来分给家里人吃,还说这些饭是外来的.
""好!
讲得好!
""痛快!
痛快!
"这时的掌声,欢呼声岂止称其为暴风雨般呢实则是雷霆般的了.
此时坐在后面的几位留过洋的教师似乎对子恺的论调并不完全赞同,但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能听到如此令中国人扬眉吐气的言论也确深受感动,其掌声,并不比学生们弱多少.
子恺的演讲在继续进行,场内时而寂静,象深邃的幽谷,时而热闹,又如同汹涌的大海……"……诸君是中国最高学府之学生,不久的将来的中国的向导者.
发扬文化之责,端在诸君肩上.
务请努力保住中国灵魂,以提倡物质文明及发扬固有之精神文明为己任.
这才不愧为一个堂堂的中国大学生.
吾与全体同学今日尚是初见.
古人有'临别赠言'之事.
则初见亦可赠言.
此话即作为吾对诸君之'初见赠言'可也.
"子恺演讲完毕,向大家一鞠躬.
此时全场响起了长时间的鼓掌声,大家全体起立,用最热烈、最真诚的情意欢迎这位颇负盛名的艺术家的到来.
一个学生甚至给子恺递上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们不希望有'临别赠言',我们希望您给我们的永远是'初见赠言'.
"子恺也被感动了,他望着大家,眼眶渐渐湿润了,是由于兴奋还是欢欣、感伤谁知道呢…………子恺在浙江大学的讲课,其内容十分广泛,从绘画的练习程序,到葛饰北斋和米勒的画;从托尔斯泰和尼采"曲高和众"的音乐主张,到护生之道,只要涉及艺术,他什么都讲,还教学生读《礼记》、《乐记》和《大乘起信论》.
然而宜山的暂时平静很快被日军攻占南宁而打破了.
浙大决定迁往贵州.
子恺好容易雇得一辆车,说好开往贵州都匀.
岂知司机失信,后幸好靠学生帮忙先带上胞姐梦忍与一孩子搭车先走,剩下的一家老小经过三天奔波,来到了一座小镇河池小憩.
河池虽是小镇,却也繁盛,子恺一家宿在一家不错的旅店里.
老板是个读书人,知道子恺的大名,招待得十分周到.
但问起去贵州的车子,他也只能摇头.
南国的冬日,尽管骄阳艳艳,青天漫漫,但子恺心怀渺渺,后事茫茫,这一群老幼,流落中途,如何是好呢警报一天比一天频繁,要是日军真打过来,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子恺已在旅店宿了好几夜,他为此事十分烦恼.
老板是个好心人,他见子恺正不知所措,便上来安慰说:"先生还是暂时不走,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时局稍定再说.
""你的好意我十分感谢!
但万一打到此地,我人地生疏,如之奈何""我有家在山中,可请先生同去避避.
""你真是义士,我多蒙照拂了.
但流亡之人,何以为报呢""若得先生到乡,趁避乱之暇,写些书画,给我子孙世代宝藏,我便受赐不浅了!
"两人越谈越亲切,子恺真有十之七八想跟老板入山了.
次日,老板拿来一张大红闪金纸:"老父今年七十,蛰居山中.
做儿子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觞上寿,欲乞先生写联一副,托人带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壁生辉!
"子恺见他如此孝心,便满口答应.
他提笔就写了一副庆寿的八言联,然后落上了款.
这闪金纸是不吸水的,写完后只得拿到门外马路边去晒.
这一晒不要紧,却给子恺带来了一线"生机".
话说子恺写完了对子,独自走上楼去,一身倒在床上想起心事来.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有人上楼来.
子恺开门一看,原来是老板.
"先生,楼下有一位赵先生要见您.
"子恺正想下楼,只见一位身穿皮上衣的壮年男子已走上楼来.
"哎呀,久仰,久仰,丰先生,真是难得呀1此人一口无锡口音.
这江浙乡音,使子恺觉得十分可亲.
原来这又是一个敬仰丰子恺的人.
他姓赵,名正民.
子恺请他入客间坐谈.
方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赵正民不是一般之人,恰巧是汽车加油站站长.
他此时正路过旅店,发现闪金纸上这熟悉的字迹格外入目,又见子恺的签名,料想他一定住在里面.
于是立即前来拜访.
当他了解到子恺正愁无汽车赶路时,当即慷慨地说:"我有办法.
也是先生运道太好:明天正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子开都匀.
尚有空地,让先生先走.
""那你呢""我另有办法,先生只管放心!
"赵正民说完便起身告辞,相约当晚带司机来相见.
夜暮悄悄的降临了,那苍茫的群山,好象一排排高高低低的屏风.
子恺终于在旅店门口等来了赵正民和一位司机.
司机问明了人数,点清了行李,又说了一大堆表示没问题的诺言.
子恺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只见赵正民拿出一卷纸来:"先生,鄙人无任何要求,只请先生赏脸留下几幅字画,此生入地无憾.
""当然,当然,只是毫无准备,还望不要见笑!
"于是子恺又在昏昏的灯火下,为赵正民作起画来.
…………子恺终于平安到了都匀,一家老小无不欢愉.
子恺的到来,使竺可桢、郑晓沧无比欢心.
"子恺,你知道学生说你什么吗!
"此时,他们三人正在喝茅台酒,话题自然离不开逃难.
"噢郑兄,你说说看!
""他们说你是'艺术的逃难'.
哈哈哈哈……""不错,你的事,在这里真是夸为美谈了.
"竺可桢亦补充一句.
"还真有他们的,我看学生的说话好象更有艺术性呢!
"子恺捋了几下胡须,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要是没有那对联,便没有那赵正民,而没有赵君,便又没有汽车……这里面都是一个'缘'字.
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
'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
所以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还不如说是'宗教'的.
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
"子恺又是一杯酒下肚.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
"子恺,别喝了,你已六七杯下肚了!
"竺可桢有些担心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千杯嘛!
"说话间,几个教师为了分配校舍的事站在门口唤着校长和教务长,他俩出门交代了一下转身进屋,不禁大吃一惊,子恺怎么扒在桌上不动了他们急忙上前查看,子恺已呼呼的睡着了,消瘦的脸上高高凸起一对颧骨,下陷的眼窝呈现出灰黑的颜色,只有那宽阔的眉宇,还略有几分英气.
他太累了…………四逃难生活的磨折,使子恺那本来就不健壮的躯体又消瘦了许多,尤其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苍老了许多.
此时,他不过四十二岁,但在别人眼里,宛若一位老翁.
战时的浙江大学屡次迁徙,子恺也跟着来到了遵义.
他在南潭巷租下了宅屋,自命"星汉楼".
他在遵义一住就是两年.
1942年秋,子恺接受了老友陈之佛之邀,决定赴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
10月18日晨,子恺正在星汉楼上整理行装,准备全家迁至重庆.
他正忙着,突然,阿宝跑了过来:"爸爸,电报,刚到的.
"子恺接过电报纸展开一看,一对浓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只见电报上白纸黑字这样写着:"10月13日弘一法师在泉州生西,性常.
"这"性常"即泉州开元寺的性常法师.
也许是弘一法师圆寂后,寺内一片繁忙,所以电报迟至今日才收到.
对于弘一法师的生西,子恺早有思想准备.
事实上,对于这位平生最崇拜的人,子恺早在预知他不久即将去逝的时日,内心就为之悲恸感伤过无数次.
所以在这噩耗真的到来之时,子恺反而显得格外的镇静.
他慢慢地放下电报,缓缓地走到西窗下的椅子上,静静的坐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终于,子恺发了一个愿,除了续作《护生画集》外,再为法师画像一百幅,分寄各省敬仰弘一法师的人.
决定一到重庆就开始动笔.
次年元旦,子恺为法师敬绘了第一幅画像.
他为法师画像,用的是线描.
也许是法师的相貌特征不凡,又因他的形象在子恺的心目中印象太深,所以友人们观后都说极像.
他先绘了十幅,分寄福建、河南诸信士,另外九十幅亦边接洽索画者边描绘.
子恺到重庆之后,生活也并不安定,任教的收入不足以养家糊口.
他在重庆、长寿、涪陵、都、南充、阆中、隆昌、内江、成都等地举办了近十次个人画展.
这些画中,宣传抗战的作品几乎占了一半.
的确,子恺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1944年中秋的一个早晨,他在酣睡中醒来后,即在枕边填了一阕《贺新郎》:七载飘零久.
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
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
都会得奉觞进酒.
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骨肉几家有天于我,相当厚.
故园焦土蹂躏后.
幸联军痛饮黄龙,快到时候.
来日盟机千万架,扫荡中原暴寇.
便还我河山依旧.
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山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摇手.
子恺的这首词,并非口出狂言.
果然,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子恺终于实现了重返江南的宿愿.
为筹集路费他一路卖画.
途经郑州、武汉、南京于1946年9月15日抵达上海,暂居学生鲍慧和家中.
他去了一趟已成废墟的缘缘堂旧址,回上海后也没有忘记去探望正受当局迫害的内山完造先生.
吴淞路义丰里165号.
子恺敲开了内山先生家的门.
"内山先生,你好吗""哎哟!
子恺君,快请进,快请进!
"内山还是那样壮实,只是苍老多了.
子恺与内山相对而坐,彼此回忆起了过去那一段美好的经历.
"这些年可让你受苦啦,这该死的东条英机,把我们日本人的脸都丢光了!
""不过,咱们不还是好朋友吗""当然,当然!
我记得当年来书店买艺术书籍的人中,你算是勤快的一个啰!
""你当年也真客气,总让我上楼喝一杯日本茶,吃一点日本点心,我还真为你是否赚得回书钱而担心呢!
"子恺说到这里,把话题一转:"内山先生,我想请你代购一套二十卷本的《漱石全集》,不知可否""《漱石全集》正好,正好,我这里有,不过缺了三卷,下次可以补上!
"内山说完就到里屋捧出了一大叠书.
他数了数:"不错,现在是十七卷!
""真太感谢了,多少残""法币十七万元吧!
"内山想了想,这样说.
子恺一惊:"太便宜啦,谢谢!
"子恺当下付了款.
临别时他再三对内山说:"内山先生,你不要回去啊,就住在上海吧.
这里有很多朋友,生活上不用担心,安心住下去吧.
"子恺又在鲍慧和家中住了一段时间.
其间又收到了内山补寄来的一卷缺本,并标明价格一万法币.
子恺心想,内山先生为人和善,这书价显然是压低了的.
即便不是这样,自己也该从经济上帮他一把,此时可正是内山君最困难的阶段哩!
子恺想到这里,当即给内山寄去了一张十万元的邮政汇票,附信写道:"内山先生:《漱石全集》缺卷一册收到.
这部全集实在过于便宜,因此奉上十万元,尚希收下.
"信和款都寄出了.
子恺又为住所而操起心来.
考虑再三,他终于决定移居杭州,迁入了杭州静江路85号小平屋内.
时值1947年3月.
第九章一十年一觉杭州梦,剩有冰心在玉壶.
子恺在逃难途中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静江路85号,这里地处里西湖,背靠宝石山葛岭,门对孤山放鹤亭,正是一个卜居的好地方.
他一向喜欢为自己的住所取名,可在这风景绝佳的西湖之滨,子恺反觉得只有诗才能尽其意,符其实了.
他起初看屋时,但见开门即对着孤山的放鹤亭,那是宋代处士林和靖经常放鹤的地方,不禁脱口而出:门对孤山放鹤亭这正好是一副对子的下联.
他想补一句上联,写一副对子挂起来,竟一时没能想出来.
一连几天,子恺都在苦苦思索,他总是在春日的黄昏端出一把椅子面对西湖遐想,企图触景而发,蹦出一丝灵感来.
这天开明书店经理章锡琛来访,见子恺坐在门口捋须冥想,一问缘由,便和上了一句:居近岳庙招贤寺子恺初听还觉工整,可再一想,觉得不对味:"章老板,岳飞庙就在附近,这不错.
可你这一句中既有'庙'又有'寺',可犯了规格哩!
""不错,不错,看来你这对子还真够磨人哩!
哈哈哈哈……"两人既然想不出上联,也就作罢.
子恺让力民备了些黄酒,再端上一碟茴香豆,他们便喝了起来.
"子恺,你现在的酒量又增了吧""别提啦!
自从贵州迁居到有渝酒的重庆以后,五年来我的晚酌不曾间断哩.
这回到了杭州,花雕远胜渝酒,现在每顿不喝完一斤,就觉着不畅快!
""现在好了,你就认着花雕喝个够吧!
""酒当然有了,可这日子有什么好!
物价一天比一天贵.
你没看那些个劫收大员简直象官匪似的!
""唉……"章锡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胜利了,到底是谁的胜利'这是丐尊先生临终前说的.
还是他哩,比我们早清醒过来……"两位老朋友的谈话持续了二个小时,章锡琛告诉子恺,说就要去上海问他有何事需办.
子恺想了想,说:"去冬已与友人相约,杭州安顿下来后再赴上海一游.
这回就与你一起去吧!
"正是桃红柳绿,气候宜人的时节,子恺暂别了秀丽的西湖,与章锡琛一起来到了上海.
他拜访了梅兰芳,又去探望了叶圣陶.
这回见圣陶,章锡琛也同去了,他还念念不忘子恺那未完成的对联.
座谈时,章锡琛在纸上写了两句草稿"居近岳庙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
"递给圣陶看,请他发表高见.
圣陶对杭州并不陌生,他仔细分析了一下句子,又把静江路周围的环境回顾了一遍,这还真来了.
圣陶兴奋地说:"有了!
""怎么讲"章锡琛急忙扶了扶深度的近视眼镜,伸长了脖子问.
"那平屋不就靠近葛岭吗就写成:'居临葛岭招贤寺',子恺意下如何""很好,很好!
我真是两眼尽向湖中看,把这背后的葛岭给忘了,哈哈哈哈……"子恺此时也已架起了眼镜,不过不常戴.
