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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声会影序列号  时间:2021-02-21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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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plifiedChinesetranslationrights2018byNewStarPress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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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版权合同登记号:01-2018-5737书名:日本合众国作者:(美)彼得·特莱亚斯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日期:2018-09-01ISBN:978-7-5133-3044-2目录CONTENTS中文版序0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圣何塞南洛杉矶四十年后洛杉矶洛杉矶十年前圣迭戈当下洛杉矶卡塔利娜岛圣迭戈北二十八年前洛杉矶致谢献给改变我人生的两位菲尔:一位是点燃我年少幻想的菲尔·K.
迪克一位是向我倾注信心的菲尔·卓丹中文版序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件事常使我感到不安,那就是在美国,人们对太平洋战争所知甚少,几乎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西线.
但对我来说,我听过太多二战亚洲战场的惨剧,我想写一本与之相关的书与美国读者分享.
为此,我采用过不少写作形式,包括一部席卷韩国和中国的谋杀悬疑小说,还有一部展现未来主义上海的图像小说.
而《日本合众国》的创作源于菲利普·迪克,当时我在阅读迪克的一些信件,得知他想为《高堡奇人》写一部续作.
唯一的问题是,研究材料的内容令他心神不安,他发现自己无法重新审视这段或然历史(我在完成《日本合众国》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于是我有了为《高堡奇人》写一部精神续作的想法,不过故事背景设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书中的许多想法源于伊拉克战争.
其中让我最为震惊的是,我从媒体和公告上看到的信息(战争进展顺利,当地人欢迎美军)和现实(伤亡人数在十万到四十五万之间,军事行动血腥而混乱)之间的巨大差异.
历史在我们的眼前被重写.
在《日本合众国》中,我想展现最真实鲜活的现实.
我不想写一本为暴力开启静音模式,甚至美化暴力的书.
在这本书中,战争的恐怖并没有被掩盖,而是被残忍、血腥、直白地写了出来.
一些来自巴格达中央监狱的影像令我大受震惊,它们不可思议地渗入本书的一些描述中.
《日本合众国》显示了在那样一种社会中,人们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试图展示各种角色如何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努力保存自己的人性.
审查官石村本总是戴着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具,竭尽全力以玩世不恭的面貌来保卫自己的内心情绪.
而秘密警察月野明子,她内心深处的自我与顽强忠诚的表面形象激烈开战,潜意识的反思在奇异诡谲的梦境中爆发(这一灵感来自《红楼梦》中一些非常有想象力的梦境,《红》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
)这两个角色在寻找睦罗贺大将的过程中起了冲突,又携手合作,呈现出整个故事的二分法与困境.
乔治·华盛顿党与恐怖分子之间有相似之处,借此,我将美国依旧面临的许多问题重新语境化.
书中展现的是另一种世界,但它与现实的汇合点最令我不安,也最具启发性.
我经常谈到《日本合众国》的写作过程非常困难.
调查研究期间我噩梦连连,太平洋战争中所有受害者的遭际在我脑中萦绕不散.
同时,我又觉得自己不得不继续写下去,因为这段历史有其重要意义,而我也希望能将之与更多人分享.
从这本书第一稿完成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
回过去看,有些地方我希望当时能够及时调整.
与任何小说一样,对于这本书,我有一些遗憾,也觉得有些领域可以处理得更好.
同时,本书的核心仍然忠于我想表达的信息.
主题最能体现在全书结尾,实际上,结尾是我最先写下的部分.
整本书是一个倒置的迷宫,故事层层堆砌在核心之上,而不是相反.
每一段对话,每一个暗藏秘密的环境都会以某种方式与两个角色的最终启示结合起来.
《日本合众国》能在中国出版,这对我是莫大的荣幸.
年少时代,我最喜欢的书之一就是《三国演义》,我曾无数次沉浸在刘备、诸葛亮、曹操等人物的冒险故事中.
前面也提到了我是多么喜爱《红楼梦》(包括初版电视剧).
还有其他许多中国文学著作对我影响巨大,从《西游记》到蒲松龄的鬼怪故事.
能够与中国读者分享这部小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机会,感谢新星出版社、我的编辑陶凌寅和我的代理人谭光磊.
感谢每一位翻开这段黑暗历史的读者.
彼得·特莱亚斯2018年2月0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1948年7月1日8:15AM美利坚合众国的灭亡以一系列签字仪式发端.
二十岁的石村鲁斯对此尚不知情.
她被关押在数百英里之外的在美日裔拘留营里,营地原本是一座残破的军营,后来胡乱搭了几座岗亭,又在外面围了一圈带刺的铁丝网.
几乎每样东西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鲁斯感到难以呼吸.
她的囚室里一共住了十二人,其中两人正在宽慰另一名难友纪美子.
更多好书免费领+V:yibenshu01"每次都放他回来的.
"难友们劝慰道.
纪美子心烦意乱.
她的眼睛哭肿了,喉咙里哽着痰和尘泥.
"上一次,他们把伯纳德打得好惨,一个月都走不了路.
"伯纳德唯一的"罪行"就是八年前曾因公出差,在日本待了一个月.
尽管完全忠于美国,他仍然遭到了怀疑.
鲁斯的床上乱糟糟的,乐谱七零八落地散在军毯上.
她的小提琴断了两根弦,第三根也纤弱欲断.
乐器旁边那几张泛黄的乐谱是施特劳斯和维瓦尔第的名作.
她们的桌子、椅子,就连搁物架都是用破盒子、板条箱以及各式闲杂物件搭凑而成的.
木质地板即使每朝打扫依旧积满尘土,其间还有缝坑,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
油炉散发出油脂齁掉的腻味,冰冷的寒夜里根本不足以取暖.
鲁斯望了一眼纪美子,却见她哭得更厉害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关押他过夜.
"纪美子说,"以前每次,每次都放他回来的.
"鲁斯看得出,纪美子身边的两名狱友都表情严峻.
过夜羁押通常意味着最糟的情况.
鲁斯打了个喷嚏,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黏黏的.
她握拳用掌根捶捶胸口,想让呼吸顺畅一些.
此时仍是清晨,但热气已然显露,她的脖子上覆满了汗珠.
极端天气常年主宰着这片沙漠地带.
她的视线投向纪美子年轻时的照片——一位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原本是一笔巨额财富的继承人.
"鲁斯!
鲁斯!
"营房外,她的未婚夫伊齐基向囚室飞奔而来,"卫兵全跑光了!
"他边叫边闯进屋内.
鲁斯擦去伊齐基头发上的尘土,问道:"你说什么""美国兵全跑了,整个早上都没见着人影.
有些老辈人说,看见他们开车走了.
"纪美子抬起头.
"美国兵全走了"伊齐基笑容灿烂.
"好像是.
""为什么""我觉得是被吓跑的.
""这么说,那是真的了"纪美子问道,声音里饱含希望.
伊齐基耸耸肩.
"我说不准,只听说天皇要求将我们全部释放.
""我们和天皇有什么干系""因为我们都是日本裔吧.
"鲁斯猜测.
"我只是半个日本裔.
"伊齐基回答.
他是中日混血,干瘦的身板外加溜肩,使他看上去比实际矮了不少.
常年在田间劳作,伊齐基晒得满脸黝黑,皮肤褶皱重重,像梅干似的.
他个头本就不高,额前还生就一绺卷曲的黑发,更为他平添了几分孩子气的狡黠.
"老辈人都说我们是美国人.
""再也不是了.
"鲁斯说.
她知道,在持有合法美国国籍的公民当中,就连只有十六分之一日本血统的混血儿也被抓进了日裔拘留营.
这里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瘦,她也不例外,四肢纤细,嘴唇开裂.
她皮肤白皙,头发却乱作一团,枯涩的发丝纠缠打结.
相比于伊齐基的激动,鲁斯的站姿透着沉着与坚定,飞扬的尘土也没令她大惊小怪.
"你们怎么了"伊齐基转而问纪美子.
"伯纳德整晚没回来.
"纪美子回答.
"去审讯楼找过没有""我们进不去啊.
""卫兵早都跑光了,咱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他们五人便走出狭小的囚室,踏上拘留营的场地.
几百间营房等距排列,划为几大片区域,营内萧索凄凉.
一块标牌上写着"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文字被人划掉,改成了"51号审讯楼".
大多数营房的外墙上都糊着焦黄的纸,经历风雨侵扰,碎片纷纷剥落.
这些纸糊了一层又一层,原是为粘紧并加固外墙涂料,但贴得越厚,反而使得整面石灰墙越不耐用.
他们走过了一座垮塌的教学楼、一片棒球场、一家算是小卖部的门面,还有一块像是居民区的地方.
到处人去屋空,不少房舍只剩下残垣断壁.
这座牢狱之城蒙着无穷无尽的尘埃,骄阳不遗余力地施行着火热的意志,照得人头晕眼花.
一行人正前往审讯楼,忽见营地西北角的哨塔外围了不少人.
"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纪美子的一个同伴说道.
伊齐基和鲁斯看了一眼纪美子.
她无心理会人群,撇下同伴一溜小跑奔向了审讯楼.
他们二人便转身前去哨塔,已有几个人进塔内查看.
"一世"和"二世"们全神贯注地在旁围观,每走一步都能听见他们大声嚷嚷着,提建议或是问话.
年长的一世们是最早漂洋过海来美国的移民,而年轻的二世们则在美国出生;大多数人鲁斯都不认识.
难友们齐聚此地,有那个朝天鼻上长了三颗痦子的男人,那位眼镜镜片开裂的女士,还有那对双胞胎,因应对苦难经历的不同心境而长出了不同脉络的皱纹,连面容都显得相异.
苦难是位公正的艺匠,任谁的骨架皮肉都要经他雕琢,褶纹的阴影记录着严酷磨难留下的刀痕.
大多数囚犯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却都尽量保持着衣衫的整洁,布料破损的地方都精心打上了手织的补丁,以免进一步撕裂.
可是鞋穿破了就没那么容易缝补,又没法添置新的,他们往往只能改穿凉鞋,脚上磨起了老茧.
听得这里吵吵嚷嚷,不少半大小子也好奇地跑来一探究竟.
"谨防美国兵躲在隔间里!
""说不定只是偷懒去了!
""他们的口粮带走没有""武器呢"没过几分钟,那几个进去查看的人便搜寻完哨塔回到外面.
他们确认美军士兵已经撤离所有岗位,武器也全部带走了.
难友们立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主要问题是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家啊!
不然还要做什么"一个年轻人提议.
老辈人不大情愿.
"回哪儿去现在情况都还没摸清楚,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万一外头还在打仗呢""不等逃出去,我们就会被乱枪打死.
""万一美国兵只是在试探咱们呢""有什么好试探的他们人都跑了.
"伊齐基看看鲁斯,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们真要放咱们走……我爸妈一定不敢相信.
"回想起那天美国兵闯进教室,命令他们出去排队站好,掐指算来已经好几年了.
她原以为是要去参加野外考察之类的短途旅行,因为他们只让她带一个手提箱,装点随身物品.
后来得知那已是她在圣何塞的最后一天,而喜欢的书一本都没带上,她哭了好久.
人群突然发出感叹声和急促的惊叫,朝着南方指指点点.
鲁斯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腾起一小团移动的尘土,看来正有一辆小吉普车朝他们驶来.
"哪国的旗子啊"一个年轻人问.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吉普车侧窗,可旗帜的图案隐没在尘雾之中.
"星条旗.
""不对,你傻啊,明明是个大红圆.
""你瞎了吗绝对是美国旗.
"随着吉普车逐渐驶近,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仅数米的路程仿佛有几千米那么长,有人甚至怀疑那是海市蜃楼,那救兵的幻象不过是作弄他们.
烈日的热气袭来,他们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心中的期待却渐趋高涨.
每一丝炎风都使鲁斯胸口气浊憋闷,但她拒不离开.
"看清楚旗子没有"有人问.
"还没呢.
"另一个人回答.
"你眼神咋那么不好使""就你眼神好使!
"一分钟过后,车已很近了,足以辨认出车旗的图案.
"是日本皇军的人.
"吉普车停了,走下来一个步伐坚定的年轻人.
他身高约莫一米八,身着日本皇军的棕色制服,腰系"千人针",即绣有千针的红色腰带,以祈武运亨通.
狱友们纷纷围到他身旁询问:"外面情况怎样"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鞠了一躬,然后才噙着泪花说道:"你们大概没有认出我.
我就是以前的史蒂芬,四年前逃出拘留营加入了皇军,现在叫佐藤福作,是皇军的一名伍长[1].
我是来报喜的.
"和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鲁斯断不肯相信.
小佐藤失踪时才十四岁,面容消瘦,个头尚不足一米五.
其他男孩都不让他一起打棒球,因为他太矮了,每次击球都三振出局.
"外面情况到底怎样"一个女人问.
他喜不自胜地朝他们笑,与军人的形象很是不相称.
然后,他郑重宣布:"我们胜利了!
""胜什么利""今天早晨美国政府投降了.
"他说,"这里不再是美利坚合众国,要改叫日本合众国了.
有些叛军仍然在逃,妄图到洛杉矶建立一个据点,但很快就会平复下去.
昨天已经给了他们教训.
""昨天有什么大事吗""天皇陛下投放了一件秘密武器,让美国人明白,他们绝无胜算.
巴士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能载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你们自由了!
天皇陛下亲自过问你们的境况,还吩咐给诸位安排了新家.
所有拘留营里关押的二十多万名日裔,如今将在大日本合众国重获新生.
天皇陛下万岁!
"他放声高呼.
一世们本能地跟着呼喊:"天皇陛下万岁!
"而生于美国的二世们却全无这种意识.
佐藤改用日语再次呼号:"天皇陛下万岁!
"这一次,所有人一齐用日语跟呼道:"万岁!
"鲁斯也呼喊着.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胸中涌动着庄严之感.
身后,一辆军用卡车驶入营地.
"我们带了酒食,大家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吧!
"佐藤大声宣布.
接下来的情景让鲁斯大开眼界.
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身穿整套皇军军服的混血女子,蓝眼睛,黑色卷发.
佐藤向她敬了个礼,说道:"欢迎您,中尉!
"她挥手示意他礼毕,然后用热爱而关切的眼神望着人群,说道:"我谨代表帝国,向历经磨难与牺牲的诸位致以敬意.
"她深鞠一躬,久久不起,以示情深意切.
从她说起英语毫无瑕疵的口音判断,她一定是第二代日裔.
鲁斯发现,很多人也像自己一样被这位女军官惊呆了;狱友们从未见过男兵向女上级敬礼,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鲁斯特意看了看她的新军刀,对任何一位军官来说,佩刀就如同勋章,象征着荣誉.
"我叫吉田益代,是在旧金山长大的,和你们许多人一样,我以前也有个西方名字,叫艾丽卡·布莱克.
我的母亲是一位勇敢的日裔女士,她教给我传承文化的重要性.
和各位一样,我也曾因为'间谍活动'这个莫须有的指控被抓进拘留营,与家人骨肉分离.
是皇军救出了我,给了我新的日本名字和身份,我终于不必困在那个虚假的西方身份中了.
我们曾经愚蠢地渴望融入美国,却从未被接纳;而今,我是大日本皇军的中尉.
诸位皆是帝国的子民,也即将获得全新的身份.
祝贺你们!
"这时,四个士兵推着小车,运来卡车后厢里放着的几桶清酒.
"谁去把杯子拿来.
"不多久,大家便纷纷举杯敬天皇,并向福作(史蒂芬)打听战争的细节,有些老辈人带着吉田中尉参观拘留营地.
酒一下肚,伊齐基的脸便"唰"地红了,他对鲁斯说:"咱俩也该参军去.
""你参军能干什么你做俯卧撑还不如我做得多哩.
"她取笑他.
"我会强壮起来的.
"他抬起小臂摆出健美姿势.
"像小老鼠似的.
"她摸着他手臂上鼓起的那一点点肌肉说道,"你发现了吗,他们俩佩的都是新型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我压根没看见他们有枪.
""据说十八式改良了击针复位弹簧较差的问题,性能更好.
旧款用的是八毫米子弹,而——"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人们纷纷侧目.
审讯楼方向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鲁斯这才意识到,经历过刚才那一轮翻天覆地的洗礼,她差点忘了纪美子.
审讯楼是营内唯一的三层楼房,用作卫兵的宿舍楼,并设有一个特别审讯中心.
它以红砖建成,气派规整的长方形楼体两端各附一栋侧楼.
楼里经常在半夜传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哭号.
月光明朗的时候,从某个角度看去,它映着清辉,就像一颗泛着血光的红石头.
每个人走近这座楼,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抑制本能的颤抖.
楼顶上,星条旗依旧高高飘扬.
十二个血淋淋的囚犯被抬出,都瘦骨嶙峋,瘀伤遍布.
"这里出什么事了"佐藤伍长问.
一个身上只缠了块腰布、头发被扯掉半边的人哭喊道:"他们杀了我的兄弟,诬陷我串通帝国,我倒还巴不得呢!
"他想往地上啐一口,可是嘴里太干,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的头皮上满是割痕,鼻孔大张、双眼鼓突的模样活像黑猩猩.
他气得青筋暴跳,大声控诉:"我是美国公民,可他们待我连狗都不如!
"伍长回答道:"天皇陛下已出面营救大家,替咱们向美国人报了仇.
"这时,前门内出现纪美子的身影,怀中抱着一具人形.
鲁斯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伯纳德,两条腿都没了,腰部以下只剩缠满绷带的残端.
纪美子面无血色,眼中是过度惊吓之后的麻木,仿佛石化了.
鲁斯凝视着伯纳德,想看他是否仍有呼吸,但看不出来.
"可怜的纪美子.
"鲁斯听见有人说,"她家那么有钱,可现在她什么都不剩了.
""有钱人最惨了.
"许多人惋惜地点点头,以示赞同.
"这位大姐……"佐藤伍长开口.
但他还来不及往下说,纪美子已劈头盖脸地连番怒问:"天皇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早一天救我们""您请节哀顺变.
要知道,杀害您朋友的不是天皇陛下,而是美国人.
我向您保证,众位在这里受的苦,天皇陛下已经百倍地报复到了美国人头上.
""报不报复关我什么事.
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
"她大叫道,"既然天皇这么无所不能,为什么不早一天派你们来""请您冷静.
我理解您心中的悲痛,但是,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
""去他妈的天皇!
去他妈的美国佬!
""我再提醒你一次,因为我知道你是精神受了刺激.
请勿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否则——""否则怎样他要报复我我啐他个——"佐藤伍长举起他的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对准纪美子的头部开了火.
她的脑袋随之爆开,脑浆和鲜血洒了一地.
她颓然倒下,双臂紧抱着死去的男友.
"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
"伍长重申,把手枪插回皮套,绕过纪美子的死尸,来到其他幸存者面前,宽慰他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伊齐基浑身战栗.
鲁斯伸手揽着他,问道:"还想参军吗"她也和他一样恐惧.

