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灵蛇新娘

灵蛇新娘  时间:2021-03-23  阅读:()
冰心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一、自传我原名谢婉莹,一九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生于福建省的福州(我的原籍是福建长乐).
一九一年移居上海.
当时父亲是清政府的海军军官,担任副舰长.
一九四年,父亲任海军学校校长,我们移居烟台.
我的童年是在海边度过的,我特别喜欢大海,所以在我早期的作品中经常有关于海的描写.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前,我父亲辞去海军学校校长的职务,全家便又回到了福州.
我在山东时没有进过小学,只在家塾里做一个附读生,回到福州后,进过女子师范学校预科.
中华民国成立,父亲到北京就任海军部军学司司长,一九一三年,我又随家到了北京.
一九一四年我进入教会学校北京贝满女子中学,一九一八年毕业,进了协和女子大学,学的是理预科,因为母亲体弱多病,就一心一意想学医.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了,当时我在协和女子大学学生会当文书,写些宣传的文章.
在"五四"革命浪潮的激荡下,我开始写一点东西在北京《晨报》上发表.
由于过多的宣传活动,使我的理科实验课受到影响,这时我只好转到文学系学习.
这时协和女大已并入燕京大学.
一九二三年我从燕京大学文科毕业,得了文学士学位,并得金钥匙奖,又得到美国威尔斯利(WellesleyCollege.
)女子大学的奖学金,到美国学习英国文学.
血疾复发,在医院里休养了七个月.
一九二六年夏读完研究院,得了文学硕士学位.
回国后曾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女子文理学院任教.
一九二一年后,文学研究会出版了我的小说集《超人》,诗集《繁星》;一九二六年后,北新书局出版了诗集《春水》和散文集《寄小读者》;一九三二年,北新书局出版《冰心全集》,分集出版的有《往事》、《冬儿姑娘》等.
抗日战争时期,一九三八年我先到了昆明,一九四年又到重庆,曾用"男士"的笔名写了《关于女人》,先由天地出版社,后由开明书店出版.
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我到了日本.
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年在东京大学(原帝国大学)教"中国新文学"课程.
记得这时也有一些小文章,登在日本的报刊和东京大学校刊上.
一九五一年,我回到祖国后,写了《归来以后》等作品,我的创作生活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北京人民出版社、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小说、散文集《冰心小说散文选》、《归来以后》、《我们把春天吵醒了》、《樱花费》、《拾穗小札》、《小桔灯》、《晚晴集》等.
一九五八年又开始写《再寄小读者》.
一九五四年以来,我曾被选为历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一九七八年被选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
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会上被选为作协理事、中国文联副主席.
同年被选为中国民主促进会副主席.
粉碎"四人帮"后,我开始在《儿童时代》发表《三寄小读者》.
除了创作之外,我还先后翻译过泰戈尔的《园了集》、《吉檀迦利》、《泰戈尔诗集》和他的短篇小说,穆·拉·安纳德的《印度童话集》,叙利亚作家凯罗·纪伯伦的《先知》,尼泊尔国王的《马亨德拉诗抄》,马尔他总统安东·布蒂吉格的《燃灯者》.
我的作品曾由外国翻译家译成日、英、德、法等国文字出版.
①二、我的故乡我的故乡我生于一九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七个月后我就离开了故乡——福建福州.
但福州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我的故乡,因为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我从父母亲口里听到的极其琐碎而又极其亲切动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为背景的.
我母亲说:我出生在福州城内的隆普营.
这所祖父租来的房子里,住着我们的大家庭,院里有一个池子,那时福州常发大水,水大的时候,池子里的金鱼都游到我们的屋里来.
我的祖父谢銮恩(子修)老先生,是个教书匠,在城内的道南祠授徒为业.
他是我们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
我记得在我十一岁那年(一九一一年),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的时候,在祖父的书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红印的家谱.
第一位祖父是昌武公,以下是顺云公、以达公,然后就是我的祖父.
上面仿佛还讲我们谢家是从江西迁来的,是晋朝谢安的后裔.
但是在一个清静的冬夜,祖父和我独对的时候,他忽然摸着我的头说:"你是我们谢家第一个正式上学读书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呵.
"说到这里,他就源源本本地讲起了我们贫寒的家世!
原来我的曾祖父以达公,是福建长乐县横岭乡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
这和我们现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华人一样,都是为祖国的天灾人祸所迫,飘洋过海,靠着不用资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业)、厨刀(饭馆业)、剃刀(理发业)起家的,不过我的曾祖父还没有逃得那么远!
那时做裁缝的是一年三节,即春节、端午节、中秋节,才可以到人家去要账.
这一年的春节,曾祖父到人家要钱的时候,因为不认得字,被人家赖了账,他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等米下锅的曾祖母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会,就含泪走了出去,半天没有进来.
曾祖父出去看时,原来她已在墙角的树上自缢了!
他连忙把她解救了下来,两人抱头大哭;这一对年轻的农民,在寒风中跪下对天立誓:将来如蒙天赐一个儿子,拚死拚活,也要让他读书识字,好替父亲记帐、要帐.
但是从那以后我的曾祖母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第五胎才来了一个男的,还是难产.
这个难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谢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这段故事,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的感触也极大!
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都是枝上的密叶;叶落归根,而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的.
我并不是"乌衣门第"出身,而是一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
曾祖父的四个女儿,我的祖姑母们,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被剥夺了读书识字的权利!
当我把这段意外的故事,告诉我的一个堂哥哥的时候,他却很不高兴地问我是听谁说的当我告诉他这是祖父亲口对我讲的时候,他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这段故事再讲给别人听.
当下,我对他的"忘本"和"轻农"就感到极大的不满!
从那时起,我就不再遵守我们谢家写籍贯的习惯.
我写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贯,不再是祖父"进学"地点的"福建闽侯",而是"福建长乐",以此来表示我的不同意见!
我这一辈子,到今日为止,在福州不过前后果了两年多,更不用说长乐县的横岭乡了.
但是我记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横岭乡有几位父老,来邀我的父亲回去一趟.
他们说横岭乡小,总是受人欺侮.
如今族里出了一个军官,应该带几个兵勇回去夸耀夸耀.
父亲恭敬地说: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没有兵,也不可能带兵去.
我还记得父者们送给父亲一个红纸包的见面礼,那是一百个银角子,合起来值十个银元.
父亲把这一个红纸包退回了,只跟父老们到横岭乡去祭了祖.
一九二年前后,我在北京《晨报》写过一篇叫做《还乡》的短篇小说,就讲的是这个故事.
现在这张剪报也找不到了.
从祖父和父亲的谈话里,我得知横岭乡是极其穷苦的.
农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劳动,过着蒙昧贫困的生活,只有被卖去当"戏子",才能逃出本土.
当我看到那包由一百个银角子凑成的"见面礼"时,我联想到我所熟悉的山东烟台东山金钩寨的穷苦农民来,我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来难过的滋味!
我很爱我的祖父,他也特别的爱我,一来因为我不常在家,二来因为我虽然常去看书,却从来没有翻乱他的书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处.
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时候,我是时刻围绕在他的身边转的.
那时我们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
这个住址,现在我写起来还非常地熟悉、亲切,因为自从我会写字起,我的父母亲就时常督促我给祖父写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写.
这所房子很大.
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
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的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一得空就钻进去翻书看.
我所看过的书,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笔记小说《子不语》,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琴南)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茶花女遗事》.
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
我们这所房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进屋子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点.
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书房.
几乎所有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上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书画.
正房大厅的柱子上有红纸写的很长的对联,我只记得上联的末一句是"江左风流推谢傅",这又是对晋朝谢太傅攀龙附凤之作,我就不屑于记它!
但这些挂幅中的确有许多很好很值得记忆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东院厅堂的楹联,就是:海阔天高气象风光月霁襟怀又如西院客室楼上有祖父自己写的: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这两副对联,对我的思想教育极深.
祖父自己写的横幅,更是到处都有.
我只记得有在道南祠种花诗中的两句:花花相对叶相当红紫青蓝白绿黄在西院紫藤书屋的过道里还有我的外叔祖父杨维宝(颂岩)老先生送给我祖父的一副对联是:有子寸如不羁马知君身是后凋松那几个字写得既圆润又有力!
我很喜欢这一幅对子,因为"不羁马"夸奖了他的侄婿、我的父亲,"后凋松"就称赞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1从"不羁马"应当说到我的父亲,谢葆璋(镜如)了.
他是我祖父的第三个儿子.
我的两个伯父,都继承了我祖父的职业,做了教书匠.
在我父亲十七岁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严复(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来招海军学生,他看见了我的父亲,认为这个青年可以"投笔从戎",就给我父亲出了一道诗题,是"月到中秋分外明",还有一道八股的破题.
父亲都做出来了.
在一个穷教书匠的家里,能够有一个孩子去当"兵"领饷,也还是一件好事,于是我的父亲就穿上一件用伯父们的两件长衫和半斤棉花缝成的棉袍,跟着严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师学堂,去当了一名驾驶生.
父亲大概没有在英国留过学,但是作为一名巡洋舰上的青年军官,他到过好几个国家,如英国、日本.
我记得他曾气愤地对我们说:"那时堂堂一个中国,竟连一首国歌都没有!
我们到英国去接收我们中国购买的军舰,在举行接收典礼仪式时,他们竟奏一首《妈妈好胡涂》的民歇调子,作为中国的国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战之役,父亲是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参加了海战.
这艘军舰在大东沟决战时被击沉了.
父亲泅水到了大东沟,赤足走到刘公岛,从那里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谈到那一段忧心如焚的生活.
我的母亲杨福慈,十四岁时她的父母就相继去世,跟着她的叔父颂岩先生过活,十九岁嫁到了谢家.
她的婚姻是在她九岁时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诗谈文时说定的.
结婚后小夫妻感情极好,因为我父亲长期在海上生活,"会少离多",因此他们通信很勤,唱和的诗也不少.
我只记得父亲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三句:*******,此身何事学牵牛,燕山闽海遥相隔,会少离多不自由.
甲午海战爆发后,因为海军里福州人很多,阵亡的也不少,因此我们住的这条街上,今天是这家糊上了白纸的门联,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纸门联.
母亲感到这副白纸门联,总有一天会糊到我们家的门上!
她悄悄地买了一盒鸦片烟膏,藏在身上,准备一旦得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尽.
祖父看到了母亲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让我的两个堂姐姐,日夜守在母亲身旁.
家里有人还到庙里去替我母亲求签,签上的话是:筵已散,堂中寂寞恐难堪,若要重欢,除是一轮月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把签纸收了起来.
过了些日子,果然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听到有人敲门,母亲急忙去开门时,月光下看见了辗转归来的父亲!
母亲说:"那时你父亲的脸,才有两个指头那么宽!
"从那时起,这一对年轻夫妻,在会少离多的六七年之后,才厮守了几个月.
那时母亲和她的三个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轮流做饭,父亲便帮母亲劈柴、生火、打水,做个下手.
不久,海军名宿萨鼎铭(镇冰)将军,就来了一封电报,把我父亲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时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起了学校生活.
头几天我还很不惯,偷偷地流过许久眼泪,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怕大家庭里那些本来就不赞成女孩子上学的长辈们,会出来劝我辍学!
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许多要好的同学.
至今我还能顺老师上班点名的次序,背诵出十几个同学的名字.
福州女师的地址,是在城内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旧家第宅,我记得我们课堂边有一个小池子,池边种着芭蕉.
学校里还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还有一道石桥,连接在两处亭馆之间.
我们的校长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声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
我们的作文老师是林步瀛先生.
在我快离开女师的时候,还来了一位教体操的日本女教师,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我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学期,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赞侯),又来了一封电报,把父亲召出去了.
不久,我们全家就到了北京.
我对于故乡的回忆,只能写到这里,十几年来,我还没有这样地畅快挥写过!
我的回忆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
十几年来,睡眠也少了,"晓枕心气清",这些回忆总是使人欢喜而又惆怅地在我心头反复涌现.
这一幕一幕的图画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们没有看过或听过的,即使他们看过听过,他们也不会记得懂得的,更不用说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
我有时想如果不把这些写记下来,将来这些图文就会和我的刻着印象的头脑一起消失.
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时又想,这些都是关于个人的东西,不留下或被忘却也许更好.
这两种想法在我心里矛盾了许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国的伦敦,应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Woolf)之约,到她家喝茶.
我们从伦敦的雾,中国和英国的小说、诗歌,一直谈到当时英国的英王退位和中国的西安事变.
她忽然对我说:"你应该写一本自传.
"我摇头笑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写自传的风习,而且关于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写的.
"她说:"我倒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即使是关于个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为后人参考的史料.
"我当时没有说什么,谈锋又转到别处去了.
事情过去四十三年了.
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我就把这些在我脑子里反复呈现的图画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写在纸上.
记得在半个世纪之前,在我写《往事》(之一)的时候,曾在上面写过这么几句话: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将这些往事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这几句话,现在还是可以应用的.
把这些图画和文字,移在白纸上之后,我心里的确轻松多了!
①①收《记事珠》.
我的祖父关于我的祖父,我在许多短文里,已经写过不少了.
但还有许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挂在我的心上.
我和他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回到故乡福州那时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边转悠!
我记得他闲时常到城外南台去访友,这条路要过一座大桥,一定很远,但他从来不坐轿子.
他还说他一路走着,常常遇见坐轿子的晚辈,他们总是赶紧下轿,向他致敬.
因此他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轿子,总是转过头去,装作者街旁店里的东西,免得人家下轿.
他说这些年来,他只坐过两次轿子:一次是他手里捧着一部曲阜圣迹图(他是福州尊孔兴文会的会长),他觉得把圣书夹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轿子捧着回来;还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给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着它走那么长的路,只好坐了轿子.
祖父给这只小狗起名叫"金狮".
我看到它时,已是一只大狗了.
我握着它的前爪让它立起来时,它已和我一般高了,周身是金灿灿的发亮的黄毛.
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来了,它过去闻闻就摇起尾来,有时还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扑到人家胸前.
生人来了,它就狂吠不止,让一家人都警惕起来.
祖父身体极好,但有时会头痛,头痛起来就静静地躺着,这时全家人都静悄悄起来了,连"金狮"都被关到后花园里.
我记得母亲静悄悄地给祖父下了一碗挂面,放在厨房桌上,四叔母又静悄悄地端起来,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子"苏苏"熏鸭.
这"苏苏"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楼一间很有名的熏鸭店名.
这熏鸭一定很贵,因为我们平时很少买过.
祖父对待孙女们一般比孙子们宽厚,我们犯了错误,他常常"视而不见"地让它过去.
我最记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儿,和我同岁)常常给祖父"装烟",我们都觉得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水烟,非常好闻.
于是在一次他去南台访友,走了以后(他总是扣上前房的门,从后房走的),我们仍在他房里折叠他换下的衣衫.
料想这时断不会有人来,我们就从容地拿起水烟袋,吹起纸煤,轮流吸起烟来,正在我们呛得咳嗽的时候,祖父忽然又从后房进来了,吓得我们赶紧放下水烟袋,拿起他的衣衫来乱抖乱拂,想抖去屋里的烟雾.
祖父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拿起书桌上的眼镜盒子,又走了出去.
我们的心怦怦地跳着,对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叠好,把后房门带上出来.
这事我们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而祖父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们这件越轨的举动.
祖父最恨赌博,即使是岁时节庆,我们家也从来听不见搓麻将、掷骰子的声音.
他自己的生日,是我们一家最热闹的日子了,客人来了,拜过寿后,只吃碗寿面.
至亲好友,就又坐着谈话,等着晚上的寿席,但是有麻将癖的客人,往往吃过寿面就走了,他们不愿意坐谈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气话.
在我们大家庭里,并不是没有麻将牌的.
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讲究的象牙麻将牌.
我记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亲奉召离家的时候,我因为要读完女子师范的第二个学期,便暂留了下来,母亲怕我们家里的人会娇惯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
但是祖父常常会让我的奶娘(那时她在祖父那里做短工)去叫我.
她说:"莹官,你爷爷让你回去吃龙眼.
他留给你吃的那一把龙眼,挂在电灯下面的,都烂掉得差不多了!
"那时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从小在我家长大的,从兵舰上回家探亲,我就和他还有二伯母屋里的四堂兄枢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点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将牌来,在西院的后厅打了起来.
打着打着,我忽然拼够了好几副对子,和了一副"对对和"!
我高兴得拍案叫了起来.
这时四叔母从她的后房急急地走了出来,低声地喝道:"你们胆子比天还大!
四妹,别以为爷爷宠你,让他听见了,不但从此不疼你了,连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来吧!
"我们吓得喏喏连声,赶紧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
这些事,现在一想起来就很内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个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既淘气又不守法的"小家伙".
①我的父亲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
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
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
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也可以对得出来.
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午海战①,有诗为证!
记得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
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
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
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
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
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乌衣门第旧冠裳,想见阶前玉树芳.
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
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
莫道假年方学易,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
信中大意说父亲如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
中间有儿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月笑存之.
"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
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
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
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
"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
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①当为"来远"舰.
晓发尚未寒,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波,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
①①收《冰心近作远》.
我的母亲我想,天下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最好的母亲(当然也有例外).
但是母亲离开我已经五十七年了,这半个世纪之中,我不但自己做了母亲,连我的女儿们也做了母亲.
我总觉得不但我们自己,也还有许多现代的母亲们,能够像我母亲那样得到儿女的敬爱.
关于母亲的许多大事,我都写过了.
现在从头忆起,还觉得有许多微末细小的事,也值得我们学习.
我记得民国初期,袁世凯当总统时,黎元洪伯伯是副总统,住在东厂胡同(黎伯伯同我父亲是北洋水师学堂的同班同学,黎伯伯学的是管轮,父亲学的是驾驶).
父亲却没有去拜访过.
等到袁世凯称帝,一面把黎伯伯封为武义亲王,一面却把他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里.
这时父亲反常到瀛台去陪他下棋谈话.
我总听见母亲提醒父亲说:"你又该去看看黎先生了.
"她听父亲说瀛台比我们家里还冷,也提醒父亲说:"别忘了多穿点衣服.
"母亲从来不开拆我们收到的信件,也从来不盘问我们和同学朋友之间的往来.
因为她表示对我们的信任和理解.
我们反而不惮其烦地把每封信都给她看,每件事都同她说.
她从来不积攒什么希奇珍贵的东西.
她得到的礼物,随时收下,随时又送给别人.
她从来没有"疾言厉色",尤其是对佣人们,总是微笑地、和言悦色地嘱咐指挥着一切.
她喜爱整洁,别人做得不周到时,她就悄悄地自己动手.
我看见过她跪在铺着报纸的砖地上,去扫除床下的灰尘.
母亲常常教导我们"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道理.
她自己更是十分勤俭,我们姐弟的布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她年轻时连一家大小过年时穿的绸衣,也是自己来做.
祖父十分喜欢母亲的针线,特别送她一副刀尺,这是别个儿媳所没有的.
她做衣服还做得很快,我的三个在中学的弟弟,都是一米六七的个子,母亲能够一天给他们做出一件长衫.
那时当然没有缝纫机!
她是个最"无我"的人!
我一直努力想以她为榜样,学些处世做人的道理,但我没有做到……①①收《冰心近作选》.
我的三个弟弟我和我的弟弟们一向以弟兄相称.
他们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的意思).
这小名是我的父母亲给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为涵小名就叫细哥("细"是福州方言"小"的意思),我的二弟为杰小名就叫细弟,到了三弟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只好叫"小小"了!
说来话长!
我一生下来,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请人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一定是个男命,因为孩子命里带着'文曲星',是会做文官的.
"算命纸上还写着有"富贵逼人无地处,长安道上马如飞".
这张算命纸本来由我收着,几经离乱,早就找不到了.
算命先生还说我命里"五行"缺"火",于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瑩"的大名,"婉"是我们家姐妹的排行,"瑩"字上面有两个"火"字,以补我命中之缺.
但祖父总叫我"瑩官",和我的堂兄们霖官、仪官等一样,当做男孩叫的.
而且我从小就是男装,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我从烟台回到福州时,才改了女装.
伯叔父母们叫我"四妹",但"瑩官"和"伊哥"的称呼,在我祖父和在我们的小家庭中,一直没改.
我的三个弟弟都是在烟台出生的,"官"字都免了,只保留福州方言,如"细哥"、"细弟"等等.
我的三个弟弟中,大弟为涵是最聪明的一个,十二岁就考上"唐山路矿学校"的预科(我在《离家的一年》这篇小说中就说的是这件事).
以后学校迁到北京,改称"北京交通大学".
他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些爱好音乐的朋友,他自己课余又跟一位意大利音乐家学小提琴.
我记得那时他从东交民巷老师家回来,就在屋里练琴,星期天他就能继续弹奏六七个小时.
他的朋友们来了,我们的西厢房里就弦歌不断.
他们不但拉提琴,也弹月琴,引得二弟和三弟也学会了一些中国乐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带头唱歌(他在育英小学,就被选入学校的歌咏队),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听收音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听那高亢或雄浑的男歌音!
二弟为杰从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
那时父亲带着大弟,母亲带着小弟,我就带着他.
弟弟们比我们睡得早,在里床每人一个被窝桶,晚饭后不久,就钻进去睡了.
为杰和一般的第二个孩子一样,总是很"乖"的.
他在三个弟兄里,又是比较"笨"的.
我记得在他上小学时,每天早起我一边梳头,一边听他背《孟子》,什么"泄泄犹沓沓也",我不知道这是《孟子》中的哪一章哪一节也许还是"注释",但他呜咽着反复背诵的这一句书,至今还在我耳边震响着.
……我的三弟谢为楫的一切,我在《关于女人》写我的三弟妇那一段已经把他描写过了:……他是我们弟兄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
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兄姐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关于能把三个弟弟写在一起的事:就是他们从小喜欢上房玩.
北京中剪子巷家里,紧挨着东厢房有一棵枣树,他们就从树上爬到房上,到了北房屋脊后面的一个旮旯里,藏了许多他们自制的玩艺儿,如小铅船之类,房东祈老头儿来了,看见他们上房,就笑着嚷:"你们又上房了,将来修房的钱,就跟你们要!
"还有就是他们同一些同学,跟一位打拳的老师学武术,置办一些刀枪剑戴,一阵乱打,以及带着小狗骑车到北海泅水、划船,这些事我当然都没有参加.
①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我生下来七个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离开我的故乡福州,到了上海.
那时我的父亲是"海圻"巡洋舰的副舰长,舰长是萨镇冰先生.
巡洋舰"海"字号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等"、"海琛"、"海容",这几艘军舰我都跟着父亲上去过.
听说还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为舰长驾驶失误,触礁沉没了.
上海是个大港口,巡洋舰无论开到哪里,都要经过这里停泊几天,因此我们这一家便搬到上海来,住在上海的昌寿里.
这昌寿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区,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亲所讲的关于我很小时候的故事,例如我写在《寄小读者》通讯(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寿里为背景的.
我关于上海的记忆,只有两张相片作为根据,一张是父亲自己照的:年轻的母亲穿着沿着阔边的衣裤,坐在一张有床架和帐楣的床边上,脚下还摆着一个脚炉,我就站在她的身旁,头上是一顶青绒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
父亲很喜欢玩些新鲜的东西,例如照相,我记得他的那个照相机,就有现在卫生员背的药箱那么大!
他还有许多冲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还保存有一个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
另一张相片是在照相馆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两边,茶几上摆着花盆、盖碗茶杯和水烟筒,祖父穿着夏天的长衫,手里拿着扇子;老姨太穿着沿着阔边的上衣,下面是青纱裙子.
我自己坐在他们中间茶几前面的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梳着两个丫角,身上穿的是浅色衣裤,两手按在膝头,手腕和脚踝上都戴有银镯子,看样子不过有两三岁,至少是会走了吧.
父亲四岁丧母,祖父一直没有再续弦,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后才娶的.
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时,也没有听见家里人谈到她的事,可见她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记得我们住在山东烟台的时期内,祖父来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
当我们后来拿起这张相片谈起她时,母亲就夸她的活计好,她说上海夏天很热,可是老姨太总不让我光着膀子,说我背上的那块蓝"记"是我的前生父母给涂上的,让他们看见了就来讨人了.
她又知道我母亲不喜欢红红绿绿的,就给我做白洋纱的衣裤或背心,沿上黑色烤绸的边,看去既凉爽又醒目.
母亲说她太费心了,她说费事倒没有什么,就是太素淡了.
的确,我母亲不喜欢浓艳的颜色,我又因为从小男装,所以我从来没有扎过红头绳.
现在,这两张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两三年中,父亲隔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一次.
母亲谈到夏天夜里,父亲有时和她坐马车到黄浦滩上去兜风,她认为那是她在福州时所想望不到的.
但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
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级,总是亲呢地称他为"萨统",("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想这也和现在人称的"朱总"、"彭总"、"贺总"差不多.
)我对萨统的印象也极深.
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
"我问"谁叫打用什么打"他说"军官叫打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
"我说,"绳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着说,"喝!
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
"我着急地问"我父亲若不回去,萨统会打他吧"他摇头笑说,"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
萨统很少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还叫用干索子.
"我问"那就不疼了吧"他说,"那就好多了……"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这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
头几天我还搬过一张凳子,爬上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
我问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
一九三——一九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
我们搬到烟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所长叶茂著先生让出一间北屋给我们住.
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
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幅长联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我提到这一幅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
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军学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幅墙上的对联说:"你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的吗"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枝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古书.
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
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
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
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
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幅"集龚"的对联,是: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谢天谢地,因为这幅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的,"四人帮"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的其他珍藏的字画一起被抄走!
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
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
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伍军人吧!
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炉旁边,和他攀谈.
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时热闹得很.
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给上的药,他还告诫我: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
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认"字片",舅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地日月"学起.
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为背景的:……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
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
这所房子盖在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职员们.
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
我常常跑到营门口去和站岗的练勇谈话.
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手那样穿白色军装.
他们的军装是蓝布包头,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
当我跟着父亲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去.
我等父亲走远了,却拉那位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你也打过海战吧"他摇头说"没有.
"我说"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
"他站了起来,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我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
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
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
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捞上来的.
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位乐队指挥!
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
父亲的烟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
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海边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布景……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
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
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性格.
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
白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
逢年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
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子里来.
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
我们住的一边,父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见大海.
我在《海恋》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右边是一座屏障似的连绵不断的南山,左边是一带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
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
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
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果岛,岛上有一座灯塔……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海远些了,父亲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对联是:群生被泽四海安澜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这房间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来往,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
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阑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
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稳静得多.
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我们十分要好.
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
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修病故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们的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
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
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
花畦是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常在这里活动.
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那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
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忆昔夏日来芝果/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晚琼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份几生修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
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做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
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坐在一边旁听.
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庭前……正花黄,床下高吟际小阳.
笑尔专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
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色.
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
"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
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处.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
就在这之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
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
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
他也是父亲的同学.
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
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
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
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
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
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
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
①①收《记事珠》.
三岁的孩子我常喜欢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
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
许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似乎已经从人群里认识了你的母亲!
"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到了,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
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骄傲.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阑旁.
海波声中,你已会呼唤'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不时的起争论.
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话的孩子.
母亲坚执说是的.
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
冷汗被面的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呜咽不能成声.
我从后屋连忙进来,珍重的揽住,经过了无数的解释和安慰.
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的离开你的床前.
"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呜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
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
正是暑月,你父亲又不在家.
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的.
因着你奇异的智慧,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
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
忽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觉.
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接了过来.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
母亲以智慧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何况她的唯一挚爱的女儿,"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安静.
早晨这左右两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
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
'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
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容易天天这样的将就的编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朋友.
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觉.
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做船,飘浮在脸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
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的爱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
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换上衣服.
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
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
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
大家奇怪了,脱下靴子,发现了小木鹿.
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
——傻孩子!
你怎么不会说"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
——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
十几年前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
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
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
天天吃着饭,呆呆的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
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的伏在她的膝上.
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的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
她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
我从三岁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①①《寄小读者·通讯(十)》,收《冰心文集》(3).
童年的环境和训练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的刻划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许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觉的已经描写了许多,当曼瑰对我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还觉得有兴味,而欣然执笔.
中年的人,不愿意再说些情感的话,虽然在回忆中充满了含泪的微笑,我只约略的画出我童年的环境和训练,以及遗留在我的嗜好或习惯上的一切,也许有些父母们愿意用来作参考.
先说到我的遗传: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身体很好,我从不记得他在病榻上躺着过.
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岁无疾而终.
我的母亲却很瘦弱;常常头痛,吐血——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结核,而是肺气枝涨大,过劳或操心,都会发作——因此我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亲,是个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不是作活计,就是看书,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虽然母亲说过,我在会吐奶的时候,就吐过血,而在我的童年时代,并不曾发作过,我也不记得我那时生过什么大病,身体也好,精神也活泼,于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
在我以先,母亲生过两个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还死去一个妹妹.
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岁.
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里是个独子.
环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个"野孩子",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
我们的家,总是住近海军兵营,或海军学校.
四围没有和我同年龄的女伴,我没有玩过"娃娃",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搽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
没有戴过花.
反过来说,因着母亲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静,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
为一切方便起见,我总是男装,常着军服.
父母叫我"阿哥",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亲办公的时候,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我的游踪所及,是旗台,炮台,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
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质朴、他们告诉我以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
有时也遇见农夫和渔人,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
那时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
四岁以后,开始认字.
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
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仍旧是玩不到一处,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
那是极其熟识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无限的亲切.
我常常独步在沙岸上,看潮来的时候,仿佛天地都飘浮了起来!
潮退的时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
童稚的心,对着这亲切的"伟大",常常感到怔忡.
黄昏时,休息的军号吹起,四山回响,声音凄壮而悠长,那熟识的调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泪,我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
因着没有游伴,我很小就学习看书,得了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
我的老师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些诗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
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独立山头的时候,就常常默诵它.
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就是烟台,父亲有时带我下去,赴宴会,逛天后宫,或是听戏.
父亲并不喜听戏,只因那时我正看《三国》,父亲就到戏园里点戏给我听,如《草船借箭》,《群英会》,《华容道》等.
看见书上的人物,走上舞台,虽然不懂得戏词,我也觉得很高兴.
所以我至今还不讨厌京戏,而且我喜听须生,花脸,黑头的戏.
再大一点,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沙桶,进步到蟋蟀罐同风筝,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在磁缸里养着,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都不能终篇,因为我的兴趣,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
父亲喜欢种花养狗,公余之暇,这是他唯一的消遣.
因此我从小不怕动物,对于花木,更有普遏的爱好.
母亲不喜欢狗,却也爱花,夏夜我们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饮啤酒,汽水,乘凉.
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父亲便带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
他常常说:"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们很远么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它.
在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
"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
父亲又常常带我去参观军舰,指点给我军舰上的一切.
我只觉得处处都是整齐,清洁,光亮,雪白;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赞叹同羡慕.
我也常得亲近父亲的许多好友,如萨镇冰先生,黄赞侯先生——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钟瑛上将——他们都是极严肃,同时又极慈蔼,生活是那样纪律,那样恬淡,他们也作诗,同父亲常常唱和,他们这一班人是当时文人所称为的"裘带歌壶,翩翩儒将".
我当时的理想,是想学父亲,学父亲的这些好友,并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们的追随者.
这种生活一直连续到了十一岁,此后我们回到故乡——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转变.
我也不能不感谢这个转变!
十岁以前的训练,若再继续下去,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许就不会健全.
因着这个转变,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实,遗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诞,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我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
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
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其实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爱好天然,是应该"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
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见些不愿意见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饭!
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的结晶.
关系军队的一切,我也都感到兴趣.
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
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生命是一张白纸,他的本质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快乐.
我们的人生观,都是环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气,别人也因而快乐.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
①①《我的童年》,收《记事珠》.
梦中的真童年呵!
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繁星》我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开朗的,首先是健康的.
该得的爱,我都得到了,该爱的人,我也都爱了.
我的母亲,父亲,祖父,舅舅,老师以及我周围的人都帮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长.
①"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
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阑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
②晚餐的时候.
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
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
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
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
——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
①小的时候,游戏的种类很多,其中我最爱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时节,不能到山上海边去玩,母亲总教给我们在廊子上吹胰皂泡.
她说是阴雨时节天气潮湿,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将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只小木碗里,加上点水,和弄和弄,使它融化,然后用一支竹笔套管,沾上那粘稠的胰皂水,慢慢的吹起,吹成一个轻圆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轻轻的一提,那轻圆的球儿,便从管上落了下来,软悠悠的在空中飘游.
若用扇子在下面轻轻的扇送,有时能飞到很高很高.
这胰皂泡,吹起来很美丽,五色的浮光,在那轻清透明的球面上乱转.
若是扇得好,一个大球,会分裂成两三个玲珑娇软的小球,四散分飞.
有时①《童年杂忆》,收《记事珠》.
②《往事(一)·三》,收《冰心文集》(3).
①《往事(一)·一》,收《冰心文集》(3).
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这脆薄的球,会扯成长圆的形式,颤巍巍的,光影零乱,这时大家都悬着心,仰着头,停着呼吸,——不久这光丽的薄球,就无声的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来,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头,揉出了眼泪.
②从我四、五岁记事起到十一岁(那是在前清时代)过的是小家庭生活.
那时,我父亲是山东烟台海军学校的校长,每逢年假,都有好几个堂哥哥、表哥哥回家来往.
父亲就给他们买些乐器:锣、鼓、二胡、洞萧之类,让他们演奏,也买些鞭炮烟火.
我不会演奏,也怕放炮,只捡几根"滴滴金"来放.
那是一个小纸捻,里面卷一点火药,拿在手里抡起来,就放出一点点四散的金星,既没有大声音,又很好看.
那时代的风俗,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是禁止屠宰的.
因此,母亲在过年前,就买些肘子、猪蹄、鸡、鸭之类煮好,用酱油、红糖和许多佐料,腌起来塞在大坛子里,还磨好多糯米水粉,做红白年糕.
这些十分好吃的东西,我们都一直吃到元宵节!
除夕夜,我们点起蜡烛烧起香,办一桌很丰盛的酒菜来供祖宗,我们依次磕了头,这两次的供菜撤下来,就是我们的年夜饭了.
初一,我们一早就穿起新衣,对父母亲和长辈磕头拜年,也拿到了包着红纸的压岁钱,里面是锃亮的一块墨西哥"站人"银元!
既不会演奏,又不敢放炮的我,这一天最关心的就是附近几个村落"耍花会"的到来了.
这些"花会"都是村里人办的,有跑旱船的,有扮"王大娘锔大叔"的,扮女人的都是村里的年轻人,擦粉描眉,很标致的!
锣鼓前导,后面跟着许多小孩子,闹闹嚷嚷的,到了我家门口,自然会围上一大圈人,他们就停下来演唱,唱词很滑稽,四围笑声不断.
这时,我们赶紧拿出烟酒点心,来慰劳他们,这一个花会走了,那一个花会又来了.
最先来的总是金钩寨的花会.
①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
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她男装到了十岁.
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
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
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
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
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
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
一把刀,一匹马,便堪了尽一生了!
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
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
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②《胰皂泡》,收《冰心文集》(3).
①《漫谈过年》,收《冰心近作选》.
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的眼泪呢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
人生就是一梦么十岁回到故乡上,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
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性情: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
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
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
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
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
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
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萧声,不更是抑扬凄惋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
"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
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童年!
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①①《梦》,收《记事珠》.
父亲的"野"孩子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是我告诉的.
"我站起来便走.
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
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
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
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的走!
看道滑掉在谷里!
"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
我只不住的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的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
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的立在树下.
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的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作什么!
"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的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
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
拾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
"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的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的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
"说着便走过来.
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
"父亲微笑不答.
马上看了海面的黄昏——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
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
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①当我连蹦带跳地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母亲总是笑骂着说,"看你的脸都晒'熟'了!
一个女孩子这么'野',大了怎么办"跟在我后面的父亲就会笑着回答,"你的孩子,大了还会野吗"这时,母亲脸上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而父亲脸上的笑,却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的,一手训练出来的.
因为我从小男装,连穿耳都没有穿过.
记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脱下男装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说"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该扎耳朵眼,戴耳环了.
"父亲还是不同意,借口说:"你们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颗聪明痣.
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
"我自己看不见我左耳唇后面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终没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连紧鞋父亲也不让穿,有时我穿的鞋稍为紧了一点,我就故意在父亲面前一瘸瘸地走,父亲就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
"母亲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纸样的鞋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就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
"父亲真的拿起剪刀和纸就要铰个鞋样,母亲反而笑了,把剪刀夺了过去.
那时候,除了父亲上军营或军校的办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学,他就带我出去,骑马或是打枪.
海军学校有两匹马,一匹是白的老马,一匹①《往事(一)·一七》,收《冰心文集》(3).
黄的小马,是轮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书信的.
我们总在黄昏,把这两匹马牵来,骑着在海边山上玩.
父亲总让我骑那匹老实的白马,自己骑那匹调皮的小黄马,跟在后面.
记得有一次,我们骑马穿过金钩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时,忽然从一家门里蹒跚地走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闯到白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亲,吓得赶忙跳下马来拖他.
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马却从从容容地横着走向一边,给孩子让出路来.
当父亲把这孩子抱起交给他的惊惶追出的母亲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亲还过来抱着白马的长脸,轻轻地拍了几下.
在我们离开烟台以前,白马死了.
我们把它埋在东山脚下.
我有时还在它墓上献些鲜花,反正我们花园里有的是花.
从此我们再也不骑马了.
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
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
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许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
①①《童年杂忆》,收《记事珠》.
烟台是我们的夏天的黄昏,父亲下了班就带我到山下海边散步,他不换便服,只把白色制服上的黑地金线的肩章取了下来,这样,免得走在路上的学生们老远看见了就向他立正行礼.
我们最后就在沙滩上面海坐下,夕阳在我们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红霞满天.
对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浓云,那是芝罘岛,岛上的灯塔,已经一会儿一闪地发出强光.
有一天,父亲只管抱膝沉默地坐着,半天没有言语.
我就挨过去用头顶着他的手臂,说,"爹,你说这小岛上的灯塔不是很好看么烟台海边就是美,不是吗"这些都是父亲平时常说的话,我想以此来引出他的谈锋.
父亲却摇头慨叹地说,"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何止一个烟台你没有去过就是了.
"我瞪着眼等他说下去.
他用手拂弄着身旁的沙子,接着说,"比如威海卫,大连湾,青岛,都是很好很美的……"我说,"爹,你哪时也带我去看一看.
"父亲拣起一块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说,"现在我不愿意去!
你知道,那些港口现在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
"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愤激到这个样子.
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对象,在这海天辽阔、四顾无人的地方,倾吐出他心里郁积的话.
他说,"为什么我们把海军学校建设在这海边偏僻的山窝里我们是被挤到这里来的呵.
这里僻静,海滩好,学生们可以练习游泳,划船,打靶等等.
将来我们要夺回威海,大连,青岛,非有强大的海军不可.
现在大家争的是海上霸权呵!
"从这里他又谈到他参加过的中日甲午海战:他是在威远战舰上的枪炮副.
开战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战友就被敌人的炮弹打穿了腹部,把肠子都打溅在烟囱上!
炮火停歇以后,父亲把在烟囱上烤焦的肠子撕下来,放进这位战友的遗体的腔子里.
"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样,永远挂在我的眼前,这仇不报是不行的!
我们受着外来强敌的欺凌,死的人,赔的款,割的地还少吗"这以后,我在巡洋舰上的时候,还常常到外国去访问.
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我觉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头来!
你不到外国,不知道中国的可爱,离中国越远,就对她越亲.
但是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呵,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了去.
可是我们现在难关多得很,上头腐败得……"他忽然停住了,注视着我,仿佛要在他眼里把我缩小了似的.
他站起身来,拉起我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一般父亲带我出去,活动的时候多,像那天这么长的谈话,还是第一次!
在这长长的谈话中,我记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烟台是我们的!
"这一句.
①①《童年杂忆》,收《记事珠》.
我崇拜的对象萨镇冰先生,永远是我崇拜的对象,从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常常听见父亲说:"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
"从那时起,我总是注意听受他的一言一行,我所耳闻目见的关于他的一切,无不加增我对他的敬慕.
时至今日,虽然有许多儿时敬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对于人类的信心,鼓励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
在此我感谢我的父亲,他知道往青年人脑里灌注的,应当是哪一种的印象.
在我五六岁时候,他到烟台视察,住海军练营,一天下午父亲请他来家吃晚饭,约定是七时,到六时五十五分,父亲便带我到门口去等,说:"萨军门是谨守时刻的,他常是早几分钟到主人门口,到时候才进来,我们不可使他久候.
"我们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穿着青呢袍,笑容满面的站在门口.
他又非常的温恭周到,有一次到我们家里来谈公事,里面端出点心来,是母亲自己做的,父亲无意中告诉了他.
谈完公事,走到门口,又回来殷勤的说:"请你谢谢你的太太,今天的点心真是好吃.
"父亲的客厅里,字画向来很少,因为他不是鉴赏家,相片也很少,因为他的朋友不多.
而南下北上搬了几次家,客厅总挂有萨先生的相片,和他写赠的一副对联,是"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①①《记萨镇冰先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读书感谢我的母亲,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把文字这把钥匙,勉强地塞在我手里.
到了我七岁的时候,独游无伴的环境,迫着我带着这把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门.
门内是多么使我眼花缭乱的画面呵!
我一跨进这个门槛,我就出不来了!
我的文字工具,并不锐利,而我所看到的书,又多半是很难攻破的.
但即使我读到的对我是些不熟习的东西,而"熟能生巧",一个字形的反复呈现,这个字的意义,也会让我猜到一半.
我记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国演义》和《聊斋志异》,这里我只谈《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段故事,多的几千字,少的只有几百字.
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每个"人"都从字上站起来了!