说话间,他无意识地除下眼镜,又摸了摸早已花白了的头发:"一副对联三人作,看来我回去可真要写上挂起来了!
""我劝你别挂,否则游人误认风景点,要是都跑进来张望,那你的花雕可供应不起哟!
"章锡琛开了一句玩笑,逗得三个人好一阵子大笑……子恺此次来上海,住在振华旅馆.
友人夏壮涛告诉他,有一位年轻人,很敬仰子恺,想来见见.
子恺听后非常乐意,并托壮涛与其相约面晤.
约见这天,子恺在旅馆里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年青人.
只见他二十来岁,个头挺高,长得极朴实,口里操着浓重的宁波口音.
且说这位年青人,名叫胡治均,浙江镇海县人.
他早年在上海学生意,满师后就当了小店员.
由于他对书画特别爱好,工余总喜欢读书看画.
这年初春,胡治均偶然看到一册子恺的《护生画集》,立刻就被画中的慈爱精神吸引住了.
他开始注意收集子恺的画来,由仰慕之心渐渐升起了愿有幸见一面的念头.
有一天,胡治均在觉林菜馆的壁上看见子恺的一幅题为《遇赦》的小画,画面上是一个儿童拖住一持刀杀鸡的人.
两旁一副小对联曰:"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
于是胡治均便细细欣赏起来.
这时走来一位陌生人,他就是夏壮涛.
"你这般欣赏这幅画,莫非与子恺先生相识么""不识,只是钦佩.
""子恺先生现住杭州,不久就要来上海的,你若想与他相见,我可以引荐.
"这下可乐坏了胡治均,他立即留下了住址.
此后每天盼着夏壮涛的来信.
果然不出一月,信真的来了,说子恺先生已来沪,住振华旅馆,同意相见……子恺现在接待的胡治均,正是因了上缘而来拜见他的.
第一次见到这位堂堂有名的艺术家,胡治均非常拘谨.
子恺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不要拘束,我们可随便谈谈……"胡治均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家庭等情况后说:"我小学毕业,家贫辍学,文化又低,只是挺喜欢看先生的字画,但对文学一窍不通.
"子恺听后和蔼地说:"喜欢文学的,不一定都是自己会弄文学的,没关系.
"初次相见,子恺在胡治均的心目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和霭,忠厚,毫无名人大家的架子.
他们相约今后互通书信,经常交流.
…………二这回从上海回到杭州,子恺接连遇上了两次画展.
这不,他前脚刚跨进家门,后脚就来了一位索画者.
此人四十来岁,长得很高,却也瘦得出奇,穿着一件显然过短的中山装,臀部上面的裤腰带几乎全露了出来.
他名郑万桥,浙江美术协会的秘书,这回他是专为该协会举办的画展而来向子恺索画的.
"真是久仰了,丰先生.
听说先生已从上海回来,特地前来拜访.
"子恺请他坐下,也许因为这郑万桥的个子太高,即使坐在那里,整个瘦长的身子直往前倾,他说话速度又快,大有咄咄逼人的态势.
郑万桥一口气把协会将办画展的计划说了一遍,又说了一大堆赞扬子恺的好话,便迫不及待地要求子恺拿出画来参展:"鄙会盼望多时了,要是先生参加,无疑会使画展大为增色……"子恺考虑了一下.
此人如此诚意,回绝了也不好意思.
但他对浙江美术协会现今的性质不甚了解,谁知道这后面有没有官方参予.
于是子恺说:"郑先生既已来了,又如此恳切,我就提供两幅小画吧.
不过用后得归还,不知合先生意否""哎哟,太好了!
一定归还,一定归还!
"其实郑万桥此次前来索画,原本没有想多要,无非是欲借子恺之名为画展竖牌子罢了.
他听子恺这么一说满心欢喜,连声道谢!
初夏,美协的画展早已结束半月.
可那郑万桥仍未把画还来.
子恺有时也纳闷,心想这里面会不会出了问题又过了数日,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
子恺正在家里用一块小木片垫桌脚.
垫好后又用毛笔沾上与桌子一样的颜色为小木片上色.
这是子恺的习惯了,一切东西,他都要设法让它们谐调美观.
这时,那郑万桥果真来了.
可他还来的只是一张画.
他还是那样瘦,衣着单薄了,衫衣象是用芦柴棒子撑着似的;他的脸也更憔悴了,显然经过了一段时日的烦劳.
"郑先生,你终于还是来了,我还以为……""丰先生……"这说话一向似放连珠炮的郑万桥,此刻竟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
子恺见他如此窘态,委实不象是作做.
便安慰他:"别急,别急,慢慢说!
"郑万桥定了定神,喝了一口子恺递过来的温茶,这才又恢复了他那扫机枪似的谈吐:"丰先生,真是太对不起了!
画展结束前两天,我们发现您的一幅画被偷了.
这该死的贱货,别的不偷,偏偏把您的画给盗走了.
这不,我们委托警方,查寻了半个月也无济于事……"子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哈哈……怪不得迟至半余月,你才来此,原来在捉贼哩!
哈哈哈哈……""先生,怎么……你!
""算了,算了,既是被偷了,也就不要追究了.
你也不必为难,我不会索赔的.
""哎哟,先生,您真是难得的好人!
您不知道我为此多苦恼哩!
"郑万桥一看子恺如此不计得失,心里的大石头一下落地.
他不敢再久坐,生怕呆下去会惹出什么乱子,连忙作揖告辞,跨出房门便小跑似的去之大吉了.
子恺望着他远去,但见此老兄越走越快,他一步能迈好远,两只膀子又甩得老高.
抗战时在逃难途中出生的九岁幼子新枚见了此状颇为奇怪:"爸爸,爸爸,这个人走路象螳螂.
""象螳螂哈哈哈哈……"子恺重重地摸了一下新枚的头,象是怪他乱说,又象是赞扬他想象丰富.
可小新枚却一点不理会,两只大眼还盯着那远去的郑万桥,谁知道他此刻又在动着什么怪脑筋了.
无独有偶,这郑万桥刚去,不久又来了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
此人姓林,名福根,象一位精明老练的管家.
可这人并不是管家,而是省民众教育馆的老职员.
今天,他也是奉命为该馆举办的画展事前来向子恺索画的.
由于有了上回的经验,子恺仍是提供了两幅,是否归还也随它去了.
真是天应地合,画展举办期间,又是唯独子恺的画被偷去了一幅,弄得主办者十分难堪.
消息传到子恺耳朵里,他又惊又喜,惊喜之余未免有些感慨:这窃画人也真够可怜的,既要担着被抓获的风险,而画偷去以后也未必敢挂起来,长此下去,其精神上不是太受折磨了吗同情之心顿然袭上子恺的心头,说什么也得帮助他解除后顾之忧呀!
子恺琢磨了一下,提笔给杭州日报写了一则简短的启示:"近来吾参加了两次画展,不料有观者发宠爱之心,将吾画各偷走一幅.
偷画与偷书偷花同,非寻常扒手或贪污等可比,既然有人不惜辛苦,不怕冒险,那定是知己!
今此特借报纸一角,公开召请窃画人来舍下和谈,并愿为补题上款.
静江路八十五号子恺启"启事登出去了,可终于未有人来.
这本是子恺料到的,不过他倒为此常常感到惋惜.
他想,要是偷画人能真正了解自己,那该多好或许彼此还能成为好朋友呢……三一个初冬的早晨,下了一夜的细雨后,天空忽然明朗起来.
静江路上一户人家的大门上的席子卷起了.
一位个头不很高的中年人用浓重的绍兴话对家人说:"都好起来了,收拾地盘好上早饭!
"说话间,横竖睡在地板上的一家老小纷纷穿衣,折被,卷铺盖,在屋子的中间留出了约摸五六平方的空地,这是一家人一天三餐的用饭之处.
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作家许钦文.
抗战前夕,许钦文去福建教书,不久抗战即爆发了.
胜利复员回杭州,岂知旧宅被劫一空,连门窗都被拆走了.
许钦文家底本来不厚,又为建立著名书籍装帧家、亡友陶元庆纪念堂而负重债,如今弄得一家人共卧地板,连桌椅都买不起,吃饭只能席地而坐了.
子恺今天起得早,约八点光景,他料想许钦文一家此时也该吃过早饭了.
自从许家从福建迁回,他还没去看望过呢.
子恺信步来到许家门前,竟发现一家人正围坐在地板上吃稀饭.
他吃了一惊,如此狼狈相这在逃难途中倒是有过体验.
"丰先生!
来、来、来,快请进!
我这里却是名符其实的寒舍哩!
"丰子恺跨进房门,只见屋里徒立四壁,连一件象样的家具也没有,很是奇怪:"钦文兄,你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许钦文苦苦一笑,把其中缘由说了一遍.
子恺极其同情.
他在许家站了一会儿,立即告辞,快步朝家里走去.
话说这头许家老小吃过早饭,正想各干各的事情,此时门口来了两位陌生人,他们一前一后拉着一辆大板车,车上载着一只方桌和四张凳子.
"请问这里是许先生家吗"其中一个人问道.
"不错,我就是.
""我们是招贤寺的帮工,邻人丰子恺先生让我们把这桌子凳子送来.
"许钦文这下明白了,原来子恺急着回家是为了给自己送桌凳来.
他急了:"丰先生自家不富裕,这怎么可以呢""许先生,您还是收下吧!
否则我们回去不好向丰先生交代.
"站在后面那个瘦小的青年也说了话.
钦文无奈,只得唤了家人把桌子凳子抬了进屋,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地朝丰家走去.
…………钦文与子恺并不是初交.
早在二十年代末,许钦文就由子恺的学生陶元庆介绍,结识了他.
当时许钦文对丰子恺那独具风格的漫画和随笔非常赞赏,而第一次见面,子恺那种诚恳、朴实、热情的风貌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钦文因了"无妻之累"被关进了军人监狱.
出狱后,又是子恺立即前来安慰.
所以,尽管子恺比钦文还小一岁,但在钦文的眼里,子恺则是一位关心人、理解人、帮助人的大哥了.
钦文三步并两步地来到了子恺家中,连声道谢.
可子恺并不感到这里面有什么恩赐之意.
在子恺看来,这完全是应该做的,更何况是老朋友呢.
子恺有意把话题岔开去:"我看你近来很好,脸色红得发紫了.
""我最近镶了牙.
""镶了牙""怎么""镶牙有这样的效果我口中的牙几乎全坏了!
"子恺说完便张开嘴巴,露出了那满口被香烟熏得漆黑且蛆根歪斜的牙齿.
"你看我这牙齿,尽是动摇、歪斜而没有对偶的,只有右方犬齿两对勉强可以咀嚼.
有时疼得比钻心还甚!
""那我介绍你去拔除,再换上新齿,夫妻准不再讨相骂!
"这句只有作家才说得出的幽默话,子恺听了颇新奇:"不讨相骂当然好,可是我怕疼呀!
""一点不疼,况且那位易昭雪牙医师技术极高明!
"许钦文十分有把握地说.
"对了,这牙医师还是你的读者,经常谈起你.
只是我不知你患牙病,才没有想到告诉你.
"子恺因钦文的怂恿开始动心了.
也许是"拔了牙夫妻不讨相骂"这句话在他的心中起了妙用.
这事竟可以齐家,推而广之,又何尝不可以治国平天下这蛮可以来个口号,叫做"拔牙救国!
"幽默动摇了子恺那怕疼保守的信念,他心中忐忑了一夜,终于决定拨除那满口的坏牙了.
几天后,子恺来到了易昭雪的牙诊所.
这是一家不大的诊所,设在延龄路上.
医师易昭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别看他年轻,拔牙的技术却早已名满杭城.
子恺打量了他一番:矮矮胖胖的,皮肤红润,双臂壮实,一对大眼睛显示出精明老练的神色.
子恺躺在椅子上,经易昭雪检查,发现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非全拔除不可.
"怎么样,丰先生,今天先拔一颗试试""不,不,不!
让我回去想想,明天再来,明天再来!
"子恺回到家中,晚上躺在床上不时地用舌头舔舔牙齿,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他想:这牙齿好比亲生的子女,尽管不孝,当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总不免一番依恋和伤心.
这五十年来,我们一直同桌而食,同枕而寝,我多么想与你们共生死啊!
只是你们太无义,特别是这几年害得我好苦!
看来只有硬着心肠抛弃你们了!
你们,你们就一个——一个的走吧,我现在向你们告别……"丰先生,你终于有勇气来了!
"此刻,子恺正躺在诊所的椅子上,张着大嘴,任凭易昭雪的使唤.
他紧闭双眼,不时又屏住呼吸.
打了麻药,他听见了钳子的声响,心中忽然慌乱:"这许钦文不是在做广告吧"正在子恺胡思乱想之时,钳子离开了嘴唇.
"好了,请漱口.
"子恺还没反应过来,一颗牙齿嗒地一声,被易昭雪放入了盘子里.
他想说什么,易昭雪挥挥手说:"先漱口,先漱口!
"第一口略带红色,第二口就不见血了.
"丰先生,这颗牙齿拿回去作个纪念么""不,不,不要了.
"子恺心里想:"许钦文说他是我的读者,的确不错.
他不是冷酷无情的医生,能够体会文艺的心情,说出这句话来.
""请随意抛弃吧,日久化作泥尘,与我身异途同归,岂不善哉"子恺回家了,那潇洒的背影使易昭雪感慨万分,他默默的想:"太了不起了,我以文艺之心体量他失牙后的感情,可他却以宗教之心看待他的牙齿.
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第一颗牙拔了,别的没有什么,什么进软食呀,少抽烟呀都能做到.
唯独易昭雪关照的不能饮酒这一点可害苦了子恺.
这次回杭州以后,每晚一斤花雕已成了他必不可少的节目,只要是一天少了它,就觉得怪不自然的.
黄昏,子恺一人枯坐在炉旁.
冬夜长得可怕,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寥感不时袭上子恺的心头.