她回头看着纪美子的尸体,强忍住眼泪.
"挺住.
"鲁斯双手捧着肚子,对伊齐基说道,"为了小红子,咱们一定要挺住啊.
"注释[1]伍长及后文出现的军曹、少佐等称谓,均为旧日本军军衔.
——译注.
本书脚注如未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圣何塞南1948年7月2日12:13PM鲁斯和伊齐基上了车,与另外几百辆车一起,沿着九十九号州际公路向南面的洛杉矶进发.
她看着伊齐基,回忆起他们的恋爱时光.
起初,两人在聊到政治和宗教问题时吵了起来,随后演变为无休止地恶意攻击对方有关上帝与存在本质的观点,很快,两人打作一团,往后不多久,竟然就成了恋人.
她暗自揣想,或许当时是厄运当前的感受将两人的心更加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车窗外,鲁斯看见一片山峦般的浓烟,又似波涛翻涌的烟海.
缕缕黑烟像是毁灭之神挥写出的狂草,空中那一道道哀恸的汉字笔画漠然混合交融,恰如苦难连缀不息.
远方的天际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颤动,仿佛融化在了地面上.
"德军已经占领了整个东海岸.
"前面一个听收音机的人大声转述最新消息,"隆美尔已进驻曼哈顿,元首计划于本周抵达.
德军俘虏了拒不投降的拉瓜地亚市长,另有人代他接受了投降条件.
""圣何塞有消息吗""没有.
"收音机里,洛杉矶市长弗莱彻·鲍伦[1]正在发表演说安抚美国人:"目前是暂时的过渡时期,只要不反抗日军,就能尽量减少伤亡.
""希望我叔叔没事.
"伊齐基对她说,"他名下有洛杉矶最大的服装厂之一,我们在稳定下来之前,可以先去他那里找活儿干.
""我只去过洛杉矶一次,市内的有轨电车真叫四通八达.
你想好改成什么名字没有""我为什么要改名字""你昨晚没听中尉说吗我们所有人都要改日本名.
"鲁斯告诉他.
"我就喜欢姓'宋',叫'伊齐基'.
""你可以保留西洋名字作外号,但大名还是得改.
""那我姓石村好了.
"伊齐基说.
"真的""只要你不介意.
""我当然不介意.
你是说真的吗""真的.
除非你想改姓氏"她笑了.
"我改姓氏好像有点多此一举.
你准备叫个什么名儿""你觉得呢""直树怎么样""怎么写的""笔直的直,树木的树.
""谢谢了,我不要.
你又打算改个什么名字""你的还没定呢.
那么……车怎么停了"车窗外,车辆排成了一条长龙.
前方是一片宽敞的营地,搭了好几顶硕大的室外篷房,军人与平民在其间穿梭奔忙.
营地外围停着军车、坦克,天上还有巨大的热气球,几架战斗机飞掠而过.
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纹丝不动.
司机收到一条无线电消息,立即通知所有乘客:"南面战火未停,上头建议我们先歇一歇,在这里过夜.
马上会有人来支帐篷搭行军床.
"鲁斯很高兴有机会舒展舒展双腿.
他们很快下了车,鲁斯指着篷房,说道:"来比一比谁先到""你没问题吗"伊齐基问道,垂下眼帘看她的肚子.
"多运动对身体好.
"说完,她一个箭步率先冲了出去.
很多人正在下车,所以他们想跑也跑不快,还得注意避让路上那些或拖家带口,或独自行走的人.
有些人显得很不耐烦,还有些人茫然顾盼,被头顶呼啸的战机吓得愣住了.
"快看那些气球!
"鲁斯朝伊齐基大喊.
营地另一头,几百只热气球整齐地排成长列,一半没有充气,一半准备升空.
"真漂亮啊!
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别想骗我分心!
"伊齐基大声答道,飞快地赶上来,冲到了她前头.
鲁斯于是又落在伊齐基后面.
见此情景,几个人戏谑地起哄:"应该男的追女的才对!
"一群少年挡住了伊齐基的路,鲁斯再度领先.
"你们俩都适合当逃兵!
"另一个人大声打趣道.
鲁斯抢先抵达篷房,一股伤员身上的恶臭扑鼻而来.
有个胖子在陪一个小男孩绕圈圈,边跑边叫:"大猩猩,大猩猩,大猩猩,大猩猩,大猩猩!
"伊齐基也到了,这怪异的大猩猩之歌听得他云里雾里.
医生们忙着照料伤者.
这里的战士不是她以前见过的那种发型保守、制服笔挺的传统军人,相反,他们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有紫有橙有绿,有的留着扫把头,有的顶着一头脏辫,感觉要编上好几个小时.
他们也不全是日裔,各族裔的士兵齐心协力照顾数千来名伤员.
篷房内光线要暗得多,一分钟后,他们的瞳孔才渐渐适应.
随着虹膜中央黑孔的放大,更多恐怖的景象进入视野,两人下意识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眼前不仅有亚裔,更多的是高加索裔、非裔、拉美裔,还有很多人的皮肤剥落了,辨不出是什么种族.
到处可见裸露的肌肉、烧焦的皮肤、耷拉的四肢,有的伤者表皮碳化,身上覆了一层黑迹,好像一碰就会碎似的.
粪便和呕吐物的气味混合着焦臭,令他们愈加反胃.
一个女人怀抱烧得炭黑的婴儿,不肯放手;许多人思念亲人,号啕大哭.
一个少女的头发几乎全烧没了,鼻子不知去向,却是左眼吊在那里;皮肉焦黑的人们,活像在四千度高温下融化变形的蜡像.
鲁斯看见好几桶生锈的钢钉,正纳闷时,忽然反应过来,它们不是被氧化了,而是被血染得暗红.
三个平躺的人身上绑着夹板,金属管半露在体外.
军民们推着小车,源源不断地运来半死不活的躯体.
"这——这儿怎么了"鲁斯问.
"敌人发动了超级武器.
"一个伤员解释道,"圣何塞几乎整个被摧毁了.
""圣何塞!
"鲁斯惊呼,"怎——怎么回事""我当时在市郊,突然看见一团蘑菇形状的爆炸云.
"另一个人补充道.
"更像是黑云组成的盆景,越变越大.
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
""当时强光一闪,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对,闪了一下.
""就在那之前还是安安静静的.
""然后到处起了大火,地面震动不止,之后又下起黑雨.
""黑雨"伊齐基问.
"我觉得是石油.
"一个面部烧伤的女人回答.
"我家狗全身的毛都没了,皮也化了,下颚骨就那么露在外头.
""到处都是尸体,黑雨下了一个小时才停.
""那是日本鬼子造的新式武器.
""可不只是武器那么简单!
"一个满脸黢黑的人大声反驳.
他缺了左臂,全身缠满绷带,"爆炸之前我看到一个巨人,比楼房还高,长着两只红眼睛.
""你疯了.
"一个人说道,另外几人纷纷附和.
"我没疯!
爆炸之前我真看见了,当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你脑子错乱了吧,蠢蛋!
哪儿有那么高的人.
""我也看见了.
"另一个声音讲述道,"就是那个巨人弄得地动山摇的,我还看见他往空中吐火.
""那到底是什么呀""你们都没听说鬼子天皇拥有神力吗就是这么回事,他凭个人的神力摧毁了圣何塞,我们哪有胜算斗得过这样的人啊.
""鬼子预先发了警告,要求所有人从圣何塞、索萨里托和萨克拉门托撤离,否则天皇将从天上降下火雨.
当时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还以为他们是虚张声势.
""为什么上帝不来保护我们"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突然降临的沉默,竟比片刻之前那充斥篷房的号哭更叫人心神不宁.
鲁斯瑟瑟发抖.
伊齐基忙搂住她,摩挲着她的侧肩.
"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一位医生骂道,"赶紧出去!
"他们立即被一名护士带了出去.
"我以前就听说天皇是神.
"鲁斯说着,踏出篷房外,一手紧握颈间的十字架,"他不会真有这么大本事吧我是说,还有没有别的解释"八名佩戴卐字袖章的白人男女走过,一边与日本军官交谈,一边用相机记录下受害者的情况.
他们不停地问这问那,说的是两人听不懂的德语,声调又高又急,表现出极度的激动与求知欲.
"不知道.
"伊齐基回答她.
天神行走凡间,摧毁城市,这种念头把两人吓得不轻.
"咱们回车上去吧.
"他有气无力地提议.
注释[1]在真实历史中,弗莱彻·鲍伦(FletcherBowron,1887—1968)为美国洛杉矶市第35任市长,任期自1938年起至1953年止.
洛杉矶1948年7月4日10:23AM绘着日本旭日旗标志的坦克驶过洛杉矶的街道;以满洲Ki-99高空战斗机编队为首,几百架轰炸机在空中呼啸而过,如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
城里充斥着硝烟和火药的味道,满地横尸,幸存者为死去的家人放声恸哭.
各栋建筑火势未停,房屋层层垮塌,街面损毁严重,遍地砖石瓦砾.
天边,互不交融的几种颜色陡然相接:交战的火红、荒凉的苍灰以及淡去的蔚蓝.
气温依然很高,偶尔吹来轻风抚慰焦躁;除了流浪狗和辛苦奔忙挽救家园的蚁群,街上看不到活物的踪影.
四周零星爆发出枪声,战斗机引擎持续不断地轰鸣,而美军阵地上却出奇安静,这死寂应和着每一声焦灼而沉重的呼吸——难以相信,他们真的战败了伊齐基和鲁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日军在城中行进.
那些士兵好像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是十几岁的少年,手里牢牢地握着步枪,步伐中洋溢着骄傲,靴子整齐划一地踏出胜利的节拍.
作为数千名被解放囚犯中的一员,两人也坐上了庆祝日本胜利大阅兵的特别观看席.
他们所在区域的上方拉着一道标语,上面写着"解放亚洲同胞,打倒西方暴政".
还有几千名美国战俘身戴手铐脚镣被押游街,沿路经受奚落辱骂和嘘声的轰炸.
伊齐基转头看鲁斯,注意到她的十字架项链不见了.
前一天他才和鲁斯去过叔叔的工厂,那里的景象令他无比震惊.
主厂房成了一个弹坑,其余房子虽然立着,也都烧得只剩灰白的骨架.
一位华裔老人坐在废墟旁自言自语,他两鬓都生出了缕缕白发,愁苦与悲痛堆皱在脸上,脖颈间是一圈圈深深的褶纹.
"这里怎么了"老人抬头看他.
"日本轰炸机炸毁了这个街区所有的工厂.
""你知不知道宋亨利在哪里""干什么"他紧张地反问,视线扫向鲁斯,"你是谁""我是他侄子.
"老人转眼盯着伊齐基的脸.
"亨利还活着.
活下来的人不多,没被烧死的基本上都被枪杀了.
""为什么会被枪杀"鲁斯问.
"因为反抗了.
""你以前是这里的工人吗"伊齐基真心实意地问道.
他摇摇头.
"我老婆是.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可是——""你们走吧.
"他说道,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两人只好走开.
伊齐基说:"我叔叔家离这儿只有几英里路.
"他们沿途所见的每一栋房屋几乎都遭到了损坏.
好几条街上的房子被全数烧成平地,大片残烬依稀标记出曾经的城区.
主街上烟柱参天,道路消失无踪,建筑开膛破肚,往常在城中川流不息的车辆如今寸步难行.
他们遇见的美国人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失魂落魄如同披着外衣的幽灵.
他们只是木然地看着鲁斯和伊齐基走过,精神已被头顶那阴魂不散的艳红"日之丸"完全摧垮.
一个白人女子走到他们跟前,她赤着脚,上衣撕烂了,脖子和肩部满是鲜血,好像穿着一件披肩.
"你们有没有见过我丈夫"她手持一张速写画像问道.
伊齐基和鲁斯看着那张画,它技法拙劣,线条简单,毫无特征可言.
"抱歉.
"鲁斯说着走上前,想宽慰她.
那女人立即尖叫:"别碰我!
"表情变得像野兽一样狰狞.
她蹲下身子,两手曲成爪状护在身前.
"离我远点儿!
"她激动地喊道,眼神已然涣散,似乎已深陷入一段伊齐基和鲁斯无法看见的恐怖记忆.
在废墟间穿行了一英里后,他们来到一处检查哨.
整条街道被一队日军封锁,街垒后面停着两辆坦克,此外还有几十条异常肥硕的军犬.
值岗的中尉拔刀指向伊齐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语.
他皮肤黝黑,面须几天未剃,制服袖子溅上的血污已经干透.
伊齐基答道:"我日语说得不好,但我们——"中尉将刀架在伊齐基脖子上,像是一旦得不到满意答案就要砍了他的头.
就在这时,一名大尉上前喝止了他:"快住手!
""我没打算下手.
"中尉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答道.
大尉没理会这句狡辩,而是转头打量两人.
"你看不出这位女士是日本裔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们是来参加明天的庆典的.
"鲁斯答道,然后解释了他们从哪里来,并拿出了证明两人已从拘留营被释放的盖章文件,"我们想顺道去看他叔叔.
""你叔叔在哪儿""再过几个街区就到.
"伊齐基答道.
"去见你叔叔吧,完了再到这里来,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那边安全吗"中尉挥刀大笑道:"美国佬已经流血战败了.
他们再做什么,都不过是螳臂当车,没什么好怕的.
"伊齐基和鲁斯向官兵们鞠躬致谢.
伊齐基弯腰时看见,数十颗砍下的人头堆成一堆,视野中却见不着他们的身体.
持刀的中尉目光凶狠地看着他俩,叫伊齐基不寒而栗.
他意识到中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脖子.
他们快步通过检查哨.
"真不敢相信这里是洛杉矶.
"伊齐基望着满眼废墟说道.
"至少红子长大后不会因为拥有东方血统而觉得生来低人一等.
""你这么想""想想美国人是怎么对我们的,就算没被抓进拘留营的时候,也总是管我们叫小日本或者支那人,动不动就来我们的店里搞破坏.
他们觉得亚洲人都长得一样——认不出华人、日本人、越南人、朝鲜人的区别.
""但是美国代表着梦想,超越了种族与血统的界限.
"伊齐基说.
"付诸行动的时候他们早把梦想忘了.
""但这毕竟是他们的奋斗目标啊.
""那你是希望美国佬打赢吗你想让咱们都回牢房里去"伊齐基犹豫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
"只要红子能生活得更好.
""她会顺利长成大姑娘的.
"鲁斯向他保证.
"你就这么肯定怀的是女孩""我有这种感觉.
""如果是男孩,可以给他另外取个名字吗""'红子'有什么不好""我想给他取个西式的名字,比如伊曼纽尔.
""不然就叫'本'吧"[1]伊齐基笑了.
艰难跋涉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伊齐基叔父的住所.
房前草坪几个月没修剪了,上面到处是子弹壳.
看见侄子前来,宋亨利眉头一皱.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咕哝.
见叔父还活着,伊齐基原本欢天喜地,完全没料到会遭此冷遇.
"我们来是想求您扶助一把.
""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日本人把我的工厂毁了,也随时可能来抄我的家.
""我们刚刚去过厂房那里.
"伊齐基说,"看得人真不是滋味.
""你们怎么通过戒严区的""全靠鲁斯帮忙.
"亨利五官一拧.
"你在日裔拘留营里找了个日本老婆""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不过快了.
""你倒聪明,以后就高枕无忧了.
"他用极度憎恨和厌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狠狠向鲁斯瞪去.
"我是美国人.
"鲁斯说.
"你是个鬼子.
""我的家人在战场上也是为美国战斗的!
"鲁斯气愤地说道,"我有两个叔叔为美国捐躯,战死在德国.
我在这里出生,从没去过日本,可是美国兵对这些一概不管,照样把我抓进拘留营!
""你知道日本鬼子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俘虏的吗剁碎了喂狗!
把人当成免费的狗粮!
"收音机里正播送着一位皇军元帅的演讲,他向美国人保证,日军的主要使命是维护和平,解放曼扎拿等地死亡集中营内被关押及处决的日裔兄弟姐妹.
"一旦确认了他们的自由与安全,我军将立即采取行动撤离.
"翻译官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只有一点轻微的日语口音.
伊齐基的叔父嗤了嗤鼻子.
"他们愿意赶紧滚蛋哼!
""叔叔……"伊齐基开口.
"我有七位至交在东边不远处被日本鬼子抓了,鬼子逼他们挖自己的坟墓,挖完就被枪杀了.
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靠的是装死,在死人堆里待了两个晚上.
那次总共打死了一千人,全是近距离平射!
""我知道你很愤怒,但是——"伊齐基再次开口,试图安抚叔父.
"你懂什么叫愤怒!
我的亲朋好友全被他们杀光了!
""我们也都失去了亲人.
"伊齐基提醒他,"但现在战争结束了,美国战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战争才刚刚开始.
除非你愿意平静地受死.
"他的叔父狠狠瞪着鲁斯,"去跟那帮屠夫一起生活吧,我和你不是一家人.
"叔父回到了屋内.
与叔父重逢的记忆涌上心头,伊齐基眼看着最后一队美兵俘虏走过,不禁打了个寒战.
战犯来自各个民族,他们忍受着败兵之辱,眼神里没有顽强勇武,只有顺服.
他紧握住鲁斯的手.
此时,阅兵庆典刚过四分之一.
"怎么了"她问.
"我们要怎么生存啊我原以为叔叔会帮忙.
""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能在这里开始新生活.
""关于我叔叔骂帝国那些话,你怎么看"轰炸机持续飞过,士兵的队列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不可一世,得意扬扬.
不难理解,他们毕竟打败了看似无可战胜的美国.
日军趁美方重视欧洲战场时发动致命突袭,占领了夏威夷、阿拉斯加和加利福尼亚.
"时代会变的,就连最凶残的杀手也能被和平的生活改变.
"鲁斯说.
"变成什么"伊齐基问.
美国国旗从洛杉矶市政厅降下,日本日章旗冉冉升起,鲜红的日之丸取代了星条旗的红白蓝,将一切融入炽红的实心圆中.
这天是七月四日,原本为纪念美国独立而准备的焰火被点燃,用于庆祝洛杉矶的陷落.
空中火树银花,勾勒出战败的图景;刺目的红光散落如雨,又似洒向天空的鲜血,长久不灭,闪得人眼花缭乱,这血光凶相预示着惨淡的未来.
一些美国人暗地里结社组党,计划反叛和抗议,他们相信眼下仅仅是假降,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
而日军早已运筹帷幄,做好了清剿叛乱的准备.
注释[1]"本"(Ben)是常见的英文名,发音与"红子"(Beniko)第一个音节相同.
四十年后洛杉矶1988年6月30日0:09AM石村红子没有一天不想到死.
如果生命的结局是杯鸡尾酒,它的主调当是苦味,点缀以淡淡的青柠,一口喝下,世虑全消.
然而此时,石村手中擎着的这杯鸡尾酒比他的口味甜了太多,只因为他当晚的约会对象兼古蒂法妮喜欢果味酒饮.
蒂法妮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红发丽人,脸颊上缀着点点雀斑,碧绿的眼眸与纤细的唇线迸发出似火的激情——两人初次目光交汇时,他就被她点燃了.
蒂法妮欣赏传统华夏服饰,她今天身穿一件粉红色旗袍,亚洲风的装扮与承袭自爱尔兰血统的容貌大胆混搭,叫人过目难忘.
而石村红子,虽然其父是中日混血,但他的长相仍和纯正的大和民族无异.
他热衷于追逐时尚,形象总要向东京的最新潮流看齐,和剧场内大多数军官一样,用发油将中长发梳成了大背头.
他身穿棕色军装,徽章上标示着皇军大尉的军衔,朱红的领章老是碰到他发福的脸,加上凸起的肚子——虽然他拒不承认——不难看出,食欲和重力都是他的斗争对象.
他吮吸着鸡尾酒里的冰块,品味舌尖上冰冷的麻木感.
想来看这场华人马戏表演的是蒂法妮,她从记者团的朋友那里打听到开演的消息,得知门票仅向军官开放.
用她的话说,这是一场"畸形秀",演员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人物,自出生起就一直过着偏离常规的生活.
譬如舞台中央那个女人,胡须比石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长,她抓着胡须像绳索一样挥舞甩荡,绳影翻飞令人目不暇接.
她的搭档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以夸张的角度扭转身体,配合她在长须勾描出的各种几何空间内翻腾起舞.
"这么怪异的表演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着迷"他低声问蒂法妮.
"怪异之为怪异,也是偶然的、随机的.
假如所有女人都长胡子,那我就成了世界上最怪异的女人了.
""最怪异,但仍是最漂亮的.
""'漂亮'这个词儿太没特色了.
换作我,才不会花钱去看那个呢.
""那我说,激情暗涌、魅惑撩人,是不是好点儿""一点点.
如果你是世界上唯一不长胡子的男人,我就把你弄进马戏团给人参观,什么广告词都不给你写.
"她说道.
"门票怎么卖""一百日圆.
""就这么点儿"石村问.
"你嫌少啊.
""我以为少说也得一千吧.
""我可没那么贪财.
"说着,她撒娇地伸出食指戳他的臂膀.
他们身处一间圆形的演出大厅,观众席餐桌的次序按军阶排列.
晚餐盛上来了,刺身与牛排,东西合璧,配以京都特级大厨亲制的特色米饭,完美的溏心温泉蛋.
军官们大多在抽烟,厅内光线昏暗,只有舞台上投射着花哨的五彩灯光.
烟草、生鱼片、威士忌、香水,混成一抹愉悦的气息.
蒂法妮握着石村的手说:"今晚你兴奋吗""当然.
"石村低声回答,"我早就该升少佐了.
跟我同一届从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毕业的战友,大部分都已经升到大佐了.
""在审查厅任大尉的工作也不赖呀.
"蒂法妮说,"又轻松,又有大把时间随时来陪我.
不过你总算熬成了石村少佐,我应该祝贺你.
""祝贺什么,基本上还是跟以前干同样的活,只是工资涨那么一点.
""停车位也能好一点.
"他笑了.
"那样的话,可能我会经常开车上班了.
"他晃晃酒杯,望着冰块在酒里浮动,"没想到捱了这么久.
""皇天不负有心人嘛.
""谢天谢地.
你知不知道,这都让我成了同事里的笑料'石村,你都三十九岁了,怎么还是大日本合众国资格最老的大尉啊'""你不喜欢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不喜欢这种焦点.
"石村说.
"那你要是被关进马戏团笼子,多半活不长吧.
""那要取决于跟谁关在一起.
"他好奇舞台上那个长胡子的女人剃净面须是什么样.
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他惯常的白日梦又开启了,他想象她巡回世界各地,为帝国军官卖力表演,从新德里到北京[1]再到曼谷,浑身萦绕着烟味的军官目瞪口呆,被她毛发丰盛的面容催眠.
待她退至幕后,另一名耍刀的演员上台,自称是曹操的后人.
他用五把大刀玩起杂耍,猛将其中一把抛得极高,刀尖垂直落下穿喉入腹,鲜血冲天喷涌.
几个军官和女伴吓得倒抽凉气,以为这耍刀的准是失手刺死了自己,不料他仍旧手舞足蹈地跳着,全然不顾满头淋漓的鲜血——原来都是草莓酱.
他拔出大刀,邀请观众上台"替我把头砍下来".
蒂法妮跃跃欲试,石村刚要反对,这时,一个面部涂着白粉的日裔女服务员走过来说道:"石村桑,抱歉打扰,有您的电话.
""观看表演期间我不接任何电话.
"石村说着,把女人打发开.
"长官,恕我冒昧,对方坚持一定要让您接.
"红子转眼看向蒂法妮.
"你真要砍他的头"他问她.
"你看我就砍.
""我看了那种场面会想吐.
""只是变戏法啦.
""我马上回来.
"石村说.
"等你回来就结束了.
""你可以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那可比不上亲眼看啊.
"他在她脸颊上吻一下,便跟着女服务员走下台阶.
途中他向几位上级军官鞠躬行礼,但很知趣地没去打扰双双对对的那些.
出了表演厅,他掏出方形折叠"携计"[2],打开翻盖,展开成正常使用时的三角形状.
携计从最初的"便携式计算器"发展而来,在战后几十年中功能不断增加完善,除用以通话外,还包含图像显示和"记海"(即存储着全部数据的数字空间)数据搜索等多种模块,三角形触控玻璃显示屏与处理器相连,银色边框更凸显流畅的设计.
"接过来吧.
"他吩咐服务员.
没有信号传来.
"怎么回事"他问.
在厚重的白粉和猩红的唇妆掩饰下,她脸上的表情很难解读,像是一张神秘的彩绘面具上嵌着两颗不相称的瞳仁.
"请您跟我来好吗,长官""去哪儿""去一个私人房间.
""你不是说有电话找我吗"石村语气严厉.
"我想和您谈谈.
""谈什么""私下谈可以吗""在这里谈就行.
""私下谈更好,那样才能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表演艺术中心新近粉刷过,墙上鲜艳饱和的红色与深蓝色流露出奢靡的气息.
几乎每个角落里都摆放着大日本合众国英雄军官的雕塑,将他们刻画得英姿勃发.
石村细看雕像上的铭牌,其中一块讲述了安藤大佐的壮举——在平息圣迭戈叛乱期间,因感染伤寒杆菌而自沉于叛军的引用水源中,以散播病菌;另一块介绍了厨艺差劲的炊事员冈田军曹,靠着在一千颗栗子里下毒,就毒死了一千个北美人;下一块记录着女飞行员高桥中尉舍身撞向坚不可摧的航母舰桥,与敌机同归于尽的故事.
都是光荣牺牲的烈士,很少有活着的军人的塑像,石村暗暗思忖.
他被领进一个大房间,屋里有上百只鸟笼,鸟儿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对狭窄的空间、干燥的空气和不新鲜的食物发表不满,鸣叫直刺耳膜.
即将上台表演的几只鸟则紧张地动个不停,希望能以自己的歌喉迷住人类,收获雷鸣般的掌声.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石村问.
服务员脱下和服,嫩若粉桃的肉体衬着神女一般雪白的脸,显得十分怪异.
"你干什么"石村正色质问.
她的胸部紧紧缠着布条,但从那贫瘠的围度和裆间的尺寸来看,显然应该将她称作"他".
"你这番美意我心领了,我今天已经有女伴了.
"石村说,"所以,除了脱衣秀之外——"话音未落,那人竟掀起一小块肚皮,石村见状不禁抽搐了一下,随后看清下面露出一段皮制底板,微型电路植入深处的骨肉之中.
他从和服里取出一条连接线,直接插进肚子上的一个电路接口.
那块活动的表皮虽说是假的,但下面的线路上残留着血迹和脂肪,想必腹腔内还嵌了一个电话直转站.
石村曾听说过私人信使的传闻,即利用人体生化电能、心脏脉冲和腹内集成的射频接口实现通话,但亲眼见到"人肉电话"还是第一次.
他们租金不菲,石村想象不出谁有如此重要的消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他.
这种电话无法追踪,也不能被金属扫描仪探测到,而信使本人也只起到信号中继的作用,对通话内容一无所知,以避免身份暴露后泄密.
要想绕开宪兵队和特高课这两支秘密警察队伍的布控,只有他们是唯一可靠的手段.
"您有电话,长官.
"装扮成女性面容的男子说道,"需要借您的携计一用.
"石村同意了,将对方的连接线直接插进携计,心中纳闷是谁要费这么大周折跟自己通话.
他插上耳麦,塞上耳塞.
"你听说了吗"一个声音问.
"听说什么你是谁"石村反问.
"你听说了吗"那声音重复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听说克莱尔的事了吗""哪个克莱尔""克莱尔死了.
"线路另一头的声音说道.
嗓音听上去很耳熟.
"大将"石村试探地发问.
"克莱尔死了.
"那声音重复道,这一次似乎努力抑制着痛苦.
"'克莱尔死了'是什么意思""那些该死的浑蛋竟敢伤害她,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丢进油锅里炸一百遍,然后拿去喂豚鼠!
""是您吗,大将"他问.
即使对方放低了声音,他也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因为我的错误丢了性命.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线路那头的声音嗤了嗤鼻子.
"你都自身难保了,石村.
""那您打来电话是何用意""因为她信任你,也因为以现在的处境,我无法给她料理后事.
拜托你为她安排一场体面的葬礼,不要神道教仪式,按美式的,基督教仪式,她喜欢的那种.
""您确定她死了吗"一段长久的停顿.
"大将"石村叫道,怀疑信号是否已断开.
没断.
只听大将又说:"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护我至亲至爱的两个人……能答应我吗""当然.
您现在——"通话断开了.
信使将接线拔出石村的携计,盖上肚皮,又穿上那身和服.
群鸟仍旧在叽喳乱叫.
"如果您今晚向任何人提及本次通话,我将奉命杀了你.
"信使警告道.
"那明天呢"信使没有理会他,转身离去.
石村快步跟上.
他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那人已消失无踪.
他调用全身心的自制力忍住了立即呼叫通信中心的冲动,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
他和克莱尔已经多年未见了,上一次分别时的欢声笑语犹在眼前.
冷静下来之后,他回到门外,用携计拨通了中心的号码.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长官"接线员问.
"我想确认一下睦罗贺克莱尔的死讯.
""这就为您查询,石村桑.
您今天过得怎样""再好不过.
你呢""为天皇陛下效力,每天都很愉快.
"女接线员语调轻快地答道,"您好,当前没有睦罗贺克莱尔的死讯.
洛杉矶有五位同名市民健在,您想查的具体是哪一位呢""睦罗贺和弘大将的女儿.
""我能查到她的地址和就业情况,但没查到讣告或死亡通知.
""会不会是数据有延迟""我们的数据每小时更新一次,当前没有新消息,长官.
""可以帮我接她的号码吗""请问是军事——""对.
"石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这里需要您提供入网码,以用于——""算了吧.
"石村转念一想,又问,"知道她父亲现在在哪儿吗""没有关于睦罗贺大将目前行踪的信息.
""谢谢.
"石村挂断了通话.
他想到克莱尔,感觉自己非得再来点酒精不可.
他快步回到蒂法妮身边,耍刀的节目已经结束,现在是八名矮个子演员在和大熊猫同台表演杂技.
一个女的刚演完火烧活人,把自己弄成了一幅炭画像,指节如同起了一层脆壳,筋脉好似挂满血球的破损管道.
石村仰头痛饮一杯.
"出什么事了"蒂法妮问,"半个小时了.
""那个服务员想跟我上床.
"他撒了个谎,心想这么离奇的话反正她也不会信.
"那你上了吗""你还当真了""对呀,我当真的.
这种事情我不介意,甚至还觉得给我长面子呢.
"蒂法妮说.
"长什么面子""一个女人想在我眼皮底下把你偷走.
真够胆大的.
""或者是愚蠢.
""我今晚不跟你回家啦""嗯.
我这边的晋升仪式也要闹到很晚.
"他说,"之后怎么安排""再约个美女陪你啊.
""你约的下一个已经排着队在等了""你介意吗""绝对不会.
"她伸手搭上他的胳膊.
"那是什么事弄得你这么心烦""鬼魂.
"石村回答.
舞台上,一个人自溺于水中,眼看他大张着嘴即将缺氧窒息而死,片刻之后终于复苏.
石村红子感同身受.
2:12AM依照惯例,圣莫尼卡审查厅的军官们要纵夜欢饮,以祝酒仪式提前庆祝节日之后即将正式下达的晋升状.
这家"函馆酒楼"的招牌菜是美味的生蚝和鲍鱼,酒楼下面三层对大众开放,顶部两层则专供宴请庆典包场,每层楼都是和室装修,客人脱鞋之后方可进门.
面对可围坐六十人的长桌,石村正准备坐下时,被广田中将的一名副官拦住了.
"跟您说个事儿"对方说道.
副官带他来到相邻的房间,这位染了一头红发的中尉鞠了个躬,说道:"对不起,上级决定,本轮晋升中您仍留任大尉.
"过了好一阵,石村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怎么回事不都是论资排辈往上升的吗""我不清楚其中细节.
"他回答,"谢谢您的理解.
""我是不是得罪谁了或者无意中触犯了什么规矩""再次向您道歉.
我只负责传话而已.
"石村将重心移到另一只脚.
"我想……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
""上级要求您在场参加庆典仪式.
""为什么我又不晋衔.
""到场了又走,您脸上挂不住吧.
""不走脸上更挂不住.
"石村忿忿地说道.
"您声音太大了.
"中尉提醒他,隔墙薄得像纸,"我一通知完,您就走了,对您的部门影响也不好.
"石村尽力控制住怒气,不让双手颤抖,中尉漠然的表情无异于火上浇油.
"听你的意思,我是别无选择了.
"中尉陪同他进门,又陪他走到长桌的末尾.
所有即将晋升的军官都被安排在中将座位的左右两侧,石村却在正对面,因为座次按军阶排列,他位列末等.
尉官区域已经来了两名刚毕业的年轻准尉,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其他上级军官,却对身旁刚刚坐下的石村视而不见.
石村在榻榻米上浑身难受,如坐针毡.
圣莫尼卡审查厅厅长广田中将终于莅临,在座的全体起立鞠躬.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他高声宣布,骄傲地环视即将晋升的下属,挥手示意众人就座,"世间只有两种关系是神圣不容亵渎的,其一为臣仆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其二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深情.
诸位皆以赤胆忠心效忠天皇陛下,功绩卓著.
"他们喝下一杯杯清酒,直到酒气染红了脸.
二十三名即将擢升的军官接过特别的仪式刀,在手上割开小口,让血滴入杯中,融入仪式指定清酒"特定名称酒",以这种大米发酵而成的琼浆与血浆混合,进行所谓的"血祝".
男女艺伎表演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歌舞,讲述当年日军打败美国的辉煌胜利,赞颂帝国不惜巨大牺牲,只为拯救世界于美利坚合众国的暴政与动荡中.
"敌人称我们为'黄祸',"一个女伶唱道,"即使我们皮肤并非黄色.
我们以鲜血为代价击退俄军,战果却被《朴次茅斯和约》窃取.
"歌声连绵不绝,高亢的音调轰击着石村被酒精麻痹的内心,撕扯着他的自尊,即使是调味完美的生蚝也无法抚慰他心中的愁闷.
得到提拔的军官们终于乘车走了,去开启下一场私人庆典,纵享浮华浪荡,在神道教吟唱中保持整夜不眠,直至第二天早晨到岗.
虽然本周休假,他们却疲于参加各类庆祝活动,直到七月四日——大日本合众国皇军胜利纪念日.
石村对此一清二楚,因为他在上一次晋升时体验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年轻将领就是我们的未来!
"广田中将慷慨激昂,极尽溢美之词地赞颂他们地位的重要性.
这位军人脾气暴躁、恪守纪律,犀利的鹰眉让多少下级官员为之畏惧,今晚却表现得像一个快活的老祖父.
"大家为他们干杯!
""干杯!
"在场所有人用日语高喊,一口喝下杯中酒.
石村的酒杯已经空了.
他也不想为他们干杯.
他瞟了一眼手表.
"再来一杯!
"中将下令,并举起酒杯.
男女服务员在场内穿行,为在座各位斟满,石村这一次怎么也躲不掉了.
"祝愿他们激励年轻一代,以更大的热情和勇武为天皇陛下效命!
""干杯!
"六轮干杯过后,中将放下了威严的架子,唱起歌来,他的副官立即叫上一名艺伎将他搀扶出去了.
场内再次全体起立行礼,保持鞠躬姿势约一分钟,直到他离开.
酒宴随之结束.
石村揉揉屁股,一晚上坐得从皮肉疼到骨头,叫他满心怨怒.
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外,醉得弄不清这是哪家酒楼,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要打车,在街上等了一会儿,却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又坐在了一家酒吧里.
旁边的水族箱内,辐射鱼游来游去,发着神秘的幽光.
"这些都是特殊品种,从旧俄勒冈和加利福尼亚北部那片海里捕上来的.
"一个女人说道.
她顶着一头紫发,面色憔悴,满脸镶金戴银.
"你是谁""我是刚才庆典上的一个演员.
"她回答.
"认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摘了假发卸了妆.
我演的是石原莞尔[3].
""很荣幸能与解放满洲的英雄共饮.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在大街上晕过去了.
"他记不起来.
"平常我酒量没这么差.
"他要了一杯清水,"多谢你热心搭救.
如果你能帮我拦辆出租车,我会加倍感激的.
"她拉起他的手.
"你多大年纪了""快四十了.
""你真是个可爱的四十岁大叔.
""你今年多大""你猜.
""我醉得没法猜了,而且我也不想得罪你.
"石村说.
"得罪我""今天这日子特别怪,我的情商降到了最低谷.
""我每天的日子都特别怪.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计较什么得罪不得罪.
"她这番话听得石村好不痛心,顿时清醒了几分.
"我还没那么老吧.
""我去帮你拦出租车吧.
"她于是扶他出门.
暂时看不到出租车经过,只有霓虹招牌闪着靛青色的光芒.
熙熙攘攘的车流慢速前行,如同一群受虐狂自讨煎熬,所幸电动引擎静无杂音.
所有的驾驶座都在右侧,尽管那是日本本土的传统.
"你戴着那些鼻环,疼吗"石村问.
"戴着非常舒服,不戴我反而觉得像没穿衣服一样.
""你上台表演时会把它们取下来,对吧""表演的时候我就是另一个角色.
你平时话也这么多吗""只在陌生人面前.
"石村回答.
"我不喜欢话多的男人.
""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你好像生气了.
"她摇摇头.
"我只是希望你能少说两句.
""为什么"她耸耸肩.
"我见过的大叔基本上都很无趣.
""惭愧,尤其是今晚.
"他说道,想起了庆典,又想到克莱尔,"谢谢你.
""不谢.
回头见.
"她掏出携计,边走边玩起游戏.
他认出了背景音乐.
"你在玩《死亡荣耀》"石村冲她喊道.
她转过身.
"你也知道""出于工作需要,每款游戏我都玩过.
""你玩得好吗""还不赖.
""从来没人在模拟战斗里打败过我.
""我要不是醉成这样,一定能改写你的战绩.
"石村说,"我清楚所有的作弊代码,可以给你讲一大堆.
""你够了.
"她抬脚走开,沉浸于游戏之中.
石村给蒂法妮打电话,但她的携计关机了.
他于是发了条文字信息:"祝你现在比我开心.
"他看了一眼时间,此时已是凌晨四点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上班了.
酒精作用下,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像是被激光切割之后又缝回了身上,又如拼装的人体模型,用纤细的绷带维持着身体的完整.
他麻木地走向一家汽车旅馆,一步一步迈向崩溃.
这时,碰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他挥手拦下.
他再次想到克莱尔.
她就像自己的妹妹那样亲切,但克莱尔比自己更高尚、更令人敬佩.
她从不怯懦逃避,不向幻想的破灭认输.
她那纯洁的理想炫目耀眼,势可吞噬太阳的火焰.
他把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对方随口聊道:"长夜难耐啊"不是他不想回答,他已经睡着了.
8:39AM闹钟不停地响,石村摸索了四次也没能把它关掉.
早起有什么意义想起昨晚为新晋级军官举办的庆典酒宴,他心里一阵不悦,摔开被单从床上爬起来.
石村住在一套宽敞的复式公寓中,以旧时的美式油画装饰,雪白的墙上挂满了牛仔、烈士和恐龙的画像——大日本合众国的军官们对待美国艺术有各自的品位.
他踩着原生实木地板下楼梯来到厨房,华裔老妈子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
他小口喝着味噌汤,咬一口培根,再吃了两个黄瓜寿司卷,然后换上国内给所有非本土官兵统一配发的蓝军装.
老妈子说:"您得再吃点儿.
""体重秤不答应.
"他回答道,拍拍肚子靠在吧台上,感觉有些头晕,"能帮我倒杯水吗"喝完水,他从门边那套武士铠甲上取下外套.
铠甲的做旧效果足可以假乱真,但实际上镀了一层钛,这是每一位伯克利军校学生的毕业赠礼.
他走出位于五十层的公寓,搭高速电梯下楼.
街对面是一座漂亮的公园,里面到处是玩耍的孩子.
他走进地铁百老汇站入口,车站内打扫得光可鉴人,墙上的携计显示屏正在播送加利福尼亚日本新闻,主要是太平洋大战胜利四十周年特别报道,追忆战争期间的惨重牺牲.
随后,节目转到日军在越南大捷的特写.
"很快,叛军将被完全击溃!
"一名大将信心百倍地发言.
公共清扫机正在打扫车站.
石村花三日圆买了一罐橘子汁,他走过天皇的全息影像前,与旁人一样毕恭毕敬地驻足鞠躬.
天皇身着礼服,头戴绯红的雕龙面具,以免被普通人窥见真容.
石村注意将腰压低,并停留足够时长,因为摄像头会抓拍不耐烦或不尊敬的行为,传回相关机构.
许多平民也以同样的姿势向他鞠躬,展示对军官的敬意.
地铁于九点十五分准时到达,虽然今天远远没有工作日早班高峰期那么拥挤,但仍有数百人在此上车.
石村坐上靠近车门的纯和族及军官专座.
车上的各族裔乘客大多全神贯注地用携计玩游戏,因为在地铁上与朋友谈天被视为粗鲁的举止.
自动报站的悦耳女声响起,以日语和英语告知乘客,下一站是终点站——圣莫尼卡第三大街.
地铁钻出地面,矗立在远处的摩天大楼映入眼帘.
机甲——高度与摩天大楼比肩的机器战士——守望领空,时刻提防着国境内外的敌人.
石村的携计同步播送加利福尼亚日本新闻,当前正在报道的是小笠原总督发表年度国情咨文.
"犯罪率为西半球最低,空气污染几乎为零.
"说到这里时,镜头切换至新柏林和希特勒利卡雾霾重重的景象,这两座城市的车辆仍使用汽油,不像大日本合众国已全面推广纯电动汽车.
"我们的EKS产业——即电子记海系统产业,呈现快速增长态势,在德国通信部长戈培尔着力将新柏林打造为世界携计娱乐之都的形势下,洛杉矶依然拥有超过一千个独特基站,占据通信业的显要地位.
"小笠原总督称.
地铁停靠在一九六号线终点站第三大街,石村下车出站.
清扫机正在打扫垃圾,几个平民对他鞠躬,他也向几位执勤的警察点头致意.
搭乘扶梯前往上方的广场时,口袋里猛然响起一段急促的旋律.
他掏出携计,打开翻盖.
打来电话的是兼古蒂法妮.
"昨晚不开心"她问.
他简单解释了酒宴的经过.
"别太往心里去.
"她说.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不去想它.
学学西乡隆盛.
""谁""明治维新时期最后的武士.
他将赏赐、官爵、名利都视为粪土.
""他不是反叛政府之后自杀了吗我们不该在携计通话中乱提他的名字.
""不必担心,他可是位英雄.
""英雄我是绝对当不了啦.
你昨晚还开心吧""也可以用'开心'来形容.
"蒂法妮敷衍道,"听你的声音,好像很疲倦.
""真不敢相信我那么容易就醉了.
区区几杯一般干不倒我.
""岁月不饶人.
""岁什么月啊我才三十九.
"石村争辩道.
"才""呵呵,不好笑.
""需要我给你带一点抗衰老除皱霜吗"蒂法妮逗他.
"你今晚到底想不想去看比赛""对皮肤非常有效哦.
""听你的口气,好像对比赛不太感兴趣.
""别这么小气啦.
"她笑道,"你有票""包厢座.
"他回答,"今晚能看到索拉佐和赵同场竞艇[4].
"她欣喜地吹了声口哨.
"我早就想看他们比赛了.
""我读过你给他们写的报道.
""觉得怎样""你挺有天分.
""我当时连开三天夜车,差不多修改了一千遍.
"他笑了.
"结束之后还是去下围棋,对吗""只要你的朋友不在意输钱.
""我的朋友最不在意的就是钱.
""那你呢你没关系吧""我从来不押那么大的注.
"石村回答.
"我是说晋衔的事.
""我知道.
我也没有多少选择,对吧"石村想不出更有底气的回答了.
"要不要我去挖一下内幕,替你打听打听""不用.
"石村说,"我尽量不去想这事儿了.
""待会儿我帮你消愁.
""怎么帮""我自有办法.
"她说着,抛了个媚眼.
石村笑道:"我到单位了,过会儿给你电话.
"她对着屏幕做了个飞吻.
石村进入正面立着"大洋科技"标牌的庞大玻璃幕墙建筑,走过接待区内玲珑的假山花园和微型瀑布.
身穿西服和军装的人来来去去,他向其中一些人鞠躬,另一些人则对他鞠躬.
走过安检门,扫描器自动读取他密钥卡上的条码,弹出身份信息.
台桌后坐着一组安检员,他们将证件与照片进行比对,确认之后放行.
石村正要去坐电梯时,一个身材矮壮的陌生女人走上前来.
她生就一副亚欧混血的脸孔,虽然他判断不出她具体是哪个族裔.
她留着短碎发,唇色涂得暗红,紫罗兰色的眼影衬着苍白的脸颊,好像两团瘀青.
"你好,石村红子.
"她用阴沉的语调向他打招呼.
"请问您有何贵干""你现在忙吗""我一直都很忙,不过您有要事的话,我可以抽出一点时间.
""咱们去你办公室谈.
"她说.
"我办公室"女人亮出一枚徽章,石村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叫月野明子,是特高课的警察.
他喉头一阵发紧.
两人进了电梯,上楼,梯厢里只有他们两人.
石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回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招惹特高课的人上门.
是哪个关键人物忘记贿赂了吗还是说错什么梦话被哪个情妇举报了他们不会是来调查蒂法妮对西乡隆盛的评论吧然后他又想,会不会是前一晚的那个中尉,举报他对未能晋升一事感到不满"您今天过得怎么样"他问,顿时感觉这个问题很蠢.
她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反问道:"昨晚你为什么会查询睦罗贺克莱尔的事"这个问题令石村很是惊讶.
"她——她是我的老朋友.
""你特意去求证她的死讯.
为什么""听说了无聊的传言而已.
没什么.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刚才说了,她是我的老朋友.
我以前是她父亲的部下,她就像我的小妹妹一样.
""你上一次和睦罗贺和弘大将交谈,是什么时候"他迟疑了一下.
这个女人已经知道大将联系他的事情了吗但她不可能追踪到那样的信使——除非,这本来就是一道忠诚度测试题"昨晚.
"石村照实回答,希望前一晚的信使已经不会再追杀他,"那是我七年来第一次和他通话.
""他都说了什么""他告诉我克莱尔死了.
""还有呢""让我替她料理后事.
"他回答.
"还有呢""好像没有了.
""仔细想想.
"月野明子开始施压.
"正在想.
我们没聊多久.
""他有没有提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或者要前往何处"她问.
"没有.
他非常注意保密.
""我核查过你的携计通信记录,没有这次通话.
"石村便解释了"人肉电话"的事情.
"那倒是一种很不寻常的通信方式.
"她说.
"那通电话从头到尾都很不寻常.
""一个月前,你提交了一份关于两个女性国民的报告.
""我上个月提交了很多报告.
"石村回答.
"其中之一就是睦罗贺克莱尔.
"单单在上周就有几千份报告;一个月,简直遥远如恒久.
"就是那个睦罗贺克莱尔"他问.
虽然从她的口气听起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对.
""报告里怎么说的"石村问.
"说她们质疑天皇陛下的性能力,因为皇室至今未能添丁.
""听说很多男性都有这个问题,主要是缘于原子弹的辐射.
"石村说.
"天皇陛下可不是凡人.
""我知道.
我没那个意思.
"他急忙向她澄清,一边恼怒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月野明子似乎有几分光火.
"给我简单说说你们的工作吧.
游戏不是我的专业领域.
"大多数特工在上门之前早已摸清了调查对象的底细.
她是不是想测试他的话能否对上已知的信息实事求是,石村红子,千万别为了面子吹牛.
"门厅上面的这三层划给了内容创作部,这里就是携计游戏诞生的地方.
"石村解释道,"每层各有一支大约百人的团队,设计师、美术师、工程师各司其职.
再往上的十五层楼,就是风纪保障办公厅一部分职员的办公地.
我——我负责第十层.
"第十层的办公桌排列成二十行,每行四十个座位.
每张隔间桌都装有携计,每个工作站配三台显示屏.
"它们全部与EKS相连,工作人员每天要检查数十万起通信,以及时发现国民的不忠倾向.
"石村又接着说道,"语言过滤器被应用于私人交谈、口讯、约会、梦话等任何潜藏嫌疑的场合,并联合运用技术加密、音频追踪、短语识别、音调分析等多种程序,以发现叛国者的端倪.
这层楼的职员几乎全部属于地方,我们也有一些现役的军方技术专家,但他们一般听候多个单位的征调.
""我们部门管辖五五零至七二五网格.
"石村边讲边指着不同的地点,"这些网格各自对应洛杉矶的特定区域.
我们监视区域内的一切活动,但重点关注游戏领域,关注人们对游戏剧情的选择以及文字回应.
我们会要求设计师特地植入具有不忠倾向的支线,只要有人选择这种支线,就会立即提示预警.
""具有不忠倾向的支线""比如,让一个为帝王而战的剑士选择,是否加入对失业现状心存不满的游民团体.
如果玩家选择加入,系统就会发出预警,我们便会深入调查此人的相关记录,从教育背景、社会活动情况、收支状况等各方面,察看是否可能存在深层次的不满.
说实话,大多数报告都是捕风捉影,人们玩游戏的时候,总喜欢以奇怪的方式发泄负面情绪.
""你同情那些可能对天皇陛下心存不敬的人""当然不.
但我工作的一项职责就是,区分这些游戏玩家是单纯想发泄,还是真的另有密谋.
""我很惊讶,像你这样一位有名望的人,竟然不明白所有不满行为都根源于反动思想.
从前北美盛行的宗教有这样一句谚语:'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5]"石村极力掩饰着懊丧的情绪,刚才那番回答真是太轻率了.
"您喝茶吧"他问道,带她走进办公室,"我特地从武夷山进口了一些大红袍.
价钱不便宜,但也值当,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了.
"他的办公室位于转角处,从玻璃幕墙望出去,可以全方位饱览海景.
墙上贴着浮世绘风格的各类海报,都出自他参与开发过的游戏.
办公桌是桃花心木质地,上面用汉字刻着大洋科技的发展历程.
月野明子从大衣里摸出一把银色手枪,枪柄后面有一个药丸形状的玻璃容器,里面盛满了绿色液体.
"见过这种枪吗""没有.
"石村坦白道.
"这是把病毒枪,可以改写你的遗传基因.
只要朝你开上一枪,不出五分钟,你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听起来不太有趣.
""一点也不.
"她回答,"这是我们位于大东亚共荣圈的科学家开发的.
""为了搞定越南"石村问,同时瞟了一眼就职时被授予的仪式刀,想尽量无视她手中的枪.
那把刀静静地裹在鞘中.
她点头.
"人为什么总要徒劳无益地抵抗呢"她问.
"因为他们疯了.
"他回答.
"一个人曾举报亲生父母阴谋背叛帝国的人如是说.
"石村的眼神游走了片刻,他开口作答,极力避免像念书一样语调空泛:"我向天皇陛下效忠,且仅向他效忠.
任何反抗天皇陛下的人都是疯子.
""你对睦罗贺大将近年来的情况了解多少""不多.
自从他妻子过世后,他就一直过得不好.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追查他.
""为什么我想他应该退休了吧.
"石村说.
"他与我们正在调查的一款游戏有牵连.
""什么游戏""关于美国的残党,你了解多少"明子问.
"有些在科罗拉多,不过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土了.
整道落基山脉成了美国残党的窝藏据点,听说他们还建起了地下城市,那里的人一言不合就互相残杀.
我亲耳听到过本地的父母教训孩子说,不听话就把他们送给那群北美怪物.
""那里就是异见者的巢穴.
"她确认道,"要不是德国人发起核不扩散运动,我们早就把那儿炸平了.
""睦罗贺跟科罗拉多有联系""不是科罗拉多,是圣迭戈.
你的旧相识.
""乔治·华盛顿党人.
"石村说着,感觉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和他们交过手.
""十年前.
""那真是一场少有的陷入僵局的战争.
实际上,我方算是战败了,因为乔华党人手里有原子弹.
"明子说.
"那场战争真是腥风血雨,很多优秀官兵沙场捐躯.
""你活了下来.
""我当时就是去挂职,几乎没上过前线.
""你现在的工作也还是老样子,对吧"他假装没听见这句奚落,转而说道:"睦罗贺痛恨乔华党人,不可能跟他们勾结在一起.
""千万不要低估了疯子.
睦罗贺推动了一款反动游戏在大日本合众国国民之间的传播.
我相信,那款游戏就是他与最后那一小撮抵抗势力在圣迭戈开发的.
不幸的是,它在全国上下大受欢迎,据说在科罗拉多更是人手必备.
""什么游戏"他问,虽然他知道对非日产作品表现出兴趣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叫《美利坚合众国》,简称USA.
游戏虚构了一个美国战胜的世界,设定为用于演练败敌之策的战争模拟程序.
每一关都荒唐到极点.
你听说过吗""听说过.
""那为什么不上报""我曾在一篇综述中提及,但当时没能查出它的名称.
""看来你知道它的主题是什么了""大体知道.
我同意你的看法,它的确荒唐之极.
可你怎么能肯定它是大将开发的呢""刚才说了,我们一直在追查他.
"月野明子答道,"那款游戏里有他鲜明的风格元素.
我听说,你以前也是一位优秀的设计师.
""一般啦.
""你在战争游戏部的时候,是睦罗贺的下属.
"石村回忆起在圣迭戈服役的年月,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绪.
"通知你们部门,别的事先放下,今天集中追查睦罗贺一家的所有社会关系.
"月野下令.
"没问题.
""还有,你陪我去一趟睦罗贺克莱尔的公寓.
""我"他惊讶地问,"为什么""因为她父亲的消息很准确,睦罗贺克莱尔于昨天下午自刎了.
"自刎——割断颈脉的自杀仪式.
想到那番景象,石村顿时脸色煞白.
"她留遗书了吗""没有.
"月野说,"事件仍在调查之中.
我们追查了她一段时间,希望能借此打开她父亲的突破口,但毫无进展.
现在,既然她死了,我需要有人来破解她的携计.
"石村张着嘴说不出话,直到看见月野明子不耐烦地瞪着他,才终于镇定下来.
"什么时候去""你给部门传达完命令就走.
"石村按动携计上的几个按键,然后写下新的指示.
"好了.
""带枪了吗""需要带吗"他问,"其实我不知道枪在不在办公室.
我已经很多年不随身携枪了.
""去找出来.
"9:38AM月野明子的车是紧凑的三角车型,与路上的大多数电动汽车无二.
车门为透明材质,从特定角度看去,两人像是在乘风飘浮.
石村原以为车内会装有高端监视设备,实际却没发现任何特别之处,甚至没有多余的装饰或纪念品,无从推知她的癖性.
明子以每小时四十千米的速度平稳前行,左右车道上的数百辆车也以同样的速度行进.
霓虹灯已经熄灭,摩天大楼上的巨幅标牌死气沉沉.
他在位子上不安地挪动,向右窗外望去,一块大型显示屏映入眼帘,正在宣传新落成的德国美术馆.
"我一直不明白,德国人为什么非要靠右逆行.
"石村说.
明子耸耸肩.
"他们做事就喜欢和别人对着干.
""你为什么不用携计自动驾驶""我喜欢全盘掌控.
"说着,她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但携计可以计算速度和角度,完美应对任意情况——""我可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部携计掌管.
"明子打断他,"你到大洋科技多久了""已经八年了.
""在大尉军阶停留这么久,不太对吧按正常升迁年次来看,你也该是少佐,甚至是大佐了.
"石村正想表示赞同,却又担心祸从口出.
"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比如政治博弈"石村试探地说道,"昨晚我满心以为能晋升的,几个朋友也说我行,结果还是一场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没有深入追究.
但我喜欢当前这个岗位,不管身为大尉还是准尉,都会尽职尽忠.
你呢你进特高课多久了"她转过头.
"五年.
"他不禁猜测起她的年龄,但觉得最好还是别问.
"你是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毕业的.
"她正色道.
"毕业快二十年了.
怎么了""我跟你是校友.
"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建于伯克利的废墟之上,将整座城市变为了一所军校.
由于旧金山湾大部阒无人迹但建筑保存完好,故而成了模拟战场的完美选址.
该校还拥有一流的机甲训练专业,港湾区域可供机甲战士操练.
伯克利城与世隔绝,城内只有本校学生和地方商贸后勤人员.
"学校近来如何"他问.
"仍在扩张.
""亚裔贫民窟那家朝鲜餐馆还开着吗那家的泡菜汤我最喜欢了.
""我怎么知道.
"明子回答.
"学生时代你最喜欢哪家餐馆""我吃食堂,有什么吃什么.
""让我猜猜看,你毕业成绩是前几名吧""我排第九.
"她回答.
他顿时给镇住了.
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可是顶级军事院校,仅次于东京那所军校.
"你呢""差不多垫底——六百八十二名.
"总人数六百八十四,他没有添上这句.
"是挺差的.
"石村笑了.
"我都没考上.
当时招生组认为应该给我一个机会,就破格为我组织一场面试,把我录取了.
班上的战友因而排挤我,觉得我是走后门进去的.
""你的评语上说,你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还不及追女生的时间多.
""惭愧.
""我调查过你同班战友的档案,你属于极其平庸之列.
""审查官也是一个重要的岗位.
"石村说.
"你的同辈军官大多数都在圣迭戈立过战功.
""他们比我聪明,比我有才.
""我拜访过的所有军官里面,你还是第一个忙不迭自贬身价的.
""我只是有自知之明罢了.
她的公寓在哪儿""市区.
就快到了.
"10:15AM洛杉矶市区高楼林立,其市政厅基于大阪天守阁的外观设计建造.
巨大的携计显示屏上变幻着各类广告,新闻短片中帝国战事捷报频传.
一具五十米高的庞大机甲在街上巡逻,外壳铸成被坚执锐的武士形象.
它利用脚下的巨型车轮前行,时速控制在一定限度内,以免行进中造成太大骚动.
身负火箭背包的战士伴飞左右,进行例常巡逻.
少数市民正前往餐馆,早早地享用午餐.
睦罗贺克莱尔的公寓位于一座八十层的高楼中.
公寓门口已有卫兵把守,屋内被警方的前期搜查翻得乱七八糟.
这是一套三居室,木地板和崭新的家具仍旧完好,但沙发和床垫都已被警察撕开;客厅中间堆放着几尊大理石雕像、几幅斑斓典雅的法式油画,还有一台全息投影仪.
"对一个学生来说,住这样的公寓真是相当奢侈.
"石村评论道,"我想这就是老爹任大将的福气吧.
"眼前的一排相框,令他回忆起大将的面容.
睦罗贺也是一位游戏设计师,曾参与开发了《死亡荣耀》系列这一备受推崇的携计游戏.
石村看见房间壁架上摆放着睦罗贺的最新力作,无一不是爆款热卖,包括《秋收起义》和《朝鲜内战》.
"你当年跟大将是什么关系"月野明子发问.
"我是他下属.
""你喜欢当时的岗位吗""睦罗贺是一位传奇游戏大师,能为他效力是我的荣幸.
"石村挠了挠手腕一侧的痒,"他是同级军官中获奖最多的功臣,我们都以他为榜样.
"墙上有几张大将当年的毕业照,诸多军官簇拥着向他祝贺.
睦罗贺受邀加入了东京军事学院直属的精英毕业生团体"苏美会"[6],真是好不风光.
"他在校任教的时候,"月野特警说,"你表现不好,多次因为懒惰和不守纪律受他批评.
""他是一位严厉的教员.
""他严厉,是因为他出类拔萃.
他派驻墨西哥期间功勋卓著,同时也是位才能过人的技术专家.
"她说.
"当然.
而且他在停战之后创立了首陀凛设计工作室,并出品了一系列帝国最优秀的模拟战争游戏.
人人都渴望进首陀凛工作,并不只是为了优厚的福利待遇.
""那么,你对他的游戏很熟悉吧""非常熟悉.
"石村回答,"其中一些我还参与过.
但我只是打杂,写了一点差劲的代码,基本上都给否掉了.
"石村凝神看另一张睦罗贺父女出海钓鱼的合影.
照片上的克莱尔一脸烦闷和厌倦.
"我看过关于他妻子在圣迭戈意外死亡的报告.
"明子说,"我军战士炸毁了一座被误报为叛军据点的国民市场,媒体将其报道为恐怖袭击,但真实情况内部人员都很清楚.
""当时局势太混乱.
""你知道吗她的去世致使双方冲突大规模升级.
"明子问话的语气不像是确认事实,而像是在梳理信息.
"像我刚才说的,当时局势混乱.
""相关文件漏洞百出.
睦罗贺最终被调离了岗位,这一点感觉极其反常——在战时临阵换将但文件里没有给出解释.
你对官方说法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吗""你这样问可太抬举我了.
我当时只是个中尉.
""而你也被调离了战区——和克莱尔一起.
""将军托我照顾她,我自然要尽力而为.
""几年之后,睦罗贺便着手开发一款以非日裔为主角的游戏,从敌方视角展现圣迭戈之战.
荒谬之极,竟然去揣度土著的心理.
还有另一款游戏,一个神风飞行员对任务产生怀疑,并在最后一刻擅自决定退出行动.
""这两款游戏我都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它们没通过审查.
"她说,"当局为消除影响,没有逮捕他,而是让他选择提前退休或者切腹.
令许多上级官员痛心疾首的是,他竟然选择了前者.
然而,他私下又继续开发了一款新的游戏.
""就是那个《美利坚合众国》"她点点头.
"那就像是恶性肿瘤.
""好在我们已经根除了癌症.
""可心智的顽疾无药可解.
"明子走到书桌边,拿起一部携计.
三角形的边缘已经被剪开,表明它无法连接到EKS.
"这是睦罗贺克莱尔的携计.
"她向石村递过去,石村却只顾看着那张床,床上被法医盖了张塑料布,以隔绝污染.
"她就是在这里……"明子摇摇头.
"浴室.
"石村走向浴室.
"现场已经被清理了.
"明子说.
这是一间瓷砖铺贴的常规卫生间,墙上装饰着小动物图案,前面挂着干毛巾,团团落发积聚在漏水口周围.
"在浴缸里"他问.
她点头.
"她的死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石村又问.
"蹊跷""是否有任何他杀的迹象""没有.
我仔细检查过,法医也检查了.
"石村握拳紧压嘴唇,闭上双眼,克制住泉涌般的回忆.
"她太可惜了.
""是吗""是的.
""你和她之间是男女关系吗""什么怎么可能.
我不是说了,我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而且她还比我小很多岁.
""根据你以前招惹过的部分异性的岁数来看,年龄差距不是问题.
"他尽力压制住腾腾的怒火.
"谁负责料理她的后事""显然是你.
"石村的思绪飘回到十年前,他尚在圣迭戈之时,睦罗贺第一次拜托他照顾克莱尔.
彼时该地还未天下大乱,她在傍晚溜出家门仍能保证人身安全.
石村猜测她要么是去幽会恋人,要么是在圣迭戈的街上聚会狂欢,不料却在一座会堂里找到了她,会堂内全是崇拜基督教上帝的北美人.
克莱尔加入了他们的唱诗班,正在台上唱着赞美诗.
他挤到会众中间时,受到了欢迎,人们纷纷招呼他:"你好,兄弟.
"石村只觉赞美诗的词句愚蠢而乖谬,竟然大肆吹捧一个虚构的存在;不过,他仍然对其优美的旋律持欣赏态度.
会众向他们失势的上帝呼告求援,许多人抬手做出忏悔的姿势,祈祷救赎的降临.
一名传教士用催眠的语调诵读了一则教义,号召教众向日本征服者施以博爱,石村听得头昏脑涨,见克莱尔打算离开,连忙上前抓住她.
她诧异于他也在场,立即鞠了个躬.
"石村桑,你来这里干什么"她问.
他的第一反应是问: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你父亲发现,你得惹多大祸但他转念又想,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激起青春期少女的叛逆.
"我只是好奇你在忙什么.
""也就是说,是我爸派你来的""他的确嘱咐过我看着你点儿.
"他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问道,"你真的信这玩意儿"克莱尔原以为要遭受一番严厉的责备,这下宽了心,答道:"并不完全信.
但他们的教义很有感召力.
""何以见得""教义说要爱我们的敌人.
"克莱尔回答,"'不要以恶报恶.
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
'[7]""怪不得美国会战败.
"克莱尔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
"胜者并不一定永远正确.
""抱歉.
我只是不太理解他们的价值体系.
"见他态度诚恳,她于是也坦承道:"我觉得他们的信仰里,有些东西也不能全信.
""比如呢""比如耶稣说要原谅一切.
但我认为,某些罪孽是无法原谅的.
""举个例子""谋杀.
夺人性命的恶罪只能由受害者原谅.
既然受害者已死,原谅也就无从谈起.
""我同意.
"石村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妈妈有时会来这里.
"克莱尔回答.
石村瞪大了双眼.
"你父亲知道吗"她摇摇头.
"这是妈妈平复心灵的地方.
""你母亲知道你在这儿吗""不知道,她不在家.
""她去哪里了""不清楚.
"他不禁揣测,睦罗贺若得知妻女都私自参加北美宗教仪式,会做何感想.
"我带你回家吧.
"克莱尔没有反对,他们于是向地铁站走去.
石村瞟向她的侧脸,见她身姿挺拔、步伐矫健、眼神沉稳,颇有乃父风范.
走近车站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原来是数百名北美人正在抗议.
一队身着防暴装备的日军封锁了道路,他们排成密集的方阵,支起盾牌,暂时没有出枪.
一具机甲在附近待命,两架侦察机在上空盘旋,将巨大的强光灯扫向下方越来越壮大的愤怒人群.
"他们在抗议什么"克莱尔问.
"军方的两个士兵射杀了一个北美儿童,"石村告诉她,"激起了民愤.
咱们快走吧.
"两人随即加快脚步.
"我爸说,我可以跟你学携计编程.
"克莱尔说道.
"我可以教你一两招.
""大家传的那些闲话,是真的吗""他们传什么了""说你发现父母有叛国举动,就举报了他们.
""是真的.
"石村回答,没有表现出一丝耻于承认的神态.
克莱尔当即停住脚步.
"你怎么做得出来啊""有什么不对他们当时计划投靠北美人,倒卖国家机密.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聊这个.
""你有没有问过他们,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克莱尔问.
"我想,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
我就不动声色地继续听,记下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后来我意识到他们真要那么做,就揭发了他们.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毕竟是你亲生父母.
""我心里也不好受.
"石村说道,手指不自觉地扯动,"我也很怀念他们.
但毕竟忠孝两难全.
""你父母知道后是什么反应""那我就不清楚了.
向警察举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直到他们去世.
""这么说你真是死心塌地,啊天皇最忠诚的臣仆""过奖.
"石村无力地说,"我想,我犯下了你认为不可原谅的罪孽.
""你愿意下周跟我来教会忏悔吗""你是在取笑我吗""没有,完全没有.
"克莱尔说,"我是认真的.
"抗议的声浪在身后逐渐高涨,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是爆炸.
克莱尔和石村快步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
红色警报灯不断闪烁,他们刚进去,大门就关闭了.
他们赶在整个地区封锁之前坐上了最后一班地铁.
"为什么要在这种迷信上浪费时间"石村问.
"吸引我的并不是迷信元素,"克莱尔说,"而是教义如何给信众力量,使他们拥护一套人道的、高尚的价值观.
我时常猜想,如果美国仍是国际社会的中坚力量,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并不是所有北美人都高尚、人道.
而且,说实话,你和这么多北美异见分子混在一起,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
我知道目前没发生任何事,但人们的情绪正在酝酿之中.
""他们不知道我爸是谁,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他们眼中的我不过是上帝的子民.
"她说.
石村觉得她的信仰令人担忧.
"也不是所有北美人都信仰基督教.
"他说,"许多人打着宗教的旗号,组织秘密活动,掩饰真实意图.
""帝国也有不少人装作一副效命天皇的样子,其实并不在乎.
这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提醒你小心.
""谢谢.
"她说,"我会小心的.
"克莱尔看着地铁上的携计显示屏,新闻里正在播报之前圣迭戈激战的血腥画面.
"每次我爸妈吵架,妈妈就回房间里哭.
"克莱尔突然说,"我觉得很没劲.
她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你知道我爸有多顽固,就算自己错了也死不承认.
有一天,他吼了我妈一个小时,我实在受够了,决定叫我妈迎头骂回去.
""不愧是你啊.
""当时你也全都听到了,对吧结果那天,我发现她在房间里读《圣经》,那是外婆留给她的.
妈妈叫我不必担心,她说她已经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通过《圣经》""通过信仰.
"克莱尔回答,"我完全无法理解她.
明明可以直接改变现实,为什么非要忍耐不可于是她向我讲述了基督教的信念.
""石村.
"现实中响起月野明子的声音.
石村猛然从回忆中清醒.
"抱歉.
"他从明子手里接过克莱尔的携计,离开卫生间,激活桌面.
程序加了密,显示屏毫无动静.
"你们还没破解吗"他问.
"好几个技术人员都尝试过,他们的携计一连上去,就提示文件已损坏.
""为什么不送到携计技术部去""这台设备开启了位置绑定,只要离开这栋楼就会自毁.
""你想让我做什么""听说你是玩携计的高手.
""哪里.
我——"明子伸手搭上他的胳膊.
"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大尉.
我听说你在加密破解方面小有名气,除了勾引女人之外,那是你唯一擅长的技能.
""这个名气完全是受之有愧,我一直被女人拒绝.
"他拿出自己的携计和数据线,因为克莱尔的携计无法连接EKS.
他把两部携计直接相连.
"你该小心些才是.
"明子说,"我们已经损失了十几部——""进去了.
"石村说.
"什么意思,进去了""就是说加密已经破解了.
"石村答道,"至少是第一层.
第二层会很棘手,这里使用的算法,会随着每一步破解进程修正变量,如果不知道基本方程的话,会把两部携计都烧坏.
""能坚持多久""三十秒内破解不了,这两部携计就都报废了.
"石村跃过数字的洪流,敲击着自己携计屏幕上的按键,在等式和变量之间交替来回.
他能在自己的携计上绕过普通安全协议输入猜测数值,这也意味着他即使猜测错误也不致触发安全防卫指令.
这其中涉及的数学对于旁人来说深奥难解;隐性和显性的线索给出保守或锐进的提示,他知道何时谨慎后退,何时大胆前进.
欲攻下阵地,需要正确地组合字词,糅合幽默、无所顾忌的愚蠢,以及柔情蜜意.
石村调试不同的命令,温柔地试探潜藏的端倪.
加密规则做出的回应如同电极和芯片传输的字节,一连串的请求在探查之下悉数解开,穿透这里,突破那里,高吟着渴望,旋转嵌入.
就像错位的、对称的情欲.
"第二层成功破解.
看看有没有第三层.
"第三层,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本能地想回答:"什么玩意"随即意识到这样可能会引起短路.
这到底是个陷阱,还是单纯的主观情感加密锁,也就是说,通过测量音频的波长确定对方的真诚度"绝望.
"他回答.
"你的职业是什么"石村已经启动了一个撤销命令主程序,尝试解开整层加密.
"我审查反动材料.
""你是否热爱'我审查反动材料'""热爱.
""为什么"他的程序正在努力侵入.
他想到一个新的主意,如果能在加密程序每次处理他的答案时都突破一条通道,就有望把携计上的基础文件拷贝出来.
"我保护人们免于不和谐的污染.
"尖利的"嘀嘀"声响起,表明他走错了一步.
明子全神贯注地观望着.
石村猜测,如果再犯一两个错误,两部携计都将被毁.
"为什么"克莱尔的携计重复着这个问题.
"因为我喜欢掌控一切.
""'绝望'和'因为我喜欢掌控一切'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但愿没有.
"克莱尔的携计黑屏了.
他迅速拔出数据线.
"完蛋了"明子问.
"她的那部完蛋了,但我已经把其中的大多数文件拷了过来.
"他把拷贝过来的携计文件系统呈现在自己的屏幕上.
星空般的交错轨迹弹了出来,她与朋友的通信、照片、音乐,各自互相旋绕,犹如行星与恒星.
"你想让我找什么"他问.
她侧跨一步,来到他旁边.
"你怎么进去的""就像一场约会,善于调整就会进展顺利.
"她在不同的轨迹之间翻找,搜寻目标.
"全部拷出来了吗"她烦躁地责问.
"不是百分之百,但大部分都在.
"她压低嗓子用日语咒骂了一句.
"这里没有.
""什么没有"她点开相册.
琳琅满目的图像随即出现:亲密好友,聚会上的、舞会上的、聚餐时的、出游中的.
有一个女性朋友出镜频繁.
"我们需要审问她所有的朋友.
"明子说,"能把照片都发到我携计上吗"他在显示屏上敲了几个命令.
"搞定.
"石村朝着墙壁凝视一番,又低头看携计.
"我可能遗漏了什么.
"他说.
"什么意思""假如这部携计上根本没有重要信息,何必设置这么复杂的安全措施"他问道.
他走进克莱尔的卧室,检查床垫,翻看书本,还凑到书桌背后的缝隙边瞧了瞧.
有几株盆景植物好像栽得不牢,他查看下面的土壤,但除了根须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他打开窗户,伸手去摸看不见的外墙面.
一无所获.
他又来到客厅的窗前,以同样的方法搜寻.
"你在找什么"明子问.
石村有所发现.
他找到了一根细长的金属条,之前这东西粘在外墙上.
"外部统一驱动器,用于携计同步.
"他将它插入自己的设备,一串数字随即弹出.
"通常情况下,只要通过了携计上的安全验证,它就会自动启动同步,读取并传送未同步的文件.
但如果验证没通过,你根本就意识不到同步没完成,除非你早就知道这玩意的存在.
"屏幕上,一个新的"星球"出现了.
"好像是那款游戏,《美利坚合众国》.
"明子一把抢过携计,按了几个按键.
"看看这段开场文字,歪曲夸大北美人的死亡人数,简直荒唐透顶!
"她语气激动.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封杀掉""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它在地下渠道迅速走红,传播迅猛.
"明子把携计递还给石村,"这个'天神模式'是什么""就是创世模式.
"石村回答,"意思是能在携计上修改和设计游戏中的世界.
""这是大多数游戏都有的基本模式吗""不一定,这要看设计师的想法.
""既然这里有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游戏模拟器修改它""差不多.
""我们发现这款游戏被隐藏植入在很多热门游戏中.
"明子说,"审查官核查游戏时根本发现不了,除非知道读取它的准确代码.
""那你们是怎么发现的"明子愠怒地看着他.
"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人张嘴.
我得把你的携计带走,"她说,"你去申请一部新的吧.
""我随时带着备用机.
先让我把私人数据拷出来行吗""动作快一点.
"石村整理好携计数据,发送到他的记海个人数据库.
这时,明子收到一条信息,她打开看了看.
"弄完了吗"她问.
"完了.
"明子调出一张照片,正是那个与克莱尔形影不离的朋友.
"本部刚刚反馈说,照片上这女人是克莱尔的朋友藤森珍娜,怀疑在秘密为北美人工作.
现在上面正在追踪她的方位.
先前与克莱尔通话时一起取笑天皇陛下的也是她.
但愿她能告诉我们有关睦罗贺当前计划的更多信息.
""你们抓到大将会怎么处置""你认为呢""你们有没有分析出,为什么克莱尔……"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卫生间.
"也许是受不住父亲煽动叛国的行径吧.
"他们走向电梯,明子又查看了一次携计.
没有新动态.
"我得吃点东西.
"她说.
"附近有一家超棒的天妇罗汉堡店.
"他提议.
"那就去吧.
"11:31AM"啊,太好了,赶在了午餐高峰前面.
"石村说,"我推荐经典天妇罗堡,面包上涂了蜂蜜和碧根果酱,真是无上的美味.
你可以点蔬菜或者猪肉天妇罗,我个人喜欢红虾,都是新鲜捕捞的,而且——""你随便点吧.
"她说,"把我的也点了.
"餐馆内部刷成明快的色调,深深浅浅的咖喱黄配炖肉棕,看上去像一只油炸龙虾.
店内吉祥物鲜虾小子的塑像站在各个角落向他们微笑.
餐馆中间有个儿童游乐场,四墙上巨大的携计显示屏正在播放鲜虾小子系列剧的成人影视版和儿童动画版.
身穿红虾服装的男女服务员鞠躬欢迎他们,用日语招呼道:"中午好,两位长官.
"他们被带到一个以障子门[8]分隔的包间.
"这里价格便宜服务又好,味道更是上乘.
"石村兴奋地说.
他们脱了鞋,坐上榻榻米垫.
"依我看,午餐能比过这里的只有一家,就是皮科大道上的炸鸡华夫饼店,简直燃爆味蕾.
不过威尔希尔大道那家海鲜餐馆的卡真酱①配煮蟹,我也是情有独钟.
"明子拿出携计,看起了文件.
石村说:"我有个规矩,饭桌上不办公.
""为什么"明子问.
"每个人都需要适时休息一下.
""帝国的敌人可不会休息,我们也就不该休息.
"她的视线又回到携计上.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他问.
"你想干什么跟我交流无用信息"她放下携计,"你想知道什么""关于你个人的一些情况.
""我一周工作七天,我弟弟死在北美恐怖分子手里,我讨厌别人浪费我的时间.
""你平时喜欢什么消遣"石村问.
"追捕叛国者.
"她凶巴巴地说,"还有别的问题吗"几分钟后,汉堡端上来了.
石村每咬一口都细细品味,享受虾肉与蜂蜜混合的口感.
明子则一言不发地嚼着,只吃了四分之一,说声"太甜了",就把它放到一旁.
"炸茄条很好吃.
"石村说.
她咬了一口,又吐出来.
"太咸了.
"石村的汉堡差不多吃到一半时,她又问:"你还要吃多久""再给我一分钟.
"她叹口气,继续看携计.
铃声响起,她立即接通.
"您好,大将.
"她恭敬致意.

"案子有没有进展"电话那头的大将问.
"有一点,长官.
我们找到了睦罗贺克莱尔携计上安装有那款游戏的证据.
她巧妙隐藏了痕迹,但我运用最好的手段成功实现了突破.
我现在正逐一查看她的文件.
""很好.
我们的首个实质性进展.
干得漂亮.
""谢谢您,长官.
接下来我就去审问她的朋友,藤森珍娜.
""我们追查到,藤森正在康普顿歌剧院参加彩排.
立刻前去开展审问,有新消息即时向我汇报.
本部已经直接接管此案,要求随时更新进展.
我已下达了变更后的新命令,你明白吗"石村意外地发现,明子答复时似乎有些不安.
"明白,长官.
是否留一点余地——""不必.
"对方打断她,通话结束.
明子抬头看向石村,他赶紧说:"我吃完了.
"虽然还剩下三分之一.
她别开脸,显然有别的烦心事.
12:11PM康普顿歌剧院是情侣初次约会的首选地点,因其园林秀丽,还有一间彻夜开放的动物园,足不出城即可亲近自然.
康普顿曾在大规模暴乱中被毁,后由政府主导重建,几十年后的今天,这里已成为洛杉矶最富裕、最高档的社区之一.
康普顿歌剧院参照天皇龙面具的形状设计,恢宏的正墙上体现出殷红的眼珠、威严的鼻梁、咆哮的口唇等元素.
歌剧院还与东城大剧院、和知茶苑等建筑相毗邻.
神道三神器——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的雕塑,构成了巨型喷泉的主体.
两人穿过歌剧院大厅,进入正式的表演厅.
大厅内部已经为新剧目《水之艺伎》重新布置,舞台被改换为巨大的水箱,体积约占了剧场的一半.
石村听说过这出舞剧,它由一千名泳者协同出演,以声光缭乱的水景秀,纪念圣战期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的胜利.
每一艘潜艇、航母、炮艇都由真人扮演,伴着振奋激扬的音乐,重现紧张的战斗场景.
演员们还未更换服装,空气中弥漫着氯味,室温高得已让他的制服被汗液浸湿.
"真是壮观.
"高大的水箱令石村啧啧惊叹.
月野明子走向一名场务人员,亮出徽章,说道:"我们找藤森珍娜.
"平常铺设在过道上的地毯已经撤去,露出水泥地面,以便于彩排.
演员们来来往往,许多人不着一缕,只戴个水下呼吸用的小型氧气面罩.
他们来自不同族裔,戴着双层彩色美瞳,起到在水下保护眼睛的作用.
几百名赤裸的男女在水箱内泳舞,灯光摇曳,旋转,投射出华丽的光漩.
一串气泡神奇地变为鱼雷状,真人演员碰触之后,立刻做人仰船翻状.
水箱外侧聚集了一小群衣饰花哨的男女,大声朝耳麦吼叫着指示.
泳者们大多是五短身材,肌肉壮实发达.
向他们走来的这个女人,目测身高不足一米五,胳膊却有石村的两倍粗.
她抹掉绿色眼睛上的水,湿透的深褐色秀发绾成发髻.
她右肩上有一个蝙蝠形文身,虽然全身一丝不挂,却没有半点羞窘.
见到两人,她似乎有些不快.
"什么事我现在很忙,而且——"明子亮出徽章.
"我们要和你聊聊.
你去穿上衣服吧.
""我穿了贴身泳衣.
"她指指身上那层透明衣料说道,"这种——""这儿怎么回事"过道上走来一个身穿黄色泳衣的绿发男人,气势汹汹地问道,"她马上要上台了.
"他看见了明子的徽章,"这是四天之后庆典表演的彩排,事关大日本合众国的荣誉!
她可没有时间浪费在回答问题上!
我需要她立刻上台!
""请原谅,井上桑.
"明子谦恭地说,但没有鞠躬,"我们要问一些重要问题,事关帝国的安全.
""我要向国防部严正抗议!
没有演员还让我怎么导演""只是短时间里少一个演员,您肯定有办法的.
""对你而言,只是短时间.
对我来讲,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足以拖慢几天的进度,我们根本耗费不起!
"他痛苦地哀叫起来,眼里甚至涌出了泪珠,"你们这些部队里的没有一个人懂艺术.
你们唯一擅长的艺术就是疑心病.
小笠原总督今晚要亲自出席开幕式,表演出不得半点纰漏.
""找个人替换她不行吗"明子提议道.
"你要把她从我们这儿带走"他问,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没错.
"那人尖叫起来,不停用手掌拍打脑袋.
助理们看到他快要气晕的模样,赶紧围了过来劝慰他.
明子随即攥住珍娜的胳膊,见对方有些抗拒,她递给石村一个眼神,石村便会意地抓住珍娜的另一条胳膊,两人一起把她押了出去.
"我还以为你们只是要问几个问题.
"珍娜说.
"今晚你别想回来了.
"明子告诉她.
"我做了什么""问题是,你'做错了'什么.
你心里真正思考的是,做出的哪件坏事被逮住了吧""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咱们等着瞧.
"三人出了歌剧院.
"那个男的是谁"石村问珍娜.
"井上秀树导演.
"她回答.
执导国家级芭蕾舞剧的唯一非和族导演.
因为染了绿头发,石村一开始没认出他.
不过说起来,井上惯常的装扮就是奇装异服.
"你一定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吧.
"石村对她说.
"我演的是'帕奈号',圣战中被炸沉的五十艘西方舰船之一.
"珍娜回答,"就是个龙套.
"12:54PM康普顿歌剧院附近停着一辆灰色卡车.
车身后面是一辆拖车,石村猜测那是审讯室.
后厢门开着,一道坡板架设其上.
他们押着珍娜上去,一进卡车,便有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子关上身后的门.
拖车内墙边是一溜控制台和携计,各类人员在旁操作.
两名警卫抓住珍娜,把她的双手双腿分别绑住,猛将她按到椅子上.
周围的灯光暗下来,一盏强光灯直射向她的脸.
"藤森珍娜,"月野明子开口,"假如我打折你两条腿,再打断你背脊骨,让你再也不能游泳,你觉得怎样"石村感到体内一阵恶寒.
他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工作场所抓走她.
如果他们真想打断她的腿,完全可以在半夜抓捕,以避人耳目.
但他们刻意选择了公开逮捕.
"我觉得不怎么样.
"珍娜回答.
"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们大概还能让你参与以后的演出.
""《水之艺伎》呢""那就别想了.
"明子说,"你根本不是真正的爱国者.
""这话怎么说"明子竖起食指.
扬声器里播放出珍娜说话的录音.
"那蒂姆呢"录音中的珍娜问道.
"她担心蒂姆会不育.
"另一个人说.
石村认出那是克莱尔的声音.
"听说连天皇也生不出孩子了.
"珍娜回答.
然后她们讲了几个荤段子,又咯咯傻笑了好一阵,笑声里带着天真,绝无恶意.
录音到此结束.
"我们只是说笑而已.
"珍娜连忙为自己辩护.
"为了说笑,你不惜侮辱伟大而仁厚的天皇陛下.
是他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你们这些西方佬!
是他将美洲从奴隶主的暴政下解放!
你竟然把他的生育能力当作笑料,冷嘲热讽你们还变本加厉,进而取笑他所有的儿女以及孙辈,取笑每一个皇室成员.
""我不是故意的.
"明子扇了珍娜一耳光.
"罪证确凿,竟还如此张狂!
你就连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吗!
"珍娜眼中怒意迸发,狠狠瞪着明子.
"你想说些什么吗"明子挑衅地问.
"我后悔当初口不择言.
""我听不出你有后悔的意思.
""我有.
""你应该学学你的朋友克莱尔,舍生取义.
""你说什么""她自刎了,以偿赎大不敬之罪.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明子又扇了她一耳光;这一次,点点鲜血涌到珍娜唇上.
"我核查过你的交易记录,你看过的所有演出,清楚你在游戏中的所有选择.
"明子开始历数她的各项交易和抉择.
孤立地看,这些事项都纯洁无害;但联系起来之后,通过裁切和拼贴,形成一纸罪状,珍娜的罪行似乎确凿无疑.
"你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标志着思想上的反动.
你知道思想叛国罪怎么判刑吗"珍娜摇头.
"五十年劳改.
送你去卡塔利娜岛上的劳改营,你看如何""不怎么样.
""你最后一次跟睦罗贺克莱尔见面,是什么时候""两周前跟她在携计上通过话,这段时间我基本上一直在忙彩——"明子对准她的小腿就是一脚.
"我有你的携计通话记录!
你们一周前才打过电话!
""我记岔了.
最近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忙得脚不沾地.
""她谈到自杀的打算了吗"明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
""你确定""确定!
""她父亲在哪儿""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发誓我真不知道!
"珍娜的答话里满是恐慌,"我只跟他说过几次话.
""说了些什么""就是闲聊,随便说几句,你知道的.
"明子掏出那把银色的枪.
"北美有一条古老的宗教谚语说,'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那么,若是舌头叫你跌倒,也当割下来丢掉.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把枪可以改写你的遗传史.
只要我对你开上一枪,一分钟后,你就会面目全非.
四分钟后,你将遭受无法言喻的痛苦.
七分钟后,你将以帝国已知最惨的死相告别世界.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克莱尔的父亲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明子举枪向她脖子射击.
三十秒后,珍娜开始惨叫.
"我——我这是怎么了""睦罗贺大将在哪儿"明子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求求求求你——不不不要.
"珍娜张口呕吐,整个后背轮廓变形扭曲,肌肉成团地鼓起,绷紧了外皮.
她的呼吸如同野兽的喘息,充满绝望与孤独.
病毒在袭击她的整个免疫系统,掠夺,强占,吞噬.
大自然向来心狠手辣.
污血混着粪便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她肠胃的内容物已然清空,尖厉的惨号仍不绝于耳.
石村转开头,却无法忽视她在椅子上挣扎与干呕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明子,明子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走到拖车尾部,捶打后厢门.
"我要出去.
"他命令道,"让我出去!
"一名卫兵打开了门.
他冲出车外,喘息不定.
他观摩过处刑现场,熟知圣迭戈的各种酷刑,然而珍娜所遭受的生化变异以及由此产生的恶臭气味,仍旧超过了他能承受的底线.
像这样情绪失控暴露自己的软弱绝非良策,但他实在坚持不住.
"我理解,这种场面非常'重口味'.
"身后传来明子的声音,"作为第一次,你已经克制得相当好了.
""你执行过多少次了"他问她.
"今天是第十三次.
"她回答,"去年在帕洛斯维尔德有一场恐怖袭击,导致我军牺牲了十七名战士,她是共犯之一.
""你怎么知道的""我在克莱尔的携计上找到了相关信息,就是在你破解之后.
""你还没问过她口供.
""我们会从她的大脑里提取记忆.
""什么"他震惊地反问,没想到技术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正好厚生省[9]急缺测试所需的新鲜样本.
""万一结果不理想呢"石村看见明子脸上又浮现出之前那种不安的神情.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沉下脸色.
"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正色道,严厉的语气中,自我告解的意味似乎强于申明事实.
石村不自觉地摸摸喉咙一侧.
"你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办案""因为我认为你懒于公务.
"她说,"你多次被同事和下属投诉,我认为你工作不称职,自以为有了铁饭碗就可以混吃等死.
你以为昨晚被驳回晋升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想提醒你,日常的工作报告影响深远,希望你能意识到,你的监督和审查工作,上级十分重视.
我们必须对帝国的敌人时刻保持警惕.
""你这么做是为我好喽""来自校友的越部门提醒.
""这款游戏到底哪一点让你这么焦虑""竟然问这个问题,说明你还没吸取教训.
""你忘了我毕业成绩在班上几乎垫底""我记性很好.
""还需要我陪你做别的事吗""是的.
不过今晚没你事了.
去观赏你那无谓的竞艇吧.
"他正要离开,又被她叫住.
"石村大尉.
""嗯""走之前应当向上级官员敬礼.
"他于是向她立正敬礼.
她发出解散指令,回到审讯拖车上.
他步履蹒跚,走向广场下方的地铁入口.
几个平民向他鞠躬致敬.
他去洗手间,发现"其他族裔使用"的门上贴了"暂停使用"的标识.
他找到和族专用间的门,径直走到洗手池前洗了把脸,擦干净鼻子,擤出鼻涕,然后又洗了一次.
珍娜临死前的恶臭仍萦绕不散.
他跌坐在洗手间地板上,茫然看着人们进进出出.
携计响了,他没有理会.
6:12PM游走在容不得毫厘差错的生死浪尖,竞艇手计算出恰到好处的船行波,转弯流畅而不致与左右赛道的两艘竞艇相撞.
作为对人类横越水域奇景的致敬,九匹机械赛马亦奋力奔驰.
洛杉矶竞艇馆开阔宏伟,水道规模仅次于东京竞艇馆.
看台上有数千观众,石村红子和兼古蒂法妮则坐在大洋科技的包厢内,与另外五对情侣做伴.
"太厉害了!
"蒂法妮大声喝彩.
她一改前一晚的面貌,染了金发,身穿红色和服,虽然脸上没有涂抹白粉,却依旧吸引了不少艳羡的目光瞟向石村的方向.
他闷闷地啜饮着一小杯清酒.
"怎么了"蒂法妮问.
他意识到邻座的人在看他们,于是挤出一个微笑.
"这场比赛的确让我大开眼界.
赵选手真是个灵活的胖子.
""他的胖是迷惑对手用的.
你看他在转角的姿态,"她说,"利用体重维持转弯时的平衡,为了苦练这个本领,他可是胡吃海塞了大量拉面.
以前他瘦得皮包骨头,但艇术根本比不上现在.
他那个大屁股能牢牢趸在艇上.
""是不是你老跟我说,觉得屁股大的男人很有魅力""经常坐着的男人不可能跑掉.
""你可用不着担心男人跑掉的问题.
"石村评论道.
"我总是劝闺密找个胖子.
""你看上赵选手了"她咯咯笑起来.
"我打赌他今晚有更好的伴儿.
你在烦恼什么,红先生"她把最后三个字念成"鸿兮安生",那是她最喜欢叫他的绰号.
"我听说最近军官中间很流行改染新潮发色.
""你在考虑要改成什么发色"她问.
"假如我染成你这样的金发,你觉得会是什么样子""我喜欢黑发.
"她回答,"我应该写一篇这方面的评论,不过等我先写完手上这两篇再说.
""你现在写的是什么""不能说.
""为什么""我可不想被你提前审查.
"她说.
"我只会给一些建议,免得你惹上麻烦.
""我知道,也很感激.
话说以前有一种东西叫作'新闻自由',在那种制度下,不必担心惹怒不该惹的人或者政治群体.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说道:"我对你仍然有'亲吻自由'.
""周围有人呢.
待会儿.
"她对他承诺.
"你会告诉我你在写什么吗""昨晚做的梦.
""你梦见了竞艇手""老鼠.
我梦见自己住在一栋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但是只要一去睡觉,身上就爬满老鼠.
""臭不臭""老鼠臭吗""我没闻过.
"石村回答.
"要不你下次试试"他嗅嗅她的衣服,她笑着推开了他.
"做完那个老鼠的梦之后,我又梦见自己嫁给一个鳏夫做他的第二任妻子.
他还爱着前妻,我尽了一切努力,他就是不肯忘记往事.
太伤心了.
"石村顿时想到了睦罗贺.
"这是哪个真实的故事吗""也许是我在哪里看过的一部电影.
你会毙掉悲剧故事吗""如果那故事很无聊的话.
""在你眼里,所有悲剧都很无聊.
""悲剧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幸福的故事……等等,这是不是什么名言[10]""我觉得你弄反了.
""你想不想要幸福的家庭""我想要一个大家互相憎恨的悲惨家庭.
""为什么""这样才能在彼此的怀抱里找到救赎.
"她吻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看比赛""你在旁边我哪有心思"他说着,手往下滑向她的臀部.
"那今晚别的活动呢""好提议.
咱们走吧.
"石村说.
"去下围棋""回家搞别的活动.
""你们这些军官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撒种.
"蒂法妮说.
"在我看来,那是撒欢.
""让我看完索拉佐的比赛,好不好求求你啦"他点点头,她鼓掌表示感谢.
"能不能宠我一下,去外面帮我买几个鸡肉串和米酥糖"她问道,温柔得叫人无法抗拒.
他向她敬个礼,走出包厢,下了扶梯.
身边的许多观众朝他鞠躬,士兵则对他敬礼.
餐饮摊前排了一条长龙,一位服务员对他鞠躬,说道:"长官,请到前面来.
"他摇头.
"不必,我排队.
""不,不,不能让军官大人等着.
""没关系,谢谢你.
"屏幕显示新一轮比赛开始,赛手们疾速冲过一圈圈航道.
怎么看石村也只是个排队给女友买餐点的士兵.
"今天比赛真够精彩的,是吧"有人搭话.
"什……对,对.
"他结结巴巴地答道,"不枉我等这一周.
""你支持谁"他看了一眼屏幕才想起来赛手的名字.
8:37PM他们回到他的公寓,蒂法妮轻盈地褪下和服,开始亲吻他.
他抚摸她的酥胸,她淡棕色的乳头挺立起来.
她的肚脐右侧有一个三头蜥的文身,这个象征着幸运的吉祥物源于北方战争期间的传说,据称一只长着三个脑袋的蜥蜴将迷途的日军带进了北美叛军的大本营.
几分钟后,她突然问:"怎么了""没怎么啊.
"她伸手摸向他的胯下.
"一点都不像你.
刚刚还猴急猴急的.
""抱歉.
""要不你躺下来,我给你按摩一下"她替他脱下衣服,他躺在床上.
她把手放上他的肩膀.
"这儿不通畅,经络都硬成一团了.
"她摩挲着他的肩颈,为他缓解肌肉紧张.
"你还记得上大学时的日子吗"他问.
"当然.
""美好吗""好坏都有.
你呢""军事实战训练课上,教官曾把我们拉到圣迭戈参训.
最开始的训练内容中,有一项就是对犯人斩首.
他们给我挑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瘦得能看到肋骨,呼吸也很困难.
他们把他绑在柱子上,叫我砍他的头.
那个人吓得尿了.
我下不了手.
心里鼓足了劲,手上就是动不了.
那之后,他们说我不具备在圣迭戈服役的素质,动不动就给我扣分.
"他双肘支起身子,"我仍然会不时想起那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
""为什么""可能我有心理缺陷吧.
枪杀敌人是一回事;至于砍头,恐怕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或许有一天也会不得不痛下杀手.
曾经有人教导我,"他尽量模仿更加深沉的嗓音,"'刀剑乃是灵魂的延伸.
用心修习,至人剑合一,御剑于心则出乎其外.
以枪杀人,身死则魂离;以刀杀人,羁绊永无绝兮.
'""没来由地突然置身那种场景,换了谁都会惊骇无措.
"她安慰道,"别自怨自艾了.
""那时候,同校战友们老是取笑我的名字.
""我喜欢你的名字,Be-ni-ko,像清脆的铃声.
""这是女人的名字.
""你母亲起的吧"他点头.
"出生前就起好了.
她坚信我是个女孩.
"蒂法妮抚摸他的脸.
"那你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我不喜欢被他们嘲笑.
连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父母,他们甚至也一块儿辱骂.
我一还嘴,他们就反问我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我亲自举报了他们吗我无话可说,他们更是变本加厉,所以我也就破罐子破摔,只顾混日子,然后我的名声就更坏了.
我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他亲吻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报道竞艇和足球之外的新闻""比如军队里的刀疤大尉"他笑了.
"抱歉我今晚不在状态.
""那是你的损失啦.
我下周要去外地,跟踪北京和香港的大型竞艇比赛.
""胜利日庆典呢,你不跟""跟啊,我会从北京发报道.
""你会不会在每座城市都有不同的情人""你是真想知道,还是没事找抽""你知道我不为这种事情吃醋.
"他说,"我只是好奇,你在不同的人身边是什么样子.
""都一样.
——嗯,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
"他捧着她的下巴,与她深情对视.
"我会想你的.
"她说.
"就一周而已.
我会在这里痴心等待.
"她眼里浮现出一抹悔意,他纳闷那从何而来.
"躺回去.
"她命令道,继续为他按摩,"睡觉吧.
""我不困.
而且,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比如说""组织一场葬礼.
"石村说,"还有个很久以前的承诺要去兑现.
""什么承诺""我发过誓要保密.
"她双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揉捏.
"明天再费心你的秘密吧,今晚让大脑好好放空一下.
""我倒是想放空.
""我来帮你.
""怎么帮""'疼'你.
"她加大了按摩的力道.
石村的忧烦淹没在肉体的痛觉之中,杂念渐消.
11:41PM铃声响到第十下,石村红子终于醒了.
蒂法妮不见踪影.
石村打开携计,是一个未知号码拨来的音频呼叫,没开视频.
"你还活着.
""哪位"石村问.
"是我.
"月野明子答道.
和所有特高课的警察一样,她的号码自动隐藏,以免泄露踪迹.
"你有什么事吗""看看床底下.
"她命令道.
"为什么""叫你看你就看!
我需要确认他们有没有对你下手.
"他蹭到床沿,把携计屏幕的光打往床下,惊讶地发现那里果真有一件之前没见过的装置,上面绕满了电线,貌似是个炸弹.
"那——那是什么"石村不免结巴起来.
"有没有亮着红灯"石村看见了射入他眼中的红光.
"有.
""那说明它激活了.
那是颗压敏炸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下床——""就会被炸死.
除非你听我的.
"明子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想弄死你.
我在珍娜的遗物里找到一张目标清单,上面有你的名字.
单子上的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你能派拆弹小队来吗""刚刚派他们去营救另一个目标了.
""然后呢""全军覆没.
我现在就在你公寓楼外面.
技术小组编写了一个干扰信号,我可以发给你,但它持续不了多久,一分钟后就会被超驰控制[11].
""我该怎么做"石村问.
"先别动,等我与炸弹的记海信号保持同步.
"石村望着墙上的画作,回想起当初曾怎样煞费苦心排列室内的家具,以求风水大吉.
"搞定了.
"明子说,"把携计留在床上,然后开窗跳出来.
""没有B计划吗""A计划有什么问题"他想象着自己摔在水泥地上,鲜血与脑浆迸溅的情景.
"我想我宁可被炸死,也不愿意跳楼摔死.
""你就不能有点信心吗""对你""我会释放一道安全网.
"她向他保证.
这种安全网专用于有人意欲跳楼自杀的场合.
"多谢慷慨相救.
不过我的死活与你有什么相干呢""我还需要你帮忙追踪大将.
""那么,这不是给校友的跨部门人情了""这次不是.
""我要是帮不了大忙,你不会也一枪崩了我吧""我只对背叛天皇陛下的人开枪.
"跳楼,真是疯了.
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再次看看床下.
的确是炸弹无疑.
他就要这样死了吗快想想办法,本,想想办法!
假如他从窗户跳出去,而她没有释放安全网,他们很有可能将他的死宣布为自杀.
对于计划解决他的特高课来说,这是再便利不过的报告结论.
至少要留个烂摊子给她收拾.
他望着窗外,知道下坠的路途迢迢.
他要飞好久才落地.
"发信号吧.
"石村对明子说完,丢下携计便冲出房间,跑下楼梯时差点滑倒.
他冲向前门,一把抓起武士铠甲.
铠甲毕竟内嵌有一层钛板,希望能起到一些保护作用.
他掀起胸板套到身上,跑出套房反手关门.
电梯似乎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他奔向楼梯,却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火焰带着奇怪的凉意,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砸上他的背,将他往下推压.
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没办法了.
"他喃喃自语,为临终前拥有如此坦然的心境而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注释[1]原文中写成Beiping(北平),但是在真实历史中,日据时期的"北平"被日本方面更名为"北京".
根据本书中的设定,应当仍称作"北京".
经与作者沟通后,中文版中更正为"北京".