看得我有时欢笑,有时流泪,母亲说我看书看得疯了,不幸的《聊斋志异》,有一次因为我在澡房里偷看,把洗澡水都凉透了,她气得把书抢过去,撕去了一角,从此后我就反复看着这残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几年后我自己买到一部新书时,才把故事的情节拼全了.
此后是无论是什么书,我得到就翻开看.
即或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纸,哪怕是一张极小的纸,只要上面有字,我就都要看看.
我记得当我八岁或九岁的时候,我要求我的老师教给我做诗.
他说做诗要先学对对子,我说我要试试看.
他笑着给我写了三个字,是"鸡唱晓",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对上个"鸟鸣春",他大为喜悦诧异,以为我自己已经看过韩愈的《送孟东野序》.
其实"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四句话,我是在一张香烟画的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点,我又看了两部"传奇",如《再生缘》、《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写的,七字一句的有韵的故事,中间也夹些说白,书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
如《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天雨花》中的左仪贞.
故事都很曲折,最后还是大团圆.
以后我还看一些类似的书,如《凤双飞》,看过就没有印象了.
与此同时,我还看了许多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其中就有英国名作家迭更斯的《块肉余生述》,也就是《大卫·考伯菲尔》,我很喜欢这本书!
译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说他译书的时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动,而"笑啼间作".
我记得当我反复地读这本书的时候,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自己是幸福的!
有时被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哭!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①我自从会认字后不到几年,就开始读书.
倒不是四岁时读母亲教给我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的"天、地、日、月、山、水、土、木"以后的那几册,而是七岁时开始自己读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三国演义》.
①《童年杂忆》,收《记事珠》.
那时我的舅父杨子敬先生每天晚饭后必给我们几个中表兄妹讲一段《三国演义》,我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中英雄首立功",真是好听极了.
但是他讲了半个钟头,就停下去干他的公事了.
我只好带着对于故事下文的无限悬念,在母亲的催促下,含泪上床.
此后,我决定咬了牙,拿起一本《三国演义》来,自己一知半解地读了下去,居然越看越懂,虽然字音都读得不对,比如把"凯"念作"岂",把"诸"念作"者"之类,因为我只学过那个字一半部分.
谈到《三国演义》,我第一次读到关羽死了,哭了一场,便把书丢下了.
第二次再读时,到诸葛亮死了,又哭了一场,又把书丢下了.
最后忘了是什么时候才把全书读到"分久必合"的结局.
这时我同时还看了母亲针线笸箩里常放着的那几本《聊斋志异》,聊斋故事是短篇的,可以随时拿起放下,又是文言的,这对于我的作文课很有帮助,因为我的作文老师曾在我的作文本上批着"柳州凤骨,长吉清才"的句子,其实我那时还没有读过柳宗元和李贺的文章,只因那时的作文,都是用文言写的.
因为看《三国演义》引起了我对章回小说的兴趣,对于那部述说"官迫民反"的《水浒传》尤其欣赏.
那部书里着力描写的人物,如林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看了使我气愤填胸!
——武松、鲁智深等人,都有其自己极其生动的风格,虽然因为作者要凑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勉勉强强地写满了一百零八人的数目,我觉得也比没有人物个性的《荡寇志》强多了.
《精忠说岳》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大的印象,虽然岳飞是我从小就崇拜的最伟大的爱国英雄.
在此顺便说一句,我酷爱古典诗词,但能够从头背到底的,只有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那一首,还有就是李易安的《声声慢》,她那几个叠字:"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写得十分动人,尤其是以"寻寻觅觅"起头,描写尽了"如有所失"的无聊情绪.
到得我十一岁时,回到故乡的福州,在我祖父的书桌上看到了林琴南老先生送给他的《茶花女遗事》,使我对于林译外国小说引起了广泛的兴趣,那时只要我手里有几角钱,就请人去买林译小说来看,这又使我知道了许多外国的人情世故.
《红楼梦》是在我十二三岁时候看的,起初我对它的兴趣并不大,贾宝玉的女声女气,林黛玉的哭哭啼啼,都使我厌烦,还是到了中年以后再拿起这部书看时,才尝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个朝代和家庭的兴亡盛衰的滋味.
①我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东山的海边上,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
整年整月所看见的:只是青郁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
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
生活的单调,使我的思想的发展,不和常态的小女孩,同其径路.
我终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们做朋友.
虽然从四岁起,便跟着母亲认字片,对于文字,我却不发生兴趣.
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
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的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
可是从未打到过我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刮风下雨,我出不去的时候,便缠着母亲或奶娘,请她们说故事,把"老①《忆读书》,收《冰心近作选》.
虎姨","蛇郎","牛郎织女","梁山伯祝英台"等,都听完之后,我又不肯安分了.
那时我已认得二三百个字,我的大弟弟已经出世,我的老师,已不是母亲,而是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了.
舅舅知道我爱听故事,便应许在我每天功课做完,晚餐之后,给我讲故事.
头一部书讲的,便是《三国志》.
三国的故事比"牛郎织女"痛快得多.
我听得晚上舍不得睡觉.
每夜总是奶娘哄着,脱鞋解衣,哭着上床.
而白日的功课,却做得加倍勤奋.
舅舅是有职务的人,公务一忙,讲书便常常中止.
有时竟然间断了五六天.
我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天天晚上,在舅舅的书桌边徘徊.
然而舅舅并不接受我的暗示!
至终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国志》来看,那时我才七岁.
我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
许多字形,因着重复呈现的关系,居然字义被我猜着.
我越看越了解,越感着兴趣,一口气看完《三国志》,又拿起《水浒传》,和《聊斋志异》.
那时,父亲的朋友,都知道我会看《三国志》.
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会讲"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是件好玩有趣的事情.
每次父亲带我到兵船上去,他们总是把我抱坐在圆桌子当中,叫我讲《三国》.
讲书的报酬,便是他们在海天无际的航行中,唯一消遣品的小说.
我所得的大半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译说部.
如《孝女耐儿传》,《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之类.
从船上回来,我欢喜的前面跳跃着;后面白衣的水兵,抱着一大包小说,笑着,跟着我走.
这时我自己偷偷地也写小说.
第一部是白话的《落草山英雄传》,是介乎《三国志》,《水浒传》中间的一种东西.
写到第三回,便停止了.
因为"金鼓齐鸣,刀枪并举",重复到几十次,便写得没劲了.
我又换了《聊斋志异》的体裁,用文言写了一部《梦草斋志异》.
"某显者,多行不道",重复的写了十几次,又觉得没劲,也不写了.
此后便又尽量的看书.
从《孝女耐儿传》等书后面的"说部丛书"目录里,挑出价洋一角两角的小说,每早送信的马夫下山的时候,便托他到芝罘市唯一的新书店明善书局()去买.
——那时我正学造句,做短文.
做得好时,先生便批上"赏小洋一角".
我为要买小说,便努力作文——这时我看书看迷了,真是手不释卷.
海边也不去了,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看完书,自己喜笑,自己流泪.
母亲在旁边看着,觉得忧虑;竭力的劝我出去玩,我也不听.
有一次母亲急了,将我手里的《聊斋志异》卷一,夺了过去,撕成两段.
我趑趄的走过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斋》来又看,逗的母亲反笑了.
舅舅是老同盟会会员.
常常有朋友从南边,或日本,在肉松或茶叶罐里,寄了禁书来,如《天讨》之类.
我也学着他们,在夜里无人时偷看.
渐渐的对于国事,也关心了,那时我们看的报,是上海《神州日报》,《民呼报》.
于是旧小说,新小说,和报纸,同时并进.
到了十一岁,我已看完了全部"说部丛书",以及《西游记》,《水浒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
其中我最不喜欢的是《封神演义》.
最觉得无味的是《红楼梦》.
十岁的时候,我的表舅父王夆逢先生,从南方来.
舅舅把老师的职分让给了他.
第一次他拉着我的手,谈了几句话,便对父亲夸我"吐属风流".
——我自从爱看书,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
人家堂屋的对联;天后宫,龙王庙的匾额,碑碣;包裹果饵的招牌纸;香烟画片后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记得烂熟.
这些都能助我的谈锋.
——但是上了几天课,多谈几次以后,表舅发现了我的"三教九流"式的学问;便委婉的劝诫我,说读书当精而不滥.
于是我的读本,除了《国文教科书》以外,又添了《论语》,《左传》,和《唐诗》.
(还有种种新旧的散文,旧的如《班昭女诫》,新的如《饮冰室自由书》.
)直至那时,我才开始和经诗接触.
夆逢表舅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好先生!
因着他的善诱,我发疯似的爱了诗.
同时对于小说的热情,稍微的淡了下去.
我学对对子,看诗韵.
父亲和朋友们,开诗社的时候,也许我旁听.
我要求表舅教给我做诗,他总是不肯,只许我做论文.
直到我在课外,自己做了一二首七绝,呈给他看,他才略替我改削改削.
这时我对于课内书的兴味,最为浓厚.
又因小说差不多的已经看过,便把小说无形中丢开了.
①①《〈冰心全集〉自序》,收《记事珠》.
我们最喜爱的小长辈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
外叔祖父有三个女儿,晚年得子,就给他起名叫喜哥,虽然我的三位姨母的名字并不是福、禄、寿!
我们都叫他喜舅.
他是我们最喜爱的小长辈.
他从不腻烦小孩子,又最爱讲故事,讲得津津有味,似乎在讲故事中,自己也得到最大的快乐.
他在唐山路矿学校读书的时候,夏天就到烟台来度假,这时我们家就热闹起来了.
他喜欢喝酒,母亲每晚必给他预备一瓶绍兴和一点下酒好菜.
父亲吃饭是最快的,他还是按着几十年前海军学堂的习惯,三分钟内就把饭吃完,离桌站起了.
可是喜舅还是慢慢地啜,慢慢地吃,还总是把一片笋或一朵菜花,一粒花生翻来覆去地夹着看,不立时下箸.
母亲就只好坐在桌边陪他.
他酒后兴致最好,这时等在桌边的我们,就哄围过来,请他讲故事.
现在回想起来,他总是先从笑话或鬼怪故事讲起,最后也还是讲一些同盟会的宣传推翻清廷的故事.
他假满回校,还常给我们写信,也常寄诗.
我记得他有《登万里长城》一首:划地界夷华,秦王计亦难.
怀柔如有道,胡越可为家.
安用驱丁壮,翻因起怨嗟.
而今凭吊处,不复有鸣笳.
还有一首《日夜寄内》,那是他结婚后之作,很短,以他的爱人的口气写的.
之子不归来,楼头空怅望.
新月来弄人,幻出刀环样.
①《我的小舅舅》,收《冰心近作选》.
回到福州福建福州永远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不在那里生长,但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至今日为止,我这一生中只回去过两次.
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
从严冷枯黄的北方归来,看到展现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红花绿叶,使我惊讶而欢喜!
我觉得我的生命的风帆,已从蔚蓝的海,驶进了碧绿的江,这天我们在闽江口从大船下到小船,驶到大桥头,来接我们的伯父堂兄们把我们包围了起来,他们用乡音和我的父母热烈地交谈.
我的五岁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东话问我说:"他们怎么都会说福州话"因为从来在我们姐弟心里,福州话是最难懂难说的!
这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就过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岁时节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丰富而有趣.
特别是灯节,那时我们家住在南后街,那里是灯市的街,元宵前后,"花市灯如昼",灯影下人流潮涌,那光明绚丽的情景就说不尽了.
①辛刻革命起,我们正在全家回南的道上.
到了福州,祖父书房里,满屋满架的书,引得我整天黏在他老人家身边,成了个最得宠的孙儿.
但是小孩子终是小孩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姊妹们接触(我们大家庭里,连中表,有十来个姊妹),这调脂弄粉,添香焚麝的生活,也曾使我惊异沉迷.
新年,元夜,端午,中秋的烛光灯影,使我觉得走入古人的诗中!
玩的时候多,看书的时候便少.
此外因为我又进了几个月的学校,——福州女师——开始接触了种种的浅近的科学,我的注意范围,无形中又加广了.
②到了一九一一年,我们回到福建福州去(那时已是中华民国时代了)和祖父、伯叔父母同住在一起.
大家庭里的过年是十分热闹的.
从祭灶那天起,大家就都忙乎起来.
最先是叠"元宝",那是用金银纸箔,叠成元宝的样子,然后用绳子穿成一串一串的,准备在供神供祖的时候烧;然后就忙扫房,用很长的掸子将屋角的蛛网和尘土,都扫除干净,又擦亮一切铜器,如蜡台、香炉,以及柜子箱子上的铜锁等.
大门上贴上新的鲜红的春联.
祖父还用红纸在书桌旁边贴上"元旦开笔,新春大吉"等等的吉利话.
这些当然都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小孩子只准备穿新衣服,放花炮,拜年,拿压岁钱.
因为大家庭里兄弟姐妹多,祖父的红纸包里,只是一两角的新银币,但因为长辈也多,加上各人外婆家给的压岁钱,我们每人几乎都得到好几块!
新年过后,元宵节又是一个高潮.
我们老家在福州市南后街,那条街从来就是灯市.
灯节之前,就已是"花市灯如昼"了,灯月交辉,街上的人流彻夜不绝.
福州的风俗,元宵节小孩子玩的灯,都是外婆家送的.
福州方言,"灯"与"丁"同音.
"添丁"是句吉利话,因此,外婆家送给我们姐弟四人的是五盏灯!
我的弟弟们比我小得多,他们还不大会玩,我这时就占了便宜,我墙上挂的是"三英战吕布"的走马灯,一手提着一盏眼睛能动的金鱼灯,一手拉着会在地上走的兔儿灯,觉得自己神气得很.
但最好玩的还是跟着哥哥姐姐们到大门口去看灯.
有许多亲友到我家街上来看灯的,我们都高兴地点起用篾片编成的火把,把他们送走.
①①《我的父母之乡》,收《冰心近作选》.
②《〈冰心全集〉自序》,收《记事珠》.
①《漫谈过年》,收《冰心近作选》.
一九一一年秋,我们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老家去.
在还乡的路上,母亲和父亲一再地嘱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里,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
对长辈们不能没大没小的.
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到了福州,在大家庭里住了下来,我觉得我在归途中的担心是多余的.
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没有把我当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亲昵平等,并没有什么"规矩".
我还觉得我们这个大家庭是几个小家庭的很松散的组合.
每个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比如说,我们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这一年,也许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电灯公司.
我们这所大房子里也安上电灯,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鲜事,我们这班孩子跟着安装的工人们满房子跑,非常地兴奋欢喜!
我记得这电灯是从房顶上吊下来的,每间屋子都有一盏,厅堂上和客室里的是五十支光,卧房里的光小一些,厨房里的就更小了.
我们这所大房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十盏灯,第一夜亮起来时,真是灯火辉煌,我们孩子们都拍手欢呼!
但是总电门是安在祖父的屋里的.
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点钟就上床了.
他上床之前,就把电闸关上,于是整个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们刚回老家,父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妯娌都有许多别情要叙,我们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劲,都很少在晚九点以前睡的.
为了防备这骤然的黑暗,于是每晚在九点以前,每个小家庭都在一两间屋里,点上一盏捻得很暗的煤油灯.
一到九点,电灯一下子都灭了,这几盏煤油灯便都捻亮了,大家相视而笑,又都在灯下谈笑玩耍.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是一个整体,而祖父是一家之主!
①一九一一年冬,我们从烟台回到福建福州的大家庭里.
以一个从小在山边海隅度过寂寞荒凉日子的孩子,突然进到一个笑语喧哗、目迷五色的青少年群里,大有"忘其所以"的飘飘然的感觉.
我的父亲有一个姐姐,四个弟兄.
这五个小家庭,逢年过节便都有独自的或共同的种种亲戚,应酬来往;尤其在元旦到元宵这半个月之间,更是非常热闹.
我记得一九一二年元旦那天早上,在我家大厅堂上给祖父拜年的,除了自己的堂兄弟姐妹之外,在大厅廊上还站着一大群等着给祖父鞠躬的各个小家庭的,我要称他们为表兄表姐的青少年们.
这一天从祖父手里散发出来的压岁钱的红纸包,便不知有多少!
表姐们来了,都住在伯叔父母的居住区——东院.
她们在一起谈着做活绣花,擦什么脂粉,怎样梳三股或五股辫子;怎样在扎红头绳时,扎上一圈再挑起几绺头发来再扎上一圈,这样就会在长长的一段红头绳上,呈现出"寿"字或"喜"字等花样等等;有时也在西院后花园里帮助祖父修整浇灌些花草.
表兄们呢,是每天从自己家里,到我们西院客厅一带来聚集.
他们在那里吹弹歌唱,下棋做"诗".
我那年才十二岁,虽然换上女装,还是一股野孩子的脾气,祖父和父母都不大管我.
我就像两栖动物一样,穿行于这两群①《祖父和灯火管制》,收《冰心近作选》.
表兄姐之间.
他们都比我大七、八岁,都不拿我当回事,都不拒绝我,什么事也不避我.
我还特喜欢往表兄们的群里跑,因为那边比较热闹,表兄们也比较欢迎我,因为我可以替他们传书递简.
现在回忆起来,他们也是在"起哄",并不严肃.
某一个表兄每一张纸条或一封信给某个表姐时,写好多半在弟兄中公开地笑着传看.
我当然也都看过,这些信的文字不一定都通顺,诗也多半是歪诗,不但平仄不对,连韵也没有押对.
我前一年在烟台时,受过王夆逢表舅的教导,不但会对三个字、五个字、七个字的对子,并且已经写过几首七绝了,我的鉴赏力还是不低的!
这些纸条或诗,到了表姐们手里,并没有传看,大都是自己看完一笑,撕了或是烧了,并嘱咐我不必向大人报告.
我倒是背下了一封比较通顺的信,还不完全:*妹妆次,自违雅教,不胜怀念,咫尺天涯,未得畅谈,梦寐萦里,暍胜惆怅,造府屡遭白眼,不知有何开罪,唯鄙人愚蠢,疑云难破……还有一位表兄写的一首七律诗,我觉得真是不错的:此生幽愿可能酬,未敢将情诉蹇修;半晌沉吟曾露齿,一年消受几回眸.
迷茫意绪心相印,细腻风月梦借游;妄想自知端罪过,泥犁甘坠未甘休.
这首我认为很好的诗,也不曾得到那位表姐的青睐!
后来在我十七八岁时,在我小舅舅杨子玉先生的书桌上,看到清代专写香奁诗的王次回的《疑雨集》中,就有这首诗.
原来就以为很有诗才的那位表兄,也是一个"文抄公"!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男女还没有同学,社交也没有公开.
青年人对异性情感的表示,只能在有机会接触的中表之间,怪不得像《红楼梦》那种的爱情故事,都是"兄妹为之".
①我的另一个名字,是和我该爱而不能爱的人有关,这个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姑母,只从父亲口里听到关于她的一切.
她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四岁丧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
我记得父亲说过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亲在地上打着滚哭,看来她似乎比我的父亲大得多.
姑母嫁给冯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时候,曾跟我的父亲到三宫堂冯家去看我的姑夫.
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长得非常的美.
坐在镜前梳头,发长委地,一张笑脸红扑扑地!
父亲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陈的海军青年军官——也是父亲的学生——结了婚,她回娘家的时候,就来看我们.
我们一大家的孩子都围着她看,舍不得走开.
冯家也是一个大家庭,我记得他们堂兄弟姐妹很多,个个都会吹弹歌唱,墙上挂的都是些箫,笙,月琴,琵琶之类.
父亲常说他们家可以成立一个民乐团!
我生下来多病.
姑母很爱我的父母,因此也极爱我.
据说她出了许多求神许愿的主意,比如说让我拜在吕洞宾名下,作为寄女,并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个名字,叫"珠瑛",我们还买了一条牛,在吕祖庙放生——其实也①《两栖动物》,收《冰心近作选》.
就是为道士耕田!
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还请道士到家来念经,叫做"过关".
这"关"一直要过到我十六岁,都是在我老家福州过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个时期才得"恭逢其盛"!
一个或两个道士一早就来,在厅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坛,围上红缎"桌裙",点蜡,烧香,念经,上供,一直闹到下午.
然后立起一面纸糊的城门似的"关",让我拉着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从"关门"里走过,道士口里就唱着"**关过啦""**关过啦",我们哄笑着穿走了好几次,然后把这纸门烧了,道士也就领了酒饭钱,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①一九一一年,我们家回到福州故乡的时候,喜舅②已先我们回去了.
他一定参与了光复福建之役.
我只觉得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是以后到我北京家里来过,在父亲书斋里长谈的那些人——仿佛都忙得很,到我家来,也很少找我们说笑.
有时我从"同盟会"门口经过——我忘了是什么巷,大约离我们家不远——常见他坐在大厅上和许多人高谈阔论.
他和我的父亲对当时的福建都督彭寿松都很不满,说是"换汤不换药".
我记得那时父亲闲着没事,就用民歌"墦间祭"的调子,编了好几首讽刺彭寿松的歌子.
喜舅来了,就和我们一同唱着玩,他说是"出出气"!
这些歌子我一句也不记得了,《墦间祭》的原歌也有好几首,我倒记得一首,虽然还不全.
这歌是根据《孟子》的离娄章里"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这妻妾发现齐人是到墦间乞食,回来却骄傲地自诩是到富贵人家去赴宴,她们就"羞泣"地唱了起来.
调子很好听,我听了就忘不了!
这首是妻唱的:稳步出家庭家家插柳,时节值清明出东门好一派水秀山明哎呵,对景倍伤情!
第二首是妾唱的,情绪就好得多!
说什么"昨夜灯前,细()踏青鞋".
一提起《墦间祭》,又把许多我在故乡学唱闽歌的往事,涌到心上来了.
①还有一位表兄,我只闻其声,从未见过其人.
但他的一句笑话,我永远也忘不了,因为他送给我的头衔称号,是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努力,也争取不到的!
我有一位表舅——也不知道是我母亲的哪一门表姑,嫁到福州郊区的胪下镇郑家——因为是三代单传,她的儿子生下来就很娇惯,小名叫做"皇帝".
他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了,这"太子"表兄,大约比我大七八岁.
这两位"至尊",我都没有拜见过.
一九一一年的冬天,我回到福州,有一夜住在舅舅家.
福州人没有冬天生炉子的习惯,天气一冷,大家没事就都睡得很早.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见一个青年人的声音,从外院一路笑叫着进来,说:"怎么这么早皇亲国戚都困觉了!
"我听到这个新奇的称呼,我觉得他很幽默!
①①《我的另一个名字》,收《记事珠》.
②即前提及之杨子玉.
①《我的小舅舅》,收《冰心近作选》.
四、北京的生活我到了北京大概是在一九一三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打电报把我父亲召到北京,来担任海军部军学司长.
父亲自己先去到任,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个,几个月后才由舅舅护送着,来到北京.
实话说,我对北京的感情,是随着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我从海阔天空的烟台,山清水秀的福州,到了我从小从舅舅那里听到的腐朽破烂的清政府所在地——北京,我是没有企望和兴奋的心情的.
当轮船缓慢地驶进大沽口十八湾的时候,那浑黄的河水和浅浅的河滩,都给我以一种抑郁烦躁的感觉.
从天津到北京,一路上青少黄多的田亩,一望无际,也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到了北京东车站,父亲来接,我们坐上马车,我眼前掠过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墙,尘沙飞扬的黄土铺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缓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马车已把我送到了一住十六年的"新居",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号.
这是一个不大的门面,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面画,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
大门左边的门框上,挂着黑底金字的"齐宅"牌子.
进门右边的两扇门内,是房东齐家的住处.
往左走过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外院,从朝南的四扇门进去,是个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们的"家"了.
这个三合院,北房三间,外面有廊子,里面有带砖炕的东西两个套间.
东西厢房各三间,都是两明一暗,东厢房作了客厅和父亲的书房,西厢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们读书的地方.
从北房廊前的东边过去,还有个很小的院子,这里有厨房和厨师父的屋子,后面有一个蹲坑的厕所.
北屋后面西边靠墙有一座极小的两层"楼",上面供的是财神,下面供的是狐仙!
我们住的北房,除东西套间外,那两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后窗,还有雕花的"隔扇",这隔扇上的小木框里,都嵌着一幅画或一首诗.
这是我在烟台或福州的房子里所没有的装饰,我很喜欢这个装饰!
框里的画,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诗就多半是我看过的《唐诗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后在前人诗集中找到的.
其中只有一首,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那是一首七律:飘然高唱入层云,风急天高()忽断闻.
难解乱丝唯勿理,善存余焰不教焚.
事当路口三叉误,人便江头九派分.
今日始知吾左计,枉亲书剑负耕耘.
我觉得这首诗很有哲理意味.
我们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六年!
这里面堆积了许多我对于我们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忆.
我最初接触的北京人,是我们的房东齐家.
我们到的第二天,齐老太太就带着她的四姑娘,过来拜访.
她称我的父母亲为"大叔"、"大婶",称我们为姑娘和学生.
(现在我会用"您"字,就是从她们学来的.
)齐老太太常来请我母亲到她家打牌,或出去听戏.
母亲体弱,又不惯于这种应酬,婉言辞谢了几次之后,她来的便少了.
我倒是和她们去东安市场的吉祥园,听了几次戏,我还赶上了听杨小楼先生演黄天霸的戏,戏名我忘了.
我又从"汾河湾"那出戏里,第一次看到了梅兰芳先生.
我常被领到齐家去,她们院里也有三间北屋和东西各一间的厢房.
屋里生的是大的铜的煤球炉子,很暖.
她家的客人很多,客人来了就打麻雀牌,抽纸烟.
四姑娘也和他们一起打牌吸烟,她只不过比我大两三岁!
齐家是旗人,他本来姓"祈"(后来我听到一位给母亲看病的满族中医讲到,旗人有八个姓,就是童、关、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国,旗人多改汉姓,他们就姓了"齐".
他们家是老太太当权,齐老先生和他们的小脚儿媳,低头出入,忙着干活,很少说话.
后来听人说,这位齐老太太从前是一个王府的"奶子",她攒下钱盖的这所房子.
我总觉得她和我们家门口大院西边那所大宅的主人有关系.
这所大宅子的前门开在铁狮子胡同,后门就在我们门口大院的西边.
常常有穿着鲜艳的旗袍和坎肩,梳着"两把头",髻后有很长的"燕尾儿",脚登高底鞋的贵妇人出来进去的.
她们彼此见面,就不住地请安问好,寒暄半天,我远远看着觉得十分有趣.
但这些贵妇人,从来没有到齐家来过.
就这样,我所接触的只是我家院内外的一切,我的天地比从前的狭仄冷清多了,幸而我的父亲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小院里砌上花台,下了"衙门"(北京人称上班为上衙门)便卷起袖子来种花.
我们在外头那个长方形的院子里,还搭起一个葡萄架子,把从烟台寄来的葡萄秧子栽上.
后来父亲的花园渐渐扩大到大门以外,他在门口种了些野茉莉、蜀葵之类容易生长的花朵,还立起了一个秋千架.
周围的孩子就常来看花,打秋千,他们把这大院称作"谢家大院".
"谢家大院"是周围的孩子们集会的地方,放风筝的、抖空竹的、跳绳踢毽子的、练自行车的……热闹得很,因此也常有"打糖锣的"的担子歇在那里,锣声一响,弟弟们就都往外跑,我便也跟了出去.
这担子里包罗万象,有糖球、面具、风筝、刀枪等等,价钱也很便宜.
这糖锣担子给我的印象很深!
前几年我认识一位面人张,他捏了一尊寿星送我,我把这尊寿星送给一位英国朋友—一—位人类学者,我又特烦面人张给我捏一副"打糖锣的"的担子,把它摆在我玻璃书架里面,来锁住我少年时代的一幅画境.
总起来说,我初到北京的那一段生活,是陌生而乏味的.
"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固然没有了,而"辇下风光"我也没有领略到多少!
那时故宫、景山和北海等处,还都没有开放,其他的名胜地区,我记得也没有去过.
只有一次和弟弟们由舅舅带着逛了隆福寺市场,这对我也是一件新鲜事物!
市场里熙来攘往,万头攒动.
栉比鳞次的摊子上,卖什么的都有,古董、衣服、吃的、用的五光十色;除了做买卖的,还有练武的、变戏法的、说书的……我们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玩具摊上!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棕人铜盘戏出.
这是一种纸糊的戏装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将,头上插着翎毛,背后扎着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却是一圈棕子.
这些戏装小人都放在一个大铜盘上.
耍的人一敲那铜盘子,个个棕人都旋转起来,刀来枪往,煞是好看.
父亲到了北京以后,似乎消沉多了,他当然不会带我上"衙门",其他的地方,他也不爱去,因此我也很少出门.
这一年里我似乎长大了许多!
因为这时围绕着我的,不是那些堂的或表的姐妹弟兄,而只是三个比我小得多的弟弟,岁时节序,就显得冷清许多.
二来因为我追随父亲的机会少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母亲的女儿.
我不但学会了替母亲梳头(母亲那时已经感到臂腕酸痛),而且也分担了一些家务,我才知道"过日子"是一件很操心、很不容易对付的事!
这时我也常看母亲订阅的各种杂志,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小说月报》和《东方杂志》等,我就是从《妇女杂志》的文苑栏内,首先接触到"词"这种诗歌形式的.
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做了弟弟们的塾师,他并没有叫我参加学习,我白天帮母亲做些家务,学些针黹,晚上就在堂屋的方桌边,和三个弟弟各据一方,帮他们温习功课.
他们倦了就给他们讲些故事,也领他们做些游戏,如"老鹰抓小鸡"之类,自己觉得俨然是个小先生了.
弟弟们睡觉以后,我自己孤单地坐着,听到的不是高亢的军号,而是墙外的悠长而凄清的叫卖"羊头肉"或是"赛梨的萝卜"的声音,再不就是一声声算命瞎子敲的小锣,敲得人心头打颤,使我仿徨而烦闷!
写到这里,我微微起了感喟.
我的生命的列车,一直是沿着海岸飞驰,虽然山回路转,离开了空阔的海天,我还看到了柳暗花明的村落.
而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却如同列车进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车窗关上了,车厢里电灯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来,在一圈黄黄的灯影下,我仔细端详了车厢里的人和物,也端详了自己……北京头一年的时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这种黑糊糊的隧道,以后当然也还有,而且更长,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①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全家又跟着父亲到北京来.
这一年中没有正式读书,我的生活,是:弟弟们上课的时候,我自己看杂志.
如母亲定阅的《妇女杂志》,《小说月报》之类.
从杂志后面的"文苑栏",我才开始知道"词",于是又开始看各种的词.
等到弟弟们放了学,我就给他们说故事.
不是根据着书,却也不是完全杜撰.
只是将我看过的新旧译著几百种的小说,人物布局,差来错去的胡凑,也自成片段,也能使小孩子们,聚精凝神,笑啼间作.
一年中,讲过三百多段信口开河的故事,写过几篇从无结局的文言长篇小说——其中我记得有一篇《女侦探》,一篇《自由花》,是一个女革命家的故事.
①①收《冰心近作选》.
①《〈冰心全集〉自序),收《记事珠》.
我入了贝满中斋我在北京闲居了半年,家里的大人们都没有提起我入学的事,似乎大家都在努力适应这陌生而古老的环境.
我忍耐不住了,就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向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提出我要上学.
那时他除了在家里教我的弟弟们读书以外,也十分无聊,在生疏的北京,又不知道有什么正当的娱乐场所,他就常到米市大街基督教青年会去看书报、打球,和青年会干事们交上朋友(他还让我的大弟谢为涵和他自己的儿子杨建辰到青年会夜校去读英文).
当我舅舅向他的青年会干事朋友打听有什么好的女子中学的时候,他们就介绍了离我们家最近的东城灯市口公理会的贝满女子中学.
我的父母并不反对我入教会学校,因为我的二伯父谢葆珪(穆如)先生,就在福州仓前山的英华书院教中文,那也是一所教会学校,二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兄谢为枢,就在那里读书.
仿佛除了教学和上学之外,并没有勉强他们入教.
英华书院的男女教师,都是传教士,也到我们福州家里来过.
还因为在我上面有两个哥哥,都是接生婆接的,她的接生器具没有经过消毒,他们都得了脐带疯而夭折了.
于是在我和三个弟弟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去请教会医院的女医生来接生.
我还记得给我弟弟们接生的美国女医生,身上穿的都是中国式的上衣和裙子,不过头上戴着帽子,脚下穿着皮鞋.
在弟弟们满月以前,她们还自动来看望过.
都是从山下走上来的.
因此父母亲对她们的印象很好,父亲说:教会学校的教学是认真的,英文的口语也纯正,你去上学也好.
于是在一九一四年的秋天,舅舅就带我到贝满女子中学去报名.
那时的贝满女中是在灯市口公理会大院内西北角的一组曲尺形的楼房里.
在曲尺的转折处,东南面的楼壁上,有横写的四个金字"贝满中斋"——那时教会学校用的都是中国传统的名称:中学称中斋,大学称书院,小学称蒙学.
公理会就有培元蒙学(六年)、贝满中斋(四年)、协和女子书院(四年),因为在通县还有一所男子协和书院,女子书院才加上"女子"二字.
这所贝满中斋是美国人姓Bridgeman的捐款建立的,"贝满"是Bridgeman的译音——走上十级左右的台阶,便进到楼道左边的一间办公室.
有位中年的美国女教士,就是校长吧,把我领到一间课室里,递给我一道中文老师出的论说题目,是"学然后知不足".
这题目是我在家塾中做过的,于是我不费思索,一挥而就.
校长斐教士十分惊奇叹赏,对我舅舅说:"她可以插入一年级,明天就交费上学吧.
"考试和入学的手续是那样地简单,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我是又高兴而又不安.
第二天我就带着一学期的学费(十六元)去上学了.
到校后检查书包,那十六元钱不见了,在校长室里我窘得几乎落下泪来.
斐教士安慰我说:"不要紧的,丢了就不必交了.
"我说:"那不好,我明天一定来补交.
"这时斐教士按了电铃,对进来的一位老太太说:"叫陶玲来.
"不久门外便进来一个二年级的同学——一个能说会道、大大咧咧的满族女孩子,也就是这个陶玲,一直叫我"小谢",叫到了我八十二岁——她把我带进楼上的大课堂,这大堂上面有讲台,下面有好几排两人同桌的座位,是全校学生自修和开会的地方.
我被引到一年级的座位上坐下.
这大堂里坐着许多这时不上课的同学,都在低首用功,静默得没有一点声息.
上了一两堂课,到了午饭时间,我仍是羞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同学们都走了,我也不敢自动跟了去.
下午放了学,就赶紧抱起书包回家.
上学的第一天就不顺利,既丢了学费,又没有吃到午饭,心里十分抑郁,回到家里就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补交了学费.
特意来送我上学的、我的二弟的奶娘,还找到学校传达室那位老太太说了昨天我没吃到午饭的事.
她笑了,于是到了午饭时间,仍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斋二同学陶玲,带我到楼下一个大餐厅的内间,那是走读生们用饭的地方.
伙食不错,米饭,四菜一汤,算是"小灶"吧.
这时外面大餐厅里响起了"谢饭"的歌声,住校的同学们几乎都在那里用饭.
她们站着唱歌,唱完才坐下吃.
吃的是馒头、窝头,饭菜也很简单.
同学们慢慢地和我熟了,我发现她们几乎都是基督教徒,从保定、通县和北京或外省的公理会女子小学升上来的,也几乎都是住校.
她们都很拘谨、严肃,衣着都是蓝衣青裙,十分朴素.
刚上学的一个月,我感到很拘束,很郁闷.
圣经课对我本来是陌生的,那时候读的又是《列王纪》,是犹太国古王朝的历史,枯燥无味.
算术学的又是代数,我在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只学到加减乘除,中间缺了一大段.
第一次月考,我只得六十二分,不及格!
这"不及格"是从我读书以来未曾有过的,给我的刺激很大!
我曾把它写在《关于女人》中《我的教师》一段里.
这位教师是丁淑静,她教过我历史、地理、地质等课.
但她不是我的代数教师,也没有给我补过课,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
以后在一九一五年的暑假里,由培元蒙学的一位数学教师,给我补了这一段空白.
但是其他课目,连圣经、英文我的分数几乎都不在九十五分以下,作文老师还给过我一百加二十的分数.
慢慢地高班的同学们也和我熟了,女孩子究竟是女孩子,她们也很淘气,很爱开玩笑.
她们叫我"小碗儿",因为学名是谢婉莹;叫我"侉子",因为我开始在班里回答问题的时候,用的是道地的烟台话,教师听不懂,就叫我在黑板上写出答案.
同学中间到了能开玩笑的地步,就表示出我们之间已经亲密无间.
我不但喜爱她们,也更学习她们的刻苦用功.
我们用的课本,都是教会学校系统自己编的,大半是从英文课本翻译过来的,比如在代数的习题里就有"四开银角"的名词,我们都算不出来.
直到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国留学,用过quarter,那是两角五分的银币,一元钱的四分之一,中国没有这种币制.
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是从《资治通鉴》摘编的"鉴史辑要".
只有英文用的是商务印书馆的课本,也是从ABoyAPeach开始,教师是美国人芬教士,她很年轻,刚从美国来,汉语不太娴熟,常用简单的英语和我们谈笑,因此我们的英文进步得比较快.
我们每天上午除上课外,最后半小时还有一个聚会,多半是本校的中美教师或公理会的牧师来给我"讲道".
此外就是星期天的"查经班",把校里的非基督徒学生,不分班次地编在一起,在到公理会教堂做礼拜以前,由协和女子书院的校长麦教士,经我们讲半小时的圣经故事.
查经班和做大礼拜对我都是负担,因为只有星期天我才能和父母亲和弟弟们整天在一起,或帮母亲做些家务,我就常常托故不去.
但在查经班里有许多我喜欢的同学,如斋二的陶玲、斋三的陈克俊等,我尤其喜欢陈克俊.
在贝满中斋和以后在协和女子大学同学时期,我们常常一起参加表演,我在《关于女人》里写的《我的同学》,就是陈克俊.
在贝满还有一个集体活动,是每星期三下午的"文学会",是同学们练习演讲辩论的集会.
这会是在大课堂里开的.
讲台上有主席,主持并宣告节目;还有书记,记录开会过程;台下有记时员,她的桌上放一只记时钟,讲话的人过了时间,她就叩钟催她下台.
节目有读报、演说、辩论等.
辩论是四个人来辩论一个题目,正反面各有两人,交替着上台辩论.
大会结束后,主席就请坐在台傍旁听的教师讲几句评论的话.
我开始非常害怕这个集会.
第一次是让我读报,我走上台去,看见台下有上百对的眼睛盯着我看,我窘得急急忙忙地把那一段报读完,就跑回位上去,用双手把通红的脸捂了起来,同学们都看着我笑.
一年下来,我逐渐磨练出来了,而且还喜欢有这个发表意见的机会.
我觉得这训练很好,使我以后在群众的场合,敢于从容地作即席发言.
我入学不久,就遇到贝满中斋建校五十年的纪念,我是个小班学生,又是走读,别的庆祝活动,我都没有印象了.
只记得那一天有许多来宾和校友来观看我们班的体操表演.
体育教师是一个美国人,她叫我们做下肢运动的口令是"左脚往左撇,回来!
右脚在右撇,回来!
"我们大家使劲忍着笑,把嘴唇都咬破了!
第一学年的下半季,一九一五年的一月日本军国政府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了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五月七日又提出了"最后通碟",那时袁世凯正密谋称帝,想换取日帝对他的支持,在五月九日公然接受了日本的要求.
这遭到了全国人民的强烈反对,各地掀起了大规模的讨袁抗日爱国运动.
我们也是群情愤激,和全北京的学生在一起,冲出校门,由我们学生会的主席、斋四同学李德全带领着,排队游行到了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在万人如海的讲台上,李德全同学慷慨陈词,我记得她愤怒地说:"别轻看我们中国人!
我们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还会把日本淹死呢!
"我们纷纷交上了爱国捐,还宣誓不买日货.
我满怀悲愤地回到家来,正看见父亲沉默地在书房墙上贴上一张白纸,是用岳飞笔迹横写的"五月七日之事"六个大字.
父亲和我都含着泪,久久地站在这幅横披的下面,我们互相勉励永远不忘这个国耻纪念日!
到了一九一五年的十二月十二日,那是我在斋二这年的上半季,袁世凯公然称帝了,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他还封副总统黎元洪为"武义亲王",把他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里.
黎元洪和我父亲是紫竹林水师学堂的同级生,不过我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许多年来,没有什么来往.
民国成立后,他当了副总统,住东厂胡同,他曾请我父亲去玩,父亲都没有去.
这时他住进了瀛台,父亲倒有时去看他,说是同他在木炕上下棋——我从来不知道父亲会下棋——每次去看他以前,父亲都在制服呢裤下面多穿一条绒布裤子,说是那里房内很冷.
这时全国又掀起了"护国运动",袁世凯的皇帝梦只做了八十三天就破灭了.
校园内暂时恢复了平静.
我们的圣经课已从《旧约》读到了《新约》,我从《福音》书里了解了耶稣基督这个"人".
我看到一个穷苦木匠家庭的私生子,竟然能有那么多信从他的人,而且因为宣传"爱人如己",而被残酷地钉在十字架上,这个形象是可敬的.
但我对于"三位一体"、"复活"等这类宣讲,都不相信,也没有入教做个信徒.
贝满中斋的课外活动,本来很少,在我斋三那一年,一九一七年的暑假,我和一些同学参加了女青年会在西山卧佛寺举办的夏令会.
我们坐洋车到了西直门,改骑小驴去西山.
这是我到北京以后的第一次郊游,我感到十分兴奋.
忆起童年骑马的快事,便把小驴当成大马,在土路上扬鞭驰骋,同学当中我是第一个到达卧佛寺的!
在会上我们除开会之外还游了山景,结识了许多其他女校的同学,如天津的中西女校的学生.
她们的衣着比我们讲究.
我记得当女青年会干事们让陈克俊和我在一个节目里表演"天使"的时候,白绸子衣裙就是向中西女校的同学借的.