酒瘾使他坐立不安,他时而望望那坛子花雕,时而走过去揭开盖子嗅一嗅,而后便无可奈何地再把盖子盖上.
这时,小新枚跑了进来:"爸爸,妈给了我一个小管子,可以滴水.
""小管子很好,那你就去玩吧!
"可子恺又把新枚的话在脑子回笼了一次,忽而一惊:"可以滴水"他仔细察看了一下儿子的小管子.
原来这是一支药用的有橡皮头的玻璃管.
于是他心里一亮,这管子洗净后,再吸上几滴酒,不是可以射到喉头里去吗他打起了新枚的主意:"新枚,你把这管借给爸爸玩玩好不好""这管子好玩,我要!
""就借一借,明天准还你!
""那好吧!
"儿子平时受尽了父亲的爱,关键时刻也不来找子恺的麻烦.
子恺喜出望外,等儿子走后,他用温开水将管子洗了一遍,然后就一手伸进了酒坛子.
花雕终于嘀入了子恺的喉头,一种什么也无法代替的愉悦感,使他胸中为之一畅.
这滴滴黄酒虽直射喉底吞将下去,但比不吃可强多了.
子恺用了十余天将牙拔完,这偷吃酒的招法也行使了十余天.
事后,他把实情坦白了出来,使易昭雪大为吃惊:"这可不好,这可不好!
让您不喝,一来是防止刺激创口,二来饮酒了,血行过快,要促使创口流血!
""现在情况不错,说明我偷得不多,或说明我身体尚好.
"易昭雪哭笑不得,真是奈何不得.
又过了一个月,假牙装好了,子恺从此告别了因牙病带来的烦恼和痛苦,但觉口齿清爽,无牵无挂,泰然自适了.
兴奋之余,他又想起了那"拔牙救国"的口号,率而挥笔,写下了一篇《口中剿匪记》:"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齿拔光……犹如把盘踞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从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象没有了.
不过这匪不是普通的所谓'匪',而是官匪…………他们竟不尽责任,而贪赃枉法,作恶为非,以危害国家,蹂躏人民…………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口中的国土内,养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这批人物杀光,国家永远不得太平,民生永远不得幸福……于是我再托易医师另行物色一批人才来.
要个个方正,个个干练,个个为国效劳,为民服务.
我口中的国土,从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四早春三月的一个晚上,皓月当空,湖水如镜,春风微拂,花影满堤.
然而这美妙的景致还是抵不上子恺对于酒的偏爱.
此时,他正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招待郑振铎的来访.
老友阔别十年,彼此相见真是百感交集:"郑兄啊!
十年不见,你反而胖了,也年轻了!
""子恺兄,你也是老样子!
只是头发略微白了点.
""哈哈哈哈……人说:'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勿见,称名忆旧容.
'可我们是不必问名称姓就可忆旧容哩!
"他俩的对饮十分随便,酒菜就放在安置收音机的方桌上.
这桌旁的墙壁上贴着一首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
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
"这诗味道极好,优美而又纯正.
这是谁的诗"郑振铎右手夹着一块鸭肉问.
"不错吧谈起它,还真有趣呢!
"子恺品了一小口黄酒,兴奋而有些自得的对郑振铎说.
"有趣吗快说说.
""这是数学家苏步青的诗.
我与他在1940年相识.
那年我女儿林先在遵义结婚,苏步青兄是我女婿的同乡,便请他作为男方的代理主婚人,从此便相识了.
胜利后我俩都居杭州.
我曾主动作了一幅以遵义生活为背景的《桐油灯下读书图》送他.
岂知他却不约而同写来了一首乞画诗.
""不错!
还真有趣,是这首吗""不是这首,那诗这样写的:"淡抹浓妆水与山,西湖画舫几时闲何当乞得高人笔,晴雨清斋坐卧看.
'""写得极佳,又出自数学家,还真少见!
""就是啰!
当他收到我的《桐油灯下读书图》后又写了一首答谢诗.
诗写道:'半窗灯火忆黔山,欲语平生未得闲.
一幅先传无限意,梦中争似画中看.
"郑振铎越听越觉得有味,干脆放下了筷子,往椅背上一靠,出神地听起了子恺那绘声绘色的描述.
"那么你还得再送他画哩!
""可不是!
我又根据'乞画诗'中'淡抹浓妆水与山,西湖画舫几时闲'之句绘了一幅《西湖游舸图》给他.
这回苏老兄干脆写了一首题画诗:'一舸笙歌认夜游,岚光塔影笔中收.
如何湖上月方好,柳下归来欲系舟.
'"从此后,他便经常写诗给我,现在墙上的这首,便是去年春节他送给我的.
""简直是一段诗画之交的佳话,它日有机会,我还真想写一篇文章呢!
"郑振铎颇感兴趣,听得入迷,一双筷子仍然放在桌上.
"哎,你怎么不吃啦,请,请!
""我这人就是喜欢诗,只要有了好诗,世间最好的酒肴也觉乏味.
"丰子恺一听这话,哈哈大笑:"郑兄,你别吹了,你的酒瘾我还不知"郑振铎一愣,紧接着便无奈地笑了,还有什么比得上被人点破自己的嗜好更酸涩的呢这郑振铎也真是酒后糊涂之人.
早在二十余年前的一天,振铎在上海日升楼前碰上子恺,便硬拉他到新世界对面的普隆西菜馆去喝酒.
他们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
可吃过之后,仆欧送帐单来.
振铎一摸身上没带钱,便说:"子恺,你身上有饯吗"子恺说"有!
"随后便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把帐给付了.
第二天,郑振铎到江湾看子恺,摸出一张拾元钱就往子恺手里塞.
子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却说:"昨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
"子恺惊奇而又好笑:"帐回过就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其实郑振铎自己也忘了究竟吃掉了多少钱,但不管怎么说,他也要坚持让子恺收下这钱.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时,坐在一旁的刘薰宇一把抢过了钞票:"你们不要再争了,就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吃酒吧!
"于是大家赞同,当即约了夏丐尊、匡互生、方光焘等大喝一顿.
待十元钞票喝光时,振铎已经烂醉.
此情此景,如今记忆犹新.
子恺把这段往事复说了一遍,振铎当即无话,只是连喝了两杯,仿佛愿意把刚才听子恺谈诗时搁下的酒量一齐补足似的.
他俩一直喝到夜阑人静之时,振铎这才起身告辞.
他问子恺:"今后有何打算""暂时还未有头绪,不过我倒很想去台湾一游.
为此章锡琛已来催过几次,他要我陪他前往.
"他正说着,忽然天上下起了绵绵的春雨,风儿也有些凉意.
子恺怕振铎着凉,便留他过夜.
可振铎坚持要回旅馆.
子恺交给他一把伞,送他那高大而瘦长的身子消失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之中,他想:"振铎明天可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呀……"抗战期间的逃难生活,尽管艰辛曲折,但也扩大了子恺的眼界.
祖国有如此美好的山河,无论是桂林的秀丽,还是黔山蜀水的壮美,都让这位艺术家由衷的表示赞颂.
他越来越好动了.
1948年9月,桂子飘香,十里荷花的西湖没有能留住他,因为在海峡那一边的一座美丽的岛屿使他心驰神往.
9月28日,轮船驶离了上海港,向台湾开去.
同行者有幼女一吟,开明书店经理章锡琛夫妇、女儿士文等.
船在海上摇晃了两天两夜,在一个晨晖灿然的破晓,减速了.
子恺在舱外旅客的嘈杂声中惊醒.
他透过窗洞向外一看,呵!
台湾岛的海岸已清晰可见,那参参差差的南国建筑隐约地散布在林木之间.
这景象装在圆形的窗洞内,真象一件壁上的装饰画.
"一吟,快醒醒!
台湾岛在迎接你了!
"子恺睡在下铺,此时他正提醒着上铺的女儿一吟.
父女俩洗完脸、漱好口,就去隔壁章锡琛一家的舱房.
他们来时,章锡琛正好去洗脸.
子恺便点燃一支烟坐在两个舱房的交界口上与章太太、章小姐闲谈,而一吟管自己跑到甲板上去看热闹了.
章锡琛盥洗完毕,回到舱内.
只见他把那副高度近视眼镜往鼻梁上一架,随后就在铺位上下乱摸一气.
"爸爸,你找什么"士文问.
"我的手表呢""你这老头子,昨晚你不是说就戴在手上,怕误了时间吗"章太太嘟了嘟嘴说.
"可我手上没有哩""刚才还看到你戴在手上去洗脸呢""哟!
忘记带回来了!
"章锡琛说完便又回到盥洗间,可在他重新回到舱房时,仍是摇摇头.
这下大家急了,纷纷跑到盥洗间四处寻找,章太太还取了手电.
经过数分钟的喧骚之后,大家对这手表失望了.
这遗失手表的事,引来了许多旅客,有的出于关心,也有的出于好奇.
可那一向被人称为达观而他自己称为糊涂的章锡琛,早已将此事置之度外了.
他抽着烟,向人们高谈阔论起自己在去年如何从香港买得了这块手表.
"买这表用了多少钱"子恺问.
"港币七十五元!
""算了吧!
港币七十五元,约合金圆四五十元,一张船票的代价,就当多来一个人吧!
"子恺带着慰劝的心情说.
"多来一人,还要替他买回程票呢!
""那么,你再丢一枝自来水笔就差不多了.
"两位超脱得不能再超脱的老友,这有趣的对话逗得围观的旅客哄堂大笑.
……到了台北,子恺一行下榻在中山北路大正町五条通的台北市文化招待所.
他的到来,立即引起了文化界人士的极大兴趣.
没过几天,第一位客人前来造访了.
"听说丰先生住在此地,我便立即来了.
"此人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庞.
一只笔挺挺的鼻梁的上方是一对细长的眼睛,他满面红润,眉毛略微倒挂,低沉的嗓音一副精明而又沉稳的样子.
他姓陆,名纯之,眼下正筹办一份《台湾人报》.
这回便是来请子恺题写刊名的.
陆纯之把筹备情况向子恺介绍了一遍,然后诚恳地说,"若先生赏脸为刊头题字,定能使刊物增色万分!
""好吧,我替你写!
"子恺不加思索就同意了.
"台湾人报"子恺提笔一挥而就.
那陆纯之观后十分赞赏:"丰先生,恕我直言,别人都说您的漫画好,可我觉得您的随笔胜于漫画,而您的书法又胜于您的随笔!
"子恺一听此人说话不凡,虽说自己从来还没有意识到要去对自己的文、画、书法作个比较,但他对书法委实是十分喜爱的.
陆纯之见子恺没有说话,便问:"先生不同意鄙见""不、不、不!
很有启发.
不管怎么说,你算个知己呀!
"临别时,陆纯之拿出两袋当地产的牙粉送给他:"丰先生,小辈没什么可送的.
先生刚到,生活用品上势必需张罗,若不嫌弃,这两袋不错的牙粉,请享用.
"子恺一听,心想:此人可真神了!
刚才说我的书法胜于文画,现在又送我牙粉,好象易昭雪医师特意关照似的,因为那副刚装上不久的假牙确实需要经常清洗的.
"真是太谢谢了!
我刚换了一副假牙,正需要它呢!
看来你我真可谓知己加知己啰……哈哈哈哈!
"陆纯之再三道谢,告别了子恺.
子恺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他远去.
心想:此人真是个精灵,书法牙粉……他会心地笑了.
……十月的台湾,气候宜人.
由于当地文化界人士的一再怂恿,这天,子恺的漫画在台北中山堂展出了.
许多新朋老友都来参观.
那些来来去去,指指点点的好奇观众,不时地投来惊异的目光.
子恺与章锡琛坐在一起与作曲家肖而化正在谈话.
这时从大门外匆匆走进一个中年女子,她的个头中等偏高,长长的下巴,长长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齐耳的短发,一副豪爽女子的派头.
她,就是女作家谢冰莹.
子恺见冰莹到来,马上站起来上前与她紧紧握手:"几年不见,你瘦多啦!
""比不上您呀!
丰先生,还是那样潇洒!
"这谢冰莹与子恺还真有缘份.
过去子恺办画展,无论是上海,还是汉口、成都,每次她都在场,没想到在这金秋时节的台湾,他俩又相逢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二十年代末吧"子恺问.
"多少差不离,那次您问我在北伐当兵的生活,我也不怕您爱听不爱听,竟噜哩噜嗦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
""哈哈哈哈……"子恺一面听她爽直的言谈,一面不停地笑.
冰莹又说:"那天您和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
我还是跑了.
您那位秀外、慧中,温柔体贴的好太太留给我的印象深极了!
""那么过几天我请你吃饭,你可别再跑哟!
""这回不了,一定来!
"他们之间的话真是没完没了,也许是冰莹那天真、直率的天性难改,也许是子恺这会儿象是找到了一位直来直去的天然良友.
只见冰莹转了一个话题:"丰先生,您这次来,准备久住吗""不,我只停留一个短时期.
展览会开后,应约为电台作一个'中国艺术'的广播演讲,然后想到台中、台南转转,找点写画的材料.
""为什么不在台湾定居您对台湾的印象怎样""好极了!
真是美丽的宝岛,四季如春,人情味浓厚;只是缺少了一个条件,这是我不能长住的原因.
""什么条件"冰莹性急的问.
"没有老酒.
"子恺把头一偏,对着冰莹的耳朵悄悄地对她说.
这话引得冰莹和章锡琛大笑起来.
那场面绝对精彩:章锡琛除下眼镜擦个不停,子恺捋须仰天长笑,而谢冰莹则捂着肚子俯首面地,象是坐着对人九十度角大鞠躬.
对于子恺这位绍酒迷来说,此话决非信口瞎说.
当时的台湾,除了米酒就是红露酒,要想觅得花雕来,这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他到台湾不久,就给上海的胡治均写过信,信中提到:"在台湾,倍受旧友新知的款待,一切很好,但美中不足,此间酒味太差,难以上口……"三人笑罢,冰莹有意将了子恺一军:"那么丰先生,您说过几天请我吃饭,那用什么酒招待我呢""那就委屈你啰,咱们大家都喝红露吧!