[2]"携计"相当于真实世界中的手机,而下文中的"记海"功能上相当于真实世界的互联网.

[3]在真实历史中,石原莞尔是日本帝国陆军中将,九一八事变的策划者之一.

[4]竞艇是日本的一种"公营竞技",比赛接受公众下注,以彩池制分配奖金.

[5]出自《圣经·马太福音》5:30.
[6]苏美会(Sumera)之称取自苏美尔文明(Sumeria),又与日语中的"皇"字读音相同.
——原注[7]出自《圣经·罗马书》12:20.
[8]即日式的糊纸木制推拉门.
①一种美式传统辣味酱料,常用作海鲜蘸料.

[9]日本合众国的中央行政机关名称沿用日本本土的习惯,厚生省主管医疗保健事务.

[10]指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11]指自动控制系统接到异常信号时,会将系统转换到预设定的安全状态,并发出报警信号.

洛杉矶1988年7月1日1:36AM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明子一大清早便叫醒了男友.
夜幕逐渐溶入天光,一层薄雾缱绻在加利福尼亚的威尼斯海滩上方.
她依稀记得梦见一位老朋友将房子全刷成蓝色,而屋里的灯具、橱架,乃至花朵,都被刷成色调更深的靛蓝.
她提醒男友履行义务.
"如果拥有你这样基因史的人都不去生殖诊所做贡献,终有一天纯正的大和民族将在大日本合众国消失.
""你知道我每天在那儿都受什么待遇吗"他争辩道,"他们毁了所有乐趣,让人——"任何事在她眼里都不是事,而在适当的语境中,表面上的无事也可能意味着任何事.
她担心内华达核试验造成和族人不育,如果换一个场景,这种念头可以被解读为叛国.
更多好书免费领+V:yibenshu01"你为什么要主动去帮我报名"他哀叫道.
"因为我们是帝国的臣民,为帝国出一份力是我们的义务.
""纯正和族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法国和朝鲜混血,但你对帝国的贡献比我大得多,令我望尘莫及.
"被提及血统上的污点,她有些奓毛.
"你的纯正和族人身份,对帝国至关重要.
"她说.
虽然客观地讲,这话根本不通情理.
与她共事的一部分最优秀的官员就是混血,而许多纯正和族人反倒不可一世,仗着出身优越,向来罔顾常理.
作为特高课的一员,她知道必须将个性的锋芒加以掩藏.
明子没有照片,她将大多数礼品当成废品,家具也仅购置最实用的基础款.
她极少在家吃饭,厨房里毫无生活气息.
地面就是裸露的水泥地,木板统统拆除,以免被安装电子窃听器.
没有置物的壁架,没有偏好的图书,也没有任何可判定为兴趣爱好的物件,虽然她确实在携计上存有海量的电子书籍,都是在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求学期间的推荐书目.
即使她的公寓遭到恐怖分子袭击,她也不会遭受任何损失;她的房间毫无出挑之处,和其他一千个房间列在一起也无法分辨.
她对这样的安排特别满意.
匿名就是她的秘密身份.
她不化妆,只抹上薄薄一层防晒霜保护皮肤.
以特高课警察的身份办案时,她会涂上深红的唇彩,眼影描成紫色,因为她发现这样能营造出慑人的气势.
多年来她一直保持这个配色,那几乎成了她脸上的战斗油彩,而她初次登门拜访石村红子时,也正是用了这副装扮.
把男友送去诊所大约一天之后,她来医院看望石村.
在袭击中死里逃生的他俯卧在病床上,接受背部烧伤的治疗.
医生告诉他,是武士铠甲救了他的命,并向他保证几个小时后就能康复归队.
"多谢你前来搭救.
"石村对她说,"要不是你延迟了炸弹,我现在已经是一团肉渣了.
""这是我职责所在.
"她回答.
"即便如此,我也感激不尽.
"说着,他翻身侧躺,"说实话,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我的死活.
""为什么不会我们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
""很高兴你仍然这么想.
""我让你跳窗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她质问,"我要是想让你死,没必要费这么大周折.
""我不是不信任你,"他回答,"我只是恐高,实在不敢跳.
"她看着他逐渐好转起来的伤痕.
"你真是幸运,洛杉矶的医疗设施在全帝国首屈一指.
"帝国的尖端生物技术已经根除了大多数已知疾病,她在走廊上遇见的德国军官无不对此啧啧称道.
望着石村背上烧伤的疤痕迅速愈合,她的思绪不觉回到了那个北美武装恐怖袭击之夜,当晚她弟弟被炸死,烧得不成人形.
石村皮肤上焦黑内陷的伤痕与之酷似,但相比而言,他不过是体表海洋中灼烧出了一片群岛,而她弟弟全身都成了熔岩之地.
石村性命无虞,背部和手臂也只有浅伤.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石村说,"感恩不尽.
"明子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公开处决珍娜,并将其大脑移交厚生省,她虽然极力反对却也不得不执行.
她接到的另一项命令是对石村红子大尉进行评估,确认有关他作风懒散的举报是否属实.
她不喜欢他,认为他工作态度不够端正,但也如实向上级汇报,他成功破解了克莱尔的携计,之前三十多名专家都对它束手无策.
"牺牲了多少人"他问.
"我手里没有确切数字.
其他同事仍然在追查信息.
""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拆弹小队的队长.
"明子回答,"本来应该是我带队的.
""节哀顺变.
""我跟她不熟.
"明子正色道,"她英勇殉职,这是无上的光荣.
""但是让别人做替死鬼,心里总会有个疙瘩吧.
""生死轮回,这个扭曲的循环推动着人类的存在.
今朝她顶替我死,明日我顶替他人.
""你相信轮回转世""为什么一脸惊讶""特高课的人一般不信这些东西.
""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
星尘、牛粪、我们的骨灰,大脑电脉冲不也是一样吗你不相信"石村摇头.
"不信.
""所以你惧怕杀生.
"她语气严肃.
"相比于杀,我更惧怕生.
""生""孩子从未请求被生下.
擅自将他们带到世上即是一种罪孽.
对'重生的灵魂'而言同样如此.
""也只有举报亲生父母的人才会说这种话.
"明子评论道.
石村似乎欲待辩解,这时进来了一名护士,揭开给他疗伤的新生凝胶.
"请继续这样保持两小时.
"说完,她把凝胶敷回他背上,离开了病房.
"放置炸弹的人是谁,有眉目了吗"石村问明子.
"主要嫌疑对象是你女朋友,兼古蒂法妮.
"她答道.
"不可能.
"石村说.
"为什么你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
近一个月来,她的日程安排包含大量异常活动,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记录.
""你是指她出差频繁吧.
她是记者.
""你对她有感情吗""当然.
"石村回答.
"即便她可能是企图杀你的凶手""我高度怀疑这一点.
""怀疑是我的专业领域,石村大尉.
任何性质的疑罪从无都不明智.
""假如只有我遇险,那倒说得通.
可是实际的袭击规模要大得多.
""这点我也考虑过.
"明子说,"我派了官兵调查你的住处,如果在废墟里找到什么,他们会反馈给我.
我比较好奇的是,炸弹安置在那里多久了,为什么要选今晚启动.
"她站起身.
"你去哪儿"石村问.
"去找蒂法妮聊聊.
""带上我.
""你的背还需要凝胶治疗呢.
""我没事.
"他身后的生理扫描器测量出各类数据,细致入微地标示出各方面健康状况.
"你的个人偏见可能会影响这个案子.
"她说.
"这话什么意思""假若你女朋友真是放置炸弹的罪魁祸首,她将面临死刑.
""如果她无罪呢""每个人都有罪,只要我们愿意去查.
""那特高课的人呢""没有罪过的人干不好特高课的工作.
"石村打算起身,又被明子拦住.
"我得去调查一起突发事件.
"她说.
"什么事件""冲冲电玩城出现了非正常问题.
""我喜欢'冲冲'.
"石村说,"带我一块儿去吧.
"她本想拒绝,但他这副急切的样子让她莫名地想起了弟弟.
"你先敷两个小时的凝胶,之后再去找我.
"石村躺了回去.
"我把导航信息给你发——""我知道'冲冲'怎么走.
"她来到地下停车场,看见一团巨大的有翼生物的黑影在墙边扑扇.
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只小小的飞蛾,紧贴着灯盏飞舞,投射出膨胀的另一个自我.
她跳上车,从手套箱里摸出一片口香糖.
"有进展吗"她一面驱车前往目的地,一面向车载携计的集中式通信器发问.
"自上次向您汇报以来没有新的进展.
"特高课本部接线员回答,"法医仍在现场调查.
""电玩城那边的任务参数有了吗""您的任务是审问兼古蒂法尼,确定她的嫌疑.
"明子没有告诉石村,蒂法妮最近的目击记录就是在那家电玩城,她正与一群竞艇赛手在卡拉OK包房寻欢作乐.
"可以处理掉她吗""这次先不急.
"那意味着目前至多只有间接证据.
明子揉揉眼睛,感觉很疲惫,想抽支烟.
但她已经戒了,至少她告诉自己已经戒了.
她准备去电玩城买杯咖啡.
2:08AM冲冲电玩城气派得像一座大型商场,声色犬马,热闹非凡.
大楼共四层,总面积接近二十四万平方米.
游戏中心与外围商业区由观景扶梯连接,底层随处是老虎机、弹珠机、彩票自动贩卖机.
几乎每个角落都设有吧台,男女招待向路过的人鞠躬行礼.
第二层和第三层是琳琅满目的游戏,玩家可直接连入自己的携计.
大屏幕上轮番播放着各类模拟游戏,比如扮演战士在圣战中杀敌,驾驶机甲,或在突袭中以弹药的视角扫除叛军.
个人携计中进行的大型战役也投影在游戏机屏幕上,数千人组成一支支战队互相对抗,各自胸怀崇高的"玉碎"[1]信念,以此为终极荣耀.
对于那些受了太多高度写实战斗视频的刺激,想要缓口气的玩家,也有其他种类的模拟游戏可供消遣,例如扮演臭虫,在一夜之间尽可能多地繁殖;体验一块砖十年间的生活;化身一只浣熊穿越时空;架引火道,尽量烧毁一座旧美国城市(当然,受审查规定所限,所有遇难者都是非日裔).
枪声、爆炸声、污言秽语,各类噪声交织在一起,浑厚沉浊,震耳欲聋.
各类模拟画面争奇斗艳,这一刻的视频盛宴要奋力超越前一刻的精彩壮观,种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连蛇发女怪也要自叹不如.
月野明子暗暗思忖,是否有一个专门的术语,表示对人类未知奇想的研究.
明子从来不喜欢打游戏,她弟弟则是逮着机会就要玩.
而他决定参军,也是受到战争游戏的直接影响.
"我想成为《死亡荣耀》里面的那种英雄!
"他曾说.
"笨蛋.
"她当即骂他,"游戏你也当真.
"人们对携计游戏的狂热令她忧虑.
她的男友秀吉也痴迷游戏,常常玩到深夜.
此时,电玩城的保安正上前拉开八名玩家的斗殴,警卫赶来制止一对情侣因总分计错而互不示弱的对吼.
明子知道所有游戏都是和平宣传省官方出品的,但她不喜欢它们给市民带来的影响.
她买了杯咖啡,故意不去看香烟货架,只嗅了嗅空气中的烟味,希望能借此醒醒神.
她立志戒烟已经六天了.
卡拉OK区位于东翼楼第四层,不少包房都是幌子,实为牛郎吧和小姐吧,出没着有偿提供陪侍服务的男女.
几年前她刚毕业那会儿,曾有几个同学带她去牛郎吧庆祝.
她发现许多牛郎确实英俊潇洒,但虚假做作,总有那么一层隔膜.
他们用自己认为她想听的甜言蜜语轮流轰炸,但实质上低俗空洞不值一提.
当时,她惊讶于男同学对陪侍小姐软语温存的迷恋,她们显然只是假意逢迎.
来到电玩城顶层的"炼金师"吧门前,向她打招呼的正是一名牛郎.
他肌肉健美,橙色的头发做成大螺旋造型,好像顶着清真寺的宣礼塔.
要不是他面容清秀,这副装扮简直滑稽可笑.
"来一发"他动人一笑,酒窝甜甜.
携计扫描结果显示,他的艺名叫黄蜂,二十二岁,没上过大学,住在托伦斯的公寓.
她亮出徽章,然后在携计上给他看了蒂法妮的照片.
"我在找这个女人.
她叫兼古蒂法妮,早些时候有人看见她在这里.
""我不记得——""黄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假作忸怩地笑笑.
"因为我在床上扎人.
""我敢说,卡塔利娜劳改营的汉子们也会喜欢你的毒刺.
他们是怎么对待新犯人的,你知道吗""略有耳闻.
""你已经因有伤风化罪被拘捕四次.
我可以让你第五次进监.
""什么由头呢我现在已经有执照了.
""你记性太差.
"她回答.
他垂下眼帘.
"我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他们确实在里面.
"他带领她穿过大理石大堂.
明子连上蒂法妮的携计,接入摄像头和扬声器.
背景音乐震天响,屋里一团漆黑,频闪灯不停闪耀,从摄像头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左右两侧的包房里满是烂醉的客人,他们的灵魂放肆发泄,追求一夜的逍遥.
人们借助卡拉OK逃离凡世,企图以此驱散每日刻板生活的束缚.
对普通上班族来说,一醉方休、抒唱胸臆这样的交际方式,因喜怒无常的老板总把意志强加给下属而益显必要.
明子不由庆幸特高课禁止成员与他人深交.
他们的宗旨是怀疑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同僚.
黄蜂走进包房,把蒂法妮拽了出来.
她醉醺醺的,穿着一条紧身红裙,金发在跳舞时甩得乱七八糟.
黄蜂鞠个躬,借故退开了.
"找我有事吗"蒂法妮问.
"你上一次和石村红子见面,是什么时候"明子开门见山,同时亮出徽章.
"就今晚早些时候.
怎么了""你怎么描述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我们是……亲密朋友.
""你们俩闹矛盾了吗""当然没有.
"蒂法妮回答,"他出什么事了吗""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可能出事了""一位特高课的警察向我询问他的事情,这就是个挺好的理由嘛.
""石村最近有没有反常表现"明子问道,留神细听蒂法妮的回答.
"感觉他心不在焉的,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他说是什么事了吗""没有.
我想他只是今天工作不顺心吧.
""他经常工作不顺心吗""他还是开心的日子比较多.
""今晚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公寓内外有可疑的人""里面绝对没有,外面的话……"她回忆,"没有.
""你为什么没和他待在一起"明子问.
"他睡着了,这些人相约出来聚会,而我在写一篇关于竞艇的报道,就想这正是个深入了解他们的好机会.
""互动新闻""类似于那种东西.
""这样不会影响报道的客观性吗""我很善于把握分寸.
""石村也是你的报道素材吗"蒂法妮笑了.
"不是,虽然我很愿意写一篇关于审查官的报道.
我和他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出什么事了吗"明子正要回答,这时包房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探出头来.
"蒂法妮"她叫道,"你还好吧"明子吓了一跳.
那正是她早先处决掉的女孩,珍娜.
只是她外表毫无异样,不像沾染过病毒.
"别担心.
"蒂法妮回答.
明子再盯着那女人细看,这才看清那是张完全不同的脸,轮廓更圆润,鼻梁更纤细,跟珍娜一点儿不像.
"这是我上周的工作安排.
"蒂法妮主动把携计上的周历打开给她看,"大部分行程都有证人.
"明子仔细察看,似乎没发现任何明显的疑点.
"还有问题吗,长官"蒂法妮问道,收回携计.
明子摇摇头.
"有需要我再联系你.
""明早我就要飞去北京.
"任务告一段落,明子快步离去.
黄蜂鞠躬为她送行,但她没理会.
2:45AM那是因为我太累了.
月野明子告诉自己,我得回家睡一觉.
她让保安替她找了一间清静的会议室,写了一则简报发给本部,解释说初步审问显示蒂法妮没有直接嫌疑.
写完之后,她在电玩城中漫步,望着数千名玩家在数字世界中对战.
睦罗贺大将,一位精于游戏的将军,他所开发的战争模拟系统精确得无以复加,在第一次墨西哥冲突和圣迭戈叛乱期间大显身手,助力帝国消灭了叛匪.
当纳粹在阿富汗引起骚乱时,睦罗贺编写了一些战术游戏,几乎涉及了德军采取的每一项决策,就好像睦罗贺能预知他们的动向一样.
他的个人才华以及对帝国的价值都不容置辩,只可惜妻子的去世给他造成了沉重打击.
明子不禁再次思索,在叛乱风起云涌的年代,睦罗贺的妻子怎么会毫无戒备地外出前往圣迭戈的公共市场——这个问题她一直琢磨不透.
携计上有一个秀吉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却没有人应.
他很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该回家了,她暗忖,但她还不想休息.
她继续在电玩城里溜达,观察周围的人.
青少年爱在这里放纵,这她理解,但成年玩家的存在则使她困惑.
他们深更半夜在这里,一门心思地玩老虎机或者携计游戏做什么他们没有家庭吗利用携计可以轻易识别周围人的身份并调出对应的详细资料,但她喜欢玩她唯一享受的游戏——猜测人们的生活.
她看见一个谢顶的男人玩着扮演猫的模拟游戏,她推测他有三个孩子,渴望浸入猫咪慵懒宁静的生活,逃避家庭.
携计确认他有三个孩子,他最近失去了爱妻,家养的猫也死了.
他有两个儿子是士官,在越南服役,还有一个儿子已经牺牲.
接下来是一位身材瘦弱的老妇,正在玩一款武士主题的游戏,砍切恐怖的幽灵.
明子注意到她的金表和洒脱的手势,猜测她是个豢养了不少小白脸的富婆.
携计资料表明,她已婚二十多年,育有两个孩子,任职工程师的丈夫为她提供了富足生活,他目前在英伦群岛的新柏林出差.
明子特意看了看老妇在牛郎吧勾搭过的各色小生的记录.
她正准备继续往下猜,突然,所有屏幕一齐切换了画面.