开完会回家,北京市面已是乱哄哄的了.
谣言很多,说是南北军阀之间正在酝酿什么大事,张勋的辫子军要进京调停.
辫子军纪律极坏,来了就会到人家骚扰.
父亲考虑后就让母亲带我们姐弟,到烟台去暂避一时.
我最喜欢海行,可是这次从塘沽到烟台的船上,竟拥挤得使我们只买到货舱的票.
下到沉黑的货舱,里面摆的是满舱的大木桶.
我们只好在凸凹不平的桶面上铺上席子.
母亲一边挥汗,一边还替我们打扇.
过了黑暗、炎热、窒息、饥渴的几十小时,好容易船停了,钻出舱来,呼吸着迎面的海风,举目四望,童年的海山,又罗列在我面前,心里真不知是悲是喜!
父亲的朋友、烟台海军学校校长曾恭甫伯伯,来接我们.
让我们住在从前房子的西半边.
在烟台这一段短短时间里,我还带弟弟们到海边去玩了几次,在《往事(一)》中也描写过我当时的心境.
人大了些,海似乎也小些了,但对面芝罘岛上灯塔的灯光,却和以前一样,一闪一闪地在我心上跳跃!
复辟的丑剧,从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起,只演了十二天,我们很快就回到北京,准备上学.
贝满中斋扎扎实实的四个年头过去了,一九一八年的夏天,我们毕业时全班只有十八个人.
我以最高的分数,按照学校的传统,编写了"辞师别友"的歌词,在毕业会上做了"辞师别友"的演说.
我的同班从各教会中学升上来的,从此多半都回到母校去教书,风流云散了!
只有我和吴/梅、邝淑贞和她的妹妹,我们这些没有教学的义务的,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顶科.
我以十分激动的心情,来写这四年认真严肃的生活.
这训练的确约束了我的"野性",使我在进入大学的丰富多采的生活以前,准备好一个比较稳静的起步.
①一九一四年的秋天,我便进了北京贝满女中.
教会学校的课程,向来是严紧的,我的科学根柢又浅;同时开始在团体中,发现了竟争心,便一天到晚的,尽做功课.
中学四年之中,没有显著的看什么课外的新小说(这时我爱看笔记小说,以及短篇的旧小说,如《虞初志》之类).
我所得的只是英文知识,同时因着基督教义的影响,潜隐的形成了我自己的"爱"的哲学.
②在我十几年海内外的学校生活中,也就是中学时代,给我的印象最深,对我的性格影响也最大.
我的中学生涯是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度过的(那时的中学是四年制).
十四岁的年纪,正是感情最丰富,思想最活泼,好奇心最强,模仿力和可塑性也最强的时候.
我以一个山边海角独学无友的野孩子,一下子投入到大城市集体学习的生活中来,就如同穿上一件既好看又紧仄的新衣一样,觉得高兴也感到束缚.
我用好奇而谨慎的目光,盯着陌生环境中的一切:高大的校舍,新鲜的课程,如音乐、体操,和不同的男女教师……但是我最注意的还是和我同班的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她们都是梳髻穿裙,很拘谨,守纪律,学习尤其刻苦.
一同上了几天课,她们就渐渐地和我①收《冰心近作选》.
②《〈冰心全集〉自序》,收《记事珠》.
熟悉起来.
因为我从小听的说的都是山东话,在课堂上听讲和答问都有困难,她们就争着教我说北京话.
(那个头一个叫我"小谢"的同学,是满族人,语音尤其纯正.
)我们也开始互相谈着自己的家庭和过去的一切.
她们大多数是天津、通县、保定等处的小学升上来的(她们都是寄宿生),数学基础比我好,在国文上我又比她们多读了一些,就这样我们开始互帮互学,我觉得我有了学习和竟赛的对象.
那时我是走读生,放学到家打开书包,就埋头做功课,一切"闲书"都顾不得看了.
就这样紧张而规律地过了四年中学时代.
我体会到了"切磋琢磨"的好处,也得到了集体生活的温暖.
四年之末,我们毕业班的同学才有十八个人.
毕业后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了工作,我们约定大家都努力学习,好好工作,还尽量保持联系.
①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
地下很清楚的现出扫除了的小径.
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墙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
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见的东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①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缨冠凝想——心情复杂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台上琴声作了.
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慢的相随进来,无声地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合拍的和着我心弦跳动,怎样的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又乏倦的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的人声,渐渐的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的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杂置着.
台上的仇敌,现在也拉着手说话;台上的亲爱的人,却东一个西一个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
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
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生命只这般的虚幻么"①涵在廊上吹萧,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
我连忙用于绢①《我的中学时代》,收《冰心近作选》.
①《往事(一)·四》,收《冰心文集》(3).
①《往事(一)·五》,收《冰心文集》(3).
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萧,只默然的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
他慢慢的说:"姊姊,这也是一个生命呵!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
②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
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飘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
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
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
"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
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
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
可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揖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①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②《往事(一)·六》,收《冰心文集》(3).
①《往享(一)·一四》、收《冰心文集》(3).
时却又不同.
②倾斜的土道,缓缓的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
再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的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耕种着.
——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的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我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
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
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
无聊的走上坡去——华和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只站在桥边等着……①我在中学时代,他正做着铁路测量工作②,每次都是从北京出发,因此他也常到北京来.
他一离开北京,就由我负责给他寄北京的报纸,寄到江西萍乡等地.
测量途中,他还常寄途中即景的诗,我只记得一两句,如:瘦牛伏水成奇石他在北京等待任务的时间,十分注意我的学习.
他还似乎有意把我培养成一个"才女".
他鼓励我学写字,给我买了许多字帖,还说要先学"颜",以后再转学"柳"、学"赵".
又给我买了许多颜料和画谱,劝我学画.
他还买了很讲究的棋盘和黑白棋子,教我下围棋,说是"围棋不难下,只要能留得一个不死的口子,就输不了".
他还送我一架风琴,因此我初人贝满中学时,还交了学琴的费.
但我只学了三个星期就退学了,因为我一看见练习指法的琴谱,就头痛.
总之,我是个好动的、坐不住的孩子,身子里又没有音乐和艺术的细胞!
和琴、棋、书、画都结不上因缘.
喜舅给我买的许多诗集中,我最不喜欢《随园女弟子诗集》,而我却迷上了龚定庵、黄仲则和纳兰成德.
二十年代初期,喜舅就回到福建的建设厅去工作了,我也入了大学,彼此都忙了起来,通信由稀疏而渐渐断绝.
总之,他在我身上"耕耘"最多,而"收获"最少,我辜负了他,因为他在自己的侄于们甚至于自己的儿子身上,也没有操过这么多的心!
①②1917年夏,为躲避张勋的辫子军,冰心父亲让母亲带冰心姐弟到了烟台.
①《往事(一)·八》,收《冰心文集》(3).
②指喜舅.
①《我的小舅舅》,收《冰心近作选》.
我的大学生涯这是我自传的第五部分了(一、我的故乡.
二、我的童年.
三、我到了北京.
四、我入了贝满中斋.
)每段都只有几千字,因为我不惯于写叙述性的文章,而且回忆时都是些零碎的细节,拼在一起又大繁琐了.
但是在我的短文里,关于这一段时期的叙述是比较少的,而这一段却是我一生中最热闹、最活跃、精力最充沛的一段!
我从贝满中斋毕了业,就直接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
我选的是理预科,因为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对于数、理、化的功课,十分用功,成绩也好.
至于中文呢,因为那时教会学校请的中文老师,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讲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读过的古文,他们讲书时也不会旁征侧引,十分无趣.
我入了理科,就埋头苦学,学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静寂,只有一件事,使我永志不忘!
我是在夏未秋初,进了协和女子大学的校门的,这协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王府第,在大门前抬头就看见当时女书法家吴之瑛女士写的"协和女子大学校"的金字蓝地花边的匾额.
走进二门,忽然看见了由王府前三间大厅改成的大礼堂的长廊下,开满了长长的一大片猩红的大玫瑰花!
这是玫瑰花第一次打进了我的眼帘,从此我就一辈子爱上了这我认为是艳冠群芳、又有风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开了我生命中最绚烂的一页.
理科的功课是严紧的,新的同学们更是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数比我大好几岁.
除了从贝满女中升上来的同学以外,我又结识了许多同学.
那时我弟弟们也都上学了.
在大学我仍是走读,每天晚餐后,和弟弟们在饭桌旁各据一方,一面自己温课,一面帮助他们学习,看到他们困倦了时,就立起来同他们做些游戏.
早起我自己一面梳头的时候,一面还督促他们"背书".
现在回忆起来,在这些最单调的日子里,我只记得在此期间有一次的大风沙,那时北京本有"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谚语,春天风多风大,不必说了.
而街道又完全是黄土铺的,每天放学回来总得先洗脸,洗脖子.
我记得这一天下午,我们正在试验室里,由一位美国女教师带领着,解剖死猫,忽然狂风大作,尘沙蔽天,电灯也不亮了,连注射过红药水的猫的神经,都看不出来了.
教师只得皱眉说:"先把死猫盖上布,收在橱子里吧,明天晴了再说.
"这时住校的同学都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我包上很厚的头巾,在外面的尘沙中抱肩低头、昏天黑地地走回家里,看见家里廊上窗台上的沙土,至少有两寸厚.
其实这种大风沙的日子,在当时的北京并不罕见,只因后来我的学校生活,忽然热闹而繁忙了起来,也就记不得天气的变迁了!
在理预科学习的紧张而严肃的日子,只过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起来了,我虽然是个班次很低的"大学生",也一下子被卷进了这兴奋而伟大的运动.
关于这一段我写过不少,在此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就是我因为参加运动又开始写些东西,耽误了许许多多理科实验的功课,苹而理科老师们还能体谅我,我敷敷衍衍的读完了两年理科,就转入文科,还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课就轻松多了!
就是这一年———九二0年,协和女子大学,同通州潞河大学和北京的协和大学合并成燕京大学.
校长是司徒雷登.
我们协和女子大学就改称"燕大女校".
有的功课是在男校上课,如"哲学"、"教育学"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会学"、"心理学"等.
在男校上课时,我们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厂去.
当时男女合校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因此我们都很拘谨,在到男校上课以前,都注意把头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
在上课前后,也轻易不同男同学交谈.
他们似乎也很腼腆.
一般上课时我们都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但当坐在我们后面的男同学,把脚放到我们椅子下面的横杠上,籁簌抖动的时候,我们就使劲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们的脚就忽然砰的一声砸到地上.
我们自然没有回头,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们伸出舌头笑了没有但是我们几个在全校的学生会里有职务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触,如校刊编辑部、班会等.
我们常常开会,那时女校还有"监护人"制度,无论是白天或晚上,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我们的会场座后,总会有一位老师,多半是女教师,她自己拿着一本书在静静地看.
这一切,连老师带学生都觉得又无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
自小同表哥哥、堂哥哥们同在惯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后胜利",回到家里,往往有我弟弟们的同学十几个男孩子围着我转.
只是我的女同学们都很谦让,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后来熟了以后,男同学们当面都说我"利害",说这些话的,就是许地山、翟世英(菊农)、熊佛西这些人,他们同我后来也成了好朋友.
这时我在燕大女校"学生自治会"里,任务也多得很!
自治会里有许多委员会——甚至有伙食委员会!
因为我没有住校,自然不会叫我参加,但是其他的委员会,我就都被派上了!
那时我们最热心的就是做社会福利工作,而每兴办一项福利工作,都得"自治会"自己筹款.
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戏卖票!
我记得我们演过许多"莎士比亚"的戏,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时我们英文班里正读着"莎士比亚",美国女教师们都十分热心地帮助我们排练,设计服装、道具等等,我们演得也很认真卖力,记得有一次鲁迅先生和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来看过我们的戏——忘了是哪一出——鲁迅先生写过文章说爱罗先珂先生说我们演的比当时北京大学的某一出戏好得多.
因此他和北大同学还引起了一番争论,北大同学说爱罗先珂先生是个盲人,怎能"看"出戏的好坏我和鲁迅先生只谈过一次话,还是很短的,因为我负责请名人演讲,我记得请过鲁迅先生、胡适先生,还有吴贻芳先生……我主持演讲会,向听众同学介绍了主讲人以后,就只坐在讲台上听讲了——我和鲁迅先生的接触,就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是从哪一位同学手里买到戏票的.
这次演剧筹款似乎是我们要为学校附近佟府夹道的不识字的妇女们,义务开办一个"注音字母"学习班.
自治会派我去当校长.
我自己就没有学过注音字母,但是被委为校长,就意味着把找"校舍"——其实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间空屋——招生、请老师——也就是请一个会教注音字母的同学——都由我包办下来.
这一切,居然都很顺利.
开学那一天,我去"训话",看到讲台前坐的都是中年妇女.
只前排右首坐着一个十分聪明俊俏的姑娘,听课后我过去和她搭话,她说:"我叫佟志云,十八岁,我识得字,只不过也想学学注音字母.
"我想她可能是佟王后裔.
她问我:"校长,您多大年纪了"我笑着说"反正比你大几岁!
"这时燕大女校已经和美国威尔斯利(WellesleyCollege)女子大学结成"姐妹学校".
我们女校里有好几位教师,都是威校的毕业生.
忘了是哪一年,总在二十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长来到我们校里访问,住了几天,受到盛大的欢迎.
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礼仪式,女校主任就让学生们表演一次,给她开开眼.
这事自然又落到我们自治会委员身上,除了不坐轿子以外,其他服装如凤冠霞帔、靴子、马褂之类,也都很容易地借来了,只是在演员的分配上,谁都不肯当新娘.
我又是主管这个任务的人,我就急了,我说:"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场做戏而已.
你们都不当,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的之言',我就当了!
"于是我扮演了新娘.
凌淑浩——凌淑华的妹妹,当了新郎.
送新太太是陈克俊和谢兰蕙.
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张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们的面庞.
她们以后在演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童活剧《青鸟》中,还是当了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是她们的名字,我苦忆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夜在女校教职员宿舍院里,大大热闹了一阵,又放鞭炮,又奏鼓乐.
我们磕了不少的头!
演到坐床撤帐的时候,我和淑浩在帐子里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急得克俊和兰意直捂着我们的嘴!
我演的这些戏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青鸟》,剧本是我从英文译的,演员也是我挑的,还到培元女子小学,请了几个小学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会里认识的小朋友.
我在《关于女人》那本书内写的"我的同学"里,就写了和陈克俊在"光明宫"对话的那一段.
这出剧里还有一只小狗,我就把我家养的北京长毛狗"狮子"也带上台了.
我的小弟弟冰季,还怕我们会把"狮子"用绳子拴起,他就亲自跟来,抱着它悄悄地在后台坐着,等到它被放到台上,看见了我,它就高兴得围着我又蹦又跳,引得台下一片笑声.
总之,我的大学生涯是够忙碌热闹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耽误了学习和写作.
我的老师们对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师鲍贵思(GraceBognton),在我毕业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对我说,威尔斯利女大已决定给我两年的奖学金——就是每年八百美金的学、宿、膳费,让我读硕士学位——她自己就是威尔斯利的毕业生,她的母亲和她的几个妹妹也都是毕业于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对于母校感情很深,盛赞校园之美、校风之好,问我想不想去,我当然愿意.
但我想一去两年,不知这两年之中,我的体弱多病的母亲,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讲过我的忧虑,只悄俏地问过我们最熟悉的医生孙彦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杨子玉先生的挚友,小舅舅介绍他来给母亲看过病.
后来因为孙大夫每次到别处出诊路过我家,也必进来探望,我们熟极了.
他称我父亲为"三哥",母亲为"三嫂",有时只有我们孩子们在家,他也坐下和我们说笑.
我问他我母亲身体不好,我能否离家两年之久他笑了说:"当然可以,你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坏,凡事有我负责.
"同时鲍女士还给我父亲写了信,问他让不让我去父亲很客气地回了她一封信,说只要她认为我不会辜负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国的.
这一切当时我还不好意思向同学们公开,依旧忙我的课外社会福利工作.
那几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记得就是在我上中学的未一年(),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逝世了.
他是我母亲唯一的亲哥哥.
兄妹二人感情极好.
我父亲被召到北京来时,母亲也请舅舅来京教我的三个弟弟,作为家庭教师.
不过舅舅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住在离中剪子巷不远的铁狮子胡同.
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妈,气急败坏地来对我母亲说,从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利害,呕吐了一夜,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想这病可能是急性盲肠炎.
——那时父亲正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庆祝祖父的八十大寿了.
——等母亲和我们赶到时,舅舅已经断气了.
这事故真像晴天霹雳一般,我们都哭得泪干声咽!
母亲还能勉强镇定地办着后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入殓!
我的大北北为涵,还悄悄地对我说"装舅舅的那大匣子,靠头那一边,最好开一个窟窿,省得他在那里头出不了气.
"我哭得更伤心了,我说,"他要是还能喘气,就不用装进棺材里去了!
"记得父亲回福州的时候,我还写了几首祝贺祖父大寿的诗,请他带回去,现在只记得一道:浮踪万里客幽燕,恰值太公八秩年.
自笑菲才惭咏絮,也裁诗句谱新篇.
反正都是歪诗,写出来以助一笑.
等我父亲从福州回来,舅母和表弟妹们已搬进我家的三间西厢房,从前舅舅教弟弟们读书的屋子里,从此弟弟也都进了入了小学校.
此后,大约是我在大学的时期,福州家里忽然来一封电报说是祖父逝世了,这对我们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我父亲星夜奔丧,我忽然记起在一九一二年我离开故乡的时候,祖父曾悄悄地将他写的几副自挽联句,交给我收着,说"谁也不让看,将来有用时,再拿出来.
"我真地就严密地收起,连父母亲都不知道.
这时我才拿出来给父亲带回,这挽联有好几对.
有一联大意是说他死后不要僧道唪经,因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没有造过什么冤孽,怎么写的我不记得了.
有一联我却记得很清楚,是:有子万事足,有子有孙又有曾孙,足,足,足;无官一身轻,无官无累更无债累,轻,轻,轻.
父亲办完丧事,回来和我们说:祖父真可算是"无疾而终".
那一天是清明,他还带着伯叔父和堂兄们步行到城外去扫墓,但当他向坟台上捧献祭品时,双手忽然颤抖起来,二伯父赶紧上前接过去.
跪拜行礼时也还镇定自如,回来也坚持不坐轿子,说是走动着好.
回到家后,他说似乎觉得累了一点,要安静躺一会子,他自己上了床,脸向里躺下,叫大家都出去.
过不了一会,伯父们悄悄进去看时祖父已经没有呼吸了,脸上还带着安静的微笑!
我记得他的终年是八十六岁.
这时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该忙我的毕业论文了.
文科里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周作人先生.
他给我们讲现代文学,有时还讲到我的小诗和散文,我也只低头听着,课外他也从来没有同我谈过话.
这时因为必需写毕业论文,我想自己对元代戏曲很不熟悉,正好趁着写论文机会,读些戏曲和参考书.
我把论文题目《元代的戏曲》和文章大纲,拿去给周先生审阅.
他一字没改就退回给我,说"你就写吧".
于是在同班们几乎都已交出论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就在这时我的吐血的病又发作了.
我母亲也有这个病,每当身体累了或是心绪不好,她就会吐血.
我这次的病不消说,是我即将离家的留恋之情的表现.
老师们和父母都十分着急,带我到协和医院去检查.
结果从透视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状.
医生断定是肺气枝涨大,不算什么大病症.
那时我的考上协和医学院的同学们和林巧稚大夫——她也还是学生,都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这是天才病!
不要胡思乱想,心绪稳定下来就好.
"于是我一面预备行装,一面结束学业.
在毕业典礼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张学士文凭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把荣誉奖的金钥匙.
这一年的八月三日,我离开北京到上海准备去美.
临行以前,我的弟弟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再三要求我常给他们写信,我答应了.
这就是我写那本《寄小读者》的"灵感"!
八月十六日,美国邮船杰克逊总统号就把带着满腔离愁的我,从"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载走了!
我写过一首诗:她是翩翩的乳燕,横海飘游,月明风紧,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飞翔里总带着乡愁!
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从此结束.
在我的短文里,写得最少的,就是这一段,而在我的回忆中,最惬意的也就是这一段,提起笔来,就说个没完了!
①①收《冰心近作选》.
沉思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
——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
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
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
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的咽啾着——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来.
车进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着.
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个最浓郁的回忆!
②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
开门出去,立在阑外,润湿的晓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蒙蒙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忆起断句"落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
①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的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云彩.
——世问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
因为文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
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渐的没入云里去了.
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
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
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
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了暗灰色.
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①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
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墙,也有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
讴歌黑暗!
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
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的谈着.
②《往事(一)·一二》,收《冰心文集》(3).
①《往事(一)·一五》,收《冰心文集》(3).
①《往事(一)·一八》,收《冰心文集》(3).
说到同心处,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人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槐花坠落如雨的时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罢,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处.
"——我无言的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
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我的世界里,要拒绝这个!
②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的淡了,墙影渐渐的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
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
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那夜树影深深,四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①后楼上伴芳弹琴.
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的时期.
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
——但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罢!
"芳住了琴劝我说:"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
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
我替芳开了琴旁的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想着,目注着芳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的亮起来.
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
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罢!
"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
"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着回头便走.
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道,"你这孩子真磨人!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
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的落下来,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的谈着,郁闷已没有了.
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
①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阑,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
……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②《往事(一)·二》,收《冰心文集》(3).
①《往事(一)·一三》,收《冰心文集》(3).
①《往事(一)·一九》,收《冰心文集》(3).
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
但是我想来想去……宛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波心.
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
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
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
"——不觉一笑!
①猛忆起我在大学时代,也有一阵子沉迷于集龚,龚定庵先生学问渊博,他的文章有许多是我看不懂的,但是他的诗词,我还可以领会一二.
最妙的是,光是他的《己亥杂诗》,已有三百十五首,那就是有了一千二百四十句七言句,再加上其他诗词,数目就更多.
这就如同我手边有好几百块五色缤纷大大小小的积木,可以堆成小巧玲玫的亭台,也可以搭成七宝庄严的楼阁!
当时随手记下的都已不存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几首不忘的.
比如对联:别有狂言谢时望更何方法遣今生又如:烈士暮年宜学道才人老去例选禅集的诗有:"偶赋凌云偶倦飞,一灯慧命续如丝.
百年心绪归平淡,暮气颓唐不自知.
风云材略久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侧身天地我蹉跎.
光影犹存急网罗,江湖侠骨恐无多.
夕阳忽下中原去,红豆年年掷逝波.
不容水部赋清愁,大宙南东久寂寥.
且莫空山听雨去,四厢花影怒于潮.
"也有些艳句,如:"三生花草梦苏州,红似相思绿似愁.
今日不挥闲涕泪,一身孤注掷温柔.
"这些感慨和情绪,都不是我当时心中脑中所有的!
只为集起来,读来顺口,看来顺理,也不管它走韵不走韵,随时写好便寄去给我的"小长辈"看,如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我的"老"表兄刘放园先生,他们只比我大十六八岁,以博一笑.
但是其中有一联句就觉得还朴素平稳,也合乎我当时①《往事(一)·二0》,收《冰心文集》(3).
的心境,于是在一九二四年从美国的沙穰疗养院寄回中国给刘放园表兄,请他写成一副对联,我好悬挂,那就是:世事沧桑心事空胸中海岳梦中飞不料他却请梁任公先生代笔!
那时我还不认识梁先生.
①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
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
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
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
——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
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
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
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
你是荷叶,我是红莲.
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①①《从联句又想到集句》,收《冰心近作选》.
①《往事(一)·七》,收《冰心文集》(3).
老师和良友我这一辈子,从国内的私塾起,到国外的大学研究院,教过我的男、女、中、西教师,总有上百位!
但是最使我尊敬爱戴的就是管叶羽老师.
管老师是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教数、理、化的老师.
(一九二四年起,他又当了我的母校贝满女子中学的第一位中国人校长,可是那时我已经升入燕京大学了.
)一九一八年,我从贝满女中毕业,升入协和女子大学的理预科,我的主要功课,都是管老师教的.
回顾我做学生的二十八年中,我所接触过的老师,不论是教过我或是没教过我的,若是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教育服务"以及"忠诚于教育事业"的严格标准来衡量我的老师的话,我看只有管叶羽老师是当之无愧的!
我记得我入大学预科、第一天上化学课,我们都坐定了(我总要坐在第一排),管老师从从容容地走进课堂来,一件整洁的浅蓝布长褂,仪容是那样严肃而又慈祥,我立刻感到他既是一位严师,又像一位慈父!
在我上他的课的两年中,他的衣履一贯地是那样整洁而朴素,他的仪容是一贯地严肃而慈祥.
他对学生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对于自己的教课准备,也极其认真.
因为我们一到课室,就看到今天该做的试验的材料和仪器,都早已整整齐齐地摆在试验桌上.
我们有时特意在上课铃响以前,跑到教室去,就看见管老师自己在课室里忙碌着.
管老师给我们上课,永远是启发式的,他总让我们预先读一遍下一堂该学的课,每人记下自己不懂的问题来,一上课就提出大家讨论,再请老师讲解,然后再做试验.
课后管老师总要我们整理好仪器,洗好试管,擦好桌椅,关好门窗,把一切弄得整整齐齐地,才离开教室.
理预科同学中从贝满女中升上来的似乎只有我一个,其他的同学都是从华北各地的教会女子中学来的,她们大概从高中毕业后都教过几年书,我在她们中间,显得特别的小(那年我还不满十八岁),也似乎比她们"淘气",但我总是用心听讲,一字不漏地写笔记,回答问题也很少差错;做试验也从不拖泥带水,管老师对我的印象似乎不错.
我记得有一次做化学试验,有一位同学不知怎么把一个当中插着一根玻璃管的橡皮塞子,捅进了试管,捅得很深,玻璃管拔出来了,橡皮塞子却没有跟着拔出,于是大家都走过来帮着想法.
有人主张用钧子去钩,但是又不能把钧子伸进这橡皮塞子的小圆孔里去.
管老师也走过来看了半天……我想了一想,忽然跑了出去,从扫院子的大竹扫帚上撅了一段比试管口略短一些的竹枝,中间拴了一段麻绳,然后把竹枝和麻绳都直着穿进橡皮塞子孔里,一拉麻绳,那根竹枝自然而然地就横在皮塞子下面.
我同那位同学,一个人握住试管,一个人使劲拉那根麻绳,'一下子就把橡皮塞子拉出来了.
我十分高兴地叫:"管老师——出来了!
"这时同学们都愕然地望着管老师,又瞪着我,轻轻他说:"你怎么能说管老师出来了!
"我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管老师,他老人家依然是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而且满脸是笑!
我的失言,并没有受到斥责!
一九二四年,他当了贝满女中的校长,那时,我已出国留学了.
一九二六年,我回燕大教书,从升人燕大的贝满同学口中听到的管校长以校为家,关怀学生胜过自己的子女的嘉言懿行,真是洋洋贯耳,他是我们同学大家的榜样!
①世瑛和我,算起来有三十余年的交谊了,民国元年的秋天,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师范预科,那时我只十一岁,世瑛在本科三年级,她比我也只大三四岁光景.
她在一班中年纪最小,梳辫子,穿裙子,平底鞋上还系着鞋带,十分的憨嬉活泼.
因为她年纪小,就常常喜欢同低班的同学玩.
她很喜欢我,我那时从海边初到城市,对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为她是大学生,就有一点不大敢招揽,虽然我心里也很喜欢她.
我们真正友谊的开始,还是"五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学的时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师就学,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学上课,相隔八九年之中,因着学校环境之不同,我们相互竟不知消息.
直到五四运动掀起以后,女学界联合会,在青年会演剧筹款,各个学校单位都在青年会演习.
我忘了女高师演的是什么,我们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预演之夕,在二三幕之间,我独自走到楼上去,坐在黑暗里,凭阑下视,忽然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一只温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温柔的笑脸,问:"你是谢婉莹不是你还记得王世瑛么"昏忙中我请她坐在我的旁边,黑暗的楼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注目台上,而谈话却不断的继续着.
她告诉我当我在台上的时候,她就觉着面熟了,她向燕大的同学打听,证实了我是她童年的同学,一闭幕她就走到后台,从后又跟到楼上……她笑了,说这相逢多么有趣!
她问我燕大读书环境如何,又问"冰心是否就是你"那时我对本校的同学,还没有公开承认,对她却只好点了点头.
三幕开始,我们就匆匆下去,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最密的朋友.
那时我家住在北平东城中剪子巷,她住在西城砖塔胡同,北平城大,从东城到西城,坐洋车一走就是半天,大家都忙,见面的时候就很少.
然而我们却常常通信,一星期可以有两三封.
那时正是"五四"之役,大家都忙着讨论问题,一切事物,在重新估定价值的时候,问题和意见,就非常之多,我们在信里总感觉得说不完,因此在彼此放学回家之后,还常常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两个钟头.
我们的意见,自然不尽相同,而我们却都能容纳对方的意见.
等到后来,我们通信的内容,渐渐轻松,电话里也常常是清闲的谈笑,有时她还叫我从电话中弹琴给她听,我的父亲母亲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们从来没有看见我同人家这样要好过,父亲还笑说,"你们以后打电话的时间要缩短一些,我的电话常常被你们阻断了!
"我在学校里对谁都好,同学们也都对我好,因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朋友".
世瑛就很热情,除了同谁都好之外,她在同班中还有特别要好的三位朋友,那就是黄英(庐隐),陈定秀,和程俊英,连她自己被同学称为四君子.
文采风流,出入相共,……庐隐在她的小说《海滨故人》里,把她们的交谊,说得很详细——世瑛在四君子之中,是最稳静温和的,而世瑛还常常说我"冷",说我交朋友的作风,和别人不一样.
我常常向她分辩,说我并不是冷,不过各人情感的训练不同,表示不同,我告诉她我军人的家庭,童年的环境,她感着很大的兴趣……然而我们并不是永远不见面.
中央公园和北海在我们两家的中途,春秋假日,或是暑假里,我们常带着弟妹们去游赏——我们各有三个弟弟,她比①《我的老师——管叶羽先生》,收《冰心近作选》.
我还多两个妹妹——小孩子奔走跳跃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水榭或漪澜堂的阑旁,看水谈心,她砖塔胡同的家,外院有个假山,我们中剪子巷的门口大院里,也圈有一处花畦,有石凳秋千架等,假山和花畦之间,都是我们同游携手之地.
我们往来的过访,至多半日,她多半是午饭后才来,黄昏回去,夏天有时就延至夜中.
我们最欢喜在星夜深谈,写到这里,还想起一件故事:她在学生会刊物上写稿子,用的笔名是"一息",我说"一息"这两个字太衰飒,她就叫我替她取一个,我就拟了"一星"送她,我生平最爱星星,因集王次回的"明明可爱人如月",和黄仲则的"一星如月看多时"两句诗,颂赞她是一个可爱的朋友,她欣然接受了.
直至民国十二年我出国时为止,我们就这样淡而水的往来着.
我比较冷静,她比较温柔,因此从来没有激烈的辩论,或吵过架,我们两家的人,都称我们"两小无猜".
算起来在朋友中,我同她谈的话最多,最彻底,通信的数量也最多(四五年之间,已在数百封以上),那几年是我们过往最密的时代,有多少最甜柔的故事,想起来使我非常的动心,留恋!
①我和地山认识是一九二二年在燕京大学文科的班上听过他的课.
那时他是周作人先生的助教,有时替他讲讲书.
我都忘了他讲的是什么,他只以高班同学的身份来同我们讲话.
他讲得很幽默,课堂里总是笑声不断.
课外他也常和学生接触,不过那时燕大男校是在盔甲厂,女校在佟府夹道.
我们见面的时候不多.
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在《燕大学生周刊》的编辑会上,他和瞿世英、熊佛西等是男生编辑,我记得我和一位姓陈的同学是女生编辑.
我们合作得很好,但也有时候,为一篇稿件,甚至一个字争执不休.
陈女士总是微笑不语,我从小是和男孩子——堂兄表兄们打闹惯了,因此从不退让.
记得有一次,我在一篇文章里写了一个"象"字(那时还不兴简笔字),地山就引经据典说是应该加上一个"立人旁",写成"像"字,把我教训了一顿!
真是"不打不成相识",从那时起我们合作得更和谐了.
①①《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收《冰心文集》(3).
①《忆许地山先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开始写作话说回来吧,当时十九岁的我,一九一九年在北京确曾参加过五口运动,但即使在本校我也不是一个骨干分子.
那时我是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一年级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文书".
在五四运动的前几天,我就已经请了事假住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陪着我的动了耳部手术的二弟.
"五四"那一天的下午,我家的女工来给我们送东西,告诉我说街上有好几百个学生,打着纸旗在游行,嘴里喊着口号,要进到东交民巷来,被外国警察拦住了,路旁看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黄昏时候又有一位亲戚来了,兴奋地告诉我说北京的大学生们为了阻止北洋军阀政府和日本签订出卖青岛的条约在天安门聚集起浩大的游行队伍,在街上呼口号撒传单,最后拥到卖国贼章宗祥的住处,火烧了赵家楼,有许多学生被捕了,我听了又是兴奋又是愤慨,她走了之后,我的心还在激昂地跳,窗外刮着强劲的春风,槐花的浓香熏得我头痛!
我对于蚕食鲸吞我国的那些帝国主义列强早就切齿痛恨了,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
我的父亲在我刚会记事的年纪,就常常愤慨地对我讲过:"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住到烟台来吗因为它是我国北方的唯一港口了!
如今,青岛是德国的,威海卫是英国的,大连是日本的,只有烟台是我们可以训练海军军官和兵士的地方了!
"父亲在年轻时曾参加过中日甲午海战,提起日本帝国主义时,他尤其愤激.
我记得当一九一五年,日本军国政府向正想称帝的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之后(那时我还是中学一年级的学生,我和贝满女子中学的同学们列队到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去交爱国捐,我们的领队中,就有李德全同学,那时她是四年级生,她也上台去对大家演讲.
那天,社稷坛四围是人山人海,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样悲壮伟大的场面),在父亲的书房里,就挂上一幅白纸,是当时印行的以岳武穆(飞)字迹摘排出来的,"五月七日之事",就是纪念那一年的国耻的.
"五四"这一夜,我兴奋得合不上眼,第二天就同二弟从医院回家去了.
到学校一看,学生自治会里完全变了样,大家都不上课了,都站在院子里面红耳赤地大声谈论,同时也紧张地投入了工作.
我们的学生会是北京女学界联合会之一员,我也就参加了联合会的宣传股.
出席女学界联合会和北京学生联合会的,都是些高班的同学,我们只做些文字宣传,鼓动罢课罢市,或对市民演讲.
为了抵制日货,我们还制造些日用品如文具之类,或绣些手绢去卖.
协和女大是个教会学校,一向对于当前政治潮流,不闻不问,而这次波澜壮阔的爱国力量,终于冲进了这个校园,修道院似的校院,也成了女学界联合会代表们开会的场所了,同学们个个兴奋紧张,一听见什么紧急消息,就纷纷丢下书本拥出课堂,谁也阻挡不住.
我们三五成群地挥舞着旗帜,在街头宣传,沿门沿户地进入商店,对着怀疑而又热情的脸,劝说他们不要贩卖日货,讲着人民必须一致奋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反对军阀政府卖国行为的大道理.
我们也三三两两地抱着大扑满,在大风扬尘的长安街,在破敝黯旧的天安门前,拦住过往的人力车,请求大家捐些铜子,帮助援救慰问那些被捕的爱国同学.
我们大队大队地去参加北京法庭对被捕学生的审讯.
我们开始用白话文写各种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种报刊上发表.
那时我的一位表兄刘放园先生,是《北京晨报》的编辑者之一.
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以前他到我们家来,我都以长辈之礼相待,不大敢同他讲话.
这时为了找发表宣传文章的地方,我就求了他,他惊奇而又欣然地答应了.
此后他不但在《晨报》上发表我们的宣传文字,还鼓励我们多看关于新思潮的文章,多写问题小说.
这时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的报刊杂志,像雨后春笋一般,几乎看不过来.
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彼此传阅,如《新青年》,《新潮》,《中国青年》,一直到后来的《语丝》.
看了这些书报上大学生们写的东西,我写作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觉得反正大家都是试笔,我又何妨把我自己所见所闻的一些小问题,也写出来求教呢但是作为一个大学里的小学生,我还是有点胆怯,我用"冰心"这个笔名投稿,一切稿子都由刘放园先生转交,我和报刊编辑者从来没有会过面.
这时我每写完一篇东西,必请我母亲先看,父亲有时也参加点意见.
这里应当提到我的父母比较开明,从不阻止我参加学生运动.
我的父亲对于抗日救国尤其热心,有时还帮我修改词句.
例如在我写的《斯人独憔悴》里,那个爱国青年和他的顽固派父亲的一段对话,就有好几句是我父亲添上的!
我们是一边写,一边笑,因为那个老人嘴里的话,都是我所没听过的,我觉得很传神.
这时我写东西,写得手滑了,一直滑到了使我改变了我理想中的职业.
在这以前,我是一心一意想学医的.
因为我的母亲多病,我的父亲又比较相信西医,而母亲对于西医的看病方法,比如说听听胸部背部吧,总感到很不习惯,那时的女西医还很少,我就立志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学西医,好为我母亲看病.
所以我在中学时代,就对于理科课程,特别用功,升到协和女大时,我报的也是理预科.
学理科有许多实验要做,比如说生物解剖,这一类课程,缺了就很难自己补上.
我因为常常上街搞宣传、开会,实验的课就缺了许多,在我对写作的兴趣渐渐浓厚了以后,又得到周围人们的帮助和怂恿,我就同意"改行"了,理预科毕业后,我就报升文本科,还跳了一班.
从那时起,我就断断续续地写作起来,直到现在.
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以写作为业.
"职业"这两个字,这是很早就想到的,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认为女孩子长大了也应该就业,尤其是我的母亲.
她常常痛心地对我讲: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在她哥哥结婚的前夕,家里的长辈们在布置新房,我母亲在旁边高兴地插上一句,说是小桌上是不是可以放一瓶花她的一位堂伯母就看着她说,"这里用不着女孩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头,又当不了门闩!
"这句话给她的刺激大.
女孩子的手指头,为什么就当不了门闩呢所以她常常提醒我,"现在你有机会和男孩子一样地上学,你就一定要争气,将来要出去工作,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你的手指头就和男孩子一样,能当门闩使了!
"那时知识女子就业的道路很窄,除了当教师,就是当医生,我是从入了正式的学校起,就选定了医生这个职业,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亲体弱多病,我和医生接触得较多,医生来了,我在庭前阶下迎接,进屋来我就递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细地看他诊脉,看他开方.
后来请到了西医,我就更感兴趣了,他用的体温表、听诊器、血压计,我虽然不敢去碰,但还是向熟悉的医生,请教这些器械的构造和用途.
我觉得这些器械是很科学的,而我的母亲偏偏对于听胸听背等诊病方法,很不习惯;那时的女医生又极少,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学医,好为我母亲看病.
父亲很赞成我的意见,说:"古人说,'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东亚病夫的中国,是需要良医的,你就学医吧!
"因此,我在学校里,对于理科的功课,特别用功,如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生物以至于天文、地质,我都争取学好考好,那几年我是埋头苦读,对于其他一切,几乎是不闻不问.
①我开始写作,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后.
——那时我在协和女大,后来并入燕京大学,称为燕大女校.
——五四运动起时,我正陪着二弟,住在德国医院养病,被女校的学生会,叫回来当文书.
同时又选上女学界联合会的宣传股.
联合会还叫我们将宣传的文字,除了会刊外,再找报纸去发表.
我找到《晨报副刊》,因为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是《晨报》的编辑.
那时我才正式用白话试作,用的是我的学名谢婉莹,发表的是职务内应作的宣传的文字.
放园表兄,觉得我还能写,便不断的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十几种新出的杂志,给我看.
这时我看课外书的兴味,又突然浓厚起来,我从书报上,知道了杜威和罗素;也知道了托尔斯泰和泰戈尔.
这时我才懂得小说里有哲学的,我的爱小说的心情,又显著的浮现了.
我酝酿了些时,写了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很羞怯的交给放园表兄.
用冰心为笔名.
一来是因为冰心两字,笔画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义.
二来是我大胆小,怕人家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两字和谢婉莹有什么关系.
稿子寄去后,我连问他们要不要的勇气都没有!
三天之后,居然登出了.
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创作,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
放园表兄,又竭力的鼓励我再作.
我一口气又做了下去,那时几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问题小说,如《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姊姊》之类.
这时做功课,简直是敷衍!
下了学,便把书本丢开,一心只想做小说.
眼前的问题做完了,搜索枯肠的时候,一切回忆中的事物,都活跃了起来.
快乐的童年,大海,荷枪的兵士,供给了我许多的单调的材料.
回忆中又渗入了一知半解,肤浅零碎的哲理.
第二期——九二至一九二一——的作品,小说便是《国旗》,《鱼儿》,《一个不重要的兵丁》等等,散文便是《无限之生的界线》,《问答词》等等.
谈到零碎的思想,要联带着说一说《繁星》和《春水》.
这两本"零碎的思想",使我受了无限的冤枉!
我吞咽了十年的话,我要倾吐出来了.
《繁星》,《春水》不是诗.
至少是那时的我,不在立意做诗.
我对于新诗,还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尝试.
我以为诗的重心,在内容而不在形式.
同时无韵而冗长的诗,若是不分行来写,又容易与"诗的散文"相混.
我写《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说,因着看泰戈尔的《飞鸟集》,而仿用它的形式,来收集我零碎的思想(所以《繁星》第一天在"晨副"登出的时候,是在"新文艺"栏内.
登出的前一夜,放园从电话内问我,"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说:"这是小杂感一类的东西……").