要不,只吃饭,反正我并没说请你喝酒,对不"冰莹没想到子恺耍了一个花招,不过也不错,刚才他并未说要请喝酒呀!
此时,一群青年推推扭扭地来到了子恺他们跟前,有人手里还拿着宣纸.
看架式,准是来请子恺作画的.
但见这三五个人,其脚步尽管一个劲的向前移,可谁也不敢带头说话.
其中一个小姑娘几乎连脸都不敢抬起来.
子恺知道他们的来意,可又不好点破:"年轻人,有事吗""丰先生,我们都喜欢您的画,能为我们画一张吗"其中一个年纪看上去大一点青年终于说出了来意.
"噢……可以可以,不过请你留下地址,我回寄舍后画了再邮给你,可以吗""太谢谢了!
这是纸!
不过丰先生,我可付不起润笔钱!
""不必了,不必了!
"又走上一位青年:"先生,我连纸也买不起,可以吗""没关系,没关系,我一律奉送,放心留下地址好了.
"几个青年先后掏出笔,他们没地方作案头书写,便一个扒在一个的背上写起地址来.
此情此景宛如小娃娃们扮演开火车的游戏.
子恺他们颇觉好笑,只见那排在第一个充作写字桌子的姑娘一个劲地叫:"好了没有,阿龙!
都快撑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你不是让我替你也写上吗"……画展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接着子恺又在电台作了演讲.
离开台北前,为了感谢台北的朋友们的热情款待,子恺决定在开明书店设便宴招待友人.
子恺在展览会上对谢冰莹说是不喝酒,可事到临头,没有酒哪里行呢要是实在没有,米酒、红露当然也行,可那酒也真太难喝了.
子恺正在招待所内发愁,章锡琛满脸喜色的走了进来:"哈哈,子恺,天赐也!
天赐也!
"子恺感到纳闷,天赐何也没等子恺开口,章锡琛拉着子恺的手就往隔壁弄内的开明书店走.
"何事如此兴奋你就不能先说""到了就知,到了就知……"章锡琛把最后那个"知"拖得老长,象是京剧的道白.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友象一对小孩子似的开步走进开明书店.
他们拐进一间套屋,章锡琛朝着西南角前的柜子旁一指:"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把那"么"字仍是拖得老长.
子恺定睛一看,大喜过望!
这眼前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花雕酒,整整两坛,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花雕哪里来的""你有一位学生姓胡名治均不是""谈不上学生,是老弟!
""你给他写过信说此间酒难吃不是""有过!
""这就对啦,这是你老弟专门从上海托人捎来的!
"子恺这才恍然大悟,他心中暗自感谢胡治均,口中却乐得不知怎样说才好.
"嘿呀!
章老板,咱们有幸在台湾喝上花雕,你有头功!
来,咱们先庆幸庆幸!
"章锡琛当然不会反对,转身从里屋取出两只酒盅,往一只木箱上一放.
于是乎两人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
此时屋里静得出奇,除了那连续不断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子恺摆过了"绍酒宴"后,便与章锡琛一家去了台中、嘉义.
他们一起游览阿里山,泛舟日月潭,还和高山族的公主合影留念.
作为一个画家,子恺还少不了挥笔作画.
他在台湾逗留了两个多月,便想起了海峡对面的泉州——弘一法师的圆寂地.
自从法师去了福建,子恺还没有专程去拜见过.
如今法师圆寂了,说什么也得去凭吊老师的故居.
11月23日,子恺与女儿一吟和章锡琛一家分手,来到了厦门.
子恺一到,首先就是赴南普陀寺凭吊弘一法师讲律遗址.
说也正巧,其时由于1937年因芦沟桥事变而去新加坡的广洽法师也从南洋归来参加传戒大会,两人意外地在南普陀寺相见了.
子恺与这广洽法师早已神交了十七年.
还在1931年,广洽法师就经弘一法师介绍开始与子恺通起信来,如今邂逅相遇,真是一见如故.
他俩还一起参谒了弘一法师的居住之地.
……子恺在厦门一住就是四个月.
其间完成了《护生画三集》七十幅.
作为弘一法师的学生,人们都很想听听子恺对于李叔同出家当和尚的原因的解释.
为此,厦门佛学会特地邀请子恺作了一次《我与弘一法师》的演讲.
在演讲中,子恺是这样说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物质生活就是衣食.
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
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
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
这也是一种人生观.
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这里头.
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
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
这就是宗教徒了.
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
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
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的'人生欲'.
这就是宗教徒.
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子恺是这样作了演讲了.
子恺的这段演讲,多少有他早年在母亲那里受到的影响,但更主要的还是他后来对法师人生观的分析.
不过他的内心其实也并不平静.
一方面,他对自己始终呆在"二层楼"上,有时即便登上楼梯,也不过只是向"三层楼"张望而感到惭愧,但另一方面,他也庆幸自己坚守在艺术的园地里.
艺术——宗教,宗教——艺术,这二者不也是二位一体的吗他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宗教,而宗教本身也仍是一种崇高的艺术.
更何况,他此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李叔同先生早在辛亥革命成功后作过的那首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之句的《满江红》,本身也说明了他当时的喜悦之情.
那么后来他的出家多少也如屈原为了楚王无道而忧国自沉吧!
子恺真是百感交集,绘了一幅《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的画,以此来寓入自己的复杂感情.
子恺作了演讲后,又赴泉州参谒了弘一法师的圆寂之地——开元寺温陵养老院.
此间中国的局势发生了大的变化,中国人民解放军很快即将南渡长江.
子恺最终还是希望能定居在上海.
于是他决定只身先赴香港,一来请书法家叶恭绰为《护生画三集》题字;二来办画展以解决回上海的生活费用.
1949年4月5日,他搭乘的"丰祥号"客轮在香港泊岸.
4月23日又急忙搭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4月23日,上海机场上空万里无云.
下午4时,一架客机在蓝天的衬托下,放发出银白色的光辉,只见它正对着机场的跑道徐徐降落——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从香港飞来的最后一架班机.
飞机停稳后,只见一位中等个头,身着中式浅蓝色长衫,蓄着约摸一尺长胡须的人从舷梯上从容而兴奋地走了下来.
他,精神焕发,风神潇洒.
一大群早已迎候在那里的亲友一下子蜂拥而上,他太激动了:"啊呀,好险呐,我坐的是末班飞机,差一点儿不能着陆.
现在总算回来了!
"他,丰子恺,终于回来了,这位历经坎坷而又极具诗情的艺术家,等待着他的,将是一种别样的生活.
下篇第十章一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地转星移,光阴似箭,百年难逢开口笑.
这位在画纸、方格稿里度过了大半辈子,且一度厌恶春色而情愿在萧瑟的秋日里赞颂一切死灭的丰子恺竟又为大好的春天唱起颂歌来了.
他本人,似乎也回到了青年时代.
在共和国成立的最初几年里,子恺摸着一把灰黑的胡子,竟老当益壮地学起了俄文来.
到了1953年,就出版了31万字的译著、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他没有忘记恩师弘一法师李叔同,与钱君匋、章锡琛、叶圣陶、黄鸣祥等集资在杭州虎跑后山为法师筑起了舍利塔.
这几年,子恺居处无定,到了1954年9月,他终于步入了上海陕西南路39弄(长乐村)93号新租赁的楼房中,这是子恺一生最后的一处栖居地.
取名"日月楼".
这是一幢西班牙式的里弄房子.
秉性难改的子恺把小楼布置得别有情趣:一楼有一间小客厅,中央用一块大深红色的灯芯绒慕布一分为二.
南面放着几张沙发和茶几,幕布的北面放置着一架大钢琴,中间是一张大方桌,一家人的就餐就在此处.
二楼是卧室、书房.
别致的是此处有一个室内小阳台,阳台中部有一个梯形的突口,东南、正南、西南都有窗,上有一天窗,可以看见日月运转.
此处白天日光烂然,夜间月色溶溶.
这便是"日月楼"之名的来历了.
老友马一浮先生撰写了一副对联送来:"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
"子恺也赋了《日月楼秋兴》一首,其中曰:"窗明书解语,几净墨生香……一枕寻新梦,三杯入醉乡.
"……1955年,清明刚过.
窗外的细雨,在微风中飞扬着.
子恺照例与他的老搭当——幼女一吟,在书桌前面对面地坐着,他们正合译一本由苏联梅特洛夫、车舍娃合著的《幼儿园音乐教育》.
这一吟从小跟着父亲长大,又读过美术专科学校,平时酷爱京戏又喜文学、外语,其习性与子恺很相近.
目下子恺热衷于译事,她自然成了好帮手.
突然,"吱"的一声门响,门缝里探出两个小姑娘的圆脑袋.
"等一下再来,我们在做事!
"一吟向她们摆摆手说.
"是阿花、阿丽吧!
快进来,快进来!
"子恺头也未回,就猜到这是邻居那四岁的阿丽、五岁的阿花.
这两个可爱的小姑娘都长得胖乎乎的,大的结着长辫子,小的扎着翘"尾巴".
她们都是日月楼的常客了.
"一吟,我们休息休息吧!
""快来,快来!
阿花、阿丽!
"一吟其实也想休息一会儿了,见父亲先提议,真是何乐而不为.
"吟姑姑:今天教我们什么歌"阿花说.
"嗯……让我想想.
"此时,子恺点上一支前门烟,半躺在藤椅上欣赏小姑娘们和女儿的谈话.
"好,想起来了,今天教你们唱一首非常非常好听的歌!
""吟姑姑,是什么歌"阿丽三蹦二跳地跑到了一吟的跟前.
"这首歌呀,我小时候常唱,名字叫《送别》.
"子恺一听这《送别》,先是一楞.
不用说,他对这首歌太熟了,早年自己也教过学生们.
可他又一想,李叔同这歌,曲子虽美,可歌词不免过分忧伤了.
他起身对一吟说:"你怎么拿这歌词去教孩子,时代不同了,新中国儿童应该唱朝气蓬勃的歌才对!
"一吟一听也认为有理,可已经说出了口,一时不知怎样才好.
子恺灵机一动:"这样吧!
我替你把歌词改一下.
"子恺说完,拿出一张白纸,三笔二划,不一会儿,新的歌词就填好了:"拿去,教她们唱这个词儿吧!
"这歌词配得简易明快,且又琅琅上口:星期天,天气睛.
大家去游春.
过了一村又一村,到处好风景.
桃花红,杨柳青,菜花似黄金.
唱歌声里拍手声,一阵又一阵.
两个小姑娘跟着一吟一句一句的学唱,不时又手舞足蹈.
子恺吹着胡子笑了,一吟也乐了,阿花、阿丽更是越唱越来劲.
一时欢歌笑话将整个书房闹得意趣交融.
这天,子恺很兴奋,这倒不尽是小姑娘们的欢歌,因为他又收到了一封内山完造的来信.
信中说,今秋将自日本来京参加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并来上海与老友们会面.
子恺真是太高兴了,数着手指盼望着内山的到来.
……11月18日,内山完造乘坐的飞机终于飞到了他的第二故乡——上海.
当飞机在龙华机场着陆时,内山在舷梯上就看见有几位早已等候着的老人频频地挥动双手.
他们当中,除了巴金、叶圣陶等以外,还有一位留着长白胡须的人.
只见他快步走向飞机的舷梯,与满面春风的内山先生紧紧握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子恺呀,子恺,我们又见面了!
"还是内山先生说了话.
子恺与内山同乘一辆轿车赴宾馆.
一路上,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我心里常想,我真算得上一个幸福的人.
经营的书店成功了,又结识了象你这样的一批知己.
""这是彼此的,你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尤其是对中日文化交流所作的贡献是巨大的呢!
"内山欣慰地笑了.
他隔着车窗向两边的街道不时地张望.
"上海变了样吧你觉得怎样"子恺问.
"颜色变了!
""你给我的许多信,我都收到了.
你希望及早促进日中友好,使邦交正常化.
这也是我的同感.
"内山完造感慨地说:"我虽能力微弱,亦当老马加鞭呀!
""哈哈哈哈……内山先生,你不愧是一匹识途老马呀!
"两人都笑了,笑得那么轻松,那么亲切.
忽然,内山把话题一转:"你还记得你购的《漱石全集》一事吗""记得,怎么""我给你寄上缺本一册,可你却汇来了十倍的钱.
""这事还提它干啥"子恺若无其事地说.
内山却十分动感情:"我知道你当时是借汇书款来接济我的生活.
你知道吗当我从邮局取到汇款后,心里有多感动吗子恺哩,子恺,象你这样体贴人心,世上真是少有!
"……内山在宾馆刚放下行李,就又被子恺接到了功德林.
叶圣陶、葛祖山、内山书店老职工王宝良等早已等候在座.
他们吃完了素斋,又赴万国公墓祭扫了美喜子的墓.
这里,并列着内山完造自己的寿穴,墓志铭写到:"以书肆为津梁,期文化之交互,生为中华友,殁作中华土.
吁嗟乎,如此夫妇!
"……子恺的生活充实而又淡泊.
这可以说是他一贯的习性.
他送走内山以后,又忙起了别的事来.
这位在过去从不参与政事的老艺术家,此时名下却挂上了一大串头衔.
到1959年末,他已担任了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外文学会理事、全国政协委员、《辞海》艺术分册主编等各种职务.
还作为各种代表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
1960年3月,他又第二次赴京,出席全国政协第三届第二次会议.
二"子恺,这回来京,你有何感想""北京的三月,尽管春寒料峭,但心里却暖烘烘的.
"民族饭店——上海代表的驻地.
此时,子恺正与刘海粟在休息厅里闲聊.
说起刘海粟,这位曾因女模特事件而在画坛上轰动一时的画家,子恺与他算得上知心朋友了.
二十年代初,海粟先生所在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订了一个旅行写生制度.