"请想象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电玩城的扬声器里响起郑重的宣言,"各族裔男女和平共处.
在那个世界,华裔、非裔、犹太裔仍然存在,没有遭到无情的屠杀.
每一分钟我们都在接受谎言,被告知'劣等民族'遭受了莫须有的瘟疫.
我们的文献、我们的历史,乃至我们的宗教都被篡改重写.
成吉思汗并不是日本人;耶稣基督也不是神道教祭司;富兰克林·罗斯福没有主动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
美国并不是一心要消灭日德的残暴专横之国,相反,美国是一片自由的土地,相信追求幸福是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
美国没有天皇——其领袖由民主选举产生,为民众谋求福祉.
美国人可以决定自己的言行,书写自己的思想,信仰自己的宗教.
日本合众国强奸了这世上曾经最伟大的国度.
同胞们,大家站起来,夺回我们的国家,光复其昔日的面貌——美利坚合众国!
"游戏开场画面是日军在集体处决手无寸铁的平民,几千人被残忍杀害.
企图逃跑的人要么遭背后捅刀,要么被一枪爆头.
数字模拟出的日军当中,有些士兵在进行"斩人竞赛",狞笑着砍下儿童的头颅.
她早先看过小样,一眼就认出这是睦罗贺开发的游戏.
玩家们看得入了迷,现场如葬礼般死寂.
她呼叫本部报告情况,简要描述了当前事态.
"每个屏幕上运行的都是这款游戏,如何行动,请指示.
"她询问本部传令的接线员.
"暂不行动.
""可他们全都在玩啊!
""增援马上赶到.
""至少让我想办法把它关掉.
""别冲动,少佐.
""可是——"通信中断了,另一个人像出现在屏幕上.
"月野少佐.
""若菜大将!
"她喊出声.
"我十分钟后就到.
"通信结束.
她松了口气.
几块携计屏幕上,游戏中呈现的或然历史仍在反复重播.
她觉得这个设定荒谬透顶.
人人都知道皇军善待良民,且总是尽其所能倾力相助.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战争固有的不幸事实,不可能完全避免伤害无辜平民.
至于集体处决,行刑对象仅限于叛军及其家人——后者暗中支援战事,向危险的异见分子提供军火和庇护,致使忠诚的战士牺牲人数攀升,这些行径并不无辜.
游戏的叙事围绕太平洋战争早期的一项决策展开,以过场动画形式对转折后的事件走向进行了详尽的分析.
明子回忆起在校时学到的历史:纳粹当时进军苏联,要求帝国从东线夹击.
东京司令部的初步战略则是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以获取严重匮乏的资源,尤其是稀缺的石油(一旦成功,帝国将实现石油自足,这将成为其最大优势之一).
此项决策同样受到了早年关东军在哈勒欣河战役[2]败绩的刺激,其中一场战斗日军更是被苏联将军格奥尔基·朱可夫杀得片甲不留.
当时,外务大臣松冈洋右——这位伟大的英雄曾毅然代表日本退出无能的国联——认为进攻印度支那会招致英美两国的报复,于是力谏皇军将矛头转向苏联.
"或流血,或外交,毋宁流血.
"他还认为,早年日本负于苏俄之手,全因关东军鲁莽冒进且拒绝与皇军协作,绝非败于苏俄的武力.
松冈洋右的观点得到了广泛支持.
有日军在东线牵制苏联红军主力,凛冬来临之前,德军即已攻陷莫斯科.
次年,两国瓜分了苏联.
西线的胜利随之顺理成章.
而依照《美利坚合众国》这款反动游戏的设定,日本做出了首先进攻印度支那的愚蠢决定,过早将英美两国卷入远东战局,从此日军江河日下.
但即使英美早在1941年就对日作战,帝国仍有能力碾压他们,不必非等到六年之后日德联合研发出原子鱼雷.
只有一件事令明子不安.
她常常用成吉思汗的事迹鞭策自己,坚信这位征服华夏大地的可汗是伟大的日本人,却因运势不济,不幸堕马身亡.
但眼前的游戏中暗示成吉思汗不是日本人,这让她心烦气躁.
这款游戏是个病毒,必须被消灭.
还是先别想这些了.
3:12AM若菜大将身穿黑色无领军服,腰挎仪式刀,但没有披标配的大氅.
他十指上戴满了戒指,拄一根象牙手杖,步姿略有些瘸.
他的制服前胸上别满了勋章,标志着他在墨西哥和越南的英勇功绩.
他身材高大,瘦削的脸颊似有饥色,小胡子打理得十分整洁.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充满质询的神色,视线咄咄逼人又仿佛带有几分沉思.
他不苟言笑,唇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天性不习惯嬉皮笑脸.
他身后停着几辆载满士兵的卡车.
月野明子向他敬礼,报告道:"属下强烈建议关闭整座电玩城,长官.
""为什么""因为那款游戏,长官.
我们必须阻止它的传播.
""看来,你并未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孤立事件.
""属下愚昧.
""此时此刻,大日本合众国全境的所有游戏厅里都发生了这种情况,这是一起协同袭击.
不必急着关停经营场所,先确定数据源头.
""这大概也是他们选择今晚启动炸弹的原因.
"明子思忖.
若菜也在考虑两者的联系.
"不像是巧合.
""我们应该阻止他们.
"她望着人群说道,"继续放任,会激起反动舆论.
""你对帝国如此缺乏信心,认为区区一款游戏就能将之撼动""当然不是,长官.
""粗暴阻止,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好奇.
"大将说,"不,最好还是等他们主动退出游戏.
我们先抓紧调查.
"大将说得对,明子内心暗暗承认.
他们已经在积极查禁这款游戏,但它仍旧猖獗传播.
"我已经下令士兵拍摄下游戏所有玩家的容貌特征.
"大将说.
"何必如此,长官"她问,"所有携计活动都会自动记录,我们能轻易调出现场所有人的名单.
""威慑.
"他们进入电玩城,没错,数百名军人在现场全程摄录一切活动,这阵势让许多玩家紧张不已,尤其是士兵并不上前阻止他们继续玩游戏.
明子的携计响了.
是石村.
"我到了.
"他说,"你在哪儿"五分钟后,他抵达现场.
"多年不见,石村.
"若菜招呼石村.
"确实很久了,长官.
"石村回答.
明子很惊讶,两人竟然认识.
"听说你在爆炸中死里逃生,我就放心了.
"大将说.
"谢谢您关心,长官.
"石村回答.
"你是来帮我们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吗""必当尽我所能,长官.
""这种行动应该需要大量设备支持吧"明子问,"一年前,几个激进分子黑了一场游戏大会,把所有分数都搅乱了,后来查出数据源头位于一个厕所隔间,是在一部私制携计上完成的.
今天的攻击一定也有一个中央端口,不会距现场太远,或许就在商业区.
我敢说,只要检查电路,查到用电量激增或密集分布的地点,就能追踪到嫌犯.
""思路不错.
"若菜说道,"我会派人展开搜索,并检查电流活动.
""我刚才调查过的那个女人仍然不能摆脱牵连此案的嫌疑.
之前我还不太确定,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哪个女人"石村问.
"兼古蒂法妮.
"她回答.
"她在这儿"明子点点头.
"我跟你去.
"石村说.
"我需要你留在这儿.
"若菜叫住石村,又对明子说道:"你说得对,她跟此事有牵连.
别当着别人面审她,先带她过来.
"她鞠躬向他告退.
若菜大将继续审视电玩城内的每个人,神色犀利如鹰.
3:41AM蒂法妮仍在引吭高歌,跑着调跟唱流行女子乐团"垂直粉红"的曲目.
至少从外面听起来像是这样.
明子走进包间时,房间里的六个人正围在屏幕前面玩《美利坚合众国》游戏,像被催眠了一般,甚至没发现有人进来.
蒂法妮则霸占着屋角的卡拉OK机,明子叫了她三次她都没听见.
看见游戏里处于敌方阵营的皇军战士被血腥射杀,明子怒从心起,掏出手枪击碎了屏幕.
他们转头看她.
"玩得开心吧那个游戏是违法的.
"她抓起一个男人,劈头就是一耳光,骂道:"你们想去劳改营里待三十年吗是不是都想去""我们以为这是纪念日的特典活动.
"蒂法妮插话.
"出去.
"明子命令道,回到走廊上.
蒂法妮于是跟着她出去,反手关上门.
"我们不应该玩这款游戏吗"她语气真挚.
"你以前玩过没有""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你以前听说过吗""没有.
"蒂法妮回答,"这个游戏的设定很奇怪——我无法想象,如果北美人战胜,世界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我的上级若菜大将要见你.
""我""对,你.
"明子确认.
"为什么""他有问题要问你.
"于是两人离开,遇见一对搪瓷面庞的金发女侍应在招呼客人:"贵客,需要陪伴吗""你觉得她们怎么样"蒂法妮问.
"长得像假人似的.
""本来就是人造女侍应.
我更喜欢红发版的.
有些人更喜欢她们作陪,胜过真人.
""为什么""人人都爱梦幻美娇娘.
"她们走出店门,几名男侍应鞠躬道着"欢迎再来".
两人走到牛郎吧外能避人耳目的地方,蒂法妮的笑容消失了.
"他为什么非要逼我暴露身份""你说什么"蒂法妮脸色一变.
"他没告诉你""告诉我什么"蒂法妮摇摇头.
"我是宪兵队的卧底.
"宪兵队隶属大日本皇军.
他们在大日本合众国主要处理涉外反动威胁,但其任务也偶尔与侧重国内事务的特高课重叠.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就怀疑我了,现在你把我带走,彻底没戏了.
""什么没戏了"明子问.
"北美人,叛乱分子.
你不知道""没人告诉我这些情况.
"她气愤地叹了口气.
"有一伙乔治·华盛顿党人从圣迭戈逃了出来,我们正在紧密追踪.
"大将正在一间储藏室里,屋内堆满了破损的街机和一只只包装袋,里面装着的是她们刚刚见过的那种人造侍应生.
蒂法妮横冲直撞地进门时,他正在用携计打电话.
她按规矩鞠个躬,随即怒气冲冲地喝问:"中岛大将没在吗""他已经调驻新加坡了.
"若菜挂了携计,回答道.
"为什么""你的任务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没看到每台机器都在运行那款游戏吗"蒂法妮反问.
若菜推推其中一个机械女侍应.
"你已经暴露了.
""这话怎么说""你跟石村红子回家后不久,他的公寓就被炸弹炸毁了.
所以特高课才会对你进行调查.
""什么"她厉声问道,瞪大眼睛看着大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他还好吗""你跑题了.
""你认为我与这件事有牵连""即便没有,你也身陷嫌疑,而洗清嫌疑的唯一办法,就是展露你的真实身份.
""我要见中岛大将.
""我知道你和中岛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若菜站起身.
"现在.
解散.
""那北京的任务呢""取消了.
你可以走了.
"他再次下令.
"我不受你管辖,我的任务也不需要你插手.
""现在你归我指挥,我有调令.
"她迟疑了一下,想要反驳,但又知趣地闭了嘴,鞠个躬气冲冲地走了.
"你懵了"大将问明子.
两名副官进来,其中一人拿着扇子跳了段奇怪的茶道舞,双臂双腿模仿着天鹅的动作.
另一人也姿势夸张,大张着嘴好像在无声地喊着什么,身着迷彩服演出了一通哑剧.
大将没怎么留意他们.
"是的,长官.
"明子说道.
刚遇到宪兵搅局,又看到副官行为疯癫,她已分不清哪一出戏让她更懵.
"有时候我也挺懵的.
一项任务背后牵扯到无数的任务,一层层地越连越多,盘根错节,谁也搞不清楚谁在监视着谁.
我怀疑,到最后,根本没有人知道任务执行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是否真有北美武装的支持者""到处都是.
我会另外派人跟进她的线索.
"大将答道,拉开一个人造男侍应身上的挎包,打开里边的操作面板,"这些都是残次品.
要复制人类的行为没有我们的科学家设想得那么容易.
""为什么全堆在这儿""负责这家电玩城的大佐有收集癖,他认为每件垃圾都是古董,就连几十年前的破街机都舍不得丢,不为别的,就喜欢它们是'美国制造'.
"他打开另一个袋子,里面是个蜂腰巨乳的女侍应.
"我认为情色陷阱很没品位.
你知道吗华人的军事理论里还专门有这么一节.
"明子点点头.
"三十六计中的一条.
美人计,绝境之中的下策.
""它的效用有待商榷.
利用欺骗窃来的胜利果实,稍遇动摇就会分崩离析.
"他摸着女人偶的脸和脖子,"手感仿真度很高.
未来这些人造人会取代我们吗""属下不知,长官.
""我想机器人也会遇到自己的烦恼.
你的推断不错.
""嗯""关于中央端口的推断.
联系石村红子,他已经找到了那个端口.
""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依你看,嫌犯是否还在现场""也许还在,正弹冠相庆.
"若菜拉上包装袋拉链.
"你知道吗七九八部队在墨西哥作战时,曾放出一些狗做活体武器,它们身上寄生了携有鼠疫菌的跳蚤.
在那之前,部队尝试过向敌军营地空投死老鼠,但死老鼠机动性不佳,所以后来改为以狗作载体送入敌营的办法.
只要狗一死,跳蚤就会纷纷逃离死尸,将经过基因修饰的鼠疫菌传染给所有敌军.
我们的战士等到敌方体弱力衰,便一举出击,将之荡平.
""属下对疾控净水省参与西线作战的历史也很熟悉.
""怎样才能找到疫狗""先摸清他们把狗投放到了哪里.
"大将点点头.
"我们的敌人是饥渴的跳蚤,在暗里伺机疯咬.
小心别被传染了.
"4:21AM电玩城的大厅外,蒂法妮正在焦急等待.
"石村红子还活着吗"她问明子.
"活着.
"明子回答.
她放下心来,大出一口气.
"如果你找到他——""他就在这儿.
""哪儿""在执行任务,不远.
""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如果你有怀疑的话.
""我不怀疑你.
我只是在想,身为宪兵队的特工,你怎么会丝毫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你把今天的事怪罪到我头上"明子不发一言.
"为什么是若菜在统管"蒂法妮问.
"若菜大将是我军最杰出的指挥官之一.
""听说他在圣迭戈叛乱期间得罪了不少人,提出了各种蛮不讲理的请求.
我一直以为上头会把他远调非洲呢.
那些叛党都是野蛮人,毫无文明观念.
一定是他们放的炸弹.
这款游戏必须抹除,必须把它的所有开发人员公开处刑!
"蒂法妮慷慨陈词.
"我同意.
很遗憾你的身份暴露了.
"明子说,语气中的嘲讽多过同情.
蒂法妮很是为明子的评语气恼,但还是按捺住了回敬她的冲动.
"要是你见到石村,麻烦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为什么""我没有向他坦白我真实的职业.
""何必道歉呢那正是你的工作所需.
""我知道我们必须向周围的人隐瞒身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若无其事地欺骗我在乎的人.
"蒂法妮恭敬地鞠了个躬,迅速直起身离开了.
4:52AM明子在距电玩城几英里外的一家绿植店与石村红子会合.
店铺的外观像一间温室,专卖盆栽.
这片城区安宁静谧,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电玩城里纸醉金迷的霓虹灯形成鲜明对比.
店里亮着一层层的小灯,明子从前门走了进去.
初看之下,并没有明显的可疑之处,虽然她留意到这里没有一丝肥料的味道——当然,也不是所有温室都弥漫着粪味.
门面里陈列的植物之密集,似乎不是用于展示,而是要刻意掩藏什么.
仙人掌、兰花、精美小陶盆挡在店堂中间,推到一边之后,便显露出一排排携计,连接线弯弯绕绕,向数千个方向延伸,如同泵出信息的电子神经系统.
数据流从这栋楼向外传输,好似电子的水流在河道中流淌.
显示器上播放着多场《美利坚合众国》游戏不同场景的激烈实况,无数皇军战士在为"独立"而战的美军枪下身亡.
这里至少有一千部携计,层层叠叠地垒成了几座高塔.
"这里就是叛乱分子实施网络劫持的犯罪现场.
"石村告诉她,一边继续查验那几摞携计.
"其他游戏厅附近一定也有类似的据点.
"明子猜测道.
"我已经通知了其他区域的人员,也许能抓到一两个嫌犯,不过我敢说他们八成已经潜逃.
我在这儿继续查一查,说不定能发现大部队找不到的东西.
"石村偷瞟了一眼明子,"大将告诉我,蒂法妮是宪兵队的.
你知道吗""我刚知道.
""她的嫌疑洗清了吗""暂时清白.
但那些叛党肯定有内线接应.
"石村摇摇头.
"你对谁都不信任.
""形势这么危急,当然不敢信任.
她让我向你转达歉意.
""什么歉意""她骗了你.
"明子回答.
"我知道,道歉最终又有什么意义呢,总感觉之前交往的完全是个陌生人.
""大日本合众国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
"明子说.
"我猜你说得对.
真讽刺.
""什么""我唯一能确定身份的人,竟然是你这个特高课的警察.
""别这么较真.
我的身份连我母亲都还没告诉呢.
""为什么"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主动把这一事实告诉了石村.
"这些携计是哪里产的"她岔开话题.
他拿起其中一个.
"问得好.
这些东西肯定不是日本或者中国产的.
做工粗糙,用料低劣,也没有序列号可供追踪.
我在想它们可能就是合众国本土产的,我敢肯定产自阿纳海姆的携计谷.
"她细看垃圾桶,发现里面全是烟头和空方便面杯,面味儿还很新鲜——他们刚走不久.
可以让垃圾查验官从中翻找线索,让法医扫描指纹.
"电玩城没有安防系统吗""他们安防做得挺好的.
"石村回答.
"那怎么会被破解""我说它'挺好',不是说滴水不漏.
有经验的携计技术员费不了多少劲就能突破进去.
咱们先去阿纳海姆吧.
""那里开门了吗现在才早上五点.
""那里从不休息.
你好像很久没合过眼了,不如换我开车"她已累得无力反对.
5:32AM明子身处一家出售记忆的商店,店内杂乱无章地陈列着花哨纷乱的过往,它们装在瓶子里,一副晶莹易碎的模样.
被人遗忘的音乐家的指甲,穿在错位的渴望制成的签子上串烤.
若是她有更好的品味,便可逃避满腹牢骚填塞的肚胀.
但是,不好,她的肚子鼓了起来,指甲变成了尖爪,鼻子里汩汩地流出乳胶漆.
"嘿.
"她听到有人唤她,感觉手腕一阵冰寒.
"怎——怎——""咱们快到了.
"石村说.
她看着石村,终于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我睡着了吗""睡得很沉.
"他回答,"你做梦了.
"她揉揉眼睛.
"要是有一天,医疗部能研发出使人不必睡觉的办法,我该多么高兴.
""做梦是我每天最喜欢的时刻.
""我们有一些科学家在研究记录梦境的方法,以了解人们在潜意识层面真正在想什么.
""你是说真的""真的.
""梦境可不能作为抓人的凭据.
""为什么""万一把梦给解释错了呢""会有专门的特工负责这事儿的.
"明子说,"只是不巧,近期还腾不出人手来,目前的重心仍是从死亡的大脑中提取记忆.
""现在技术有多成熟"明子努力不去回忆珍娜的死.
"还处于起步阶段.
""看来连死人也不能保守秘密了.
"石村评论道.
他们左转上了另一条路,路两旁随处是巨屏携计,为新的娱乐表演和游戏竞赛做广告.
"还有多远"明子问.
"马上就到了.
这儿天高皇帝远,军人不太受待见.
毫无冒犯之意,但我提议你听我安排.
"明子不熟悉携计谷,于是说:"可以.
""你没问题吧""我有什么问题"明子反问.
"你的样子很憔悴.
""我只是累了.
"石村递过一支吸入器.
"要不要来点儿咖啡因""再说吧.
"携计谷是个科技与情欲交汇的奇异之地.
新机型的体验亭里密集装点着茧形火花灯,气派的营销广告牌高高地悬示其上.
这座购物中心有一座公共广场那么宽敞,各种款式型号的携计及其配件在此出售,凡你想象得到的应有尽有,热闹得有如大型露天集市,只是建于室内.
整个天花板都是显示屏,上有衣着火辣的男女演员为各类商品代言.
真人促销模特也随处可见,通常是穿着紧身T恤或比基尼泳装的美女与展露健美肌肉的小伙子,他们举着广告牌在场内穿行,辅以做作的微笑,迎合看客的意淫.
携计与情色,这两大主题的联姻,竟结合得如此完美.
"咱们要去哪儿"明子问.
"这里是地上一层.
咱们去拜访我的一位老相识.
"大象、斑马、猴子四处乱跑,稀奇的鸟儿在空荡的壁架间飞来飞去.
一台报废机甲的庞大铁腿陈列此地,那是曾经在圣迭戈重创北美武装的钢铁怪物的残肢.
底层的餐饮摊出售南瓜和罗勒,据说能壮阳;微型辣椒号称一尝就辣爆舌蕾,而浇拌红葱汁的香料能让别的部位膨胀.
椰汁如同国际运河流过携计谷中每位来客的肚腹,柠檬草与柠檬汁为其加色添香.
许多人在游戏亭里组队玩携计游戏,抖落满身的疲惫与消沉.
"怎么会有这么多动物"明子问.
"当下的新潮流是植入动物体内的有机携计,"石村答道,"有点像人肉电话,但连接程度更深.
你看那群鸵鸟.
"它们头上套着镀铜的碗形装置.
"那些是比赛用的,"石村说,"这样能促进激素分泌,并使其更易控制.
""它们装了携计脑袋""机器和肉体一半一半吧.
身体也是一样.
""谁来控制呢""携计智能系统,有的生物还与人脑直连.
听说满洲国有一种残忍的斗蟋蟀比赛就是靠人脑驱控的,导致许多驱控人疯疯癫癫,像昆虫一样生活.
""那倒是有助于大众消遣项目的多样化.
""我从没看过斗蟋蟀,但是赛鸵鸟很暴力,看得人揪肠子.
有些比赛争得你死我活——那些鸟为了胜出不择手段.
""物似主人形.
"明子冷冷地评论道.
许多饲主对自己的身体也进行了改造.
有专门的人体改造店,几小时就能完成机械化臂腿的升级,还有附加工具增强包可选,这些可替换设备直接与手臂一体植入,尤其适用于清扫工、管道工、建筑工等工种.
其他商品包括可增强味觉的假牙、嵌有携计屏幕的美甲以及刺激衰退神经的感官增强装置.
他们进入一家海产店,店里充斥着死鱼的味道.
皮肤黝黑的厨师们剁着肉,从剖开的三文鱼身上剥下鱼鳍.
一箱箱丢弃的蛤壳和鱼骨渗出黏稠的汁液,鱼类和贝类的血混在一起,流得满地湿滑.
石村和明子走进一个储藏室模样的屋子,从后门穿出后,竟到了一个楼梯间.
左墙上凿出的凹龛里,一个仅有上半身的人借助铁转盘转过身来.
他脸上套着渔网,脑袋剃得精光,唇上留着一撮整洁的方形小胡子.
"两位长官,请问有何贵干""我们找康正.
"石村回答.
"二位预约了吗""你知道我们没有预约.
""康正这会儿不在.
""我们可以等.
"石村微笑着说道,将卷好的一沓日圆塞进那人手里.
"康正很快就回来.
""大概我们到他住所的时候就回来了吧.
""有可能.
"他们走下长长的楼梯,沿路的紫光路标闪耀着诱惑.
"刚才是什么意思"明子问.
"打点摩登时代的太监.
""他是真人""拦腰砍断了.
""下面都没了"石村摇摇头.
"他就一天到晚待在那儿""时间到了会有另一个太监过来,他去休息.
"石村解释道,"他们是轮班的.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下半身的残缺能保证他们的忠诚,而忠诚是这里看重的特质.
""他怎么吃饭"她继续问.
"注射蛋白质等营养物质维持生命.
""真野蛮.
""他当看门人的生活很舒服啊.
"石村说.
"因为有贿赂""那是进门费.
""你给了他多少"她抱起双臂问道.
"别问.
"石村说着,拂掉外套上沾的布屑.
"他不痛吗""新生凝胶会让他觉得像在天堂一样,而且他的钱多得超出你我想象.
""有些东西比钱更有价值.
""这下面没有.
"他们走进一间烟雾缭绕的门厅.
与之相接的房间里,酒桶码成了堆,为顾客服务的侍应生赤身裸体.
有的玻璃隔墙添加了遮光的色调,但仍能看见晃动的人影,赤裸的男女在与动物嬉戏.
一个女子正在和一个塑料脸的肌肉男热吻——他是个人造人,她的香水味颇具杀伤力.
每一种堕落方式都有其独特的糜烂气味:毒品、烟草、性变态、酒精,病态的沉迷如水溢流,被无可救药的瘾病与软弱搅拌在一起,令人作呕.
"我的携计怎么用不了了"明子问.
"外网连接被干扰了.
""为什么""是康正的要求.
这里只能用内网,而且我们没有权限.
他可以说是这里的国王.
"石村说.
"国王"她反问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行令她怒从心起.
"他以残暴为乐.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明子问.
"圣迭戈.
""他也是军人""功勋卓著.
咱们拿到需要的东西就走.
就算你不喜欢他,也不要企图挑战他对这个地下小王国的统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进入一间拱顶大厅,四墙雪白,室内有清可照人的浅池和奇形怪状的动物雕塑,有仿效庙宇中沿轴线排列的神像,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宁静睡莲.
她正打算对这座建筑做几句评论,突然注意到一丝异样.
雕像极似真人,而且其中一个裸女眨了眨眼.
过了几秒钟,她才意识到所有雕像都是真人,他们被金属带固定在原地,有的体内穿出棍杆,电线在血管与肌肉之间纠缠.
一个消瘦的男子每个骨关节都扎着金属钉,被黑线条的文身串成痛苦的星座.
一个女人的表皮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半是金属半是皮肉,几百个小方块缀接在她身体上,组成一块棋盘.
另一个人则背部反弓,脊椎的弧度超越生理极限,将上身弯曲成圆形,面庞被人工喉头和几千根针固定着.
这些雕塑极尽每一寸空间展示人类肢体器官的替代品.
大厅尽头有个圣坛,几根立柱将二人引向一条走廊.
圣坛左右分别是一头高高的人面长颈鹿和一个狗头人.
一个女人被安插了翅膀,腰部以下替换成火烈鸟的腿.
最让人难受的是,这些半兽人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乱转.
在水池一头沉思的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既不丑,也谈不上帅,亚裔面容,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
他的发型谈不上有多时尚,只是稍微梳了一下,不至于随意乱翘.
他身穿蓝色长袍,脸上不悲不喜,龇着一口衰退的黄牙,它们被难以捉摸的食欲蚀磨成不规则体,牙缝很宽.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理论,称神话里的挪亚方舟实际是第一座自然历史博物馆"他问.
就连他的音色也很普通.
"没有.
"明子回答.
因为她看见石村伸手玩着池里的水,装作没听见.
"这个理论的某些狂热拥护者认为,人类不过是由一个自给自足的系统创造出的有机机器,历史并没有多长.
""这有悖于我们已知的天皇陛下是神的信仰.
"明子回答.
"我说了,那些是狂热分子.
但我一直想知道,神话中挪亚的原型,是不是个善知气象的人,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把动物赶回圈里""挪亚也不过是北美人不肯放弃的一种愚昧迷信.
""世界上每个古代文明都有洪水神话.
""除了日本.
""为什么会这样呢"那人问.
"因为日本位于全世界的最高点.
""我们是第一个制作陶器的民族,一向与神明和谐共处,直到西方人扰乱了我们的宁静.
""我说,康正,我不是来上历史课的.
我们发现了一些携计,需要——""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石村已经把规格参数发给我了.
"康正踏入水池,全然不在乎长袍是否濡湿.
他来到一个倒悬的男人跟前,从对方脖子上取下一头尖的匕形装置,按动柄上的按钮.
那人流下眼泪.
"他怎么哭了"明子问.
康正发出粗粝的笑声.
"他现在被撩起了欲望,快被逼疯了.
""撩起了欲望""你看他胯下.
"她看见了凸起.
"我能控制他体内的所有荷尔蒙.
"康正夸口道,"我能让他饿到想一口咬断你的脖子,也能让他为十四年前对某个路人的一句刻薄评价悔恨到把眼睛哭瞎.
""这设备是从哪儿弄来的""我的大部分技术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获取的——军队.
"他解释道,"咱们在圣迭戈找了好些这样的乐子,不是吗,石村可惜你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不肯贡献你的携计和数学天才.
"明子回头去看石村,见他只顾专心玩水.
她打算叫他,却听得康正说道:"我对他们基本上还是很宠溺的.
""他们是谁""我的宠物.
有些人曾经背叛我,或者想盗取我的东西.
有些只是单纯能满足我的幻想.
他们都该死.
我给了他们这样的选择,他们签了契约,专属于我.
唯一发人深省的艺术就是活体艺术,它们每天都会变化,迫使你去探究人类本质的种种可能性.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能让你对此有所领悟.
""那你领悟到了什么"她满心怀疑地发问.
"每个人的体内都存在一个宇宙,对你身上的血液细胞和器官而言,你就是神.
而我们所处的宇宙,也只是无穷宇宙中的一个.
""你认为宇宙也是一个活物""这个宇宙是数十亿宇宙中的一员,它终将死去.
而我们,为无用之物争得死去活来.
你知道吗,日本政府在战后曾考虑将基督教定为非法"康正问.
"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为什么政府最终没有那样做.
""因为没人会追随一个战败的上帝.
"明子回答.
"因为上帝一直在换.
""我现在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些携计卖给谁了.
""我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
"康正说,"你又能给我什么做为交换呢""你的命怎么样"明子问道,握住了腰带上的病毒枪.
"我接种过那种病毒的疫苗.
加加油再想想.
"他说.
"这是最新的武器,由——""我在皇军第九科研实验室接受训练,参与研发了最新的死光、火气球、人形机甲、潜水航母、钢笔大小的原子鱼雷,还有你无法想象的各种病菌.
你要是只会给些不痛不痒的威胁,趁早给我滚蛋.
"她知道第九实验室是帝国的绝密机构之一.
既已亲眼见到他所掌握的技术,她相信了他的话.
"那你想要什么""你有多想知道这条情报"他反问.
"此事关系到帝国安危.
"康正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需要人体.
""哪种人体""死尸.
你在那个可怜的小丫头身上做的实验可真不一般哪.
"他说的是……"她在给乔治·华盛顿党人卖命.
""乔华党人打算取你的脑袋.
"康正说,"你想要情报,给你也无妨.
他们有一大群人离开了圣迭戈的老窝.
要换取他们的行踪消息,只需要给我八个感染体,死的就行,活体冰冻的当然更好.
""我现在只有一具死尸,而且已经被厚生省征用了.
""国家的敌人还有的是.
""你要尸体做什么""被特高课折磨致死的尸体很有市场,也可以称之为'时新产品'.
此外,我还可以采走血样记录病毒数据,那也是很有用的.
""有什么用"明子问.
"有些鉴赏家想了解残忍处决中的繁复细节.
我组装半兽人,还另建有一座相当规模的半兽人博物馆.
我创造出了真正的人鱼和人马,那些样本令人叹为观止.
但不管是怎样的外科手术,其精细程度都比不上能重塑受害者形体及其基因组成的病毒.
"倒吊着的男人依旧号哭不止,尖叫声越来越高.
明子突然记起自己折磨过的第一个犯人,心里顿时像刀扎一样.
那人当时也号叫不停.
"让他闭嘴行不行"她问康正,同时用力掐着鼻梁,缓解记忆带来的尖锐头疼.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们特高课最欣赏这种声音了.
""我对这个一点儿也不欣赏.
"她说道,暗暗提醒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早在多年前的刑讯中就已经死了,"你这个虐待狂.
""我是虐待狂特高课的警察可不适合玩伪善这一套.
""我跟你完全不同.
"她愤怒地辩解,虽然心知自己和他差不了多少,"你这个恶心的——""在我这里说话注意点儿.
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所以你还能活到现在.
"明子不卑不亢.
"我们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
""你是吗""你知道我以他的名义杀了多少人吗你乐意给他擦屁股,可我不愿继续奉陪了.
"那男人不知节制地尖叫,喉咙里甚至喷出血来.
"让他闭嘴,不然我亲自动手.
"明子警告道,又回想起了她的第一个刑讯对象.
酷刑停止两小时后,他仍然叫个不停.
当时她想赶紧杀了他,就为了让他闭嘴,但上级不同意.
在她得到足够的信息之前,他们不时派她回去继续拷问.
"就连北美人也不敢对我发号施令.
"康正说,"你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他的语气让明子想起自己的上级.
"我不会提醒你第二遍.
"明子扬起病毒枪,朝那倒吊男人的额头开了一枪,病毒迅速感染他的身体,他终于安静下来.
明子一阵释然.
"你这是在搞什么!
"康正怒不可遏,"你知道改造他花了多大成本吗!
""这就是一具尸体了.
"明子说,"我再给你七具.
成交""你这是找死呢!
""你这个叛国贼,挪用政府的设备资产满足一己私欲.
我要逮捕你.
""我有朋友在东京司令部.
你知道逮捕我会有什么后果吗"明子举枪指着三百六十度后屈体的女子,再次开枪.
"你住手!
"康正咆哮着,快步向明子跑去.
"现在可以聊正事了吧"石村见局面失控,终于出面救场.
"你劝劝这个疯婆子,"康正喝叫道,"让她住手!
""在哪儿能找到那些乔治·华盛顿党人""他们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来干什么""我把你们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以免你们不肯合作.
看来我预留这一手相当正确.
""他们多久能到""快了.
""我可以安排你要的尸体,还请——"石村话未说完,明子已大步来到康正跟前,劈手夺过匕形控制器.
康正怒目圆瞪,朝她脸上啐了一口.
他满嘴蒜味.
"月野特工!
"石村喊道.
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但明子充耳不闻.
她把控制器的刀尖径直扎进康正的脖子,食管破裂,鲜血喷涌而出.
康正倒抽冷气,张口想说话,但喉头已被血淹没.
他跌跌撞撞后退,摔进水里,海蓝的袍子染上朱红,血丝漾开,玷污了更多的池水.
"你冲动个鬼啊!
"石村大吼,"扑通"一下冲到池里,察看康正乌青的尸首.
明子擦去脸上的唾沫.
"他胆敢蔑视天皇陛下.
"她说道,已顾不上这个借口有多蹩脚.
"他是个战斗英雄,而且背景也很硬.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明子回嘴,"现在他是个叛国贼,罪该万死.
""但是——""你看看这周围!
他是个疯子.
""你跟他又有什么区……"石村张口反驳,又蓦地闭嘴.
"想说什么就说完.
""不提了.
"明子推了一把石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皇陛下.
""我知道.
""真的吗"她问,虽然这个问题并不仅仅针对石村.
"真的.
""我可以指控你渎职和懦弱.
""凭什么"石村问.
"他藐视天皇陛下的时候,你就应该杀了他.
而在此之前,你早该上报他的行为.
"她振振有词,尽管心里极度憎恨自己再次的失控.
"你以为他的残忍口味是从哪里沾染上的他在圣迭戈的时候是个职业拷问官.
这整个地盘都是合法的,有大日本合众国政府的批准.
""你把他称为这里的国王.
国王!
帝国只有一个王,就是天皇陛下.
这蠢货不过是一个平民.
我可以凭那一句话指控你叛国,但我当时没有吱声,以为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抱歉.
我的修辞可能——""闭嘴,石村.
我的权限高于合众国政府,我直接向天皇陛下负责.
你有意见吗""没有,长官.
非常抱歉.
"明子回头看着那些活体雕塑.
石村也转头望着那些托艺术之名改造的怪物.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他以前真是个相当温柔的人.
现在这副失心丧智的样子,全因为上头逼着他折磨囚犯,其中包括他最好的朋友,那名军官被怀疑替乔华党进行间谍活动.
结果他们错了,那家伙是无辜的.
然而真相大白之时,他的大脑和睾丸已经被切除.
康正就此性情大变.
"明子凝神盯着康正的尸体,好像看不见自己在浅池中的倒影.
"一出去,我就要把这个地方关闭.
"明子说.
"你试试看吧.
""你什么意思,试试""恕我冒昧,这种地方自有它存在的必然性.
""让你去负责关闭可能很难,但我不一样,指挥官会听取我的报告.
"明子言之凿凿.
"希望你顺利.
我们要怎么对付北美人""得联络若菜大将,请求支援.
"石村看了一下携计.
"没信号.
""我们怎么出去""只能寄希望于安防系统没有触发,咱们原路返回.
"明子望向圣坛后的一扇门.
"那边过去是哪儿""不知道.
"明子冲进那条狭窄的走廊,只见左右都是门,锁得紧紧的.
她打算开枪硬闯,被石村阻止了.
他使用携计上的数据钥匙解开了数字锁.
第一扇门内是两个断了头的人,却出人意料地干净,衣装也十分整齐,只是瘦骨嶙峋,骨节像要从绷紧的皮肤下戳出来.
他们进入第二个房间,里面冷得像冰库,有六个人抱成一团,害怕得瑟瑟发抖.
"你们可以走了!
"明子命令道.
见他们无动于衷,她冲天花板开了一枪,"都给我出去!
""去哪儿"其中一个问.
"我们和康正签了协议.
""由他来保护我们.
""康正死了.
"明子答道,"赶紧出去,不然我连你们一块儿杀.
"这话吓得他们一哄而逃.
石村望着那群骨架子一样的囚徒夺命奔跑,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愁什么呢!
"她问他.
"愁那些人.
""还有八扇门.
"接下来的五个房间里摆满了刑具,从拇指夹到铁娘子、木枷、牛棒、拉肢架、夹棍、拶指,一应俱全.
此外,还有专门破坏淋巴系统和循环系统的碎轮,这件器具能让最狂热的异端忏悔,使他们动弹不得地死在松柏的辐条之间.
最后三个房间则是迷宫,明子猜测康正喜欢用这种方式玩弄受害者.
"不是催你,咱们得赶紧走了.
"石村说.
他们快步跑回大厅,石村露出焦虑的神色,明子紧握着武器,仍因愤愤不平而步态僵硬.
"你还有枪吧"她向石村确认.
"我枪法不太好.
"石村回答.
"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指着目标开火就行.
"石村的手指摸向枪套.
"如果能去高一点的地方,有携计信号,我就有办法了.
"两条狗正在交配,一群醉客开怀大笑.
一个女人抱着和她个头差不多大的粉红色泰迪熊玩具.
明子和石村爬上楼梯,回到来时守门的太监跟前.
"康正怎么把签约人全放走了"太监问.
明子举枪准备开火,石村捏住她的手,轻轻地按下来.
"他玩腻了,现在把我们也赶了出来,"石村对太监说,"他想一个人静静.
"他们又回到水产店内.
"你刚才要干什么"石村喝问.
"不许再碰我.
"明子警告道.
"你要把一路上所有人全杀光吗""你不是还没死吗你的携计能用了吗"石村正要给若菜打电话,突然被人从后面制住.
他以肘还击,但堵在身后的仿佛是一堵肌肉之墙,岿然不动.
那人块头很大,在类固醇作用下暴突的肌肉块之间形成河谷一般的深沟.
"放开他,不然我开枪了.
"明子警告道.
那壮汉没有理会她,作势要拧断石村的脖子.
明子果断开枪,子弹射中对方的肩膀,冲击力推得他倒退一步,她趁机冲上前去,猛踢他肚子一脚.
壮汉弓身后退,大喘粗气.
她捉起他的胳膊反扭到背后,直到快要骨折的角度.
那壮汉使劲挣扎,她顺势将其扭断,痛得他失声大叫.
她把那人按翻在地,枪口指着他.
"谁派你来的"壮汉拒不回答.
她举枪瞄向他的腿,朝他脚底下的地面开了一枪.
"我问你最后一遍.
谁派你来的"他继续装聋作哑.
明子再次开火,子弹射入他的小腿,皮开肉绽.
他痛得粗声大吼,挣扎着想起身,奈何胸口被她的脚死死踏住.
"我不会杀你.
但我奉行一项原则:若是腿脚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我就让你下半生当瘸子吧,"她说,"没腿没胳膊,再给你肚子上挖一个洞,让你每次上厕所都痛苦不堪;再把你两个眼珠子剜出来,给你脸上嵌一颗子弹,这样,女人见了你,都知道你是——"一洼尿液积在他腰间,她不禁往回跳了一步,"真恶——"她感到有什么冰凉的圆形物体顶在脑后——枪筒.
"把枪放下.
"一个声音警告道.
明子旋身夺枪往对方脑门砸去,威胁她的女子随即跌倒在地.
又有三名叛乱分子赶来,明子冲向他们连出三脚,三人接连倒地,一个下体受袭,一个脑袋挨踢,一个侧腰遭击.
但紧接着,又十多人挥舞着自动手枪和防暴警棍围了过来.
明子还没来得及找到逃跑路线,四个叛党已一哄而上,将电棍往她身上狠抽.
她被打得不省人事,摔倒在地.
12:15PM明子正在和上级官员开会,突然,她放屁把座椅轰出了个洞.
这股气流威力强大,在场的领导全给震倒了.
她想否认说不是她放的,但毕竟体内排出的气体炸得木椅散了架,而她肚里还咕噜噜地响个不停.
她尴尬得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是好,正担心仕途谪贬时,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笼内空间狭小,更像是关猿猴用的,昏暗光线中,她看见周围还有十几个这样的笼子.
她的徽章和武器都被拿走了.
"你终于醒了.
""石村咱们这是在哪儿"明子问.
"被乔治·华盛顿党人俘虏了.
"石村答道.
他被关在相邻的笼子里.
"怎么回事""他们一直在外面守株待兔.
他们的头头玛莎·华盛顿对你十分愤恨.
""我""我不怀疑你的正直,也不怀疑你对天皇陛下的忠诚.
"石村说,"但麻烦你讲话别太冲,别给她变本加厉的由头.
他们想要什么就和盘托出吧,那样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你是在建议我向他们投降""只是建议你回答问题之前要三思.
""我为真神天皇陛下效命.
""而他们向一位早已死去的无情的西方神祇效忠.
我明白你所遵循的训导,但问题是,他们还崇拜着那个上帝.
""他们的上帝放弃了他们,所以我们赢得了胜利.
我的所作所为决不能辜负特高课警察一职赋予我的尊严与责任.
"明子正义凛然.
"我有时候会想,神明,神谕,人们以神之名做出的举动,所有这些,真的都是神的意志吗比如圣迭戈事件,天皇陛下真的了解所有细节吗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符合他的意愿吗""你再继续瞎掰,一出去我就把你处决了.
""你应该说'一旦'出去.
我已经放弃了,准备接受一场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还是说,你们特高课有什么逃跑秘法""就算有,也不能带上你这样的叛国贼.
"她特别强调.
"到最后,他们总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相信我,我在圣迭戈亲眼见过.
你越是抵抗,他们折磨得就越是来劲.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抵抗方能捍卫荣誉.
""你处决的那个女孩保住荣誉了吗那就是昨天的事吧"石村问.
"叛国贼没有荣誉可言.
""你认为你能抵抗得住吗""当然.
我宁死也不会背叛帝国.
""你死了就不能给帝国做贡献了.
""你活着也不能给帝国做贡献.
"明子说.
"我是帝国最忠诚的臣仆.
""你名不副实.
""我的忠诚不需要你来质疑.
""你以为举报过亲生父母,就能一辈子免受质疑了你知道单是在去年,就有多少孩子举报了自己的父母吗""很高兴你如此看重我的牺牲.
"明子火冒三丈.
"我要提醒你,你的上级都把你当累赘,就那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投诉你迟到、缺勤,还有作风不端.
""我从不否认我职业道德稍欠,又喜欢聚会.
""就该把不称职定为死罪.
"明子说.
"那样的话,不仅是我,四分之三的帝国子民都要被处决了.
"石村低声咕哝,"那样你可能就开心了,哈我看未必,那样就没什么人能给你迫害了.
""落入魔掌以后,你胆子变大了啊.
""可不仅是落入魔掌而已,你的鲁莽行动害得咱俩今晚都得完蛋.
""我的鲁莽行动""康正.
"石村说.
"我刚在上头还救了你.
""感激不尽.
但一想到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折磨我,我倒宁愿被拧断脖子,痛快一死.
""你这个懦夫.
"明子忿忿地啐了一口.
"我是懦夫也好,猛士也罢,他们总有办法撬开我的嘴.
"明子被抓本就够丧气的了,石村这副软骨头的德行更是叫她崩溃.
身为特高课的一员,她所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顶得住各种折磨.
"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问.
"我不清楚.
""那从你那里又想得到什么""他们好像没那么看得起我.
""睦罗贺大将和这伙人是一起的吗""我觉得不是.
但我知道的信息并不多.
我感觉这伙人就是昨晚爆炸袭击的幕后主使.
""为什么这么觉得""玛莎·华盛顿问我昨晚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的携计能发消息出去吗""不行.
"石村回答.
"这是哪儿,你知道吗""不知道.
"灯亮了,脚步声逐渐靠近.
沉重的步音来自一个高加索面容的女人,她至少有两米高,剃着光头,身上满是星条旗的文身,肌肉线条刚毅如铁.
她身穿绿色战斗服,套一件黑色羊毛夹克.
一伙不同族裔的男女随行左右.
"就是你杀了珍娜.
"她对明子吼道.
"你是谁""玛莎·华盛顿.
"明子读过有关玛莎·华盛顿非凡勇武的报告.
圣迭戈叛乱期间,她的胸口曾被十颗子弹击中,但她全然不顾疼痛,一一干掉了攻击她的对手,好像射中她的只是玩具子弹似的.
她稳坐乔华党"国会"第三把交椅——"国会"成员全是暴力与仇杀的中坚分子,几乎不能完全称其为人.
苦涩刺激着他们日日充满愤恨的神经,如此才能引领追随者生存下去.
"她怎么了"玛莎逼问.
明子答道:"死了.
"愤怒扭曲了玛莎的脸.
"我知道.
怎么死的""刑讯致死.
"玛莎扬起明子的枪.
"这玩意儿杀死的"明子点头.
"她跟我们没有半点牵连.
"玛莎说.
"她协助你们的组织在帕洛斯维尔德谋杀了天皇陛下忠诚的臣仆.
"明子摆出证据.
"被这玩意儿击中会怎么样"玛莎问.
"会死得很痛苦.
"玛莎举枪朝明子开火,一支明亮的绿箭扎进明子体内.
明子反应平常,昂头说道:"如果你们现在集体投降,我保证让你们死得利索.
""为什么对你不起作用"玛莎问.
"我接种了疫苗.
"玛莎笑了.
"我想也是.
对于你这样的人,我们有自己的惩罚手段.
但我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只要你乞求原谅,把特高课的识别代码乖乖说出来,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些.
"明子嗤笑一声.
"我不怕你们.
""好.
"三个人打开笼子,将她拖出来.
她没有反抗,保持镇定,骄傲地大步向外走.
"另一个也带上.
"玛莎下令.
"可是他跟着睦罗贺——"有人出言反驳.
"我知道.
先带上再说.
"12:55PM两人被带到一座仓库,过道里摆满了板条箱.
明子没发现任何熟悉的商标,墙上也没有任何线索能标示他们所在之处.
周围的人无不对她怒目相向,他们也和警卫一样,来自各个族裔.
明子努力记住每一张脸,以便出去之后将他们一一逮捕.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制造任何响动.
他们脚下是透明的塑料地板,其中一块装了插销可以掀开.
透过塑料板可以望见下面是个大坑,数百万只蚂蚁成群结队地涌来涌去,一个个有机体小点汇聚成昆虫的旋流.
明子发现里面有几个人的头骨,上面一丝肉都不剩,被小心细致地啃下来吃了个精光.
它们甲壳质的胸腹互相碰撞、摩擦,声音尖锐,组成一曲宏大的交响乐.
每个音符都是诡异、陌生而扭曲的波长,来自大颚和腹部这两种破坏力巨大的器官.
呼吸孔吞入空气,背部大血管将血淋巴泵往体内各处.
它们的语言很简单:吃,吃,吃.
它们对待食物一视同仁,不分种族、性别、宗教、文化、信仰.
"他们问你什么就供出来,"石村对她说,"北美人的上帝要求他们必须原谅忏悔的人.
""我们只原谅诚心悔过的人,"玛莎说,"光耍嘴皮子可不行.
""我不忏悔.
"明子说.
玛莎点点头.
"很高兴你这么诚实.
"她指向下面的昆虫,"这些蚂蚁源自南美的废土,由抵抗日本帝国的义军进行特别的转基因培育,它们最爱人肉的味道,人称'食人蚁'.
"一名警卫抓住明子反剪在背后的手,另一个人往她臂上注射了一剂针药.
她想要挣扎,但被其他警卫牢牢地押住.
"你猜它们吃掉一个人要花多久"玛莎问.
"不知道.
"明子回答.
肌肉紧张起来,她感到腿脚渐渐麻木,想挥动胳膊,却丝毫动弹不了.
"每个人都不一样.
有些人的味道它们喜欢,有些人的却不喜欢;每个人都具有独特的滋味.
想想看,这些蚂蚁并不知道你是人,是不是挺怪异的在身为蚂蚁的小小天地之外,它们没有生命的概念.
蚂蚁很残忍,它们蓄养奴隶,同类相残.
通常情况下,我会问你问题,但今天我认为没有多大意义.
"她示意警卫,"你最喜欢对受害者说什么来着'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等一下!
"石村大喊,"放开她,我什么都招.
""这里没你的事,石村!
"明子喊道.
"他们要拿你喂蚂蚁了!
""我不怕蚂蚁.
""我一直惊叹于你们大日本帝国的医疗水平.
"玛莎·华盛顿说,"什么病都能治好.
但一想到背后的代价……有多少患者被肢解,又有多少被植入穷极想象的各类病菌只为了让医生从死亡病例中汲取经验,便于帝国研究出各种疗法.
这是正当理由吗为了救活数百万人,就让数万人面对最恐怖的死亡.
我无法容忍这样的决策.
""那是因为你软弱.
"明子振振有词.
"若把良心称作软弱,那还真得怪我了.
把她的右手放进去!
"玛莎高喊.
明子全身的肌肉皆已不听使唤,只有脸部还能勉强活动.
两名警卫打开透明地板的插销,迫使她跪下,将她的手臂塞进蚁坑.
她的手虽然无法动弹,却能感觉到蚁群一拥而上.
它们的大颚凑上来,查探、啃咬,局部迸发的些微疼痛逐渐增强,零星的啮食变成集中的阵发性剧痛.
手指被啃掉之后,痛苦越发难以忍受.
它们撕开她的皮肤,咬穿她的肌肉、肌腱、韧带.
"感觉如何"玛莎问.
明子想握拳捶地,将手挣脱出来,但手臂被紧紧卡住,她感觉蚂蚁爬上了手腕.
她不愿低头,也不想目睹那惨景,但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坑中.
她的手指骨上附了一大群黑乎乎的东西,她看到自己的指甲被抬走,其中两枚染成了红色.
她无比惊骇,感到一阵晕眩.
玛莎的侄女珍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她形体变异,脸上满是病毒造成的团团鼓凸.
"你杀了多少人"珍娜逼问道.
明子已记不清了.
十四人算上康正十五人"还不够多.
"明子回答.
"为什么杀他们""为了向帝国效忠.
""他们都必须死吗"明子犹豫了,没有回答.
"那为什么要杀他们"珍娜愤怒地追问.
"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他们是叛国贼!
""你怎么知道""每个人我都有证据.
""也有关于我的证据"明子叹了口气.
"我不想杀你.
我认为审问一下就够了,但本部的命令不容违抗.
""那你就盲目从命""对我们的神明出言不逊即是亵渎!
""万一是真的呢""什么真的""你们的神不能生育,也难逃一死.
""神不会死.
""我们的上帝观念差不多被你们抹杀殆尽了,你们对此完全不当回事,你们唯一惧怕的就是自己的——""你在叽里呱啦自言自语些什么"玛莎问明子.
明子的手已经从蚁坑中抽出.
她没有低头看.
"你是否忏悔"明子怒目相向.
"我愿为天皇陛下奉献生命.
""你想献身是吗但我不会给你那样的荣誉.
你玩弄他人的手段,今天也让你自己体会体会.
"玛莎说,"把她左手放进去.
"有关母亲的记忆浮现在明子脑海.
当年她复习备考时,母亲常常陪她到深夜,给她烤面包卷、沏茶,慰劳她熬夜的辛苦.
母亲满心以为她如此勤奋学习是想去夏威夷的山本音乐学院,但她暗地里却是在为报考伯克利军校做准备,尽管表面上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练习小提琴.
每晚睡觉前,她母亲会带着橄榄油到她房间,给她按摩手指.
明子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但母亲坚持要这么做.
"那只手不行.
"明子对玛莎说.
"什么""别把我那只手放进去.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痛痛快快杀了我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群懦弱无能的叛国贼,等到皇军把你们一锅端,他们对待你们的手段会比你们对我狠上不知多少倍.
到时候你们只能乞哀告怜,为你们可怜的小命求饶,他们会手撕——"不管明子怎么言辞挑衅,对方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愤怒,连一丝气恼也没有.
相反,他们的脸上闪现出恶毒的快意.
明子熟悉这种表情.
他们知道她正在崩溃,她已经无计可施,甚至濒临绝望了.
警卫把她的左手放进蚁坑,她无力抵抗.
她感觉蚁群拥到她手上,密密匝匝数千只,狼吞虎咽地啃食.
她皮肤的味道激发了它们的食欲.
疼痛骤然绽开,她感到汗珠从毛孔渗出.
母亲每晚给她洗手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翻涌,她羞于承认自己如今连一首小提琴曲都记不起来.
蚂蚁分解了她的手指,剧痛越发地锥心剜骨.
"停下.
"明子说,"请停下!
""你是否忏悔"明子犹豫不答.
"你是否忏悔"玛莎再问.
明子摇头.
她是特高课的一员,是帝国的特警.
她不能屈服于——"把她的胳膊再往下按按.
"玛莎下令.
"不,求求你,不要.
""你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受折磨的人有什么样的感受,对吗你训练有素,或许还体验过水刑,但那不算数,因为你心里清楚,训练只是暂时的.
我要确保你再也不能亲手折磨任何人.
""求求你,我妈妈——""别在这儿给我扯你妈!
你想过珍娜的父母吗他们连她的尸体都见不着!
"人群中没有一张脸上浮现出同情.
"她失血有点多了.
"有人说.
"给她处理一下.
"他们把她的右臂摊开.
手肘以下皮肉全无,只剩骨头.
明子胸闷气短,开始过速呼吸.
有个人把她的胳膊在地上摆好,然后抡起短斧.
"你、你、你要干、干、干什么"明子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想干、干、干、干什么住、住、住手!
住、住手!
"他们没有住手.
10:55PM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她看看两只胳膊,发现只剩两截缠着绷带的残桩.
若不是震惊得浑身麻木,她早就尖叫起来了.
那番非人的待遇委实叫她难以接受.
"晚上好.
"是石村,靠在她对面的墙上,鼻青脸肿.
她换上严肃的神色.
"我们怎么还活着"她问,"他们为什么没杀我""他们认为让你活着忍受屈辱,是比死亡更加严厉的惩罚.
"她拼命闭紧双眼,以免泪水出卖自己的软弱.
"他们犯了大错.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要亲手杀死他们每一个人,把他们的肘子砍下来喂给牲畜.
""那倒是复仇的一种方法.
""那你要怎么做"她拔高声音问道,厌烦了他的抬杠.
"不知道.
我都没精力去想.
""我要找医生赶紧给我装义肢和臂炮,不然就晚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早就走远了.
"她摇摇头.
"只要一根臂炮就很快,一两天就能搞定,在越南随时都能做.
"她打量四周,"这是哪儿""阿纳海姆县立医院.
医生想通知你家人,但找不到任何——""别找.
"明子打断他的话.
记忆中那个夜晚又浮现在脑海,她不得不把弟弟的噩耗告诉父母.
但她又怎能解释他误入歧途,在狂热驱使下做出了无法想象之事"不能让我父母知道.
""但是——""我说了不行.
"明子声色俱厉.
"那你能不能提供朋友或者爱人的联系方式"明子立即想到秀吉,想到自己再也不能亲手抚摸他的身体.
"我过会儿联系他……你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你双手都还在.
"明子说道,既是指控,也是裁决.
"他们把我狠揍了一顿,于是我全招了.
""你这个蠢货!
"石村没有否认.
"我必须保住这条命,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个承诺需要兑现.
""什么承诺""以后再告诉你.
""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去找睦罗贺.
""你见到他了"明子问.
"没有.
但是我把他的老底全抖给他们了.
""什么老底""没什么要紧的.
"石村说.
"对你来说,什么都不要紧.
""当然不是.
"石村回答,"当年在圣迭戈有很多人平白无故遇害,那之前曾有少数官员前往调停,若菜大将就是其中之一.
""若菜大将跟他有什么关系""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有一位大佐被乔华党人杀害,若菜大将紧急前去挽救局势,却没有得到机会.
就像你说的,或许句号没有画圆,而我得去补上这一笔.
再过几天,旧账就要全勾销了.
""什么意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再见,月野特警.
""别做傻事.
""我就爱做傻事.
"他转身离开.
明子心烦意乱.
她想审问石村,奈何身体不便.
医院的每间病房都装有广播,此时正播放交响乐.
小提琴手行云流水般地拉动琴弓飞掠琴弦,断音充满爆发力.
她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这段旋律显得那么空洞而虚浮.
她想关掉广播.
想到自己折磨过的犯人,她怒恨顿生,拼命压制喷薄欲出的眼泪.
弱者才会哭,而她决不屈服.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人生,你唯一的悔恨应当是没能为天皇陛下奉献生命.
你是现代的武士,你所做的一切并不可耻.
你要杀了那帮乔华党人,即便因此而牺牲.
但她仍然希望自己不必为工作的事对母亲撒谎,那样的话,也许她能止住手臂的颤抖,尽管那对小臂已永远离开了她.
注释[1]原文为日语罗马音gyokusai,在真实历史中,二战末期日军以"玉碎"来代称守军全体阵亡的情况.