我立意做诗,还是受了《晨报副刊》记者的鼓励.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在西山写了一段《可爱的》,寄到"晨副"去,以后是这样的登出了,下边还有记者的一段按语:可爱的,除了宇宙,最可爱的只有孩子.
①《从"五四"到"四五"》,收《记事珠》.
和他说话不必思索,态度不必矜持.
抬起头来说笑,低下头去弄水.
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望时,总是活泼泼地,笑嘻嘻地.
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他一行行的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
(分写连写,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
)好在我们分栏,只是分个大概,并不限定某栏必当登载怎样怎样一类的文字.
杂感栏也曾登过些极饶诗趣的东西,那么,本栏与诗栏,不是今天才打通的.
记者于是畏怯的我,胆子渐渐的大了,我也想打开我心中的文栏与诗栏.
几个月之后,我分行写了几首《病的诗人》.
第二首是有韵的.
因为我终觉得诗的形式,无论如何自由,而音韵在可能的范围内,总是应该有的.
此后陆续的又做了些.
但没有一首,自己觉得满意的.
那年,文学研究会同人,主持《小说月报》.
我的稿子,也常在那上面发表.
那时的作品,仍是小说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思想和从前差不了多少.
在字句上,我自己似乎觉得,比从前凝练一些.
①五四运动的时候,我还在大学预科,新文化的高潮中,各种新型的报刊多如雨后春笋,里面不但有许多反帝反封建的文章论著,也有外国文学的介绍批评,以及用白话写的小说、新诗、散文等.
在我们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我们在课外贪婪地阅读这些书报,就是在课内也往往将这些书报压在课本底下,公开的"偷看",遇有什么自己特别喜欢的句子,就三言两语歪歪斜斜地抄在笔记本的眉批上,这样做惯了,有时把自己一切随时随地的感想和回忆,也都拉杂地三言两语歪歪斜斜地写上去.
日子多了,写下来的东西也有相当的数量,虽然大致不过三五行,而这三五行的背后,总有些和你有关的事情,看到这些字,使你想起很亲切很真实的情景,而舍不得丢掉.
这时我偶然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郑振锋译的泰戈尔《飞鸟集》连载,(泰戈尔的诗歌,多是采用民歌的形式,语言美丽朴素,音乐性也强,深得印度人民的喜爱.
当他自己将他的孟加拉文的诗歌译成英文的时候,为要保存诗的内容就不采取诗的分行的有韵律的形式,而译成诗的散文.
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飞鸟集》原文是不是民歌的形式,我也不清楚.
)这集里都是很短的充满了诗情画意和哲理的三言两语.
我心里一动,我觉得我在笔记本的眉批上的那些三言两语,也可以整理一下,抄了起来,在抄的时候,我挑选那些更有诗意的,更含蓄一些的,放在一起,因为是零碎的思想,就选了其中的一段,以繁星两个字起头的,放在第一部,名之为《繁星集》.
①《自序》,收《记事珠》.
泰戈尔的《飞鸟集》是一本诗集,我的《繁星集》是不是诗集呢在这一点上我没有自信力,同时我在写这些三言两语的时候,并不是有意识地在写诗.
(我上新文学的课,也听先生讲过希腊的小诗,说是短小精悍,像蜜蜂一样,身体虽小却有很尖利的刺,为讽刺或是讲些道理是一针见血的等等.
而我在写《繁星》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希腊小诗.
)……现在,我觉得,当时我之所以不肯称《繁星》《春水》为诗的原故,因为我心里实在是有诗的标准的,我认为诗是应该有格律的——不管它是新是旧——音乐性是应该比较强的.
同时情感上也应该有抑扬顿挫,三言两语就成一首诗,未免太单薄太草率了.
因此,我除了在二十岁前后,一口气写了三百多段"零碎的思想"之外,就再没有像《繁星》和《春水》这类的东西.
①下午四点钟,放了学回家,一进门来,看见庭院里数十盆的菊花,都开得如云似锦,花台里的落叶却堆满了,便放下书籍,拿起灌壶来,将菊花挨次的都浇了,又拿了扫帚,一下一下的慢慢去扫那落叶.
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廊于上,一边看着我扫地,一边闲谈.
忽然仆人从外院走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是一位旧同学寄给我的,拆开一看,内中有一段话,提到我做小说的事情,他说,"从《晨报》上读尊著小说数篇,极好,但何苦多作悲观语,令人读之,觉满纸秋声也.
"我笑了一笑,便递给母亲,父亲也走近前来,一同看这封信.
母亲看完了,便对我说"他说得极是,你所做的小说,总带些悲惨,叫人看着心里不好过,你这样小小的年纪,不应该学这个样子,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文字,和他的前途,是很有关系的.
"父亲点一点头也说道:"我倒不是说什么忌讳,只怕多做这种文字,思想不免渐渐的趋到消极一方面去,你平日的壮志,终久要消磨的.
"我笑着辩道:"我并没有说我自己,都说的是别人,难道和我有什么影响.
"母亲也笑着说道:"难道这文字不是你做的你何必强辩.
"我便忍着笑低下头去,仍去扫那落叶.
五点钟以后,父亲出门去了,母亲也进到屋子里去.
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廊子上,对着菊花,因为细想父亲和母亲的话,不觉凝了一会子神,抬起头来,只见淡淡的云片,拥着半轮明月,从落叶萧疏的树隙里,射将过来,一阵一阵的暮鸦吚吚哑哑的掠月南飞,院子里的菊花,与初生的月影相掩映,越显得十分幽媚,好像是一幅绝妙的秋景图.
我的书斋窗前,常常不断的栽着花草,庭院里是最幽静不过的.
屋子以外,四围都是空地和人家的园林,参天的树影,如同曲曲屏山.
我每日放学归来,多半要坐在窗下书案旁边,领略那"天然之美",去疏散我的脑筋.
就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也是帘卷西风,夜凉如水,满庭花影,消瘦不堪……我总觉得一个人所做的文字,和眼前的景物,是很有关系的,并且小说里头,碰着写景的时候,如果要摹写那清幽的境界,就免不了要用许多冷涩的字眼,才能形容得出,我每次做小说,因为写景的关系,和我眼前接触的影响,或不免带些悲凉的色彩,这倒不必讳言的.
至于悲观两个字,我自问实在不敢承认呵.
再讲一步来说,我做小说的目的,是要想感化社会,所以极力描写那旧社会旧家庭的不良现状,好叫人看了有所警觉,方能想去改良,若不说得沉痛悲惨,就难引起阅者的注意,若不能引起阅者的注意,就难激动他们去改良.
何况旧社会旧家庭里,许多真情实事,还有比我所说的悲惨到十倍的呢.
我记得前些日子,在《国民公报》的"寸铁"栏中,看见某君论我所做的小说,大意说:"有个朋友在《晨报》上,看见某女士所做的《斯人独憔悴》小说,便使我痛恨旧家庭习惯的不良……我说只晓得痛恨,是没有益处的,总要大家努力去改良才好.
"这"痛恨"和"努力改良",便是我做小说所要得的结果了.
这样便是藉着"消极的文字"去做那"积极的事业"了.
就使于我个人的前途上,真个有什么影响,我也是情愿去领受的,何况决不至于如此呢.
但是宇宙之内,却不能够只有"秋肃",没有"春温",我的文字上,既然都是"雨苦风凄",也应当有个"柳明花笑".
不日我想做一篇乐观的小说,省得我的父母和朋友,都虑到我的精神渐渐趋到消极方面去.
方才所说的,就算是我一种的预约罢了.
①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R.
Tagore)的《飞鸟集》(StrayBirds),冰仲和我说:"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来.
"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来.
他重新看了,又写了"繁星"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姐姐!
你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纸上么"我就写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
②①《我做小说何曾悲观》,收《记事珠》.
②《自序》,收《记事珠》.
看灯塔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
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
"父亲抬起头来.
"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
"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
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
"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
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
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
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
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
他抛却'乐群',只知'敬业'……"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
"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性!
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
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
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
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
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
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我也笑道:"这个容易——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呜枪,你须放艇………"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
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
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
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我不言语.
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
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
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
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①因病得闲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的挑开了一本新寄来的月刊.
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
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昔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
——庭院无声.
枕罩生凉.
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
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徐徐动摇.
窗外不时的有好鸟飞鸣.
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
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奢然破了.
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
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的觉得空灵神秘.
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的,生涩的,徐徐奏起.
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
由悠扬,而宛转;由高亢,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
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放在床边几上.
——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淡绿的短瓶.
……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
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
——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切的映在窗帘上,又急速的隐抹了去.
而余影极分明的,印在我的脑膜上.
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
轻凉袭人.
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
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的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
凝注之顷,不时的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
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东坡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功夫,大学问.
……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
恐扰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谦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①话别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①回来已是暮色沉沉.
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
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
母亲只低着头做针钱,涵和杰偶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人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
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
"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
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姐姐"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姐姐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
我们只觉得温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①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
听见母亲在外问说:"罢了,不要惹她.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玩得闹烘烘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襟.
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部错乱,我只心不在焉的反复的按着.
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
"我答应着,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
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①冰心于1923年获威尔斯利女大奖学金赴美留学,去国前夕,离肠百转,此文即此情的真实写照.
①往事(二)·二》,收《冰心文集》(3).
多越好.
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
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
潜说着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的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的说:"九点了!
"我从帘子里听见,便笑对母亲说:"简直叫他们开饭罢,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
——星一时未必来得了.
"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
父亲说:"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罢.
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犬不宁!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
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
所以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问,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我问:"是什么"她笑道:"他说,'我姐姐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
'"她说着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姐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
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混溢着.
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
比如说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其余三个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的说:"孝子!
真孝顺!
'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
"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的说着,总使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
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的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
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
星说:"走罢,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
"说着有些凄然.
——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
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父亲说睡下了.
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的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罢,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
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
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
照完我径入已室,扶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
"我连忙强笑着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
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
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让着,我不顾的站了起来……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
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
我那时方寸已乱!
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
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
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
——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
外面人报潜来了,母亲便走了出去.
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的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
"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
我说:"走了!
"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
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
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过头去!
可怜的孩子!
他从咋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
别离造成了今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
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姐姐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
我却不曾看见母亲.
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
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
连站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
"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
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
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相互的视线隔断了……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
自此入梦!
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①①《往事(二)·九》,收《冰心文集》(3).
离开了家我出国去,她②原定在北平东车站送行,因为那天早晨要替我赶完一件绒衣,到了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她十分惆怅,过几天她又赶到上海来送我上船.
我感谢之余,还同她说,"假如我是你,送过一次也罢了,何必还赶这一场伤心的离别"她泫然说,"就因为我不是你,我有我的想法!
"——庐隐有一首新诗,就记的是这件事,我只记得中间四句,是:辛苦织成的绒衣,竟赶不上做别离的赠品,秋风阵阵价紧,不嫌衣裳太薄吗在上海我们又盘桓了几天.
动身之日,我早同她约定,她送我上船就走,不要看着船开,但她不能履行这珍重的诺言,船开出好远,她还呆立在码头上……①昨天下午离开了家,我如同入梦一般.
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凝望着——除非是再看见这缘满豆叶的棚下的一切亲爱的人,我这梦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尽是小孩子——从家里出来,同车的也是小孩子,车前车后也是小孩子.
我深深觉得凄恻中的光荣.
冰心何福,得这些小孩子天真纯洁的爱,消受这甚深而不牵累的离情.
火车还没有开行,小弟弟冰季别到临头,才知道难过,不住的牵着冰叔的衣袖,说:"哥哥,我们回去罢.
"他酸泪盈眸,远远的站着.
我叫过他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又无力的放下手来,他们便走了.
——我们至终没有一句话.
慢慢的火车出了站,一边城墙,一边杨柳,从我眼前飞过.
我心沉沉如死,倒觉得廓然,便拿起国语文学史来看,刚翻到"卿云烂兮"一段,忽然看见书页上的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别忘了小小.
"我的心忽然一酸,连忙抛了书,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冰季的笔迹呵!
小弟弟,如何还困弄我于别离之后夜中只是睡不稳,几次坐起,开起窗来,只有模糊的半圆的月,照着深黑无际的田野.
——车只风驰电掣的,轮声轧轧里,奔向着无限的前途.
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离家远了!
今早过济南,我五时便起来,对窗整发.
外望远山连绵不断,都没在朝蔼里,谈到欲无.
只浅蓝色的山峰一线,横亘天空.
山坳里人家的炊烟,蒙蒙的屯在谷中,如同云起.
朝阳极光明的照临在无边的整齐青绿的田畦上.
我梳洗毕凭窗站了半点钟,在这庄严伟大的环境中,我只能默然低头,赞美万能智慧的造物者.
过泰安府以后,朝露还零.
各站台都在浓阴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
到此我才下车稍稍散步,远望泰山,悠然神往.
默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②指冰心的好友王世瑛.
①《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复了好几遍.
自此以后,站台上时闻皮靴拖踏声,刀枪相触声,又见黄衣灰衣的兵丁,成队的来往梭巡.
我忽然忆起临城劫车的事,知道快到抱牍冈了①,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我这时心中只憬憧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
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问那站在两车挂接处荷枪带弹的兵丁.
他说快到临城了,抱犊冈远在几十里外,车上是看不见的.
他和我说话极温和,说的是纯正的山东话.
我如同远客听到乡音一般,起了无名的喜悦,——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乐,已经开始.
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间房子,为的要自由一些,安静一些,好写些通讯.
我靠在长枕上,近窗坐着.
向阳那边的窗帘,都严严的掩上.
对面一边,为要看风景,便开了一半.
凉风徐来,这房里寂静幽阴已极.
除了单调的轮声以外,与我家中的书室无异.
窗内虽然没有满架的书,而窗外却旋转着伟大的自然.
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铃,便没有人进来搅我.
龚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今早这样恬静喜悦的心境,是我所梦想不到的.
①好容易到了临城站,我走出车外.
只看见一大队兵,打着红旗,上面写着"……第二营……"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远山田垄,更没有什么.
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见一个穿夜行衣服,带标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
轨道旁时有小湫.
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戏.
更有小女儿,戴着大红花,坐在水边树底作活计,那低头穿线的情景,煞是温柔可爱.
过南宿州至蚌埠,轨道两旁,雨水成湖.
湖上时有小舟来往.
无际的微波,映着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画.
——自此人民的口音,渐渐的改了,我也渐渐的觉得心怯,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金陵正是夜间,上下车之顷,只见隔江灯火灿然.
我只想象着城内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见的,只是长桥下微击船舷的黄波浪.
五日绝早过苏州.
两夜失眠,烦困已极,而窗外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
江水伸人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
水漾轻波,树枝低亚.
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
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
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不得不倾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
晨七时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来接,一声"姑姑",予我以无限的欢喜——到此已经四五天了,休息之后,俗事又忙个不了.
今夜夜凉如水,灯下只有我自己.
在此静夜极难得,许多姐妹兄弟,知道我来,多在夜间来找我乘凉闲话,我三次拿起笔来,都因门环响中止,凭阑下视,又是哥哥姐姐①1923年5月6日,皖系军阀张敬尧的旧部孙美瑶匪徒在山东临城和沙沟之间,拦劫火车,绑架了二百多名旅客,包括外籍旅客三十九人.
此后这股匪徒受北京政府招安,孙美瑶本人在受招安后被杀.
①《寄小读者·通讯(三)》,收《冰心文集》(3).
来看望我的.
①这次过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车,茶房直引她们到我屋里来.
她们带着好几个提篮,内中一个满圈着小鸡,那时车中热极,小鸡都纷纷的伸出头来喘气,那个女儿不住的又将它们按下去.
她手脚匆忙,好似弹琴一般.
那女儿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一套麻纱的衣服,一脸的麻子,又满扑着粉,头上手上戴满了簪子,耳珥,戒指,镯子之类,说话时善能作态.
我那时也不知是因为天热,心中烦躁,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只觉得那女孩儿太不可爱.
我没有同她招呼,只望着窗外,一回头正见她们谈着话,那女孩儿不住撒娇撒痴的要汤要水;她母亲穿一套青色香云纱的衣服,五十岁上下,面目蔼然,和她谈话的态度,又似爱怜,又似斥责.
我旁观忽然心里难过,趁有她们在屋,便走了出去……我想起我的母亲,不觉凭在雨道的窗边,临风偷洒了几点酸泪.
我自从去年得有远行的消息以后,我背着母亲,天天数着日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了,我也渐渐的瘦了.
大人们常常安慰我说:"不要紧的,这是好事!
"我何尝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说起来,恐怕比他们说的还动听.
然而我终竟是个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个.
我时常暗恨我自己!
临行之前,到姨母家里去,姨母一面张罗我就坐吃茶,一面笑问:"你走了,舍得母亲么"我也从容的笑说:"那没有什么,日子又短,那边还有人照应.
"——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两手按在我的膝上,仰着脸说:"姊姊,是么你真舍得母亲么"我那时忽然禁制不住,看着她那智慧诚挚的脸,眼泪直奔涌了出来.
我好似要堕下深崖,求她牵援一般,我坚握着她的小手,低声说:"不瞒你说,妹妹,我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一切亲爱的人!
"①①《寄小读者·通讯(四)》,收《冰心文集》(3).
海上八月十六日的下午,杰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
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
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
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
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
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
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
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
蓝极绿极,凝成一片.
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
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
……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
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
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
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
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
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
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
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
……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
①"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
"这两句话不知甚时,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间传播开了.
大家不住的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
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与其说是防备着,不如说是希望着罢.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的凝注着海洋.
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渐的摇荡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的笑着——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广厅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的从许多圆桌中间掠走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
大家暂时的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风浪来了!
"——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的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的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①《寄小读者·通讯(七)》,收《冰心文集》(3).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情的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
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
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的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的坐下.
屋里似乎很郁闷.
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的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的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
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为何爱海如何爱海——我渐渐的觉得快乐充溢,怡然的笑了.
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的爱起来的……"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
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罢!
"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的仍旧谈着.
我心神已完全的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的临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步的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的说着"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罢,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
"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
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阑外只听得涛声.
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阑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
我看见船尾的阑杆,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
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
——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
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的簸动这大摇篮.
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
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
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荡.
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
①五、在美留学的三年在美留学的三年这应该是我的自传的第六段了.
我的《寄小读者》就是在美留学的三年之间写的,但叙述得并不完全,我和美国的几个家庭,几位教授,一些同学之间的可感、有趣的事情并没有都写进通讯里去.
我在《我的大学生涯》里写过我的英文教师鲍贵思女士对我特别地爱护和关怀.
鲍女士的父亲鲍老牧师也在二十年代初期,到北京燕大来看过他的女儿,并游览了北京名胜.
我们也陪他逛过西山.
他在京病了一场,住在那时成立不久的协和医院.
他对我们说,"我在美国和欧洲都住过医院,但是只有中国的医护人员最会体贴人.
"我到了美国东部的波士顿,火车上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了.
这时在车站上来接我的就是这两位鲍老牧师夫妇.
在威校开学前,我就住在他们家里.
我记得十分清楚,这地名是默特佛镇、火药库街四十六号.
46powdetHouseStreetMedford,Mass.
这住址连我弟弟们都记得,因为他们写给我的信,都是先寄到那里.
这所房子的电话号码是1146R.
和我同船来的清华同学们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上课的,他们都来到这里来看望我,也都记得这电话号码.
他们还彼此戏谑,说是为的要记住这些数字,口中常念念有词,像背"主祷文"似的!
这所房子是鲍老夫人娘家的,因为这里还住着一位老处女,鲍女士的姨母,JosephineWilcox,我也跟鲍家子侄辈称她为周姨(AuntJo).
因为鲍老牧师夫妇和"周姨"待我和他们自己的儿女一样,慈爱而体贴,我在那里住得十分安逸而自由.
他们家里有一个女工和一个司机.
女工专管做饭和收拾屋子,司机就给他们开车.
这个女工工作并不细致,书桌上只草草地拂拭一下,这是我最看不惯的.
于是在吃早饭后,同周姨一起洗过盘杯,我便把鲍老牧师和周姨的书案收拾得干干净净,和我在自己家里收拾我父亲的书案一样.
在我上学以前,鲍老牧师带我去参观了几个男女大学,他们又带我到麻省附近观赏了许多湖光山色,这些我在《寄小读者》通讯十八"九月九日以后"的记事中都讲到了,否则我既没有自己的车,又没有向导,哪能畅游那么多地方呢总之,在美国时期,鲍家就成了我的家,逢年过节,以及寒暑假,他们都来接我回"家".
鲍老牧师在孟省(Maine)的伍岛(Fivelslands)还有一处避暑的房子.
我就和他们一同去过.
在《寄小读者》的通讯中,凡是篇末写着"默特佛"或"伍岛"的地名的,都是鲍家人带我一起去过的.
此外,还有好几位我的美国教授,也是我应当十分感谢的.
他们为我做了一些"破例"的事情.
我得到的威校的奖学金,每学期八百元,只供给学、住、膳费,零用钱是一文无着;我的威校中国同学如王国秀,她是考上清华留学官费的,每月可以领到八十美金.
国秀告诉我,不是清华的官费生,也可以去申请清华的半官费,每月可以领到四十美金,只要你有教授们期终优秀成绩的考语.
我听她的话,就填写了申请表,但是我只上了九个星期的课便病倒了,又从学校的疗养院搬到沙穰疗养院,我当然没有参加期终考试,而我的几位教授,却都在申请的表格上,写上了优秀的考语,于是我糊里糊涂地得了每月四十美元的零用金!
《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一中的K教授(Prof.
E.
kendrick)是威校宗教系的教授,我没有上过她的课,但她在二十年代初期,曾到中国游历,在燕大女校住过些日子.
我们几个同学,也陪她逛过西山,谈得很投机.
因此我一到了威校,她便以监护人自居,对我照拂得无微不至!
我在沙穰疗养院,总在愁自己的医疗费不知从哪里出,而疗养院也从来没有向我要过.
后来才晓得是K教授取出威校给我的奖学金,来偿付的.
我病愈后,回到鲍家,K教授又从鲍家把我接出去避暑.
她自己会开车,带我到了新汉寿(NewHampshire)的白岭(WhiteMountains)上去.
《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一到二十三,就写的是这一段的经历.
我在美国接触过的家庭和教授们,在一九三六年重到美国时,曾又都去拜访过,并送了些作为纪念的中国艺术品.
威校的教授们还在威校最大的女生宿舍"塔院"(TowerCourt)里,设午宴招待我们.
(那时K教授正在意大利罗马度假,她写信请我们到罗马去,于是我们在不见日、月、星三光的英都雾伦敦,呆了三个星期之后,便到了阳光灿烂的罗马.
这是我留美三年以后的事了.
)还有更应该写下的,是我的那些热情活泼的美国同学.
在《寄小读者》通讯九中我已经写了她们对于背乡离井的异国的生病同学的同情和关怀,这里还应当提到她们的"淘气"!
我这人喜欢整齐,我宿舍屋里墙上挂的字、画、镜框,和我书桌上的桌灯、花瓶等,都摆在一定的地方,一旦有人不经意地挪了一下,我就悄没声地纠正了过来.
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注意上了.
有一天我下课回来,发现我的屋子完全变了样!
墙上的字画都歪了,相框都倒挂了起来,桌灯放到了书架上,花瓶藏到了床下.
我开门出去,在过道上笑嚷:"哪一个淘气鬼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快出来承认!
"这时有好几间的屋门开了,她们都伸出头来捂着嘴大笑:这种淘气捣乱的玩笑,中国同学是决不会做的!
还有,威校在每天下午放学后,院子里就来了许多从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波士顿大学来访女友的男同学,这时这里就像是一座男女同学的校园,热闹非常.
先是这宿舍里有个同学有个特别要好的男朋友,来访,当这一对从楼下客室里出来,要到湖边散步时,面向院子的几十个玻璃窗儿都推上了,(美国一般的玻璃窗,是两扇上下推的,不像我们的向外或向内开的)女孩子们伸出头来,同声地喊:No(不可以)!
这时这位男同学,多半是不好意思地低头同女朋友走了,但也有胆子大、脸皮厚的男孩子,却回头大声地笑喊Yes(可以)!
于是吓得那几十个伸出头来的女孩子,又吐了舌头,把窗户关上了!
能使同学们对她开这种玩笑的人,必然是一个很得人心的同学.
宿舍里的同学对我还都不坏,却从来没有同我开这种玩笑,因为每次来访问我的男同学,都不只一个人,或不是同一个人.
到了我快毕业那一年,她们虽然知道文藻同我要好,但是文藻来访的时候不多,我们之间也很严肃,在院里同行,从来没有挎着胳臂拉着手地.
女同学们笑说:"这玩笑太'野'了,对中国人开不得.
"我毕业回国后,还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女同学通信,彼此结婚时还互赠礼物,我的大女儿吴冰(1980年~1981年)到美国夏威夷大学,小女儿吴青(1982年—1983年)到美国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都是以交换学者的身份去学习的,那时还有一两个我的威校女同学们去看她们,或邀请她们到家里度假.
这些我的同学们都已是八十岁上下的人,更不是我留美三年中的事了!
我在写《在美留学的三年》的时候,写了一些和美国同学之间的故事,却没有写我和中国同学之间的故事,是个缺憾!
我在一九二三年进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几位中国学生,都是本科的,有桂质良(理工系)、王国秀(历史系)、谢文秋(体育系)、陆慎仪(教育系),还有两位和我同时到校的,她们是黎元洪的女儿黎女士和她的女伴周女士,因为她们来了不久就走了,因此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威大的研究生,本来是不住在校内的;她们可以在校外的村子里找房子居住,比较自由.
校方因为我从中国乍来,人生地不熟,特别允许我住在校内的宿舍,我就和王国秀等四人特别熟悉了起来.
我们常常在周末,从个别的宿舍聚到一起,一面谈话,一面一同洗衣,一同缝补,一同在特定的有电炉的餐室里做中国饭,尤其是逢年过节(当然是中国的年节),我们就相聚饱餐一顿.
但是在国庆日,我们就到波士顿去,和那里的"中国留学生会"的男女同学们,一同过节.
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多半是清华出去的,他们在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大学、波士顿大学等校学习,我们常有来往.
威校以风景著名,波士顿的中国男同学,往往是十几个人一拨地来威校参观访问,来了就找中国女生导游,我们都尽力招待、解说.
一九二五年以后,王国秀等都毕业走了,这负担就落在我一人身上,以致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在宿舍的联欢会上,舍监U夫人送我一个小本子,上面写:"送上这个本子,作为你记录来访的一连队一连队的男朋友之用!
"惹得女同学们都大笑不止!
我们同波士顿的中国男同学们,还组织过一个"湖社",那可以算是一个学术组织,因为大家专业不同,我们约定每月一次,在慰冰湖上泛舟野餐,每次有一位同学主讲他的专业,其他的人可以提问,并参加讨论.
我记得那时参加的男同学有哈佛大学的:陈岱孙、沈宗濂、时昭沄、浦薛夙、梁实秋;和燕大的瞿世英.
麻省理工大学的有曾昭伦、顾毓琇、徐宗涑等.
有时从外地来波士顿的中国学生,也可以临时参加,我记得文藻还来过一次.
此外我们还一同演过戏.
一九二五年春,波士顿的男同学们要为美国同学演一场中国戏,选定了演《西厢记》,他们说女角必须到威校去请,但是我们谁都不愿意演崔莺莺.
就提议演《琵琶记》,由谢文秋演赵五娘,由谢文秋的挚友、波士顿音乐学院的邱女士(我忘记了她的中国名字)演宰相的女儿,我只管服装,不参加演出,不料临时邱女士得了猩红热,只好由我来充数,好在台词不多,勉强凑合完场!
还有一次,记得是在一九二六年春(或一九二五年秋),在中国留学生年会上,就和时昭沄、徐宗涑演了一出熊佛西写的短剧(那时熊佛西也在美国),这剧名和情节都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现在剧作者和其他两位演员,都已作古,连问都问不到了!
①在美的创作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美国去,这时我的注意力,不在小说,而在通讯.
因为我觉得用通讯体裁来写文字,有个对象,情感比较容易着实.
同时通讯也最自由,可以在一段文字中,说许多零碎的有趣的事.
结果,在美三年中,写成了二十九封寄小读者的信.
我原来是想用小孩子口气,说天真话的,不想越写越不像!
这是个不能避免的失败.
但是我三年中的国外的经历,和病中的感想,却因此能很自由的速记了下来,我觉得欢喜.
这时期中的作品,除通讯外,还有小说,如《悟》,《剧后》等.
诗则很少,只有《赴敌》,《赞美所见》等.
还有《往事》的后十则,——前二十则,是在国内写的.
——那就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不知道读者觉得不觉得——在美的末一年,大半的光阴,用在汉诗英译里.
创作的机会就更少了.
①一九二三年我大学毕业后去美国求学,当时北京《晨报》开辟了《儿童世界》一栏,他们叫我在留美期间给孩子们写稿,这就是我写《寄小读者》的经过.
我在家时整天在孩子中间,家里我是大姐姐,我有三个弟弟,他们的朋友也很多,一群一群的到我家玩耍,多的时候达一二十个,我很喜欢他们,我为《儿童世界》写的《寄小读者》就是给他们看的.
我远渡重洋到美国后,又生病住了医院.
在我孤寂清闲时,就很想家,想祖国,想亲人,也想少年朋友们,就更想给孩子们写东西.
这个医院有一所儿童分院,我也有机会去接触他们,了解他们,并写了他们.
出院后,几乎与孩子们隔绝,没有生活,只好写点自己抒怀的东西,写到后来,觉得不成功,也就没有继续下去.
①①《自序》,收《记事珠》.
①《儿童文学工作者的任务与儿童文学的特点》,收《记事珠》.
飞鸿踏雪泥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
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
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
——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①①《往事(二)·一》,收《冰心文集》(3).
中秋夜看月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
——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
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
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
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
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
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
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
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
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
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
——"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
"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
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
我们回去罢!
"归掉中我看见舟尾的秋.
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月呵!
怎么不做美呵!
"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
——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
——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
"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
月光满室!
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
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
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
我惨默无声,我已拚着鼓勇去领略.
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
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
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
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蒙的光影里……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
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
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
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
我病了——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
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
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
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
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
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①①《往事(二)·六》,收《冰心文集》(3).
慰冰湖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
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
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
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
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
Lake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
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
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
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
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
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
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
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
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
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①①《寄小读者·通讯(七)》,收《冰心文集》(3).
病心血来潮,如听精灵呼唤,从昏迷的睡中,旋风般翻身起坐——铃声响后,屋门开了,接着床前一阵惨默的忙乱.
狂潮渐退——医生凝立视我无语.
护士捧着磁盘,眼光中带着未尽的惊惶.
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彻底的死去般的空虚.
颊上流着的清泪,只是眼眶里的一种压迫,不是从七情中的任一情来的.
最后仿佛的寻见了我自己是坐着,半缚半围的拥倚在床阑上,胸前系着一个大冰囊.
注射过的右臂,麻木隐痛到不能转动,然而我也没有转动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飘忽的灵魂,觉出了躯壳的重量.
这重量层层下沉,躯壳压在床阑上,床阑压在楼屋上,楼屋又压在大地上.
凝结沉重之中,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人们已退尽.
床侧的灯光,是调节到只能看见室内一切的模糊轮廓为止,——其实这时我自己也只剩一个轮廓!
我连闭目的力量都没有——然而我竟极无端的见了一个梦.
我在层层的殿阁中缓缓行走,却总不得踏着实地,软绵绵的在云雾中行.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最末层;猛抬头看见四个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觉悟了这是京西卧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还是往上走,两庑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两边忽然奏起音乐,却看不见一个乐人.
那声音如敲繁钟,如吹急管,天风吹送着,十分的错落凄紧!
我梦中停足倾耳,自然赞叹,"这是'十番',究竟还是东方的古乐动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着愈走愈深.
忽然如同揭开殿顶,射下一道光明来,殿中洞然,不见了那卧佛的大像,后壁上却高高的挂着一幅大白绫子,缀着青绒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开向人……"光梢只闪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
我惊退,如雾,如电,不断的乐音中,我倏然的坠下无底深渊去……无限的下坠之中,灵魂又寻到了躯壳:耳中还听见"十番",室中仍只是几堆模糊的轮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闪耀着——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结,心灵中却来了一缕凉意,是知识来复后的第一个感觉.
天还未明,刚在右臂药力消散之后,我挣扎着探身取了铅笔,将梦中所见的十个字,欹斜的写在一张小纸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东的时候,冻结的心魂,还有能力飞扬!
——光影又只砉然的一闪,"开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无论何时回忆起,都觉得有些惋借.
原也只是许多字形在梦中的观念的再现,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这七个字,连缀得已似乎不错.
①我不愿告诉我的恩慈的父亲,我现在是在病院里;然而尤不愿有我的任一件事,隐瞒着不叫父亲知道!
横竖信到日,我一定已经痊愈,病中的经过,正不妨作记事看.
自然又是旧病了,这病是从母亲来的.
我病中没有分毫不适,我只感谢②冰心到美国留学,不久即复发血疾,在医院里治疗休养了七个多月.
①《往事(二)·四》,收《冰心文集》(3).
上苍,使母亲和我的体质上,有这样不模糊的连结.
血赤是我们的心,是我们的爱,我爱母亲,也并爱了我的病!
前两天的夜里——病院中没有日月,我也想不起来——S女士请我去晚餐.
在她小小的书室里,灭了灯,燃着闪闪的烛,对着熊熊的壁炉的柴火,谈着东方人的故事.
——一回头我看见一轮淡黄的月,从窗外正照着我们;上下两片轻绡似的白云,将她托住.
S女士也回头惊喜赞叹,匆匆的饮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
——原来不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边闪烁.
她指点给我看:那边是织女,那个是牵牛,还有仙女星,猎户星,孪生的兄弟星,王后星,末后她悄然的微笑说:"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记住.
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时候,我卧在床上,看着疏星从我窗外度过,那时便也和同老友相见一般的喜悦.
"她说着起了微喟.
月光照着她飘扬的银白的发,我已经微微的起了感触:如何的凄清又带着诗意的句子呵!
我问她如何会认得这些星辰的名字,她说是因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缘故,这时父亲已横上我的心头了!
记否去年的一个冬夜,我同母亲夜坐,父亲回来的很晚.
我迎着走进中门,朔风中父亲带我立在院里,也指点给我看:这边是天狗,那边是北斗,那边是箕星.
那时我觉得父亲的智慧是无限的,知道天空缥缈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径上,缓缓的走着.
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还起来,早餐后又卧下.
午后还上了一课,课后走了出来,天气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荡漾.
我慢慢的走到湖旁,临流坐下,觉得弱又无聊.
晚霞和湖波的细响,勉强振起我的精神来,黄昏时才回去.
夜里九时,她们发觉了,立时送我入了病院.
医院是在小山上学校的范围之中,夜中到来看不真切.
医生和看护妇在灯光下注视着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感觉.
——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晓.
早餐绝早,看护妇抱着一大束黄色的雏菊,是闭壁楼同学送来的.
我忽然下泪忆起在国内病时床前的花了,——这是第一次.
这一天中睡的时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断的来,不多时便屋里满了清香.
玫瑰也有,菊花也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
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认识.
因为同学多了,只认得面庞,名字实在难记!
我情愿在这里病,饮食很精良,调理的又细心.
我一切不必自己劳神,连头都是人家替我梳的.
我的床一日推移几次,早晨便推近窗前.
外望看见礼拜堂红色的屋顶和塔尖,看见图书馆,更隐隐的看见了慰冰湖对岸秋叶落尽,楼台也露了出来.
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昨日早上,我看见一只红头花翎的啄木鸟,在枝上站着,好一会才飞走.
又看见一头很小的松鼠,在上面往来跳跃.
从看护妇递给我的信中,知道许多师长同学来看我,都被医生拒绝了.
我自此便闭居在这小楼里,——这屋里清雅绝尘,有加无已的花,把我围将起来.
我神志很清明,却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只停在"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的状态之中.
何从说起呢不时听得电话的铃声响:"……医院……她么……很重要……不许接见……眠食极好,最要的是静养,……书等明天送来罢,……花和短信是可以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话,我倚枕模糊可以听见.
猛忆起今夏病的时候,电话也一样的响,冰仲弟说:"姊妹么——好多了,谢谢!
"觉得我真是多事,到处叫人家替我忙碌——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过.
第二天头一句问看护妇的话,便是"今天许我写字么"她笑说:"可以的,但不要写的太长.
"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写给家里,报告我平安.
不是我想隐瞒,因不知从哪里说起.
第二封便给了闭壁楼九十六个"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
我说:"感谢你们的信和花带来的爱!
——我卧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远远看着湖水,看着天空.
偶然也看见草地上,图书馆,礼堂门口进出的你们.
我如何的幸福呢没有那几十页的诗,当功课的读.
没有晨兴钟,促我起来.
我闲闲的背着诗句,看日影渐淡,夜中星辰当着我的窗户;如不是因为想你们,我真不想回去了!
"信和花仍是不断的来.
黄昏时看护妇进来,四顾室中,她笑着说:"这屋里成了花窖了.
"我喜悦的也报以一笑.
我素来是不大喜欢菊花的香气的,竟不知她和着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脸上时,会这样的甜美而浓烈!
——这时趁了我的心愿了!
日长昼永,万籁无声.
一室之内,惟有花与我.
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门谢客,过我的清闲回忆的光阴.
把往事一一提起,无一不使我生美满的微笑.
我感谢上苍:过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无遗憾,只有这次的别离,忆起有些儿惊心!
B夫人早晨从波士顿赶来,只有她闯入这清严的禁地里.
医生只许她说,不许我说.
她双眼含泪,苍白无主的面颜对着我,说:"本想我们有一个最快乐的感恩节……然而不要紧的,等你好了,我们另有一个……"我握着她的手,沉静的不说一句话.
等她放好了花,频频回顾的出去之后,望着那"母爱"的后影,我潜然泪下——这是第二次.
夜中绝好,是最难忘之一夜.
在众香国中,花气氤氲.
我请看护妇将两盏明灯都开了,灯光下,床边四围,浅绿浓红,争妍斗媚,如低眉,如含笑.
窗外严净的天空里,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风中,颤摇有声.
我凝然肃然,此时此心可朝天帝!
猛忆起两句: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中央.
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
果然,看护妇微笑的进来,开了窗,放下帘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的都抱了出去,回头含笑对我说:"太香了,于你不宜,而且夜中这屋里太冷.
"——我只得笑着点首,然终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
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现在独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温香不断——"花怕冷,我便不怕冷么"我因失望起了疑问,转念我原是不应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间多眠,夜里便十分清醒.
到了连书都不许看时,才知道能背诵诗句的好处,几次听见车声隆隆走过,我忆起:水调歌从邻院度,雷声车是梦中过.
朋友们送来一本书,是:Student'sBookoflnspiration内中有一段恍惚说:"世界上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有人能增加些美到世上去,这人便是天之骄子.
"真的,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
今日黄昏时,窗外的慰冰湖,银海一般的闪烁,意态何等清寒秋风中的枯枝,丛立在湖岸上,何等疏远秋云又是如何的幻丽这广场上忽阴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飘忽无着沉黑中仍是满了花香,又忆起:到死未消兰气息,他生宜护玉精神!
父亲!
这两句我不应写了出来,或者会使你生无谓的难过.
但我欲其真,当时实是这样忽然忆起来的.
没有这般的孤立过,连朋友都隔绝了,但读信又是怎样的有趣呢一个美国朋友写着:"从村里回来,到你屋去,竟是空空.
我几乎哭了出来!
看见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难过.
告诉我,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十分乐意听你的命令!
"又一个写着说:"感恩节近了,快康健起来罢!
大家都想你,你长在我们的心里!
"但一个日本的朋友写着:"生命是无定的,人们有时虽觉得很近,实际上却是很远.
你和我隔绝了,但我觉得你是常常近着我!
"中国朋友说:"今天怎么样,要看什么中国书么"都只寥寥数字,竟可见出国民性———夜从杂乱的思想中度过.
清早的时候,扫除橡叶的马车声,辗破晓静.
我又忆起:马蹄隐隐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底下自然又连带到:我今垂翅负天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时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节,窗外的树枝都结上严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气.
——今天草场上断绝人行,个个都回家过节去了.
美国的感恩节如同我们的中秋节一般,是家族聚会的日子.
花影在壁,花香在衣.
蒙蒙的朝霭中,我默望窗外,万物无语,我不禁泪下.
——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来是不喜热闹的.
每逢佳节,就想到幽静的地方去.
今年此日避到这小楼里,也是清福.
昨天偶然忆起辛幼安的《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随手便记在一本书上,并附了几个字:"明天是感恩节,人家都寻欢乐去了,我却闭居在这小楼里.
然而忆到这孤芳自赏,别有怀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悦的笑了.
"花香缠绕笔端,终日寂然.
我这封信时作时辍,也用了一天工夫.
医生替我回绝了许多朋友,我恍惚听见她电话里说:"她今天看着中国的诗,很平静,很喜悦!
"①我却没有想到这病是须休息的,所以当医生缓缓的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神经错乱.
十三,十四两夜,凄清的新月,射到我的床上,瘦长的载霜的白杨树影,参错满窗.
——我深深的觉出了宇宙间的凄楚与孤立.
一年来的计划,全归泡影,连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
秋风飒然,我的头垂在胸次.
我竟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后两夜,第二次便是现在了,我竟不知明月能伤人至此!
昏昏沉沉的过了两日,十五早起,看见遍地是雪,空中犹自飞舞,湖上凝阴,意态清绝.
我肃然倚窗无语,对着慰冰纯洁的饯筵,竟麻木不知感谢.
下午一乘轻车,几位师长带着心灰意懒的我,雪中驰过深林,上了青山(TheBlueHills)到了沙穰疗养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围山色之中,丛密的松林,将这座楼圈将起来.
清绝静绝,除了一天几次火车来往,一道很浓的白烟从两重山色中串过,隐隐的听见轮声之外,轻易没有什么声息.
单弱的我,拚着颓然的在此住下了!