海粟常常带领学生去西湖写生作画,而那时子恺也常去杭州.
两人几乎每年都有机会同游西湖,交流绘画心得.
他俩的画风虽相去甚远,但从不因此妨碍友情.
如今他俩又同住上海,来京开会也总是食则同席,行则同车,情趣十分投合.
"昨天,周恩来总理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子恺颇有感慨地说.
"什么""他说:'啊,老漫画家,久仰久仰.
'""这是自然的啰,哈哈哈哈!
"海粟笑起来一副真朴天趣的神色.
"他还问我多大年岁.
我告诉他后,他还不相信,原来我与总理是同年,可我这一把胡子哈哈哈哈……"一阵寒暄之后,子恺一本正经地对海粟说:"上海成立画院,最后要我任院长,其实你…….
"子恺没有说下去,可海粟早已心领神会:"不,不,不,现在看来,唯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的手都生了,只能算半个画家,不懂中国画,怎么当院长"海粟听后,再三鼓动子恺出任:"你是老艺术家,老早就写过《西洋美术史》,对古画也懂,不但能当,而且一定要当好!
"海粟见子恺仍不说话,继续说:"你又是我国近代漫画开风气之先的人物.
效法你的人极多,却没有一人能和你相提并论!
"老友的一再鼓励,子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俩相视一笑,彼此间的信任达到了完全的默契.
回上海不久,子恺出任了上海画院的首任院长.
然而尽管如此,子恺仍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翻译上.
在译完了日本著名文学家德富芦花的名作《不如归》和中野重治的《肺腑之言》后,一个庞大的翻译计划又在子恺的手头开始了.
这就是他决定用几年的时间译完日本的文学巨著,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
要翻译《源氏物语》,这可真是一个大胆而又艰巨的任务.
全书近百万言,又是日本的古语,而子恺当时已是64岁的老人了.
其中所需的毅力和热情可想而知.
一天,子恺正在书房里翻译.
"爸爸,文彦来了!
"一吟进门通报.
"文彦好,我这就下来.
"正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的一位年轻人,中等个头,四方大脸,眼镜片里藏着一对颇具神气的大眼睛.
他的嘴唇皮较厚,气色很好,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一种忠厚老成的感觉.
此人姓潘,名文彦.
一位工科的大学毕业生.
说起他与子恺的相识,也真有一段缘由.
潘文彦没有上过中学.
小学毕业后即在上海一家中药铺里作学徒.
有一天,他在一家小理发店里排队等候理发,随意抓过一本旧杂志.
翻开一看,里面有一篇子恺的散文《吃瓜子》.
小学水准的文彦,竟也能顺畅地读下去,而且读来饶有兴味,连轮到他理发也给忘了.
以后,这个小伙子就常去租书看,他首先租得的,当然也就是子恺的《缘缘堂随笔》了.
这位子恺迷与那位胡治均相较,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胡治均首先迷上的是子恺漫画,而他,则首先爱好子恺的散文.
到了1957年,潘文彦在《文汇报》上读到了子恺翻译的夏目漱石《旅宿》的第一段.
其优美的文字,深深吸引了他.
他写了一篇欣赏文章投寄报社,居然刊登了,随后,他又通过报社写信给子恺.
那时他已是上海交通大学电力系自动化专业的学生了.
子恺收下了这位攻读工科而又爱好文学的弟子.
遗憾的是文彦毕业后分配到了江西,虽常通信,却难有见面机会.
子恺心中常常惦念着他,不料一吟通报说文彦来了,这怎能不使他高兴呢子恺匆匆从二楼下来:"文彦,看来今天是东风,把你给吹来了!
""丰先生,近来好吗"文彦站起身来.
"蛮好,蛮好!
"子恺说着,一面让文彦快坐下,一面自己也点上了一支香烟.
"这回出差来上海怎么也不来信告诉一下""不,我已调到嘉兴王店中学任教,今天特地先来告诉您,准备明天去报到.
"文彦说话时总是缓缓地,一副从容的样子.
"那真是太好了,今后不会一连几年见不到你了!
好!
好!
"子恺很兴奋,随手将一支抽了半截子的香烟往烟缸里一按.
可不一会儿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
彼此寒暄后,文彦问子恺:"先生最近忙于何事""正翻译日本的《源氏物语》.
""《源氏物语》听说过,一定难译吧""这作品问世于十一世纪初,作者紫式部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整部著作人物众多,情节离奇,描写细致,含义也丰富,真象一部日本的《红楼梦》呢!
"子恺正就《源氏物语》侃侃而谈,突然从里屋窜出一只小白猫来,毫无顾忌地跳到了子恺的头上.
"这猫真有趣!
"文彦感到新奇.
子恺和善地笑了,一把将小白猫捧到了怀里:"猫好哩!
它能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啊!
""先生常养猫吗""这可算是我的癖性了.
抗战胜利后居杭州.
有一回丢失了一只猫,我还登出启事酬劳寻找者呢!
哈哈哈哈……可没过多久,许多友人不约而同的送来了大猫小猫近十只,说是看了启事后为我爱猫之心所感动,特地送猫上门,供我抚养,弄得我一时难以应付,还召开了家庭会议,商讨猫的伙食标准问题,哈哈哈哈……"文彦坐了约一个钟头,看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可子恺那里肯罢:"难得一见,你就不愿陪我喝上几口"子恺如此挽留,做学生的哪里可以不从,不过此时文彦心里明白,这"喝上几口"里面的分量不是他可以承受的.
既已答应,那么就豁出去了.
子恺喝酒也真是有趣味,他喝上一口后并不马上下咽,而是把酒在口里来回捣鼓好几遍,方才眯着眼睛将酒送下胃里,紧接着脸上的一切器官仿佛都舒展开来,表露出舒心的神情.
"先生除了喝酒、抽烟、养猫外,还喜欢干什么"文彦喝酒很文气,说话也极稳重,此刻他正轻声轻气地问子恺.
"别人也常问我有什么爱好,我实在想不出来.
要有,或许就是旅游吧.
""旅游""说起来,你还真不相信.
你看我这几年,爬过莫干山、庐山;玩过镇江、扬州.
至于杭州,我是每年必去哩.
去年,上海政协参观团去江西,我一口气跑了南昌、赣州、瑞金、井冈山、抚州、景德镇……"子恺摆弄着手指一个劲地向文彦诉说自己的旅游节目.
他见文彦专心听着,便又说了一大堆有关旅游的好处,什么头脑里装满了许多新鲜印象啦;什么短短十天二十天的收获足抵得家居数十年啦,真是津津乐道.
饮酒着书四十秋,功名富贵不须求,粗茶淡饭岁悠悠.
彩笔昔曾描浊世,白头今又译'红楼',时人将谓老风流.
这是子恺戏填的一首《浣溪沙》,也真可谓是他生活的写照了.
以前他把自己出版的画集比作子女,如今如痴如醉地翻译《源氏物语》,真可称得上晚年得子了.
不过,正直,嫉恶如仇的子恺,在文艺界一场场大是大非的论争面前,也并不袖手旁观.
三1962年5月9日,上海市第二次文代大会隆重召开了.
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会场,气氛严肃而又热烈.
每一位代表的发言,都牵动者听众的神经.
当时子恺已是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他的演说,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只见他从容地走上讲台,场下一片肃静……"记得1950年开市第一次文代大会时,我的胡须是灰色的.
现在开市第二次文代大会,我的胡须已经白了,但我的人却红了,因为我已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了,这岂不是红了么"子恺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台下的众多代表,以他目力所及,子恺发现坐在前排的一些年过花甲的代表,眼神里流露着一种因同感才能有的感慨.
子恺接着又说:"'朱颜白发',正是一幅好画.
因此我今天参加这个大会,非常荣幸.
更为荣幸的,今年正逢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纪念.
这事实仿佛在暗示我们:叫我们依照毛主席的文艺方针努力发扬文艺,繁荣创作.
可惜我不善于讲话,要讲只能三言两语,就同我的画一样寥寥数笔,不能作几小时滔滔不绝的冠冕堂皇的发言……"台下一阵会心的笑声.
"我已经讲不下去,怎么办呢幸而近来学诗,作了四首诗,就把这诗诵给诸君听听,并且略加说明吧.
这是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晚会上的讲话》发表20周年而创作的,也可说是为这上海市第二次文代大会的召开而作的.
我就用这诗来祝这大会胜利成功.
第一首:'创作先须稳立场,丹青事业为谁忙名花从此辞温室,移植平原遍地香.
'第二首:'创作源泉何处寻人民生活最关心.
繁红一树花千朵,无限生机在此根.
'这两首都不须说明.
第三首:'思想长兼技术长,士先器识后文章.
芝兰朴素香千里,毒草鲜妍弃路旁.
'这里用了古人一句成语:唐朝的裴行俭说:'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器识就是思想,文艺就是技术.
那时的'士'是指士大夫,我现在的'士'指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指民主人士.
第四首:'名言至理可书绅,艺苑逢春气象新,二十年来多雨露,百花齐放百家鸣.
'"子恺诵完这第四首诗,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关于最后一句'百花齐放百家鸣',我还有一点意见.
百花齐放,已经号召了多年,并且确已放了许多花.
但过去所放的,大都是大花、名花,大都含有意义.
例如梅花象征纯洁,兰花是王者之香,竹有君子之节,菊花凌霜耐寒.
还有许多小花、无名花,却没有好好地放.
'花不知名分外娇',在小花、无名花之中,也有很香的,很美丽的,也都应该放,这才是真正的'百花齐放'.
再说:既然承认它是香花,是应该放的花,那么最好让它自己生长,不要'帮'它生长,不要干涉它.
曾见有些盆景,人们把花枝弯转来,用绳扎住,使它长得奇形怪状,半身不遂.
这种矫揉造作,难看极了.
种冬青作篱笆,本来是很好的.
株株冬青,或高或矮,原是它们的自然姿态,很好看的.
但有人用一把大剪刀,把冬青剪齐,仿佛剃头,仿佛砍头,弄得株株冬青一样高低,千遍一律,有什么好看呢倘使这些花和冬青会说话,会畅所欲言,我想它们一定会提出抗议.
"子恺的发言,博得了代表们长久而又热烈的掌声.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平时言语不多,看上去平和悠然的丰子恺竟在会上作了如此振奋人心,措词铿锵有力的发言.
刘海粟激动了,巴金的眼睛也湿润了.
子恺呀,子恺,还是你敢于站出来,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呀!
子恺的这种坚持真理,扬善斥恶的态度其实在他的文和画里是时有反映的.
他满腔热忱地写过《新年随笔》、《西湖春游》《化作春泥更护花》,为新中国大唱赞歌,激励人们珍惜人民革命的成果;同时也写过《代画》,对在马路旁看见电线杆子上靠着一架梯子,穿上一根铁链,用一把大锁锁着的现象大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人间羞耻的象征".
因为"我们的同类中,一定存在着表面雅观而内心丑恶的分子",这才需要用锁来防盗.
子恺并不以为自己的态度过于求全责备.
那篇《代画》的结尾,他是这样写的:"烧了几支牡丹香烟,喝了一杯葡萄酒,忽然想出了一个画题:'人间羞耻的象征'.
太辛酸了,太丑恶了,要不得,要不得!
隐约听见耳朵边有恳切的低语声:'要得,要得!
中国在进步,人类在进步,世界在进步.
只要大家努力,这把铁锁终有一天会废除,这个人间羞耻的象征终有一天会消灭!
'……在社会风气尚好,对待知识分子还算公允的年代里,子恺并未因为他的言论、他的作品而受到株连.
相反,他的威望愈来愈高.
这年秋天,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替他拍了一部纪录片《画家丰子恺》,将他的日常起居、作画及热爱儿童等场面一一摄入了镜头.
而子恺呢他也和往常一样,翻译、写作、旅游,赴京参加全国政协第三届第四次会议.
会议期间还访问了居于北京的周作人,与他共同研讨《源氏物语》部分难点的译法.
有一次,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名砚刻艺人张景安凿的一方上品端砚,请他题铭参加广州交易会.
子恺题了这样的铭文:"旭日东升,遍地光阴.
亿万同胞,共庆升平.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奋发图强,自力更生.
事在人为,有志竟成.
灵石一方,山骨云根,妙手镌来,旭日一轮,祥云叆叆,瑞鸽飞鸣.
年丰国昌,此乃象征.
恭缀短语,窃比于汤之盘铭.
"看得出来,子恺仍沉浸在"年丰国昌","共庆升平"的氛围之中.
他一向埋头译事,所以建国后的历次"运动"也未涉及到他的身上.
不知是祸福循环,还是阴阳交错,子恺在68岁那年迎来了1965年.
这个年头,国内的形势就象地震之前那样,敏感的生灵在悄悄的活动,其平静又宛若一场恶战前的万籁俱寂.
而子恺呢年初,完成了《护生画第五集》,由佛学院虞愚教授题字,经由广洽法师募款出版;3月,应广洽法师之请,为星洲《圆明寺》题额;5月,应广洽法师之请,为丹明寺撰长联并书,联曰:丹照清净觉相悉以普贤行愿力供寿诸佛明宣无上菩提尽于未来一切劫利乐众生这一年子恺真是"佛"了.
深秋,自厦门南普陀一别至今愈18年,侨居新加坡的广洽法师回国观光了.
"时隔18年,法师还是如此康健.
"子恺望着这个头不高,却长得结实的广洽法师说.
"托福,托福!
"法师双手合掌,对这位方外知音无限敬重.
此刻,他俩正坐在日月楼的书房里,亲切地交谈.
这些年来,他俩一直鸿雁频传,彼此关心备至,又一直为共同的恩师弘一法师同心协力地作了许多事.
子恺发起为弘一法师在杭州建起了舍利塔,广洽则出资增筑了围墙、栏杆;广洽还在海外出版了《弘一大师纪念册》,出版了丰子恺绘制的《护生画集》多册,并资助子恺出版了《弘一法师遗墨》、《弘一法师遗墨续集》.