[2]在真实历史中,哈勒欣河战役是日本关东军与苏联军队在蒙古境内诺门罕地区发生的一场战争,争议焦点是伪满洲国与蒙古国之间的领土纠纷.
日本称之为诺门坎事件.
苏联主将为朱可夫,日方主将为小松原道太郎.
十年前圣迭戈1978年7月2日8:05AM"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秀丽的战地咽喉来了,若菜少佐"奥泰梅沙基地不大,却占据了圣迭戈重要的战略位置,营垒警戒森严,外围沿线布设反坦克拒马.
基地禁止游人参观,所有军方人员必须接受严格的安全扫描.
主楼共五层,若菜少佐来到指挥所,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年轻中尉在用携计联机玩扑克.
见少佐到来,两人立即放下携计,起身鞠躬.
三十六岁的若菜少佐拄着象牙手杖,捋了捋小胡子,说道:"一个小时前,土肥原大佐在一场恐怖袭击中牺牲了.
""恐怖分子抓到了吗,长官"名牌上写着"野本"的中尉问道.
"那是一起神风式袭击.
"若菜说,"爆炸现场附近找到了一顶白色假发.
""是乔治·华盛顿党人.
"野本说,"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枪毙.
""该采取的行动都采取了.
这已经是一个月内第十八起袭击,"少佐说,"而且近期还没有消停的迹象.
""就像我说的,要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枪毙,长官.
""你们的上级哪儿去了"名牌上写着"石村"的另一名中尉答道:"还没来,长官.
昨晚他们大多出席了纪念周活动.
""那找你们俩也成.
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名叫吉冈一成的现役军官""吉冈是我们最优秀的战士之一.
"野本说.
"但他也杀害了大量平民,依据大日本合众国法规三四三二条第二十三款,应以战争罪行逮捕.
他在哪儿""吉冈大尉目前不在基地,长官.
""到哪里能找到他"两名中尉面面相觑.
"我们也不知道,长官.
""那谁知道""吉冈大尉向来我行我素,"野本解释道,"谁也说不准他到底在哪里.
""明白了.
看来已经有人把我要来的消息通知了他.
"若菜说道,又倚在手杖上,看着石村,"你很面熟.
""我在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修过您的游击战术课.
"石村回答.
"对,我这下记起来了.
石村红子.
你总是迟到.
"石村尴尬地鞠了个躬.
"是,长官.
""野本中尉,去叫一下睦罗贺中佐,告诉他我有事要找他谈.
""他今天十点才会来,长官.
""让他赶紧来,就说我要马上见他.
""是,长官.
"野本敬个礼,离开了.
若菜将手臂搭在石村肩上.
"今早吉冈来了吗"石村面露犹豫.
"你不愿告他的密,我理解.
你在这里驻扎多久了"若菜问.
"三年了,长官.
""这么说,从叛乱开始你就在这里了.
这里氛围如何""军队上下团结一心,长官,但对于北美人的态度比较复杂.
小笠原总督采取了多项措施改善局势,如废除慰安妇制度,减轻种族隔离法令的刑罚力度,等等.
我感觉本部允许的话,她还将有进一步的举措.
"若菜爽朗一笑.
"没想到一群宗教狂热分子会成为难惹的肉中刺吧这些乔治·华盛顿党人又臭又硬,全身心奉献给自己的事业.
你知道他们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吗""独立.
""对,从帝国独立.
简直无法想象吧我们如此慷慨相待,竟反遭他们唾弃.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既愚蠢又无情.
""他们如果真的愚蠢,不可能坚持三年之久.
你说,是不是我们的亚洲血统激起了他们的怒火假如我们和他们一样是白人,那么,在我们武力吞并其他国家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连眼都不眨一下""恕我直言,长官,英国人和德国人跟他们是一个人种,但战争依旧照打不误.
"若菜点点头.
"正确.
非常正确.
如此说来,也许是这些北美人天性不肯安分.
听说他们在曼哈顿也让德国人吃尽了苦头.
你知不知道卢浮宫里有个希特勒翼楼""不知道,长官.
""希特勒将整整一间展厅专用于陈列他的个人画作.
厅内安装有摄像头,记录下人们的表情,凡是做出嘲笑或讥讽姿态的人都会被逮捕.
有一天,法兰西抵抗军闯进展厅,涂花了每一幅画,但手法精妙,监控录像发现不了异样.
官员们对此毫不知情,因为参观者没有一个敢去报告.
他们害怕万一把元首刻意的笔法指为失误,反而会害得自己坐牢.
""那最后是怎么发现的"若菜用手杖敲敲地面.
"至今仍未发现.
"石村惊诧的反应逗得若菜哈哈大笑,那笑声发自肺腑.
"你知道吉冈在哪里,对吧别急着回答,你我师生难得重聚,待会儿一起去吃个饭,你来挑地方,说不定运气好能碰上我正要找的人呢.
""有可能,长官.
"这时,野本回来了,进门报告道:"睦罗贺中佐很快就到,请您在他办公室稍候.
"若菜再次捋捋小胡子.
"带路.
"10:08AM若菜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利用等待的时间浏览了一遍人事报告.
睦罗贺中佐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家三口在合众国及亚洲各地旅行的照片.
他的妻子名叫梅勒迪斯,是日本裔和意大利裔混血,肤色略深,性情外向.
她父亲是长岛港的贸易官员,母亲曾任当地邻组[1]主要的行政人员.
睦罗贺的女儿克莱尔被视为携计方面的天才.
办公室主要以桃花心木装饰,墙上挂满了合众国和德占北美的地图,以及晦涩难懂的编程方程式.
睦罗贺中佐总算来了,神色十分阴沉.
他头发花白,虎背熊腰,身佩两把仪式刀,制服胸前挂满了奖章和勋章.
他有着阴冷的眼神和厚实的手掌,稳健的姿态中带有目空一切的自信,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你不会真要关闭我这里所有的拷问室吧.
""确实如此.
"若菜回答,"本部派我来与乔治·华盛顿党人和谈,长官.
您的拷问室有碍谈判的进行.
""拷问室一直是无可估量的重要信息来源.
""这种信息大多不可靠.
刑讯之下容易屈打成招,难以辨别供词的真伪.
"睦罗贺皱起眉头.
"把我手下的兵送上军事法庭,怎么就有助于胜利了呢""可以借此听取乔华党人的诉求.
他们提出了五项要求,当务之急是关闭拷问室,第二是要为巴波亚公园惨案的受难者讨回公道.
我准备交出吉冈,长官.
""吉冈是我们最优秀的战士之一.
""他杀害了两千多位平民.
手无寸铁的平民,长官.
假如他消灭的是敌军,我会亲手给他颁发奖章.
""审判结果预计如何""现有大量对他不利的罪证,只有全部被推翻,他才能获得自由.
""否则呢""处决,长官,依照法规三四三二条第二十三款.
"睦罗贺抽出一支烟.
"你疯了吗"他喝道,"要处决一位大日本合众国的军官,理由仅仅是他曾向本地人开火这里还在打仗呢,少佐.
""恕在下直言,此战您目前尚无胜算,长官.
屠杀并不能将敌人尽数消灭,由此必然陷入持久作战,费时耗力.
唯一的转机是与'本地人'合作.
""你知道吉冈的叔叔是谁吧""我效忠的是帝国及天皇陛下,不是哪位元帅,长官.
""想想看,处决吉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再加上对乔治·华盛顿党人另外四项要求的满足,我期待与他们对话.
""对话""恳切和谈.
""你想跟叛党和谈,而且以牺牲我们自己的战士为代价""您开发的游戏模拟也预言了这一趋势不可避免,长官.
"若菜指出,"而且对方也不乏高尚可敬的人物,他们足智多谋,勇猛坚定,有的人已经率先向和谈迈出了一步.
幸好他们的要求并未超越合理限度,但和谈的开展必须以解决巴波亚公园事件为基础.
是吉冈违背了命令,当时已明确要求他切勿激怒民众,且绝对不可向平民开枪.
""你真是位脑筋不一般的官员,若菜.
"睦罗贺说.
"吉冈大尉在哪儿""外出执行任务了.
""去哪儿了""任务目前仍属机密.
等他忙完了,我会通知你的.
""长官,您这样——""他当前的任务对帝国至关重要!
""但是,长官——""请识相一点,少佐.
"中佐沉声怒吼.
"是,长官.
请原谅,长官.
"若菜鞠躬道.
"吉冈归队后我会通知你.
拷问室随你处置.
"若菜少佐起身鞠躬致谢.
"在下还有一事相求,长官.
""什么事""在此逗留期间,我想借调石村中尉直接听令于我.
"睦罗贺笑道:"我想,乔华党人应该对处决石村没兴趣.
""此话怎讲,长官""他贪生怕死.
职责第二,女色第一.
""那么,您不反对我带上他了""你会把他也处决了吗""不会,长官.
他是我以前的学生,我稍后会少量调兵过来,想让他帮忙协调一下休闲活动安排.
""那好.
""多谢您耐心接见,长官.
"若菜说完,转身离开,反手关上了门.
此间,他思索着宪兵队的报告,情报中称睦罗贺之妻梅勒迪斯与乔治·华盛顿党人领袖安德鲁·杰克逊有染.
当事人的缺席使情势愈加扑朔迷离,难以准确判断.
若菜感到无比愁闷,设身处地地想,他也绝不愿审问自己深爱的人.
11:25AM"那家的牛排沙拉堪称一绝,长官.
"石村说.
"首先,不用叫我长官;第二,我不是特别喜欢沙拉.
""它们一定能让您转变心意.
烧烤肋眼排、烤土豆、小褐菇、帕尔玛干酪碎、鸭梨片,再加柠檬第戎芥末沙拉汁,什锦蔬菜打底.
'暖心屋'的沙拉特别美味,没有别家赶得上它.
""真希望我爷爷能活到现在,亲眼见见现在的好日子.
他以前总对我说战时的配给有多么紧张,"若菜道,"像面粉、砂糖这样的基本食料每周都不够,直到战后才充裕起来.
""胜者得食嘛.
"内乱爆发之前,蒂华纳地区一直是旅游胜地.
即使现在,在高度戒严的情况下,这里仍是聚会的优选之地.
他们经过了两道安全哨卡,均有重兵把守,乘坐专用军车的两人照样要接受扫描.
嗅弹犬在车辆之间巡逻,一群被捕的嫌犯坐在铁笼子里,戴着手铐,勒着堵嘴球.
远处的城区异彩纷呈,高耸的酒店和迪斯科舞厅之间飘扬着"日之丸".
士兵们进行随机安全抽查,赫然耸立的机甲和来回穿梭的直升机,无不提醒着人们边界之外的混乱局势.
"您去过坎昆吗"石村问.
"没有.
那是什么地方""顶级度假胜地.
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室内游泳池,能与海豚一同游泳嬉戏,简直太奇妙了.
"石村指向另一座门庭若市的酒店,它的外观像一颗巨大的钻石,"那是'双子座',里面有各种类型的过山车,现在时间还早,线路还比较闲,到了晚上,得等两个小时才排得上队坐一次.
""整个城区到晚上还会更繁华""到傍晚,游客量是现在的三倍,遇到节假日,还会有人专程坐飞机过来.
"石村说.
"他们不担心叛军吗""他们可不会让区区几个叛军毁了乐子.
""暖心屋"位于一家商场内.
石村把车停在入口附近的和族专用区,而旁边早已停放了几百辆电动摩托车.
度假胜地氛围悠闲,男男女女身着运动夏装,许多人直接穿着泳衣上街.
来自内地的游客拿着携计一路"咔嚓",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全拍下来,"好厉害"和"好美"之类的词语频频入耳,这些词穷的赞叹和惊呼让若菜觉得有些好笑.
"在'海宫'定期有驯鲸表演,超级精彩.
"石村说,"我认识其中一位驯鲸师,她可以带咱们去后台参观.
那些动物的聪明程度让人惊讶,她甚至认为人类不应该圈养鲸作为表演动物.
"来到"暖心屋",石村立即和一名身穿牛仔热裤配比基尼上衣的热辣女领班攀谈起来.
"我还以为你放假要去外地呢.
"她对石村说道.
"计划有变,"他回答,"我带少佐来城里转转.
"她摇摇头.
"咱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我知道.
下次吧.
"她双手抱臂.
"这周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石村挤出一个尴尬的假笑.
"我一回基地,携计就出各种问题,通信线路全让乔华党人给扰乱了.
"餐馆里顾客盈门.
她带两人去空桌就座,然后掐了他一把.
"不说清楚别想走.
"撂下这话,她回到餐馆前台忙活去了.
"是你朋友"若菜问.
"差不多吧.
"石村语气中充满无奈,"她太狂野了,我驾驭不住啊,长官.
"若菜大笑.
服务员呈上绿茶和菜单.
另一名服务员端着黑白两色的肉走过.
"那是什么"若菜问.
"炸臭鼬.
"石村回答,"那边的是蚱蜢串烧,搭配猴脑吃最爽.
这两道菜我都强烈推荐,如果您想体验一下先锋味觉的话.
""我以前也烤过蚱蜢.
"若菜说,"八岁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去学校旁边铁路后面的森林里,逮上十几只蚱蜢,拧断它们的腿,然后架炭烧烤.
我喜欢蘸芥末吃.
""需要给您点一份吗"若菜摇摇头.
"不如给我推荐点儿别的什么吧"石村为两人点了餐.
"也就是说,吉冈喜欢这家店"若菜问.
石村摇摇头.
"吉冈大尉的口味非常简单——酱油、米饭、白煮蛋,除此之外,他都视为不必要的奢侈.
""那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以为您想吃一顿好的.
"若菜又笑了.
"你喜欢军旅生涯吗""努力适应中,长——"他把"官"字咽了回去.
"那吉冈大尉呢他喜欢当军官吗""他喜欢的理由和我不同.
""比如"石村搅着杯里的茶.
"我说不准,但我想应该不是为了美食吧.
"若菜品了一口茶.
"我也偏好简单的口味.
""哦""你师母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石村低声轻笑.
"师母也随驻圣迭戈了吗""她留在考艾岛带两个儿子.
""您和她经常见面吗""也不是想见就能见.
她确实挺辛苦的,为家庭放弃了事业,而这四年我一直派驻越南,很少回家.
""越南情况怎么样""官方说法:繁荣安定;小道消息:机密.
""那么糟""超乎你想象.
本部明令要确保此地不陷入类似越南的境地,尤其是蒂华纳这样的热门旅游景区.
和解并非没有希望,谁都不愿重蹈西贡的覆辙.
""您希望从这里得到什么"若菜看着石村.
"凡是好兵都希望得到的东西——和平.
"服务员端上沙拉.
若菜偏着头看看,尝了一口,脸上顿时放出光彩.
"味道真不错.
""您喜欢那真是太好了.
""嗯,说真的,我还从没体验过这样的口味.
""您可以打包一些路上吃.
""我看行.
"若菜吃下牛排,继续享受蘑菇的美味.
"睦罗贺的战争模拟你用得多吗""大家都经常用.
""太厉害了,想不到他在伯克利期间就已着手编写了.
这款战争游戏堪称完美,据说甚至能代入特定环境下的所有参数,预测最终结果.
""只是统计上的可能性,"石村说,"还是会产生严重误差的.
""已经很厉害啦.
""相当厉害.
""具体是怎么使用的"石村从口袋里拿出携计,打开,界面上的黑底绿字写着"圣迭戈行动".
"你不插线怎么能连上记海"若菜问.
"这也是伯克利学院南部开发的新科技,携计内置无线记海连接模块,可以真正实现随身携带.
"石村键入用户名和密码,"当前,携计的图像处理功能还比较有限,但可以用这个士兵来给您演示.
"画面上出现一个日兵的卡通形象,"在这里输入日期、预计敌军类型、心理因素、气候条件、地理数据,以及任意特殊情况,甚至还有军官的饮食习惯.
"他快速输入随机变量,没有特别留意各个选项,只求尽快完成一长列选择菜单,"这些是一个场景的最少参数.
实际进行战斗模拟的时候,得花上几天甚至几周来制订计划,然后启动模拟,研究AI的行动.
""有传闻中的那么精确吗""跟理想水平还差得很远,但进一步的优化正在进行当中,到年底,支持的变量应该能再增加五万个.
"携计上,士兵们在楼宇间巷战.
一身乔华党人装扮、头戴白色假发的男女发起自杀性袭击,与建筑、车辆同归于尽.
"第一起群体攻击发生时,你在这里吗""我是在新闻上看到的.
"石村回答.
若菜回想起当时的现场,数千人头戴殖民时代的假发,向圣迭戈市政厅冲锋,以身体为代价启动爆炸.
一名自称"国父"乔治·华盛顿的黑人提出要求:"让出圣迭戈,否则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牺牲.
""模拟预测我方的胜率有多大"石村将茶饮尽.
"我没有参与那部分的计划.
""预言结果是二者择一,城市要么被乔华党人摧毁,要么被我军完全掌控,但后者的前提是要无差别屠杀三万人,以人口灭绝为目的.
""程序可能会出错.
""有可能.
"若菜将指节压得咔咔响,"很神奇,在睦罗贺学生时代的成绩单上,编程是他最差的科目之一.
有人甚至怀疑,那些程序到底是不是睦罗贺亲自写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长官.
"石村说.
若菜注意到他不自觉地又冒出"长官"二字,而且应答时垂下了眼帘.
"那倒是.
听说这款游戏还将开发商业版,让普罗大众亲身参与模拟战役.
"若菜心事重重.
"我也听说了.
携计图像技术飞跃式发展,速度之快超乎任何人想象.
""谁能想到,我们的战争竟然会作为'携计游戏'给孩子们玩""这是一种披着娱乐外衣的政治宣传.
"若菜望望周围,发现那位女领班正盯着他们的方向.
"她想跟你谈什么""她要跟男朋友分手.
""为了你"石村揉揉额头.
"我想是吧.
"若菜摇摇手指.
"中尉呀中尉,你还真会拈花惹草.
"他吃完沙拉,"愿意陪我去找吉冈大尉吗""您有没有去过武藏神社""没有,不过家父建议我去参拜.
""从这里走路十分钟就到,值得一去.
"石村说.
"那咱们就去参拜一下.
""您介意从后门出去吗""不介意.
"12:43PM宫本武藏神社分为五大区域.
若菜和石村当前所处区域有小型瀑布、喷泉和台阶,设计成仿拟水幕铠甲的造型.
本殿完全由玻璃打造,玻璃板间流水徐徐,代表这位古代剑士思想的汉字蚀刻其上,武士、神祇与刀剑的雕塑立在周围.
二人来到拜殿前,若菜拿起一支香.
"你还记得宫本武藏的《五轮书》吗"若菜问石村.
石村摇摇头.
"我对刀剑一窍不通.
"若菜将手杖靠柱子放下,拔刀出鞘,双手持于身前,鞠了一躬,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再度鞠躬.
"家父曾让我每日清晨研习武藏著述.
"若菜说.
"令尊也是军人""农民,"若菜回答,"但他一心想把我培养成军人.
""为什么""为他那样的农民扭转任军人摆布的命运.
"一队神官进入神社,开始吟唱.
"你参拜过伊势神宫吗"若菜问.
"还没有.
""神宫每二十年就会重建一次,以遵循世间万物无常的本质——侘寂[2].
太平洋战争胜利之前,我们为夺取美洲大陆的统治权而战;如今我们已控制全球横贯东西的领土,却仍然抱残守缺,并未树立统治者的姿态.
""学生不太明白.
""我们统治着整个环太平洋地区,对待原住民不应该更加宽宏大量吗既然他们被自己的上帝抛弃,我们的神明更当敞怀接纳.
""他们的上帝驱使他们借乔治·华盛顿之名叛乱.
"石村说.
"他们的上帝代表旧时的价值观,以幻想麻痹信众,使之忍耐当下的苦难.
他们的天堂是众生平等的蒂华纳,有着无尽的欢宴和圣药带来的永恒喜乐,除此之外,只是茫茫一片模糊的光亮.
""依您看,假设我们战败,神明也会变得不同吗""可我们没有战败.
"若菜说,"希腊人认为,最深重的罪不是谋杀,甚至不是杀婴,而是狂妄.
自尊为神的人是否犯了终极的亵渎大罪""假如他确实是神,那就不是罪.
""是不是神又由谁来决定""胜者"石村答道,想听听若菜的意见.
若菜笑了.
"对,胜者.
帝国在漫漫征程中,杀死了多少人""学生不清楚.
""伟大的帝国,无不建立在如山的尸体之上.
就连北美人也是靠屠杀数百万印第安人、奴役非洲土著发家的.
牺牲者被世人淡忘,如同过往的辉煌被地震抹除.
我们在同一天内向美国发射了三枚原子鱼雷,而这项行动是否必要,至今仍是争论的焦点——美国当时已准备投降.
""我一直以为北美人誓死不降,而发射原子鱼雷是为了尽早让我军撤出地面战场.
""当时我方破解了所有的密电,知道他们准备竖白旗,毕竟东海岸大部已被德军占领.
他们提出了几个小条件,考虑到当时情况,也都合情合理.
""那我方为什么没有接受""为了威慑德军,表明这里是我们的势力范围,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加以巩固.
这一方面是表明政治立场,另一方面也是结束战争的可靠军事手段.
数十万北美人因此丧命,其中大多是平民.
于是许多人游行集会,反对使用核武器;即便是如今,也有许多人在京都抗议我们武力对待乔治·华盛顿党人,要求和平解决.
""为什么""我也一样想不明白.
你说,假如当初帝国战败,世界会不会更加和平""很难说,长官.
几年前,我在携计上看过一部关于武藏的电影,"石村说道,"他杀人无数.
也许我们本性如此.
"听闻此言,若菜觉得有些好笑.
"武藏传授过一个招式,名为'贴身战',用头、身体和腿紧紧地贴近敌人,直到你和敌人紧密相连,身体之间没有任何空隙.
""就像情人一样"若菜哈哈大笑.
"你满脑子只有情爱吗""也不是啦.
""我发现你在很多方面都挺不可思议.
"若菜说.
"我""原谅我直言不讳,我看过关于你的报告,几乎全是负面评价,从你进入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开始,多年来从未有所改观.
但不论睦罗贺中佐调驻何处,他都会特别要求——或者说坚持让你随同调任.
要不是他,你早就被派往非洲或者越南了.
这是为什么""没想到是中佐本人要把我带在身边.
""怎么会想不到呢.
你的成绩单上,连'军事实战基础'这门课都不合格,因为刀术不过关.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对刀剑一窍不通.
""但你仍然稳居此地.
""学生不明白您的意思.
"若菜收好佩刀,又拄起手杖,离开本殿.
从拜殿向外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突然问:"关于中佐和夫人梅勒迪斯之间的关系,你了解多少""不多.
""你的意思是,不方便透露""中佐的私生活是他的隐私.
"石村回答.
"那你说说看,他的私生活是否影响到了他身为指挥官的军事判断""学生不敢妄言.
我只是个中尉,很少和中佐接触.
""话虽如此,你的本职工作是审查携计用户收发的信息,必然也会过目中佐的私人通信.
""我——我看过.
""有何发现""他的夫妻关系是两人的私事.
""影响到帝国安危,那就是公事.
""可是——""那我要亮底牌了.
你别忘了,我是东京司令部的特派员.
""学生觉得谈论中佐的私生活有些不妥.
""即使关系到大日本合众国的稳定,也不愿谈论吗"石村面露难色.
"他们的关系有些紧张.
"他勉强启齿,表述尽量委婉.
"为什么紧张""中——中佐认为梅勒迪斯有外遇.
""他命令你监视她了吗"石村不安地移换着重心.
"我一直在监视她携计的所有动态.
""那你发现了什么"若菜询问.
"她和一个乔华党人有染.
""你报告中佐了吗""最近刚替他确认了.
"若菜回望武藏的雕塑,他握刀摆出迎敌姿势,沉声一吼.
"你能监视别人的携计动态,这是记海系统的管辖部门提供的权限吗"石村摇摇头.
"这是我……在睦罗贺中佐的帮助下开发的功能.
""为什么带我来这座神社,石村中尉"石村的视线越过少佐,望向一个面容枯槁的男子.
那人戴着一顶绣有某种标志的帽子,蛤蟆镜遮住了半张脸,身上的军绿色风衣扣得严严实实.
是吉冈大尉.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这里"若菜问.
"中午吃饭时我一直在监视他的携计动态.
需要呼叫支援吗""但愿不需要.
"吉冈大尉在神社前深深鞠躬,毕恭毕敬地拍手合掌,再鞠躬,然后摘下墨镜,揉拭眼睛,擦去泪水.
"你觉得他许了什么愿"若菜问.
石村扫视携计.
"我想,睦罗贺中佐命令他去杀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叫安德鲁·杰克逊的人.
"若菜低声骂了句街.
"早知道你的携计有这种功能就好了,省得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你认识安德鲁·杰克逊""安德鲁·杰克逊就是跟睦罗贺梅勒迪斯鬼混的那个乔华党人.
中佐也许向吉冈承诺会照顾他的家人,并以此为由说服他最后发动一场自杀式袭击.
但是,安德鲁·杰克逊不能死.
""为什么""他是叛军中支持和解的中坚力量.
梅勒迪斯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当前正值帝国意气风发之时,坐下来谈判,对乔治·华盛顿党人而言不见得是坏事.
""莫非她是双面间谍"若菜连连摇头.
"她要真是间谍的话,事情倒好办多了.
不过和平仍是大势所趋.
""可是,要付出多大代价呢""该付的一分不能少.
""中佐这下要颜面扫——""效忠天皇陛下,这都不足挂齿.
想想看,和谈将拯救多少生命.
我们得保护安德鲁·杰克逊,哪怕专门给他派一个警卫员.
"若菜说.
石村目瞪口呆地盯着若菜.
"您此行的查办对象,究竟是吉冈大尉还是中佐"若菜忍俊不禁.
"他们居然说你脑筋不够灵光.
"吉冈已结束参拜,快步走开,一路疑神疑鬼地回头,确认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一看见身穿军服的两人,他立即拔腿飞奔.
"大尉!
"少佐喊道,"大尉!
"吉冈停下脚步,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支手枪.
若菜毫不顾忌,继续上前.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吉冈问.
他黑色的眼珠空洞无神,干裂的嘴唇尽显沧桑,粗大的喉结随着话音上下跳动.
他恶狠狠地瞪着石村,大鼻子上拧出几道宽褶.
"是你出卖了我,石村""我们迟早都能找到你,"若菜说,"咱们谈谈吧.
我是若菜少佐,东京司令部派来的.
""我知道你是来抓我的.
但是,因为执行了上级的命令而要遭枪决,我不服!
"他大喊道.
"谁说要枪决你,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巴波亚公园事件中,你是否接到了向平民开火的命令""是他们先动手的.
我有证人.
战友们都说我不会有事,正当防卫罪不至死.
""你会得到一场公正的审判.
""那我母亲呢要是我不在了,谁来照顾她""令堂可以放心交给帝国照顾.
""死刑军官的家人不可能得到照顾.
"吉冈说,"你以为我不清楚这一套吗"若菜原地转动手杖,思量着用什么方法能安抚吉冈.
"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吉冈威胁道,又凶狠地瞪着石村,"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连条狗都不如.
"若菜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绝无动武之意,然后继续走上前去.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向来我行我素,大尉,照理说你没有资格指挥那次行动.
这些我都一清二楚.
""不能怪我.
是有人先朝我方士兵扔了个瓶子,我以为自己听到了枪响.
我必须保护手下的人.
""睦罗贺中佐是不是命令你去杀一个人"吉冈垂下头.
"作为条件,他是不是允诺要替你赡养母亲""给我退后!
"吉冈大叫,一把掀开风衣.
他身上绑满了炸药.
石村见状退了几步,若菜却岿然不动.
"你想杀我,可以.
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什么问题""你总共杀过多少人""我说不准.
""巴波亚公园事件之前呢""十七个.
""都是敌军"吉冈点点头.
"但那次不一样,是吧""你在说什么""那次杀死的是无辜平民.
""他们不是无辜的!
我警告过他们散开!
""一成,介意我这么叫你吗""随便,我无所谓.
""一成,你合上眼睛睡觉时,眼前都有谁"石村听得云里雾里,而吉冈的眼中却涌出了泪水.
"我知道肯定有那么一两个人,"若菜说,"总在你眼前挥之不去.
白天你用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但是到临睡前终究无处躲藏.
所以你连续几周没合眼了.
""不能怪我.
"吉冈说,"我警告了他们回家去的.
""我知道.
纠缠着你的都有谁"吉冈摇头道:"那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因为我也被幻觉纠缠.
"若菜坦陈.
"什么时候的事""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
""就是说再也……再也摆脱不掉了""睦罗贺命令你为了帝国炸死自己,而你只是想摆脱心灵的谴责.
"吉冈擦去滴下来的鼻涕.
"她才那么小,最多不超过八岁.
我看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有个乔华党人带她来做肉盾.
他们明知那里是战区,竟然还忍心带上小姑娘"若菜凝视他许久.
"有些士兵就连屠杀无辜平民时也感觉不到一盎司的悔恨.
你至少还有良心.
北美人认为,只要信奉他们的上帝,人人都能得到救赎.
""我不信他们的上帝.
""你认为炸死自己就能得到救赎""至少能消灭帝国的敌人.
"吉冈语气笃定.
"你是指安德鲁·杰克逊"吉冈面露震惊.
"你——你怎么知道""中佐忘了告诉你,他想置杰克逊于死地的真实原因——他妻子与之有染.
这只是私人复仇,而非帝国使命.
我说得对吗,石村中尉""没错,长官.
我一直在监控杰克逊的通信.
中——""闭嘴,石村!
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一个字!
""但你也知道,关于这件事,没有谁比中尉更清楚.
"若菜态度坚决.
吉冈的手在衣兜里蹭来蹭去.
"你想炸死自己,请便.
"若菜说,"放手干吧,但是别拉另一个父亲垫背.
""另一个父亲""安德鲁·杰克逊有两个女儿.
他有意愿同合众国政府和解.
你这样做,将会扼杀我们与乔华党人和谈的最后希望.
""我——我该怎么做""就地引爆炸药,或者自首.
"若菜宣布.
"可——可是——""我无法承诺让你得到救赎——我不是北美人;但我向你保证,法律会给你公道.
""你是指偿命吗""从轻处罚的机会.
""有多轻""我不知道,那将由法官决定.
""可是我惹了一屁股麻烦.
""唯有惹麻烦的人才能推动社会变革.
"若菜答道,"想好了吗""还没有.
我需——"若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吉冈.
"你想死,那咱们一块儿死吧,大尉!
引爆炸弹啊!
我也做好了死的打算!
从那天早晨起,我每天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你呢""放开我!
"吉冈大叫,拼命推开若菜.
若菜已迅速地徒手拆除引爆器,再灵巧地挥动袖里的匕首,割断了吉冈身上炸药的绑绳.
"你真想死吗我可以代劳,一刀扎进你脖子就结束了.
"若菜说.
吉冈使劲挣扎,却已被若菜铐住双手.
"石村,快呼叫支援,并通知拆弹部队过来.
"2:31PM宪兵解除了吉冈剩余的武装,把他拖上一辆吉普车.
当地警察也赶来了,主要是负责维持公共治安,因为犯人受军法管辖.
神官们忧烦灼心,不明白如此动静是为何故.
若菜找到调查现场的官员,要求向警方借用一辆不起眼的车.
"接下来去哪儿"石村问.
"你跟乔治·华盛顿党人打过交道吗"若菜反问道.
"您是指现实世界中的接触""对.
""监视过几个.
""跟我去当面会会他们.
"若菜说.
"去哪里""瓦斯灯街区的一座市场.
""黄貂鱼市场"石村问,"我想吉冈就是要去那里.
""因为乔华党人计划在那里私下集会.
""您怎么知道的""我已经与安德鲁·杰克逊多次商谈,他会在那里公布和解方案,但我有不祥的预感.
睦罗贺知道我带着你,所以完全可以认为,他清楚我能通过你了解吉冈的行踪.
此外,不能将吉冈视作有意攻击集会的唯一人选.
""您认为睦罗贺执意复仇""他想报仇,并且公开羞辱那两人.
但愿我判断有误.
不过,除了睦罗贺之外,还有其他人出于自身利益,极力阻挠和谈.
""吉冈会怎样""那取决于我们和乔华党人谈判的进展.
"他们上了车,石村发动引擎.
"我还不知道安德鲁·杰克逊有两个女儿.
""他没有女儿.
"若菜回答.
"那为什么……"石村一开口,顿时明白了因由.
"为了从心理上给他解除武装.
"少佐予以确认.
"那您提到的睡前幻觉……"若菜直视前方.
"开车时眼睛注意看路.
"出城比进城快多了,不必逐一接受安全哨卡的检查.
"还有多远"若菜问.
"不太远.
"石村踩下油门,"您真的认为有望与乔华党人达成和解吗"他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乔华党人对待叛徒的手段""拿他们喂畜生.
"石村答道.
"有时候是喂蚂蚁.
他们野蛮凶残,但组织严密,纪律严明.
即使我们杀死乔治·华盛顿,也立即会有下一任无缝接替——他的朋友、教友,或者同胞,前赴后继,拼死抵抗.
我们的和解方案是将圣迭戈划分为几大区域自治,同时保留大日本合众国的监管权.
以此为条件,他们承诺停止袭击.
""东京司令部同意""这不都派我来了.
"若菜表示肯定.
"我很好奇,以当前的情况会推导出怎样的模拟结果.
""待会儿就输入变量试试吧"石村换了车道.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石村开口.
"当然.
""您为什么要带上我""为什么不能带你""我通常不是重要任务的参与人选.
""这又是为什么""我想您比我更了解背后的原因.
""有件事我闹不明白,石村.
"若菜说.
"什么事""你的伪善.
你狠得下心举报亲生父母密谋反动,却又下不了手在军事实战训练中杀一个墨西哥囚犯.
你从没有亲手杀过人,对吧"石村摇摇头.
"你是否为举报父母而后悔"若菜问.
"他们密谋反叛帝国,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若菜稍作考虑,说道:"你也可以假装不知道.
"语气中带着指责的意味.
"那是一次艰难的抉择.
恕我冒昧,长官,我不喜欢别人问我这些.
""说得是,请原谅.
"少佐道,"不过,那也给你的人生带来不少坎坷吧表面上大家都称赞你忠心为国,实际上再也没有人会信任你.
"他们驶上匝道,上了一座高架桥.
在这里,圣迭戈市区全景一览无余,螺旋形塔尖高高耸立,就像人造山峰直刺苍穹.
"那又绕回我先前的问题上了.
您为什么要带上我呢"石村再问.
"我想听你说说,为什么中佐每次调动都一定要带上你.
""我不知道.
您得问他.
""你假作迟钝顽愚,骗得过其他人,但骗不了——"车窗突然碎了,一声轰响传来,前方一座建筑冲起火柱,滚滚向上翻腾.
爆炸云形似一朵盛开的花,烈焰花瓣之间尘土抛洒,恰如花粉与孢子的散播.
他们腿上覆满了玻璃碴,脸上被划出了血道.
路上的车几乎都停了下来.
"那是市场的方向.
"石村说.
"我知道.
"若菜回答.
"要是杰克逊在——""咱们得赶紧过去!
"石村立即换挡.
3:16PM他们到达之前,已有一支皇军中队被派往该地保护现场.
市场里的店铺受损惨重,烧焦的食材沾得到处都是,炸成浆的苹果、橘子与血混在一起,像泼洒的水果鸡尾酒.
尘土如浓雾一般在整条街上弥漫,受伤的市民痛苦哀叫,断裂的肢体与罐头食品交融混杂.
炎炎大火仍旧势头凶猛,尽管消防员已经在奋力扑救.
地面突然震颤起来,若菜知道,这预示着机甲即将抵达.
他找到临时指挥现场的军曹.
"死者身份辨认出来了吗""还没有,长官.
""死亡人数统计呢"他追问.
"也没完成,长官.
"军曹摇着头,"我想,幸存者不多,刚才有乔华党人在这里集会,基本上全部遇害了,长官.
""袭击者的身份有眉目了吗""还没有.
早先有几位军官提到要查看监控视频.
他们——"一名士兵上前向军曹报告:"那边让您马上过去.
""失礼了,长官.
"军曹说着,鞠个躬,快步离开.
市场的主体棚顶已然垮塌,原定的非正式会晤地点只剩一堆砖碴瓦砾.
钢筋骨架暴露在外,扭曲杂乱,突兀参差.
现场狼藉的残片一处比一处触目惊心.
管道与电线被撕成碎渣,人的躯壳像甲虫一样硬脆易碎,肢体器官混杂在倒塌的混凝土支柱间,俱已烧焦,模糊一片.
"接下来怎么行动"石村问.
"先等等,确认我的推断是否属实.
""什么推断"若菜闷不吭声,用手杖杵碎了一只茄子.
7:34PM几小时后,若菜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一名军官抬出安德鲁·杰克逊的遗体,此外还有睦罗贺梅勒迪斯,她的面部被一道钢梁砸得血肉模糊.
有那么一阵,她腿上一条肌肉痉挛颤抖,最终又归于沉寂.
若菜让石村开车送他回本部.
路上没有车,因为军方发布了宵禁令,高速路口都有坦克把守.
驱车返回奥泰基地的途中,他们接到通知:所有道路全面关闭.
多具机甲在城中巡逻.
"你乘坐过机甲吗"石村坦承道:"没有.
我权限不够.
""给我几分钟,让我找个私人保镖护送咱们回去.
想要毫发无伤地进入战区,搭乘机甲是最安全的办法.
"若菜用携计拨出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语.
他们驾车回到市场,机甲已经候在了那里.
它像一副庞大的武士铠甲,通体漆成黑色,戴着红色的肩章,一根趾头就比他们这辆车还大.
一道软梯从巨大的护胸板处垂下来.
机甲静立不动,但每个部件都在散发热量.
"这是'针鼠号[3]',酷刑级,本片区最精良的机甲.
"若菜说,"操作者也是大日本合众国最厉害的机甲手——久慈良.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小子.
""她是女兵,同时也是大日本合众国严防死守的机密之一.
""为什么""因为久慈良真他妈太厉害了.
她从小患有腿疾,需要依赖机械辅助行走.
小时候她对老师说想当机甲战士,遭到了大家的嘲笑;可谁也没有料到,正是她的病情使她对机甲产生了天然的熟悉感.
""有没有别的办法上去啊"石村问道,但还是跟在若菜身后爬上软梯,一级接着一级.
"你不喜欢动腿我都伤了一条腿,也还照爬不误呢.
""我恐高.
""没开玩笑吧,石村"若菜问.
"真恐高.
""那你别往下看.
"这一趟攀爬极漫长,石村中途不得不停下来几次,调顺呼吸.
若菜也有三次膝头突然发软,他强忍住疼痛,勉力向上,不让自己受伤腿拖累.
各片坚硬的护甲板由具备延展性的"类肤"材料连缀,从而实现关节处的弯曲.
从下仰望,机甲表面似乎光洁如新,凑近之后,若菜才发现机体上到处是锈迹和战斗留下的凹坑、擦痕.
机甲的面部设计糅合了剑道护面与能面具的特色,张扬的艺术感之下透着致命的威严.
侧面盖板下的排气口释放出热气和废烟.
他们身后响起枪声,伴着北美人高喊的号令,几起爆炸模糊了天际线.
他们抵达舱口,庆幸能借机甲的重铠挡住外面喷射的子弹.
机甲内壁是全金属的,烟味刺鼻,又热又闷.
高温使得若菜的制服迅速湿透.
他们被红色的光亮包围,全依赖这辅助光源指引方向.
过道之逼仄堪比潜艇,只容一人通行.
"感觉好像旧式的桑拿.
"石村说.
"我现在就想去泡个温泉浴.
""我知道洛杉矶有几家上好的温泉,其中一家做的河豚真是天下一绝.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抱歉,只有这样我才不致为当前的境况急得焦头烂额.
"他们来到另一架高梯前.
又得爬梯子了.
"我怀念伊势的乌冬面.
"若菜说,"我最喜欢的面条.
""我没吃过.
""那改天带你去尝尝.
在伊势志摩也只有几家口味正宗.
""万分期待.
"石村答道.
他们爬进控制室.
整个顶板镶满携计,几千条传感线汇聚在中央,与机甲手的身体相连接.
久慈良处在一个半流质的胶状球体中,其化学成分可以增强神经指令向机甲的传导,而传感线的长度足以供她在圆球内任意转向.
自如的旋转十分必要,因为整个控制室的侧壁为镜面玻璃,便于她随时侦察外部情况.
三百六十度环形视景提供热信号、技术数据、传感器读数等信息,而覆盖她面部的神经接口则对所采数据进行更详尽的分析.
"多谢搭载我们.
"若菜对她说.
"反正我就在这个片区.
"久慈良用通信器答道,"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又搞砸了"若菜知道,她所说的"家伙"专指男性.
"我来奥泰基地就是为了搞清这事儿.
""帝国的敌人呀,穿军装的和不穿军装的简直一样多.
""注意点儿,"若菜说,"你知道驾驶舱的监控会留底的.
""拉倒吧,控制室里我看不惯的东西已经全拆掉了.
""特高课总有办法的.
""滚他们的蛋.
"久慈良说,"要是他们有能力抓捕真正的罪犯,我们又何至于陷入这样的混乱局面.
""久慈良——""既然大家都是爬在剃刀刃上的蜗牛,讲两句实话有何不可""光说也没用啊.
"若菜提醒她.
"那咱们就去改变吧.
现在总是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选择,太让人心累了.
""战争就是这样.
""战——"她突然收到命令,闭了嘴静静地听着.
"咱们得绕个道.
""出什么事了"若菜问.
"乔华党人好像要搞事情.
"他们转而向东,机甲借助底部的轮胎行驶,不致在行动途中损害路面.
大部分低矮建筑都完美地躲藏在它腰胯以下.
若菜还是第一次从如此高度俯览圣迭戈.
这是一座雄伟的城市,市区的摩天大楼与公寓楼鳞次栉比,新颖奇特的设计别出心裁,美不胜收,令人大饱眼福.
大日本合众国的建筑师有较高的自由发挥度——在海外属地向来如此——从气势恢宏的天文馆,到楼顶点缀蜻蜓翼主题装饰的市政中心,圣迭戈像一座花岗岩与木材塑成的花园.
若菜尤为感兴趣的是锥形外观的图书馆楼群,此前他早已有所耳闻,其地下档案室里藏有数百万卷北美及欧洲小说的珍品孤本,而在其他地区,这些小说几乎全被狂热的纳粹分子及大日本合众国的审查官员烧毁了.
仅凭肉眼观察,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但传感器捕捉的热信号显示,有数千人居于周遭的楼厦之中.
久慈良不时选定某个点,放大查看.
乔华党人已撤下帝国的日章旗,遍地竖起美国的星条旗,红白蓝三色的旗帜垂挂在圣迭戈的高墙上,就像鲜艳的涂鸦.
久慈良注意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扫描器一时无法完成分析.
那里已经聚集了三具小型机甲,它们仅有"针鼠号"的一半大小,没有标志身份的特殊彩色涂装,护甲板十分朴素,机动性较差,关节也更为僵硬.
"怎么了"久慈良对着携计问话.
"数控机侦察到异样.
"通信器里一个声音回复.
"数控机是什么东西"石村问若菜.
"靠携计模拟操控的机器人.
""那就是个笑话.
"听到两人的交谈,久慈良插话道,"本部认为那堆模拟脑瓜可以用来替代我们.
"数控机小队仍在调查那团变形虫一样的黑色异物,它状如星云,正在缓慢膨胀.
久慈良一看清那东西,便立即发话:"命令数控机马上后撤!
""意见驳回.
"通信器上的声音回答.
"那是九号鼠式坦克的伪装.
对方绝无胜算,我申请立即行动,否则——""先待命,让数控机处理现场,除非形势失控.
准备启动多面形变投射器——""你们傻啊"久慈良大吼,"你们的小玩具会被撕碎的!
""请服从命令.
"泥团霍然消散,显露出四辆超重型坦克.
和机甲相比,它们个头不大,但每一辆都装载有巨大的加农炮.
鼠式九号主要依赖履带前行,遇到崎岖地形时,车身两侧的金属臂可作为机械腿辅助行动.
它们的厚重外壳足以弹回大部分子弹,即便遭遇炸弹或炮火,也连个洼坑都不会留下.
"那是旧式的德产坦克.
"石村说.
"看样子是乔华党人从黑市上搞来的.
"若菜应道.
"我一直以为这种坦克只有生化改造人能开.
"德军曾派出生化改造人驾驶战车参与实战,彼时若菜远驻阿富汗.
生化改造人本质上依然是人,但他们经过了基因改造,常年遭受生理心理的双重摧残,直到变成理想的战士,漠无感情,绝对忠诚.
"乔华党人的订单里肯定包括了坦克手.
久慈良,"若菜问她,"他们危险吗""挺危险的,除非你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这么说你知道""我跟纳粹打的第一仗,对手就是个生化改造人.
他杀了我的搭档,我也差点儿死在他手上.
""那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用我那台老式四方机甲结果了他.
如今的'针鼠号'可是要强上一百倍.
"坦克群对准最近的那台数控机开火,所使用的并非常规炮弹,而是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如同黑网一般覆在猎物表面,伺机渗入小型机甲的每个孔缝.
数控机极力反抗,尝试开启臂炮还击,但坦克群火力集中,已经在它甲胄上打穿了一个洞.
黑乎乎的黏浆突破了机甲的核心,渗进每个接缝,使其由外而内爆炸.
纷飞的部件坠落到附近的屋顶上,传感器读数显示,仅毫秒之间,就有数百人被压死.
"免不了还有大量平民无辜送命,就因为某些官员强行推广那堆蠢货数控机.
"久慈良说,"数控机可没有大和魂.
""机器人哪需要荣誉感.
"石村说道.
"荣誉是人类与动物唯一的区别.
""机器人又不是动物.
""比动物还次,机器人是人类的残次翻版.
"坦克群开始围攻第二台数控机,它们运送着一架由钻头与侧轨道炮巨型吸盘组装而成的武器向前,高速钻头刺向小型机甲的前胸,护胸板应声碎裂.
数控机虽然比"针鼠号"小了不少,但仍是一具体积庞大的机械.
它失衡栽倒,砸垮了两栋楼,多台发电机停止运转.
周围城区全面停电,之前璀璨的华光暗淡成一团死亡漩涡.
数据显示,死亡人数已经逾千.
"坐好,拴紧安全带.
"久慈良对若菜和石村吼道.
二人坐进控制室左区的座位,系好臂带和腕带,又把座位上方悬挂的头盔和身体护甲取下来,悉数穿戴好.
"乔华党人一定得到了国外的援助,仅凭他们自己不可能拥有那样的武器.
"若菜道.
"我记得你刚刚说是黑市——""意大利黑市.
意大利给双方输送武器,妄想渔翁得利.
纳粹有时候也通过黑市向乔华党人提供援助,刺探我们的薄弱点.
""那可是战争挑衅——如果能拿到证据的话.
""证据是拿不到的,意大利黑市会矢口否认.
其实我们也一样.
"超级坦克群把最后一台数控机钻穿,合力一击将其摧毁.
它们利用金属臂原地转向,从而在狭窄的通道里也能保持较高的机动性.
小型机甲徒劳挣扎,把能用的武器全部用上,却只是对城市造成了更大的破坏,其中一道盲发的炮火直接打中图书馆,把它炸开了花.
若菜发出一声哀吟.
"无数前人著述的观点与思想,就这样化为乌有了.
""所幸没伤着人.
"石村评论道.
坦克群并没有乘胜追击"针鼠号",反而开始向北美叛军大举进攻.
"怎么攻击起他们自己人来了"石村问.
若菜也无法理解,直到他看见坦克内部情况的扫描数据.
"肯定是生化改造人坦克手搞出来的.
""乔华党人控制不了他们吗"若菜摇摇头.
"脱缰的生化改造人谁也无法控制,所以德军放弃了这个项目.
"他曾看过报告,历经多年的实验与培育,数千生化改造人最终被摒弃.
德方废止相关计划之后,并未决定如何处置这些战士,但可想而知,被搭配军火出售的肯定不在少数.
"冲我们来了!
"久慈良警告两人,然后打开通信器,"坦克群正向我进军,我将全力迎战,将其消灭.
命令全区紧急疏散,预备应对对方增援,并且——""请求驳回.
"本部发出答复.
"为什么""请立即撤出该区.
""这群坦克怎么办""稍后会对付它们.
""它们会无差别攻击全区.
""这不是你的管辖职责.
"久慈良回望城区,关闭了通信器.
"怎么回事"石村问.
"我想,本部是想让生化改造人继续毁坏城市.
"若菜说出自己的意见.
"针鼠号"拔出铸剑,迎向坦克群,如此庞大的机械行动起来竟然意想不到地优雅.
打头的那辆坦克注意到它,旋即开炮.
"针鼠号"闪身避开炮击,在坦克外壳上削开一道口子,另一条手臂同时摆出防御姿势.
凝胶球内的久慈良就像一位芭蕾舞者,在传感线之间灵巧地跳跃,移换身姿.
坦克意欲抽身离去,而"针鼠号"手起剑落,已将其炮筒斩断.
一刺,一挥,舞出的凌厉剑花唬得其余坦克一时不敢妄动.
若菜庆幸两人拴紧了安全带,不然早被甩到控制室后墙上了.
两辆坦克向"针鼠号"开火.
机甲侧面挨了两炮,但久慈良只一心对付脚下那辆坦克,确保完全将其摧毁.
那两辆坦克准备再次开炮,而"针鼠号"已挺直身躯,举起坦克的残骸用作盾牌.
炮弹没有击中机甲的护胸板,全被坦克的底盘挡下了.
"针鼠号"将手中坦克掷向两个目标,迈动双腿迅速向其接近,一手出拳,一手出剑.
一辆坦克被砍成四块,另一辆的顶部严重下凹,压扁了驾驶室内垂死挣扎的改造人坦克手.
这时有子弹击中了最后那辆坦克的尾部,地面的北美民兵正在狙击生化改造人.
"那群蠢蛋在搞什么"久慈良喃喃道,"现在才发现控制不了这东西"子弹在坦克外壳上"乒乒乓乓"地弹开,坦克手被惹恼了,转而将火力对准狙击手.
加农炮果断发射,歼灭了抵抗力量.
而它并未就此停止炮击,而是继续在该区大肆破坏.
显示屏上代表死亡的折线不断闪烁,携计记录下已辨明身份的死者信息,统计伤亡人数.
提示很短暂,若菜却注意到大多数受害者都是合众国的平民,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死于谁手.
各个族裔赫然在列,有墨西哥裔、法裔、巴西裔、华裔、印度裔、奥地利裔、澳大利亚裔,以及其他.
"她不是接到撤退命令了吗"石村低声问若菜.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若菜答道.
"消灭所有坦克的话,只剩叛军还活着,那就需要出动我军战士杀敌.
如果放过最后这辆坦克,它可以替我军杀敌,战士们不必冲锋陷阵.
"久慈良一面进行着先前所说"糟与更糟"的思辨,一面质询自己,"不管怎样,无辜平民都难逃灭顶之灾.
或者说,他们也有望生还生化改造人不会区别对待异见分子和无辜路人,但我军士兵可以,对吧""你在问我吗"若菜说.
"你好像也没法给出答案.
"久慈良应道,并非责难,而是就事论事.
久慈良将视线投向最后那辆坦克,把机甲的重剑换成火炮,对准九号鼠式坦克一通扫射.
攻击之猛远远盖过了北美叛军的势头,超级坦克重新掉头向机甲冲来.
久慈良静待轨迹演算结果.
携计屏幕上的红线计算着目标距离,角度重合即发出蜂鸣音提示.
目标成功锁定,"针鼠号"挥剑将坦克劈为两半.
不等生化改造人回过神来,久慈良立即操纵机甲一跃上前,伸手掏进坦克驾驶室.
坦克内部满是他们之前见过的那种伪装液.
虽然若菜和石村根本看不出那黑乎乎液体里有人,但携计识别出了目标.
"针鼠号"握紧拳头,捏死了手心的怪物,满腹仇怨的生化改造人形销神灭.
久慈良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为你们的英勇致敬.
"她简短地完成了对改造人的悼亡,转头告诉若菜,"从这里到奥泰要十五分钟.
""你不会有事吧""咱们不都还活着吗""我是指你抗命.
""反正抗都抗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不用担心本部的指令.
"石村说.
"什么意思""你就放一千个心吧.
"石村向她保证,"我会帮你擦除相关通信记录,一点痕迹都不留.
"久慈良看向若菜,若菜耸耸肩.
"他很厉害的.
""你对携计那么拿手"久慈良问.
"凑合吧.
"石村谦虚地答道.
若菜查看携计,发现所有外网连接都断开了.
"有没有内网记海端口"久慈良把联网算法告诉他,若菜浏览起最新的报告.
"这一个小时内,各处军事设施共发生了三十起自杀性袭击.
"他阴郁地转述,手指紧张地在腰带上搓来搓去,"要遏止这一局面,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清剿民兵.
以目前的形势,睦罗贺中佐和吉冈大尉很快就要加官晋爵.
大尉要是得知他现在被评为战争英雄,一定会很吃惊吧.
他将被授予圣迭戈战争勋章——叛乱爆发以来第一枚从军记章[4].
""东京司令部是不是很失望""他们只想尽快解决当前危机.
"若菜紧握手杖,恨不得捏碎了它.
他们抵达奥泰基地,中途没再遇到任何波折.
"再次感谢搭载.
"若菜对久慈良说.
"要谢我,就把哪个浑蛋暴揍一顿吧.
"她回答.
"很乐意.
"9:12PM若菜闯进睦罗贺的办公室.
中佐坐在桌旁,手里握着一瓶酒,制服第一颗扣子敞着.
"你现在高兴了吧"若菜怒问.
"注意你的语气,少佐.
"睦罗贺回答.
"您如今遂心了,长官.
""遂什么心""全面战争.
""你认为我是罪魁祸首""没错.
""你疯了.
""我知道,你故意派出吉冈引诱我上钩,没错吧然后趁机将真正的人体炸弹遣往现场!
我们差一点儿就能拥有和平了!
""今日我痛失爱妻!
"睦罗贺也气势汹汹,"你现在还敢跟我提什么和平!
我一定要把乔华党人赶尽杀绝.
""乔华党人怎么可能去炸自己人!
""因为他们是没脑子的禽兽!
"两名警卫员冲进来,征询的目光投向中佐,确认是否需要将少佐带走.
"我要揭发你.
"若菜少佐说,"你,还有你那可恨的小肚鸡肠,将导致无数平民无辜冤死.
你身上就连一盎司的人性都没有吗""你在说什么""说你妻子和安德鲁·杰克逊!
"睦罗贺怒吼一声,起身扑向若菜.
眼看要有一场恶斗,警卫员赶紧上前隔开他们俩.
"你偏偏挑这时候诋毁我妻子,是什么意思!
"睦罗贺大吼.
"别这么假惺惺的!
"若菜不甘示弱,"你以为我没看透你吗"睦罗贺伸手拔刀,警卫员连忙阻止,被他扇了一巴掌.
此时赶来的石村抓住若菜,把他朝门口拉.
"你有种就该去找杰克逊决斗,派个小兵暗箭杀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若菜仍在大喊.
石村又抱又拖,终于把若菜拉了出去,警卫员立即关上了门.
"若菜少佐!
"石村提高了音量,"您冷静冷静,长官.
""狗娘养的害得帝国又陷入一场不必要的战争,又要让我们的战士为此出生入死.
""毕竟他妻子刚走.
""有多少民众即将遭受战乱之苦,到了这种时候,你认为他还应该沉浸于个人感情之中吗你也看到了,那些生化改造人屠杀了多少平民.
情况变得——""出什么事了"两人闻声转头,来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女.
若菜认出她是睦罗贺的女儿克莱尔.
他让到一边,闭口不言.
"石村到底怎么了"克莱尔问,"听说妈妈出事了.
""还是去问你父亲吧.
"石村回答.
克莱尔来到父亲办公室,推门走了进去.
女儿出现在眼前时,睦罗贺仍在愤怒地骂骂咧咧.
"爸爸,妈妈呢"她问,反手关上了门.
若菜捋捋小胡子.
"模拟结果是哪方赢了"石村耸耸肩.
"早先我植入了一些新的变量,模拟得出两种预计结局.
其一,经过一系列血腥战役,帝国最终获胜;其二,由于消耗太大,战事最终陷入僵持.
"若菜看着石村.
"我知道模拟程序其实是你开发的.
我来这里的一个目的就是要揭发睦罗贺,但现在看来那也于事无补了.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别装疯卖傻了,中尉,今天我听的谎言已经够多了.
你要是爱演戏,可以明天接着演,今天给我说实话: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拱手让给他""长官,我不明白——""不要再说谎搪塞我了.
直接告诉我原因吧.
"石村迎上若菜的目光,心中一番权衡.
"在伯克利的时候,从来没人把我的努力当回事,也没有一个人信任我,他们认为我不配入学.
我拒不吹捧逢迎,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却遭到所有人的冷眼.
我曾奋发图强,刻苦用功,却只得到教员和校友的嘲笑,作品也被他们贬得一文不值.
他们觉得我是军队的败类.
他们根本不明白我作品的价值,除了睦罗贺.
作为导师,他跟我谈了一笔交易:把我的模拟游戏投放市场,面向大众,但名利归他所有.
我接受了,否则我的心血只能永远埋没.
""现在编程的活儿还是你在做吗""我培训了其他人员负责主要的日常维护.
""为什么不亲自上阵""中佐并不完全信任我.
"石村回答.
"这又是为何""他也不信任您,这需要原因吗"若菜眯起眼睛.
"我能帮你调到另一个岗位.
""我喜欢现在的工作.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在战争的中心不务正业.
""等这场灾难过去,上头将成立主管游戏的部门,届时需要配备相应人手进审查厅.
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我可以举荐你.
""您何必这么帮我""你是我以前的学生,石村,举手之劳而已.
"沉默突然笼罩了两人.
"我确实喜欢干审查官的工作.
"石村终于开口.
"你将亲眼看到自己播下的种子茁壮成长.
""然后一刀'咔嚓'了""为幼苗修枝剪叶.
"若菜说.
"谢谢您,长官.
""人生充满谎言.
人生的诀要在于忍耐.
当初若不是你任由睦罗贺侵吞你的成果,他就不可能升至如此高位,今天的爆炸案也就不会发生.
"石村张口打算反驳,但若菜不想听他辩白,继续往下说,"容忍虚伪的能力越强,才能爬得越高.
我想我的仕途走不了多远,尤其是眼下,我将记录有关睦罗贺的实情,即使我的报告一概被无视……但我还是那句话,自己给自己做主,总比听任一群疯子上级的摆布来得痛快.
后会有期了,中尉.
"石村立正敬礼,目送若菜离去.
11:41PM若菜写完报告时已然夜深.
他返回私人宿舍,发现营房外站着一排北美俘虏,约有十五人.
有人拔腿逃跑,被当场击毙.
剩余的人暴怒激愤,旋即被就地处决.
死亡迫近的警哨萦绕,子弹呼啸,随着火药化为青烟而归于寂静.
若菜刚踏进门口,忽然记起有一份需要转录进携计的纸质文件落在了办公室,于是折返回去,却听见走廊里传出争吵声,是石村和睦罗贺的女儿克莱尔.
"你还有事瞒着我.
"她说.
"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
""但是完全解释不通!
"克莱尔争辩道,"我看得出爸爸在撒谎,可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骗我.
你就跟我说一下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都跟你说了吗""我对你从来都很坦率,你也要跟我说真话.
""我不了解详细情况.
""别装蒜了.
""我没有.
"她叹了口气.
"妈妈当时和北美人在一起,对吧""对.
""是教会活动吗""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这是无法原谅的罪孽.
"石村说,"请节哀.
"若菜拿到文件,返回宿舍.
隔音的墙壁将城中连天炮火的怒吼抵挡在外.
他瞟了一眼携计,屏幕上显示着节节攀高的平民伤亡总数,不出所料.
若菜关了灯,在床上躺下,眼睛闭上,又睁开,再闭上,再睁开.
他拉过枕头蒙住脑袋,翻身侧卧,抓挠头皮,把身下的毯子全部扯开.
要把大脑清空实在太难,他努力不去想吉冈、安德鲁·杰克逊、石村红子,只是愣愣地目视前方.
少顷,那个令他战栗的人影又浮现在眼前.
思绪回到越南,他受命烧毁一座据称窝藏了恐怖分子的村庄.
即使他紧急联络本部,告知村中仅有妇孺,请求上级三思,本部仍拒绝撤回命令.
若菜把所有灯重新打开,下了床,拿起佩刀,手指抚过锋利的刀刃,直到血珠渗出.
连心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若菜回到床上,指尖的血仍在滴,他往额头上一擦,希望这鲜红可以抹去内心对自己的厌恶.
血染红了他的表皮,却无法净化他的过往,反而将他浸没在殷红的罪疚之中.
注释[1]原文为日语罗马音tonarigumi,日文汉字写作"隣組",是二战期间日本政府国民动员计划中的最小组织单位,10至15户为一个邻组.
[2]原文为日语罗马音Wabi-sabi,侘寂是日式美学的概念之一,核心思想是接受无常与不完美.