一天一天的过去觉得生活很特别,十二岁以前半玩半读的时候不算外,这总是第一次抛弃一切,完全来与"自然"相对.
以读书,凝想,赏明月,看朝霞为日课.
有时夜半醒来,万籁俱寂,皓月中天,悠然四顾,觉得心中一片空灵.
我纵欲修心养性,哪得此半年空闲,幕天席地的日子,百忙中为我求安息,造物者!
我对你安能不感谢日夜在空旷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动.
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转移了位置都成了我关心的事.
在月亮左侧不远,一颗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使我注意的.
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闪闪照人,想来不是"牵牛"就是"织女".
此外秋星窈窕,都罗列在我的枕前.
就是我闭目宁睡之中,它们仍明明在上临照我,无声的环立,直到天明,将我交付与了朝霞,才又无声的历落隐入天光云影之中.
说到朝霞,我要搁笔,只能有无言的赞美.
我所能说的就是朝霞颜色的变换,和晚霞恰恰相反.
晚霞的颜色是自淡而浓,自金红而碧紫.
朝霞的颜①《寄小读者·通讯(九)》,收《冰心文集》(3).
色是自浓而深,自青紫而深红,然后一轮朝日,从松岭捧将上来,大地上一切都从梦中醒觉.
①满廊的雪光,开读了母亲的来信,依然不能忍的流下几滴泪.
——四围山上的层层的松枝,载着白绒般的很厚的雪,沉沉下垂.
不时的掉下一两片手拿大的雪块,无声的堆在雪地上.
小松呵!
你受造物的滋润是过重了!
我这过分的被爱的心,又将何处去交卸!
我每次得她的信,都不曾预想到有什么感触的,而往往读到中间,至少有一两句使我心酸泪落.
这样深浓,这般诚挚,开天辟地的爱情呵!
愿普天下一切有知,都来颂赞!
以下节录母亲信内的话——我读你《寄母亲》的一首诗,我忍不住下泪,此后你多来信,我就安慰多了!
十月十八日我心灵是和你相连的.
不论在做什么事情,心中总是想起你来……十月二十七日我们是相依为命的.
不论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你母亲的心魂,总绕在你的身旁,保护你抚抱你,使你安安稳稳一天一天的过去.
十一月九日我每遇晚饭的时候,一出去看见你屋中电灯未熄,就仿佛你在屋里,未来吃饭似的,就想叫你,猛忆你不在家,我就很难过!
十一月二十二日你的来信和相片,我差不多一天看了好几次,读了好几回.
到夜中睡觉的时候,自然是梦魂飞越在你的身旁,你想做母亲的人,哪个不思念她的孩子……十一月二十六日经过了几次的酸楚我忽发悲愿,愿世界上自始至终就没有我,永减母亲的思念.
一转念纵使没有我,她还可有别的女孩子做她的女儿,她仍是一般的牵挂,不如世界上自始至终就没有母亲.
——然而世界上古往今来百千万亿的母亲,又当如何且我的母亲已经彻底的告诉我:"做母亲的人,哪个不思念她的孩子!
"为此我透澈地觉悟,我死心塌地的肯定了我们居住的世界是极乐的.
"母亲的爱"打千百转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万物种种一切的互助和同情.
这如火如荼的爱力,使这疲缓的人世,一步一步的移向光明!
感谢上帝!
经过了别离,我反复思寻印证,心潮几番动荡起落,自我和我的母亲,她的母亲,以及他的母亲接触之间,我深深的证实了我年来的信仰,绝不是无意识的!
青山雪霁,意态十分清冷.
廊上无人,只不时的从楼下飞到一两声笑语,真是幽静极了.
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呵!
把我从岁暮的尘嚣之中,提①《寄小读者·通讯(十一)》,收《冰心文集》(3).
将出来,叫我在深山万静之中,来辗转思索.
①我现在不在母亲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爱没有一刻离开我,她自己也如此说!
——暂时无从再打听关于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会写信给我的母亲.
我说:"亲爱的母亲,请你将我所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随时记下寄来给我.
我现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要从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②为着止水般无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们了!
这里的女孩子,只低头刺绣.
静极的时候,连针穿过布帛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我有时也绣着玩,但不以此为日课;我看点书,写点字,或是倚阑看村里的小孩子,在远处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车.
有一天静极忽发奇想,想买几挂大炮仗来放放,震一震这寂寂的深山,叫它发空前的回响.
——这里,做梦也看不见炮仗.
我总想得个发响的东西玩玩.
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枪在手里,安上子弹,抬起枪来,一扳,砰的一声,从铁窗纱内穿将出去!
要不然小汽枪也好,……但这至终都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幻梦.
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任意的破坏沙穰一角的柔静与和平.
母亲!
我童心已完全来复了.
在这里最适意的,就是静悄悄的过个性的生活.
人们不能随便来看,一定的时间和风雪的长途都限制了他们.
于是我连一天两小时的无谓的周旋,有时都不必作.
自己在门窗洞开,阳光满照的屋子里,或一角回廊上,三岁的孩子似的,一边忙忙的玩,一边呜呜的唱,有时对自己说些极痴騃的话.
休息时间内,偶然睡不着,就自己轻轻的为自己唱催眠的歌.
——一切都完全了,只没有母亲在我旁边!
①①《寄小读者·通讯(十二)》,收《冰心文巢》(3).
②《寄小读者·通讯(十)》,收《冰心文集》(3).
①《寄小读者·通讯(十二)》,收《冰心文集》(3).
伍岛如今到伍岛已逾九日,思想顿然的沉肃了下来.
我大错了!
十年不近海,追证于童年之乐,以为如今又晨夕与海相处,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泼飞扬的.
不想她只时时与我以惊跃与凄动!
……九日之中,荡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
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载者十六人.
乘风扯起三面大帆来,我起初只坐近阑旁,听着水手们扯帆时的歌声,真切的忆起海上风光来.
正自凝神,一回头,B博士笑着招我到舟尾去,让我把舵,他说:"试试看,你身中曾否带着航海家之血!
"舱面大家都笑着看我.
我竟接过舵轮来,一面坐下.
凝眸前望,俯视罗盘正在我脚前.
这船较小些,管轮和驾驶,只须一人.
我握着轮齿,觉得桅杆与水平纵横之距离,只凭左右手之转动而推移.
此时我心神倾往,海风过耳而不闻.
渐渐驶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River)入海之口.
两岸较逼,波流汹涌.
我扶轮屏息,偶然侧首看见阑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责任之重大,说起来不值父亲之一笑!
比起父亲在万船如蚁之中,将载着数百军士的战舰,驶进广州湾,自然不可同日语,而在无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尝试的心,已有无限的惶恐.
说来惭愧,我觉得我两腕之一移动,关系着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全!
B博士不离我座旁,却不多指示,只凭我旋转自如.
停舟后,大家过来笑着举手致敬,称我为船主,称我为航海家的女儿.
……我自此深思了!
海岛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
伍岛后有断涧两处,通以小桥.
涧深数丈,海波冲击,声如巨雷.
穿过松林,立在磐石上东望,西班牙与我之间,已无寸土之隔.
岛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过,凄清得很.
——每每夜醒,正是潮满时候,海波直到窗下.
淡雾中,灯塔里的雾钟续续的敲着.
有时竟还听得见驾驶的银钟,在水面清彻四闻.
雪鸥的鸣声,比孤雁还哀切,偶一惊醒,即不复寐……①①《寄小读者·通讯(二十四)》,收《冰心文集》(3).
地山和实秋记得在我们同船赴美之前,他②"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写了一篇《繁星与春水》,登在《创作周报》第十二期上,作了相当严格的批评".
他那本在国内出版的《雅舍怀旧——忆故知》中的《忆冰心》那篇里,也说《繁星》和《春水》的诗作者"是一个冷隽的说理"的人,又说"初识冰心的人,都觉得她不是一个容易令人亲近的人,冷冰冰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以后我们渐渐地熟悉了.
他说:"我逐渐觉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有几分矜持……",底下说了几句夸我的话,这些话就不必抄了.
③梁实秋是吴文藻在清华学校的同班同学,我们是在一九二三年同船到美国去的,我认识他比认识文藻还早几天,因为清华的梁实秋、顾一樵等人,在海上办了一种文艺刊物,叫作《海啸》,约我和许地山等为它写稿.
有一次在编辑会后,他忽然对我说:"我在上海上船以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
"我为他的真挚和坦白感到了惊讶,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么为什么对我这个陌生人轻易说出自己的"隐私"到了美国我入了威尔斯利女子大学.
一年之后,实秋也转到哈佛大学.
因为同在美国东方的波士顿,我们就常常见面,不但在每月一次的"湖社"的讨论会上,我们中国学生还在美国同学的邀请下,为他们演了《琵琶记》.
他演蔡中郎,谢文秋演赵五娘,顾一樵演宰相.
因为演宰相女儿的邱女士临时病了,拉我顶替了她.
后来顾一樵给我看了一封许地山从英国写给他的信说"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
这些青年留学生之间,彼此戏谑的话,我本是从来不说的,如今地山和实秋都已先后作古,我自己也老了,回忆起来,还觉得很幽默.
①一九二三年初秋,燕大有四位同学同船赴美,其中就有地山和我.
说来也真巧,我和文藻相识,还是因为我请他去找我的女同学吴楼梅的弟弟、清华的学生吴卓,他却把文藻找来了,问名之下,才知道是找错了人,也只好请他加入我们燕大同学们正在玩的扔沙袋的游戏.
地山以后常同我们说笑话,说"亏得那时的'阴错阳差',否则你们到美后,一个在东方的波士顿的威尔斯利,一个在北方的新罕布什州的达特默思,相去有七、八小时的火车,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相识了!
"地山到美后,就入了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
我在一九二四年冬天在沙穰养病时,他还来看我一次.
那年的九月,他就转入英国牛津大学.
一九二五年我病愈复学,他还写信来问我要不要来牛津学习他可以替我想法申请奖学金.
我对这所英国名牌大学,有点胆怯,只好辞谢了.
①②指梁实秋.
③《忆实秋》,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①《悼念梁实秋先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①《忆许地山先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萍水相逢话还得从我们的萍水相逢说起.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号,从上海启程直达美国西岸的西雅图.
这一次船上的中国学生把船上的头等舱位住满了.
其中光是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学生就有一百多名,因此在横渡太平洋两星期的光阴,和在国内上大学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就是没有课堂生活,而且多认识了一些朋友.
我在贝满中学时的同学吴楼梅——已先期自费赴美——写信让我在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清华学生——吴卓.
我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请我的同学许地山去找吴卓,结果把吴文藻带来了.
问起名字才知道找错了人!
那时我们几个燕大的同学正在玩丢沙袋的游戏,就也请他加入.
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
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
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的功课.
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
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
"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逆耳的忠言.
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垦》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
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他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
这次船上的清华同学中,还有梁实秋、顾一樵等对文艺有兴趣的人,他们办了一张《海啸》的墙报,我也在上面写过稿,也参加过他们的座谈会.
这些事文藻都没有参加,他对文艺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和我谈话时也从不提到我的作品.
船上的两星期,流水般过去了.
临下船时,大家纷纷写下住址,约着通信.
他不知道我到波士顿的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入学后,得到许多同船的男女朋友的信函,我都只用威校的风景明片写了几句应酬的话回复了,只对他,我是写了一封信.
他是一个酷爱读书和买书的人,每逢他买到一本有关文学的书,自己看过就寄给我.
我一收到书就赶紧看,看完就写信报告我的体会和心得,像看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样的认真.
老师和我作课外谈话时,对于我课外阅读之广泛,感到惊奇,问我是谁给我的帮助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位中国朋友.
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学者!
"这些事我当然没有告诉文藻.
我入学不到九个星期就旧病——肺气枝扩大——复发,住进了沙穰疗养院.
那时威校的老师和中、美同学以及在波士顿的男同学们都常来看我.
文藻在新英格兰东北的新罕布什州的达特默思学院的社会学系读三年级——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最后二年,相当于美国大学二年级——新罕布什州离波士顿很远,大概要乘七八个小时的火车.
我记得一九二三年冬,他因到纽约度年假,路经波士顿,曾和几位在波士顿的清华同学来慰问过我.
一九二四年秋我病愈复学.
一九二五年春在波士顿的中国学生为美国朋友演《琵琶记》,我曾随信给他寄了一张入场券.
他本来说功课太忙不能来了,还向我道歉.
但在剧后的第二天,到我的休息处——我的美国朋友家里——来看我的几个男同学之中,就有他!
一九二五年的夏天,我到绮色佳的康耐尔大学的暑期学校补习法文,因为考硕士学位需要第二外国语.
等我到了康耐尔,发现他也来了,事前并没有告诉我,这时只说他大学毕业了,为读硕士也要补习法语.
这暑期学校里没有别的中国学生,原来在康耐尔学习的,这时都到别处度假去了.
绮色佳是一个风景区,因此我们几乎每天课后都在一起游山玩水,每晚从图书馆出来,还坐在石阶上闲谈.
夜凉如水,头上不是明月,就是繁星.
到那时为止,我们信函往来,已有了两年的历史了,彼此都有了较深的了解,于是有一天在湖上划船的时候,他吐露了愿和我终身相处.
经过了一夜的思索,第二天我告诉他,我自己没有意见,但是最后的决定还在于我的父母,虽然我知道只要我没意见,我的父母是不会有意见的!
一九二五年秋,他入了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离波士顿较近,通信和来往也比较频繁了.
我记得这时他送我一大盒很讲究的信纸,上面印有我的姓名缩写的英文字母.
他自己几乎是天天写信,星期日就写快递,因为美国邮局星期天是不送平信的,这时我的宿舍里的舍监和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个特别要好的男朋友了.
一九二五年冬,我的威校同学王国秀,毕业后升入哥伦比亚大学的,写信让我到纽约度假.
到了纽约,国秀同文藻一起来接我.
我们在纽约玩得很好,看了好几次莎士比亚的戏.
①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一)》,收《冰心近作选》.
相思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时,论文的题目是《李清照词英译》.
导师是研究院教授L夫人.
我们约定每星期五下午到她家吃茶.
事前我把《漱玉词》一首译成英文散文,然后她和我推敲着译成诗句.
我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谈笑,都觉得这种讨论是个享受.
有一次——时间大约是一九二五年岁暮吧——在谈诗中间,她忽然问我:"你写过情诗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写了一首,题目叫做《相思》":避开相思,披上裘儿,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
小径里冷月相窥,枯枝——在雪地上又纵横地写遍了相思!
12月12日夜,1925我还把汉字"相思"两字写给她看,因为"相"字旁的"目"字和"思"字上面的"田"字,都是横平竖直的,所以雪地上的枯枝会构成"相思"两字.
她笑了,说是"很有意思,若是用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就写不出来了!
"她只笑着,却没有追问我写这首诗的背景.
那时威大的舍监和同宿舍的同学,都从每天的来信里知道我有个"男朋友"了.
那年暑假我同文藻在绮色佳大学补习法文时,还在谈着恋爱!
十二月十二日夜我得到文藻一封充满着怀念之情的信,觉得在孤寂的宿舍屋里,念不下书了,我就披上大衣,走下楼去,想到图书馆人多的地方,不料在楼外的雪地上却看见满地上都写着"相思"两字!
结果,我在图书馆里也没念成书,却写出了这一首诗.
但除了对我的导师外,别的人都没有看过,包括文藻在内!
①①《话说"相思"》,收《冰心近作选》.
六、回国后我回国后的头三年我回到祖国,先住在来接我的放园表兄的上海家里.
在上海的亲戚朋友们请我吃了好几顿丰盛的筵席.
回到北京家里,自然又有长辈亲戚们接连请"接风酒",把我惯吃面包黄油的胃,吃得油腻了,久泻不愈.
中西医都治过了,还没有多大效验,燕京大学又是九月初就要开学,我着急的了不得.
这时我们的房东、旗人祈老太太来看我,说:"大姑娘,您要听我的话吃一种药,包您一吃就灵.
"我的父母和我听了都十分高兴,连忙道谢.
当天下午她就带一位十分慈祥的旗人老太太来,还带了一副十分讲究的鸦片烟灯和烟枪,在我的病床上,点上了白铜镂花和很厚的玻璃罩的烟灯,又递过一杆黑色有绿玉嘴子的烟枪,烟斗上已经装上了烟泡,让我就着灯尽管往里吸.
我十分好奇地吸着呛着,只觉得又苦又香,渐渐地就糊涂过去了,据说那天我一直昏睡了十八个钟头,醒来时痢疾就痊愈了.
回到燕大时,许多师友问我最后是怎么治的我竟不敢说我是抽了大烟!
我回到母校教学,那正是燕京大学迁到西郊新校址的第一年,校舍是中国式的建筑,翠瓦红门,大门上挂着蔡元培先生写的"燕京大学"的匾额,进门是小桥流水,真是美轮美奂!
最好的是校园里还有一个湖.
据说这校址是从当时的陕西督军陈树藩手里买来的,是他在北京的房产中之一.
那时湖里还没有水,湖中的小岛上也没有亭子,只在岛旁有一座石舫.
我记得刚住到校里时,有一夜从朗润园回到我住处的燕南园五十三号时,还是从干涸的湖底直穿过来的.
后来不久这湖里才放满了水,这一片盈盈的波光,为校景添了许多春色!
那时四座称为"院"的女生宿舍里,都有为女教师准备的两室一厅的单元,还可以在宿舍里吃女生餐厅的"小灶".
差不多中国籍的女教师如生物系教师江先郡,教育系教师陈克明等都住进去了.
我来得晚了一些,只好住进了燕南园五十三号英美国籍女教师居住的小楼.
这个楼里吃的当然都是西餐,我在五十三号吃早餐,中晚两餐却到女生宿舍的第二院去吃中餐.
我住在燕南园五十三号也有方便的地方,因为女生宿舍的会客室里,是"男宾止步"的,男宾来访女生,只能在院门口谈话,而燕南园五十三号的会客室就可以招待男宾.
那时我的二弟为杰已考上燕大,三弟为楫也在预科学习,他们随时都可以到五十三号来看我.
这一年住进新校舍里的新教师、新学生……大家都感到兴高采烈,朝气蓬勃,一切都显得新鲜、美丽、愉快.
特别是男女学生住在同一校园里——男生宿舍是六座楼,是坐西朝东,沿着湖边盖的.
我的两个弟弟都住在里面,他们都十分喜欢这湖边的宿舍,说是游泳和溜冰都特别方便.
于是种种活动也比较多,如歌咏团、戏剧团等等,真是热闹得很.
我在《当教师的快乐》一文中,曾提到我在教授会里是个"婴儿",而在学生群中却十分舒畅愉快,交了许多知心朋友.
一年级的新生不必说了,他们几乎把我当姐姐看待.
现在和我们有来往的如得到世界护士荣誉奖的王琇瑛,协和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晚年成为虔诚的基督徒的陈梅伯等等,至于现在中央民族学院教学的林耀华等,因为居处密迩,往来就更多了.
记得那时我为高班同学开的选修课中有《欧洲戏剧史》,用的是我在美国读过的笔记本,照本宣科,本来没有什么意义,但这个班里,有三年级同学焦菊隐,他比我只小三、四岁吧,我们谈话时,一点不像师生,记得有一天早晨八时,他来上课——燕大国文系里的教师,大半是老先生,他们不大愿意太早上课,因此教务处把我的功课表都排在八时至十时之间——他进门来脱下帽子,里面还戴有一顶薄纱的压发帽,我就笑着说"焦菊隐同学,你还有一顶帽子没摘下来!
"同学回头看了都笑了,他也笑着赶紧把压发帽撸了下来,塞进袖子里.
因为我喜欢听京戏,我同焦菊隐的课外谈话,常常谈到京戏.
他毕业后就办了一所中国戏剧学校.
学生实习的场所就在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
焦菊隐为我在戏院楼上留了一间包厢,说是谢先生任何时候进城,都可以去看戏.
这所戏校的四个年级学生的排行是:德、和、金、玉.
所以以后的那几位名演员如王金璐、李和曾、李玉英……等,他们小时候演的戏,我都看过.
学生的待遇也十分平等,在上一出戏里演主角的,在下一出就可能跑龙套.
我觉得他是个很得学生敬爱的校长.
七七事变后,我离开了北平,从此我们的消息便断绝了.
关于焦菊隐以后的事迹,我还要细细地去打听.
前天收到一本《泰安师专学报》一九八七年第二期,里面有一篇《高兰评传》,使我猛然忆起我的学生郭德浩,他写诗的笔名,便是高兰!
这篇文章里提到高兰做学生时受到我的影响时,有许多溢美之词,我就不往我的脸上贴金了.
但里面有一段话,使我回忆起:"冰心给他教大一《国文》和《写作》时……有别具一格的指导方法……有一次她给学生出个作文题——《理想的美》,她要男同学在文章里写出《我理想中的美女子》,女同学却写《我理想中的美男子》,以此来抨击当时社会对思想解放的学生设下种种禁区……她认为爱情要坚贞而洁美……"我真不记得那时我会给大一学生出这样的题目.
还有一次我的女学生潘玉美——她也有七十多岁了——从上海来京,顺便来看了我,也笑着提起,我给她们出过《初恋》的作文题目,还说"无论是亲身经验还是虚构的都可以写.
"这些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想我那时我真是大胆到"别具一格",不知学生的家长们对我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有什么评论,我也没有听见我们国文系的老先生们对我有什么告诫,大概他们都把我当做一个"孩子头","童言无忌"吧.
我在头一年回国后,还用了一百元的《春水》稿费,把我们在北京住了十几年的家,从中剪子巷搬到前圆恩寺一所坐北朝南的大房子里.
这房子的门牌我忘记了,这房子的确不小,因为那时我的父亲升任了海军部次长,朋友的来往又多了些,同时我的大弟为涵又要结婚,中剪子巷的房子不够用了,就有父亲的一位朋友介绍了圆恩寺那所房子,说是本来有个小学要租用它,因为房东怕小学生把房子糟蹋了,他便建议租给我们.
我记得我的父母亲住北房的三间,涵弟夫妇住了三间南屋,我住在东厢房的三间,杰弟和楫弟就住三间西厢房.
我写的《关于女人》中第五段《叫我老头子的弟妇》,便是以那所房子为背景的,我说:……我有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
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来,暖香扑面.
……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里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回国的第二年,我父亲的学生们便来接他南下,到上海就任上海海道测量局长,兼任海道巡防处长,离开了北洋政府.
我们的家便也搬到了上海的法租界徐家汇,和在华界的父亲办公处,只隔一条河.
这房子也是父亲的学生们给找的.
这一年涵弟便到美国留学去了.
我仍在北京的燕京大学任教,杰弟和楫弟在燕大的本科和预科上学.
那时平沪的火车不通,在寒暑假我们都是从天津坐海船到上海省亲.
我们姐弟都不晕船,夏天我们还是搭帆布床在舱面上睡觉.
两三天的海行,觉得无聊,我记得我们还凑了一小本子的"歇后语",如"罗锅儿上山——钱短"、"裱糊匠上天——糊云(胡云)"、"城隍庙改教堂——神出鬼没"、"老太太上车——别催(吹)了"、"猪八戒照镜子——前后不是人",等等,我们想起一句,就写下一句,又笑了一阵.
同时也发现关于"老太太"和"猪八戒"的歇后语还特别多.
这三年中,我和文藻通信不断.
他的信寄到我上海家里的,我母亲都给锁在抽屉里,怕有人偷拆开看.
寄到学校里的当然没有问题.
住在同一宿舍的同事们,只知道常有从美国来的信,寄信人是W.
T.
Wu.
她们也不知这个姓吴的是男是女,我当然也没有说.
如今这些信都和存在燕大教学楼上的那些书箱,在珍珠港事变后,日军进驻燕大,把我们的存书都烧掉了.
往事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不但我年老的父母,就连文藻和我的三个弟弟此时也都已离开了我!
"往事如烟",我这一身永远裹在伤感的云雾之中了!
①创作一九二六年,回国以后直至一九二九年,简直没有写出一个字.
若有之,恐怕只是一两首诗如《我爱,归来吧,我爱》,《往事集自序》等.
缘故是因为那时我忙于课务,家又远在上海,假期和空下来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北上之中,以及和海外的藻通信里.
如今那些信件,还堆在藻的箱底.
现在检点数量,觉得那三年之中,我并不是没有创作!
一九二九年六月,我们结婚以后,正是两家多事之秋.
我的母亲和藻的父亲相继逝世.
我们的光阴,完全用在病苦奔波之中.
这时期内我只写了两篇小说,《三年》,和《第一次宴会》.
此后算是休息了一年.
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的孩子宗生便出世了.
这一年中只写了一篇《分》,译了一本《先知》(TheProphet),写了一篇《南归》,是纪念我的母亲的.
①当教师的快乐我只当过十年的教师.
那是一九二六年我从美国留学回来,在母校燕京大学国文系当了一名讲师.
那时系里的主任和教师大半是我的老师.
校内其他科、系里也有我的老师.
总之,全校的教师都是我的师辈!
因此在开教授会的时候,我总是挑个极边极角的座位,惶恐地缩在一旁.
大家都笑着称我为FealtyBaby(教授会的婴儿).
那一学期我还不满二十六岁.
在学生群中就大不一样了.
他们是我的好朋友.
我教一年级必修科的国文,用的是古文课本.
大学一年级的男女学生很多,年纪又都不大,大概在十七到二十岁之间.
国文课分成五个班,每班有三四十名.
因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闽粤的学生,听不大懂马鉴主任、周作人、沈尹默、顾随、郭绍虞等几位老先生的江南口音,于是教务处就把这一部分学生分到我的班上.
从讲台上望去,一个个红扑扑的稚气未退的脸,嬉笑地好奇地望着我这个小先生——那时一般称教师为先生.
这些笑容对我并不陌生,与我的弟弟们和表妹们的笑容一模一样.
打开点名簿请他们自己报名,我又逐一纠正了他们的口音,笑语纷纭之中,我们一下子就很熟悉很亲热了!
我给他们出的第一道作文题目,就是自传,一来因为在这题目下人人都有话可写,二来通过这篇自传,我可以了解到每个学生的家庭背景、习惯、性情等等.
我看完文卷,从来只打下分数,不写批语,而注重在和每个人做半小时以内的课外谈话上.
这样,他们可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写的,我也可告诉他们我对这篇文字的意见,思想沟通了,我们彼此也比较满意.
我还开了一班习作的课,是为一年级以上的学生选修的.
我要学生们练习写各种文学形式的文字,如小说、诗、书信,有时也有翻译——我发现汉文基础好的学生,译文也会更通顺——期末考试是让他们每人交一本刊物,什么种类的都行,如美术、体育等等.
但必须有封面图案、本刊宗旨、文章、相片等等,同班同学之间可以互相组稿,也可以向班外的同学索稿或相片.
学生们都觉得这很新鲜有趣,他们期末交来的刊物,内容和刊名都很一致,又很活泼可喜.
回忆起那几年的教学生涯,最使我眷恋的是:学生们和我成了知心朋友.
那时教师和男女学生都住在校内,课外的接触十分频繁.
我们常常在未名湖上划船,在水中央的岛边石舫上开种种的讨论会,或是作个别谈话.
这种个别谈话就更深入了!
有个人的择业与择婚问题等等!
这时我眼前忽然涌现出好几对美满的夫妻,如郑林庄和吴瑞梧,林耀华和饶毓苏,等等.
有的是我以大媒的身份去参加他们的完婚仪式,有的是由我出面宴请双方的家长,为他们撮合.
说起来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他们中有过半数的人已先我而进入另一个世界,写到这里,我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①①《当教师的快乐》,收《冰心近作选》.
新婚与婚后一九二六年,我回到母校燕京大学,教一年级国文课.
这班里多是教务处特地编到我班里来的福建、广东的男女学生,为了教好他们的普通话,为了要他们学会"咬"准字音,我有时还特意找些"绕口令",让他们学着念,有一次就挑了半阕词,记得是咏什么鸟的:金埒远,玉塘稀,天空海阔几时归相离只晓相思死,那识相思未死时!
这"相思死"和"未死时"几个字,十分拗口,那些学生们绕不过口来,只听见满堂的"嘶,嘶,嘶"和一片笑声!
不久,有一天一位女同事(我记得是生物系的助教江先群,她的未婚夫是李汝祺先生,也是清华的学生,比文藻高两班,那时他也在美国)悄悄地笑问我:"听说你在班里尽教学生一些香艳的诗曲,是不是你自己也在想念海外的那个人了"我想她指的一定是我教学生念的那两句有关"相思"的词句.
我一边辩解着,却也不禁脸红起来.
①一九二六年夏,我从威校研究院取得了硕士学位,应邀回母校燕大任教.
文藻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还附了一张相片,让我带回国给我的父母.
我回到家还不好意思面交,只在一天夜里悄悄地把信件放在父亲床前的小桌上.
第二天,父母亲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我也更不好问了.
一九二八年冬,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得了博士学位,还得到哥校"最近十年内最优秀的外国留学生"奖状.
他取道欧洲经由苏联,于一九二九年初到了北京.
这时他已应了燕大和清华两校教学之聘,燕大还把在燕南园兴建的一座小楼,指定给我们居住.
那时我父亲在上海海道测量局任局长.
文藻到北京不几天就回到上海,我的父母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他在我们家住了两天,又回他江阴老家去.
从江阴回来,就在我家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
年假过后,一九二九年春,我们都回到燕大教学,我在课余还忙于婚后家庭的一切准备.
他呢,除了请木匠师傅在楼下他的书房的北墙,用木板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之外,只忙于买几张半新的书橱,卡片柜和书桌等等,把我们新居的布置装饰和庭院栽花种树,全都让我来管.
我们的婚礼是在燕大的临湖轩举行的,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五日是个星期六.
婚礼十分简单,客人只有燕大和清华两校的同事和同学,那天待客的蛋糕、咖啡和茶点,我记得只用去三十四元!
新婚之夜是在京西大觉寺度过的.
那间空屋子里,除了自己带去的两张帆布床之外,只有一张三条腿的小桌子——另一只脚是用碎砖垫起的.
两天后我们又回来分居在各自的宿舍里,因为新居没有益好,学校也还没有放假.
暑假里我们回到上海和江阴省亲.
他们为我们举办的婚宴,比我们在北京自己办的隆重多了,亲友也多,我们把收来的许多红幛子,都交给我们两家的父母,作为将来亲友喜庆时还礼之用.
朋友们都劝我们到杭州西湖去度蜜月,可是我们只住了一天就热坏了,夏天的西湖就像蒸锅一般!
那时刘放园表兄一家正在莫干山避暑,我们被邀到莫干山住了几天.
文藻惦记着秋后的教学,我惦念着新居的布置,在假满之前,匆匆地回到了北京.
关于这一段,我在《第一次宴会》那篇小说里曾描写过.
上课后,文藻就心满意足地在他的书房里坐了下来,似乎从此就可以过一辈子的备课、教学、研究的书呆子生活了.
一九三年是我们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文藻的父亲相继逝世.
他的母亲就北上和我们同住,我的父亲不久也退休回到北京来.
这时我的二弟为杰已升入燕大,他的妹妹剑群也入了燕大读家政系.
他们都住在宿舍,却都常回来.
我没有姐妹,文藻没有兄弟,这时双方都觉得有了补偿.
这里不妨插进一件趣事.
一九二三年我初到美国,花了五块美金,照了一两张相片,寄回国来,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
那张大点的相片,从我母亲逝世后文藻就向我父亲要来,放在他的书桌上,我问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还只是一件摆设"他笑说:"我当然每天要看了.
"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课,把一张影星阮玲玉的相片,换进相框里,过了几天,他也没理会.
后来还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谁的"他看了才笑着把相片换了下来,说:"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我们都在楼前赏花,他母亲让我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
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又像应酬我似地问:"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这是香丁.
"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
"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
婚后的几年,我仍在断断续续地教学,不过时间减少了.
一九三一年二月,我们的儿子吴平出世了.
一九三五年五月我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吴冰.
我尝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和辛苦.
我每天早晨在特制的可以折起的帆布高几上,给孩子洗澡.
我们的弟妹和学生们,都来看过,而文藻却从来没有上楼来分享我们的欢笑.
在燕大教学的将近十年的光阴,我们充分地享受了师生间亲切融洽的感情.
我们不但有各自的学生,也有共同的学生.
我们不但有课内的接触,更多的是课外的谈话和来往.
学生们对我们倾吐了许多生命里的问题:婚姻,将来的专业等等,能帮上忙的,就都尽力而为,文藻侧重的是选送学社会学的研究生出国深造的问题.
在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文藻休假的一年,我同他到欧美转了一周.
他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到处寻师访友,安排了好几个优秀学生的入学从师的问题.
他在自传里提到说:"我对于哪一个学生,去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学校,跟谁为师和吸收哪一派理论和方法等问题,都大体上作了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安排.
"因此在这一年他仆仆于各国各大学之间的时候,我只是到处游山玩水,到了法国,他要重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我却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闲的一百天!
一九三七年六月底,我们取道西伯利亚回国,一个星期后,"七七事变"便爆发了!
①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收《冰心近作选》.
我熟悉的人一九二六年我从美国学成归来,在母校燕京大学任教时,初次拜识了吴雷川校长.
他本任当时的教育部次长;因为南京教育部有令国内各级教会学校应以国人为校长,经燕大校董会决议:聘请吴老为燕大校长.
吴老温蔼慈祥,衣履朴素,走起路来也是那样地端凝而从容.
他住在朗润园池南的一所小院里,真是"小桥流水人家".
我永远不会忘记有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正在朗润池北一家女教授住宅的凉棚下和主人闲谈,看见吴老从园外归来,经由小池的北岸,这时忽然下起骤雨,吴老没有拿伞,而他还是和晴天一样从容庄重地向着家门走去,这正是吴老的风度!
②胡适先生是美国留学生,燕大的美籍教师们和他特别熟识,称他为胡适博士,而不是"先生".
在一九八九年香港出版的英文《译丛》第三十二期上有"冰心专号"一栏,里面有燕大美籍教师鲍贵思女士在她的《春水》译本里曾引用了一段胡适先生对我的作品的评价.
我请北京第一外国语学院的杨立民教授代译如下:"(当时)大多数的白话文作家都在探索一种适合于这种新的语言形式的风格,但他们当中很多人的文字十分粗糙,有些甚至十分鄙俗.
但冰心女士曾经受过中国历史上伟大诗人的作品的熏陶,具有深厚的古文根底,因此她给这一新形式带来了一种柔美和优雅,既清新,又直截.
""不仅如此,她还继承了中国传统对自然的热爱,并在她写作技巧上善于利用形象,因此使她的风格既朴实无华又优美高雅.
"一九二八年冬,文藻和我在上海我的父母家里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那仪式是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一手操办的.
我记得在红帖上,女方的介绍人是张君劢先生(他的夫人王世瑛是我的好友),男方的介绍人却是胡适先生.
我不知道文藻和胡先生是否相识,但刘放园表兄做过北京《晨报》的编辑,同这些名人都是熟悉的.
我不记得那天张、胡两位是否在座,这张红帖也已经找不到了!
我最清楚的是在一九三一年,燕京大学庆祝建校十年的时候,我给校长住宅取名为"临湖轩",那块青色的匾,是胡适先生写的,下面还有署名,大概也是我通过燕大的美籍教师请他写的.
如今那块匾也不在了,虽然当燕大校友们在那里庆祝校庆时,仍称它为"临湖轩".
①民国十五年秋天,我回国来,一到上海,就去访他们夫妇,那时他们的大孩子小虎诞生不久,世瑛还在床上,君劢先生赶忙下楼来接我,一见面就如同多年的熟朋友一样,极高兴恳切的握着我的手.
上得楼来,做了母亲的世瑛,乍看见我似乎有点羞怯,但立刻就被喜悦和兴奋盖过了.
我在她床沿杂乱的说了半小时的话,怕她累着,就告辞了出来.
我在北上以前,还见了好几次,从他们的谈话中,态度上都看出他们是很理想的和谐的伴侣.
在我同他们个别谈话的时候,我还珍重的向他们各个人道贺,为他们祝福.
民国廿年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搬回北平来,我和世瑛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民国廿三年他们从德国回来,君劢先生到燕大来教书,我们住得很近,又温起当年的友谊.
君劢先生和文藻都是书虫子,他们谈起书来,就到半夜,我和世瑛因此更常在一起.
北平西郊的风景又美,春秋佳日,正多赏心乐事,那一两年我们同住的光阴,似乎②《追忆吴雷川校长》,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比以前更深刻纯化了.
①一九二九年夏,我和文藻结婚后住在燕京大学,他②和闻一多到了我们的新居,嘲笑我们说:"屋子内外一切布置都很好,就是缺少待客的烟和茶.
"亏得他们提醒,因为我和文藻都不抽烟,而且喝的是白开水!
③提起萧乾这个名字,我不禁微笑了,他是我最熟悉的人了!
我说"人",因为我不能把他说是我的"朋友",他实在是我的一个"弟弟".
七十多年以前,在他只比我的书桌高一个头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他是我的小弟冰季(为楫)在北京崇实小学的同班好友,他的学名叫萧秉乾.
关于他们的笑话很多,我只记得那时北京刚有了有轨电车,他们觉得十分新奇,就每人去买了一张车票,大概是可以走到尽头的吧!
他们上了车,脚不着地的紧紧相捱坐着,车声隆隆中,看车窗外两旁的店铺、行人都很快地向后面倒退,同时他们悬空的小腿也摇晃得厉害!
他们怕被电车"电"着,只坐了一站,就赶紧跳下车来.
到家一说,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时起,他一直没有同我断过联系,他对我就像对亲姊姊一样,什么事都向我"无保留"地"汇报"(他说:"大姐,我又怎么怎么了.
"),干得出色的,我就夸他两句,干得差点的,我就说他两句.
这种对话,彼此心中都不留痕迹,而彼此间的情谊,却每次地加深.
他是我的孩子们的"饼乾舅舅",因为他给我的信末,总是写"弟秉乾".
孩子们不知道这"乾"字是"乾坤"的"乾"(音前),而念作"乾净"的"乾"(音甘).
所以每逢他来了,孩子们就围上去叫"饼乾舅舅".
他们觉得这样叫很"亲昵".
至今还不改口!
①他①的功课总是不太好,到了开初中毕业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蓝布大褂的,母亲还不敢先给他做,结果他还是毕业了.
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成了个高材生.
一九二六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学,正巧我也回国在那里教课,因为他参加了许多课外活动,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
有一次男生们演话剧《咖啡店之一夜》,那时男女生还没有合演,为杰就担任了女服务员这一角色.
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绸衣裙,头上扎个带褶的白纱巾,系上白围裙,台下同学们都笑说他像我.
那年冬天男女同学在未名湖上化装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里捧着纸做的杯盘,在冰上旋舞.
一九二九年我同文藻结婚后,我们有了家了,他就常到家里吃饭,他很能吃,也不挑食.
一九三年秋我怀上了吴平,害口,差不多有七个月吃不下东西.
父亲从城里送来的新鲜的蔬菜水果,几乎都是他吃了.
甚至在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生吴平那一天,我从产房出来,看见他在病房等着我,房里桌上有一杯给产妇吃的冰淇淋,我实在太累了,吃不下,冲他一努嘴,他就捧起杯来,脸朝着墙,一口气吃下了!
他在燕大念的是化学,他的学士和硕士的论文,都是跟天津碱厂的总工程师侯德榜博士写的.
侯先生很赏识他,又介绍他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化学博士,毕业时还得了金钥匙奖.
回国后就在水利制碱公司工作.
②①《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收《冰心文集》(3).
②指梁实秋.
①指冰心二弟为杰.
记富奶奶一九二九年六月初,我还在燕京大学教课,得了重感冒,住在女校疗养所里.
院里只有一位美国女大夫和两位服务员.
大夫叫她们为舒妈和富妈(这大夫和服务员只照看轻病的人,一般较为严重复杂的病,就送到协和医院去了).
这两位服务员都是满族,说的一口纯正的北京话.
舒妈年纪大一些,也世故一些,又爱说爱笑.
富妈比较文静,说话轻声细语的.
我总觉得她和舒妈不同,每逢她在我身边,我的脑中总涌上"大人家举止端详"这一段词句.
有一天她忽然低声问我:"谢先生,您结婚后用人吗我愿意给您帮忙.
"我说:"那太好了,就是我们家里就两个人,事情不多,而且人家已经给我们介绍一个厨师傅了(那时在燕大教师家里的大师傅一般除做饭外,还兼管洗衣服、床单……收拾楼下的书房客厅等等).
楼上我们卧室什么的,也没有什么重活……"她说:"我能给您做针线活.
您新房子里总得有窗帘、床单、桌布什么的,我可以先给您准备.
"这方面我倒没想到.
那时候燕大指定给我们盖的小楼——燕南园60号,已快竣工了.
我感冒好后,就和她到我们的新居,量好了门窗的尺寸,楼下的客厅兼饭厅想用玫瑰色的窗帘,楼上的卧室用豆青色的,客房是粉红色的(那种房子一般是两重帘子,外面是一层透明的白纱布,里面只是一道横的短帘和两边长的窄窄的长帘,这里层的帘子是有颜色的).
我就买了这几色的苏州棉绸,交给了她.
那年的六月十五号,我同文藻结婚后,就南下省亲,我们到了上海和江阴的家,暑假之前赶回上课时,富妈已经把这些窗帘都做好,而且还做了各间屋子里的床单,被单都用的是白细布又用和窗帘一色的布缘了边,还"补"上一些小花,真是协调雅淡极了!
我们把房子布置好了以后,她每天就只来一个上午,帮我们收拾房间.
到了一九三一年,我们的大儿子吴平出世后,她就来帮我带孩子,住在我家里,做整天的活.
那时文藻的母亲也来了,就住在原来的客房.
我每星期还有几堂课,身体也不太好,孩子的照顾,差不多全靠富奶奶了(她比我大十岁,自从她到我们家工作,我们就都称她奶奶).