广洽这次回国,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头一次.
他带回了两件珍品,一是徐悲鸿所绘的弘一法师油画像,二是捷克雕塑家所作印光大师的雕像,准备分赠泉州、苏州有关部门收藏.
他俩谈到这些,都感到十分欣慰.
此时,子恺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绸布包,走到广洽跟前.
他将绸布慢慢地打开,露出一块闪闪发光的打簧表——这就是当年弘一法师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教音乐课时,常放在钢琴上的那块表.
"法师圆寂前,曾将此表赠与弟子宽愿,战乱时不慎落入他人手中.
我得知此事后,多方辗转托人打听其下落,后终于重金赎回.
现在敬赠给法师您永存.
"子恺说完,用双手郑重地奉到广洽的跟前.
"阿弥陀佛!
珍贵哉,珍贵哉!
"广洽接过打簧表,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地对弘一大法的思念.
广洽在子恺家小住数日后,就由子恺陪同去了苏州、杭州.
在苏州,子恺对广洽说,自己已全文译完了《源氏物语》,并交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子恺还告诉广洽,他还准备翻译汤次了荣解释的《大乘起信论新释》.
广洽听后十分赞赏,并相约来日译毕后在新加坡出版.
他俩可谓一路结伴旅行,一路追念往昔的友情,展示未来的美景.
两人悠然的在江南盘桓了三个星期,到了十二月中,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临别时,子恺赋诗一首相赠,表达了希望广洽法师重来的意愿.
诗曰:河梁握别隔天涯,落月停云酒怀塔影山光长不改,孤云野鹤约重来.
他们告别了,在那寒冷的冬日里告别了.
"珍重!
保重!
阿弥陀佛!
"第十一章一1966年5月,中国历史上一场空前、残酷的大浩劫开始了.
在轻风拂面,玉兰初开的三月里,子恺还与力民及孙女一起游览了杭州、绍兴、嘉兴等地,不料刚愈两个月,他就变成了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黑画家";"反共老手";"漏网大右派"……这些是子恺的新的称号.
漫画《城中好高髻》——恶毒讽刺、攻击党的领导和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散文《代画》——丑化新社会,攻击无产阶级专政;风景画《船里看春景,春景象画图,临水种桃花,一株当两株》——恶毒污蔑攻击人民公社如水中桃花般的虚幻,反对三面红旗;…………子恺在1962年上海文代会上的发言,自然没有被"造反有理者"放过:"你把革命文艺路线说成是剪冬青的大剪刀,这是疯狂抵制革命文艺!
"还有那篇散文《阿咪》,由于文中把猫用桐乡土话称作"猫伯伯",这可不得了,是恶毒影射、攻击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在画院,在长乐村的墙壁上,在上海各大小街道上……"揪出反共老手丰子恺!
","还反革命黑画家丰子恺的本来面目!
","打倒丰子恺,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重罪之下,子恺一时不知所措.
那只握惯了画笔的手,被迫写下了一张又一张没完没了的交代、检查、认罪书……可让子恺写什么呢他又能够写什么呢八年抗战,他没有屈服,尽管生活艰辛,仍挥笔代枪,讨伐暴寇;早在1926年,共产党处于困难阶段,他毅然为党的刊物《中国青年》绘激励斗志的封面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许多人只顾往台湾、美国跑,可自己则从台湾回到了大陆,并让在美国留学的长子华瞻提前归来……这位从不轻易流泪的老艺术家,终于在屈辱之下悲泪扑簌:"他们逼我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说如果不承认,就要开大规模的群众大会来批斗我……"一家老小听了此话,个个哽咽不止.
因为他们都知道,被揪去批斗是免不了的了.
说假话,向恶势力屈服,子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呀!
一天,子恺果真被揪走了.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暑气逼人,树枝直挺挺得立在马路两旁一动不动.
几片躺在路面上的落叶被行人踩过,发出吱吱喳喳的响声.
时钟刚过一时,一辆吉普车叽的一声停在日月楼前的墙门边,紧接着跳下两个臂上佩着红袖章,腰扎一副武装带,身着一套绿军装的人.
他们中一个年近中年的人向身边那个青年人指指点点了一阵,那青年就径直闯进了丰家.
不一会儿,子恺被带了出来.
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布褂,下穿一条大兜裤,手拿一把折叠扇,跌跌冲冲的跨出了大门.
后面是一大群子女和年迈的力民.
"你还挺逍遥,不准带扇子!
"那中年人双手卷麻花似的伏在胸前,歪着身子靠在一颗树干上大声吆喝.
子恺白了他一眼,此人好面熟!
他转身把扇子交给了一吟,跟着就上了车.
"乐平兄你也在车上"子恺往吉普车后排位置上一坐,一看身旁坐着的就是那以画《三毛流浪记》而饮誉全国的漫画家张乐平.
这张乐平由于身为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主席丰子恺出去游斗,他这副主席自然就得陪斗了.
"丰老,托您的福,我们才有机会一起坐着吉普车游山玩水哟!
"子恺一听,心里明白了大半,张乐平的话虽幽默,可他心里却悲凉得很.
那青年人把车子开得飞快,不过一刻钟,两位"黑画家"被带到了上海市的中心——人民广场.
子恺这天回到家里,已是傍晚.
只见他头发零乱,衣衫肮脏.
"子恺,今天他们对你怎么了"力民看见此状,急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备酒,备酒.
""爸爸,快把衣裳脱下来洗洗!
"一吟上前一把摸住父亲的上衣,忽觉衣服上粘乎乎的,她小心的揭开一看,大吃一惊!
原来父亲的背上竟被那帮家伙刷上了浆糊.
一吟再也忍不住,放声地哭了起来……子恺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更没有去安慰女儿.
"哭吧!
"他想,"用哭去替我控诉!
可我,再也哭不出来,我看透了,看透了……"子恺缓缓地走到饭桌前,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这是一碗性质浓烈的苦酒,他仰头望青天,星星仍在闪烁,低头看窗前,月光仍在游晃.
自然万物秉性依旧,可人世社会却如此善变,看透了!
看透了!
…………二从这以后,子恺再也不把挨批斗、蹲"牛棚"看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这帮家伙不就是瞎喊瞎叫吗除了这点,他们唯一的本事就是搞阴谋,根本不值得与他们认真.
子恺横下一条心,把坐"牛棚"看作参禅,把批斗视作演戏,被唤去训话,他好象只是去上一回厕所……一个漫画大师居然与小丑们玩起了悲凉而幽默的政治游戏来了.
一天,子恺家中来了几位亲友.
他们正在吃中饭.
忽然从门口吉普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他连门也不敲,简直象是破门而入:"丰子恺!
别吃了!
上级领导通知你赶快去接受批斗1来人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划了好几个圈,其神气就象旧社会抓壮丁的.
子恺白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站起身来,对客人们说:"对不起,革命造反司令部现在要我去接受批斗,我理当先走了.
"子恺说罢,从容地朝门口走去.
只见他走到家门口时,又缓缓地转过身来,对大家说:"昨天我就听说,今天的大会在劳动剧场开,除我以外,还有许多名气很大的演员.
过去,他们的戏票连排队也买不到,今天是免费表演戴高帽子、坐喷气式.
你们若有空,等会儿去见识见识……"子恺说得那样平淡而从容不迫,可亲友们早已热泪夺眶而出了.
吉普车风一般地驶出了墙院,消失在那扬起尘灰的柏油马路上…………吉普车照旧一趟一趟的来,张乐平似乎总是子恺的老陪客.
一个春风醉人的晚上,平安了一日的子恺,终于听见了门外汽车的声响.
"丰老,今天专车来晚了,喝过了吗"张乐平坐在车上对正准备上车的子恺说.
"喝过啦,今天是一斤半,比往日多了半斤,专为今晚准备的!
""看来你是神机妙算有预感,我可没准备,只是刚才还在为今天未坐到专车而惋惜呢!
哈哈哈哈……""今晚去哪"子恺问.
张乐平摇摇头.
"革命小将,请问今晚让我们到哪里示众"子恺轻轻拍了拍坐在前面的一位红卫兵的肩膀.
"过黄浦江游斗!
"那红卫兵不耐烦地答道.
"哟!
今天的节目挺新鲜!
"子恺倒吸了一口大气面向张乐平,似乎想看看他对此有何反应.
"浦江夜游!
"张乐平灵机一动,冒出了这样一个幽雅的名目来.
"高!
高!
到底还是你今天没喝酒,节目单比我来得快了!
"两人相视淡然一笑,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梦中:张乐平的眼前是一幅迷人的画面:那是抗战期间在汉口,有一天自己与子恺等几个人在一起喝酒.
我们边喝边谈,兴味极浓.
可喝着喝着,子恺就睡着爬在了桌上,原来醉矣!
你那纯洁、天真、自然的本色暴露无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我扶着你回家的情景……子恺眯着双眼,脑海里却是一场闹剧:那天的北站广场,人山人海.
我与乐平兄高高地站在竹台上,眼前是成千上万的绿衣使者,随着"打倒丰子恺,打倒张乐平"的口号声的节奏,不时又有成千上万本小红书在人群之上摇动,宛若表演大型团体操.
可是那天我委实感到奇怪,怎么人们不象过去那样把矛头指向我,而一个劲地责骂乐平兄呢最后才弄明白,原来小将们把我俩的牌子挂错啦……一个紧刹车,把两位漫画家从梦境中惊醒,到江边了.
这次渡江批斗,无非和往常一样,以子恺为首的上海"黑画家"们头挂写有自己名字并打上红叉的大牌,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任凭造反派们歇斯底里般的高呼、狂叫.
这种场面他经历的太多了,有时反为这群闯将们而感到可怜:打老远的赶来,成群结伙的对着几位老人瞎喊数小时,值得么"丰老,你说我们一到台上就一动不动地站立数小时,这功夫哪来的"回家的路上,张乐平打趣地问子恺.
"我看这准是孙悟空使了定身法,把我俩都给镇住了……""你说这一群群革命造反派们成天成夜的在外面叫喊,他们嗓子疼不疼哩"张乐平面目清癯,说话慢条斯里,一副悠然的色相.
"乐平兄,刚才我遇上一个人,就是批斗会结束的时候.
当我走下台时,有一位青年人凑近我说:'丰老先生,我是很崇拜您的!
'可见,这群人虽在台下瞎喊,可内心里并不都是反对我们的!
""是啊!
我看他们够可怜的,好端端的青春年华竟干这等混事……"子恺听了亦颇有同感,可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乐平见此状,觉得今日非同一般,便建议去喝酒.
子恺认为此主意不错,也表示赞同.
于是他俩钻进了外滩附近一家夜间营业的酒楼,痛快地大喝一场.
子恺回到日月楼,已是深夜.
家人们正筹划着分几路前去寻找.
一看子恺安然到家,真是又喜又惊.
"爸爸,怎么回来这么晚,出事了"还是一吟首先跑上前去,扶住年迈的父亲,焦急地问.
子恺没有把喝酒的实情告诉家人,怕他们为他担心,只是敷衍了几句:"没有出事,今夜空气佳,散会后和乐平兄散步回家,也算一种锻炼身体的方法.
"子恺从来都把挨批斗说成是开会,批斗结束,也就称为散会了.
子恺总是尽一切可能向家人隐瞒自己在外受的罪,可家人对他的这片苦心却了如指掌.
为了不伤害子恺的心,家人们总是尽量满足子恺的一切要求.
从1967年起,子恺经常被突然带走,不是隔离审查,便是送到郊区劳动.
子恺其实也并无过多的需求,只是每天那一斤黄酒总要亲人们千方百计为他送来.
子恺的家被抄了,工资被扣了.
生活费用紧张,子恺的伙食标准越来越低,抽烟也由原来的"中华"、"前门"降为"阿尔巴尼亚".
然而,子恺仍以超然出世的精神对这些泰然处之,或许是佛的性情再度占据了他的周身.
他用一本"毛选"作掩护作起了诗词,七十多岁的人一大早起床亲自去河埠头打洗脸水,他说:"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浜的洗脸水,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即使是在丰子恺蹲"牛棚"、挨批斗、受审查最严竣的时刻,他的学生也没有离开他.
多少次,子恺从"牛棚"出来,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他,陪他一同回家.
他就是那位学电气工程的潘文彦.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几乎所有单位都分成了几派.
这潘文彦却是个局外人,他不是造反派,也不是保皇派,他爱人罗芬芬在上海工作,于是他也从嘉兴王店回到上海,逍遥复逍遥.
但是潘文彦一到上海,就听说子恺遭受迫害,一时真担心先生顶不住.
他想,无论怎么说,自己总是子恺先生的学生,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去看他老人家,岂不辜负了先生的栽培再说良心亦不允许.
于是文彦不顾一切,找上门去,经常给先生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有一次,街上传闻,说子恺自杀了.
潘文彦听说时正在吃晚饭,他丢下筷子就往日月楼跑.
他推开大门,首先见到的是师母力民.
"师母,先生呢""在楼上喝酒,我去叫!
"力民的那"在楼上"三个字刚说出,潘文彦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瘫在沙发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累坏了.
子恺从容地走下楼梯,潘文彦定睛一看,咦!
先生怎么变样了那飘然潇洒的胡须怎么被人剪掉了!
"丰先生,怎么,他们……""没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文彦刚反映过来,就把街上有关先生自杀的传闻告诉了子恺.
子恺听后哈哈一笑:"我为什么要自杀,我的老酒还没喝够呢!
"文彦起初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那昏暗的年月里,有多少艺术家、文人忍不住含恨自尽:傅雷、老舍…….
可是子恺并未走上这条路,佛的灵光在他的身上起到了独特的妙用………………三《暂时脱离尘世》.
这是子恺在1972年偷偷写下的一篇散文.
文中写道:"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日本名《草枕》)中有一段话:'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
我也在三十年间经历过来,此中况味尝得够腻了.
腻了还要在戏剧、小说中反复体验同样的刺激,真吃不消.