[3]原文为日语罗马音Harinezumi,日文汉字写作"針鼠",即刺猬.
[4]原文为日语罗马音jugunkisho,日文汉字写作"従軍記章".
当下洛杉矶1988年7月3日2:43AM明子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
她仍能感受到手指的动作,她发誓胳膊肘真的在弯曲.
但她起身开灯时,笨拙的义肢末端却撞翻了台灯.
医生已完成了两条手臂的手术,一侧替换为可仿拟基本手指动作的临时义肢,戴上手套几乎能以假乱真;另一边则换上肉色的管筒,可以装配武器,借助肱三头肌神经脉冲或者侧面的拨杆触发.
专家们正在以之前的生理扫描数据为蓝本制作更加精密的硅胶手,但桡动脉这一侧还需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手术.
她想念秀吉,考虑该不该给他打个电话.
然后她想到父母,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讲述发生的一切.
父亲曾是建筑施工队的工长,因而她自小就对工人们断肢的事故见惯不惊.
医生的库存中有各类麻醉剂,能让大多数植入了人造器官的患者无痛生存.
她记起父亲有一位朋友被垮塌的墙壁压断了双腿.
那人向来乐观风趣,事故之后终日闷闷不乐,寡言少语,借酒消愁.
她回忆起以前看过的关于越南医疗队的报告,由于大量士兵被当地游击队砍断双臂,医疗队积极进行断肢再生实验,但研究进展缓慢,完全再生的理想还遥遥无期.
病房里进来了两个人,她认出他们是宪兵队特工,前一晚刚来过,审问了她被乔华党人释放之后的活动.
重获自由才两天吧前一天主要是在接受手术.
麻醉仍未消退,她晕乎乎的,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两名特工是一对双胞胎,僵直的上身赋予灰色制服挺阔的质感.
两人身高相同,留着同样的黑色短发,板着同样令人反感的脸孔.
一号特工左手戴着红手套,另一只手套则戴在二号特工手上.
"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一号特工说.
"好.
我也有很多问题.
"明子回敬道.
"你在为谁效命"二号特工问.
"为帝国.
"明子气愤地答道,深觉受辱,"我听令于若菜大将.
""你最早是在外交部门服役"她摇摇头.
"他们有和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对口的实习项目,招募毕业生派驻世界各地,但我没有正式加入.
""你去过哪些城市""北京、京城[1]、柏林、东条市[2],等等.
"明子说.
"你去过河内吧"她盯着两个特工,很不喜欢他们问话的语气.
"那时还没发生第二次叛乱,而且我只待了两天.
""你怎么评价自己在印度支那的见闻"明子愣了一阵才回想起来,那是越南独立运动期间所弃用的旧名.
"帝国统治时期,那座城市欣欣向荣.
""圣战之后,帝国整饬了秩序.
"一号特工所指的是在天皇"八纮一宇[3]"圣恩指导下统一了世界的圣战,"我军修建了医院,整修了公共交通,向大众普及免费教育,解决了温饱问题.
但越南却长期反抗帝国,你认为是什么原因""有报告称,德国人在秘密煽动民众的不满,鼓励他们闹分裂.
"明子说,"但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拒绝受领帝国的恩泽.
""东京司令部认为极有必要扶持当地的亲日派对抗叛乱武装,你对此是否认同""假如越南失陷,将引发多米诺效应,致使整个地区动荡不安.
"明子答道.
"你会说越南语吗""不会.
""你能熟练运用的语言有哪些""德语、意大利语、日语和英语,"明子告诉他们,"不过德语在写作方面还不够自如.
""哪一种是你的第一语言""英语.
""不是日语"明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坦诚地答道:"不是日语.
"两名特工对视一眼.
"你为什么不加入外交使团"二号问.
"我志愿服从帝国的任何需要与召唤,并由衷感到特高课是我报效祖国的最佳选择.
""你刚入职特高课期间,曾提交一份报告,鼓励文部省向主要行政官员讲授'真实的'帝国历史,使其了解真相.
你是否暗示尚有虚假历史的存在""是的.
当前向国民灌输的历史含有大量修饰和夸张成分,将日本描述为被动掀起圣战的救世主.
然而,实际的历史更精彩,也更富有教益:我们一向希望占据主动,主宰自己的命运.
可叹战争抹去了无数人的生命,而死难人数不必隐瞒,应该让大家知道,敌国的反抗是多么不堪一击.
"明子做出肯定答复,回忆起当时那份报告的弦外之音曾招致多么猛烈的批评,"摆脱了西方旧势力的剥削之后,如今民众的幸福指数大为增长.
""美国统治下,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一号特工问.
"他们的'自由'就是个笑话.
民众受财阀控制,穷人被富裕阶层压榨,却还眼巴巴憧憬着'美国梦'.
奴隶制构成他们经济的基石,工作条件普遍恶劣,种族主义是对其旧宪法所提出'人人生而平等'观念的莫大讽刺.
而在帝国治下,人人皆是天皇陛下的子孙,忠心为国,即能赢得尊重与荣光.
这也是我们有别于纳粹之处.
""纳粹又是什么样的""他们提出理想的雅利安人种概念,并以此为标准推行种族清洗.
即使在希特勒对'雅利安主义'重新定义之后,其包容度依然很低.
"说到这儿,她回想起以前在报告上看过,曾有一批德国军官企图发动政变,指责元首本人亦与标准的雅利安形象不符.
"你很清楚纳粹是我们的盟友吧""当然清楚.
我也明白,对盟友仍需保持警惕,知己知彼方能临阵不乱.
""有趣,你竟然会使用'警惕'一词.
"二号说,"昨晚你提到,乔治·华盛顿党人砍了你的双手.
他们为什么要留你一命""我不知道.
根据石村大尉猜测,在乔华党人看来,比起杀了我,留我苟活于世是更严峻的惩罚.
""你是否同意他的见解""你应该去问他们,我怎么知道.
""石村大尉在哪儿"一号问.
"不清楚.
"两兄弟怀疑地细眯起眼睛.
"你怎么会跟他失去联系""因为我在接受手术.
"明子回答.
"我们收到一份报告称,你在携计谷杀了人,报告内容耸人听闻.
""没错.
"明子确认道.
"你是否知晓死者的身份那是战争英雄西野大佐,人称康正,驻圣迭戈期间曾是我军最重要的技术侦察员之一.
""石村大尉曾提醒我这一事实.
""他有没有告诉你,康正仍是部队的优秀人才资源,他还在为我军提供独家情报和关键技术""石村大尉曾告知我,康正是位重要人物.
""你明知如此,但还是杀了他"二号特工愤怒地质问.
"没错.
"明子说道,眼睛一眨不眨.
"为什么""因为他人性沦丧.
他圈养了一批活人,全都是——""那是他的私生活.
他圈养的人都和他有契约在先.
帝国对其臣仆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一向表示尊重.
你杀他还有别的理由吗"凭什么非得跟他们解释不可"他质疑天皇陛下的神性.
"她说道,满心以为这话足以堵上他们的嘴.
"你有证据吗""我的证词还不够吗""你嫌疑未脱,自然不够.
""我有什么嫌疑""重者是叛国,轻者是失职.
""失职"明子顿时来了火气,"我是天皇陛下的忠实臣仆.
"但她脑海中却突然回放起自己无数次审问他人时的情景.
"我们无法理解,一位特高课的警察怎能容许自己被俘.
"二号说.
"这是耻辱.
"一号插嘴.
"奇耻大辱.
"二号补充.
"你为什么还苟活于世"一号问道.
"我说过,他们故意留了活口.
"明子回答.
"我想她没有理解这个问题.
"一号对二号说,语气中满含高傲.
"也许她吓得失去了理智,也忘了荣誉感.
""你们凭什么审讯我"明子问道,她依然无法判断事态走向.
"因为你的故事漏洞百出.
""什么漏洞我的确遭到了乔治·华盛顿党人的袭击.
""但你仍然活着,而石村大尉又碰巧失踪了.
"一号说.
"也有可能是他俩联手上演的好戏.
"二号提出见解.
"若菜大将在哪里"明子问道,她被两人的话惹怒了,"他可以解释清楚一切.
""若菜大将暂时联系不上.
"二号说.
"别想用他作挡箭牌.
"一号训斥道.
"我不是用他挡箭.
我——"明子开口解释.
"你的态度不是很配合.
"二号举起枪.
"我知道你接种了大多数病症的疫苗,但还有少量病菌你并不具备免疫力.
""你这是威胁我"明子问道,为他的言外之意震怒.
"我们只是督促你合作一些.
""坦白从宽.
"二号特工提醒道.
"或者也可以先带你回驻地,不过那就得把你移交给审讯官了.
"一号建议.
"他们的手段,简直想想就可怕.
"二号帮腔.
"她清楚审讯官的手段.
""他们一上来就会撕了你的脸.
"两人一唱一和.
"你不想受到那种待遇吧"一号又问.
"我没犯任何错.
"明子辩解,掩饰身体的战栗.
她曾与审讯官通力合作,知道他们把人体当肉块对待,"我需要律师.
""你既然自称无罪,为什么还需要律师""她一举一动都摆明了有罪,不是吗"二号特工断言.
"我的嫌疑从何而来瞧瞧他们是怎么折磨我的,还故意放走我,以示羞辱.
"明子声声控诉,看了一眼义肢,又抬眼看两名特工.
两人一脸冷漠.
"乔华党人诡计多端.
故意放回经历严刑折磨的卧底,骗取我们的信任,也并非不可能.
""这是中国古代的三十六计之一.
"一号补充道.
明子冷哼一声,但二号没有给她发言的机会,接过话道:"我们早就看穿了.
""你到底为谁效命"一号发问.
"我已经说了,是帝国.
"明子重复之前的回答,"我是特高课的一员.
""特高课的一员,杀害我军重要人才,与石村大尉失联,被乔华党人俘虏又奇迹生还,面对几个简单问题就要找律师.
"一号特工细数她的罪状.
明子又哼一声.
"这都是间接证据,不足以定罪.
""但唯一能让你定罪或脱罪的人已经失踪了.
你是否已将石村大尉杀害""什么你们疯了吗"明子怒声驳斥.
"那他在哪儿他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
"明子回答,"医院没有携计监控吗""全是雪花.
"一号说.
"据技术人员称,有异常的干扰信号损坏了最近三天的录像数据.
"二号解释.
"本周早些时候,你不是还调查过他吗""对.
"明子回答.
"为什么"一号问.
"谁都知道,石村是帝国最忠诚的军人之一.
"二号说.
"他大义灭亲,举报了父母密谋叛国的行径.
""你为什么要调查他""我只是奉命行事.
"明子答道.
"而此时,在胜利纪念日前夕,在华盛顿党人疯狂传播大毒草游戏的当口,大日本合众国一名重要的携计游戏审查官却离奇失踪了.
""你是否密谋破坏明天的庆典"二号直截了当地问.
"我根本就没有谋反的心!
"她大叫,同时想到自己曾无数次听审问对象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总有奇怪的流言传出来,非议你的工作习惯""有人造谣生事.
"明子回答,"我没有犯任何错.
""这个房间里唯一满口谎言的就是你.
"她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崩溃.
他们在故意混淆是非,激她发火,这是惯常的套路.
她只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招来嫌疑,此前她一直是正义的化身,是特高课的顶级特工.
"你有没有听我们说话"一号特工喝问.
"你要是不肯合作,我们就只好把你交给审讯官了.
"她不敢相信,仅仅两天工夫,自己的身份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
4:02AM这对双胞胎宪兵的问题简直没完没了.
层出不穷的言辞攻击令她应接不暇,一个个文字游戏绕得她心烦气躁.
他们故意用似是而非的语句给她设下圈套,处处暗示却从不挑明,引诱她主动撞上枪口.
"有报告称,你曾和我们的一位宪兵兼古蒂法妮发生正面冲突.
"一号特工说.
"没有冲突.
她因为身份暴露而气急败坏,我跟她聊了一小会儿.
""我们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那是你们搞错了.
""你怎么评价乔治·华盛顿党人"二号特工问.
"他们是叛国贼,应当狠狠教训一番.
""若菜大将是否对乔华党人持同情态度"一号特工追问.
"他是我所知最忠诚的将领之一.
"明子回答.
"你说你是在执行他的命令.
""对.
""他命令你处决康正了""若菜大将并未下令处决康正,那是我个人的决定.
"明子答道.
"为什么""我说了,因为他人性沦丧.
""你是否知晓,若菜大将曾多次顶撞东京司令部"二号说.
"以及合众国司令部.
"一号附和道.
"别跟我们撒谎了,乖乖坦白若菜的真实命令吧!
"二号喝道.
"我没有撒谎!
"明子大吼.
"军方十分重视维护与老兵之间的关系,你为什么蓄意危及这种关系"二号问.
"你是特高课成员,对于你残忍的名声,我们早有耳闻.
"一号徐徐陈述,"你是想让我们相信,你仅仅因为不喜欢康正的个人生活习惯,就宁愿让帝国的利益受损""杀害战争英雄,你是何居心"二号怒声咆哮.
"至少他养的人宠都活着.
"一号冷静地说.
"而你曾经把多少人折磨致死""也许是心虚吧.
"一号指出.
"为自己的职位感到心虚""为自己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度感到心虚.
""我没什么可心虚的.
"明子大声宣告,同时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
"你男朋友为什么说你对北美叛军的事十分痴迷"一号问.
明子极力掩饰震惊.
"秀吉""他惹上暴力团伙,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沉迷游戏,还欠了一屁股债.
"暴力团伙他从未对她提过自己和黑社会有牵连.
一号查看携计.
"他形容你'专横跋扈''滥情花心'.
""他是那么说的"话一出口,她立即为自己语气中流露的痛苦后悔不迭.
他们显然是存心使花招,编造谎言打击她的痛处.
"哪一个形容词更让你伤心"一号狞笑着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北美人的动向"她不由得心跳加速,答道:"他们杀了我弟弟.
""据秀吉称,此事使你焦虑不安,因为你胞弟擅自离岗,进入敌占区域.
""那是秀吉胡说.
我弟弟没干过那种事.
""这是事实,已经通过内线侦查确认了.
""我弟弟忠心爱国,他当时是去调查一场火灾,却不料遭了埋伏!
"明子高声反驳,多少个夜里私自调查该案的回忆涌上心头.
"你怎么知道""官方报告中丝毫未提及埋伏一事.
""这家的孩子怎么都撒谎成性,你说呢""这种行为应该判作失职,还是叛国""你们想怎么诬蔑诽谤我都行,"明子心中怒火翻腾,板起脸说道,"别把我弟弟扯进来!
""那怎么可能换作是你,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条线索.
"一号换上说理式的严肃语调.
"我们得重新核查你弟弟的携计记录,看是否存在叛国证据.
""你想包庇他""也保不准是姐弟合谋""闭嘴.
"明子骂道.
"你说什么""我让你们闭嘴!
"一号上前扇了明子一耳光,二号则朝她的义肢捅了一棍.
明子痛得满脸煞白,但内心的冤屈更甚于肉体之苦.
她习惯性地做出握枪的动作,然而手指和武器俱已不存.
"我们不闭嘴,你又能怎么样""我想她根本没把咱俩当回事.
""也许她对审讯官的态度能好些.
"一号特工抓住她的肩膀,二号拔出了输液针头.
她知道,如果自己动手,不仅会被安上更多罪名,还会给两人肆意还击的借口.
于是她未做任何反抗,尽管她心里明白,移交审讯官就意味着生命到了尽头.
而这两名特工仍是天皇的臣仆.
此刻,她最担心的是父母的安危.
假如她蒙冤获罪,父母将有性命之虞.
依当前情况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被捕,并且遭受到典型的指控:生养叛徒罪.
他们将她从病床上拽起来,拖出门外.
她急切地想知道若菜大将究竟在哪里.
4:59AM车里很冷,城市陌异的街灯散发出绝望的光晕,如同夜色身上溃烂的麻风斑.
他们把她绑到后座上,然后跳进前座.
她想知道秀吉在哪里,他是不是真的对这两个特工出卖了她的秘密.
她又想到亲弟弟,报告上的确记录他曾擅自离岗.
但谁也不清楚缘由,最终的解释是他外出调查异常情况.
事件的不确定性留下了太多曲解的空间,当年就使她十分忧烦,而今更是愁上加愁.
一号特工又开口了:"我讨厌夜班.
""我喜欢.
"二号特工说,"我讨厌太阳.
""多晒太阳对皮肤好.
""皮肤什么的就算了吧.
你听说巴斯托那件事情的真相了没""哪件事""耳屎兄弟的事.
""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就是耀夫兄弟俩.
""哦,军界新星啊.
""大约两年前,他们逮捕了一个家伙,但是携计上的罪状情报出了问题,所以他们也拿不准究竟因为什么抓他.
""为什么不立即联系本部""他们不想让本部知道是携计出了故障.
所以,逮捕那人之后,他们迟迟不肯宣布他的罪名.
结果后来发现,携计并没有出问题,就是他们抓错了人.
""然后呢""他们不能直接放人,因为那样会让军方颜面扫地,捅出大娄子.
所以他们给那个倒霉蛋心理施压,外加严刑毒打,三天之后,那人就对临时捏造的一条罪行供认不讳了.
""叛国""谋杀三名合众国公民.
他被当场处决,耳屎兄弟则大获嘉许.
现在,他们看谁不顺眼就宣布谁有罪,而且还不用说罪名是什么.
""厉害.
""最有意思的是,那人所供认杀害的三个人也是子虚乌有,他们的名字是从一档已经停播的德国携计节目上抄来的.
""那两兄弟后来怎么样了""升官了呀,因为追究起来的话,他们的上司也得跟着遭殃.
""真无耻.
"两名特工开怀大笑.
明子知道他们是故作轻佻,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好让她摸不清两人的脾性.
他们想让她放下戒心,从而产生错误的期盼,把他们当作生性风趣又通情达理、举止略显乖僻的人物.
回到驻地之后,他们会先假意劝诱,告诉她,只要主动配合,就不会被亏待.
如果她拒绝,两人便会请来审讯官施行肉体折磨,这是审讯官的特权——他们通常是优秀的生理学家,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
她心底泛起深深的恐惧,因为她太熟悉这套程序,而特工兄弟俩也知道她对此一清二楚.
"消除迷信是我们的职责.
"一号说.
"可你怕鬼.
""鬼又不是迷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可别又说你那场火灾.
"二号发出一声哀叫.
"我很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
""三个裸女在着火的楼房里走来走去你那是烟雾吸入过多导致的幻觉.
""我再也不想用炸药处决叛国贼了.
那多危险,时间掐算不准就得完蛋.
""我总能掐准时间,就你拖泥带水的.
"明子希望他们闭嘴.
他们给她背上绑了一根长棍,压得她极不舒服,坐在车上异常难受,而且路面不平,每颠簸一下,痛苦便加剧一分.
天还没亮,她注意到车窗外有一对灯在闪烁.
"车子出毛病了.
"一号说.
"什么意思""方向盘失灵了.
""安全带也松开了.
""什么"一辆卡车朝他们直驶而来.
她恍觉这一切都是做梦,直到卡车与他们相撞,致使他们的车失控打滑,车身旋转着冲向墙壁,她的头重重撞上前排座椅,幸好她的安全带还拴着,除了撞得头疼眼晕之外,总体并无大碍.
那对双胞胎的情况就没有这么乐观了,他们的安全带自动解开,身躯被远远抛出车外.
接着,后车门开了.
她眨眨眼,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甚至连鼻子里的血腥味也忘了.
石村红子为她解开安全带,扶她下车.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是来救你的.
""为什么救我"石村愣了一下.
"你救过我两次,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再说了,你我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对吧"他以她常说的这句话回敬,"你带携计了吗""你要干什么""我得加装一个干扰器,以免被他们追踪.
"石村解释.
"留在医院里了.
"石村递给她一件斗篷,让她披在病号服外面.
他身穿卡其色长裤,搭配棕色防风衣,脖间一条围巾,是游戏玩家时下流行的领带式系法.
他走到两兄弟身边,检查他们的颈动脉.
"还活着吗"她问.
他摸到两人脉息尚存,便答道:"命悬一线.
"尽管对方是帝国军人,明子仍然建议道:"你应该杀了他们.
""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
""咱们不能冒险.
""我知道.
可等他们醒来,咱们早就走远了.
"她五官一皱,查看撞毁的两辆车.
"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哪点不像""撞车救人.
""多谢夸奖"他扬起携计,"全靠它阻塞了车上的控制系统,还算出了最佳撞击角度,所以既能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又不致丧生,同时还要保证你的安全.
"她盯着两人的躯体.
"他们指控我叛国.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直在追踪宪兵队的携计往来动态.
""若菜大将在——""若菜大将已经殉国.
他昨晚接到了自尽的命令.
"石村回答.
明子感觉自己的整张脸都麻了.
"为什么""能力不胜任,管束不到位.
等你回了基地,也会接到类似的命令.
""不可能.
""是吗"他拿起携计,向她展示宪兵队给两兄弟下达的命令:实施长达二十四小时的折磨,然后允许她自杀.
下一条信息来自明子在特高课的上司:准予执行.
"可——可是……我没犯任何错.
""在他们眼里,你的罪罄竹难书,从一方面来讲,可真是多亏了我前女友兼古蒂法妮的证言.
欢迎你.
""欢迎我什么""加入我们这些人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我们都是爬在剃刀刃上的蜗牛,无时无刻不被恐惧笼罩,担心自己会因毫无来由的罪状而遭逮捕乃至处决.
""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我——我的前途已经毁了.
"她磕磕巴巴地说.
他凝视她的义肢.
"你打算留在这里,听天由命""你让我死的话,对你更有利.
"明子说.
"这不是对我有没有利的问题,而且我刚才说了,我欠你一命.
""真不敢相信,我如此勤恳敬业,竟还被指控背叛天皇陛下.
他们甚至说我有思想腐坏的嫌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谁手里有枪,谁就说了算.
"石村说,"咱们得赶紧走了.
""去哪儿""长滩.
""为什么要去长滩""我们要想洗脱冤屈,只有一个办法——带着睦罗贺的头回来.
"石村说,"到时一切都将既往不咎,甚至还可能为若菜平反.
"明子转头看那两个审问她的宪兵.
"我可能帮不上你多大忙.
""我不是要你帮忙.
我准备把你拜托给一位朋友.
""朋友"一辆车驶过,石村不安地顺着公路前后望了望.
"咱们真的得赶紧走了.
""那么,睦罗贺在长滩"石村摇头.
"圣迭戈.
""圣迭戈城里"她问.
"对.
""你怎么知道""玛莎·华盛顿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和她做了笔交易.
"石村告诉她.
"什么样的交易""保命的交易.
""你用什么换的"她既想知道,又为这种与恐怖分子做交易的行为深感沮丧.
"别问.
""圣迭戈已经完全封锁,进出都查得很严.
""但也没能阻挡住乔华党人.
""我们的防御存在薄弱点.
"明子推测.
石村再次确认两名特工均已失去知觉,然后搜出他们的携计,键入一些代码.
"是圣迭戈的西海岸有漏洞,合众国的舰队无法随时顾及整条海岸线.
""不是还有机甲编队戍守吗""问得好.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绕过去的.
""你打算怎么绕过去""我在卡塔利娜有个朋友可以帮忙.
"石村说着,将特工的携计放回去.
"卡塔利娜岛,那个监禁地""对.
特高课和宪兵队全天候打探我的行踪,所以要过去难度很大.
等他们发现这里出了事,很快就会把咱俩都列为追击目标.
""可是这——""路上再解释.
现在咱们得离开这儿了.
""不用把他们藏起来吗"明子看着两个不省人事的特工.
"他们需要救治,而且短时间内没人能查到咱们的行踪.
"她走过去,朝两人的脸各踢一脚.
石村走向街边停靠着的一辆车,用携计上的电子钥匙打开门锁.
"咱们走.
"5:43AM明子把命令反复看了几遍.
"如果特工月野明子不肯合作,请把她带回本部,由审讯官直接审问.
必要时施加肉体及精神刑讯,最长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鼓励其赴义.
""赴义"乃是"自杀"的讳称.
想到若菜大将挥刀切腹,肠流满地的情景,明子不禁浑身冰冷.
"我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她依然嘴硬,"仅仅是执行命令,怎么就惹祸上身了呢""爆炸事件总得有人担责.
蒂法妮将矛头指向你和若菜,你们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炸弹又不是若菜设的.
""他指挥不力.
总督的一名心腹副手也在死者之列.
那是个心狠手辣的杂种,人称'断筋者',驻圣迭戈期间行事极其残忍.
两天前夜里被杀的所有人,都曾和我一同在圣迭戈服役.
""这么说,乔治·华盛顿党人的复仇是针对你们""看来是的.
当权者中,仅有若菜等少数人士身入险境争取和平.
即使如今我们有意善后,罪恶也已无法洗清.
""也没有谁想要洗清吧.
"明子说.
"什么意思""善恶各归其所,方得心底安宁,尽管大家嘴上都否认.
""那我们应归何所""每个人都有罪.
""'有罪'这个概念本身就很虚幻.
"石村语气郑重.
"你从来不为任何事情感到愧疚吗""过去的事,我尽量不去想.
""蒂法妮有没有指控你"石村摇摇头.
"她在报告里略去了我.
"明子想起秀吉对宪兵队官员的供词——或者说,他们所称的供词.
"苦难并非幻觉,痛苦也不是.
康正虽然是个虐待狂,但他说得也许没错:我们不过是宇宙体内的微生物,为立锥之地争得你死我活.
""微生物可不会互相残杀.
""怎么不会.
病毒凶猛残暴,肆意吞噬,即使摧毁宿主也在所不惜.
有理论称病毒由细菌进化而来,而噬菌体一类的病毒专以细菌为食.
""后系弑祖.
""基本上任何一种新的宗教都会极力抹杀旧的信仰,即使两者在意识形态上存在继承关系.
像神道教这种兼收并蓄、求同存异的宗教少之又少.
""你把神道教比作病毒""一种文明的病毒.
所以我们既吸收了佛教教义,又在攻下北美版图之后接纳了部分基督教理念.
""你怎么什么都能扯到病症上去""病原体对生物体产生的效果令我着迷.
""包括致命的效果"石村问.
"我们的科学家利用噬菌体对抗致命病菌,保护我们免于病痛.
""万一噬菌体脱离掌控,转而攻击科学家,结果会怎样"明子望向窗外.
"那科学家就得死.
"石村笑了.
"但愿那一幕不会发生.
你饿不饿"明子胃里"咕咕"叫了起来.
"我快饿死了.
"这几天她一直靠输液补充营养,此时她无比渴望热食的饱腹感.
"有没有想吃的菜系""随便,只要是熟的,别太甜就行.
""长滩有一家我很喜欢的墨西哥餐馆,就在咱们的目的地旁边.
只是有一个问题:他们家玉米片里的豆子总让我便秘.
麻烦你提醒我别吃太多,我总是不知节制.
""多谢分享.
听得我都没胃口了.
""可别说排泄物会让你反胃之类的.
""当然不会.
粪便里记录着大量的私人信息.
"明子一本正经地说.
"比如""进食的地点、一同就餐的人、粪便的化学成分,还有——""当我没问.
"6:02AM长滩是时尚购物之都,也是荒淫的花街柳巷.
自动贩卖机器人出售备用携计、果汁,兼提供随行服务,它们依靠底轮在街中穿行,彩灯缭乱眩目.
巨大的穹顶扣在红灯区上方,荫庇甚广,情欲与光影交织,令初来乍到的新客血脉偾张,心神激荡.
各种高消费声色场所名目繁多:美臀俱乐部、多肢脱衣舞者秀、异恋癖娱乐馆、世界最全充气娃娃店、维多利亚时代主题妓院、男人加油站、捆绑玩乐室,等等.
四个妓女身穿半透明和服踏着滑板揽客;飞车党结束了整晚的糜烂之后疾驰而去;无聊的家庭主妇作别一夜情的小白脸;男体盛与女体盛呈摆出寿司、吐司以及各式早餐.
联盟国[4]的旗帜在楼厦的四角飘扬,有的女人刻意搭配与之颜色相同的服饰.
一排情人旅馆的外墙漆得五彩缤纷,粉红、嫩绿、紫红、淡紫、鹅黄的房间交杂成趣.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明子发问.
"我需要搭船.
"石村回答,"在当局允许往返卡塔利娜岛的船只中,不需要检查个人身份的那些都登记在性服务公会名下.
我有个朋友,绪露,就经营着这样一艘春船.
"他们把车停在一座八层的机械停车场里.
此时尚值清晨,多数店铺仍未开门.
石村带她去往那家墨西哥餐厅,两名面露倦容的服务员鞠躬相迎.
店内搭有舞台,却没有舞者,几个醉汉倒在座位上不省人事.
笨重的点唱机吱吱嘎嘎,唱片鲜有完好的.
他们坐进一个小隔间,石村点餐:"超级烤干酪辣味玉米片.
"明子选了托斯塔达——烤玉米脆饼上铺着什锦沙拉.
服务员走开后,明子问道:"乔华党人袭击导致的死亡人数没上升吧""仍然是十二人.
算上我就该是幸运数字十三了.
""死者里有你的熟人吗""我跟他们都不熟,也就不必为他们的死而痛惜.
"石村答道,"他们在圣迭戈就是一群屠夫.
""你这么形容优秀的士兵.
""都是最优秀的士兵.
我能成为目标,深感荣幸.
"服务员端来了餐食.
石村一言不发地吃着.
明子直接放弃了使用筷子,尝试用义手艰难地抓握匙子.
石村出于礼貌,只管埋头大吃.
明子低下头,用嘴去够配菜.
她不喜欢这个口味,但饿得已经顾不上了.
她咽下牛肉和生菜,感觉恢复了少许力气.
石村细细嚼着烤牛肉和玉米片.
"怎么不说话"她边咬边问.
"我不敢和你'交流无用信息',以免惹你心烦.
"他回答.
明子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那是本周早些时候她亲口说过的话.
"想不到你这么小气.
"她说.
"并非有意冒犯.
""我需要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哪儿能弄到一把枪装在我手臂上""这里应该有军火商.
等绪露送走我以后,我让她帮你搞定这事.
""你不会真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吧.
""我打算把你拜托给她,然后——""我跟你一起去.
""我准备深入圣迭戈.
"石村说,"你自己也说过,帮不上我多大忙.
""你一个人没法活着出来.
""我一个人没问题.
""你的军事实战训练课都没及格,就因为你不——""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及格.
""你需要我.
"明子言语直白.
"我为什么需要你""因为我不怕杀人.
""你以为我不杀人是因为害怕"石村问.
"我的确不知道你不杀人的缘由,但那毕竟是一个弱点,早晚会害死你自己.
你不是险些因此被伯克利开除吗""当时情况不一样.
""军令如山都不能给你勇气砍俘虏的头.
真是悲哀.
""那你觉得装个臂炮就能提高我的生存几率了""不是觉得,是确信.
"石村继续嚼起玉米片.
"我救你是因为我欠你一命.
但我认为你敬业过度,近于狂热了.
""天皇陛下是我们的神,若无狂热之心,即有叛国之危.
"明子说.
"事到如今你还那么坚定""当然.
"她说,虽然她心知自己的信念正在动摇.
"所以我不能带你一起去.
""什么""到了圣迭戈,假如遇见有人侮辱天皇,你会不会冲上去一顿臭骂你能装作同情乔华党人的样子吗"明子费力地擦去嘴唇上的肉渣.
"你是怎么计划的""动用一切手段抓到睦罗贺,即使被他人误会为对天皇陛下的背叛.
""我可以配合你,但你得先告诉我,当年在圣迭戈,他们夫妻俩到底怎么回事.
"石村从浅盘上舀起一勺豆子,开始细数那段牵涉到睦罗贺夫人、安德鲁·杰克逊和若菜的血腥往事.
他完整讲述一遍,但略去了自己从事模拟及游戏编程的事实.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整个事件都被划为机密.
"他刚讲完,明子立即接过话,"我之前还不知道你曾经直接听令于若菜大将.
""就是他把我举荐到审查官岗位上去的.
""我的工作也仰赖他的扶持.
"想到若菜的离世,明子难掩悲伤,"他的家人现在怎么样"石村摇摇头.
"我不清楚,大概不会太乐观.
"明子回忆起若菜对孩子们曾是何等的宠溺.
"待到此行结束,再为他吊唁不迟.
"石村揣摩着她的想法,"你我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睦罗贺怎么会去圣迭戈他不是痛恨乔华党人吗""他知道北美人会给叛逃的《美利坚合众国》创作者提供庇护.
"石村解释道,舔净勺子边缘沾着的鳄梨酱,"他就圣迭戈事件编了一套严重背离事实的说辞,混淆乔华党人的视听.
""你把实情都告诉玛莎·华盛顿了""所以她才放了我们,还附送睦罗贺藏身之处的信息.
""玛莎·华盛顿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只提到那趟路程有去无回,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就我所知,她可能已经死了.
""你还向她透露了哪些情报"明子焦虑地问.
"我刚才说了,我要动用一切手段抓到睦罗贺.
""你把密码给他们了.
""反正值班员换岗之后就会自动更改.
"明子压住心头火气,她知道争吵毫无意义.
"你背叛了帝国,还能这样满不在乎""那是为大局考虑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她吃完了最上面的配菜.
再往下吃,非得沾一脸食物不可.
"需要帮忙吗"石村问.
"不用.
"明子答道.
她仍未适应义手的机械操作,艰难地抓握着勺柄,尝试了好长时间,总算在胃"咕咕"叫起来时把吃的送到了嘴边.
"我去趟洗手间.
"她起身离开.
这是单人洗手间,只有地上一个蹲厕.
她费了很大劲也没能插上门闩,只好把门掩着,蹲在便池上.
二十分钟后,她拉开门叫石村.
"你没事吧"石村问.
"我没事.
"她答道,"只是需要一点帮助.
""怎么了"她看着义手的指尖,厕纸扯破了,指头糊满了屎.
她羞愧不堪,又抛不开心头的傲气.
石村见她满脸窘迫,便主动问道:"我进来方便吗""拜托了.
"石村甚是平静,尽量给她帮忙,没有表现出半点嫌恶.
然后,两人到水槽边洗手.
"以前有个上司告诉我,把囚犯逼疯的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把他关进小黑屋,让他吃喝拉撒在一处.
"明子解释,"这叫'粪刑'.
我对一个有洁癖的女囚用过,把她锁在牢房里一个月,不让她洗澡,也不给她打扫屎尿.
""她后来怎么样了"石村边抹肥皂边问.
"我们放她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理智.
我原以为是她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换了我,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他们默默地烘干了手.
7:44AM绪露的酒吧门外站着两男一女,手持棍棒,姿态凶神恶煞.
"关门了.
"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说.
"我要见绪露.
"石村坚持道.
"绪露没交保护费,所以未经蚊子批准的客人都不得入内.
""蚊子是谁"石村又问.
"劝你趁早滚,否则有你好受的!
"留胡子的高个男人吼道.
他脚蹬长皮靴,身穿皮夹克,眼部文着蜥蜴头的图案.
石村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子踏前一步说道:"我叫月野明子……""你是谁关老子鸟事.
""是特高课的警察.
"她做完自我介绍,发现两人的嚣张姿态萎靡了不少,"我很清楚你们的底细以及家庭背景;只要我愿意,任何蛛丝马迹都能挖掘出来.
"明子看看那女人,发现她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我知道你跟你丈夫在搞什么勾当,别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睛.
"然后又对蜥蜴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对朋友下手的"蜥蜴头反问:"你在胡说什么"她认得那个文身.
"别给我装傻,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你整了容,而且,你的老大未必知道你离开蜥蜴组的真正原因吧""你——你怎么——""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可是蚊子——""他的事我稍后亲自处理!
"明子厉声训道.
她领着石村雄赳赳跨进门内.
二人已不再阻拦,他们坚信自己身处特高课的监控之下,为心中臆想的后果而深感惧怕.
7:52AM绪露个头很大,剽悍的肌肉足显其孔武有力.
她身穿一件法袍,下搭一条超短裤,裤边紧箍着壮硕的大腿,紫色的鸡冠头与淡紫的美瞳相得益彰.
见到石村,她发出一阵狂笑,然后问道:"你怎么进来的""多亏她口才好.
"石村指着明子说.
"那准没错了.
你这次又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了,石村""谁说我惹麻烦了""不然你大清早跑来这里干什么"酒吧里共有二十张豪华真皮沙发,围设在大理石餐桌和麻将桌四周.
壁架上整齐地摆着一瓶瓶红酒和清酒.
角落里立着十一台携计游戏机,包括一款流行的弹珠游戏主题.
店里没有客人,男女陪侍在吧台边闲耍,周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
前台装饰的天皇画像十分打眼,另有佛像群塑簇拥左右.
石村向绪露奉上一套奢华的木箸,花梨木质地,精工雕刻,手工抛光.
"给我的"绪露问,"太客气了.
""从意大利特别订购的.
""你这位好口才的朋友是""这是明子.
"绪露看了看明子的义肢.
"她是警察""差不多吧.
"石村回答,"我需要搭个船.
""我们只往返卡塔利娜.
""我就是要去那儿.
"她满心忧虑地看了石村一眼.
"你去那里有事吗""执行帝国公务.
你不需要了解细节吧票价多少啊""钱我是不收你的,只是我现在遇到了麻烦,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
""什么样的麻烦""本地有个黑帮头目,蚊子,自认是我们的老大,客人要进门还得他说了算.
我的姑娘小生都不堪其扰,已经有三个人被他毁容了.
道格!
道格!
"道格是个二十出头的秀气男生,青涩可爱,只可惜脸上被一道刀疤横贯.
"道格以前是我这儿人气最旺的小生,现在却只能在后厨洗盘子,就因为蚊子想让我们瞧瞧厉害.
道格,我教你的礼数呢"道格毕恭毕敬向两人鞠躬.
"回去睡吧.
"他再次鞠躬,然后退下了.
"蚊子现在要求每单交易分成,而且要出海必须向他付船费.
他还把我们的船抢作私用,要将一整层甲板打造成游戏厅.
""我能帮上忙吗"石村问道.
"没办法,除非你帮我除掉他.
但那也基本不可能.
""为什么""他有一帮前相扑手做保镖,谁也接近不了他.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跟他求求情""他不听别人求情.
很对不起,红子.
"石村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有没有多余的臂炮"明子插话道.
"应该能搞到.
"绪露回答.
"给我来一件好货,我替你对付蚊子.
""等一下——"石村开口道.
明子恶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
"蚊子交给我来解决,明白吗"绪露看着明子.
"你要对付的可不是普通警卫.
""那有什么关系.
""他的私人保镖全是职业打手.
""你看我害怕吗"绪露哈哈大笑,击掌叫道:"玲子!
""哈以.
"一个体态娇小的年轻女子应声而出,轻轻鞠了个躬.
"帮我照顾石村几分钟.
""你要去哪儿"石村问.
"我要带你的朋友去储藏室,看有没有能用的臂炮.
我不在的时候,相信你不会惹麻烦吧"绪露领着明子穿过酒吧后的房间,来到一条左右都是卧房的阴暗过道.
墙上挂着欧洲风格的春宫画,所绘体位怪异之极.
房门大多紧闭着,能听到几个客人在嘻嘻哈哈地寻欢作乐.
明子跟随绪露下了楼梯,进入一个密闭的房间,里面堆放着板条箱、成人用品以及枪支.
"关于我的事,石村都跟你说了哪些"绪露问.
"他什么都没说.
""你是宪兵队的""特高课的.
你怎么——""职业习惯.
我以前跟石村同在圣迭戈服役,是军需官.
""负责保障军火吗"明子望着琳琅满目的武器问道.
绪露粲然一笑.
"负责保障将士们对慰安妇的需求.
""小笠原总督不是颁布了——""我知道相关法令.
但是关起门来,法律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的任务是俘虏北美少女充当军妓,她们大部分还是处女,遵奉一种奇怪的教条,避免婚前性行为.
我得训导那些姑娘,思想上肉体上都得开窍.
要是她们不配合,让哪个官大爷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很容易被一枪打死.
上门的全是驻区里最蠢笨最残忍的士兵.
那工作就是个烫手山芋,好在我总能自保.
到了我的屋檐下,就不分什么种族了.
""我研究过圣迭戈的情况,从没听说过这些.
""那当然了.
学者隐瞒了很多可怕的内幕.
"绪露说.
"为什么""你是没有亲眼看到,圣迭戈的儿童接近官兵,点燃身上的炸药;皇军的战士无差别屠杀平民,整片整片的城区被扫荡;叛军宁可自杀也不做俘虏.
""谁让他们揭竿叛乱.
""是我们大开杀戒在先.
""你认为过错应归咎于我方"明子问道,十分不满于绪露话语中的暗示.
"不,我只想说那是一段漫长而血腥的历史.
"绪露趁她尚未动怒,抢先软语安抚,"石村救过我这条老命,而且救了两次.
""怎么回事""我不喜欢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总之,假如他遇到麻烦,我会尽己所能保护他.
"明子的视线投向一台外形凶神恶煞的加农炮,它通体漆黑,又长又粗的炮筒上,一排刻槽状如毒牙.
"那是什么""德产原型炮,几年前我从几个罗马来的军火商那里淘到的.
""它有什么能耐""他们说这叫死光炮,使用水晶聚集能量束,比子弹更致命.
唯一的问题是,它太重了,不适宜用作臂炮.
就算装上炮口制动器,后坐力也够你受的.
很难瞄准和平衡.
"明子注意到它合金钢的炮身,旋转枪筒可以在子弹与激光两种模式之间切换.
"能让我试用一下吗"她问.
"这玩意儿到手之后,还一直没机会转手出去.
它对肩背冲击力很大.
你还是试试这挺二二式轻机枪吧.
它不算重,适用有坂枪弹,而且——"明子的眼睛直盯着死光炮.
"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她说.
绪露帮明子取下义肢.
"你的伤还没完全愈合呢,"绪露注意到断骨处的截痕,"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我没时间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
""不需要多久,"明子极力争取,"几天就成.
"绪露双手并用才抬起死光炮筒.
她麻利地拧紧铆钉,连接电神经,校准触发器.
"这是五轴旋转基座,植入骨窝可以吗"明子含糊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要用这个钛钉给你做增强骨整合术.
会很疼,但接合处会与你的骨头完美贴合.
之后再给你用一些加速骨整合的膏药,但你仍然得万分小心,不然容易骨折.
"整合术感觉像关节上挨了一锤,钻心的疼使得她浑身战栗.
明子咬紧牙关.
传感线的线脚形如干旱土地上的裂缝,脂肪与肌肉鼓凸在缝合点周围.
她感觉手臂就像被一千根针扎穿,皮肤几欲爆炸.
"要不还是取下来吧"明子摇头.
"给微携计一点时间,让它与你的手臂神经协调.
"绪露说.
"要等多久"明子咬牙问道.
"很快.
"她的视野模糊了,思维失去了连贯性.
石村长得并不像她弟弟,她弟弟更自信,更高,也更优雅;然而两人亦有共通之处——神情中常带着紧张局促.
究竟是什么令她弟弟如此惧怕每次被上级官员批评得一文不值,他就爱用毛刷刷理军服后背,因为那上面头皮屑特别多.
每晚他都梦见自己的影子爱上一个女子,而她却终究弃他而去.
世界是一团未经锤炼的混沌,暗影在黑夜的驱使下交会融合.
明子的思绪如迷梦一般拥塞.
天花板上悬着巨大的胃,她闻到牛肉酱和炒下水的气味从幽门泄出.
藤森珍娜请她吃饭.
"真好吃.
"她说.
她俩在她自己胃里,在拥挤与压迫下被强制消融.
"你醒啦"绪露问,"你刚刚昏过去了.
"明子垂眼盯着现在成了她手臂的炮筒.
她费力地抬起,艰难地使其保持水平.
"这东西怎么用"明子向绪露请教.
"这个球是用来调节能量挡位的.
"绪露指着一个带数字刻度的球形旋钮解释道,"触发器在这儿,你也可以通过——"明子调到最低挡位开火.
一道激光束击中一个假阳具,灼穿了一个洞,它迅速熔化.
"后坐力还不算糟.
"这是明子的评价.
"因为现在是最低挡.
""怎么充能""太阳能的.
如果激光模式能量不足,可以先切换到子弹模式等待蓄能.
枪筒在侧面,这样扳出来.
"明子试了试模式切换,感到胳膊上的肌肉僵直收紧.
"你有没有类固醇增强剂"她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还想不想让我帮你处理麻烦了""想.
""那多给我一些增强剂,得够几天的量.
""都在楼上.
"明子又检查了一遍臂炮.
"你不在乎那个蚊子是死是活吧""要活口.
如果让他变成个活哑巴,那就再好不过,我可不想被他那帮机械改造的黑帮小弟追杀.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在谋杀巷附近的一家旅店.
待会儿我告诉你怎么去.
你还得带一件礼物.
""什么样的礼物""南北战争期间的旧物.
那群黑帮对南方叛军以及罗伯特·E.
李[5]有一种病态的执迷.
"她们回到楼上.
玲子正在跟石村打情骂俏,噘起嘴去吻他,但每次突袭都被他灵活地闪开.
他笑个不停,享受着她的投怀送抱.
绪露向炮筒与明子残臂的连接处注入少许化学物质,以增强生化机械联系.
她用小盒装了几颗胶囊,再附上一根紧急注射器,一并递给明子.
"咱们走.
"明子对石村下令.
"去哪儿"他留意到了粗壮的臂炮.
"去拍几只蚊子.
"9:16AM他们朝谋杀巷走去.
"你准备怎样行动"石村问.
"你觉得呢""和那些机械改造的黑帮分子接触,务必要谨慎.
""你的胆子被狗吃了吗"她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军官,石村.
你是属老鼠的吧""我们的任务不是打击黑帮,而是抓睦罗贺.
""去不了卡塔利娜,也就没办法接近睦罗贺,不是吗""让我找他聊聊,跟他理论理论.
"石村说,"我知道绪露想争地盘,咱们可不能替她背这个锅.
""你和她之间是什么交情""她怎么跟你说的""她告诉我,你在圣迭戈救过她两次.
""她指的是我曾使她免于登上军事法庭被告席.
当年有个大佐耍横,差点儿把她家一个姑娘打死,绪露就切了他的那话儿.
从此没有哪个当兵的再敢乱来,但她受到了指控.
""你怎么让她脱身的""送了几件礼物,在携计上公布了部分官员不愿披露的几则信息.
""为什么帮她""我对身陷困境的军人总是心软.
"石村道,"话说,早上你对蚊子的警卫使诈那一招真漂亮.
没想到那都能蒙过去.
""下层黑帮打手只认拳头,脑子都不太灵光.
""万一他们不上当呢比方说,那个女人并没有结婚,或者那个男人的文身只是酒醉后一时犯糊涂去文的.
""我一提到特高课,他们的眼神立刻就蔫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会信.
""但事实——""怎么捏造都可以,只要你气场够强大.
"突然一阵恶臭熏得明子头昏脑涨,像是呕吐物、粪便和腐肉混杂的气味.
"什么味儿""那就是谋杀巷的味儿.
"石村回答.
"真难闻.
""你可以去那里感受一百种不同的死法.
出了钱,他们就杀死你,然后让你复活.
""还有这种生意""价格不菲.
"她朝巷子里望了望,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谁那么吃饱了撑的""无所事事乃世间万恶之源.
""到处都有天皇陛下的敌人亟待消灭,真想不通怎么还会有人无所事事.
""并非人人都有如此崇高的使命感.
""你心里不难受吗"她问.
"为什么难受""将士们在圣迭戈抛头颅洒热血,安享和平的人却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
""我还真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我们要努力把大日本合众国建设得更美好才对.
"石村假笑两声,心想她一定在说反话,却见她神情严肃.
"还是先解决睦罗贺的事吧.
"9:42AM他们的目标"蚊群"是四个退役相扑手,个个腰身壮实得像混凝土块,手臂上脂肪与肌肉堆积得方方正正.
他们看不见脖子,脑袋像是直接与躯体相连,眼睛深藏在圆脸里,头发绑成一个结.
每人都装着机械手指,那是黑帮的入伙仪式,以肢体的一小部分献祭.
他们把守着三零一房间.
"我们想见见蚊子.
"明子说.
她打开一只礼盒,里面盛着两把德林杰袖珍手枪.
其中一把是黄铜枪身、双管枪筒,另一把则是点四零口径的.
一个相扑手接过礼盒进屋通报.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沉声招呼他们进去.
二人踏入那宽敞的套房.
房内陈列着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旧物,有军服、刀剑、旗帜、腰带扣、鹰纹胸徽、勋章、枪.
十只博美犬围着他们打转,"汪汪"欢叫.
这群圆滚滚的毛球可爱极了,就连不喜欢狗的明子也不禁莞尔浅笑.
"这些都是转基因博美,一闻到血腥味就会猛扑上去.
你胳膊上装个大炮筒来这里干什么"蚊子身穿一套黄色连身皮衣,戴着蛤蟆镜、鳄鱼帽以及五条金项链.
他中等个子,亚裔面孔,大概是混血——在大日本合众国,不借助出生档案很难判断一个人的血统,尤其是帝国底层的民众.
他声音粗哑,口音生硬.
"因为我们有礼物献给你.
"石村答道,意指那两把袖珍手枪.
蚊子扬起小巧的德林杰.
"就是这种枪杀害了他们的军阀头子林肯.
说起来,林肯是位征服者,是饥餐虏肉渴饮敌血的将领.
北美人把他描绘成笑容可掬的小丑,但他实际上却是个魔鬼般的凶残暴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叛军身上.
把他宣传为一个傻人有傻福的领袖,这种手段够高明的吧他们甚至宣称他们的最后一任总统是个瘸子!
北美人痴迷于平民逆袭的故事,想尽一切办法守护那个谎言.
但事实上,他们的统治阶级全是心狠手辣的贵族精英,直到他们的共和国土崩瓦解.
""我们有一事相求.
"石村说.
"看出来了.
谁叫你来的""这重要吗""不说也罢.
你要去卡塔利娜,石村大尉.
"蚊子说.
他怎么知道的明子有些困惑.
"没错.
"石村回答.
"听说你游戏玩得相当好.
""还过得去.
""我定期在船上举办《美利坚合众国》电竞,每个月都有一场特别的锦标赛,八人参赛,胜者能活下来,输的都得死.
你能活到最后,我就免费送你去卡塔利娜.
你要是死了,全盘落空.
""你说笑呢""不开玩笑.
""只是搭趟顺路船,不值得我用生命冒险.
""没有别的船去卡塔利娜了.
至于你,"他对明子说,"即使开炮轰了我,也没法带你过去.
""至少能让你闭嘴.
"她答道.
蚊子哈哈大笑.
"我喜欢你这脾气.
你男朋友也不错.
""什么""你告诉我的警卫说,你叫月野明子.
我对这个名字不是特别熟悉,但有印象——秀吉总爱吹嘘他那个特警女朋友.
他沉迷游戏,技法又超烂,到最后债台高筑,成了我的死囚.
"明子震惊不已,同时也火冒三丈.
"你想威胁我秀吉远在另一座城市.
""你确定吗他和绪露即将参加死亡电竞,"蚊子转头对石村说,"除非你替下他俩.
""怎么还扯上了绪露"石村反问.
"她找来这个炮管女对付我,不免使我质疑她的动机.
我很生气.
"明子高举臂炮.
"放了他们,不然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秀吉就死定了.
"蚊子毫不示弱,又对石村说,"你只要赢了电竞,他俩的命就归你,外加免费送你去卡塔利娜.
怎么样""我要见秀吉.
"明子说.
蚊子向一个相扑手保镖示意.
一间偏室的门随之打开,秀吉走了进来.
他浑身酒气,头发凌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见到明子,他顿时眼泪汪汪.
"他们——他们跟我说你死了.
""他不太擅长打游戏,押起注来却总是大手大脚,输钱如流水.
你不如把那些钱花在女朋友身上.
"蚊子骂完他,又继续说道,"别急着发火,先看看他的手指.
"秀吉手上装了一根金属指头.
"怎么会有那个东西"明子喝问.
"你问他.
"明子转头问秀吉.
"对不起.
"他说道,不敢抬头直视她.
"他现在是我的财产.
"蚊子说,"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就放出那根指头里的毒剂,一分钟就能把他杀死.
他同意安装的.
"明子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抬起臂炮疯狂开火,把视野中的一切尽数消灭.
蚊子似笑非笑,她的暴躁反应显然正合他意.
明子望向石村,石村则看着她和秀吉.
"绪露在哪儿"石村向蚊子发问.
"正在装金属指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话算话""你认为我跟军方打交道还不守信用我又不是疯子,也很珍爱生命.
"蚊子正色相告.
见石村仍不为所动,他又问:"你想让我立血誓""没错.
"蚊子便撸起衣袖摸出刀,割开一个口子,吮了一口血,说道:"我以生命起誓,尊重电竞规则,只要你赢,我就立即释放死囚并送你去卡塔利娜.
""只要我参加,你就无条件放走他俩.
""那可是一命换两命.
""对,没错.
"蚊子考虑了一番.
"好.
那就放过他们,当作给你的出场费吧.
""石村,"明子唤道,"你不必这样做.
""你爱你男朋友吧"他问.
"他能对自己负责.
"明子答道.
"也许吧.
"石村应了一声,转而对蚊子说道,"通常电竞使用的游戏版本都修改过数据,对攻擂选手不利.
你这场比赛也修改了吗"蚊子摇摇头.
"只有普通的领先优先权.
""哪种优先权""四轮角逐,分数高者选择最终轮的地图.
""无论结果如何,别再追究明子的事.
""她又不参赛.
"蚊子答道.
"请明确答应我.
""我保证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你不能把生死押作游戏的赌注.
"明子插话.
"这不就是你所谓的勇气吗"石村回嘴道,又转头问,"比赛什么时候开始"蚊子脚尖点地,喜形于色.
"今晚八点三十二分.
那会是餐后娱乐大戏.
""我需要睡一觉.
""你想要什么都行.
"11:13AM他们登上一艘伪装成货船的大游轮,船上男女侍应云集,到处是博彩携计.
下层甲板已经被布置成赌场,虽然此刻空无一人,但再过几个小时就将宾客满座.
船上提供客房,奢华的套房主题多样,有心形的床,携计游戏主题墙饰,还有猴子为客人倒香槟.
明子将秀吉带到自己的"石壁杰克逊"[6]套房,照料他睡下.
秀吉浑浑噩噩,嘴里反复念叨"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终于睡着了.
明子前往石村的房间.
这间是歌舞厅主题,门外陈设着著名西部风格舞者的假人模型.
一声尖叫传来,她急忙冲进门,却发现是两个女人在跟石村把酒嬉闹.
"能和你谈谈吗"明子问.
"当然.
"石村答道.
"私聊.
""啊,行.
去外面说"石村来到房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明子问.
"我觉得,反正要死了,这些上好的清酒不喝也是可惜,倒不如抓住最后的机会一醉方休.
你看到我的新朋友了吧她们心肠真好,主动陪我痛饮最后一场.
""我问的不是那些女人,石村,我是问你比赛的准备.
""不用担心.
""你的命可是押在那游戏上的.
""又不是你的命.
""要是你输了,我就一路杀出去.
"明子说道,"虽然生还几率不乐观,但起码能多拉几个人陪葬.
""你对我说过,有些人的死是为了换来其他人的生.
""秀吉有能力照顾自己.
退一步说,就算他没那个能力,该负责任的也是我,与你无关.
""我已经和蚊子说定了.
""那睦罗贺的事呢""红子"房间有个女人呼唤.
"你脑子里装的事太多啦.
"石村对明子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即使我这边不顺利,你照样可以去抓他,而且还不用带着我这个累赘.
"明子陷入沉思,揣测石村红子度过了怎样的童年,如何背负着害死父母的罪疚,独自成长.
换作是她,又会怎么做她的记忆回到大约十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
当时她正在学习德语,外面突然吵嚷一片,警察伴着呼啸的警铃抵达——街上一户邻居被捕了.
父亲叫她别去看,但她忍不住.
她和那户人家虽然没有交情,但打过几次照面.
那对年轻夫妻连同一双儿女,四人都戴着镣铐,脸上蒙着袋子,被警察拖进一辆黑色货车,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你玩过《美利坚合众国》了吗"她问石村.
"玩没玩过有什么关系"他反问,"比赛之前我要好好睡上一觉.
你也该休息休息,享受和男友的重聚.
"他对她微微一笑,"高兴起来吧.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年轻的感觉了,就算输了也值得.
"他乐颠颠地跳回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明子回到自己房间,在秀吉身旁躺下,打了个寒战.
她祈祷自己尽快睡着.
6:49PM她醒了,又一次希望这几天的经历是一场梦.
转头看见臂炮,她不由得有些沮丧.
肩膀疼,偏头痛也来凑热闹.
秀吉仍然昏睡不醒,他的手指不时抽搐,身体偶有某些部位突发痉挛.
她想摸他的额头,又意识到自己的金属义手会把他弄醒.
他全身都有烧伤的痕迹,脚上尤其严重.
她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情景.
他强健但无比温存,他们互相爱抚,尽享欢愉.
他不像她相处过的大多数年轻人那样,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题.
遇到秀吉之后,她才体会到了性爱的趣味.
他细抚她的每一寸肌肤,流连盘桓.
她知道他另有情人,而他也纵容她与别的男人睡到一起.
她交往的其他年轻男伴总是喜欢吃醋,动不动就把"爱"和"永远"挂在嘴边,却很少真正给予她什么;秀吉太不一样了.
他们初次相识是在一场鸡尾酒会上,他对自己的女伴非常冷淡,反而向明子大献殷勤.
明子见她朝自己投来敌意的神色,于是打趣道:"你女朋友吃醋了.
""谁"这是秀吉的反应.
他当时聊到的话题是,德国人发现金星上曾有文明存在.
"他们发现了文明的痕迹,曾有一场环境灾难导致末日战争,那个文明走向了自我毁灭.
至少德国是这么报道的.
他们的宣传部对物理证据的解释总是脑洞大开.
""战争的焦点是什么呢""过度自由化.
"秀吉回答,"你认为完全自由的社会可能存在吗""从来就不存在自由社会.
"明子当即断言,"'自由'幌子的蕴生,无非是经济奴隶制刺痛了某些人的良心,以此求得慰藉罢了.
上升到哲学层面来讲,人各有殊异,有些人完全能自主选择,另一些人则不堪自由的压力至于崩溃.
你怎么看""依我看,很多人害怕去爱,就是为了保有孤独的自由.
""咱们聊的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自由'吗""爱就是主动奉献出自由.
"秀吉说,"那是我们唯一能真正主宰的自由.
""我认为在相爱这个问题上,谁都没有真正的主宰权.
""哦""人不可能想爱上谁就爱上谁,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可是,帝国本土有超过一半的夫妻都是相亲结婚吧.
""爱情不等于婚姻.
"明子说道,"你结过婚吗还是说,你刻意冷落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妻子""我就算打死自己也不可能爱上她.
""那你认同我的观点啦.
"秀吉大笑.
"你觉得一千年以后,地球上的人会怎么看我们""我想不会有人记得我们.
"明子回答.
秀吉从身旁侍者的托盘上拿起两杯香槟,举杯祝酒:"愿你爱上我.
"明子回道:"那我可做不了主.
"秀吉将香槟含在嘴里绕了一圈才吞下去.
"我打赌能转变你的心意.
""你有尝试的自由.
"此刻,仿佛感应到她醒来了似的,秀吉也跟着醒了.
她却有几分希望他继续沉睡.
"我——这——这是在哪儿"他问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已经没事了.
""他们——他们说你死了.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
"谁说的"她问.
"宪兵.
他们到诊所来抓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带走了,还指责我跟你合谋颠覆帝国.
""一派胡言.
"他注视着她的双臂.
"你——你怎么了他们告诉我,你背叛了帝国,可我一点儿都不信,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忠诚的.
""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秀吉睁大了眼睛,泪水泉涌而出.
"我……我拣他们想听的话瞎说了一通.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他们说你反正死了,招认了也无妨.
我就……""秀吉.
"他开始猛扇自己耳光,又用脑袋撞墙.
明子大喊:"你停下!
"扑上去制住了他.
"我背叛了你.
"他泪流满面地说,"我告诉他们,你憎恨天皇,还和北美人串通一气.
他们问你是不是密谋颠覆大日本合众国,我说是的.
""为什么""为了保命……他们当时拿火烧我,还说要打断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
你想象不到他们有多可怕.
""我能想象.
"明子说,"关于我弟弟的事,你招了哪些""你告诉我的,我全讲了.
他们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预先准备好了笔录.
我签字了.
我只是个搞音乐的,明子,我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事情.
""你怎么会跟蚊子搅在一起"秀吉摇着头,擦去眼泪.
"我是来寻死的.
""什么意思""他们放我走的那天上午,我在人行道上看见两只蜗牛.
你还记得我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吗那天下雨,你想出去走走,发现院子里爬了几百只蜗牛,有刚孵出来的,有全家出动的,有成群结队的,你看得入了迷.
我从来没敢开口,其实我一直想和你组建一个小家庭.
我——我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龌龊事之后……恨不得杀了自己.
我知道这里有死亡电竞,就报名过来参赛,一心求死.
""那你早死不就好了""什么""为什么不早让他们杀了你,反而陷害我"明子语气尖厉.
秀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因——因为我太懦弱……假如你现在要杀我,我也毫无怨言.
"明子站起身,别开脸去.
"你让我替你坚强一次""替咱们俩.
""你搞错了.
千万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离开房间上楼,却和绪露撞了个满怀.
"你还好吧"绪露问.
"《美利坚合众国》这个游戏难打吗"明子问道.
那句关切搅得她心烦.
"非常难.
""你觉得石村获胜的几率有多大"绪露摇摇头.
"实话说,不大.
他肯定会被弑鹰魔女杀得惨败.
""那是谁""大日本合众国最厉害的玩家,连胜两千场比赛的不败神话.
""石村知道吗""我想告诉他来着,可他睡着了.
"绪露又问,"卡塔利娜岛上到底有什么宝贝""你是指——""他为什么赌上命也要去那儿"关于卡塔利娜,明子只知道那是一处监禁之地,关押着数千个异见分子,大多来自圣迭戈.
人人都心知肚明,帝国只是把重刑犯往那里一丢了事,任其在孤岛范围内自生自灭.
岛上派驻了部分兵力,但秩序仍混乱不堪.
她曾在报告上看过,囚犯之间常因地盘争端大打出手,为抢夺旧房舍而激起的野蛮决斗,给了军官们赌博的消遣.
她还知道卡塔利娜在很早以前曾是海军基地,但废弃之后已成人间地狱,成为受唾弃之人集居的蛮荒大地.
随后她记起,若菜曾告诉她,据传卡塔利娜以前还是机甲研发的实验场.
"我也不清楚.
"她答道.
明子暂别绪露,在船上漫步.
8:22PM石村需要穿上触感反馈服,戴上增强镜,浸入游戏环境.
整套外设还包括仿枪外形的手柄,以及特制的鞋,与可三百六十度转动的踏板配合使用,以捕捉他下肢的动作信号.
在他周围有一个光纤缠绕的圆环,同样用于捕捉体感动作,并起到限定控制区域的作用.
电竞位一共八个,实时视频在大型显示屏上播出,此外还提供记海直播,供人们在自己的小屏幕上观看.
这将是一场携计平台上的角斗.
甲板上容纳了四百名顾客,共享"《美利坚合众国》盛筵".
此时,舞台两侧正上演小型暖场活动:西侧是相扑表演,男女相扑手赤身裸体,销魂酣战,只为了挑逗看客的情欲,而非真正要一决胜负;东侧则是歌手的比试,借助声带一较高下的同时,使用声波刀互相攻击.
不满的观众可以朝他们脸上扔水果,被砸到最多的将获得当晚"全场最烂"的奖励.
人群主要由游戏迷、金主及高级应召构成.
有些派头十足的主顾只穿了一层硅胶塑料,他们行走时,衣服迸射出晕彩,身体好像千面璀璨的棱镜.
明子注意到石村显得精神抖擞,无比活跃.
"听说有个叫'弑鹰魔女'的,是——""史上最牛玩家.
"石村接过她的话,"玩《死亡荣耀》的大神,对《美利坚合众国》甚至更拿手.
""你能打败她吗""八成不行.
"石村回答.
"看你这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今天过得太棒了,没什么能破坏我的兴致.
""假如最终以死结束呢"石村瞪她一眼,皱起眉头.
"多谢提醒.
""我是认真的.
你之前的空余时间就应该用来练习.
""第一轮就是用来练手的.
"他试了试手里的枪形手柄,松开传感鞋口.
"你还真这样吊儿郎当的""别紧张,蚊子不可能让我开场就挂.
我们要分成四组,每个战队两人,他大概会让我和弑鹰魔女组队,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的眼神飘向明子身后的人,"绪露!
你还好吧"绪露来到他们跟前.
"你不应该伸长脖子替我挨宰.
""要不是我们来找你搭船,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的麻烦.
"石村答道.
"我不该甩手把麻烦丢给你们去解决.
对不起.
一定是我手下哪个姑娘和他暗中勾结.
""是玲子.
""你怎么知道""她刚刚来找过我.
你别怨她,她也是迫不得已,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
假如我能得冠军,蚊子说话算话吗""蚊子向来一言九鼎.
"绪露确认,晃了晃她仍未能取下的金属小指,"不过,你要是赢不了,会死得很痛苦.
""至少上路前这几个小时是爽够了.
我能喝一杯吗""你需要保持头脑敏锐……"明子说到一半,发现石村双手抖个不停,"稍等.
"她叫来一名服务生,这人穿着星条旗图案的上衣,配一条露臀短裤.
"请问您需要什么""我自己来.
"石村说道,拿起托盘上的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好多了.
你俩先入座吧.
"绪露和明子走向圆形小餐桌.
"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绪露说,"你觉得呢""我也不明白.
"明子撒了个谎,没有提及他双手的颤抖.
服务员端上第一盘开胃菜,火炙黄鳍金枪鱼.
七名选手已就位,另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乘坐轮椅出现,观众立即开始欢呼.
她肤色较深,脸上生有雀斑,眼神凌厉,双腿俱已缺失.
"那是谁"明子问.
"弑鹰魔女.
""她为什么不装义肢""那两条腿是她特意卸掉的,为了永远和游戏连接在一起.
"绪露解释.
看见明子惊讶的反应,她又补充道:"这在狂热玩家中间很常见,他们直接将携计与身体的肌肉和神经相连,一刻也不离开游戏世界.
""那睡觉的时候呢""他们也希望自己的潜意识沉浸在游戏里.
""为什么叫她'弑鹰魔女'""那是她打败前一任冠军后获得的称号.
之前那个神气活现的卫冕冠军,到哪儿都带着他的一对宠物鹰,吃了败仗之后,他一气之下把两只鸟全杀了.
从此,人们就管她叫'弑鹰魔女'.
"两名助手替她穿戴好外设,那是专为她量身定制的,包含两条智能仿生腿,直接与她的骨盆相连.
聚光灯打在蚊子身上.
"身处伟大帝国的废墟之中,生活总是令人唏嘘.
"蚊子说,"如今我们有这样一款游戏,向'伟大'这一概念发出挑战,使美国终获胜利.
说句张狂的话,'自由'一词只有在《美利坚合众国》中喊出来才无比动听.
在太平洋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纪念日前夕,我们有幸请到一位特别嘉宾作为玩家参与竞技,他是位赤诚的爱国者,也是位审查官.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之后,响亮的音乐奏起,玩家在游戏中登场.
石村和弑鹰魔女组队.
他们开局即位于菲律宾吕宋岛的丛林之中,日方正在修造碟形天线,准备召唤空中打击.
比赛选手中的两组(扮演得到当地游击队支援的美军)需要完成摧毁该工事的任务,而另外两组(扮演日军)则负责防御.
魔女捡起一支突击步枪,攀上一处视野开阔的制高点.
石村也去捡武器,却被敌军当场击毙.
复活后,他呆呆地重新出现,笨拙地走了几步,外设操作却怎么也不肯顺从他的意愿.
他叫来一个服务员问道:"怎么跑动啊""我不能讲,这是比赛的规定.
抱歉.
"石村的角色跳来跳去,有时突然一阵狂奔,又猛然原地定住.
最后,他懒得再去捡武器,开始往日军驻地的相反方向跑去.