说起来她的身世也够凄凉的,有人说她是满族松公爷的堂妹,家道中落,从九岁起就学做种种针线活,二十岁又嫁黄志廷做续弦,黄志廷是清华学校校警,年岁比她大许多,她生了六个孩子,都早夭了,最后一个女儿活下来了,起名叫秀琴,是她的宝贝.
她出来工作,自己指"富"为姓.
她有心脏病,每星期必到燕大医院去取一次药水,但她还是把孩子的衣服(除毛衣外)全部揽了去.
她总把孩子打扮得十分雅气,衣领和袖子上总绣上些和毛衣的颜色协调的小花,那时燕大中美同事的夫人们,都夸说我们孩子穿得比谁都整齐,其实都是富奶奶给他们打扮的.
一九三五年我的女儿吴冰出世了,也是她照应的,吴冰从小不"挑食",长得很胖,富奶奶对于女孩子的衣着更加注意,吴冰被推着车子出去,真是谁看谁爱.
一九三六年,是文藻的休假年(燕大的教授们是每七年休假一次),我们先到日本,又到美国代表燕大祝贺哈佛大学建校三百周年,以后又到英国、意大利、法国等,文藻自己又回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大学,研究他们的导师制度,我那时正怀上了吴青,就在法国留下,在巴黎闲住了一百天.
那时文藻的母亲虽然也在北京,但两个孩子的一切,仍是全由富奶奶照管.
①①《记富奶奶》,收《冰心近作选》.
南归去年秋天,楫自海外归来,住了一个多月又走了.
他从上海十月三十日来信说:"……今天下午到母亲墓上去了,下着大雨.
可是一到墓上,阳光立刻出来.
母亲有灵!
我照了六张相片.
照完相,雨又下起来了.
姊姊!
上次离国时,母亲在床上送我,嘱咐我,不想现在是这样的了!
……"我的最小偏怜的海上飘泊的弟弟!
我这篇《南归》,早就在我心头,在我笔尖上.
只因为要瞒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独自,无人劝解时,得到这震惊的消息,读到这一切刺心刺骨的经过.
我挽住了如澜的狂泪,直待到你归来,又从我怀中走去.
在你重过飘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参拜了慈亲的坟墓之后,我才来动笔!
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
大家颤栗相顾,都已做了无母之儿,海枯石烂,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我们的份了!
我纵然尽写出这深悲极恸的往事,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现在我不妨解开血肉模糊的结束,重理我心上的创痕.
把心血呕尽,眼泪倾尽,和你们恣情开怀的一恸,然后大家饮泣收泪,奔向母亲要我们奔向的艰苦的前途!
我依据着回忆所及,并参阅藻的日记,和我们的通信,将最鲜明,最灵活,最酸楚的几页,一直写记了下来.
我的握笔的手,我的笔儿,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从城中归来,客厅桌上放着一封从上海来的电报,我的心立刻震颤了.
急忙的将封套拆开,上面是"……母亲云,如决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头来,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说:"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
"我点点头.
上楼来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
下楼用饭之先,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
据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
我说无论如何,我是走定了.
即使是猪圈,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下了船票.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
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亲决不会在火车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
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说身体要紧,无论怎样,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
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泪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后的几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装,清理剩余手续之中.
那几天又特别的冷.
朔风怒号,楼中没有一丝暖气.
晚上藻和我总是强笑相对,而心中的怔忡,孤悬,恐怖,依恋,在不语无言之中,只有钟和灯知道了!
杰还在学校里,正预备大考.
南归的消息,纵不能瞒他,而提到母亲病的推测,我们在他面前,总是很乐观的,因此他也还坦然.
天晓得,弟弟们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赖我.
他以为妹姊一去,母亲的病是不会成问题的.
可怜的孩子,可祝福的无知的信赖!
十八日的下午四时二十五分的快车,藻送我到天津.
这是我们蜜月后的第一次同车,虽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乐,大不相同了!
窗外是凝结的薄雪,窗隙吹进贬骨的冷风,斜日黯然,我已经觉得腹痛.
怕藻着急,不肯说出,又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不住的喝热茶.
七点多钟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动了.
好容易挣出站来,坐上汽车,径到国民饭店,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
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你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
——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
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发作一两次.
每次都痛彻心腑,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小时.
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
直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绝对的肯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紧,直到夜中三点.
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
中夜以后,才渐渐的缓和,转过身来对坐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
他也强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
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严严的盖上被.
我觉得刚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事实,都到心上来了.
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
一夜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
我思前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的坐着.
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流着泪告诉我:"你病得这样!
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
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这时单身走!
……"他说着哽咽了.
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神与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还是藻先振起精神来,提议到梁任公家里,去访他的女儿周夫人,我无力的赞成了.
到那里蒙他们夫妇邀去午饭.
席上我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觉得精神较好.
周夫人对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国,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
悲痛沉挚之言,句句使我闻之心惊胆跃,最后实在坐不住,挣扎着起来谢了主人.
发了一封报告动身的电报到上海,两点半钟便同藻上了顺天船.
房间是特别官舱,出乎意外的小!
又有大烟囱从屋角穿过.
上铺已有一位广东太太占住,箱儿篓子,堆满了一层.
幸而我行李简单,只一副卧具,一个手提箱.
藻替我铺好了床,我便蜷曲着躺下.
他也蜷伏着坐在床边.
门外是笑骂声,叫卖声,喧呶声,争竞声;杂着油味,垢腻味,烟味,咸味,阴天味;一片的拥挤,窒塞,纷扰,叫嚣!
我忍住呼吸,闭着眼.
藻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爱,我恨不能跟了你去!
这种地方岂是你受得了的!
"我睁开眼,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也是人类中之一!
"直挨到夜中九时,烟囱旁边的横床上,又来了一位女客,还带着一个小女儿.
屋里更加紧张拥挤了,我坐了起来,拢一拢头发,告诉藻:"你走罢,我也要睡一歇,这屋里实在没有转身之地了!
"因着早晨他说要坐三等车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嘱咐他:"天气冷,三等车上没有汽炉,还是不坐好.
和我同甘苦,并不在于这情感用事上面!
"他答应了我,便从万声杂沓之中挤出去了.
——到沪后,得他的来信说:"对不起你,我毕竟是坐了三等车.
试想我看着你那样走的,我还有什么心肠求舒适即此,我还觉得未曾分你的辛苦于万一!
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将剩下的车费在市场的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书了……"一—这几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见塘沽的碎裂的冰块,和大海的洪涛.
人气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内,只听得人们的呕吐.
饭厅上,茶房连叠声叫"吃饭咧!
"以及海客的谈时事声,涕唾声.
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心身于度外,不饮不食,只求能睡,并不敢想到母亲的病状.
睡不着的时候,只瞑目遇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蓝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过眼前地狱景况于万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缓缓的开进吴淞口,我赶忙起来梳头著衣,早早的把行装收拾好.
上海仍是阴天!
我推测着数小时到家后可能的景况,心灵上只有战栗,只有祈祷!
江上的风吹得萧萧的.
寒星般的万船楼头的灯火,照映在黄昏的深黑的水上,画出弯颤的长纹.
晚六时,船才缓缓的停在浦东.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这还是第一次.
这些脚夫和接水,我连和他们说话的胆量都没有,只把门紧紧的关住,等候家里的人来接.
直等到七时半,客人们都已散尽,连茶房都要下船去了.
无可奈何,才开门叫住了一个中国旅行社的接客,请他照应我过江.
我坐在颠簸的摆渡上,在水影灯光中,只觉得不时摇过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过了几只横渡的白篷带号码的小船.
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淋漓精湿的石阶上,踏上了外滩.
大街楼顶广告上的电灯联成的字,仍旧追逐闪烁着,电车仍旧是隆隆不绝的往来的走着,我又已到了上海!
万分昏乱的登上旅行社运箱子的汽车,连人带箱子从几个又似迅速又似疲缓的转弯中,便到了家门口.
按了铃,元来开门.
我头一句话,是"太太好了么"他说:"好一点了.
"我顾不得说别的,便一直在楼上走.
父亲站在楼梯的旁边接我.
走进母亲屋里,华坐在母亲床边,看见我站了起来.
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
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声"妈!
"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
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会得!
比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
额上似乎也黑了.
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能说一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
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
这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
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
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一般的僵冷,——据说是在外摊等到七时.
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不知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
"他只得转了回来.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
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
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
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
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的替她拍抚着.
父亲悄声的问:"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一一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
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
一片相连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蒙蒙的朝雾!
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起来,直至天时候,总是很冷.
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我站在壁炉边穿衣裳,母亲慢慢的侧过头来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了,她又说:"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了呢.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
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滋补的.
我恐她受凉.
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的白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
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我像观世音了.
"我也笑说:"也像圣母呢!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
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棉被头.
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
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语音轻得似天半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她谈着她婚后的睽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说:"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
'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岁!
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
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
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
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使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
可是她的老病"胃痛"和"咳嗽"又回来了.
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眼药,如"胃活""止咳丸"之类,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
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
几天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忍着心肠,顺着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
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
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
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
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
那夜街上的欢呼声,爆竹声不停.
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
旧式的种种规矩,我都不懂.
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
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
"我说:"父亲说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
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老人家的意思.
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
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上,我们也是甘心情愿的!
"—一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
钢棺也是父亲和我亲自选定的.
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
——这样又过了几天.
母亲有时稍好,微笑的躺着.
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亲的脸叫"奶奶".
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痛的时候,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
母亲说:"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
病中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花上,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
"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
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彻心腑.
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
而我的最可敬爱的母亲,对于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
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
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静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
这是上天赐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们知道母亲决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的点缀一下.
一清早起来,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红缎子棉袍,抱到床前,说给奶奶拜年.
桌上摆上两盘大福橘,露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红纸条束起.
又买了十几盏小红纱灯,挂在床角上,炉台边,电灯下.
我们自己也略略的妆扮了,——我那时已经有十天没有对镜梳掠了!
我觉得平常过年,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起劲!
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抱着最苦恼的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的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恐惧着这同在的光阴!
这样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狱!
世间有这样痛苦的人呵,你们都有了我的最深极厚的同情!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
我悄悄的把他带到三层楼上.
母亲平时对于穿著,是一点不肯含糊的.
好的时候遇有出门,总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
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的叮咛嘱咐了.
告诉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样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
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袜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
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
而我的心灵,更有万倍的僵冻!
回来脱了外衣,走到母亲跟前.
她今天又略好了些,问我:"睡足了么"我笑说:"睡足了.
"因又谈起父亲的生日——阳历一月三日,阴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
父亲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结婚的.
因着母亲病了,父亲曾说过不做生日,而父母亲结婚四十年的纪念,我们却不能不庆祝.
这时父亲涵华等都在床前,大家凑趣谈笑,我们便故作娇痴的佯问母亲做新娘时的光景.
母亲也笑着,眼里似乎闪烁着青春的光辉.
她告诉我们结婚的仪式,赠嫁的妆奁,以及佳礼那天怎样的被花冠压得头痛.
我们都笑了.
爬在枕边的小菊看见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声娇笑.
这时,眼前一切的悲怀,似乎都忘却了.
第二天晚上为父亲暖寿.
这天母亲又不好,她自己对我说:"我这病恐怕不能好了.
我从前看弹词,每到人临危的时候总是说'一日轻来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时的景象了.
"我们都忙笑着解释,说是天气的关系,今天又冷了些.
母亲不言语.
但她的咳嗽,愈见艰难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劲的替她按住胸口.
胃痛也更剧烈了,每次痛起,面色惨变.
一一晚上,给父亲拜寿的子侄辈都来了.
涵和华忙着在楼下张罗.
我仍旧守在母亲旁边.
母亲不住的催我,快拢拢头,换换衣服,下楼去给父亲拜寿.
我含着泪答应了.
草草的收拾毕,下得楼来,只看见寿堂上红烛辉煌,父亲坐在上面,右边并排放着一张空椅子.
我一跪下,眼泪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赶紧就上楼去,大家都默然相视无语.
夜里母亲忽然对我提起她自己儿时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岁便没了母亲!
你外祖母是痨病,那年从九月九卧床,就没有起来.
到了腊八就去世了.
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轮流伺候着.
我那时还小,只记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气,你外祖父便叫老妈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边去了.
从那时起,我便是没娘的孩子了.
"她叹了一口气,"腊八又快到了.
"我那时真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又说:"杰还不回来——算命的说我只有两孩子送终,有你和涵在这里,我也满意了.
"父亲也坐在一边,慢慢的引她谈到生死,谈到故乡的茔地.
父亲说:"平常我们所说的'狐死首邱',其实也不是……"母亲便接着说:"其实人死了,只剩一个躯壳,丢在哪里都是一样.
何必一定要千山万水的运回去,将来口四方的子孙们也照应不着.
"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了,在轮替休息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眼泪洗面.
我知道我的枕头永远是湿的.
到了时候,走到母亲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
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会怎样的小心伏侍.
这次他却使我有无限的惊奇!
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
我在旁静守着,看他喂橘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伏侍母亲,总像父亲调护女儿!
他常对我说:"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
"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两个弟弟!
杰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厂实习去了.
母亲的病态,他算是一点没有看见.
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
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见得会回来.
母亲对于楫,似乎知道是见不着了,并没有怎样的念道他.
却常常的问起杰:"年假快到了,他该回来了罢"一天总问起三四次,到了末几天,她说:"他知道我病,不该不早回!
做母亲的一生一世的事,……"我默然,母亲哪里知道可怜的杰,对于母亲的病还一切蒙在鼓里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
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我说了好几次,"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
"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来诊.
照样的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腻烦了.
我们立刻商量去请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秋天也替她看过的.
到了黄昏,大夫来了.
我接了进来,他还认得我们,点首微笑.
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
我颤声的问:"怎么样"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病人懂得英文么"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
他低声说:"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却经大夫一说破,便似乎全幕揭开了.
一场悲惨的现象,都跳跃了出来!
送出大夫,在雨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又赶紧的彼此解劝说:"别把眼睛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
"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亲床前说:"医生说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的会好了.
"母亲点一点头.
我们又说:"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领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说过种种无知,痴愚,狂妄的话语,我说:"我愿遍尝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愿遍尝.
"又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他针针见血.
"又说:"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大.
"其实所谓之"神秘""伟大",都是未经者理想企望的言词,过来人自欺解嘲的话语!
我宁可做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
我不愿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
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
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没有半分方法.
待到雨过天青,已另是一个世界.
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叶,只有曾经风雨的凋零的躯壳与心灵.
霎时前的浓郁的春光,已成隔世!
那时你反要自诧!
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从前种种怡然畅然,无识无忧的生活!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要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
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
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
但这又有谁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亲的正寿日.
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
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
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
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下.
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
"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
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罢,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
"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
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朦朦胧胧的似乎睡着了.
父亲眼里满了泪!
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过了两夜.
母亲的痛苦,又无限量的增加了.
肺部狂热,无论多冷,被总是褪在胸下;炉火的火焰,也隔绝不使照在床上(这总使我想到《小青传》中之"痰的肺然,见粒而呕"两语).
每一转动,都喘息得接不过气来.
大家的恐怖心理,也无限量的紧张了.
我只记得我日夜口里只诵祝着一句祈祷的话,是:"上帝接引这纯洁的灵魂!
"这时我反不愿看母亲多延日月了,只求她能恬静平安的解脱了去!
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着我喘息着说:"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
"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静!
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话最动我心!
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硬咽塞住了!
张妈在旁边,抚慰着我.
母亲似乎又入睡了.
张妈坐在小凳上,悄声的和我谈话,她说:"太太永远是这样疼人的!
秋天养病的时候,夜里总是看通宵的书,叫我只管睡去.
半夜起来,也不肯叫我.
我说:'您可别这样自己挣扎,回头摔着不是玩的.
'她也不听.
她到天亮才能睡着.
到了少奶奶抱着菊姑娘过来,才又醒起.
"谈到母亲看的书,真是比我们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
从小说,弹词,到杂志,报纸,新的,旧的,创作的,译述的,她都爱看.
平常好的时候,天天夜里,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
总到十一二点才睡.
晨兴绝早,梳洗完毕,刀尺和书,又上手了.
她的针线匣里,总是有书的.
她看完又喜欢和我们谈论,新颖的见解,总使我们惊奇.
有许多新名词,我们还是先从她口中听到的,如"普罗文学"之类.
我常默然自惭,觉得我们在新思想上反像个遗少,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
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亲呻吟声惊醒,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
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罢,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
"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
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
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一一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
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
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
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
"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宇,使我起栗.
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
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
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
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
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
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
那时是夜中三点,我和父亲战栗着相倚至晨四时.
母亲睡容惨淡,呼吸渐渐急促,不时的干咳,仍似日间那种咳不出来的光景,两臂向空抱捉.
我急忙悄悄的去唤醒华和涵,他们一齐惊起,睡眼朦胧的走到床前,看见这景象,都急得哭了.
华便立刻要去请大夫,要解药,父亲含泪摇头.
涵过去抱着母亲,替她抚着胸口.
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
母亲如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
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
直到小菊醒了,我们抱她过来坐到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奶奶".
她唤了有几十声,在她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动.
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的扶起.
母亲仍是朦朦胧胧的,只眼皮不时的动着.
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
这一天的工夫,我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
这一天比十年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
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
我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
"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的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
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活.
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
我说的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
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的说:"以后无论怎样,不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
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肠都断了.
涵弟直哭着说:'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
'连小菊也都急哭了.
母亲看……"母亲听着,半晌说:"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觉.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
红灯放着温暖的光.
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美.
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
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了我的四肢.
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
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
……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
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
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
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
"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
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
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
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
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
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
涵不住的剥着橘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
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
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
涵连忙唤着父亲.
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
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
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
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战兢的拿起一看,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
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
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
那时正是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
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录如下:亲爱的杰和藻: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
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
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日子多了,渐渐停止.
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
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
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离世之日!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
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个美国的钢棺.
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
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
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
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
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旁边点上一对白烛.
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堂中庄严,如入寺殿.
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
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膏制成的慈像一般!
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
棺前仍旧点着一对高高的白烛.
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
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旁边了!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
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
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的身分.
客人散尽,我们回家来,家里已洒扫清楚.
我们穿上灰衫,系上白带,为母亲守孝.
家里也没有灵位.
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香.
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
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欢的.
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
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
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
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
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母亲的!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
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
草树葱茏,地方清旷,同公园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
母亲病时曾说:"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
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
不过我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
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
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
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
这方是孝.
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正月十一晨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是如此!
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成倦,睡得都很熟.
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
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的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
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橘——是我们昨天黄昏,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
才有多少时候蜜橘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的飘逸和可爱.
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上的花朵玩耍.
等到黄昏事毕回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大哭说:"找奶奶,找奶奶.
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
"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哭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
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坐.
只见炉台上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
在这针徐徐的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
"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
华和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
九时四十五分!
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再走到九时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
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天从那里透进微明来,那个床没有了,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空虚,千愁万绪,都从晓枕上提起.
思前想后,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
虽然有人劝我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围的人对她的疼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
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姊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的哀启.
我又何必来敷衍一段,使他们看了觉得不完全不满意的东西虽然没有写哀启,我却在父亲下泪搁笔之后,替他凑成一副挽联.
我觉得那却是字字真诚,能表现那时一家的情感!
联语是:教养全赖卿贤,五个月病榻呻吟,最可怜娇儿爱婿,死别生离,几辈伤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载春光顿歇,我忍看稚孙弱媳,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
在那几天内,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从寓所走到殡仪馆参谒母亲的遗容之外,我们都不出门.
从殡仪馆归来,照例是阴天.
进了屋子,刚擦过的地板,刚旺上来的炉火一一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炉边一坐,大家都觉得此心茫茫然无处安放!
我那几天的日课,是早晨看书,做活计.
下午多有戚友来看,谈些时事,一天也就过去.
到了夜里,不是呆坐,就是写信.
夜中的心情,现在追忆已模糊了,为写这篇文章,检出旧信,觉得还可以寻迹:藻:真想不到现在才能给你写这封长信.
藻,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
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
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前日打起精神,给你和杰弟写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肠寸断.
……这两天家中倒是很安静,可是更显出无边的空虚,孤寂,我在父亲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伤心,其实我躺下也睡不着.
中夜惊醒,尤为难过,……——摘录一月十三信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
就拿今晚来说,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涵和华在他们屋里;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亲屋内.
四围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凄凉.
连炉炭爆发的声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联忆.
这种一人独在的时光,我已过了好几次了,我真怕,彻骨的怕,怎么好因着母亲之死,我始惊觉于人生之极短.
生前如不把温柔尝尽,死后就无从追讨了.
我对于生命的前途,并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沉没,这情爱之杯,我要满满的斟,满满的饮.
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无定,何等的虚空呵!
千言万语仍回到一句话来,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过重.
但是我们仍不能不饮鸩止渴,仍从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
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盾呵!
写信的地方,正是母亲生前安床之处.
我愈写愈难过了,愈写愈糊涂了.
若再写下去,我连气息也要窒住了!
——摘录一月十八夜信一月二十六夜,因为杰弟明天到家,我时时惊跃,终夜不寐,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在风雪中归来,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胆俱碎!
二十七日下午,报告船到.
涵驱车往接,我们提心吊胆的坐候着,将近黄昏,听得门外车响,大家都突然失色.
华一转身便走回她屋里.
接着楼梯也响着.
涵先上来,一低头连忙走入他屋里去了.
后面是杰,笑容满面,脱下帽子在手里,奔了进来.
一声叫"妈",我迎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突然站住呆住了!
那时惊痛骇疾的惨状,我这时追思,一枝秃笔,真不能描写于万一!
雷挚电掣一般,他垂下头便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腿,猛咽得闭过气去.
缓了一缓,他才哭喊了出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时一片哭声之中涵和华也从他们屋里哭着过来.
父亲拉着杰,泪流满面.
婢仆们渐渐进来,慢慢的劝住,大家停了泪.
杰立刻便要到殡仪馆去,看看母亲的遗容.
父亲和涵便带了他去.
回来问起母亲病中情状,又重新哭泣.
在这几天内,杰从满怀的希望与快乐中,骤然下坠.
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几次.
我们只有勉强劝慰.
幸而他有主见,在昏迷之中,还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开吊.
礼毕,涵因有紧急的公事,当晚就回到南京去了.
母亲曾说命里只有两个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
在涵未走之前,我们大家聚议,说下葬之后,我们再看不见母亲了,应该有些东西殉葬,只当是我们自己永远随侍一般.
我们随各剪下一缕头发,连父亲和小菊的,都装在一个小白信封里.
此外我自己还放入我头一次剃下来的胎发(是母亲珍重的用红线束起收存起来的)以及一把"斐托斐"(PhiTauPhi)名誉学位的金钥匙.
这钥匙是我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
我平时不大带它,而在我得到之时,却曾与母亲以很大的喜悦.
这是我觉得我的一切珍饰,都是母亲所赐与,只有这个,是我自己以母亲栽培我的学力得来的.
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坚逾金石的爱感的心,在我未死之前,先随侍母亲于九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时,我们一家收拾了都到殡仪馆.
送葬的亲朋,也陆续的来了.
我将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儿,用别针别在棺盖里子的白绫花上,父亲俯在玻璃盖上,又痛痛的哭了一场.
我们扶起父亲,拭去了盖上的眼泪,珍重的将棺盖掩上.
自此我们再无从瞻仰母亲的柔静慈爱的睡容了!
父亲和杰及几个伯叔弟兄,轻轻的将钢棺抬起,出到门外,轻轻的推进一辆堆满花圈的汽车里.
我们自己以及诸亲友,随后也都上了汽车,从殡仪馆徐徐开行,路上天阴欲雨,我紧握着父亲的手,心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父亲惨然的望着我.
二时半到了虹桥万国公墓,我们又都跟着下车,仍由父亲和杰等抬着钢棺.
执事的人,穿着黑色大礼服,静默前导.
到了坟地上,远远已望见地面铺着青草似的绿毡,中央坟穴里嵌放着一个大水门泥框子.
穴上地面放着一个光耀射目的银框架.
架的左右两端,横牵着两条白带.
钢棺便轻轻的安稳的放在白带之上,父亲低下头去,左右的看周正了.
执事的人,便肃然的问我说:"可以了罢"我点一点首,他便俯下去,拨开银框上白带机括.
白带慢慢的松了,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便平稳的无声的徐徐下降.
这时大家惨默的凝望着,似乎都住了呼吸.
在钢棺降下地面时,万千静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来,挣出张妈的怀抱,向前走着说:"奶奶掉下去了!
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
"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
这时大家又都支持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门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
几个人夫,抬过水门泥盖子来,平正的盖上.
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泥.
水门泥框从此封锁.
从此我们连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
大家向着这一抔香云似的土丘行过礼,这简单严静的葬礼,便算完毕了.
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
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丝的春雨.
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
蜿蜒的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自己似的慢慢的走.
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字间充满了绝望,无告,与迷茫!
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
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
可怜的孩子呵!
我们竟到了今日之一日!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
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
我在二月五夜寄给藻的信上说:我从前有一个心,是个充满幸福的心.
现在此心是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
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
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
我要飞回你那边来.
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幻梦!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
只有海外的楫,在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九月七日晨,阴.
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
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床前.
我们握着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
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
海上的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炼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
我是又欢喜,又伤心.
他只四面的看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大哥并没有告诉我.
船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
送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
我珍重的收起.
船过上海,亲友来接,也没有人告诉我.
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栏远眺.
那是母亲生我之地!
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
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
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来,埋头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
到了天津,二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
"他哭了,"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偎倚慈怀的温甜的梦,到得家来,一切都空了!
忍心呵,你们!
"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
是呵,我们都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告诉杰;涵不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
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生生的突然的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
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
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
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人的时候.
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
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
我将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
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
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安放!
藻迎面坐着,也在写他的文字.
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①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是通过我的老伴吴文藻和刘氏兄弟认识的,他们三人都是江阴人,又都在当时(1926一1938)燕京大学教课.
我不记得我曾去刘氏兄弟的北京城内的家里没有,只记得刘半农先生常来我们燕大的教授宿舍,和文藻谈些有关语言学的问题.
对于这门学问,我是一窍不通,也插不上嘴,只记得有一次在递茶的时候,我对他们笑着说:"怪不得人说'江阴强盗无锡贼',你们一起谈'打家劫舍'的事,就没个完!
"半农先生大笑说:"我送你一颗印章,就叫做'押寨夫人'怎么样"我们大笑起来.
后来我到底也没有收到这一颗印章.
刘天华先生当时在燕大音乐系教授中国音乐.
一九三年我母亲在上海逝世,我侍疾送葬后回到北京病了一场.
病后心情很坏,我便请刘天华先生教我吹笙.
他说:"你有吐血的毛病,吹笙伤气,不如学弹琵琶吧.
"后来又因为我的手臂和指头都很短,他又特别定制了一张很小的琵琶送我.
我一共才学了几次,便因为阑尾炎突发,进了协和医院.
在我动手术的时候,那位美国外科主任说我是个神经质的人,给我做了全身麻醉,我在进入迷糊的时候,似乎见一双大手在我的手术台边,给我弹着一首十分清脆的琵琶曲子.
后来似乎是刘天华先生病了,我也没有再学下去,只将那张琵琶用锦囊珍藏了起来……来纪念在燕大执教过的刘天华先生.
①我认识老舍先生是在三十年代初期一个冬天的下午.
这一天,郑振铎先生把老舍带到北京郊外燕京大学我们的宿舍里来.
我们刚刚介绍过,寒暄过,我给客人们倒茶的时候,一转身看见老舍已经和我的三岁的儿子,头顶头地跪在地上,找一只狗熊呢.
当老舍先生把手伸到椅后拉出那只小布狗熊的时候,我的儿子高兴得抱住这位陌生客人的脖子,使劲地亲了他一口!
这逗得我们都笑了.
直到把孩子打发走了,老舍才掸了掸裤子,坐下和我们谈话.
他给我的第一个难忘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孩子的人.
②我认识巴金是在三十年代初期,记得是在一个初夏的早晨,他同靳以一起来看我.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又比他们大几岁,便把他们当做小弟弟看待,谈起话来都很随便而自然.
靳以很健谈,热情而活泼.
巴金就比较沉默,腼腆而稍带些忧郁,那时我已经读到他的早期一些作品了,我深深地了解他.
我记得他说过常爱背诵一位前辈的名言: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他又说过:我似乎生来就带来了忧郁性,我的忧郁性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没有一刻停止过.
我知道他在正在崩溃的、陈腐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几年,他的"充实"的心里有着太多的留恋与愤怒.
他要甩掉这十几年可怕的梦魇.
他离开了这个封建家庭,同时痛苦地拿起笔来,写出他对封建制度的强烈控诉.
他①《关于刘半农、刘天华兄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②《老舍和孩子们》,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心里有一团愤怒的火,不写不行,他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作的.
①我和她相熟,还是因为我的三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她常笑说:"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在产前的检查和产后的调理中,她给我的印象是敏捷、认真、细心而又果断.
她对病人永远是那样亲人一般地热情体贴,虽然她常说:"产妇不是病人.
"她对她的助手和学生的要求,也十分严格,我记得在一九三五年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她已是主治大夫,她的助手实习医生是我的一个学生.
在我阵痛难忍、低声求她多给我一点瓦斯的时候,林大夫听见了就立刻阻止她,还对我说:"你怎能这样地指使她!
她年轻,没有经验,瓦斯多用了是有危险的.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当我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已是主任大夫了.
那时北京已经沦陷,我们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抑郁,林大夫坐在产床边和我一直谈到深夜.
第二年的夏末我就离开北京到后方去了.
我常常惦念着留在故都的亲人和朋友,尤其是林巧稚大夫.
①①《他还在不停地写作》,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①《悼念林巧稚大夫》,收《冰心近作选》.
平绥沿线旅行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应平绥铁路局长沈昌先生之约,组织了一个"平绥沿线旅行团".
团员有文国鼐女士(MissAugustaWagner),雷洁琼女士,顾颉刚先生,郑振铎先生,陈其田先生,赵澄先生,还有文藻和我,一共八人.
我们旅行的目的,大约是注意平绥沿线的风景,古迹,美建,风俗,宗教以及经济,物产种种的状况,作几篇简单的报告.
我们自七月七日出发,十八日到平地泉,因故折回.
第二次出发,系八月八日,文女士赴北戴河未同行,因邀容庚先生加入.
八月二十五日重复回来,两次共历时六星期,经地是平绥全线,自清华园站至包头站,旁及云冈,百灵庙等处.
此行种种的舒畅和方便,我们是要对平绥路局和沿线地方长官,致最深的感谢的.
我自己生平的癖爱,是山水,尤其是北方的黄沙茫茫的高山大水.
虽不尽瑰奇神秀,而雄伟坦荡,洗涤了我的胸襟.
我生平还有一爱,是人物,平时因为体弱居僻的关系,常常是在过着孤陋寡闻的生活.
这次六星期的旅程之中,充分的享受了朋友的无拘束的纵谈,除了领教了种种的学识之外,沿途还会见了许多边境青年,畸人野老.
听见了许多奇女子,好男儿的逸闻轶事,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一廓,我对于这次旅行的欣赏感谢,是罄笔难书的.
①①《序》,收《记事珠》.
昼梦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昼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昼梦当做最高的理想,受过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
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的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自小起做的昼梦,往少里说,也有十来个,这十几年来,渐渐的都快消灭完了.
有几个大的光球,破灭时候,都会重重的伤了我的心,破坏了我精神上的均衡,更不知牺牲了我多少的眼泪.
到现在仍有一两个光球存在着,软悠悠的挨着廊边飞.
不过我似乎已超过了那悬心仰头的止境,只用镇静的冷眼,看她慢慢的往风雨中的消灭里走!
只因常做梦,我所了解的人,都是梦中人物,所知道的事,都是梦中的事情.
梦儿破灭了当然有些悲哀,悲哀之余,又觉得这悲哀是冤枉的.
若能早想起儿时吹胰皂泡的情景与事实,又能早觉悟到这美丽脆弱的光球,是和我的昼梦一样的容易破灭,则我早就是个达观而快乐的人!
虽然这种快乐不是我所想望的!
今天从窗户里看见孩子们奔走游戏,忽然想起这一件事,夜静无事姑记之于此,以志吾过,且警后人.
①①《胰皂泡》,收《冰心文集》(3).
在巴黎我在《关于男人》那本书里《我的老伴》一文中,写过:"在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六年,文藻休假期间,我同他在欧美转了一周……他到处寻师访友……为几个优秀学生联系从师入学的问题.
到了法国,他又要回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
我却自己在巴黎度过了悠闲的一百天!
"我在《关于女人》一书中,《我的房客》一文里提到了一些我在巴黎生活的一部分,却没有讲到我在巴黎的真实生活.
那时,每天一清早,在女仆玛利亚替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我不吃早点,只带一块巧克力,走到罗浮宫,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看宫里大圆花坛里栽的红、黄、白、紫四色分明的郁金香,朵朵花上都挂着闪闪发光的露珠.
上午或下午都有那时在巴黎学美术的王、陈两位中国女大学生,来陪我谈天说地,可惜她们的名字都忘记了.
回国后,"七·七事变"就起来了,我们也没有通过信.
到了黄昏,我就独自去到附近的"香泽丽榭"大街两旁的咖啡座上,啜着咖啡,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法国女人.
法国女人真俏!
这俏就俏在她们的衣着打扮上.
她们的衣、鞋、帽子一般都是同一色调.
那年时兴的是豆青和淡红色,看着她们穿着浅青或浅红的称身的连衣裙,戴着和衣服同色的帽子,帽子上缀着同色的花,年纪十分轻的就不施粉脂,自然也焕发出容光.
年纪大点的也不浓妆而是淡抹,这和我走过的日本、美国、英国以及后来走过的德国、俄国的女人都不相同,法国女人那种俏美的淡妆,使人看了眼睛和心都觉得舒服!
王、陈二位女士还曾带我去过一个专卖妇女大衣的叫做"春天"的商店.
一排排的衣架上,挂着有上千件的女大衣,式样也件件不同,颜色却都是黑的.
这段生活,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的回忆!
①北平死去了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
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见了景山最高顶,"明思宗殉国处"的方亭阑干上,有灯彩扎成的六个大字,是"庆祝徐州陷落!
"北平死去了!
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机,在晓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飞而来;投了三十二颗炸弹,只炸得西苑一座空营.
——但这一声巨响,震得一切都变了色.
海甸被砍死了九个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换了黑色的制服,因为穿黄制服的人,都当做了散兵,游击队,有砍死刺死的危险.
四野的炮声枪声,由繁而稀,由近而远,声音也死去了!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
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
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
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
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Wolre的ToTheLightHous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
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箱.
……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
我们都痛恨了战争!
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
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
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
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
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
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
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一张条幅一九八五年文藻逝世后,我整理他的书籍,忽然从一摞书中翻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是燕京大学校长吴雷川老先生的一幅手迹.
那是一九三七年北平沦陷后,我们离开燕大到云南大学去的时候燕大社会学系的同学们请吴雷川校长写的、送给我们的一张条幅,录的是清词人潘博的一首"金缕曲",吴老在后面又加了一段话.
找到这张条幅,许多辛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
我立刻请舒乙同志转请刘金涛同志裱了出来,挂在我的客厅墙上.
现在将这幅纸上的潘博的词和吴老的附加文字,照录如下:悲愤应难已.
问此时绝裾温峤投身何地莫道英雄无用武,尚有中原万里!
胡郁郁今犹居此驹隙光阴容易过,恐河清不为愁人俟.
闻吾语,当奋起.
青衫搔首人间世,叹年来兴亡吊遍,残山剩水!
如此乾坤须整顿,应有异人间起,君与我安知非是漫说大言成事少,彼当年刘季犹斯耳,旁观论,一笑置.
文藻先生将有云南之行,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诸同学,眷念师门,殷殷惜别,谋有所赠,以申敬意,乃出此幅,属余书之.
余书何足以充赠品他日此幅纵为文藻先生所重视,务须声明所重者诸同学之敬意,而于余书渺不相涉,否则必蒙嗜痂之诮,殊为不值也,附此预言,藉博一粲.
二十七年六月杭县吴雷川并识"七七事变"后,北大、清华都南迁了,燕大因为是美国教会办的,暂时还不受干扰,但我们觉得在日本占领区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文藻同云南大学联系,为他们创办社会学系.
我们定于一九三八年夏南迁,吴老的这一张条幅,正是应燕大社会学系同学的请求而写的,这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此后,太平洋战起,燕大也被封闭,我们听说汉奸王克敏等久慕吴老的为人,强请吴老出任伪职.
吴老杜门谢客,概不应酬,蛰居北海松坡图书馆,以书遣怀,终至愤而绝粒,仙逝于故都.
吴老的书法是馆阁体,方正端凝,字如其人,至今我仰瞻挂在客厅墙上,从这幅字迹,总觉得老人的慈颜就在眼前,往事并不如烟!
①七、在大后方到了昆明"七七事变"后这一年,北大和清华都南迁了,燕大因为是美国教会办的,那时还不受干扰.
但我们觉得在敌后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同时,文藻已经同敌后的云南大学联系好了,用英庚款在云大设置了社会人类学讲座,由他去教学.
那时只因为我怀着小女儿吴青,她要十一月才出世,燕大方面也苦留我们再呆一年.
这一年中,我们只准备离开的一切——这一段我在《丢不掉的珍宝》一文中,写得很详细.
一九三八年秋,我们才取海道由天津经上海,把文藻的母亲送到他的妹妹处,然后经香港从安南(当时的越南)的海防坐小火车到了云南的昆明.
这一路,旅途的困顿曲折,心绪的恶劣悲愤,就不能细说了.
记得到达昆明旅店的那夜,我们都累得抬不起头来,我怀抱里的不过八个月的小女儿吴青忽然咯咯地拍掌笑了起来,我们才抬起倦眼惊喜地看到座边圆桌上摆的那一大盆猩红的杜鹃花!
用文藻自己的话说:"自一九三八年离开燕京大学,直到一九五一年从日本回国,我的生活一直处在战时不稳定的状态之中.
"他到了云南大学,又建立起了社会学系并担任了系主任,同年又受了北京燕大的委托,成立了燕大和云大合作的"实地调查工作站".
我们在昆明城内住了不久,又有日机轰炸,就带着孩子们迁到郊外的呈贡,住在"华氏墓庐",我把这座祠堂式的房子改名为"默庐",我在一九四年二月为香港《大公报》(应杨刚之约)写的《默庐试笔》中写得很详细.
从此,文藻就和我们分住了.
他每到周末,就从城里骑马回家,还往往带着几位西南联大的没带家眷的朋友,如称为"三剑客"的罗常培、郑天挺和杨振声.
这些苦中作乐的情况,我在为罗常培先生写《蜀道难》序中,也都描述过了.
①这里不妨再插进一首嘲笑他的宝塔诗,是我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老先生凑成的.
上面的七句是:马香丁羽毛纱样样都差傻姑爷到家说起真是笑话教育原来在清华"马"和"羽毛纱"的笑话是抗战前在北京,有一天我们同到城里去看望我父亲,我让他上街去给孩子买"萨其玛"(一种点心),孩子不会说萨其玛,一般只说"马".
因此他到了铺子里,也只会说买"马".
还有我要送我父亲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
他到了"稻香村"点心店和"东升祥"布店,这两件东西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亏得那两间店铺的售货员,和我家都熟,打电话来问.
"东升祥"的店员问:"您要买一丈多的羽毛纱做什么"我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收《冰心近作选》.
们都大笑起来,我就说:"他真是个傻姑爷!
"父亲笑了说:"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
"我也只好认了.
抗战后我们到了云南,梅校长夫妇到我呈贡家里来度周末,我把这一腔怨气写成宝塔诗发泄在清华身上.
梅校长笑着接写下面两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当时在座的清华同学都笑得很得意,我又只好认我的"作法自毙".
①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收《冰心近作选》.
默庐我为什么潜意识的苦恋着北平我现在真不必苦恋着北平,呈贡山居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
我的寓楼,前廊朝东,正对着城墙,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霁天空阔.
最好是在廊上看风雨,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
还有清晨黄昏看月出,日上.
晚霞,朝霭,变幻万端,莫可名状,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悦.
下楼出门转向东北,松林下参差的长着荇菜,菜穗正红,而红穗颜色,又分深浅,在灰墙,黄土,绿树之间,带映得十分悦目.
出荆门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东首,栗树成林,林外隐见湖影和山光,林间有一片广场,这时已在城墙之上,登墙,外望,高岗起伏,远村隐约.
我最爱早起在林中携书独坐,淡云来往,秋阳暖背,爽风拂面,这里清极静极,绝无人迹.
只两个小女儿,穿着桔黄水红的绒衣,在广场上游戏奔走,使眼前宇宙,显得十分流动,鲜明.
我的寓楼,后窗朝西,书案便设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贡八景,已可见其三,北望是"凤岭松峦",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渔浦星灯".
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经描写过,一百二十日夜之中,变化无穷,使人忘倦.
出门南向,出正面荆门,西边是昆明西山.
北边山上是三台寺.
走到山坡尽处,有个平台,松柏丛绕,上有石礅和石块,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见城内居舍,在树影中,错落参差.
南望城外又可见三景,是龙街子山上之"龙山花坞",罗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
其余两景是白龙潭之"彩洞亭鱼",和黑龙潭之"碧潭异石",这两景非走到潭边是看不见的,所以我对于默庐周围的眼界,觉得爽然没有遗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来常在那边坐地,四顾风景全收.
年轻些的朋友来,就欢喜在台前松柏阴下的草坡上,纵横坐卧,不到饭时,不肯进来.
平台上四无屏障,山风稍劲.
入秋以来,我独在时,常走出后门北上,到寺侧林中,一来较静,二来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
国外的如伍岛(FiveIslands)白岭(WhiteMountains)山水不能两全,而且都是异国风光,没有亲切的意味.