我所喜爱的诗,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东西,是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的诗.
'"夏目漱石真是一个最象人的人.
今世有许多人外貌是人,而实际很不象人,倒象一架机器.
这架机器里装满着苦痛、愤怒、叫嚣、哭泣等力量,随时可以应用.
即所谓'冰炭满怀抱'也.
他们非但不觉得吃不消,并且认为做人应当如此,不,做机器应当如此.
"我觉得这种人非常可怜,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机器,而是人.
他们也喜爱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
不然,他们为什么也喜欢休息,喜欢说笑呢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人当然不能避免.
但请注意'暂时'这两个字,'暂时脱离尘世',是快适的,是安乐的,是营养的.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大家知道是虚幻的,是乌托邦,但是大家喜欢一读,就为了他能使人暂时脱离尘世.
《山海经》是荒唐的,然而颇有人爱读.
陶渊明读后还咏了许多诗.
这仿佛白日做梦,也可暂时脱离尘世.
"铁工厂的技师放工回家,晚酌一杯,以慰尘劳.
举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大幅《冶金图》,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一定感到刺目.
军人出征回来,看见家中挂着战争的画图.
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也一定感到厌烦.
从前有一科技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儿童游戏.
有一律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西湖风景.
此种些微小事,也竟有人萦心注目.
二十世纪的人爱看表演千百年前故事的古装戏剧,也是这种心理.
人生真乃意味深长!
这使我常常怀念夏目漱石.
"子恺写这篇文章时,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一定是极其复杂而深刻的.
然这文章从题目到结尾,始终贯穿着"暂时脱离尘世"这样一种对待生活的观念,恰好是他自己那段时期用以对付法西斯般的暴政的法宝.
子恺是位艺术家,他自然有他自己的世界,任凭客观社会多么残酷,他却依然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信步漫游.
那是在1969年春,一天,学生胡治均来到了日月楼.
自"文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拜见老师.
只见他一进门,就悲不能忍,失声痛哭:"我对不住老师,未能全保住您的画稿……"原来,在1965年初,胡治均已精心保存了三百多幅子恺漫画.
他曾得意的对别人说:"齐白石自称'三百石印富翁',我亦可仿称'三百幅画富翁了'.
"然而"文革"一起,这三百多幅画与许多美好的事物一样,同样遭到了"四人帮"一伙法西斯般的践踏,被一抄而空,胡治均本人亦受牵连.
到了1966年底,虽然把画交还胡治均,但要他认真"处理".
经过周密的考虑,胡治均将其中十余幅藏到了穿着绿军装,佩着红袖章的领袖像和"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对联的背后.
可是这毕竟只能收藏起为数很少的十余幅,还有三百多幅又怎样"认真处理"呢如果放到亲友家,亲友被牵连;如果不"处理",万一被再次抄家,那些所谓的造反派必将在画中找出更多"莫须有"的罪名,这更要连累丰先生.
左思右想,他夜不能寐,终于在一个灰色朦胧的凌晨,他独自来到静寂无人的大盈江边.
那时刻,他不知流了多少泪,最后咬了咬牙,横下心来,将画稿一一沉入了河底……今天,胡治均本人也是刚刚被宣布"解放",这不,他头一个念头就是来向老师"请罪".
子恺见胡治均如此悲伤,深知学生的诚意,便安慰他说:"不要难过,如此大劫大难,谁有本事逃得过!
只要人不死,就是大幸……老舍被他们逼死了,你听说了吗死了就完了,我们却不能去死.
我不死,还有手,我会给你再画的.
"果然,子恺忍着多病的身体又开始为这位学生作画了.
待到胡治均下一次去看他时,子恺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已经封好的信封交给胡治均,要他在衣袋里藏好,待回到家时再拆看.
胡治均依从了老师,待他回家后将信封拆开一看,赫然是一张题为《初步》的漫画.
在一片批斗的硝烟之中,能够看见子恺的漫画,他的内心不知有多么高兴了,这画,这情,唤起了他无限的亲切感.
《初步》的含义十分清楚,这位"暂时脱离尘世"的子恺又决心要用他的手,从头开始作画了.
此后,胡治均每次去子恺家,照例可以得到一只先生替他封好的信封,他也照例不会当面拆看.
胡治均每收到一幅,都格外小心的保藏起来.
不到两年,竟然有七十余幅了.
子恺的这种"地下活动",其规模越搞越大.
无论白天在"牛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只要晚上一回家,他就象是进入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他作画、写文、搞翻译、作诗,凡是他平生干过的,他几乎什么都干.
他晚上睡得很早,但每天清晨,一家人还在梦里的时候,他就在微弱的台灯光下伏案工作了.
当然,子恺并非不想摆脱受审查、蹲"牛棚"的束缚.
当时他的幼子新枚被分配到石家庄工作.
子恺对于这怜爱的幼子,心里自有万分的记挂,更盼望自己能离开那"红色风暴"到了疯狂地步的上海,与新枚团聚.
"我无其他愿望,唯有'求吾所大欲'——退休家居";"那时我首先到石家庄";"倘能如此,我们可以长久团聚了.
至于石家庄物质生活条件,我实在看得很轻,不成问题的.
只要有酒,我就满足了.
"……这些都是他写给新枚信中的内容.
父子俩还经常在信中作诗词"游戏".
将一些不便公开说的隐语嵌入诗词之中.
一次子恺从古诗词中集了这样十句寄给儿子:看花携酒去携来朱门家动即到君家几日喜春晴冷落清秋节可汗大点兵莫得同车归死者长已矣玄鸟殊安适客行虽行乐儿子早已习惯了这诗词集句的读法.
这是从左上角向右下角读一条斜行的字,连起来便是:"看来到春节可得长安乐".
子恺写此信时正值1969年,不难看出,子恺并未把前景看得很清楚.
进入七十年代后,非但中国的形势没有好转,他自己的身体亦每况愈下……第十二章一丰子恺的体质本来就不强健,经过这几年的折腾,更是虚弱得厉害.
1969年深秋,他被送往上海郊区农村劳动.
因受风寒,渐渐得病.
他先是下肢麻木,继而引起肺病,终日发热,于次年2月染上了中毒性肺炎.
子恺这一病,对他的健康自然损害极大,却也由此因祸得"福",倒是可以凭借医生开来的病假证明在家养病了.
岁晚命运恶,病肺又病足.
日夜卧病榻,食面或食粥.
切勿诉苦闷,寂寞便是福.
这是他在1970年用全部仄音做成的诗.
"此间,用不满足的心来说,是岑寂无聊,用满足的心来说,是平安无事.
我是知足的,故能自得其乐……""韶华之贱,无过于今日了.
"这是子恺在给儿子新枚的信中说的话.
对于这勤奋耕耘在艺术的土壤上大半辈子的老艺术家来讲,自从1966年起,他不知在"牛棚"、挨批斗、受审查中浪费了多少艺术的生命,如今,他却要利用患病的机会作生命中最后的一搏了.
由于手指的麻木和腕关节的僵硬,他已无力再作漫画创作.
1971年的一个秋日,他交给了学生胡治均最后一只亲手糊制的信封.
这只信封与以往的相比,显得特别大,足足可以装入近百幅画作.
胡治均小心翼翼的从老师手中接过信封时,但见信封上用炭精条赫然写着"敝帚自珍"四个大字,旁边用小字体注明:"交治均藏".
袋子里还装有一张丰子恺用他那别致的书法写的《敝帚自珍序言》,其中这样写道:"虽甚草率,而笔力反胜于昔,因名之日《敝帚自珍》,交爱我者藏之,今生画缘尽于此矣.
"一个在画坛上驰骋了数十年的,中外读者皆交口称誉的画家丰子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画缘.
不过关心子恺,爱子恺的人实在不少.
从佛教界的老居士到一般职员、工人、营业员,经常会有人冒着风险前往日月楼来看望他.
就在子恺把最后一幅画交给胡治均的那天晚上,一个年轻的妇人,一手抱着幼儿,一手提着一只竹篓来到了日月楼.
时间已近8时,子恺已早早入睡.
前来开门的是年迈的力民.
"实在对不起,晚上前来打扰.
我是潘文彦的爱人罗芬芬……"年轻妇人气喘嘘嘘,显然是累坏了.
力民请她坐下,一了解,才知道是潘文彦托人从嘉兴替老师带来了一篓螃蟹,要爱人给送来.
岂知那天他们的幼子宜冰正在发热,交通又挤,只得在晚上公共汽车人少时,罗芬芬才抱着带病的儿子替子恺送来了螃蟹.
力民感动万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子恺立即给潘文彦及其妻写了一封道谢信.
信中还说:"一篓横行之蟹,今晚当沸煮消灭之.
"晚年的子恺,生活习性不知为何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自从皈依以来,四十余年基本食素,可是到了现在,忽然热衷于吃起蟹来,且常常一面喝酒,一面狠狠地扒开螃蟹的后盖,自言自语地说:"叫你横行,我让你作下酒的佳肴!
"自从病休在家,子恺居然大规模地搞起了诗文创作和翻译来.
到了1972年,他已译完了三部日本著名古典故事《竹取物语》、《伊势物语》、《落洼物语》,又悄悄地翻译了日本汤次了荣解释的佛教书《大乘起信论新释》.
1972年,一项新的创作活动,在子恺的笔下进行了.
这就是创作散文集《缘缘堂续笔》.
这《缘缘堂续笔》,早在五十年代末就由女儿一吟向他提议创作过.
因为子恺的散文一向以"缘缘堂随笔"而著称.
早年就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因而一吟说:"爸爸,您不妨再写一部《缘缘堂续笔》.
"子恺以为这个提议很好,然而那时忙于各项工作,后来又把主要精力集中在翻译日本文学巨著《源氏物语》上.
一直到如今,他才真正动手写了起来.
这《缘缘堂续笔》,子恺从1972年至1974年一共写了三年,共得33篇.
说来也别有意味,子恺在写作这批散文时,正值社会动荡,诸害猖獗的年代,可子恺笔下的随笔,一篇篇几乎都把自己的感情寄托于遥远的往昔.
《旧上海》、《歪鲈婆阿三》《算命》等篇写得是旧社会的世相;《牛女》、《酒令》、《癞六伯》、《王囡》、《四轩柱》等篇回忆家乡的风土人情,描写自己孩提时所见的情景和生活感受;《眉》抒写了自己平常有所感触的琐事.
这些随笔,写得都平易动人,如讲故事,象叙家常,真是娓娓动人,令人神往.
这或许正是子恺那"暂时脱离尘世"而所得到的艺术灵感.
软软:告诉满娘,我今日被解放.
工资照长病假例打八折.
抄家物质、电视等,开年叫一吟去领回.
他们派我自由职业者,属于内部矛盾.
总算太平无事.
过春节后我即将到杭州,在你家住多日.
六七年来不曾离上海,也觉得气闷.
今后当走动.
新枚在石家庄,近迁居,房屋较大,我也想去.
草草!
恺十二月卅日二1972年12月30日,子恺给在杭州的女儿软软写去了这样的一封信.
因为这一天,丰子恺总算有了一个"审查结论":"不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酌情发给生活费.
"其实,这样的"结论"并不能让人理解.
因为不戴帽子应该视为内部矛盾,但却又象对待敌我矛盾那样只发打了折扣的生活费.
不过子恺对此并不在乎,对于他这75岁的老骨头来说,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自由.
六七年来在上海的非人生活,使他迫不及待的欲出去走走,哪怕只是换换空气也好.
看来这就是子恺在得到"审查结论'的当天就给杭州去信的原因了.
这信中提到的"满娘"正是自己的胞姐梦忍,由于她乳名丰满,子侄辈都称她满娘.
在子恺遭迫害后,他俩就没有见过面.
如今他俩都已是垂暮老人,彼此格外依恋.
1973年清明时节,丰子恺终于拖着一副病体,在学生胡治均的陪同下,踏上了他的第二故乡杭州的土地.
就居住的时间来讲,子恺在杭州的年份并不能与上海相比.
但杭州之于子恺,却有着特殊的感情.
早年他求学于此,认识恩师李叔同于此,自己的艺术起步也于此.
故乡缘缘堂落成后,子恺在杭州租下了别寓,抗战胜利后,他又卜居此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子恺几乎每年都找机会来杭州,若要将子恺有关杭州的文画收集起来,倒是很可以出版一部集子的.
"又回来了!
"子恺刚走出杭州的火车站,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先生若有兴趣,我们就在杭州多住一些时日!
"胡治均安慰他说.
"当然,当然!
我倒是真希望永远不离开这里了……"胞姐梦忍就住在宝石山后.
这里绿荫层叠、翠竹连片,环境十分优雅.
子恺每每酒饱饭足,总喜欢临窗眺望眼前那苍翠幽深的山色,聆听黄龙洞的泉声.
有时附近艺术学校传来阵阵悠扬旷远的练习曲调,会使他觉着一种不折不扣的"暂时脱离尘世"之感.
子恺在杭州的生活过得很自在.
他上午、下午都在胡治均的陪同下外出游览.
晚上小酌后便甜美地入梦.
他的精神基本上是好的.
不过胡治均也在子恺的生活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子恺无论是睡午觉还是晚上就寝,他总是毫无例外的和衣而卧.
这天,胡治均终于问子恺:"恺师,您睡觉应该脱衣服,否则要着凉的!
""不要紧,我已锻炼出来了,早已习惯了.
"胡治均还未反映过来:"锻炼出来了这有必要锻炼么""这是'文革'的需要嘛!
今天这派抢去,明天那派来劫,有时被转移,有时被深藏.
这种突然袭击往往发生在半夜三更,有时连批斗、受审也是从睡梦中被叫起的.
后来我便为了适应临战需要,练起了和衣而卧,以便随时登程,奔赴'前线!
'算起来已有八年啦!
还是别提它了吧!
"子恺这一连串带有"军事化"的用词说得胡治均好伤心.