"他在干什么"明子问.
绪露仔细观察石村在游戏中的化身.
"好像在逃跑.
"她答道.
"为什么"绪露也难以理解石村的怪诞行为.
"他可能误解了规则,以为保命是最佳的获胜策略我说不准,如果他真那么想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为什么""他虽然可以像这样搭顺风车混过头两轮,但最后是按总分定胜负的,仅靠逃跑一分不得.
""怎么算得分""摧毁工事加分,杀敌加分,但不同的中弹部位计分不同.
战队获胜直接得分,此外还有支线任务分.
弑鹰魔女没有急着开始杀敌,而是先探索各个不同区域,这是为了获得侦察分.
积分越多,能使用的武器就越好,而且到最后一轮时拥有选择地图等优先权利,占尽优势.
"明子向其他屏幕看去.
战斗已经开始,画面逼真得令人震惊,像纪录片一般,只是场面更生动,色彩更明快.
她能看清风中每片草叶的飘摇,烈日的火球铺展光华,弥漫整片天空,亮得人头晕目眩.
溪流中小鱼潜游,群聚的蜉蝣孤注一掷地燃烧着稍纵即逝的生命,蛇群蜿蜒伏行,朝风起云涌的战场"嘶嘶"地吐着信子.
只有两个因素破坏了真实感:气味的缺失以及人物的出现.
人物不动时高度仿真,但动起来破绽百出.
他们的肩膀耸得太高,动作时而僵硬,时而夸张,面部也是一样:要么神态浮夸,要么面无表情,看上去像一个个机器人.
大幅度动作的效果大体尚可,但对武器的操作仍显笨拙,反映出携计模拟的局限.
游戏是第一人称视角的,场景不断抖动移换,看得明子头疼.
她小口啜着水,继续关注石村.
他仍在往相反的方向逃跑,而其他玩家的屏幕上涌动着爆炸的冲击波.
一块屏幕的画面突然被划为两半,上面溅满了血.
"那人输了是吧"明子问绪露.
"每个选手有三次被卫生员复活的机会,除非被一击爆头.
但大多数选手不会选择一开始就将敌人爆头,因为那样会使可获得的总分减少.
他们基本上都想杀满三次.
"这是一场疯狂的枪战,屏幕上的丛林场景瞬息万变,忽而是一连串的子弹火光,忽而是随机的爆炸,士兵急速冲锋,隐没在树丛里.
她看得稀里糊涂的,虽然周围的观众都如痴如醉,在私人携计上切换不同的玩家视角,查看个人状态及其在地图上所处位置,据此参与博彩.
二十多名男女服务员忙于收取关于杀敌次数、竞技时长,甚至死亡顺序的赌票.
"这游戏有什么好痴迷的不就是一群虚拟士兵跑来跑去开枪互射吗"绪露没有听到明子的问题,随着选手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她耳中充斥着咒骂、喝彩、吸气、欢呼.
十八分钟后,竞技第一轮结束,弑鹰魔女与石村的战队在四支队伍中暂居第二,主要是受到了石村负面表现的拖累.
魔女获得了最高个人分三百四十二分,石村只得了十五分.
倒数第一战队的两名成员被解开外设,带到表演台中央的小平台,用锁链拴在地上.
一名女服务员在他们的躯干和四肢上划开口子,鲜血很快在周围积成血泊.
两人连声求饶,直到四堵透明的墙将他们包围,声音再也传不出去.
另有三名女服务员推来几只笼子,里面是明子早先见过的博美犬.
它们从围墙的一个小洞钻进去,立即亮出长牙展开攻击.
这场景有些荒诞,却又凶暴异常.
毛茸茸的小怪兽将那两人咬成碎片,撕碎皮肤,挖出肺、胃、心,又从他们腹内拖出形似绳索的肠子.
每一次凶猛的攻击都引来人群阵阵欢呼.
明子转开头,望向石村,他正在和弑鹰魔女进行赛后交流.
魔女连珠炮似的对他一番猛烈批评,他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已经尽力了!
"明子听见石村顶嘴道,"能给我讲解一下怎么操作吗""希望下一轮的处罚是'泳决'.
"绪露说,"一定很对你胃口.
""你以前看过这种比赛"明子惊讶地问.
"就看过一次.
门票太贵了.
""参赛选手都是从哪里找来的""可以自愿报名,但自从弑鹰魔女加入之后,主动报名的人少多了,主要是欠了一屁股债想一笔勾销的赌徒.
那些人总是蠢到连命也押上.
""那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电竞冠军都被尊崇为大神.
"绪露说,"石村真得好好加油,不然会没命的.
"第二轮开始了,剩余的六名选手被抛进一座两层的棚屋.
外面,成千上万的冤魂正在接近,决意寻仇.
他们由南京大屠杀中死难的华人所化,子弹对他们无效,但燃烧的箭矢能驱散其精魂.
这些冤魂外形可怖,真实得令人心悸,大多缺肢少腿,带着弹孔刀伤,僵尸般的面容和生硬的行动凸显非人之态.
衣不蔽体的妇孺哭求公道,这些冤魂携带着草叉、长矛以及随手抄起的各类家伙.
"这是什么情况"明子问.
"这一轮是标准的'保命杀怪'模式.
"绪露解释道,"冤魂的攻势结束后,击杀最多的战队获胜.
这是一场拉锯战,胜出条件是杀光六万个冤魂,或者活到天明.
魔女会争取把怪杀光,因为那样得分更多.
""六万""那是南京大屠杀的死难人数.
游戏主创人员想尽量贴近史实.
"明子看过相关报告,知道南京大屠杀的死难人数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
她在照片上见过孕妇断头、杀婴祭刀、门悬头颅的景象.
贫苦农民被肆意屠杀,少女下体惨遭劈砍,被炸伤的难民更是数不胜数.
即便是熟知恐怖施威手腕的明子,也难以接受如此骇人的史实.
史料记载中瞒报了死亡人数,在以溥仪为首的傀儡政府以及帝国臣民面前粉饰太平,避免实际数字对他们造成强烈刺激.
南京战役爆发时,东京司令部所称的"中华事件"远未结束,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幸存者以及和平倡议者的集结.
五十年后,除了这款视频游戏之外,已无人铭记惨案中的受害者;而睦罗贺连死难者人数都弄错了.
这一轮石村依旧拙手笨脚的.
他的角色杀了几个冤魂之后,招架不住另一对的合攻,被一条胳膊一条腿地吃掉了.
刚复活,他就立即逃到楼上躲进墙角,挨个尝试手柄的各种组合键功能.
后来,他干脆取下携计增强镜,叫过一名女服务员,点了鸡尾酒和虾.
那个笨蛋在搞什么明子心中暗骂.
"他想死吗"绪露冲口而出.
许多其他观众也对石村的表现颇感失望.
好像是特意为了转移她们注意力似的,下一道菜上来了——抱子甘蓝杂烩配培根沙拉汁与荷包蛋、烤章鱼配烤蘑菇蘸褐化黄油、蒜苗豆角配糖渍榛子.
明子不饿,但为了补充体能,还是吃了不少.
一回头,看见石村正在调戏女招待,她差点儿一口喷出来.
屏幕上,石村的角色仍然躲在战斗区域之外,其他选手则忙于击杀一拨接一拨攻来的亡灵.
一位选手补充箭筒的动作稍慢,便有冤魂乘机从窗口跳入,掐着他的脖子,探出触手缠上他的脸.
他的角色随即被附身,不受操控,扬起手枪朝搭档开火,对方立即还击,两人双双毙命,接着被卫生员原地复活.
还剩两条命.
弑鹰魔女不满足于躲在安全位置发射火箭.
她杀出一条火路,跳出棚屋,从倒下的冤魂身上拔出长箭聚成一束挥舞,燃烧的箭矢如刀刃划过战场,杀敌效率大幅提升.
接着,她抓起一把草叉,点燃叉头,迅速一挥便消灭上千个冤魂,动作如条件反射般流畅迅捷.
她能在别的选手出手前预判对方的行动——只有石村除外.
终于有一个冤魂破窗进入上层,石村立刻逃到楼下,躲在另一名选手背后.
冤魂被那位选手驱散之后,石村也尝试战斗,但立即被杀死.
重生后的他茫然杵在原地.
"你不吃章鱼吗"绪露问.
"你吃吧.
"明子说.
经过三十分钟的苦战,弑鹰魔女终于借助新入手的火焰喷射器消灭了全部冤魂,比赛结束.
她的游戏化身在燃烧的亡灵身上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
两人的战队仍旧暂居亚军,而这一次,魔女对搭档骂得更刻薄了.
"你拉低了我的分数.
"她恶狠狠说道,"我的二轮还从没打出过这么低的团体分.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想好好打来着,但这里的操作跟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再说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你从来没打出过这么高的个人总分,对吧""那是因为我连你那份一块儿打了!
你这个缩头乌龟,要想死就自个儿死去,不要来丢人现眼,浪费我的时间.
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你在携计上倒是温柔多了.
"石村淡然评论.
"我要见蚊子.
"弑鹰魔女向一个服务生要求.
"您知道蚊子的规矩,比赛期间不见选手.
"服务生回答.
"跟猪一样的队友搭档,还让人怎么打"她愤怒地责问.
弑鹰魔女的总分已达一千二百三十二,石村却仅有三十五分.
最先败于冤魂的战队成员被带到表演台中央,两人都是胖子,一个是和族人,另一个是朝鲜裔.
透明的墙面升起,将他们包围在内.
和第一场私刑不同,他们的四肢没有用锁链铐住.
水从下方注入囚笼.
两人一开始还优哉游哉的,互相说笑,可后来水涨到了脖子那么高,很快又漫过头顶,再过一分钟后,囚室内仅余下一小层空气.
两人只得手划脚蹬,尽力浮在水面上.
"为什么不把水直接灌满"明子问道,她发现注水已经停止了.
"这种酷刑的关键就是看他们能挣扎多久,因为只要保持游动就不会死.
"绪露说,"最残忍的是他们还有生的希望.
"他们努力游水,但上方的空间不够仰泳,只能挥舞臂腿不停打水.
她知道,两人已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但还是免不了徒劳挣扎.
"石村有机会赢吗"明子问绪露.
"很难.
不过另外一队选择的是入侵广岛的护运任务,只要他好好打,应该还有机会.
"明子站起身,阔步走向还在跟鸡尾酒女侍说话的石村.
看见明子满脸的阴云,服务员逃跑似的离开了.
"你到底是要比赛,还是要调情一晚上"明子质问道.
"我不是正在比赛吗.
""别三心二意!
下一局你得好好表现了.
""我努力着呢,只是连操作都还没太搞清楚,得先找找感觉吧.
""只剩两轮了.
""我知道.
"石村黯然伤神,"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你看看他们.
"明子厉声喝道.
被"泳决"的两人渐渐没了力气,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疲惫的肢体绝望地划水,拍打玻璃求饶.
看客们开始打赌他们溺死前还能再撑多久,谁会先放弃.
围观的朝裔和日裔之间暗暗较劲,都认为自己的族民能坚持得更久.
"下一个就是你,除非你态度端正起来.
"明子继续说道,"而他们,"她指着观众,"会把你的死当成一种娱乐.
"石村将视线从私刑现场移开.
"那就死啊,至少能给世间带来欢乐.
"他尽力撑起自信说道.
明子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犹疑.
"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和秀吉的命,但——""他现在怎么样看之前那副样子,好像挺惨的.
""谁都有落难的时候.
""但他不是军人.
"石村指出,"没有接受过面对这一摊破事的训练.
""你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
""不管干了什么,他内心是有歉疚的,哭成那样,我都替他难过.
""情绪化的眼泪包含蛋白质基激素,比如亮氨酸脑啡肽,那是一种止痛成分,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儿.
爱哭的都是弱者.
""不一定.
""一定.
""难道你没哭过""打小就不哭.
"明子凛然道.
"那可能是我太软弱了吧,我老是哭.
"见明子没有回答,石村又说,"多谢你来给我打气.
秀吉呢""我已经处理好了.
"石村脸上的笑意突然散去.
"什么意思,处理好了他还活着,对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明子问.
"特高课的人呀.
""他还活着.
"明子向他确认.
石村放松下来,虽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怒意.
"谢谢你,没有私自抹除这场赌局最初的意义.
""你下的这是什么赌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你处死.
""你敢跟他们斗,也会被弄死的.
""死得其所,也是一种荣誉.
你不认真比赛,那才叫白白送死.
""感谢关心,不过我说了,不用担心我.
""你不能再像前面那样消极避战了.
要是你的战队失败,你照样会被杀,这种死法太愚蠢了.
睦罗贺的事怎么办假如抓不到他,我也得给你陪葬.
""其实这才是你真正关注的重点吧""石村,你命悬一线了,你真的无所谓吗""我心里很清楚.
下一轮我会加油的,失败的话,那就交叉手指祈祷下辈子投胎做一只博美吧.
""你根本不相信有来世.
""就当我被你说服啦.
"明子叹了口气,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这两轮是故意输的还是真的输了"石村硬着头皮给出答案:"后面我会努力的,争取反败为胜.
"这话没有给明子带来丝毫宽慰.
服务员们上前清理笼子,拖走两位选手的尸体.
第三局很快开始,现在只剩下四人分两组对战.
石村仍与弑鹰魔女搭档,他们的任务是要保卫一列运输军备的美国火车,确保进攻广岛的地面部队能及时获得补给.
对方战队则要尽力干扰护运,阻挠列车抵达目的地.
弑鹰魔女选了一挺帕克黑尔M85式经典夜战改装狙击步枪,带上炸药包,承担起狙击手的角色.
对方的二人组合则想方设法在铁路沿线设置埋伏.
石村钻进列车车厢,躲在了军备之中.
"你上哪儿去"弑鹰魔女质问石村.
"去保护军备.
"石村答道.
"你得回车顶上就位!
"石村没有听她的.
魔女继续在游戏里怒声嚷嚷,可他把语音线路静音了.
看见美军在祖国本土长驱直入,明子心里甚感异样,即使这只是携计游戏.
她无法想象,如果外国军队侵略日本并占领了他们的国土,那将是怎样一番景象;仅仅想到日本民众将饱受战火蹂躏,就使她怒不可遏.
假如日本战败,天皇陛下会怎么样"好戏就要开场了.
"绪露说.
伏击战开始,炸弹横飞,火光冲天.
魔女走位全场,横扫千军.
不管对方派出多少日兵,魔女控制下的美军总能所向披靡.
见到这么多日军命丧黄泉,尽管是携计模拟,依旧使明子浑身不适.
她越发地厌恶这款游戏,认定它必须被封禁.
石村待在补给车厢里,吃起了押运的军粮,以恢复血槽.
跟上一轮不同,这一轮速战速决.
魔女自成一军,独力击败了两支强敌,美军胜利保障了军备补给.
她的总分飙升到六千三百四十二,而石村仅得了可怜的七十五分.
"下一轮怎么比"明子问.
"他们俩对决.
但就算石村最后一局获胜,他的总分也比魔女少.
"绪露回答.
"他要怎样才能赢"绪露又看了一眼比分.
"他没有机会赢了.
""一定有办法的吧.
""我觉得没戏了.
下一局是魔女挑地图,不管选哪一个,都铁定能完全压制他.
他根本就没发力,越看越叫人丧气.
"绪露说道,从心底里散发出厌倦,"瞧瞧他,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
""我们怎样才能帮到他""帮不了,除非想办法说服蚊子留他活口.
"绪露说.
这轮输掉的那对选手被两名身穿防化服的女人注射了化学药剂,身上顿时生出赘疣.
不是小型的菜花肉芽,而是亮晶晶的脓包,迅速鼓胀至拳头大小.
明子没有细看疣包扩散到他们全身的过程.
那无可救药的满脸肉瘤的模样她太熟悉了,她曾多少次将类似病菌注入受审者体内.
她气势汹汹地闯到蚊子桌前.
几个改装了金属小指的和族人围在蚊子旁边抽雪茄,他们同为黑帮成员,出外享受夜生活.
"能和你单独聊聊吗"她问.
蚊子的视线没有离开杀人的舞台.
"在这里说就行.
你要说什么""请你修改最后一轮的参数.
""怎么改"明子提议:"本轮赢家即为整场锦标赛赢家,不算累计总分.
""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
"她注意到两个相扑手体形的打手在身后走动.
"石村同意了那些条件,"蚊子说,"就必须遵守.
""可是——""我收到了不少客人投诉,说他态度消极,水平差劲.
而我之前还宣传他是合众国最优秀的玩家之一.
你这完全是白费口舌.
客人的不满向来不是好事,我现在正在气头上,你不要逼我.
""石村和我都是天皇陛下的士兵,如果你宽宏大量——""天皇老子又管不了这里.
""帝国境内莫不受天皇陛下管辖.
"她被他无礼的语调激怒了,随即出言提醒,"建议你谨记在心,这是为你好.
""不然会怎样"他给保镖递了个眼神,其中一人立即按住她的肩膀.
明子铆足了劲猛踢他的膝盖,他全身重量塌了下去,髌骨裂了,腿骨错位弯折.
她抬起臂炮杵上他的鼻子,接着又侧向抡开,打中扑上来的第二个保镖的胯下.
对方跌倒在地,她迅速挥起铁臂对准他的头部补上一击.
"别想吓唬老娘.
"明子警告道.
蚊子叉起一口菜肴.
"我老爸曾是特别攻击队[7]的飞行员,在圣迭戈为国捐躯.
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牺牲的意义何在.
每天早上,我妈都要为他的在天之灵烧香,还对着天皇的画像祈祷.
她在艺伎院帮佣,一天工也没误过.
就算被车撞断了肋骨,也要坚持上班,因为她知道,一旦她丢了饭碗,我们全家都得露宿街头.
那个时候,天皇在哪里我以前成天玩携计游戏成瘾,我妈忙着挣钱没工夫管我.
我沉迷于《死亡荣耀》,玩得忘乎所以,不知怎么惹到了中山家族的一个打手,他拿枪指着我的头,让我一条命把游戏玩通关.
要是死了,他就给我一枪爆头.
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两个小时,最后我完美通关.
有枪顶着脑袋,你瞬间就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醒.
那个时候,天皇又在哪里明子小姐,你回座位上去吧.
石村这么出尽洋相,还不是为了拿命换你男朋友.
人要学会感恩.
"她长叹一声.
石村对自己当前处境的漠然态度,愈加使她怒火中烧.
难道是他现在见识到了弑鹰魔女的厉害,索性故意寻死吗还是他这时候突然接受了宿命论,开始听天由命了蚊子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她的臂炮.
"不要冲动,咱们有约定在先.
你要是轻举妄动,绝不可能活着出去.
""我要是决心取你性命,还会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吗"她回到座位上.
最后一局的地图是珍珠港之战,美国最惨烈的败仗之一.
根据游戏中的全新设定,日本帝国进攻珍珠港之时,德国尚未开始入侵美国,所以的部分美军舰队仍驻扎在珍珠港,且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弑鹰魔女选择代表美方,石村则率领日方进攻.
游戏开始前,屏幕上浮现出明治天皇的一首和歌:苍苍四海,莫非同胞,茫茫人间,相争何为[8]实际战斗中,德军的隆美尔元帅此时已对美国东海岸发起总攻,日军舰队攻击夏威夷时,只遭遇了象征性的抵抗.
而在游戏的架空历史中,日军过早发动的攻势虽然挫败了美军部分舰队,却激起美方全力复仇.
珍珠港成了战争的转折点,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却令美国打起了精神.
石村要带领日方发起Z行动(为纪念东乡平八郎在对马海战中升起的Z字旗[9]),破釜沉舟倾力一搏,力图重创美军舰队,大伤其元气.
游戏开始之后,石村立即逃向了山里.
魔女没有立刻追击,而是一个接一个地歼灭了所有日军,又抢过一架高射炮,击毁了数架零式战机.
她的总分已超过一万.
明子惊慌失措.
若非如此,她兴许会沉醉于游戏精美的画质:周围环境受炮火冲击的反应展现得惟妙惟肖,在几何动力学的实时模拟中土崩瓦解;每座建筑、每艘舰艇都可以摧毁.
弑鹰魔女开始从容不迫地追击石村,而他依然只顾在山里躲藏.
魔女朝他的头部开了几枪,故意没有击中,她要近身肉搏,因为手刃对手能有更多加分.
"石村!
"明子大喊.
他没有听见.
观众们知道结局就要来了,纷纷发出失望的哀叫,继续吃起了小牛肉配韭葱和松露比目鱼.
明子只觉心中块垒郁结,转头看向绪露,见她只管埋头用餐,不愿见证结局.
真的没办法了吗石村继续逃向群山深处.
他的生死竟交由一场游戏的胜负来定夺,这让明子胆战心惊,即便她知道死得轻如鸿毛的大有人在.
石村是要自寻死路吗那何苦非跑到这里来求死还是说他向来习惯了命悬一线的处境明子摸摸臂炮,盘算着石村输了之后她该怎么做.
蚊子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派了几名打手守在她们桌旁.
她挨个打量他们,估算杀敌的最佳顺序,以最大限度提高生存几率,但是——一阵低语声传来,间杂着倒抽凉气的声音.
观众又转头看向了屏幕.
明子不愿看那最后一幕,不愿看携计模拟预演的生命终结,但又不得不逼迫自己继续观看.
画面上地动山摇,明子一脸懵怔,不敢确定游戏是否出了故障.
画面上山头裂开,一只巨大的手出现,紧接着是躯干部分,庞大的机甲赫然眼前.
"怎么回事"明子喃喃发问.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好奇.
铠甲上涂有日军旭日标志的巨大机甲从弑鹰魔女头顶跨过,开始虐杀整个美军舰队,射出激光束摧毁敌方兵力.
不到一分钟,珍珠港全境即已烈火熊熊,石村的分数升至九千,迅速逼近一万.
一分钟后,积分翻了一倍.
机甲一脚踩上弑鹰魔女在游戏中的化身,把她碾成了碎片.
石村赢了.
弑鹰魔女一把摔开外设,高声喊道:"他作弊!
这有辱竞技精神!
怎么可能这样!
明明是我赢了!
他修改了游戏!
"蚊子走向竞技台,手里握着一座奖杯.
保镖们用铁链把魔女锁在轮椅上,又给她勒了个封口球.
她还想大喊大叫,无奈嘴已被牢牢堵住.
"拜托,你不会来真的吧.
"石村替魔女求情,"她可是你这里最厉害的选手.
蚊子!
蚊子!
""她输了.
"蚊子不留情面地说,"必须遵守游戏规则.
""可是有的规则她不知道啊.
""那是她的疏漏.
把她带去上层.
""你要干什么""这事你不必操心.
吃过饭了吗"他们上前将她拖走.
明子看见石村一脸慌乱的表情,知道他正在考虑后面的任务,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快饿瘪了.
""好,大餐已为你备上.
或许咱们还可以谈谈后续的竞技.
""我只求能有条船去卡塔利娜.
"蚊子点点头.
"我说话算话.
不过,也许你会对我开的价码心动——"石村摇摇头.
"不必了,多谢美意.
""你怎么知道有机甲可以召唤""暂且保密.
"石村回到明子身旁.
明子赏了他一个耳光.
"干什么打我"他怒问.
她气鼓鼓的,闭口不答.
"我要饿死了.
"他说.
"那快吃.
"她说道,拼命掩饰此刻双臂的颤抖.
携计屏幕上在直播甲板上的情形,一块倾斜的跳板伸到海上.
魔女尖声抗议,说自己被耍了.
"我一辈子都在钻研游戏,没有谁比我更了解《美利坚合众国》!
他肯定作弊了,把整个游戏替换成了修改版,或者篡改了文件,或者——"保镖没有理会她,把她推下船舷.
海面传来"哗啦"一声,满堂大笑喝彩.
她高呼求救,乞求再给她一次机会.
但由于没有腿,再加上轮椅的拖重,她直直沉向水下,声音迅速被浪涛吞没.
"咱们看看魔女到了海里还能不能弑鹰吧!
"蚊子对激动的观众打趣道.
11:43PM他们得到了一艘没有标记的汽艇,可乘之前往卡塔利娜岛.
石村建议从西岸登陆,那边没有地雷,安防也极为松懈.
明子不喜欢海的味道,也不喜欢咸水溅在脸上的感觉,但随着小艇逐渐远离蚊子的赌船,她的心情舒畅起来.
"秀吉呢""我不知道,"明子坦白,"也不在乎.
""抱歉我不该提这茬.
"石村说.
"我们无法选择爱上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游戏里有机甲""当初制作《死亡荣耀》的时候,我让睦罗贺植入了这个彩蛋,便于像我这种技术烂的玩家在必要时绝境反击.
只要输入特定指令就能触发它,但前提是分差必须在一万以上.
""所以你一直缩着不出战"她问.
石村点点头.
"坦白说,我也想和她堂堂正正来一场对决,但我的水平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控制操作也已经改得和《死亡荣耀》不一样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美利坚合众国》里也会植入这个彩蛋""我也是试了才知道.
""你只是赌自己的直觉""我赌的是自己对睦罗贺大将的了解.
""哪方面的了解""他喜欢拉落水狗一把.
""你比我期望得要胆大多了,石村.
""我别无选择.
就像已故的东条首相曾经说的,'有时候,闭着眼睛也得从清水寺舞台跳下去.
'[10]""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就在他皈依佛门并云游帝国宣扬和平之前.
我是在伯克利期间听说的.
""那倒是有点神从天降的意思.
""这个'天降'还真说对了.
弑鹰魔女实在可惜,她是位神乎其技的玩家.
我知道蚊子是黑帮成员,但也该对她手下留情啊.
""他竟然威胁所有人,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不忍又能怎样""我给他留了个惊喜.
"明子说.
"惊喜""在他手枪弹夹里,下一次有他好玩的.
""什么时候的事""离开之前,我让绪露组装的.
"船有些颠簸,她稳住身子,"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明子极力无视自己内心的动摇,支撑她直到现在的军魂已然溃散,藤森珍娜幽灵般的正脸,仿佛攀附在今晚那群竞技牺牲品的身上,挥之不去.
"我竟然不知道大日本合众国内还存在如此多的不公.
要是能回归特高课,我一定要积极革新,杜绝这种罪行.
"石村看着明子坚决的姿态,说道:"祝你成功.
我想,就连睦罗贺也不会欣赏像船上这样使用他游戏的做法吧.
""你觉得他会在乎""至少会深受打击.
""为什么没人起来反抗,改变现状""因为奋起反抗的人都被赶尽杀绝了.
"明子凝视海面,思索着时间废墟中的逝者,双眼迷失在黑暗的虚空之中.
"我妈常常给我讲历代天皇们的英勇功绩,他们励精图治,向世间弘扬正义,即使人类违反神明的谕令.
我现在脑子里一直回放着明治天皇那首和歌.
""游戏里那首"明子点点头.
"茫茫人间,相争何为"一波海浪打来,咸水溅湿了他们全身.
"我敢说是因为他从没体会过在打完赌命的携计游戏之后,又在半夜乘汽艇偷登监禁地追捕叛国者.
""别贫嘴.
"注释[1]在真实历史中,1910年日据期间,首尔被更名为"京城".
[2]东条市系作者虚构,是一座以东条英机命名的日本城市.
[3]目前日本《广辞苑》等辞典对"八纮一宇"的解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为证明其海外侵略的正当性所用的口号.
[4]指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由11个美国南方蓄奴州宣布从美利坚合众国分裂而出的政权.

[5]罗伯特·爱德华·李(RobertEdwardLee,1807—1870),美国内战期间北弗吉尼亚军团的领袖.
[6]托马斯·乔纳森·杰克逊(ThomasJonathan"Stonewall"Jackson,1824—1863),绰号"石壁",是美国内战期间联盟军的将领.
[7]原文为日语罗马音TokubetsuKogekitai,即指神风特攻队.
[8]这首和歌的日语原文为:四方の海みなはらからと思う世になど波風のたちさわぐらん.

[9]对马海战是1905年日俄战争中日本帝国与俄罗斯帝国在对马海峡进行的一场战役.
日方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的旗舰三笠号打出Z旗,向全舰队表明"皇国兴衰在此一战,诸君一同努力.
"Z旗即国际信号旗系统中表示字母Z的旗帜,因对马海战之故,Z旗在日本军中有特殊的意义.
1941年日方称偷袭珍珠港的计划为"Z行动",山本五十六的旗舰赤城号航母也挂出了Z旗.
[10]日本清水寺流传着一种说法:向观音许愿,结愿之日从舞台上跳下去,若是遂愿则不会受伤,若不幸摔死即可成佛.
由此产生了"从清水寺舞台跳下"的习语,形容破釜沉舟.
卡塔利娜岛1988年7月4日0:18AM在《美利坚合众国》竞技中佯装自信,令石村劳心劳力.
竭尽全力故作冷静,使他神经绷得太紧.
谁都不怀疑他早就成竹在胸,虽然他根本不确定游戏的最终版本里植入了那个彩蛋.
他一直在担心自己流露出慌张的神色,或者舌头不听使唤.
他不知道是否所有玩家都跟他一样,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场假面舞会,所有演员跳着一曲致命的芭蕾.
遥远的天皇仿佛时刻监视在侧,身处千里之外,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在石村的军旅生涯中,睦罗贺和弘大将一直是他的权威领导.
睦罗贺下令,石村从命.
由于大将的力保,他才免于被派往帝国偏远边陲的命运.
石村知道大将在编程方面鲜有建树,对战术也不是特别在行;但他擅长玩弄权术,总能摆出一副标准的和族指挥官的严厉形象.
他不需要懂得实际的技能.
头几年,石村是自愿为他当牛做马.
事到如今,回想起自己曾怎样用热脸去贴上级与同僚的冷屁股,他心里就一阵恶心.
想同桌吃饭得求人赏脸,奴颜婢膝地鞠躬,事无巨细地巴结谄媚.
大部分人都当他的阿谀逢迎是别有用心,也就懒得理睬他.
在他们眼里,石村只配用来使唤,他是靠走后门才混进军官队伍的,跟他多说一句都浪费唇舌.
卡塔利娜岛景色凄凉.
经过无数次军事演习的轰炸,岛上的植物仅剩下稀稀拉拉的灌木.
海滩上搭起陋棚,垃圾遍地,男男女女数百人围坐在火堆旁,神色空洞,对石村和明子的登陆无动于衷.
明子轻拍一个人的肩膀,没有激起任何反应,她又揍了他脑袋一拳,那人依然无视她.
明子转头看石村,只见他正打量着一个女囚,那名女子茫然地望着大海,裤子破烂,没穿上衣,胸部下垂,头上用金属盘打了补丁,颈间长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皮肤接缝处盖着日语的字印.
"懒惰.
"明子读给石村听.
"这一个是'暴食'.
""他们这是怎么了"石村敲敲他们头顶的金属盘,又把手伸到他们跟前晃了晃.
"我觉得是被切除了额叶.
"大部分人无动于衷地坐着,大脑如眼前的景色一般空寂.
"你知道这回事吗"明子询问石村.
"我正要问你呢.
""从没见报告上提过.
"她答道.
石村知道很多事情都不会写进报告.
他记起自己和大将已故的女儿睦罗贺克莱尔之间的一次交谈.
当时大将已安排他们离开圣迭戈前往洛杉矶,克莱尔即将入学专攻携计,而石村将调至新岗位任审查官,这意味着和同僚之间酒局多多.
一天夜里,醉醺醺的他跌跌撞撞回家时,惊讶地发现大门开着.
克莱尔手捧携计在沙发上等他.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舌头比脑子慢了半拍.
她递上携计.
"为什么所有涉及我母亲死讯的报告全是机密"石村细看屏幕,那上面所有文件都贴着"禁阅"的标签.
"问你爸去.
""什么意思"他坐下,只觉醉得头晕目眩.
"问他你母亲怎么死的.
""我问了.
他告诉我说,皇军战士要炸乔治·华盛顿党人,结果误杀了她.
他原本想促成双方和解,但高层不允许.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反问冲口而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
"那不是事实吧"石村集中精神,努力回忆商量好的说辞.
"是事实.
""那为什么相关文件全是机密"克莱尔追问.
"这你得去问他.
""你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他正要回答,她却蓦地扬手制止.
"你要是撒谎,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石村内心斗争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接告诉我不行吗"克莱尔问,"你在害怕什么"这么多年之后,石村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当晚他应该直接告诉她真相,而不是等到她自己发现思绪回到现实中,他对明子说道:"兵营里好像没人住,咱们去休息休息吧.
""安全吗""西侧无人值守.
"他答道,查看携计,"你瞧这个网格,所有人的位置都标在上面,附近没人,主哨岗位于阿瓦隆[1].
就算有谁注意到咱们,只要假装成切除了额叶的囚犯就行.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来见一位老朋友.
"石村回答.
"那对我们追捕睦罗贺有什么帮助""久慈良曾是合众国顶级的机甲战士之一,她明早会来这里跟我们见面.
""她在这岛上做什么""躲避当局.
""那她有——""对.
咱们要乘上她的机甲,那是出入圣迭戈最安全的路子,也是能抓到睦罗贺的最佳保障.
"营房内有几张上下铺床位,都没有床垫,硬得像石头,硌得人不舒服.
石村躺在一张下铺上,明子在他对面.
石村快要睡着时,忽然听明子问道:"你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吗"他又想起克莱尔.
"我尽量不拿事后的眼光来评判自己.
你呢""最近经常后悔.
"她回答,"我想不通大日本合众国本部怎么能允许这样的地方存在.
""卡塔利娜""卡塔利娜,还有蚊子的赌场.
""有可能上头不了解实情,或者有人钻了官僚体制的漏洞,为保住面子没有上报.
""无知比威权更差劲.
""之前你也不了解这些地方.
""现在了解了,我很高兴这个失误得到了弥补.
我一直以为叛国贼都是明目张胆要推翻帝国的人,到现在才知道,还存在形式更加隐秘的反叛.
我疏忽了自己对天皇陛下的职责.
""我敢肯定他会原谅你的.
""顾念我这种蛆虫的道义挣扎,未免太有失他的身份了.
"石村哈哈大笑.
"你这么说自己还真有意思.
""在天皇陛下面前,我们都是蛆.
""然后变成苍蝇,吃上级领导的屎勉强果腹.
"头疼袭来,石村再次闭上眼睛.
他听见明子下了床.
"你需要充分休息,为明天养精蓄锐.
"石村说.
"你听说过弓形虫吗""那是什么新的生物武器""是一种寄生虫,以多种温血动物为宿主,但只能在猫体内进行有性繁殖.
被它感染的啮齿动物的脑神经活动会发生改变,产生非常微妙的行为变化,使之更容易被猫捕猎.
这种寄生虫实际上重写了啮齿类的生化结构.
我们的科学家甚至发现,人类被感染后也会出现行为上的改变,攻击性降低,程度因人而异.
但感染者不会有明显症状,要专门去检查才知道.
""真叫人心里发毛.
""悔恨就像一种精神寄生虫,能改变一个人的行为.
"明子说,"我希望你对我坦诚一些.
你是不是把我当傻瓜""当然不是.
"石村回答,"我怎么会那样想呢"她抄起手臂走到他跟前.
"你为什么总是不敢说心里话""什么""你几乎总是拣你认为我爱听的话说,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想来一场交心的对话""我想听你说实话.
"明子回答.
"好吧.
我怕你.
""怕我""你经常上一秒还是个刚正不阿、为事业献身的好军官,下一秒莫名其妙就暴跳如雷,跟吃了枪药似的.
""胡扯蛋.
""不是吗你动不动就杀人,我怕哪天我说错话,你一枪就把我崩了.
""所以你怀疑我杀了秀吉""说不定他做鲨鱼饵还不错.
"石村说,"你难道没动过这个念头"明子完全沉默了.
石村有些紧张,担心自己说得过了头.
"其实我杀人也从来不轻松.
"她终于说,"特高课训练的时候,他们会测量我们面对折磨和杀人时的情绪反应,一线的行刑人员主要是从那些对残忍及非人景象无动于衷的申请者中招募的.
""你折磨犯人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吗"石村问.
情绪竟然也能被量化和测量,他有些难以接受.
"依据测量结果来看,非常少.
""我不是问测量结果.
""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执行天皇陛下的——""你不是想让我少扯废话吗那你也一样,别再拿天皇当挡箭牌了.
"石村说.
"我所做的一切——""随你吧.
"石村说,"我想你还挺享受那种快感的.
""什么""别假装没听见.
你觉得施虐乐趣无穷,不是吗"明子用炮筒揉揉眉头.
她心里有些不安,无法反驳他的话.
"我只要一'吃枪药',顿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变成了真实的你.
""凭什么说那时的我比其他时候更真实""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
""我能控制.
"她言之凿凿,却又有几分怀疑,动摇了自信,"基本上能……但有时候,有时候……有些事让我一点就爆,接着就丧失理性.
我——我害怕那样的我.
"石村撑起上身.
"真的""你不怕吗""我已经说过我怕你了.
"石村答道.
"我是问,你不怕自己的那个自我吗"她提高了音调.
"我不知道.
我以前从没亲手杀过人.
""老兵会告诉你,杀得越多越顺手.
身体动作会越来越熟练,我还会构想新奇的点子进一步加深囚犯的恐惧,这全是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进行的.
但是,万一天皇陛下也会犯错呢""是啊,万一呢""那我们行事的本质就太可怕了,令人无法接受.
"明子垂头看脚,"我日夜痛苦煎熬,只为平复所剩无几的良心,不求他人认同,我必须接受事实.
帝国之基业不能仅由好人扛起.
""但由好人的尸首承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明子凝望着营房门外,"我出去散个步.
"她径自离开,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石村知道还是不要去缠她的好,而他自己也累得无力思考.
这一晚就连噩梦也没有来叨扰,黑暗涌来,他陷入了沉静的睡眠.
10:11AM日上三竿,石村全身的疼痛更重了.
外面很冷,硬邦邦的床板睡得他背很难受.
他的小臂也疼,脚踝冷得像冰.
他尽力不去想前一晚被杀的人,转而集中精力计划已然到来的漫长的一天,心情反倒更糟糕了.
明子仍睡在床上,蜷起身子像个胎儿.
他来到屋外.
没有鸟鸣,也几乎没有草木.
囚犯们一个个茫然木讷,手术清除了他们脑中世俗的羁绊,强行将其送入涅槃化境.
他知道这当中有许多人来自圣迭戈,是被送到这里接受改造的"战犯".
一条干燥的小路通向岛屿深处,灌木丛在路旁顽强地扎根.
囚犯腐烂的躯体上蚊蝇滋生,他们似乎不在意伤口上闷出了一窝窝的蛆.
"你就是石村红子"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举枪指着他的胸口问道.
他满脸青春痘,穿得像个囚犯,头上竟也扣着个金属盘.
"是我.
"石村答道.
"这么说,一条接一条发消息轰炸的就是你喽.
你的ID是哪种类型的""你需要哪种""把携计入网码发给我吧.
"石村缓慢地从口袋里取出携计,按了几个按键.
"是久慈良让你来的吗"石村问他.
少年查看手里的携计,确认了石村的入网码,然后又把携计显屏递到他眼前说:"把拇指按上去.
""为什么""我需要验证你的指纹.
"石村迅速扫了一眼携计,没发现什么危险,便把手指按在显示屏上.
少年查看读取结果,确认了石村红子的身份.
"那么,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
"石村说,"你呢""我是久慈良.
""你不是久慈良.
""我是.
"他强烈坚持.
"我认得她,绝对不是你.
""你要找的人是我妈.
""你妈你是久慈良的儿子""老妈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我几天前还跟她联系过.
""那是我.
""你冒充她""我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不是自称的那个身份.
世界上有很多坏人.
""我确实是个坏人.
"石村说.
"老妈只说过你几句坏话,"小久慈良道,"那说明她认为你是个好人.
"石村端详着她的儿子.
两人的面容并不相似,除了那双热情似火的眼睛.
"很抱歉让你提起她的噩耗,她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机甲战士.
""她很厉害的.
""她怎么死的""驾驶机甲受了大量辐射.
军方从没提过这方面的问题,直到她病重临终的时候都还否认.
""抱歉.
""你抱什么歉又不是你杀了她.
"小久慈良语气有些激动.
"她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军官之一.
""你来这里干什么,老伯你发的信息说得不清不楚的.
""那是因为我怕通信被监控.
我需要请她帮个大忙.
"石村说,"另外,我也没那么老吧.
""你长得显老.
"小久慈良答道,"你要她帮哪种忙""搭个车.
""你大老远跑来搭车""那个地方只有她能带我去.
"石村说.
"圣迭戈""那里是战区,只有机甲才有机会闯进去.
"石村补充道.
"老妈跟我说,每个从圣迭戈出来的人不是杀人犯就是撒谎精.
""差不离.
"石村回想起当年他们的行动准则,归结起来就是翻版的三光政策[2]——烧光、杀光、抢光.
"但也有军官不同流合污,你母亲就是其中一位.
""那你呢"明子踏出门外,举起臂炮指向小久慈良的头.
"什么情况"她问.
"你睡饱了吗"石村问.
"睡了几个小时.
这小鬼是谁""是我们要找的那位朋友的儿子.
""他能帮上忙吗""我为什么要帮你忙,女士"小久慈良问道,同时放低了手里的枪,提醒明子也这么做,"我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你没有帮我们的义务.
我带了你妈妈要的礼物,我猜应该是你要的吧.
"石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部携计,"一千款最新的游戏,动作冒险、角色扮演射击、模拟游戏都有.
"见到这部携计,小久慈良跳了起来.
"现有的游戏我都玩了无数遍了,腻得都要吐了,特别是那些北美老游戏.
再看到詹姆斯·雷敦[3]扮耶稣基督,我非把自己在那些礁石上钉死不可.
"他欣喜若狂.
"咱们只有另外想办法过去了.
"石村说.
"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明子问.
"我不知道.
"石村转头对小久慈良说,"她去世的消息,你应该在携计上告诉我呀.
"小久慈良耸耸肩.
"我没想到你真的要来.
不过来了也不亏,至少有场表演可以看,老伯.
""这儿的人也庆祝胜利纪念日"久慈良摇摇头.
"一群乔治·华盛顿党人被抓了,刚装船运过来.
听说是企图袭击市政厅失败,他们很快就要被盖章喽.
""盖章"小久慈良握拳敲敲脑袋.
"咔哒.
"他说道,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你没见过顺民改造机吗""没有.
""啊,那你真得去看看.
那是七年前畑中指挥官亲自打造的终极处刑机器,效率超级高.
他接管监狱之前是位外科医生.
来,我带你去看.
""你也被动刀了"久慈良取下金属盘子,然后又扣上.
"为了混进去而已,戴上这个,卫兵就不会找我麻烦.
""这里安防怎么样""跟闹着玩儿似的.
卫兵也恨这个地方.
"久慈良给他们各递了一个金属盘,"扣到脑袋上.
"石村接过来,当作头盔戴上.
明子也这么办了,但她的盘子老往下滑.
石村于是把自己的换给她,合适了一些.
小久慈良跑到前面领路.
"跟着他没问题吧"明子向石村确认.
"我也不知道.
"他回答,"我想咱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认识久慈良那么多年,竟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
""大部分军人对朝夕相处的战友都知之甚少.
"明子回答.
他们继续向前,石村的肌肉没那么紧张了,但中途还是停下来好几次,抻一抻疼痛的筋腱.
"卡塔利娜以前是个海军基地,对吧"明子问.
"很久以前是,后来撤了常规驻军改建为刑罚中心.
这座岛在战后曾是研发二代机甲原型机的实验机构,所以久慈良驾着从圣迭戈偷来的机甲到了这里,说单靠岛上的旧零件自己都能造一台.
""死在这里真是可怕.
"明子说.
"我还见过更糟的.
"他们穿过一道峡谷,踏上出山的路.
眼前出现了几千名囚犯,聚集在一件样式古怪的装置周围.
它形似宝塔,外围呈锯齿形,好像内外翻转了似的.
塔内有块卧板,板子上方悬着个钉耙状的凶器,布满尖针,上面覆了一层血.
一位剃了光头的老兵身穿合众国军服没精打采地站着,嘴巴半张,好像下巴松了一般,要不是眼珠子在动,简直就和其他那些没脑子的犯人一个样.
看军衔,他是这里的指挥官.
戴着镣铐的北美人排成一线.
守卫的士兵严正警戒,将俘虏依次押进机器.
囚犯被缚到卧板上,指挥官按下几个按钮.
人群望着机器启动,各个部件轰响着运转起来,那些刺针开始快速伸缩.
塔帽贪婪地咬住犯人的天灵盖,激光刀切开皮肉.
囚犯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发出任何尖叫.
手术很快,一分钟就完成了.
那人被叫醒,出来的时候头上扣了个盘子,像一枚徽章,表明抵抗动因已被擦除.
下一个囚犯接着被押进顺民改造机.
已切除额叶的囚犯们满脸陶醉,似乎对机器无比敬仰尊崇,就差跪下去顶礼膜拜了.
明子突然大步向前.
石村问:"你要去哪儿""那是玛莎·华盛顿.
"她说.
石村的视线随之投向那个主持了明子断肢刑罚的光头北美女人.
他开始盘算.
"这可能对我们有利.
""什么东西对我们有利"小久慈良问.
他将头朝顺民改造机的方向偏了偏.
"那个囚犯是乔治·华盛顿党人的主要领袖之一.
""就是我妈生前抗击的那个恐怖组织吗""同一个组织,但换了一伙人.
我们带上玛莎,就相当于带了一份保险,不怕到圣迭戈出什么岔子.
"石村解释道,瞟了一眼明子,掂量着她的反应.
她怒气冲冲,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石村问她.
"听到了.
"她说,"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我要杀了她.
""抓到睦罗贺之后再杀她.
"石村说,"眼下她还有用.
"见明子闭口不言,石村又说,"月野特工,请控制一下情绪.
"明子做了个深呼吸.
她表面沉静,眉头和鼻梁间的褶皱却渗满了憎恨.
"你忘了咱们昨晚说的话了"石村提醒她.
"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挥起双臂.
"她欠我的血债,我要十倍奉还.
""我不是阻止你,只是让你暂且忍一忍.
""然后带她随行,让她帮忙""差不多.
""我就连跟她呼吸同一片空气都忍不了.
"明子怒吼道.
"不需要忍多长时间,别忘了咱们的目标.
"明子瞪了他许久,怒意将双眼化作两颗冰冷的黑曜石.
"要是她胆敢轻举妄动,我就当场杀了她.
"两名卫兵注意到这边的骚动,转头看了看.
虽然顺民改造机发出的响亮噪声掩盖了他们关键的争辩,却未能打消卫兵上前调查的念头.
小久慈良和石村立即装痴扮傻,眼神涣散.
明子的义肢抖抖索索.
"那边那个!
"一名士兵朝明子大喊,"报上名来!
"明子当即瘫到地上,颤颤巍巍起身,却又往前扑倒,摔个狗啃泥,嘴里嘀咕着胡话.
驻兵们看见她有金属盘,便回到岗位上,点起烟,嘲笑那些刚刚被切除额叶的乔华党人.
见她演得这么像,石村明显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他看到一个已经长出了头发的大板牙男犯,顿时满脸煞白.
"怎么了"明子问.
她站起身来,擦去身上的泥.
"我——我好像认识他.
""你确定"石村有些忙不迭地摇着头.
"不确定,应该是,可能是他.
""他是谁""以前跟我在一个部门,后来因为非议上级惹了大祸.
"他尽量不去看那人的脸,"我想,如果你假扮宪兵官员搞突击检查,就能把玛莎·华盛顿从他们这儿带走.
""万一他们要求验证身份呢"石村敲击着携计屏幕.
"我来安排.
你介意扮成兼古蒂法妮吗"不等石村示意完成,明子已趾高气扬地朝卫兵走去,张口就骂:"你们所谓的安防就这副破样子"卫兵纷纷端起步枪.
"你是谁""兼古蒂法妮,宪兵队的.
"明子信口答道,"我要带一个囚犯回去收押.
小泽!
"她叫道,给石村递个眼色.
石村跑步上前,匆忙摆弄着携计.
"是,长官.
""你怎么评价这座监狱的安防水平""糟得可怜.
"石村附和她的语气答道.
"这个人还需要进一步审问.
"她指向玛莎·华盛顿,"如果她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我再把她交还给你们,若是没有,我会亲自处置.
"石村已迅速伪造了至阿瓦隆的派遣令,以免他们要求验证兼古的特工身份.
他还把蒂法妮的证件照换成了明子的,以防他们对照人像.
这绝不可能通过正规的检查哨,但这些卫兵看样子不会检查得那么彻底.
"您带证件了吗,长官"一个士兵问.
"你们的安防这么轻易就被突破,还有胆来管我问证件"明子哼了一声,"我要不是宪兵队的,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您也可能是叛军假扮的.
"士兵胆怯地提出意见.
"你的携计密钥是多少"石村问他.
士兵把ID告诉石村,他立即发送了伪造的派遣令.
伍长仔细看过之后,满怀歉意地鞠了个躬.
"请原谅,长官.
把犯人交给他们监管.
"驻兵们把戴着手铐的玛莎·华盛顿交给石村.
她尽管体虚力弱站不直,仍比石村高出许多,身上到处是被帝国俘虏期间遭受的瘀伤和外伤.
她的衣服破烂肮脏,遮不住圣迭戈叛乱期间枪伤留下的疤.
明子大步走在前面,石村拖着华盛顿紧紧跟上,而专心操作顺民改造机的指挥官对此似乎没有过多留意.
"我还以为你们要去圣迭戈.
"远远离开驻兵之后,玛莎说道.
"正在路上.
"石村回答,"你还活着,真让我感到意外.
""帝国挺会搞,装模作样地给我们来一场审判,再把我们遣送到卡塔利娜来改造.
"她吐出一颗混着血的牙齿,"你这位搭档竟然还能站起来,可真让我开眼界.
"石村打算说点什么,被玛莎一句话憋了回去,"你想要什么""帮我们抓到睦罗贺.
""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们要拆穿他的谎言,之后就放你走.
"石村骗她道.
玛莎·华盛顿并不领情,望向前方的明子.
"她也同意""对.
"石村回答.
"我要听她亲口说.
"石村犹豫了一下,被玛莎看在眼里.
"月野特工!
"他叫道.
明子转过身.
"你同意这桩交易,对吧"石村向她确认,"她要是帮我们,就放她一条生路.
"明子毫不掩饰她的敌意.
"他说是就是.
"玛莎·华盛顿仰天大笑.
"我信你才怪!
"她讥讽道,"早晚是个死,我可没有兴趣帮你们俩.
我宁愿回那边去,死得倒还更干净.
""那我换一种说法吧.
"石村说道,"你是我们的人质,没有选择的权利.
""意思就是,你们带上我,用完就杀掉,对吧"玛莎·华盛顿替他们挑明了.
"说得对.
"明子抢过话头,心里痒痒忍不住想挥起臂炮.
石村来不及插嘴,她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下去,"刚才我就想杀你,但石村大尉认为你帮得上忙,于是为你赢得了一点时间和希望.
""我还有什么希望""你可以寄希望于我们行动失败,等我们自顾不暇的时候,你瞅准空当就能逃跑.
""不算多大的希望.
""总好过额叶被切除.
"明子自顾自走到前面.
玛莎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迈步跟上,虽然伤势使她步履艰难.
小久慈良听得云里雾里,直接向玛莎·华盛顿问道:"他们跟你有什么仇怨啊""我挺身对抗帝国的暴政,为我们的事业挥拳出击.
"她骄傲地答道.
"美国已经灭亡了.
"小久慈良说,"何苦白费精力""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美国的精神就不会灭亡.
即使我们全死光了,抵抗神权统治邪说的理想也不会消亡.
我们相信人人生来平等,相信与生俱来的权利不可剥夺.
""真是古怪啊.
"男孩评论道.
"我知道对你来说很怪.
你的整个世界观是扭曲的,不过你还小,接触的思想并不多.
""老妈跟我说,你们是一群狂热分子,和真正的美国人一点也不一样.
"玛莎哈哈大笑.
"历史上的第一批美国人就是反抗霸权的叛乱分子.
""最后一批也是.
"小久慈良应道.
玛莎·华盛顿猛扯一把镣铐,宣泄对桎梏的憎恨.
12:12PM石村不敢保证自己伪造的身份能通过验证,他建议明子和小久慈良先行一步去前面探路,确保没有卫兵拦截他们.
他自己留在后面押送玛莎·华盛顿.
路途并不艰辛,但玛莎爬山的步子跌跌撞撞,还拒绝他的搀扶,坚持要自己走.
"我得休息一下.
"她突然说.
"没时间了.
"石村回答.
"那就别带我,自己去.
""你知道我自己去不了.
""如果乔华党的同僚怀疑我帮了你,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吗""跟你处置月野的手法一样"石村推测.
"比那更糟.
"玛莎·华盛顿说,"就算我逃回去,他们也不会再信任我了.
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明子大步来到他们跟前.
"怎么这么慢"她喝问道.
石村指了指玛莎.
"她需要休息一下.
"明子留意到玛莎·华盛顿确实满脸倦容.
"给你五分钟.
"她又对石村道,"这条路没有卫兵.
""我当初真该杀了你.
"玛莎·华盛顿说道,舔了舔嘴唇上的血.
明子转过身.
"没错.
当时你为什么没动手呢""你的搭档卑躬屈膝地求我饶你一命.
看到他求饶时那副样子,谁都会为之动容.
"明子看着石村,期待对方否认,但他只是耸耸肩说:"抱歉.
""但是,我放过你,并不是因为他.
"玛莎说,"我改主意,是在你两手被啃个精光,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你开始糊里糊涂地跟珍娜对话.
还记得她吗她是帮了我们,只因为她的侄子是我们的人.
她一心期望能在康普顿歌剧院表演,却被你无情地剥夺了梦想.
""我不需要对叛国贼解释我的行为.
"玛莎·华盛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石村见状连忙插话:"小久慈良哪儿去了""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玛莎·华盛顿继续说道,"而是因为后来你开始叫妈妈了.
还记得吗""不记得.
""你还为你弟弟的事向她道歉.
说了些什么来着说什么你没有尽到责任,你——"明子挥起臂炮筒,一下子打在玛莎·华盛顿脸上.
石村上前阻止,明子扬起炮筒对准了他.
"你让开.
""她是在故意激你.
""那又怎样""咱们不是都说好了""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让开.
""她手无寸铁.
"石村说道,好不容易逮着个理由,"你得尊重武士道精神.
""这种地方有个屁的武士道.
""闭嘴!
"玛莎·华盛顿叫道,啐了口血,"你们有什么资格谈荣誉!
你们的兵趁我家人熟睡时暗下杀手,一个都没放过.
那天晚上,我的身体收获了十颗子弹,每一颗标志着一位死去的亲人.
我利用它们追踪到当晚的凶手,挨个为亲人报了仇.
'我只恨没有第二次生命献给我的祖国.
[4]'""她就是想死.
"石村说,"你这是让她正中下怀.
""我的确想死,但哪比得上她不要命.
"玛莎·华盛顿说道,斜睨一眼明子,"你真该听听她哭她弟弟时的声——"明子对准玛莎的手就是一炮,手整个被烧掉了,筋肉与骨头分离,玛莎痛得高声号叫.
"去小久慈良那儿等我.
"明子警告,不容置辩的命令语气中透着残暴.
石村逼迫自己迈腿下山,正巧遇见小久慈良折返回来.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他们听到更多的枪声和更多的尖叫.
小久慈良正要跑过去,被石村拦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石村向他简单地解释了两人的恩怨纠葛.
"你也不管一管"男孩问.
"如果你是明子,会怎么做况且,玛莎·华盛顿已经主动求死了.
""为什么会有人主动求死呢"石村叹了口气.
"死是她唯一的出路.
""不,不是.
"小久慈良道,"死只是最简单的出路.
""求死从来不简单.
你母亲常常说,荣誉是人类与动物唯一的区别所在.
""那又怎样""玛莎·华盛顿选择死,是为了保全生前的荣誉.
""荣誉不过是人们自我麻痹的托词而已.
"小久慈良说.
五声枪响在他们身后回荡.
明子跟了上来,说道:"咱们走.
"1:45PM久慈良的家位于顺民改造机西南面的一个隐蔽海湾.
明子在沙滩上清洗炮筒.
"你们为什么要去圣迭戈"男孩问.
"说来话长.
"石村答道.
"那就慢慢讲呗,老伯.
""我得去杀一个更老的老伯.
""你们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杀他""很久以前我许诺要杀了他.
""他是坏人吗"石村摇摇头.
"并不比我们其他人更坏.
""圣迭戈外围可是全线戒备.
""所以我期望能让你妈妈帮忙.
她是大日本合众国最优秀的机甲战士,我也知道她有私人机甲.
""假如她知道你要去杀人,你觉得她会帮你吗""我也希望能有机会亲自问问她.
"小久慈良拿出他的新携计,玩起了上面的一些游戏.
"这个叫《美利坚合众国》的是什么""一款以太平洋战争为主题的全新游戏,背景假设美国战胜.
"男孩已经玩起来了.
石村离开他,朝沙滩走去.
明子正在擦洗臂炮上的血.
海水的咸味盖过了一切.
浪涛将贝壳和卵石冲向岸边.
"你感觉好些了吗"石村问.
"好多了.
"明子回答.
"假如我们带回睦罗贺的头,他们却不给你复职,你要怎么办""我会平静受死,如果那是天皇陛下的意志.
""我知道你会.
只是,你怎么能确定天皇陛下就想让你去死呢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亲耳听到他的谕令.
""他的直属军官代行他的权力,施行他的意志.
""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相信这个.
""就算不相信,该遵守的规矩还是要遵守.
""你就是太守规矩,才会差点儿被那两个宪兵弄死.
"他的话很是叫她恼火.
"你想说什么""你刚才那么做——""是为我自己.
不是为了天皇陛下.
是为了我自己.
""玛莎·华盛顿我们还用得着.
""从一开始计划里就没有她.
我们可以按原定计划继续.
""亏你昨晚还跟我说那么多!
""那些都是真心话,但今天情况特殊,这个女人拿我的胳膊去喂蚂蚁.
""那也是你处决了他们的人在先.
""我只是奉命行事.
不是我想杀珍娜!
"明子死不服软.
石村惊讶于她竟然直呼珍娜的名字.
"我争取过,说没有必要,建议不对她造成永久性损伤.
但上头不肯变更命令.
""即便必须处决她,也不一定非得给她那种死法.
""别跟我计较这些细节.
"明子轻蔑地说.
"这不是我计较.
是你控制不了自己.
""我能控制.
我说过这是特例.
""万一下次任务遇到阻碍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特例呢""别人没拿我喂蚂蚁.
"石村叹了口气.
"我不能继续带你一起了.
""你以为自己有的选吗"她问,语气中充满威胁,"'噢,我不喜欢她做事的风格,所以要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去.
'""你是在威胁我吗"石村反问道,怒火冒了上来,"动不动就威胁我,我受够了,也没精力跟你耗了!
你想把我也轰了是吧来呀,"他抓着她的臂炮,"开炮啊!
"明子一把甩开他.
"你放开,石村!
""我不放!
我宁愿你现在轰了我,也比后背中枪死得光明正大.
""你明知道那个女人对我做了什么!
""这里陷入险境的可不止你我两个.
""我知道.
""是吗"石村问.
"是的.
"明子认真地答道.
石村正待开口,突然间地动山摇,一阵响亮尖利的金属声传来.
震动越来越强,海里冒起了一股喷泉.
接着,一个形似机械豹头的脑袋从水中冒出,虽然流淌的水帘挡住了视线,但那形状绝不会错.
虐杀级机甲——还是老式的酷刑级机甲石村知道老式机甲的护胸板形状更方,臂载火炮数量有限,也不像虐杀级拥有激光加农炮,但它们更耐磨损,也更擅长海战.
不论什么等级,只要它愿意,不到一分钟就能把这海滩上的人消灭干净.
跟大多数机甲一样,它的肩部和躯干效仿武士铠甲漆成了红色;刀鞘内收纳的电能佩剑,削起楼厦来就像砍玉米秆.
乘员通常位于头部,镜面玻璃可供他们侦察外部情况,同时将控制室良好隐蔽.
它涉水上岸,到海水及膝处停下.
一阵"唰唰"的声音传来,机甲头部将海滩从左到右扫描了一遍.