国内如山东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时也太小,时常迷茫消失于旷大寥阔之中,觉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
海甸楼窗,只能看见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营整齐的灰瓦,以及颐和国内之排云殿和佛香阁.
湖水是被围墙全遮,不能望见.
论山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
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
①①《默庐试笔》,收《冰心文集》(3).
周末常客我自己和莘田先生熟悉起来,还是抗战军兴,北京各大学南迁以后.
一九三八年,文藻在云大任教,莘田先生在西南联大任教,我们家住在云南昆明的螺峰街以后又搬到维新街,那时有几位昆明没有家的联大教授,常到我们家里来作客,尤其是自称为"三剑客"的郑天挺(毅生)先生、杨振声(今甫)先生和罗莘田先生.
罗先生是北京人,对于我们家的北方饭食,比如饺子、烙饼、炸酱面等,很感兴趣.
我总觉得他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回忆回味他的故乡的一切!
第二年,我们家搬到昆明附近的呈贡去的时候,他更是我们的周末常客.
呈贡是一座依山上下的小城,只有西、南、东三个城门,从我们住的那个北边城墙内的山顶房子里,可以一直走上西门的城楼.
在每个星期六的黄昏,估摸着从昆明开来的火车已经到达,再加上从火车站骑马进城的时间,孩子们和我就都走到城楼上去等候文藻和他带来的客人.
只要听到山路上的得得马蹄声,孩子们就齐声地喊:"来将通名!
"一听到"吾乃北平罗常培是也",孩子就都拍手欢呼起来.
莘田先生和我们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能说到一起,玩到一起.
我们家孩子们的保姆——富奶奶,也是满族——那时还兼做厨娘,每逢她在厨下手忙脚乱、孩子们还缠她不放的时候,莘田先生就拉起孩子的手说:"来,来,罗奶奶带你们到山上玩去!
"直到现在,已经成为大人的我们的孩子们,一提起罗伯伯,还亲昵地称他做罗奶奶.
莘田先生的学术造诣,在学术界早有定评,我是不能多置一词了.
而他对于他的学生们在治学和生活上的那种无微不至的诱掖和关怀,是我所亲眼看到又是文藻所最为敬佩和赞赏的.
当我们住在昆明城里的时候,我们也常到"三剑客"住所的柿花巷去走走.
在那里,书桌上总摆有笔墨,他们就教给我写字,这时常有"罗门弟子"如当时的助教吴晓铃先生、研究生马学良先生等(现在他们也都是我们的好友)来找莘田先生谈话,在他们的认真严肃而又亲热体贴的言谈之中,我看出了他们师生间最可贵的志同道合的情谊.
吴晓铃先生曾对我讲过:在四十年代后期,莘田先生在美讲学时,曾给他的学生们办的刊物写过一篇《舍已耘人》的文章,就是讲做老师的应当有"舍已之田耘人之田"的精神,来帮助学生们做好学术研究的工作.
莘田先生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珠那样爱护自己的学生,尽管他自己对学生们的要求十分严格,却听不得别人对于他学生们的一句贬伺.
我曾当着莘田先生的面对文藻说:"我知道怎样来招莘田生气.
他是最'护犊,的,只要你说他的学生们一句不好,他就会和你争辩不休……"莘田先生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不好意思似地笑了起来.
他是多么可敬可爱的一个老师呵!
四十年代初期,我们住在四川重庆郊外的歌乐山,莘田先生每到重庆,必来小住.
我记得我曾替他写的一本游记《蜀道难》做过一篇序.
如今这本书也找不到了.
①①《追念罗莘田先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生离死别一九三七年,我和文藻刚从欧洲回来,"七七"事变就发生了.
我们在燕京大学又呆了一年,就到后方云南去了.
我们走的那一天,父亲在母亲遗像前烧了一炷香,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那时杰弟在南京,楫弟在香港,只有涵弟一人到车站送我们,他仍旧是泪汪汪地,一语不发,和当年我赴美留学时一样,他没有和杰、楫一道到车站送我,只在家里窗内泪汪汪地看着我走.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对伤离惜别的悲痛的眼睛!
我们离开北京时,倒是把文藻的母亲带到上海,让她和文藻的妹妹一家住在一起.
那时我们对云南生活知道的不多;更不敢也不能拖着父亲和涵弟一家人去到后方,当时也没想到抗战会抗得那么长,谁知道匆匆一别遂成永诀呢!
一九四年,我在云南的呈贡山上,得到涵弟报告父亲逝世的一封信,我打开信还没有看完,一口血就涌上来了!
……大人近二年来,瘦了许多,这是我感到伤心而不敢说的……谁也想不到他走的那样快……大人说:"伊哥住址是呈贡三台山,你能记得吗"我含泪点首……晨十时德国医生陈义大夫又来打针,大人喘仍不止,稍止后即告我:"将我的病况,用快函寄上海再转香港和呈贡,他们三人都不知道我病重了……"这时大人面色苍白,汗流如雨,又说:"我要找你妈去!
"……大人表示要上床睡,我知道是那两针吗啡之力,一时房中安静,窗外一滴一滴的雨声,似乎在催着正在与生命挣扎的老父,不料到了早晨八时四十五分,就停了气息……我的血也冷了,不知是梦境是幻境最后责任心压倒了一切,死的死了,活的人还得活着干……他的第二封信,就附来一张父亲灵堂的相片,以及他请人代拟的丈藻吊我父亲的挽联:分为半子,情等家人,远道那堪闻噩耗本是生离,竟成死别,深闺何以慰哀思信里还说"听说你身体也不好,时常吐血,我非常不安……弟近来亦常发热出汗,疲弱不堪,但不敢多请假,因请假多了,公司将取消食粮配给……华妹一定要为我订牛奶,劝我吃鸡蛋,但是耗费太大,不得不将我的提琴托人出售,因为家里已没有可卖之物……一切均亏得华妹操心,这个家真亏她维持下去……孩子们都好,都知吃苦,也都肯用功读书,堪以告慰,但愿有一天苦尽甜来……"这是涵弟给我的末一封信了.
父亲是一九四年八月四日八时四十五分逝世的.
涵弟在敌后的一个公司里又挨了四年,我也总找不到一个职业使他可以到后方来.
他贫病交加,于一九四四年也逝世了!
他最爱的也是最聪明的女儿宗莲,就改了名字和同学们逃到解放区去,其他的仍守着母亲,过着极其艰难的日子……我的这个最聪明最尽责、性情最沉默、感情最脆弱的弟弟,就这样在敌后劳苦抑郁地了此一生!
①①《我的三个弟弟》,收《冰心近作选》.
文藻的病一九四年,因英庚款讲座受到干扰,不能继续,同时在重庆的国防最高委员会工作的清华同学,又劝他到委员会里当参事,负责研究边疆的民族、宗族和教育问题,并提出意见.
于是我们一家又搬到重庆去了.
到了重庆,文藻仍寄居在城内的朋友家里,我和孩子们住在郊外的歌乐山,那里有一所没有围墙的土屋,是用我们卖书的六千元买来的.
我把它叫做"潜庐".
关于这座土屋和门前风景,我在《力构小窗随笔》中也说过了.
我记得一九四二年春,文藻得了很重的肺炎,我陪他在山下的"中央医院"也就是"上海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他受到内科钱德主任的精心医治,据钱主任说肺炎一般在一星期内外,必有一个转折期,那时才知凶吉.
但是文藻那时的高烧一直延长到十三天!
有一天早上,护士试过了他的脉搏,惊惶而悄悄地来告诉我说:"他的脉搏只有三十六下了.
"急得我赶紧跑到医院后面的宿舍里去找王鹏万大夫夫妇——他的爱人张女士是我的同学——那时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连一座小小的山坡都走不上去!
等我和王大夫夫妇回到病房来时,看见文藻身上的被子已被掀过来了,床边站满了大夫和护士,我想他一定"完"了!
回头看见窗前桌上放着两碗刚送来的早餐热粥,我端起碗来一口气都喝了下去.
我觉得这以后我要办的事多得很,没有一点力气是不行的.
谁知道再一回头看到文藻翻了一个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迸出一身冷汗.
大夫们都高兴地又把被子给他盖上,说:"这转折点终于来了!
"又都回头对我笑说,"好了,您不用难过了……"我擦着脸上的汗说:"你们辛苦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都慢!
"我的身心交瘁的一个多月过去了,却又忙着把他搬回山上来,那时没有公费医疗,多住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住院费,我这个以"社会贤达"的名义被塞进"参政会"的参政员,每月的"工资"也只是一担白米.
回家后还是亏了一位文藻的做买卖的亲戚,送来一只鸡和两只广柑,作为病后的补品,偏偏我在一杯广柑汁内,误加了白盐,我又舍不得倒掉,便自己仰脖喝了下去!
回家后,大女儿吴冰向我诉苦,说五月一日是她的生日,富奶奶只给她吃一个上面插着一支小蜡烛的馒头.
这时文藻躺在家里床上,看到爬到他枕边的、穿着一身浅黄色衣裙,发上结着一条大黄缎带的小女儿吴青(这也是富奶奶给她打扮的),脸上却漾出了病后从未有过的一丝微笑!
文藻不是一个能够安心养病的人.
一九四三年初,他就参加了"中国访问印度教育代表团"去过印度,着重考察了印度的民族和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冲突问题.
同年的六月,他又参加了"西北建设考察团",担任以新疆民族为主的西北民族问题调查.
一九四四年底,他又参加了去到美国的"战时太平洋学会",讨论各盟国战后对日处理方案.
会后他又访问了哈佛,耶鲁,芝加哥,普林斯顿各大学的研究中心,去了解他们战时和战后的研究计划和动态,他得到的收获就是了解到"行为科学"的研究已从"社会关系学"发展到了以社会学、人类学、社会心理学三门结合的研究.
①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收《冰心近作选》.
潜庐"力构小窗"是潜庐里一间屋子的向东的窗户.
这间屋子就算是书房罢,因为里面有几只书架,两张书桌,架上有些书籍报章,桌上也有些笔墨纸砚.
不过西墙下还放着一张床,床下还有书箱,床边还有衣架.
这床常常是不空着,周末回家的学生,游山而不能回去的客人,都在那里睡下,因此这书房常常变成客室,可用的时候,也不算多.
在北平的时候,曾给我们的书房起了一个名字,是"难为春室",那时正是"九一八"之后,满目风云,取"四海皆秋气,一室难为春"之意.
还请我们的朋友容希白先生,用甲骨文写了一张小横披.
南下之后,那小横披也不知去向.
前年在迁入潜庐之先,曾另请一位朋友再写这四个字的横额,这位先生嫌"难为春"三个字太衰飒,他再三迁延推托,至终这间书房兼容室的屋子,还没有名字.
中国人喜欢给亭台楼阁,屋子,房子,起些名字,这些名字,不但像形,而且会意,往往将主人的心胸寄托,完全呈露——当然用滥了之后,也往往不能代表——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不须多说.
潜庐只是歌乐山腰,向东的一座土房,大小只有六间屋子,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毫无风趣可言!
倒是屋子四围那几十棵松树,三年来拔高了四五尺,把房子完全遮起,无冬无夏,都是浓阴逼人.
房子左右,有云顶兔子二山当窗对峙,无论从哪一处外望,都有峰峦起伏之胜.
房子东面松树下便是山坡,有小小的一块空地,站在那里看下去,便如同在飞机里下视一般,嘉陵江蜿蜒如带,沙磁区各学校建筑,都排列在眼前.
隔江是重庆,重庆山外是南岸的山,真是"蜀江水碧蜀山青",重庆又常常阴雨,淡雾之中,碧的更碧,青的更青,比起北方山水,又另是一番景色.
潜庐不曾挂牌,也不曾悬匾,只有主人同客人提过这名字,客人写信来的时候,只要把主人名字写对了,房子的名字,也似乎起了效用.
四川歌乐山的潜庐和云南三台山的默庐一样,都是主人静伏的意思,因此这房子里常常很静,孩子们一上学,连笑声都听不见.
只主人自己悄悄的忙,有时写信,有时记账,有时淘米,洗菜,缝衣裳,补袜子……却难得写写文章!
如今再回到"力构小窗"——这间书客室既是废名,而且环顾室中,也实在不配什么高雅的名字,只有这个窗子,窗前的一张书桌,两张藤椅,窗外一片浓阴,当松树抽枝的时候,桌上落下一层黄粉,山中浓雾,云气飞涌入帘,这些光景,都颇有点诗意.
夜中一灯如豆,也有过亲戚的情话,朋友的清谈,有时雨声从窗外透入,月色从窗外浸来,都可以为日后追忆留恋的资料.
尤其在当编辑的朋友,苦苦索稿的时候,自己一赌气拉过椅子坐下,提笔构思,这面窗子便横在眼前,排除不掉.
一个朋友说:"你知道不写作是一分靠天才,九分靠逼迫……"如今这一分天才,已消磨殆尽,而逼迫却从九分加到十分,我向来所坚持的"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写作条件,已不能存在了.
忙病相连,忙中病中所偶得的一点文思,都在过眼云烟中消逝,人生几何还是靠逼迫来乱写吧,于是乎名吾窗曰"力构小窗",也是老牛破车,在鞭策下勉强前进的意思!
①四十年前我在重庆郊外歌乐山隐居的时候,曾用"男士"的笔名写了一①《力构小窗随笔·力构小窗》,收《冰心文集》(3).
本《关于女人》.
我写文章从来只用"冰心"这个名字,而那时却真是出于无奈!
一来因为我当时急需稿费;二来是我不愿在那时那地用"冰心"的名字来写文章.
当友人向我索稿的时候,我问:"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编辑先生说"陌生的名字,不会引起读者的注意.
"我说:"那么,我挑一个引人注意的题目吧.
"于是我写了《关于女人》.
我本想写一系列的游戏文章,但心情抑郁的我,还是"游戏"不起来,好歹凑成了一本书,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①①《序》,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做梦重庆是个山城,台阶特别的多,有时高至数百级.
在市内走路,走平地的时候就很少,在层阶中腰歇下,往上看是高不可攀,往下看是下临无地,因此自从到了重庆以后,就常常梦见登山或上梯.
去年的一个春夜,我梦见在一条白石层阶上慢慢地往上走,两旁是白松和翠竹,梦中自己觉得是在爬北平西山碧云寺的台阶,走到台阶转折处,忽然天崩地陷的一声巨响,四周的松针竹叶都飞舞起来,阶旁的白石阑干,也都倾斜摧折.
自上面涌下一大片火水,烘烘的在层阶上奔流燃烧.
烟火弥漫之中,我正在惊惶失措的时候,忽然听见上面有极清朗嘹亮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抬头却只看见半截隐在烟云里的台阶.
同时下面也有个极熟习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往下看是一团团红焰和黑烟.
在梦里我却欣然的,不犹疑的往下奔走,似乎自己是赤着脚,踏着那台阶上流走燃烧的水火,飘然的直走到台阶尽处,下面是一道长堤,堤下是充塞的更浓厚的红焰和黑烟,黑烟中有个人在伸手接我,我叫着说:"我走不下去了!
"他说:"你跳!
"这一跳,我就跳回现实里来了!
心还在跳,身子还觉得虚飘飘的,好像在烟云里.
这真是春梦!
都是重庆的台阶和敌人的轰炸,交织成的一些观念.
但当我同时听见两个声音在呼唤的时候,为什么不往上走到白云中,而往下走入黑烟里也许是避难就易,下趋是更顺更容易的缘故!
做梦本已荒唐,解说梦就更荒唐.
我一生喜欢做梦,缘故是我很少做可怕的梦.
我从小不怕鬼怪,大了不怕盗贼,没有什么神怪或侦探的故事,能以扰乱我的精神.
我睡时开窗,而且不盖得太热,睡眠中清凉安稳,做的梦也常常是快乐光明的,虽然有时乱得不可言状,但决不可怕.
记得我母亲常常笑着同我说:"我死后一定升天,因为我常梦见住着极清雅舒适的房子.
"这样说,我死后也一定升天,因为我所看过的最美妙的山水,所住过的最爽适的房子,都是在梦里看过住过的.
而且山水和房屋都是合在一起.
比如说,我常常梦见独自在一个读书楼上,书桌正对着一扇极大的玻璃窗,这扇窗几乎是墙壁的全面,窗框是玲珑雕花的.
窗外是一片湖水,湖上常有帆影,常有霞光.
这景象,除了梦里,连照片图画上,我也不曾看见过——我常常想请人把我的梦,画成图画.
我还常梦见月光:有一次梦见在潜庐廊下,平常是山的地方,忽然都变成水,月光照在水上,像一片光明的海.
在水边仿佛有个渔夫晒网.
我说:"这渔夫在晒网呢……"身边忽然站着一位朋友,他笑了,说:"月光也可以晒网么"在他的笑声中,我又醒了,真的,月光怎可以晒网"梦是心中想",小时常常梦见考书,题目发下来,一个也不会,一急就醒了.
旅行的时候,常常梦见误车误船,眼看着车开出站外,船开出口外,一急也就醒了.
体弱的时候,常常梦见抱个极胖的孩子,双臂无力,就把他摔在地上.
或是梦见上楼,走到中间,楼梯断了,这楼梯又仿佛是橡皮做的,把我颤摇摇的悬在空中.
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最常梦见的,还是山水,楼阁,月光……①①《力构小窗随笔·做梦》,收《冰心文集》(3).
我家的熟客七七事变后,我们都到了大后方.
四十年代初期,我们又在重庆见面了.
他②到过我们住的歌乐山,坐在山上无墙的土房子廊上看嘉陵江,能够静静地坐到几个小时.
我和文藻也常到他住处的北碚.
我记得一九四年我们初到重庆,就是他和吴景超(也是文藻的同班同学)的夫人业雅,首先来把我们接到北碚去欢聚的.
我们和老舍过往较密的时期,是在抗战期间的重庆.
那时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老舍是我家的熟客,更是我的孩子们最欢迎的人.
"舒伯怕"一来了,他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就一窝蜂似地围了上来,拉住不放,要他讲故事,说笑话,老舍也总是笑嘻嘻地和他们说个没完.
这时我的儿子和大女儿已经开始试看小说了,也常和老舍谈着他的作品.
有一次我在旁边听见孩子们问:"舒伯伯,您书里的好人,为什么总是姓李呢"老舍把脸一绷,说:"我就是喜欢姓李的!
——你们要是都做好孩子,下次我再写书,书里的好人就姓吴了!
"孩子们都高兴得拍起手来,老舍也跟着大笑了.
因为老舍常常被孩子们缠住,我们没有谈正经事的机会.
我们就告诉老舍:"您若是带些朋友来,就千万不要挑星期天,或是在孩子们放学的时候.
"于是老舍有时就改在下午一两点钟和一班朋友上山来了.
我们家那几间土房子是没有围墙的,从窗外的山径上就会听见老舍豪放的笑声:"泡了好茶没有客人来了!
"我记得老舍赠我的诗笺中,就有这么两句:闲来喜过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
现在,老舍赠我的许多诗笺,连同他们夫妇赠我的一把扇子——一面写的是他自己的诗,一面是胡絜青先生画的花卉.
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都丢失了!
这个损失是永远补偿不了的!
抗战胜利后,我们到了日本,老舍去了美国.
这时我的孩子们不但喜欢看书,而且也会写信了.
大概是因为客中寂寞吧,老舍和我的孩子们的通信相当频繁,还让国内的书店给孩子们寄书,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等.
有一次我的大女儿把老舍给她信中的一段念给我听,大意是:你们把我捧得这么高,我登上纽约的百层大楼,往下一看,觉得自己也真是不矮!
我的小女儿还说:"舒伯伯给我的信里说,他在纽约,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哪里懂得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作家,去国怀乡的辛酸滋味呢①四十年代初期,我住在重庆的歌乐山.
他②到重庆时,必来山上看我,也谈到自己的写作.
他走后,我在深夜深黑的深山深林里,听到一声声不停的杜鹃叫唤,我就会联想起这个"在暗夜里呼号的人"!
③孙立人将军是吴文藻的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同班同学.
我们是一九二三②指梁实秋.
①《悼念梁实秋先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①《老舍和孩子们》,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②指巴金.
③《他还在不停地写作》,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年八月十七日同乘美国邮船杰克逊号到美国去的,但那时我并不认识他.
我们的相熟,是在四十年代初期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四年之间.
那时我们在重庆,他在滇缅抗日前线屡立奇功,特别是在英国军队节节败退之后,孙立人"以不满一千的兵力,击败十倍于我的敌人,救出十倍于我的友军",在世界上振起中国军人的勇敢气魄!
孙立人常常要来重庆述职.
(所谓之述职,就是向蒋介石解说"同胞"们对他的诬告.
他不是"天子门生",不是"黄埔系",总受人家的排挤!
)在此期间,他就来找清华同学谈心,文藻曾把他带回歌乐山寓所,这时我才得见孙将军的风采.
在谈到他在滇缅路上的战绩时,真是谈笑风生,神采奕奕!
他使我们感到骄做!
①①《悼念孙立人将军》,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永别一九三七年我们从欧洲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北京便沦陷了.
因为燕大算是美国教会办的,一时还没有受到惊扰,我们就仍在燕大教学,一面等待十一月份吴青的出世,一面做去云南大学的准备.
因为富奶奶有心脏病,我怕云南高原的天气对她不宜,准备荐她到一位美国教授家里去工作.
他们家只老夫妇二人,工作很轻松,但富奶奶却说:"您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走,就不放心,我送您到香港再回来吧.
"等到了香港,我们才知道要去云南必须从安南的海防坐小火车进入云南,这条路是难走的!
富奶奶又坚持说:"您和先生两个人,绝对弄不了这三个孩子,我还是跟您上云南吧.
"我只得流着眼泪同意了.
这一路的辛苦困顿,就不必说.
亏得在路过香港时,我的表兄刘放园一家也在香港避难,他们把一个很能干的大丫头——瑞雯交给了我,说是:"瑞雯十八九岁了,我们不愿意在香港替她找人家,不如让你们带到内地给她找吧.
"路上有了瑞雯当然方便得多,富奶奶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两人处得十分融洽.
到了昆明,瑞雯便担任了厨师的职务,她从我的表嫂那里,学做的一手好福建菜,使我们和我们的随北大、清华南迁的朋友们,大饱口福.
我们到了昆明,立刻想把富奶奶的丈夫黄志廷和女儿秀琴都接到后方来,免得她一家离散.
那时正好美国驻云南昆明的领事海勇(Seabold)和我们很友好,他们常说云南工人的口音难懂,我说:"我给你们举荐一个北京人吧.
"于是我们就设法请南下的朋友把黄志廷带到了昆明,在美国领事馆工作.
富奶奶的独女秀琴却自己要留在北京读完高中,在一九四年我们搬到重庆之后,她才由我们的朋友带来,到了重庆,我们即刻把她送到复旦大学,一切费用由我们供给.
这时富奶奶完全放心了,我们到重庆时,本来就把黄志廷带来我家"帮忙",如今女儿也到了后方,又入了大学,她不必常常在夜里孩子睡后,在桐油灯下,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女儿写信了.
说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富奶奶本来不会写字,她总是先把她要说的话,让我写在纸上,然后自己一笔一划地去抄,我常常对她说:"你不必麻烦了,我和黄志廷都会替你写,何必自己动笔呢"她说:"秀琴看见我的亲笔字,她会高兴的.
"我们到重庆不久,因为日机常来轰炸,就搬到歌乐山上住.
不久文藻又得了肺炎,我在医院陪住了一个多月,家里一切,便全由富奶奶主持.
那几年我们真是贫病交加,文藻病好了,我又三天两头地吐血,虽然大夫说这不是致命的病,却每次吐血,必须躺下休息,这都给富奶奶添许多麻烦,那时她也渐渐地不支了,也得常常倚在床上.
我记得有一次冬天,在沙坪坝南开中学上学的吴平,周末在大雨中上山,身上的棉裤湿了半截.
富奶奶心疼地让他脱下棉裤,坐在她被窝里取暖.
她拿我的一条旧裤作面子,用白面口袋白布做里子,连夜在床上给他赶做一条棉裤.
我听见她低低地对吴平说:"你妈也真是,有钱供人上大学,自己的儿子连一条替换的棉裤、毛裤都没有!
"这是她末一次给我的孩子做活了!
有一天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看我这病是治不好了,您这房子虽然是土房,也是花钱买的,我死在这屋里,孩子们将来会害怕的,您送我上医院吧.
"我想在医院里,到底照顾得好一些,山下的中央医院(就是现在的上海医院)还有许多熟人,我就送她下山,并让黄志廷也跟去陪她,我一面为她预备后事.
正好那时听说有一户破落的财主,有一副做好的棺材要廉价出卖,我只用了一百多块钱(《关于女人》稿费的一部分)把它买了下来,存放在山下的一间木匠铺里.
到医院后不久,她就和我们永别了.
她葬在歌乐山的墓地里.
出殡那一天,我又大吐血,没有去送葬,但她的丈夫、女儿和我的儿女们都去了.
听说,吴平在坟前严肃地行了一个童子军的敬礼后,和他的两个妹妹吴冰、吴青,都哭得站不起来!
①他们②先离开了北平到了上海,我们在抗战以后也到了昆明,中间分别了六七年,各居一地,因着生活的紧张忙乱,在表面上,我们是疏远了.
直到了前年,我们又在重庆见面,喜欢得几乎落下泪来,她握着我的手,说她听人说我总是生病,但出乎意外的我并不显得憔悴.
我微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她是在安慰我!
我谢了她,我说:"抗战期间,大家都老了都瘦了,这是正常的表现,能不死就算好了.
"她拦住我,说,"你总是爱说死字……"我一笑也就收住——谁知道她一个无病的人,倒先死了呢!
她住在汪山,我住在歌乐山,要相见就得渡一条江,翻一座岭,战时的交通,比什么都困难,弄到每年我们才能见一两次面.
她告诉我汪山有绿梅花.
花时不可不来一赏,这约订了三年,也没有实现——我想我永不会到汪山去看梅花了,世瑛去了,就让我永远纪念这一个缺憾罢.
我们在重庆仅有的一次通讯,是她先给我写的,去年五月一日,她到歌乐山来参加第一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没有碰到我,她"怅惘而归",在重庆给我写了几行:冰姐:到重庆后,第一次去歌乐山……因为他们告诉我,你也许会来参加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山上等你好久了……我念旧之情,与日俱深——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使我常常忆旧——可是今天的事实,到了保育院,既未见你,而时间的限制,又无法去看你,惆怅而归,老八又告诉我,你身体不大好,使我更懊悔我错过了机会,不抽一刻时间来看你!
我在山上几次动笔写信给你,终于未寄,今天无论如何,要写这几个字给你,或不是你所想得到的,我是怎样今情犹昔!
再谈吧,祝你痊安瑛五、一、我在病榻上接到这封小简,十分高兴感动,那时正是杜鹃的季节,绿荫中一声声的杜字,参和了忆旧的心情,使我觉得惆怅,我复她一信.
中有"杜鹃叫得人心烦"之语,今年三月,她已弃我而逝,我更怕听见鹃啼,每逢听见声凄而长的"苦——苦",总使我矍然的心痛,尤其是在雨中或月下的夜半一连叠声的"苦——",枕上每使我凄然下泪……世瑛毕竟到歌乐山来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从北温泉回来,带着两个女儿,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妇,在我们廊上,坐了半天.
她十分称赞我们廊前的远景,我便约她得暇来往些时——我们末次的相见,是在去年九月,我们都在重庆.
君励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妇,约我们在一起吃晚饭,饭后谈到①《记富奶奶——一个高尚的人》,收《冰心近作选》.
②指王世瑛夫妇.
我从前在北平到天桥寻访赛金花的事,世瑛听得很高兴,那时已将夜半,她便要留我住下.
文藻笑问,"那么君励呢"世瑛也笑说,"君励可以跟你回去住嘉庐.
"我说,"我住待帆庐太舒服了,君励住嘉庐却未免太委屈了他.
"大家开了半天玩笑,但以第二天早晨我们还要开会,便终于走了,现在回想起来,追悔当初未曾留下,因为在我们三十余年的友谊中,还没有过"抵足而眠"的经历!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庆去,听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
她前年曾夭折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补上一个小的,我很为她高兴.
那时君励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国参加太平洋学会,我便写信报告文藻,说君励先生又快要做父亲了,信写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来,也许他不知道我和世瑛的交情罢,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说,"君励夫人在前天去世了,大约是难产.
"我突然停了著,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庆的张肖梅女士(张禹九夫人)和张霭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询问究竟.
我总觉得这消息过于突然,三十年来生动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这样不言不语的就走掉了我终日悬悬的等着回信,两封回信终于在几天内陆续来到,证实了这最不幸的消息!
①八、北京——东京回到燕京大学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
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
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
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
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
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
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
……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
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
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
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
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
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①①《丢不掉的珍宝》,收《冰心文集》(3).
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我们在歌乐山上听到了日本帝国主义者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那时在"中央大学"和在"上海医学院"学习的我们的甥女和表侄女们,都高兴得热泪纵横.
我们都恨不得一时就回到北平去,但是那时的交通工具十分拥挤,直到一九四五年底我们才回到了南京.
正在我们作北上继续教学的决定时,一九四六年初,文藻的清华同学朱世明将军受任中国驻日代表团团长,他约文藻担任该团的政治组长,兼任盟国对日委员会中国代表顾问.
文藻正想了解战后日本政局和重建的情况和形势,他想把整个日本作为一个大的社会现场来考察、做专题研究,如日本天皇制、日本新宪法、日本新政党、财阀解体、工人运动等等,在中日邦交没有恢复,没有友好往来之前,趁这机会去日,倒是一个方便,但他只作一年打算.
因此当他和朱世明将军到日本去的时候,我自己将两个大些的孩子吴平和吴冰送回北京就学,住在我的大弟妇家里;我自己带着小女儿吴青暂住在南京亲戚家里,这一段事我都写在一九四六年十月的《元家乐》那一篇文章里.
当年的十一月,文藻又回来接我带着小女儿到了东京.
现在回想起来,在东京的一段时间,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文藻利用一切机会,同美国来日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学者以及东京大学、京都大学的同行人士多有接触.
我自己也接触了当年在美留学时的日本同学和一些妇女界人士,不但比较深入地了解了当时日本社会上存在的种种问题,同时也深入地体会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
这时我们结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谢南光同志,他是代表团政治组的副组长,也是一个地下共产党员.
通过他,我们研读了许多毛主席著作,并和国内有了联系.
文藻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当买来一本新书,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
代表团里本来有许多台湾特务系统,如军统、中统等据说有五个之多.
他们听说政治组同人每晚以在吴家打桥牌为名,共同研讨毛泽东著作,便有人在一天趁文藻上班,溜到我们住处,从文藻的书架上取走一本《论持久战》.
等到我知道了从卧室出来时,他已走远了.
我们有一位姓林的朋友——他是横滨领事,对共产主义同情的,被召回台湾即被枪毙了.
文藻知道不能在代表团继续留任.
一九五年他向团长提出辞职,但离职后仍不能回国,因为我们持有的是台湾政府的护照,这时华人能在日本居留的,只有记者和商人.
我们没有经商的资本,就通过朱世明将军和新加坡巨商胡文虎之子胡好的关系,取得了《星槟日报》记者的身份,在东京停留了一年,这时美国的耶鲁大学聘请文藻到该校任教,我们把赴美的申请书寄到台湾,不到一星期便被批准了!
我们即刻离开了日本,不是向东,而是向西到了香港,由香港回到了祖国!
这里应该补充一点,当年我送回北平学习的儿女,因为我们在日本的时期延长了,便也先后到了日本.
儿子吴平进了东京的美国学校,高中毕业后,我们的美国朋友都劝我们把他送到美国去进大学,他自己和我们都不赞成到美国去.
便以到香港大学进修为名,买了一张到香港而经塘沽的船票.
他把我们给国内的一封信缝在裤腰里,船到塘沽他就溜了下去,回到北京.
由联系方面把他送进了北大,因为他选的是建筑系,以后又转入清华大学——文藻的母校.
他回到北京和我们通信时,仍由香港方面转.
因此我们一回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人来接,我们从海道先到了广州.
①九、归来以后我回到了祖国一九四九年十月,祖国解放的消息传来,我感到了毕生未曾有过的欢乐.
一九五一年,我们终于辗转曲折地回到了朝气蓬勃的祖国!
一踏上了我挚爱的国土,我所看到的就都是新人新事:广大的工农大众,以洋溢的主人翁的自豪感,在疮痍初复的大地上,欢欣辛勤地劳动,知识分子们的旧友重逢,也都说:"好容易盼到了自由独立的今天,我们要好好地改造,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地为新社会服务!
"感谢党的关怀和教育,使我有了学习和工作的机会,有了和工农接触、向工农学习的机会,这中间我还访问了好几个友好的国家和人民……这时我感到了从"五四"以来从未有过的写作热情,和"五四"时代还没有感到的自由和幸福.
我引吭高歌,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歌颂伟大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歌颂创造我们幸福生活的英雄人民,我描绘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幸福地生活的新生一代……这些作品多半是用散文的文学形式写下来的.
我在一九五九年写的一篇《关于散文》的文章里,曾这样地说过:我们中国是个散文成绩最辉煌,作者最众多的国家……不管他写的是"铭",是"传",是"记",是"书",是"文",是"言",都可以归入散文一类……散文又是短小自由,拈得起放得下的最方便最锋利的文学形式,最适宜于我们这个光彩辉煌的跃进时代,排山倒海而来的建设事业和生龙活虎般的人物形象,像一声巨雷、一闪明电在你耳边眼前炫耀地隆隆地过去了,若不在情感涌溢之下,迅速地把它抓回、按在纸上,它就永远消逝到无处追寻.
……要捉住"灵感",写散文比诗容易多了……散文可以写得铿锵得像诗,雄壮得像军歌,生动曲折得像小说,尖利活泼得像戏剧的对话,而且当作者"神来"之顷,不但他笔下所挥写的形象会光华四射,作者自己风格也跃然纸上了.
以上写出了我对于散文这个文学形式的偏爱,和怎样适宜反映我们的沸腾多彩的时代.
同时,我有自知之明!
我为生活和文学修养所限,使我写不出好诗、好小说、好剧本……我写散文也可以说是逼上了梁山.
但是我还是爱上了这个小小的梁山水泊.
①总理接见五二年的一个初夏夜晚.
这一天午后,听说总理要在今晚接见我们,我们是怎样地惊喜兴奋呵!
这一下午,只觉得夏天的太阳就是这样迟迟地不肯落了下去!
好容易时间到了,一辆汽车把我们带进了夜景如画的中南海,直到总理办公室门口停住.
总理从门内迎了出来,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笑容满面地说,"你们回来了!
你们好呵"这时,我们就像海上沉舟,遇救归来的孩子,听到亲人爱抚的话语那样,悲喜交集得说不出话来.
总理极其亲切地招呼我们在他旁边坐下,极其详尽地问到我们在外面的情况,我们也就渐渐地平静下来,欢喜而尽情地向总理倾吐述说了我们的一切经历.
时间到了午夜,总理留我们和他共进晚餐.
当我看到饭桌上只有四菜一汤,而唯一的荤菜还是一盘炒鸡蛋时,使我感到惊奇而又高兴.
惊奇的是总理的膳食竟是这样的简单,高兴的是总理并没有把我们当作外人.
在我们谈话吃饭之间,都有工作人员送进文件,或是在总理耳边低声说话,我们虽然十分留恋这宝贵的时刻,但是我们也知道总理日理万机,不好久坐,吃过了饭不久,我们就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总理一直热情地送到车边,他仰望夏空的满天星斗,感慨地对我说:"时光过得多快呵,从'五四'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
"我听了十分惭愧!
从"五四"以来的几十年中,我走了一条多么曲折的道路呵!
我也参加过几次总理和少数几个人的谈话,那就像家人骨肉的闲叙家常,总理的谈话总是恳挚而亲切的.
谈到老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总理就恳切地谈着自己的家庭出身,谈着自己参加革命的经过,强调思想改造必须出于自觉自愿,有了革命的觉悟,才能在思想改造上下苦工夫,才能不断进步.
总理也强调通过思想改造,知识分子对新中国就能做出应有的贡献.
总理的许多次谈话,都使我受到很大教益,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
①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收《记事珠》.
访问友好国家一九五三年,我参加中印友协的代表团,到印度去访问.
我们所接触的多半是上层人士,和人民只是在群众大会上见面,没有多谈话,但是即使是短短的接触也使我们很受感动.
有一次,印度主人请我们到一个集会上听音乐.
印度的音乐和我们的不一样,分时令和时间,有些乐章是应该在早晨听的;有些是中午听的;有些是黄昏听的;有些是夜半听的.
这一天,我们已经开过大小七次会了,当他们请听夜半音乐的时候,我们本想婉言辞谢,但是,他们说音乐会的演奏很好,一定要听,所以我们就去了.
我们都不懂印度音乐,唯恐因太困而睡着了,结果因为音乐很好听,我们没有睡.
但是听完以后,已经是大半夜了,我们在回来的车上就睡着了,睡梦中忽然感到汽车停了,睁眼一看,司机也不在了,深夜荒郊,我们觉得很害怕,但也只好等着.
过了一会,看见司机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慢慢地走来,而且还扶着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都穿的白衣服,老头腋下还架着一根拐,司机就通过翻译跟我们讲:这两位是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是个残废人,不能去参加群众大会,因此想在你们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跟你们见见面,我的父母和我约定老早就从村子里出来,在这树林里等着你们.
这时我们完全醒了都下了车,老人们手里拿着自己用野花编织的花环套在我们的脖子上.
那位老太太走上来一把就把我抱住,抱得很紧,我感到她心里头有多少话想说而说不出啊!
还有一次,也是晚上,我们坐火车到一个城市去,沿途每到一站,都有人来欢迎,因此我们不敢都睡觉,只能轮流地睡.
这一段是该我睡的时候,过不一会,他们把我摇醒了,起来一看,车窗外真像摆着一幅壮丽的图画.
这是一个乡村小站,谁都没想到会有人来欢迎,更没想到群众中还有妇女.
我看见十几根火把高举着,在火把光中有一面大红旗,拿着红旗的是一位农村妇女——大家都晓得,热带的人喜欢穿深颜色的衣服,大红大绿的——这位妇女身上披的就是一块大红的纱巾,她手里又拿着一面大红旗,在十几根火把的衬托下,真是夺目之极.
这天晚上,当我们代表团里其他的人看到这个动人的场面的时候,就非把我摇醒不可,我一下车去,这位妇女也是走上前来把我一把抱住,从她的身上,我可以闻到一股"土气息泥滋味",我们还是没有讲出一句话.
一九五五年我们去日本参加第一次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大会是在东京开的,会后去了长崎和广岛.
……我们到广岛的时候,曾去医院慰问原子弹受害者.
有一位妇女,在原子弹投下的那天早晨,她正背着孩子在做饭,当时她的孩子死了,她没有死,因此在她身上,除了背上孩子遮盖的地方以外,浑身都是伤疤.
她对我们说:我就是这样一辈子把我孩子的阴影背在身上!
我本来是可以自杀的,但是我除了这个最小的孩子以外,还有三个孩子,我必须为我的这几个孩子活下去,现在我坚持不但为了我的孩子活下去,还要为着日本所有的孩子,将来能够得到和平幸福的生活活下去!
这件事也使我十分激动.
那天下午,我们开了一个会,请一些原子弹受害者来谈话,来的人中,有很多是年轻的姑娘,有的是走不动坐着推车来的,她们已经残废了.
诉苦时讲的活,都是我们在别的诉苦会上所听不到的极其悲愤的话.
散会的时候,有一个母亲对我说:我这个女儿,原子弹投下的时候她才十岁,这孩子长得非常好看,爱清洁,喜欢收拾,她自受原子弹的害以后,就残废了,脸上和肩背上的肉都扭曲起来,手脚都不能动.
十年以来,她不肯出屋子,连窗帘都不让人拉开,她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的丑陋形象,她觉得自己没有快乐,没有希望了,她不愿意活着,要不是为我的话,她早就自尽了.
这次你们来,给她一个很大的希望和刺激,她说,她要把她的形象给大家看看,让全世界的人民为之惊心,为之痛恨,坚决地一致起来反对帝国主义,防止核战争.
这些故事都是使我们很受感动的.
一九五八年,我参加一个文化代表团到欧洲访问的时候,曾到英国各大学去演讲,和一些高级知识分子来往,谈话的时候,感到他们对中国是在向往,或者是不知不觉地在向往.
在英国艾丁堡大学校长举行的午餐招待会上,有一位文学教授坐在我旁边,他问我的专业是什么又说客人名单上介绍你是一位儿童文学家,我说我写过儿童文学作品,不过写不好.
他说,你们那儿的儿童文学是怎样写法的,我说也没有特别新的写法,不过我们明确地知道我们创作的目的,是希望把我们的儿童培养成一个更诚实、更勇敢、更高尚的孩子.
用我们最熟悉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把他们培养成革命和建设的接班人.
他说,在我们英国正相反,真叫人愤慨,现在我们报纸上好多连载的滑稽画,仿佛总是想尽办法使儿童变成一个压迫人、剥削人的人.
比方说,有一段滑稽画上说,有一个孩子,他母亲给他一毛钱,叫他在院子里推草,孩子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拿五分钱去买了一根冰棍,拿另外五分钱去雇一个邻居的孩子来推草,当那个邻居的孩子在推草的时候,他就坐在阴凉的地方吃冰棍.
这个滑稽画的题目叫"聪明的亨利".
看去好像是笑话,其实就是对孩子说,凡是会剥削人的、会欺骗人的孩子是有办法的.
这不过是危害性比较小的一段,你看我们该怎么办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一些家长、老师,给日报滑稽画栏,或是儿童书籍出版社提出书面意见,但是都没有用.
你们是用什么办法来清除这些坏东西,而奖励作家写那些好的东西的我说,我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政府和社会上各方面的人一起来办这件事情的.