他开始感到后悔:早知如此,本不该再去揭老师的伤疤!
于是他低下了头…………对于杭州的一草一木,子恺早已非常熟悉.
所以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想重新回到那天然趣味的大自然之中,让自己的思绪,从近及远,一直追溯到那遥远的往昔,让自己这一副老骨头,也来一个返朴归真,就如同早春的轻风那样,虽然凉气未脱,却是有无限的新意.
"此生能否再来此地,看来只有佛菩萨知道了!
"子恺心里老是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他已自知世寿无多,这杭州的每一处胜迹都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蒋庄——花港观鱼右侧的一座淡黄色的别墅,这曾是马一浮生前居住的地方,"文革"初期,他含恨逝去.
子恺与胡治均坐在距蒋庄不远的一张湖边石凳上,讲起一段有关马一浮的一段逸事:"当年马先生与汤氏夫人新婚燕尔,两人十分恩爱.
正当新娘腹中有喜时,家中死了长辈.
在看重封建礼教的家庭里,若让孩子出世,就会被视作非礼,大逆不道.
出于无奈,他俩只得偷偷访得堕胎之药.
岂知胎未打下,汤氏却中毒身亡.
马一浮先生痛楚之极、内疚万分,矢志不再续弦,以报爱妻……唉!
马先生对爱情如此专一,令人可敬!
但这毕竟是一出悲剧哩……"三潭印月——西湖中的一颗明珠.
在"竹径通幽"的洞门口,子恺象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喏,喏!
就在这里.
此处过去有一座三角亭,亭上有一副写得很美的对联:'忆故乡亦有仙潭,看一样湖光,添得石桥长九曲.
到此地宜邀明月,问谁家秋思,吹残玉笛到三更.
'我年轻时,常来这里读书写生,抗战胜利卜居杭州时,对联已被日本人盗去,不久,三角亭也不复存在了.
"灵隐寺——杭州最大的寺庙.
子恺与胡治均并坐在冷泉池旁,一面品尝龙井香茶,一面环顾四周清雅绝伦的景致.
灵隐寺的飞檐、飞来峰的石刻都仍基本完好.
"不容易啊!
这'劫中桃源'的存在人间,听说还是周恩来总理指令保护的……不知怎的,我看见大雄宝殿就会想起弘一大师.
他虽说是在虎跑寺出家的,但剃度礼却是在这里进行的……"他们每天漫游在青山绿水之间.
这天早晨,他们决定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城隍山.
这城隍山,称得上是杭州的一大胜迹了.
它位于西湖之阳,钱塘江之阴.
早在宋代,乃至更早,这里就建起了许多寺庙庵堂,又是星相医卜,百耍杂陈,戏台高筑的热闹之地.
如今这些虽然早已销声匿迹,"文革"以来那漫山遍野更是杂草丛生.
不过,据说多少还留下一些遗迹,再之,登山望远,杭州城与西湖全景尽收眼底,这不能不激起子恺的游兴了.
他俩叫了一辆三轮汽车,径直向城隍山驶去.
"两位是上海来的吗"司机倒很热情.
"是的!
"胡治均答道.
"这位老爹爹是教授艺术家!
"子恺一惊,心想怪了:"这司机象是相面先生""同志,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胡治均试探着问.
司机连头也未回,蛮有把握地说:"我一看就知道!
"又说:"怎么样,我猜对了吧!
""鄙人姓丰,名子恺,谈不上艺术家,是个画小画的.
"子恺见此人态度和善,为人又热情,干脆直言相告了.
"噢哟!
丰子恺,不!
丰先生,画家,我知道,我知道,我还读过您不少作品呢!
我说的嘛,您老面目慈祥,象是一位有修养、有知识的长者!
""过奖了,司机同志,几天以前,我还是个被软禁的黑画家呢!
""先生挨斗的事,我们杭州早知道了.
不过老先生千万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司机善意的慰劝.
"不难过,不难过,谢谢你,同志,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呀!
""嘀嘀"司机连着按几下喇叭,平稳而轻快地驶过了清河坊,城隍山就不远了……这次游杭州,前后约莫十天时间.
对子恺来讲,这是一次极不平凡的出游,它不仅是"文革"以来他的第一次外出,同时也是他此生对杭州的最后告别.
他没有什么遗憾,因为他毕竟又一次的在湖光山色中润泽了自己的身心,而且还有一个最宝贵的,那就是他的名字,他的形象仍留在普通百姓的美好记忆之中…………1974年,子恺的心境异常平和.
这一年中,他完成了《缘缘堂续笔》33篇.
有意味的是,他又一次译完了夏目漱石的短篇小说《旅宿》.
还在五十年代,子恺就翻译出版了这篇小说.
这次是他的重译,翻译过程中并不依傍前一译本,仿佛是有意再一次体味《旅宿》中那清平、和淡、与世无争的处世哲学一样:"一面登山,一面这样想:依理而行,则棱角突兀;任情而动,则放浪不羁;意气从事,则到处碰壁.
总之,人的世界是难处的.
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
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
……无法迁出的世界如果难处,那么必须使难处的地方或多或少地变成宽裕,使得白驹过隙的生命在白驹过隙的期间好好地度送.
于是乎产生诗人的天职,于是乎赋与画家的使命.
所有艺术之士,皆能静观万物,使人心丰富,因此可贵.
……只要能够如此观看自身所处的世间,而把浇季溷浊的俗界明朗地收入在灵台方寸的镜头里,也就够了.
是故无声之诗人虽无一句,无产之画家虽无尺绢,但在能如此观看人生的一点上,在如此解脱烦恼的一点上,再能如此入于清净界的一点上,以及在能建立这清朗的天地的一点上,在扫荡我利欲的羁绊的一点上——比千金之子,比万乘之君,比一切俗界的宠儿,都更加幸福.
"子恺对《旅宿》开头的这段借登山所想的为人之道特别推崇.
他仿佛觉得对于这世间再没有必要多说些什么了,这七八年来对生活的体感和自己对于这世间所应抱的态度就都在《旅宿》这开头一段之中了.
不过人们并没有忘记这位卓越的艺术家.
在香港,一个年轻的女学者在国际讲坛上发表了研究他的演讲.
她,就是明川小姐,一个被人们誉为具有白马湖作家群风姿的女作家、学者.
1973年6月2日,她在日本京都"国际东方学者会"上为外籍学人作了《从缘缘堂随笔看丰子恺"儿童相"》的演讲,赢得了与会者的极大兴趣.
这明川,也真可称为子恺的知音.
她仰慕子恺,很早就有见见子恺的愿望.
但是由于这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要说是见面,她在香港,要打听一点有关子恺的消息也是十分困难的.
1974年4月,子恺收到了一位香港友人辗转托人带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在香港有一位明川小姐,对子恺十分敬爱,最近还访得了日本漫画家竹久梦二的画集《出帆》,要送给子恺,书正设法寄进来.
子恺见信后,非常高兴.
过去他在缘缘堂里曾藏有许多竹久梦二的画册,但皆毁于抗战的炮火.
这回得知明川小姐这一片心意后,心情格外激动.
大约过了八九个月,也就是1975年初的一天下午.
一吟从外面归来,一进家们,就见到父亲面露喜色.
还未等到一吟开口,子恺就兴奋地说:"一吟!
收到了!
终于收到《出帆》了!
你看,这么厚一本,好不容易寄到.
老远寄来,倒没有损坏!
"子恺反复抚摸着书脊,真是爱不释手.
一吟立即跑过去,接过父亲手中的《出帆》,来回不停地翻阅起来,象是与父亲分享这一喜悦.
"据说明川小姐曾在日本京都国际性研究会上作过关于我的专题报告.
真是难得的知音者!
"子恺慨叹着,可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不是已经被打倒了么"一吟听了父亲这句出于无奈而吐出来的叹词,心里十分难受.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有意识地将《出帆》向父亲手上一放,深情的看着父亲.
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他:父亲,别伤心,人们不是没有忘记您吗从此,子恺与明川通起信来.
那时,明川手头正编写一部《丰子恺漫画选绎》,她就将其中《门前溪一发,我作西湖看》《中庭树老阅人多》两幅的绎文寄给丰子恺看.
子恺也满意得直点头:"解释得不错啊!
"……三1975年,清明节刚过一星期.
这天,春意浓郁得可爱,大约下午2点光景,一只挂机船缓缓地驶进石门湾乡下的南深浜村.
只见河岸两端人头济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是黑压压的一片,足有好几百人.
船停稳后,78岁的子恺老人由女儿林先扶着上岸,旁边跟着的是学生胡治均.
子恺已足足三十多年未回石门老家了.
他自知世寿将尽,说什么也得回来看一看.
他静养了一个冬天,为的就是这次回乡.
不过子恺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度被列为上海头号"黑画家"的人,今日到此,居然有如此众多的江东父兄前来欢迎.
在人群前面踮着一双小脚的老太太正是子恺的胞妹雪雪,如今她也有75岁了.
"慈哥,你来了!
"子恺小时候叫慈玉,所以雪妹仍是称他慈哥.
"雪雪,你也来接我,当我大客人!
"这时,乡亲们一齐拥了上来,有的唤子恺娘舅,有的喊他舅公,那些小孩子们也爷爷好、外公好地叫个不停.
子恺边向前走,边向路旁的乡亲们频频挥手:"大家当我大客人,大家当我大客人!
"……还在子恺动身来石门湾之前,就激动地写了三幅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条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回子恺一到故乡,就将这些条幅送给亲友.
由于只有三幅,远远不够亲友们分的,于是子恺只得答应回上海后补写邮上.
子恺到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故乡的市镇乡村,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
他先是宿在南深浜的外甥蒋正东家里.
这几日每顿中饭,家里都有好几桌人,他们中有缘缘堂的老邻居,有子恺当年好友们的后代,有乡里的医师、干部、学生……正东知道这些来客皆一片诚心拜见子恺,为此对他们也都非常客气,凡来者每人一碗锅巴糖汤,香烟随手可取.
就是这样,门外总还拥着许多人.
胡治均有办法,他站在门口维持秩序,安排他们分批进屋见子恺.
此悄此景简直比农村看新娘子还要热闹.
这几日的正东家,也始终象办喜事一样.
子恺在南深派小住数日后,便决定搭船回到当年缘缘堂的所在地——石门镇去看看.
岂知子恺乘坐的小船还在河中行驶,岸上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船跑.
原来他们已发现船上坐的即是大名鼎鼎的丰子恺.
待子恺的船驶进石门镇时,岸边、桥上早已人山人海了.
在石门镇,子恺走了走父祖三代的世居老屋惇德堂的原址,又到了梅纱弄前缘缘堂旧址沉默了片刻.
这天的午餐是在堂侄丰坤益家吃的新蚕豆、热豆腐干、咸鸭蛋、油爆虾……当然还有酒,这些都是子恺爱吃的.
子恺这次回故乡,原定为时一星期,可因为心情颇佳,又多住了三四天.
回沪那天,他照例乘船先到长安镇,再搭火车回上海.
与亲友们告别时,子恺似乎蛮有把握地说:"明春还要来,再见!
"……然而,子恺在作这次故乡之行的时候,无情的病魔已开始向他伸出了可怕的双手.
回到上海他就开始有所预感,到了8月上旬,他右手手指麻木,热度持续不退,继而右手臂也逐渐不能动弹……一天,胡治均去看他,想在老师的有生之年,多陪他喝几杯酒.
不料这天在酒桌边的子恺显得神情不佳.
"从今天起,我不吃酒了,但你照常吃.
"子恺说.
"恺师,为什么"胡治均大惑不解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一辈子吃酒,可从来未尝过戒酒的滋味.
今天想试一试!
"其实,此时的子恺,已经意识到身体的恶化,而且很可能已患上了不治之症!
这是只有患者才能体味得到的体内不良反应.
他想作一作最后的努力,看看戒酒后能否会使身体好转.
当然,他自己的这一内心世界是决不轻易暴露出来的,更何况是对自己的晚辈,学生!
子恺此次戒酒,大约持续了两个星期,终于敌不过强烈的酒瘾而开戒,只是酒量日减.
不过一周,他被送进了医院.
尾声上海大华医院的走廊里,——一代艺术大师丰子恺的急救之地.
他,子恺,平静而又悲凉的度过了一个不眠的长夜……9月2日,经子女多方奔走,终于转入了华山医院.
胸部摄片检查,诊断为右叶尖肺癌,并已转移至脑部.
由于脑神经的压迫,右手、右腿无法动弹……小儿子新枚从石家庄赶来了,他悲痛地守护在父亲的身旁.
子恺深情地望着儿子,嘴唇颤动,情绪激动.
"爸爸,你想……"子恺噘起了双唇,象是想要抽一根烟的表示.
"您想抽烟"子恺点点头.
然而实际上,他确是连抽烟的气力都不可能再有了,更何况得了肺癌的病危者!
新枚双眼止不住泪如雨下:"爸爸,您等等,我去买!
"新枚从小店买来了一包上海牌香烟,放到父亲的鼻子底下,让他嗅了嗅,然后又把它塞到了父亲的手心里.
子恺摸到香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它牢牢地握在手中……他太想抽一支了,让他在辞世之前吐上一口浓烟,好在那袅袅的烟雾中识破一切魔鬼小丑的罪恶伎俩!
他的确识破了,然而他没有等到魔鬼小丑被揪出来示众的那一天.
1975年9月15日,中午12时8分,子恺安详地阖上了双眼.
子恺灵前的花圈素洁而又夺目.
尚未摘去"黑帽子"的刘海粟花去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托学生买来鲜花,并用其扎成了一只自编的花圈.
海粟这样说:"真花能留下种子,馨香远播,秀气长存,沾溉后学,美化世界,永远歌颂春天!
"唁电唁函雪片似地飞来,表达了人们对这位辛勤播种在艺术园地里的艺术家的无限哀思.
叶圣陶写来了这样的诗句:"潇洒风神永忆渠"!
1987年12月初稿于杭州1988年2月定稿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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