他沉思他说,是呀,政府跟人民在一起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呵!
底下他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想儿童文学能不能健康地发展,有害的儿童书画能不能禁止,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对于如何培养新的一代人,他们就感到没有办法.
还有一次,几位英国议员请我们在议会里喝茶,有一位女议会员陪我谈话.
我问她现在她们议会里辩论什么问题,她说,辩论的是禁娼问题,我们多次要求男议员们跟我们合作,但是始终通不过这个议案.
我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禁止娼妓公开地在街上拉客.
你们中国人大的女代表们是怎样得到男代表的合作来禁娟的我说,据我所知,在有人民大会以前,我们已经没有娼妓了.
自从解放以后,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妇女,已经得到解放,翻了身,在我们国家里,男子和妇女在一起,政府和人民在一起,把凡是有害的东西都清除掉了.
她听了以后很感叹.
她说,我想政权在什么人手里还是很重要的.
①我和井上靖先生的初次会见,我已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初期,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曾到井上先生家里作客.
我看到井上先生满屋满架的书,会见了热情好客的井上夫人,还有井上先生的小女儿——佳子姑娘.
她活泼聪明,十分可爱,尤其是她脑后垂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发辫,和中国的女孩子一模一样,见过后很难忘掉,那天井上先生送了我好几本他的大作.
他知道我不懂日文,①《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收《记事珠》.
还送我一本英文译的《猎枪》.
此后,我们的相见就频繁了,二十余年的往事中,画面重叠地闪过我的心幕.
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东京,背景有中国的山色,有日本的湖光,无不情景交融,依依如画!
最后的一张画面是一九八一年我病后家居,井上先生和夫人,还有中岛健藏夫人,一定要亲来慰问.
我的客室又小,我们和翻译人员一同团团坐下,真是"促膝谈心"了!
那次的聚会,在我的记忆中,是永不会磨灭的.
①①《〈西域小说集〉序》,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文藻被错划为右派回国后的兴奋自不必说!
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三年之间,文藻都在学习,为接受新工作做准备.
中间周总理曾召见我们一次,这段事我在一九七六年写的《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一文中叙述过.
一九五三年十月,文藻被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学院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学和其他的社会科学如心理学等,都被扬弃了竟达三十年之久.
文藻这时是致力于研究国内少数民族情况.
他担任了这个研究室和历史系"民族志"研究室的主任.
他极力主张"民族学中国化","把包括汉族在内的整个中华民族作为中国民族学的研究,让民族学植根于中国土嚷之中".
这段详细的情况,在《中央民族学院学报》一九八六年第二期,金天明和龙平平同志的《论吴文藻的"民族学中国化"的思想》一文中,都讲得很透彻,我这个外行人,就不必多说了.
一九五八年四月,文藻被错划为右派.
这件意外的灾难,对他和我都是一个晴天霹雳!
因为在他的罪名中,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一条,在让他写检查材料时,他十分认真地苦苦地挖他的这种思想,写了许多张纸!
他一面痛苦地挖着,一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着我说:"我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呢"我当时也和他一样"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励他好好地"挖",因为他这个绝顶认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里就更乱了.
正在这时,周总理夫妇派了一辆小车,把我召到中南海西花厅,那所简朴的房子里.
他们当然不能说什么,也只十分诚恳地让我帮他好好地改造,说"这时最能帮助他的人,只能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我一见到邓大姐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我的一腔冤愤就都倾吐了出来!
我说:"如果他是右派,我也就是漏网右派,我们的思想都差不多,但决没有'反党反社会'的思想!
"我回来后向文藻说了总理夫妇极其委婉地让他好好改造.
他在自传里说"当时心里还是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坚信事情终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文藻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
一九七九年又把被错划予以改正.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到一九五七年,在他以前和以后几乎所有的社会学者都被划成右派分子,在他以后,还有许许多多我平日所敬佩的各界的知名人士,也都被划为右派,这其中还有许多年轻人和大学生.
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地坦然了.
原来被划为右派,在明眼人的心中,并不是一件可羞耻的事!
文藻被划为右派后,接到了撤销研究室主任的处分,并被剥夺了教书权,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
一九五九年以后,文藻基本上是从事内部文字工作,他的著作大部分没有发表,发表了也不署名,例如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六年期间与费孝通(他已先被划为右派!
)共同校订少数民族史志"三套丛书",为中宣部提供西方社会学新出名著,为《辞海》第一版民族类词目撰写释文等,多次为外交部交办的边界问题提供资料和意见.
并参与了校订英文汉译的社会学名著工作.
他还与费孝通共同搜集有关帕米尔及其附近地区历史、地理、民族情况的英文参考资料等,十年动乱中这些资料都散失了!
①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收《冰心近作选》.
我们全家人的好朋友一九五一年,我们从日本回来.
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我正生病,老舍来看我.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的床边,眉飞色舞地和我谈到解放后北京的新人新事,谈着毛主席和周总理对文艺工作者的鼓励和关怀.
这时我的孩子们听说屋里坐的客人是"舒伯伯"的时候,就都轻轻地走了进来,站在门边,静静地听着我们谈话.
老舍回头看见了,从头到脚扫了他们一眼,笑问:"怎么不认得'舒伯伯'啦"这时,这些孩子已是大学、高中和初中生了,他们走了过来,不是拉着胳膊抱着腿了,而是用双手紧紧握住"舒伯伯"的手,带点羞涩地说:"不是我们不认得您,是您不认得我们了!
"老舍哈哈大笑地说:"可不是,你们都是大小伙子,大小姑娘了,我却是个小老头儿了!
"顿时屋里又欢腾了起来!
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一天,我的大女儿从兰州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娘,舒伯怕逝世了,您知道吗"这对我是一声晴天霹雳,这么一个充满了活力的人,怎么会死呢!
那时候,关于我的朋友们的消息,我都不知道,我也无从知道……①我和沙汀认识是在五十年代初期.
一位年轻同志把我带到东总布胡同作家协会东院一座小楼里,张天翼住在楼下,沙汀住在楼上,我们同时见了面,从此就常常在一起开会谈话,渐渐地熟悉起来了.
关于沙汀的人格之高尚,文格之雄浑,大家都有定论,不用我说了,我只谈谈他和我家每一个人的交情.
我的老伴吴文藻,是学社会人类学的,我们两个人隔行如隔山,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朋友,我们看见对方的朋友来了,除了寒暄之外,很少能参加谈话.
唯有沙汀是文藻最欢迎的人,而且每次必留他吃饭,因为沙汀能和他一起喝茅台酒,一面谈得十分欢畅!
文藻喜欢喝酒,这是自幼踉他父亲养成的习惯,我却不喜欢他喝栖,认为对他身体不好.
他的阴友和学生总是送他茅台酒,说是这酒强烈而不"上头",就是吃了不头晕,于是我们厨柜里常有茅台酒.
八五年文藻逝世了,沙汀来看我时,我把柜里的一瓶茅台酒送他.
他摇摇头说:"如今我也不喝酒了!
"四十年代我们在四川重庆郊外的歌乐山住过五年.
我的孩子们都是在四川上的小学,学的是一口四川话《至今她们在背"九九表"的时候,还用的是四川话),非常欢迎能说四川话的客人.
沙汀说的是一口带有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因此他一来了,她们就迎上来,用四川话叫"沙伯伯,沙伯伯!
"而且总要参加我们的谈话,留恋着不肯走开.
①①《老舍和孩子们》.
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①《我们全家人的好朋友——沙汀》,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十年浩劫期间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我和他一样靠边站,住牛棚,那时我们一家八口(我们的三个子女和他们的配偶)分散在八个地方,如今单说文藻的遭遇.
他在一九六九年冬到京郊石棉厂劳动,一九七年夏义转到湖北沙洋民族学院的干校.
这时我从作协的湖北咸宁的干校,被调到沙洋的民族学院的干校来.
久别重逢后不久又从分住的集体宿舍搬到单间宿舍,我们都十分喜幸快慰!
实话说,经过反右期间的惊涛骇浪之后,到了十年浩劫,连国家主席、开国元勋,都不能幸兔,像我们这些"臭老九",没有家破人亡,就是万幸了,又因为和民院相熟的同人们在一起劳动,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新鲜有趣.
如种棉花,从在瓦罐里下种选芽,直到在棉田里摘花为止,我们学到了许多技术,也流了不少汗水.
湖北夏天,骄阳似火,当棉花秆子高与人齐的时候,我们在密集闭塞的棉秆中间摘花,浑身上下都被汗浸透了,在出了棉田回到干校的路上,衣服又被太阳晒干了.
这时我们都体会到古诗中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上"句中的甘苦,我们身上穿的一丝一缕,也都是辛苦劳动的果实呵!
一九七一年八月,因为美国总统尼克松将有访华之行,文藻和我以及费孝通、邝平章等八人,先被从沙洋干校调回北京民族学院,成立了研究部的编译室.
我们共同翻译校订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机》的下半部分.
接着又翻译了美国海斯、穆恩、韦兰合著的《世界史》,最后又合译了英国大文豪韦尔斯著的《世界史纲》,这是一部以文论史的"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的大作!
那时中国作家协会还没有恢复,我很高兴地参加了这本巨著的翻译工作,从攻读原文和参考书籍里,我得到了不少学问和知识.
那几年我们的翻译工作,是十年动乱的岁月中,最宁静、最惬意的日子!
我们都在民院研究室的三楼上,伏案疾书,我和文藻的书桌是相对的,其余的人都在我们的隔壁或旁边.
文藻和我每天早起八点到办公室,十二时回家午饭,饭后二时又回到办公室,下午六时才回家.
那时我们的生活"规律"极了,大家都感到安定而没有虚度了光阴!
现在回想起来,也亏得那时是"百举俱废"的时期,否则把我们这几个后来都是很忙的人召集在一起,来翻译这一部洋洋数百万言的大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①我和郭小川熟悉,是在一九五五年他在中国作协当党组副书记的时候.
我们曾一同参加过一九五八年八月在苏联塔什干召开的"亚非作家会议".
他似乎从来没有称呼我"同志",只叫"谢大姐".
我对他也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的爱怜.
我觉得他在同时的作家群中,特别显得年轻、活泼、多产、才华横溢.
关于他的诗作,读者们早有定论.
关于新诗,我又早已是个"落伍者",在此就不多说了.
我只想讲些我和他两人之间的一些事情.
十年浩劫期间,作协的"黑帮"们都囚禁在文联大楼里,不准回家,每天除了受批挨斗外(我是比较轻松的,因为在我上面还有"四条汉子"以及刘白羽等大人物!
我每次只是陪斗.
)就坐在书桌旁学习毛主席著作.
我是一边看书,一边手里还编织一些最不动脑筋的小毛活,如用拆洗后的旧毛线替我的第三代的孩子们织些小毛袜之类.
小川看见了,一天过来对我说:"大姐,你也替我织一双毛袜吧.
"我笑了,说:"行,不过你要去买点新毛线,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收《冰心近作选》.
颜色你自己挑吧.
"第二天他就拿来几两灰色的毛线,还帮我绕成圆球,我立刻动手织起来.
一天后织好交给他,他就在我面前脱下鞋子,把毛袜套在线袜上,笑着说:"真合适,又暖和,谢谢大姐了.
"这是我一生中除了家人以外,替朋友做的唯一的一件活计!
大约是一九六六年以后吧,作协全体同志都被下放到湖北的咸宁干校去劳动改造.
我们这一批"老弱病残"如张天翼、陈白尘等人和我下去得最晚.
小川虽然年轻,但是他有肝炎,血压又高,还有牙周炎,属于病残一类,当然也和我们在一起;直到林彪第一号命令下来(总是七十年代初吧),连"老弱病残"也不准留在北京了,而郭小川和我却因为要继续在医院拔牙,直到六九年底才从北京出发,我记得我们两家的家属都到车站送行.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中途到了武昌,住在一处招待所里,那时正是新年,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招待所里空荡荡的.
只因为我们来了,才留下了一位所长和一位炊事员.
晚饭后孤坐相对,小川却兴奋地向我倾吐了他一生的遭遇.
他是河北人,在北京蒙藏中学上过学,还是他当教员的父亲千方百计替他弄进去的.
他因为年纪小,受尽了同学们的欺负.
再大一点,他便在承德打过游击.
三七年后他到了延安,进过研究学院,听过毛主席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就一直过着宣传和记者的生涯……他滔滔不绝他讲到了中夜,还是因为我怕他又犯高血压的毛病,催他去睡,他才恋恋不舍地走进他屋里去.
我们在武昌还到医院里去治牙.
从医院出来,他对我抱怨说:"你的那位大夫真好,你根本没哼过一声.
我的这个大夫好狠呵,把我弄得痛死了!
"我们在武昌把所有的冬衣、雨衣、大衣都套起穿身上,背着简单的行李,在泥泞的路上,从武昌走到咸宁,当我们累得要死的时候,作协来接我们的同志,却都笑着称我们为"无耻(齿)之人",这又把我们逗笑了.
我到咸宁作协干校不到一个月,就被调到湖北沙洋中央民族学院的干校去了,从此便和小川失去了联系.
①总理和我最后的一次较长的谈话,是在一九七二年的秋天.
那天,我参加招待外宾的宴会,到得早了一些,就在厅外等着,总理出来看见我,就叫我进去,"喝杯茶谈谈".
这间大厅墙上挂的是一张大幅的延安风景画,总理问我:"去过延安没有"我说:"还没有呢,我真想在我还能走动的时候,去拜谒一次.
"总理笑问:"你多大年纪了"我说:"我都七十二岁了!
"总理笑说:"我比你还大两岁呢.
"接着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冰心同志,你我年纪都不小了,对党对人民就只能是'鞠躬尽瘁'这四个字呵!
"我那时还不知道总理已经重病在身了,我还没有体会到这"鞠躬尽瘁"四个字的沉痛的意义!
总理的革命意志是多么坚强呵!
现在又使我想起,就是一九七四年的国庆宴会,总理含笑地出现在欢声雷动的宴会厅里,他是那样地精神焕发,他的简洁的讲话,是那样地雄浑而有力!
最后,就是一九七五年一月,总理在四届人大做政治报告的那一天晚上,他站在主席台入场的门口,和进场的代表们一一握手.
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微笑地问我:"冰心同志,身体好吗"当我告诉他,我身体很好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又叮咛了一句:"要好好地保重呵.
"我哪里想到,这一句话就是总理对我的最后的嘱①《怀念郭小川》,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咐呢!
①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收《记事珠》.
一位最可爱最可佩的作家这位作家就是巴金.
为什么我把可爱放在可佩的前头因为我爱他就像爱我自己的亲弟弟们一样——我的孩子们都叫他巴金舅舅——虽然我的弟弟们在学问和才华上都远远地比不上他.
我在《关于男人》这本书里《他还在不停地写作》一文里,已经讲过我们相识的开始,那时他给我的印象是腼腆而带些忧郁和沉默.
但在彼此熟识而知心的时候,他就比谁都健谈!
我们有过好几次同在一次对外友好访问团的经历,最后一次就是一九八年到日本的访问,他的女儿小林和我的小女儿吴青都跟我们去了.
在一个没有活动节目的晚上,小林、吴青和一些年轻的团员们都去东京街上游逛.
招待所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记得那晚上在客厅里,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谈到午夜,我忘了他谈的什么,是他的身世遭遇还是中日友好总之,到夜里十二点,那些年轻人还没有回来,我就催他说:"巴金,我困了,时间不早了,你这几天也很累,该休息了.
"他才回屋去睡觉.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我得了脑血栓后又摔折了右腿,从此闭门不出.
我一直住在北京,他住在上海,见面时很少,但我们的通信不断.
我把他的来信另外放在一个深蓝色的铁盒子里,将来也和我的一些有上下款的书画,都送给他创办的"中国现代文学馆".
他的可佩——我不用"可敬"字样,因为"敬"字似乎太客气了——之处,就是他为人的"真诚".
文藻曾对我说过:"巴金真是一个真诚的朋友.
"他对我们十分关心,我最记得四十年代初期在重庆,我因需要稿费,用"男士"的笔名写的那本《关于女人》的书,巴金知道我们那时的贫困,就把这本书从剥削作家的"天地出版社"拿出来,交给了上海的"开明书店",每期再版时,我都得到稿费.
①①《一位最可爱最可佩的作家》,收《冰心近作选》.
天涯若比邻一九九年三月,我曾通过台湾的许迪教授给孙立人去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回大陆一行,不几天就得到孙将军的复函:婉莹嫂夫人大鉴许迪先生来舍朗读手书其于立人尤殷殷垂注闻之至为感篆回忆同舟东渡转瞬遂近七十年昔日少年俱各衰迈而文藻兄且已下世人事无常真不可把玩也立人两三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虽行动尚不需人扶持而步履迟缓不复轻快有时脑内空空思维难以集中比来除定时赴医院作复健运动外甚少出门矣故人天末何时能一造访畅话平昔殆未可必然亦终期所愿之得偿也言不尽意诸维珍卫顺候箸安弟孙立人拜启一九九,五,十五去年,在我的九十生日(10月5日)又得到他的贺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欣逢九十大庆敬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弟孙立人拜贺不料过了一个半月,有一位年轻朋友给我寄来一张香港《明报》的剪报,上面载"因兵变案软禁三十三年,抗日名将孙立人病逝".
记者写的"昨日"是十一月二十一日!
屡次替孙将军和我之间传递信息和相片等等的台湾许迪教授,前些日子又给我来信说:"孙立人将军的丧礼确是倍极哀荣,自动前往吊唁者一万余人,今后在台湾大概不可能再有同样的感人场面了……"①最后的眼泪一九五七年,为楫响应"向党进言"的号召,写了几张大字报,被划成了右派,遣送到甘肃的武威劳动改造,从此丢弃了他的专业,如同失水的枯鱼一般,全家迁到了大西北.
那时我的老伴吴文藻,和我的儿子吴平也都是右派分子,我的头上响起了晴天的霹雳,心中的天地也一下子旋转了起来!
但我还是镇定地给为楫写一封封的长信,鼓励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求得重有报效祖国的机会,其实那几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只记得为楫夫妇都在武威一所中学教书,度过了相当艰苦的日子.
孩子们在逆境中反而加倍奋发自强,宗恩和宗爱都在西安音乐学院毕了业.
两个男孩子都学的是理工,在矿学事业自动化研究所里工作,这都是后话了!
劳瘁交加的纪华得了癌症,一九七六年去世了,为楫就到窑街和小儿子住了些日子,一九七八年又到四川的北碚,同大女儿住了些日子;一九七九年应兰州大学之聘,在兰大教授英语;一九八四年的一月十二日就因病在兰州逝世了!
他的儿女们都没有告诉我们.
我和为杰只奇怪楫弟为什么这样懒得动笔,每逢农历九月十九日,我们还是寄些钱去(他比纪华大一岁,两人是同一天生日,往常我们总是祝他们"双寿"),让他的孩子们给他买块蛋糕.
孩子们也总是回信说:"爹爹吃了蛋糕,很喜欢,说是谢谢您们!
"杰弟一直到死,还不知道"小小"已经比他先走了!
在写这一篇的时候,我流尽了最后的眼泪!
王羲之在《兰亭序》里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我倒觉得"死"真是个"解脱","痛"的是后死的人!
我的三个弟弟:从小到大,我尽力地爱护了你们.
最后也还是我用眼泪来给你们送别,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了!
①(他)②解放后又跟侯先生到了化工部.
一九五一年我们从日本回到北京,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我是农历闰八月十二日生的,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十.
因此每到每年的农历的八月十一日,他们就买一个大蛋糕来,我们两家人一起庆祝,我现在还存着我们两人一同切蛋糕的相片.
一九八五年九月文藻逝世后,他得到消息,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伏在书桌上,大哭不止,我倒含着泪去劝他.
他晚年身体不好,常犯气喘病,家里暖气不够热时,就往往在堂屋里生上火炉.
一九八六年初,他病重进了医院,他的爱人李文玲还瞒着我,直到他一月十二日逝世几天以后,我才得到这不幸的消息.
化工部他的同事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纪念册,要我题字,我写:为杰逝世了,我在深深地自恸自怜之后,终于为有他这么一个对祖国的化工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的弟弟,我又感到无限的自慰与自豪.
"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各种学术研究又得到恢复,社会学也开始受到了重视和发展.
一九七九年三月,文藻十分激动地参加了重建社会学会的座①《我的三个弟弟》,收《冰心近作选》.
②指冰心二弟为杰.
①《我的三个弟弟》,收《冰心近作选》.
谈会,作了《社会学与现代化》的发言,谈了多年来他想谈而不能谈的问题.
当年秋季,他接受了带民族学专业研究生的任务,并在集体开设的"民族学基础"中,分担了"英国社会人类学"的教学任务.
文藻恢复工作后,精神健旺了,又感到近几年来我们对西方民族学战后的发展和变化了解太少,就特别注意关于这方面材料的收集.
一九八一年底,他写了《战后西方民族学的变化》,介绍了西方民族学战后出现的流派及其理论,这是他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了!
他在自传里最后说:"由于多年来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未被承认,我在重建和创新工作还有许多要做,我虽年老体弱,但我仍有信心在有生之年为发展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作出贡献.
"他的信心是有的,但是体力不济了.
近几年来,我偶尔从旁听见他和研究生们在家里的讨论和谈话,声音都是微弱而暗哑的,但他还是努力参加了研究生们的毕业论文答辩,校阅了研究生们的翻译稿件,自己也不断地披阅西方的社会学和民族学的新作,又做些笔记.
一九八三年我们搬进民族学院新建的高知楼新居,朝南的屋子多,我们的卧室兼书房,窗户宽大,阳光灿烂,书桌相对,真是窗明几净.
我从一九八年秋起得了脑血栓后又患右腿骨折,已有两年足不出户了.
我们是终日隔桌相望,他写他的,我写我的,熟人和学生来了,也就坐在我们中间,说说笑笑,享尽了人间"偕老"的乐趣.
这也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得到的政府各方面特殊照顾的丰硕果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也是天然规律,文藻终于在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最后一次住进北京医院,再也没有出来了.
他的床前,一直只有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们在守护,我行动不便,自己还要人照顾,便也不能像一九四二年他患肺炎时那样,日夜守在他旁边了.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早晨,我们的儿子吴平从医院里打电话回来告诉我说:"爹爹已于早上六时二十分逝世了!
"遵照他的遗嘱:不向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火葬后骨灰投海.
存款三万元捐献给中央民院研究所,作为社会民族学研究生的助学金.
九月二十七日下午,除了我之外,一家大小和近亲密友(只是他的几位学生)在北京医院的一间小厅里,开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会(有好几位民院、民委、中联部的领导同志要去参加,我辞谢他们说:我都不去你们更不必去了),这小型的告别会后,遗体便送到八宝山火化.
九月二十九日晨,我们的儿女们又到火葬场拾了遗骨,骨灰盒就寄存在革命公墓的骨灰室架子上.
等我死后,我们的遗骨再一同投海,也是"死同穴"的意思吧!
……说起我和文藻,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整天在书房里埋头写些什么,和学生们滔滔不绝地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他那"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撂着的满满的中外文的社会学、人类学的书,也没有引起我去翻看的勇气.
要评论他的学术和工作,还是应该看他的学生们写的记述和悼念他的文章,以及他在一九八二年应《晋阳学刊》之约,发表在该刊第六期上的他的《自传》.
这篇将近九千字的自传里讲的是:他自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老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课程,培养的哪些学生……提到我的地方,只有两处:我们何时相识,何时结婚,短短的几句!
至于儿女们的出生年月和名字,竟是只字不提.
怪不得他的学生写悼念他的文章里,都说:"吴老曾感慨地说'我花在培养学生身上的精力和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儿女身上的多多了'.
"①①《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收《冰心近作选》.
赏花和玩猫我的祖父爱花,一九一一年我见到他时,他伺弄的都是名贵的花.
他中年时期,在福州道南祠设帐教学时,就写过十首种花育人的诗,至今他亲笔写的这十首诗,还挂在我的卧室兼书房的墙上.
我看见过他伺弄兰花和莲花.
在我们福州老家小小的后花园里,小径的两旁:一边是十几盆青淡的兰花,一边是十几盆红艳的莲花.
摆着兰花盆的长凳腿下,还放着四个盛满清水的碟子,阻止蚂蚁顺着凳腿爬上去吸吮花露.
祖父剪兰花的剪刀,也是竹子做的,为的是不伤花茎.
他养出来的那些莲花,还都是并蒂的,还有三蒂、四蒂的,就在别家的花园里,还没有看到过!
我父亲栽花时,还是在工作最忙的时代,一九一一年以前.
烟台也不比福州,天气干冷,因此他种的都是些一般的花,如菊花、江西腊、美人蕉之类,还有桃、李、杏、苹果等果树,只要满院子五彩缤纷,他就很满意.
到了北京,他虽也每日上班,但工作上是闲散多了,而他种的花也还是这些,甚至有秋海棠,野茉莉之类更为平常的花.
说到养小动物,父亲癖爱犬、马.
在烟台时期,常常带我骑马.
到了北京,不能养马了,但我们家里还不断地有狗,哈巴狗、北京长毛狗都有.
我的大弟弟还存有一个小本子,专记我们那十几年养过的狗,名字、毛色、专长等等.
我最记得的是一只名叫"哈奇"的金黄色的哈巴狗,最机灵了,会逮耗子.
它是我弟弟们的好朋友.
我的弟弟们到北海划船,它会凫水跟在船后.
弟弟们玩够了,骑车回家,它就水淋淋地跟在车后飞跑.
惹得一位站在门口看街的老太太,向我弟弟们叫:"学生,别让您的狗跑了,看它跑的这一身汗!
"现在,我的儿女们和他们的配偶,也都喜欢养花.
他们什么花草都爱:自己买的,人家送的,甚至人家扔的,他们也捡起来养.
什么珠兰、石竹、朱顶红、凤尾草、仙人掌……窗台上、凉台上都摆满了.
朋友送我的花,如果是切花,我就插在总理像前和自己案头的瓶子里;是盆栽的我就交给儿女们,特别是名贵的花,如君子兰,我接过后,就像拿到一块滚烫的烤白薯似的,立刻就给他们.
从此,如何浇水施肥,我就都不闻不问,免得珍惜这花的主人万一问起,我可以不负花卉荣枯的责任.
但如果这君子兰开了花,我知道他们会捧来放在我的窗台上的!
谈到养小动物.
我父亲家里从来没养过猫.
说起来,狗的确比猫灵得多,而且对主人也亲得多.
谚语说"狗投穷,猫投富".
猫会上房,东窜西窜地,哪家有更好的吃食,它就往哪家跑.
狗却是恋人过于恋吃.
记得四十年代初,我们在重庆郊外歌乐山家里养过一条小狗,是我的小女儿从山路上捡回来的.
抗战胜利了,我们北归时,就把它送给山上一位在金城银行工作的朋友——他们家喂狗的饭,当然比我们家的好得多,但是听说这小狗不肯呆在金城银行的宿舍,却跑回来饿死在我们山宅的廊上!
现在北京城不准养狗了,我小女儿还是去抱了一只小白猫.
我们都喜欢白色的长毛猫——在这点上,我和我的爱猫的朋友夏衍同志对于猫的毛色优劣的评定,恰好相反!
他的名次是黄、黑、花、白.
他总爱养黄猫,还是短毛的,可是他的黄猫常赏跑了就不回来.
据说他最近又抱了两只小黄猫,但愿它们再不走失!
我小女儿的这只小白猫,叫"咪咪",雪白的长毛,眼睛却不是蓝的,大概是个"混血儿"吧.
它是全家的宠儿.
它却很居傲,懒洋洋地不爱理人.
我当然不管给它煮鱼,也不给它洗澡,只在上下午的一定时间内给它一点鱼干吃.
到时候它就记得跑来,跳到我书桌上,用毛茸茸的头来顶我,我给它吃完了,指着一张小沙发,说"睡觉去!
"它就乖乖地跳上去,闻闻沙发上的垫子,蜷卧了下去,一睡就是半天.
在白天,我的第二代人教书去了,第三代人上学去了,我自己又懒得看书或写信的时候,一只小猫便也是个很好的伴侣.
①咪咪还有点"人来疯",它特别喜欢客人,客人来了,它总在桌上的茶杯和点心之间走来走去.
客人要和我合影时,陈恕也总爱把它摆在我们中间.
因此咪咪的相片,比我们家第三代的孩子都多!
咪咪现在四岁多了.
听说猫的寿命一般可以活到十五六岁.
我想它会比我活得长久.
②①《漫谈赏花和玩猫》,收《冰心近作选》.
②《养猫》,收《冰心近作选》.
向文学馆捐赠字画三十多年前,我曾请朋友王世襄为我刻两枚闲章,一枚是"歌乐山人",因为我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上住过.
另一枚是"无佛处士",因为我仿佛记得有一位古诗人说过"无佛处,我称尊",我觉得这句话很幽默而俊逸!
前些天他来看我,我说"请你再替我刻一枚'是为贼'的闲章",他微笑着不置可否,也不知他到底刻了没有我这话说远了!
只因我近来常常觉得闲居无聊,应当料理一些该趁早料理的事了.
我一生没有财产,最宝贵的就是前辈先生和中外朋友们赠我的他们的字画和著作.
这些财宝,我一生中已经丧失了好几次.
第一次是"七七事变",第二次是"反右"期间,第三次是十年动乱,剩下的已寥寥无几,但是近年来又从箱底找出几幅旧的,再加上一些新的,都存放在柜子和箱子里.
我想如果我一旦悄悄地走了,我的那些第二代、第三代人对这些我所珍贵的东西将手足无措,还有可能散失,这时我就想起了中国现代文学馆.
这馆是在我的好友巴金倡议下成立的,由中国作家协会负责筹建的.
文学馆的工作人员中,还有我的好友老舍的儿子舒乙,一个电话,他就笑嘻嘻地来了.
大概是去年吧,我已将日本作家朋友送我的九十多本日文著作捐给文学馆了.
近十年来,中外朋友的赠书越来越多,我的几个书架放不下了,只好先打发一些.
我还和舒乙他们说好,将来我书架上的书,凡是有上下款的全都捐给他们,现在就先送走这批字画,这里面有汤定之、陈伏卢、沈尹默等老前辈的字和画,时人萧淑芳、胡絜青等的字和画,其中最多的是赵朴初同志的字,因为他常把近作的诗词寄给我看.
此外还有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画等.
那天舒乙他们来了,看见我桌上的那一大堆字画卷轴,就摇头说:"这些珍品可不能捆起抱走,得用车装!
"第二天他们果然开了辆面包车来了,当他们几个人轻轻地托起这些字画下楼去时,我忽然觉得欢快地"了"了一桩大事,心里踏实多了!
现在仅有的是挂在客厅墙上的吴作人的熊猫和梁任公前辈替我写的"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一副对联,还有卧室兼书斋的墙上挂的我的祖父子修公自写的诗,赵朴初的字,以及陈宇化画的玫瑰花,上面有黄苗子题的诗.
以上这几幅字画,将来我"走"后也都要捐给文学馆.
海外的朋友们看到这篇东西,不要以为我真的要"走"了,想"走"还真是不容易!
就在交出字画的头一天,我照例去北京医院做一月一次的"体检".
大夫和护士都笑着对我说"心电图上显示出的你的心,和年轻人的一模一样!
"因此我才敢请王世襄给我刻那枚"是为贼"的图章!
①①《我向文学馆捐赠字画的经过》,收《冰心近作选》.
梦中的小翠鸟我从一九八年秋天得病后,不良于行,已有六年之久不参加社会活动了,但我几乎每夜都做着极其欢快而绚丽的梦.
我会见了已故或久别的亲朋,我漫游了五洲四海的奇境.
白天,我的躯壳困居在小楼里,枯坐在书案前;夜晚中,我的梦魂却飘飘然到处遨游,补偿了我白天的寂寞.
这些好梦要归功于我每天收到的、相识或不相识的海内外朋友的来信和赠书,以及种种的中外日报月刊.
这些书信和刊物,内容纷坛繁杂,包罗万象,于是我脑海中这千百朵飞溅的浪花,在夜里就交织重叠地呈现出神妙而奇丽的画面!
我梦见我的父母亲和我谈话,这背景不是童年久住的北京中剪子巷,而似乎是在泰山顶上的南天门.
母亲仍旧微笑着,父亲拍我的肩头,指点我看半山茫茫的云海和潺潺的飞泉.
我梦见在美国的母校慰冰湖上,轻轻地一篙点开,小船就荡出好远,却听见背后湖岸上有美国同学呼唤:"中国有信来了,快回来看吧!
"我梦见在日本东京一排高楼中间,凹进一处的、静雅的"福田家"小餐馆里,在洁无纤尘的地席上与日本朋友们围坐在一张矮几边,一边饮着清淡的白酒,一边吃着我特别欣赏的辛辣的生鱼片.
我梦见我独自站在法国巴黎罗浮宫的台阶上,眼前圆圆大花坛里分片栽着的红、紫、黄、白的郁金香,四色交辉,流光溢彩!
从那里我又走到香舍丽榭大街的咖啡座上,静静地看着过往的穿着淡青色和浅黄色春装的俏雅女郎.
我梦见我从意大利罗马的博物院里出来,走到转弯抹角都是流泉的石板路上,又进到一座壮丽的大教堂里,肃立在人群后面,静听坚实清脆的圣诗歌咏队的童音.
我梦见在高空的飞机窗内,下望茫茫无边的淡黄的沙漠,中间横穿过一条滚滚滔滔的尼罗河.
从两岸长长的青翠的柳树阴中,露出了古国埃及伟大建筑的顶尖.
我梦见……这些梦里都有我喜爱的风景和我眷恋的人物,醒来也总是"晓枕心气清,奇泪忽盈把".
梦中当然欢乐,醒后却又有些辛酸.
但我的灵魂寻到了一个高旷无际的自由世界,这是我的躯壳所寻不到的.
我愿以我的"奇泪"和一缕情思,奉献给我海外的梦中人物!
①雨天往往使我觉得沉闷抑郁,因为我喜欢阳光,但我喜欢下雪,因为雪也有耀眼雪光!
北京是比往年暖多了,暖得冬天很少下雪!
今冬只在一月五日,"小寒"的那一天,下了一天的雪.
我倚窗外望,周围的楼顶上都是白灿灿的一层,校园小路上的行人,都打着伞,天上的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多么明亮,多么美丽!
这一天我分外地喜悦.
记得小时候住在山东烟台,每年冬天都下着"深可没膝"的大雪.
扫到路边的雪足有半人多高,我和堂兄表兄们打雪仗,堆雪人.
那雪人的眼睛是用煤球"镶"的,雪人的嘴是捅进了一颗小"福桔",十分生动夺目.
这时还听到我二弟的奶妈说"金钩寨里有一家娶亲的停在门洞里接新娘的红轿①《说梦》,收《冰心近作选》.
子,竟然半天抬不出来".
我多么想念我童年时代的大雪呵!
我竭力思索古人咏雪的诗句,而浮上心头的却是两首打油诗: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河山尽白头.
明日太阳来吊孝,家家檐上泪珠流.
还有一首是:天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我觉得第二首是完全写实的,"井上黑窟窿"一句尤为形象化,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①忽然一觉醒来,窗外还是沉黑的,只有一盏高悬的路灯,在远处爆发着无数刺眼的光线!
我的飞扬的心灵,又落进了痛楚的躯壳.
我忽然想起老子的几句话: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这时我感觉到了躯壳给人类的痛苦.
而且人类也有精神上的痛苦:大之如国忧家难,生离死别……小之如伤春悲秋……宇宙内的万物,都是无情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春往秋来,花开花落,都是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
只在世界上有了人——万物之灵的人,才会拿自己的感情,赋予在无情的万物身上!
什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种句子,古今中外,不知有千千万万.
总之,只因有了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便有了悲欢离合,便有了"战争与和平",便有了"爱和死是永恒的主题".
我羡慕那些没有人类的星球!
我清醒了.
我从高烧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了床边守护着我的亲人的宽慰欢喜的笑脸.
侧过头来看见了床边桌上摆着许多瓶花:玫瑰、菊花、仙客来、马蹄莲……旁边还堆着许多慰问的信……我又落进了爱和花的世界——这世界上还是有人类才好!
①我几乎没有一夜不做梦.
我记得西方有位作家说:旅行了几十年的人,他的手提箱上重叠地贴上了许多旅馆的商标纸.
最下面的是永远也揭不下来了.
人的脑子也一样,最先留下的印象也是永远抹不掉的,总在梦中重复出现.
我的梦里的人物,都是七八十年前的我的父、母、弟弟、师、友……醒来涌上我心头的,是龚定庵的诗"……忧患稍稍平,此心即佛者,独有爱根在,拔之暴难下,梦中慈母来,絮絮如何舍".
昨夜又梦见我回到美国威校宿舍"娜安壁迦"楼去——其实这座楼早已①《我喜欢下雪的天》,收《冰心近作选》.
①《病榻呓语》,收《冰心近作选》.
拆掉了——我住的却是一间三角形的屋子.
我说:这间屋子虽然窄小,却离慰冰湖最近,还同美国同学争了半天!
最近七八年来,寸步不离的美国朋友送我的"助步器",和常在我书桌上打滚的咪咪,却从来没有入梦.
我在梦中虽不是健步如飞,却也来去自由.
从容地游山逛水.
而跳到我书桌上的不是咪咪,而是我母亲所喜爱的那条花白长毛的"北京狗"!
①六月十五夜,在我两次醒来之后,大约是清晨五时半吧,我又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使我永不忘怀的梦.
我梦见:我仿佛是坐在一辆飞驰着的车里,这车不知道是火车是大面包车还是小轿车但这些车的坐垫和四壁都是深红色的.
我伸着左掌,掌上立着一只极其纤小的翠鸟.
这只小翠鸟绿得夺目,绿得醉人!
它在我掌上清脆吟唱着极其动听的调子.
那高亢的歌声和它纤小的身躯,毫不相衬.
我在梦中自己也知道这是个梦.
我对自己说,醒后我一定把这个神奇的梦,和这个永远铭刻在我心中的小翠鸟写下来,……这时窗外啼鸟的声音把我从双重的梦中唤醒了,而我的眼中还闪烁着那不可逼视、翠绿的光,耳边还镣绕着那动人的吟唱.
做梦总有个来由吧是什么时候、什么回忆、什么所想,使我做了这么一个翠绿的梦我想不出来了.
②①《痴人说梦》,收《冰心近作选》.
②《我梦中的小翠鸟》,收《冰心近作选》.
后记冰心,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原名谢婉莹,一九年十月五日诞生在福州一位海军军官的家庭里.
一九一九年"五四"时步入文坛,《斯人独憔悴》、《超人》等问题小说,《繁星》、《春水》等小诗风靡一时,产生了很大影响.
二十年代初,在美国留学时,她写下了《寄小读者》,被认为是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
四十年代,又写有《关于女人》.
抗战胜利后,冰心一度去日本东京,一九五一年归国,创作了大量散文,结有《小桔灯》等集.
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八、九十高龄的冰心,奇迹般地出现了新的创作高峰,收入《冰心近作选》等文集中的散文、小说精粹而纯净,已臻于化境.
冰心,作为二十世纪的同龄人,作为仍然健在的、"五四"新文学开创者那一代人的杰出代表,作为本世纪中国最杰出的现代女作家之一,她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活的诗史、心史.
一九三六年,英国著名女作家伍尔芙就曾劝当时正在伦敦访问的冰心写一本自传,她说:"我倒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你把你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即使是关于个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为后人参考的史料".
冰心本人曾于一九七九年开始撰写自传,迄今写了七段,写到她执教燕京大学为止,文字也较简略.
为使自传更为完整、丰富,编者从作家大量的散文中择取材料,重新组织,编成本书.
"自传"本质上是传主对已经流逝的生命的一种"回忆".
人们自会注意到,经过时间的淘洗,在冰心记忆中,越发鲜明的,反倒是身边细碎的琐事,以及作为心灵观照的,那些朦胧的、玄虚的,却又分明存在的生命感受与气息,或许正可以从中窥见大变动时代中的某种生命存在形式吧.
同一件事,作家在不同时期都有回忆与叙述,将它们并置,也更能呈现作家心境,时代气息的变迁,看到已无法追寻的"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互融与互生.
在编辑中,我们还着意编选了冰心回忆亲友的文字,以显示作为个体的"我"(冰心)在与"他人"关系中的存在:人们也不难发现,尽管这些亲友中有不少是声名显赫的社会名人,但也都是作为普通而平凡的"人"而存活在冰心的记忆中,并给人以长远的温馨,由此而构成了一个"冰心世界".
同样引人注目的,冰心生命历程中的不同阶段,并不以同样的份量浮现于冰心的回忆中,这其间的轻重、繁略,是颇耐寻味的.
"童年"与"故乡"所占比重最大,这大概绝非偶然.
"童年"与"故乡"都与生命的原初形态联系在一起,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先定的存在,个体生命以后一切"发展"的秘密都孕含于其中.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梦",它频频地出现在冰心每一个生命段的"回忆"里,而尤其感人与迷人的是冰心晚年的梦.
《冰心自传》以"我梦中的小翠鸟"作结,意在表示:冰心的生命历经沧桑重又回到童年梦的本真与纯净,这是"返归",也是"升华".
这时,已逝的和未逝的"远方"一起奔聚而来,读者将与传主一起开始生命的新的出发: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享有这段的开放的生命中的永恒,冰心老人足以自傲与自慰.
本书编辑的主要依据,是《冰心文集》(198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记事珠》(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冰心近作选》(1991年,作家出版社)、《关于女人和男人》(199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钱理群谢茂松(苏)新登字007号冰心自传作者:冰心责任编辑:郭济访出版发行:江苏文艺出版社(邮政编码:210009)经销:江苏省新华书店印刷者:淮阴新华印刷厂850*1168毫米1/32印张10.
25插页2字数:210,0001995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印数:1—10300册标准书号:ISBN7—5399—0826—2/I·789定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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