然后,胸部的舱门猛地打开.
小久慈良向他们走来.
"这就是'飞鼠[5]号'!
"他骄傲地宣布.
"这岛上还有机甲战士"石村问.
"你眼前站着的就是世上最优秀的机甲战士.
"男孩夸口道,"你说,从前的美利坚合众国真有那么好吗"他问.
"什么意思""游戏里说美国人过着自由的生活,想什么说什么都很自由,不用害怕被逮捕或者杀头.
""我觉得有过分美化的嫌疑.
"石村说.
"非常大的嫌疑.
"明子附和道.
"只要现在有足够多的人相信这样的世界存在,它就能存在.
"男孩宣称.
"不太可能.
"石村回答.
"帝国征服半个世界之前,人们对皇军的战胜概率也是这么看的.
"男孩说,"来吧,来我的宝贝机甲上看看.
""你愿意带我们去""老妈跟我说过,很久以前她欠你一个人情.
""那是她的人情,不是你的.
"石村说.
"一样的啦.
""不是这个道理.
你什么都不欠我,久慈良.
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那是我欠你的.
"男孩扬了扬新携计.
"只要每年给我传新的游戏就够啦!
"他跑回海里,爬上梯子钻进机甲.
明子对石村说道:"挺多人欠你人情债嘛.
""我不记账的.
""你真的乞求玛莎·华盛顿饶过我""如果是真的呢""你真是个蠢蛋.
"明子紧了紧臂炮上的一个锁扣,"你带上我,并非因为我们是朋友.
你带上我只是因为……"她顿了顿,考虑措辞,"因为我能毫不犹豫地杀人.
这件事情办完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死也要死在自己的路上!
"石村内心争斗着,拿不定如何回应.
"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明子问,"她留我活口,只是为了让我受更大的羞辱.
"她的声音里几乎透着悔恨.
"别再威胁我了.
"石村声色俱厉.
明子咕哝一声,算是同意.
石村大步向机甲走去.
"我们能活着从圣迭戈回来的机会非常渺茫.
""我知道.
他会开机甲吗""会,有其母必有其子.
"2:37PM"'飞鼠号'比我在圣迭戈坐过的所有机甲都先进多了,这间控制室真挺舒服的.
"石村说.
"现在都是这样的.
"明子回道.
"你没见过旧的驾驶舱,到处是管道,蒸汽直接往脸上喷.
"石村说.
这是个圆形的房间,位于中心的就是小久慈良,条条传感线接入他全身的肌肉,经过精密调谐,捕捉他的神经活动信号并将之放大.
操控机甲的工作要求精神高度集中,男孩用了几部带轮子的携计做他的控制室乘员,替他完成管理系统和维护工作等常规事务.
它们随时检查各方面情况,像小车一样开来开去,甚至安装有旋翼,需要时还可以起飞.
石村和明子坐在雷达窗附近的椅子上.
中间是大将的专用席,因为军官被赠予一具机甲的特例实属罕见.
左右两侧的椅子其实是副官的座位.
"飞鼠号"当前处于潜水模式,也就是说,它平伏在水中即可变成一艘潜艇,头部转到水面上,充作鳍板之用.
小久慈良把通往圣迭戈的海下旅程交给携计导航,自己吃起了菠萝罐头.
"优秀的机甲战士在大日本合众国一向稀缺.
"明子告诉小久慈良,"你为什么不去参军呢""然后当个马屁精"男孩答道,"巴结上级又捞不着好,有什么意思"他吃完菠萝,把罐头往地上一丢,立即有携计过来清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不需要给那些白痴当牛做马.
""你没参过军,部队里面很不——""该知道的故事老妈都讲给我听过.
"男孩讪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服过役吗上头老想把我们换掉,先是计划用那批废物数控机,泡汤以后又在机甲手培养成本上打主意.
我们参观过温哥华一处基地,一群新兵蛋子,以为自己会驾驶机甲.
很多人苦活累活一肩挑,就为了顶多当个辅助乘员.
那边的机甲也是便宜货,在正牌机型面前不堪一击.
负责的官员一点儿担当没有,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往上爬,恨不得把下属的功劳全揽过去.
下头的人也逆来顺受;'是,长官''是,长官''是,长官''多谢长官'.
老妈说我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回部队.
可我宁愿把我呕出来的再吃下去.
"小久慈良重又开始操纵机甲.
明子转头问石村:"你同意他的说法吗"石村耸耸肩.
"官僚体制确实操蛋.
""要么利用体制,要么被体制利用.
""我要是会利用就好了.
"石村答道,"高层对她老妈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她是杰出的机甲战士.
她一副直肠子,怎么想就怎么说.
""那你呢""我有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
"石村说.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们才看轻你.
""我也试过对上级坦露真实想法,结果给我惹了更大的麻烦.
你跟领导的关系应该会好些吧""特高课里头照样也很官僚,等级森严,论资排辈.
"明子望着那几部环行携计忙上忙下,"我不喜欢这样.
从小我就相信唯才是用的道理,我父亲看人不论出身,只要勤奋努力就行.
""他也不知道你去了特高课吧""我父母都以为我在给军方的外交使团打杂.
""为什么连他们也瞒着"明子眯起眼睛.
"为了保护他们,免得他们为我担心.
"她脱口而出,好像背书似的,"我父亲是传统武士道的忠实拥趸,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向天皇陛下上香.
小时候他给我讲的睡前故事,都是天皇陛下何以为神明,说他由日神天照大神所生,为求全人类和平而降.
我父亲永远理解不了,武士道精神的某些方面怎么会在我们这个世界行不通.
"明子抓着座位边沿,手臂肌肉很紧张,石村看出她心里有事,"你有没有办法确认我父母现在的处境""当然有.
"石村说,"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吗"明子提供了信息,石村反复确认几次之后给出了肯定回答:"目前还没事,没看到针对他们的恶言.
"她大出一口气.
"谢谢.
""假如我们成功,你作为战斗英雄凯旋,就可以向父母公开真实身份了.
""而一旦失败,事实会像晴天霹雳一样传到他们耳边.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能让我们完全坦诚以待"明子思索片刻.
"我们自己吧.
""欺骗自己的人不在少数.
""不在少数.
"她表示赞同.
3:14PM石村又回想起关于睦罗贺的往事,回想他当年的复仇行动,不仅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轨迹,更是扭转了整个社会的走向.
有多少战争因红颜而起有多少屠杀因私人恩怨而致"嘿,老伯,十分钟后就要到科罗纳多岛了.
"小久慈良叫道,嘴里嚼着果干.
科罗纳多岛位于圣迭戈西岸.
他又拿过两个热狗,不加热就吃了起来,边吃边问:"你们俩饿吗这个火鸡热狗很好吃.
"石村和明子接受了邀请.
石村觉得烤肠嚼起来像橡胶靴子,而且冰还没完全化开.
"这是我姥爷最爱吃的,他总是喂我吃这个,说是驾驶员必备的优质能量源.
我一直不明白它为什么叫热狗,里面又没有狗肉.
""你姥爷也开机甲"石村问.
"他在太平洋战争时期驾驶零式战斗机.
他总是说,飞上天以后,只要凭眼睛一看,就立刻知道那些美国飞行员是个什么水平.
他把星图背得滚瓜烂熟,总是教导我后脑勺上也得长眼睛.
他甚至砍掉了飞机天线的木杆,就为了能把速度再提升一节[6].
我给我的宝贝也做了定制升级,而且我也是只要和别的机甲战士交手,就知道对方水平如何.
以前我经常跟老妈半夜去卡塔利娜海边比试拳击.
""拳击""机甲拳击.
卡塔利娜存有一批旧型号的机甲,超级强悍,都是耐打的钢筋铁骨,不像那些新款的渣货.
老妈以前还会约老战友去对岸,我们两两决斗——"突然间警报大作,机甲脚下一蹬迅速翻身站起.
他们已经靠近海岸,海水只没到机甲腰部.
小久慈良保持着站立姿势,身体周围的连线嗡嗡作响.
导航系统回应着他的指令动作,四周的透明玻璃屏上跳出各种扫描图像及战斗数据.
"怎么回事"小久慈良问.
"八个钢铁怪.
"携计以女声答道,"大日本合众国标识.
"用的是电子合成的老久慈良的音色.
"哇啊.
这可了不得了.
外头是怎么了"男孩自言自语.
石村站起身.
"怎么了""没料到他们在近海有这么强的防御网,好像外围正在集结军队,还调来了战舰.
我在这片海滩上上下下几百次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石村也没见过.
"你是谁"通信器里的声音气势汹汹.
"你先报上名来.
"小久慈良也这样要求对方.
"我是十五营的伊藤大将.
本区域严禁擅闯.
你是哪个部队的"石村从"飞鼠号"眼部的玻璃屏向外望去,只见四具机甲矗立水中,而"飞鼠号"身后,另有四具机甲正在接近,以钳形攻势向他们包围过来.
在圣迭戈,机甲的威力唯有失控的变种人可与之匹敌,就连官方的神风攻击也要败下阵来.
机甲的厚重铠甲护板能抵御一切常规武器攻击,能伤及它们的仅有原子弹.
看见这群巨型钢铁武士摆出战斗架势,石村转而望向小久慈良.
明子也盯着男孩看.
他无动于衷地吃完了热狗.
"你希望我怎么做,老伯"他问道,食物残渣混着口水沾在嘴边.
"十五营是小笠原总督的嫡系部队,没错吧"石村问.
"我对伊藤的大名有所耳闻.
"明子说,"她应该是最优秀的机甲战士之一.
""有没有那么优秀,马上就见分晓.
"男孩说.
"你有哪些选择"石村问.
"要么战要么逃.
说真的,去他的选择,只要我们一跑,肯定被轰个稀烂.
""我们不可能敌得过八具机甲吧"石村问.
"系好安全带.
"小久慈良下令.
石村和明子照做.
"飞鼠号"把两条机械臂抱在头上,手肘前顶像一杆矛,然后原地转身,朝后方合围过来的四具机甲猛冲.
它们见状迅速避开.
"飞鼠号"脚步不停,向八具机甲的相反方向逃离.
通信器上响起一阵轻蔑的笑声.
"你把荣誉感弄丢了吗"伊藤大声挑衅,被他们抱头鼠窜的表现逗得哈哈大笑.
其他机甲紧追其后.
"这是在干什么"明子问.
"逃跑.
"石村回答.
"可别跟我说,这小子在学你的游戏战术.
"明子哀叫.
"飞鼠号"拔腿涉水狂奔.
小久慈良哈哈笑道:"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
"在旋转稳定装置的作用下,控制室还算稳固,但乘坐机甲疾速跨海奔跑的体验仍旧让石村倍感煎熬,他不习惯于疯狂的颠簸晃荡,即使系着安全带.
一座岛屿赫然出现在正前方.
它的结构像座迷宫,不规则的金属墙体随机探出地表,拔地而起.
可以说,它就像随意涂抹的笔画被浇铸锻接了起来.
奇形怪状的墙体高度惊人,边缘相互交叠,便于机甲躲藏在里面.
控制室里充斥着燃油的味道,机甲的内胆正在炽烈燃烧.
"那是什么地方"石村问.
"素盏呜尊[7]基地,原本专为机甲测试设计,主要用于检查移动性和平衡性.
"小久慈良回答,"三年前因为经费削减,外加有消息称纳粹重又对得克萨斯虎视眈眈,这里就被废弃了.
"小久慈良驾驶"飞鼠号"穿过迷宫入口,这里十分狭窄,单次仅能容一具机甲通过.
进去之后他立即左转,埋伏在入口旁.
三具机甲的热信号正在迅速逼近.
第一具敌方机甲刚进入迷宫,"飞鼠号"立即拔出电剑,劈向其护胸板.
挥剑的力度结合对方冲锋的速度,金铁之声震耳欲聋,碰撞的力道震得双方机甲各后退了一步.
石村知道,要不是自己拴紧了安全带,肯定会被这股力量直抛上天花板去.
"飞鼠号"再次振臂向敌人冲锋,迫使它仰面后倒,摔向紧随其后的机甲.
后面那具机甲手握出鞘的电剑,给了撞上来的战友一顿电击.
"飞鼠号"立即收回剑,转身狂奔.
一阵爆炸严重损毁了那两具机甲,并将入口完全堵住.
烟雾旋绕升腾,烈火吞噬了甲胄.
"鸡蛋!
"小久慈良索要.
环行携计立即奉上一只高杯,里面盛着十几只蛋黄.
男孩仰头喝下.
[8]"那些在温哥华训练的机甲手真是不如老一辈的.
"他驾驶"飞鼠号"深入迷宫,来到几座高塔状的建筑之间,攀上其中一座,每一步都令整个塔身不住震颤.
机甲的指节紧抠螺旋外梯旁的孔洞,动作灵巧迅捷,要是有活物不巧停留在这楼梯上,准被碾成肉酱.
爬上一百米后,小久慈良置身整座岛屿的制高点,从一侧的敞口望出去,只见一根烟柱模糊了入口的视野,四具机甲正在基地外围绕来绕去,企图寻找别的入口.
男孩坐下来,将身周的连线暂时关闭.
"我先小睡一会儿.
他们突破进来时叫醒我.
"他对携计下达指令.
"大概要过多久"石村问.
男孩剔着牙.
"至少十五分钟.
"说完,他沉入了梦乡.
石村回望入口.
两具机甲正在徒劳地挥拳打墙.
"情况怎么样"明子问.
"我想他们得炸开堵住入口的受损机甲才能过来.
""可是乘员……""如果派救援队,得花几个小时.
他们很可能就此被牺牲了,以便其他机甲快速通过.
""飞鼠号"的机载携计高度戒备,一遍遍检查着扫描图像.
小久慈良在座位上鼾声如雷.
机甲通常不配置电子记海连接功能,以便从物理上杜绝控制系统遭入侵接管的情况.
石村禁不住好奇,如果输入当前的参数会得到怎样的模拟预测——毕竟是以一敌六.
"睡成这样没问题吧""他们都这样.
"石村说,"一有机会就得放松神经,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打盹是什么时候.
我听说有机甲手将意识与机甲相连后持续一周没休息,最后大脑崩溃了.
"小久慈良睡得挺香,涎水滴到了肩膀上.
明亮的爆炸忽地一闪,滚滚浓烟升腾起.
"基地入口处的两具机甲已被摧毁.
"携计提醒他.
男孩睡眼惺忪,抬头在扫描器上查看热信号.
"十六个蠢货死了,就因为他们的头儿不懂基本战术.
"剩余的六具机甲渐次从那两具被毁的机体上踏过.
无人为这些机器哀悼.
小久慈良乐颠颠地摇头晃脑.
"来跳舞呀,来跳舞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飞鼠号"松开扶着高塔的手,垂直下落,姿态优美地双脚着陆,把地面砸出了一个陷坑.
接着,它挥剑刺向地面,却没刺穿.
男孩操纵机甲以双手握紧剑柄,开足马力连续猛刺,就像在用小刀扎山,而六具死亡机器正朝他们的方向逼近.
"你在干什么"明子问.
"核心稳定装置就在脚下,只要毁掉它,整座岛屿就会沉没.
"小久慈良解释道.
这样真的好吗石村很想知道,但忍住没问出口.
"飞鼠号"扬起左臂,手指旋转折回,指节中的八块护板打开,从孔洞中伸出一门电磁脉冲炮,充能完毕后,对准地面倾泻火力.
地表终于经受不住冲击,裂开道道缝隙.
"飞鼠号"右臂挥剑,扎进地缝,斩开地面.
"给点儿力,快快快.
"小久慈良念叨着,双手因用力而不住抖动.
"飞鼠号"终于突破地表,将稳定装置击碎.
整座岛屿随之摇晃,震动,开始下沉.
海水瞬间暴涨,淹没了地面.
"是否激活自动平衡"主携计询问应急措施选项.
"白痴!
"小久慈良骂道,"我们像业余的吗让那些模拟训练的猴狲激活去吧,咱们把它们砸个稀巴烂,让它们动都不能动.
""他在说什么"明子问.
石村思索片刻,解释道:"开启自动平衡系统,意味着超出常规的动作会被自动调整,特别是发生突然的运动时,比如被攻击时,机甲会做出与驾驶员相反的动作.
""那些人不知道吗""据我了解,温哥华的新一代机甲战士培训基本上都削减了预算,训练全以模拟为核心.
他们毫无实战经验,只是为了替合众国节省开支.
本部认为实战演习过于耗费资源.
""他们把谎话当作真理,"小久慈良说,"因为他们全都是懦夫.
没有谁敢去对抗集体的疯癫,就算是老资格的也畏首畏尾,不敢争取自己的权利.
"这几具机甲外形和"飞鼠号"类似,只有伊藤大将的专属机甲要大上四分之一,它的护肩漆成鲜红色,头盔上插着紫色钛制羽饰,两条手臂都镶有曲钉,腰间也多出一排武器,手部乌黑富有质感,就像戴着皮手套.
通信器里传出伊藤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请你立刻关闭机体,否则我会亲手把它撕碎,再把每块碎片都熔成铁渣.
"小久慈良回以一阵咯咯的笑声.
"来试试吧,伊藤.
"说完,他关闭了通信器.
伊藤将机甲两两分为三组,兵分三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进攻处于中心位置的久慈良.
石村料想小久慈良会先撤退,寻找一个更易于防御的地点,但"飞鼠号"却在原地稳如泰山,或者说竭力稳住,毕竟整座岛屿都在地动山摇地沉入水中,海水已然没过机甲的膝盖.
男孩不停地摆动身体,维持平衡,调整,矫正,微调节,像在马戏团表演走钢丝.
岛屿的下沉不是缓慢平稳的,而是像撒丫子的狂奔,这头斜陷下去,又猛然昂起,换另一头往水里栽.
燃油味和海水的腥味越来越浓,与汗味混在一起,石村的鼻腔更觉难受.
晃动越来越剧烈,他抓紧了安全带.
小久慈良使出浑身解数,艰难保持"飞鼠号"的平衡.
第一具敌方机甲从左侧持矛向"飞鼠号"冲锋,与此同时,另一具挥舞着电剑从右翼夹击.
小久慈良操纵"飞鼠号"拔剑招架,左手同时握住左侧袭来的长矛,将矛尖倒头刺向右侧机甲.
左侧机甲紧握矛杆死死不肯松手,"飞鼠号"随即开动胸前的三门火炮,对准敌方的散热口猛喷了一通子弹.
散热口变形关闭,几秒钟后,背脊上的液压调节器停止运行.
"飞鼠号"抬起右脚,蹬向使剑的机甲胸口,将它踢倒,由于平衡调节器的作用,它的双腿克服了传动,仍稳稳保持站立姿势,使机体躯干以一种滑稽的动作快速弹回,就像在表演柔术.
"飞鼠号"亮出剑尖,摆好架势,只等对方的自动平衡系统将机体送上门来受死.
不出所料,对方为了恢复直立站姿,直往"飞鼠号"的剑尖扑来,表演了一幕漂亮的切腹.
核心引擎的自动平衡系统执意要保持站稳,即使那意味着躯壳将被敌方的剑刃刺穿.
持矛的那一具机动性大受限制,忙不迭派了乘员去检修背脊的液压系统.
他们没多少时间了.
"飞鼠号"正要给出致命一击,背后却突遭另一具机甲的偷袭.
小久慈良以迅雷之势做出各种反应动作,石村几乎要将它当作快放的携计视频了.
男孩神情专注,但难掩心底的兴奋.
战场就是他纵情泼墨的画布.
一具有着巨大拳头的机甲向"飞鼠号"左胸一记上勾拳,扰乱了左腰的电路.
"飞鼠号"随之侧倾,眼看要倒地的最后一刹那,又借助推进器提供的反冲靠墙稳住了.
刚一站起来,伊藤的专属机甲"猫鼬号"立即掷来一枚链镖,锁链缠住"飞鼠号"的手臂,勒紧,生生将之切段,整条小臂自肘部完全脱落.
紧急警报的红灯在控制室闪动.
"全给我关掉!
"小久慈良对携计下达指令,又叫道,"嘿,老伯!
""嗯"石村应道.
"你和你的搭档得立即去逃生荚舱.
""为什么""这儿离圣迭戈不远了,我要冒个险,万一失败的话,'飞鼠号'会爆炸.
最多只能再拖一分钟.
""那你呢""我不走.
"小久慈良答道.
"你刚才不是说,万一失败了,机甲会爆炸""那又怎样""你会死.
""死在这里,总比逃到外面送命强.
这具机甲是老妈给我的礼物,我不能抛下它.
""可是——""你还有三十秒.
"石村对他鞠了个躬.
"无论如何请活下去.
""别担心.
就算我挂了,也要拉他们所有人垫背.
"道别之后,石村和明子立即奔向逃生荚舱.
舱体呈圆管状,有两个座位.
他们扣好安全带,推动控制杆,荚舱的火箭式推进器立即将他们向圣迭戈方向弹射.
石村回过头,看见"飞鼠号"的脖颈处打开,一门加农炮出现,朝对手射出一道明亮的红色光束,轰掉了"猫鼬号"的头.
逃生荚舱持续滑行两分钟后,尾部弹出一顶降落伞,减缓了他们的坠落速度.
5:53PM"圣迭戈-蒂华纳曾经是大日本合众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石村说道,"有数百万人来这里度假休闲.
"他们走出逃生荚舱,极目所见尽是泥土,偶尔点缀着几堆残墟.
没有一棵树,寸草不生.
这里和卡塔利娜一样荒凉,唯一的景物只有破老爷车和溃朽的墙壁.
"我们离真正的城区还有多远"明子问.
她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即便是当年亲眼见到城市被毁的石村也难掩震惊.
"我不知道.
帝国没有在这里投过原子弹,我不明白怎么会这么惨.
""也许是空中轰炸联合地面突击行动,将反政府目标尽数摧毁,之后沿圣迭戈边界筑起的防御墙,又杜绝了一切卷土重来的希望.
"明子猜测.
"以前这里有民居、大厦、博物馆,基本上你能想象的建筑都有,从这里一直向北延伸到洛杉矶.
"他的视线飘向已成为化石的过去.
明子给自己注射了一剂类固醇增强剂,效果立竿见影,她的气色顿时好多了,脸上又有了血色.
"这东西安全吗"石村问.
"都是短效药剂,不过没剩多少了.
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石村不作声了,回头看那片荒土.
"我原本想让机甲直接带我们去找睦罗贺.
""睦罗贺在哪儿""在国会.
"石村扬了扬携计,"我把身份识别号告诉玛莎·华盛顿时,趁机窃取了她携计上的所有信息.
我手里有国会几乎所有人的详细资料.
""咱们现在要怎么做""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打开携计输入新指令,垂头丧气地叹息,"我们跑了大老远来到这里,没想到竟然这样硬生生给卡住.
我没有在模拟中准备过这种情况.
""整件事你都模拟过""我习惯什么事都预先模拟一遍.
原来的计划是乘坐机甲直达国会,以武力胁迫交涉,然后找到睦罗贺.
因为乔华党没有机甲,所以计划成功率有将近八成.
而现在,我一筹莫展!
该死,该死,该死!
我需要新的数据作为新的变量.
"他尝试再次输入新指令,却只使自己火冒三丈,"我没有升级圣迭戈的区域地图!
真是太傻了!
我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困在这里了!
我怎么这么蠢为什么没有准备从机甲紧急逃生越出界墙的预案这——""冷静.
""我很冷静.
""你表现得并不冷静.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你听说过临场发挥吗"明子问.
"我一直在随时调整新的参数.
""试试不借助携计思考.
"明子正色道.
"那还怎么思考人脑的计算不精确,还容易犯错.
""你直接去找他们的卫兵,让卫兵带你去见睦罗贺怎么样"明子提议.
"行,只要能遇到卫兵.
现在的问题是,我都不知道国会在哪个方向.
""乔华党人一定看到了这个逃生荚舱着陆,肯定会派人来调查的.
""你这么肯定"明子借助臂炮上的瞄准镜侦察,发现了远方的车影.
"就当是直觉吧.
你的携计上有热感扫描器吗""有.
""看看有没有车来.
"石村查看扫描器,携计屏幕上出现了新的热信号,他认出那些是汽车.
"那些是北美人吗""防御墙的这边还会有谁"明子反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追踪你吗""追踪我干嘛""你去跟他们讲道理,想办法劝他们带你去见睦罗贺.
过后我再去解救你.
"石村又看了看携计.
"那你要怎么赶上我"她指着那四辆老爷车.
"那些车是烧汽油的,我爸以前经常研究,所以点火启动这些我都没问题.
你去找睦罗贺,时机成熟了我去接你.
""可是——""没时间争论了.
要么按我的计划来,要么等到北美人抵达,咱们尽量想办法活捉一个,杀了其余的.
"石村仍在犹豫,明子不容分说道:"我挑辆车藏进去.
怎么追踪你"石村递给她一部携计.
"这上头有我的坐标.
""你不需要携计吗""我随时带着几部备用的.
这里面还有个数据钥匙,说不定真能发动那些旧车.
"明子突然换上严肃的语调,问道:"你一个人能摆平吗""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石村,"她的声音里有发自肺腑的关切,"这可不是模拟.
没有我在你旁边杀敌——""我能保护自己.
""可是,万一你惹怒了乔华党人,他们翻脸——""你担心我无力自保""我担心你下不了杀手.
"石村的眉毛攒到一起.
"我举报父母那天,他们饮弹自尽了,后来被士兵砍下头颅示众……实战训练课上,我每次要挥刀去砍犯人的头,那段记忆就会浮现在眼前.
你别担心,需要的时候我下得了手.
"明子的眼神温和下来.
"我不会落后你太远的.
"她说.
"谢谢.
"军用旧吉普车抵达时,明子已经隐蔽好了.
北美人体味很浓,好像几周没洗澡似的.
虽说一群人由多族裔组成的情况并不鲜见,但日裔这么少,让石村感觉怪怪的.
他们的衣物基本上都很旧,以各种边料拼接缝补而成.
半数的北美人剃了光头,有些戴着乔华党人标志性的白色假发.
"干什么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北美人叫道.
他和石村一般高,身穿卡其色上衣,头戴棒球帽,鼻子大得惹人生厌,眼睛突出像只昆虫.
"我来找睦罗贺大将.
"石村回答.
"那是谁""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游戏的设计师.
玛莎·华盛顿告诉我,他与乔治·华盛顿党人在一起.
""你从哪儿来""我遭到日本合众国军队袭击,好不容易逃脱了.
""你叫什么名字""石村红子.
睦罗贺跟我认识.
"他们就如何处理这件事争论了一番.
石村尽力按捺住转头去看明子的冲动.
终于,他听到有人说:"他就是玛莎在信息里提到的那个人.
""你确定""她在被抓之前跟我们说过,有人要过来.
"石村坐上了吉普车后排座位.
6:39PM二十分钟的车程后,他们终于抵达一条两旁仅剩房屋骨架的夹道.
一群群贫困潦倒的北美人围在油罐旁边,似乎在偷偷摸摸做什么,他一转头看,他们就好像消失了.
大部分墙上画着涂鸦,都是他不认识的词语.
城区分为方方正正的几大块,基本上以胡乱搭建的陋棚为主,外观没有丝毫美感.
旧时以街道分割的街区已不再匀称,到处是残垣断壁,偶尔有较大的建筑,譬如其中一座类似神道教神社,另一座则与他高中母校的建筑一模一样,但全都一片狼藉.
学校前面,三名大日本合众国的士兵被悬挂示众.
其中两人是亚裔男兵,左边那个甚至与石村长得很像,但手脚尽被砍掉.
最后那个是女兵,身上的制服鲜血淋漓.
她看起来更像一尊蜡像而非曾经的帝国军人.
他们的尸体刚吊上去不久,绳索还在打转.
车子驶过一座破损的桁架桥.
路上一堆堆砾石煞是打眼,但又被悉数无视.
这片地域随处是弃用多年的谷物升运器和谷仓,水槽中只剩空气和鲜血,沿线青草葱茏,把这里变成野战营地.
吉普车停在一座四层建筑前.
脚手架的伪装下,是旧时的防空导弹发射器和窗洞背后的榴弹炮,这些武器是十年前从大日本合众国盗取的,型号老旧,难以招架记海入侵.
他打开携计,尝试连接导弹发射器的控制系统.
"你在干什么"一个北美人问.
"查查天气预报.
"石村回答.
奇怪,他们没有上前阻止.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国会.
"一名孕妇一边给婴孩哺乳,一边在携计上玩《美利坚合众国》游戏.
五个少年相互支招,热烈地讨论尽量多歼灭日本兵的策略.
一排陌生人在《美利坚合众国》比赛中对战.
许多北美人被携计的无形锁链绑在或然历史之中,陶醉于那块自由的大地.
国会大厅是间年久失修的空堂,但颇有庄重古朴的韵味.
厅内的装饰设计,除了一大面美国国旗之外,没有其他展露会众身份的元素.
大约百人的群体围坐一圈,手握着手高声祈祷咏唱.
他们在哀悼故人,快慢不一、高低相异的字词汇聚成杂乱无序的合唱,在悼词与颂歌之间交替转换.
他们的宗教诗篇,经历了萌生于环境激流中的希望的淬炼.
几具空棺陈列在侧,代表他们倒下的教友.
石村知道他们的领袖皆以历史人物命名,一个倒下,自有后人替补.
现任乔治·华盛顿已是十年冲突以来的第十任华盛顿,这个黑人在拉荷亚的一场矿难中失去了右腿(如果石村没记错报告的话).
他有一双忧虑的眼睛,下巴僵硬,源自被政府军揍成肉泥之后的缝合.
这痛苦的面容下透着精明,他以交织着意兴与怀疑的眼光审视着石村.
华盛顿旁边的人想来就是亚伯拉罕·林肯了,"国会"成员之一.
他戴了张呼吸面罩,因为他一侧的肺在一场毒气袭击中彻底损伤——据说他抓到了那些对他下手的士兵,将他们的肺割了下来,保存在罐子里留作纪念.
"耶稣基督为你们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乔治·华盛顿开始布道,"大约两千年后,基督的女儿伊拉降临,拯救我们于不义之中,显现了被提的应许.
耶稣曾复临世间,拯救信众.
上帝不在期间,世界陷入绝境,轴心国肆意压榨被上帝抛下的世界,屠杀数十亿之众,大肆抢掠,我们堕入万劫不复之渊.
但他是仁慈的,他不愿被他留下的无望地陷入敌人之手,因此他派伊拉引导我们回来,给我们第二次救赎的机会.
伊拉是美国人,她向我们应许,要拯救我们于轴心国的暴虐之中,只要我们信仰上帝.
我们必须相信她,由此,我们的灵魂方能从现世的地狱之火中得到拯救.
只要我们相信,只要我们秉持信仰,就能获得救赎,迎来基督三临,耶稣与伊拉同显,因上帝兼具男女二性及神人二性.
主教导我们,信仰能超越历史、性别、种族、文化,乃至死亡.
"他指着自己残缺的腿.
"失去一条腿后,我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帝国对我严刑毒打,各种酷刑轮番上阵,将我折磨得不成人形.
但我坚守信念,呼求伊拉的拯救.
她就来到我身边,抹去我的痛苦.
后来我终于脱身,不久又使抓捕我的人落入我手,我为他们祷告;在将其处决之前,祈祷上帝的宽恕.
'转左脸'[9]仅适用于拳脚的进犯,仅适用于基督复临之前的时代.
面对枪炮、炸弹,以及世间最惨无人道的行径,我们必须保护自身.
我们必须成为上帝复仇的使徒.
伊拉与基督不同,她并非甘愿赴死,而是设计了……"乔治·华盛顿一面滔滔不绝,一面转头看着石村,眼中满是热情与邀约的神色.
亚伯拉罕·林肯借助面罩,进行深长而艰难的呼吸.
这么多张北美人的脸,异族人的脸,泛着油光,充满敌意.
"你知道《圣经》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乔治·华盛顿突然向石村发问.
会众纷纷转头看着他的方向.
石村耸耸肩.
"不知道.
""'耶稣哭了.
'四个字.
如此简单.
那是在他的密友拉撒路去世之后,他见身旁众人皆在悼念.
那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标志着上帝心性的转变,从心地刚硬、未知其造物如何受苦的造物主,转变为道成肉身、体察世间疾苦而为之悲痛的人子.
短短四个字,代表着我们所有人面临的挣扎,不论你的血统、曾经的信仰、最深的罪孽为何.
每个人都是三位一体,成为创造者、毁灭者、救赎者的三股力量互相较量,这也就意味着,选择会招致痛苦.
若不是耶稣有意拖延,拉撒路不至于死.
我不憎恨日本合众国.
我同情你们,即便我与你们抗争.
"石村对宗教全无兴趣,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明白乔治·华盛顿何以浪费时间对他说教.
"我知道你不信上帝,但我诚挚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祈祷.
""我的上帝住在东京.
"石村说.
"你的上帝想陷你于死地,而我的上帝要予你救赎与福佑.
"他闭上眼睛,微微颔首,"亲爱的天父与天母,感谢你们为我们安然带来这些朝圣者,赞美你们……"北美教众便跟随他祈祷.
石村惊讶于他们表现出的对救赎真挚而急切的渴求.
这个乔治·华盛顿真的相信,仅仅通过说话,就能与某个超自然存在实现某种形式的交流.
这让他想到了克莱尔.
石村甚至不信仰天皇,自然也无法信仰这个北美人的上帝——先是于几千年前被罗马人杀害,近世又以伊拉之身死于纳粹之手.
而他知道,乔治·华盛顿党的每个领袖手上,都沾满了他无数同胞的鲜血.
"以耶稣及伊拉之名祷告,阿门.
"乔治·华盛顿结束祷文,"今天是我们的哀悼与庆典之日,你有何贵干"口气很冲.
"我来找睦罗贺大将.
"石村回答.
"在我们大溃败的纪念日,你前来找寻予我们以希望和梦想,能助我们推翻强虏之人.
何不加入我们我们的教义必能与你共鸣.
信圣父、圣子、圣女、圣灵,方得救赎.
相比于你们那随随便便的八百万神明,四个应该很容易接受,不是吗四个实实在在关怀你的神祇.
"石村此前听说过这个"四位一体"的理论.
"上帝只有一个,正如水元素,可以是蒸汽、冰、液态水,"乔治·华盛顿阐释道,"不同的形态,有相同的基础分子.
""我要是变成冰块或者蒸汽,那我就死了.
""所以你需要信仰,来消除你的怀疑.
""对冰块的信仰,听上去并不太可靠啊.
"华盛顿露出怜悯的神情.
"你总是质疑一切吗""既然是上帝,那有什么必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展示神力,派出天使大军,万民莫不恭顺.
""耶稣和伊拉为世人而死,由此彰显了他们的崇高.
""听起来不比凡人高多少.
"石村评论道.
"英语中的'武士'一词,对应汉字为'侍'——侍奉,有奉献的意味.
"乔治·华盛顿说,"而牺牲是奉献的终极形式,是最终的超越之举.
""牺牲与奉献并没有对你的事业带来多大助益.
"石村说.
"何以见得""因为你所做的'牺牲'的努力失败了.
"石村说,"玛莎·华盛顿被俘虏了.
""我已有所耳闻.
"乔治·华盛顿回答,"不过,你如何能确定我们已失败你尚不懂得牺牲与奉献的意义,又怎敢如此口出狂言灵魂的救赎,与任何军事上的胜利同样珍贵.
我再问你一次: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事业,奉献自己""让我跟睦罗贺谈谈,然后再考虑.
"乔治·华盛顿哈哈大笑.
"我们崇尚自由,我们给世人选择正确道路的机会.
而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光明照耀世界,你,却和其他人一样投入黑暗.
"华盛顿带领会众起身,迈步离开.
石村正要跟着他出去,却被两个北美人擒住,按到一张椅子上.
他们抢走他的携计,脱下他的靴子.
另一个北美人搬来一盆水,又用小车推来一台像是医用除颤器的器械.
华盛顿不见了踪影,现在,林肯正吃力地向他走来.
"耶稣曾为他的门徒洗脚.
伊拉也曾如此,因她发现这是感化仇敌的有效方式,"林肯说,"能净化他们的身心.
"北美人将他的脚浸入水中,戴上橡胶手套为他洗脚.
石村很反感将自己的脚暴露于众,他脚趾瘦长,结节明显,形状颇为怪异.
一个北美人将通电的电线放入水中.
电击摄住了石村的身体,他的细胞向体内的城池发出数百万个警告信号.
各个文明据点激烈抗议在其间长途急行军的电压军团.
石村感觉到根根神经在尽力平定追踪者,树突与轴突发出末日的预言信息,却湮没在无章可循的混乱之中.
疼痛并不明显,但有一种滞闷的烧灼感,使他全身瘫软.
他感觉自己像一架喷气机冲进飓风中,被吸入漩涡,经历如百万次剖腹产的阵痛,湿漉漉地遁入涅槃妙境.
这感受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
"这是第一挡设置.
"林肯说.
"你想要什么"林肯皱起眉.
"我并无所求.
你也无可给予,除了奉献给全能的上帝.
请做好准备.
"第二挡设置愈加令人痛苦不堪.
石村感到颈部的血脉几欲迸裂,大脑中充斥着剧痛的嚎叫.
他希望自己能昏过去,但头颅偏侧搏动着阵痛,使他不得安宁.
各种夺人心智的声音在头顶吟鸣缭绕,让他想到绝望自尽的虚脱老鼠.
他看见手臂上生出闪电的叶脉,手指闪着火花包裹上一层树皮.
他动弹不得,肋骨上仿佛布满了怒气冲冲的细菌,它们咬噬着他的软骨,填补无餍的食欲,使他的骨质溃散衰朽.
他的细胞溶入光子循环,给它们败家的资本,直到下一具轻便的躯壳就位.
电流增强了.
盆水咕噜咕噜翻滚,他闻到皮肤灼焦的气味,辨认出这种引人不悦的气味属于圣迭戈,汽油味与焦肉味混杂交织,那里曾有那么多炭黑的尸体.
他的舌头焦渴难耐,微小的悸痛响亮而刺耳,比回荡的杂音喧响更甚.
他所遭受的痛楚肿胀飞升,直冲入这脓包世界的平流层,纷如雨下的脓水凝成葡萄串的形状,葡萄变成年轻的睦罗贺克莱尔的头颅.
"你不该瞒着我.
"她说道,身旁摆着复杂的五联携计,那是她用于破解所有机密报告的工具.
"我怎么开得了口""我们会因此下烈焰地狱的.
"她说.
"如果真有地狱的话.
""我完全不知道这事由我父亲一手挑起.
""事实没那么简单.
""是吗我们都背负着他人的罪,直到那罪孽变成了我们自己的.
世人总想敷衍蒙混,但我不会再那样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要做一款这样的游戏——""你愿意帮我吗""怎么帮""咱们一起使用模拟设置新参数.
光我一个人做,花的时间太久了.
有你帮手,就能尽早提醒北美人,他们曾经距胜利仅有咫尺之遥.
"克莱尔,扎着马尾辫,浅棕色皮肤,褐色眼眸中痛苦流溢.
她正好是睦罗贺的反面,身为弱女子,却要抨击讽刺现世的荒唐,讥嘲那制约男女各守其道的仪节.
电击暂停了.
北美人为他清洗双腿、双臂以及面孔.
"四十年前,我们的父母先辈英勇奋战,誓要保卫这块大陆上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人人生而平等的国家.
但这国度最终被你们摧毁.
伊拉一向指出,扫罗曾是教会最大的敌人,直到他盲眼三日,洗心革面成为保罗.
曾经迫害屠杀每一位教众的人,后来却成了教会最诚心顺服的皈依者.
"林肯说,"这不是个奇绝的讽刺吗准备好经历盲眼.
"电击蹂躏着他的身体,将每次数百个细胞死亡的疼痛扩展至全身,简化为凝止的细微碎片,再集中入仓库,分装进椟盒.
分钟,年头,秒,被切分成粉笔头和排气管,无法耐受住岁月的洗礼.
受难的仪式进程被精细分割,这是一个专用于对痛苦进行条分缕析的沙盘,在某个来路不明的惨绝人寰的黄金时代,直尺与算盘各居古远的帝位及后位,它们君临天下,不确定性团团旋绕,无法平息复原,如同被洗劫一空的陵墓.
石村知道自己不能死.
现在还不能死,还没有实现他对克莱尔的承诺.
她的信念像是一百万枚鞭炮被塞进一大包炸药同时引燃,即使不逢年节,有她的存在就足以成为特别的日子.
她把自己的信仰倾注到了游戏之中.
"我跟我父亲一样罪孽深重.
"克莱尔曾说,"必得以命相抵.
""你有什么罪你又没干过坏事.
""即使在挖掘出事实之后,我也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为母亲讨回公道.
""我也没有.
我和你同样有罪.
""我调取到的有关圣迭戈的机密卷宗,"克莱尔说,"你要是看过其中一半,就绝对睡不着觉.
""所以我选择了忽略.
"石村承认,"这款游戏比披露事实更有意义.
""是吗根本都没有人玩.
""我保证我会把它流传出去.
"石村向她允诺,"我会把它植入我审查的每一款游戏中.
只要是我审查通过的,就不会有人再去复查,等到发现的时候就太晚了.
""要是有天早上,特高课来敲你的门可怎么办"石村不安地摸了摸手腕.
"那我就向你的基督教上帝祈祷,然后准备好我的毒药胶囊.
""不好笑.
""我不是开玩笑.
不过说起来,他们极有可能把罪名安到你父亲头上.
""他肯定会气疯的.
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流芳百世.
""那这下就全完了.
""还不够彻底.
"克莱尔说,"我要保证他从我这里断了血脉.
""你不——"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父亲本人呢""他怎么了""我死之后,你要妥善处理好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
答应我.
""这种事我决不能答应.
""石村.
""别闹了.
""石村!
答应我.
""他是你父亲,也是我的前辈.
你怎么能……"话还未问完,他已明白了答案,"这样对你不公平.
"同时,他也不希望她背负弑父的罪疚.
"你答应了吧"她问,从他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是因为他被逼同意了这大逆不道的请求,由此产生的抵触导致了两人后续的争吵吗不久,她告诉他,她要离开洛杉矶.
他们再没说过话.
电流增强了.
他的身体仿佛在经历一场地震,震中位于双脚.
全身的持续颤抖引发心房纤维性颤动,促生了幻觉.
到了某个时刻,疼痛已不觉苦,只是始终存在着,成了致瘾致幻的迷药.
他发誓自己正身处狂欢节的现场,电击唤起他层出不穷的记忆.
电流在他小腿上劈出电花图,星火燎原的神经病变覆盖了肌肉收缩的感受.
随后,有人拔掉了插头.
8:46PM石村感觉自己像一团揉皱的包装纸.
上方有个缥缈的声音连唤了几声才终于叫醒他.
"醒醒,石村.
""大——大将""与你在这种环境下重逢,还真是奇怪.
"睦罗贺低沉的声音仍带着从前的命令口吻,"你气色不大好.
""您也老了,长官.
"石村回答.
"我想在你被杀之前见你一面.
"石村被绑在椅子上.
他们已经搬走了水盆,国会大厅里别无他人.
睦罗贺仍旧虎背熊腰,只是更苍老,也更蛮横.
他的眉毛染了白霜,身上不是石村看惯的军装,而是北美人那种火怪一样的奇装异服,但传统武士刀仍然佩在腰间,刀鞘一尘不染.
"你来这里做什么""您应该知道的,长官.
"石村说.
他身心俱疲,全靠愤怒绷着那一口气.
"我不再是你的指挥官了,石村.
你为克莱尔料理好后事了吗""你扮成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但你正是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圣迭戈的动荡是必然的,与我如何决策无关.
东京司令部不可能允许那样的暴乱存在.
""你个人的妒火,给了他们抹平这座城市的借口.
""早在我调驻之前,这座城市就已经厄运难逃了.
东京司令部要杀鸡儆猴,向纳粹展示我们的铁腕.
"大将说.
"纳粹""你没看过自己的模拟吗纳粹一直觊觎北美西半部,尤其是得克萨斯的输油管线.
帝国不能失去得克萨斯,即使其意义只是为了阻止德方染指能源.
纳粹有意观望我们对付圣迭戈的本事,如果事态逐步失控,他们就会知道,我们不堪一击.
""有意思,你提到帝国时,仍然自称'我们'.
""你总是这么能说会道.
""你都是这样夸奖说话一针见血的人吗"石村问.
"我通常这样形容那些喜欢咬文嚼字自作聪明的人.
""那你对号令屠城的人又如何形容""你是说我要为当年的事情负全责""你知道当时的局势已是剑拔弩张.
"石村义正词严,"莫非你真的认为乔治·华盛顿党人死了头领,还会当无事发生""你和若菜都坚持认为我的做法难以理解.
但别忘了,那是我妻子.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在场.
""我也在.
"睦罗贺说.
"你想推卸责任,那行.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清楚,你这副嘴脸叫人恶心.
""看来你已经学会直言直语了,是吗""我当初对你低三下四,是因为别无选择.
"石村坦诚相告.
"我给了你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你是自愿接受的.
""只恨我当时没想到你是这种货色.
""你想看到自己的游戏正式面世,"睦罗贺嗓音刺耳,"你如愿以偿了.
""而我为此帮助一个疯子登上高位.
""现在我又是疯子了""你现在向自己曾力图毁灭的人寻求庇护.
""帝国不可能江山永固.
"睦罗贺表态,"这里是北美武装的完美行动基地,我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十年前,若菜原本有望和他们达成和平协议,事情完全没必要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出异议大好的机会当前,为什么不揭发我""从那天起,我日日如此扪心自问.
"石村说.
"若菜很聪明,嘴巴闭得紧紧的.
你也是.
换个清闲肥差不好吗""当时你就不能等到谈判结束之后再作打算""我爱的女人暗中与他们当中的某人厮混在一起.
"睦罗贺陷入沉思,"从前她每晚唱诗,我呢,时刻事务缠身,一烦起来就要她闭嘴.
我确实应该多关心关心她的.
""你是来寻求救赎的吗""我没料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大将说.
"你的初衷不就是要波及尽可能多的人吗"石村控诉道,"你斩断了他们的生路.
""你把我的游戏都糟蹋成什么样了"睦罗贺质问.
"那不是你的游戏.
"石村说道,开始咯血,洇红了胸口.
"整体框架是你搭的,我承认.
但在那之后,它们又经我一手打磨,带着我的烙印.
我创建了新的世界,设计了新的游戏,带着玩家驰骋在超乎他们想象的世界里.
而你,却制作了那个伤天害理的《美利坚合众国》,把黑锅往我身上推——你是要报复吗""你凭什么觉得是我制作的""你以为我认不出你的手法那就是你想象中乌托邦式的美国,你描画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世界.
美国,英勇与自由之地痴人说梦.
他们实行种族镇压,逮捕忠诚的日裔国民,随着战况急转直下,数万俘囚遭到严刑折磨,集中营里四分之一的人都就义了.
你的《美利坚合众国》给国民呈现了一个虚幻的美梦.
""而你给了他们一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屠杀.
""我会遭受报应的.
如今我已经被剥夺了一切.
""我深表怀疑.
""那款游戏在全境上下大肆传播,帝国认为幕后策划者是我.
我只能抛下一切,躲到这里.
""设计游戏的人是你女儿.
""什么""是克莱尔创作了《美利坚合众国》.
"睦罗贺惊得双眼圆睁.
"怎——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她父亲赎罪.
"睦罗贺身子一哆嗦.
"她知道梅勒迪斯的事了"石村注意到大将无意间承认了自己的罪孽.
"她是个携计天才,当然会知道.
她不但四处搜集有关这桩事件的一切信息,还逼我讲出幕后实情.
""你告诉她了""她自己查出来的.
"石村回答.
"但是你确认了""对.
""你还帮她制作游戏"这是显而易见的,石村无须赘言.
睦罗贺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石村加深了呼吸,他脑袋一侧越来越疼,精神难以集中.
"我一直以为是你.
"大将说,"《美利坚合众国》里到处是你的手法印记,说真的,我很惊讶,我原以为你是最忠诚的战士,甘愿为帝国捐躯.
至于克莱尔——我从没想到她内心暗藏有这么多愤恨与不满,也想不到她如此幼稚.
""她有信仰.
不像你,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我把她托付给你,因为一来我必须把她送走,二来你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我原本指望你好好照顾她.
""我尽力了,但她毕竟和她父亲太相像.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
"不按常理出牌.
"睦罗贺咕哝一声,石村听不出是表示承认还是恼怒.
"你不该帮她的.
""要不是有我帮她,她早被当局逮捕处死了.
""你爱她吗"他想知道答案.
"我仅对她履行监护人的职责.
"石村说,"因她是一位前辈的女儿,我也尊重她的心愿.
""你们之间没有——""没有.
"石村立即回答,"你何必如此问,我绝不会在这方面辜负上级的信任.
""我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
""你听错了.
我对她只有兄长的爱.
她认识不少男朋友,而我得保证那些小伙子都好好待她.
""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事.
"石村挣了挣捆住他的绳索,无奈绑得太紧.
"何况已有前车之鉴,一段风流韵事,导致了太多死亡和毁灭.
""那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不论是否因我而起,双方必然会走向殊死决战.
""而我们,身为军官,应当努力争取和平.
如果德军进犯,北美人必定与我们联手对抗纳粹.
谁都不想陷于他们的统治.
但我们在圣迭戈的所作所为,与纳粹又有什么分别.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对面那一边.
"石村说.
"假如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耍嘴皮子,请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我是为你而来.
""说清楚.
"睦罗贺道.
"我答应过克莱尔,要取你的人头.
""为什么""为她母亲偿命.
"睦罗贺紧握住椅子扶手,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眯成了细缝.
他这副模样丑陋又恶毒,冲动混杂着真相揭开后的五味杂陈,委实难以调和.
"她就那么恨我""不.
"石村回答.
他的视野模糊了,大将的头变得好像有两个那么大.
"她爱你.
她无法原谅你的所为,但也无法恨你.
""所以你才没有为她料理后事,而是来这里杀我""这是她遗愿的一部分.
""那她真是自杀了""我说了,她想断了睦罗贺家的血脉.
我本想劝她别这样做,刚一开口她就转身走了.
""这些事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提过"睦罗贺问出这话,不是以军人或上级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位父亲.
"我要怎么提令嫒想要您的狗头,因为您处死了她的母亲"睦罗贺又开始踱步.
"过去几个月里我一直和这群北美人共处.
他们真是群怪胎,信仰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我能体会其中的引人向往之处.
假如当初他们没有战败,世界应当会变得有趣,即使我们躬身为奴.
大日本合众国部队派出了军队袭击乔华党人,已经开到圣迭戈边境,展开进攻了.
"石村记起小久慈良早些时候的报告.
"意义何在""为了庆祝胜利纪念日,向东京方面展示皇军仍然大局在握.
但他们没有胜算.
""为什么""《美利坚合众国》游戏有个开源版本的模拟器.
""我们用的战术模拟""更先进的版本.
我帮他们设置了可预测皇军战术的参数.
外加某人——我想是你吧——设置了多个北美人可能遭袭的场景,所依据的蓝本,恰恰是很久以前我们针对潜在威胁所定下的战略.
"那些关卡都是基于皇军最神机妙算的噩梦级战术创建的,石村和克莱尔对它们进行了一丝不苟的战略分析和参数录入.
"我后来对它们做了升级,加入了最新的防御网格.
""这是你的又一项成就.
"睦罗贺说,"乔治·华盛顿党人要让帝国吃一场永生难忘的败仗.
"一群北美人进入房间.
"乔治·华盛顿要求你去前线.
"其中一人传令.
睦罗贺把手搭上石村的肩膀.
"我极力劝说这些北美人放过你,但他们坚持要完成这项古怪的仪式.
他们要用电给你洗礼,这样,至少你不会存有这段记忆.
你没能履行自己对克莱尔的承诺,我深表遗憾.
""我还没死呢.
"睦罗贺拍拍石村的肩.
"永别了,石村.
"他跟着那群北美人出去了,留下的三人又把电击器和水盆搬过来,继续施洗.
石村的意识逐渐模糊,他们的脸一团迷蒙.
电流使他大脑分崩离析,无法维持思维的连贯.
"林肯吩咐说结果了他.
电压升到三千伏.
""要是烤焦的人肉没这么臭就好了.
我那姑娘肯定不准我凑近喽,除非我洗上一百次澡.
""就算你洗一百次澡,你女朋友也不会让——"突然,一阵枪声回荡在石村周围,接着,一道激光束熔销了他面前这张北美人的脸.
另外两人拔腿想跑,随即被击毙.
"抱歉,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你.
"明子说着,匆忙赶过来解救他,身后还有几具北美人的尸体.
"我——"看见他焦黑的皮肉,她倒抽一口凉气,"皇军正在进攻圣迭戈,差点儿把我乱枪打死.
""他们中计了.
咱们得赶紧抓到睦罗贺.
""你现在身体太糟,刚——""我一定要抓到他!
"石村打断她的话.
"恐怕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明子替石村解了绑.
他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无法保持平衡.
他想站起来,无奈身体太虚弱,双臂双腿黑乎乎的一层灰,一场电击噩梦.
"手伸过来.
"明子下令.
"干什么""给老娘伸过来!
"明子抽出背包里的注射器,找到石村手臂上的静脉,给他注射了最后一剂类固醇增强剂.
一分钟后,能量蔓延全身,在化学物质刺激荷尔蒙分泌和抑制痛觉受体的双重作用下,疼痛止住了.
"我给你的那部携计还在吗"他问.
明子拿出来递给他,正当此时,房间里响起敌方的枪声,两人迅速躲在椅子背后,但掩护的效果并不明显.
明子抬起激光炮,奋力瞄准,猛射了一发,枪手应声毙命,她却疼得打滚,肩上的肌肉完全僵硬了.
又一个乔华党人进门开火.
明子开炮还击,但肩上的剧痛使她身形不稳,打偏了目标.
万幸的是她击中了天花板,板材簌簌掉落,给了他们足够的喘息时间闪进一个门口,找到较好的掩护.
然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无以逃生,刚一进去,便有猛烈齐发的子弹朝他们的方向倾泻而来.
明子的手肘流血不止,臂炮似乎松了,与之相连的肌肉被扯裂,而她进门的时候又中了枪.
石村打开携计,努力回忆大厦外面防御导弹的发射码,却死活想不起来,他暗暗祈祷自己的脑细胞没有被电坏.
"石村.
"明子叫道.
"什么事""你得帮我撑着胳膊.
""怎么了""我可能骨折了,膀子抬不起来.
"炮筒很沉,石村想不通她哪来的力气把它扛了这么久.
他大致对着乔华党人的方向抬起它,一根骨头"啪"地断了,更多的肌肉被撕裂.
她咬紧牙关,顽强开炮,后坐力震得两人踉跄倒退.
石村迅速扫视门外,拿不准还剩下多少敌人.
他听见外面在互相喊话,推测他们要两面包抄.
子弹仍在肆意倾泻.
石村再次搜索携计,追踪到早先手动搜索老记海连接时发现的导弹,这些家伙已不会出现在自动搜索结果中.
他确认其中一些是以旧式赋值数控制的,终于从十年前的记忆中提取出编码组,破解了密钥,掌控了制导系统.
国会大厦附近有两辆汽车正在疾速离去,他朝它们分别启动发射程序,再把一枚导弹迂回瞄准大厦另一侧人体热信号密集之处.
他一边设置,一边对明子说:"咱们得到外面去.
""那边出不去.
"她应道,视线指向走廊.
"还有别的办法吗"明子试了试墙的厚度.
"帮我把这个设到最大.
"她命令道,以眼神示意臂炮上的挡位.
石村帮她把旋钮调到最高设置.
两人抬起炮筒,对准墙壁开了一发,双双被后坐力震倒.
这一击在墙上轰出了通向楼外的洞,却也终于将炮筒从明子的残臂上扯脱,到处是血.
明子粗声怒吼,尽力忍住剧痛.
石村扶起她,她在强烈的恶心感之中极力压抑痛楚.
他们互相搀倚,跳过新开的墙洞.
外面,一辆损毁的汽车正在燃烧,三个人影从翻倒的车里爬出.
另一辆车仍在前行,石村查看携计,发现它已经行驶到了五英里之外,导弹一定是打偏了.
第三枚导弹击中楼体并引发了小规模的爆炸,石村希望这样能暂时阻住敌方的增援.
他疾步跑向伏在地上的那三个乔华党人,其中两个已经昏迷过去,但没死,剩下那个还在爬的就是一心想要逃跑的睦罗贺.
"你有车吗"石村问明子.
明子指着一辆破旧的轿车.
"只找到一辆还能发动的.
""准备出发.
"石村下令.
"你要上哪儿去""去践行诺言.
"石村走近睦罗贺,他曾经的师长仰头看他.
"还记得你以前对我的教诲吗"石村问他,"'刀剑乃是灵魂的延伸.
用心修习,至人剑合一,御剑于心则出乎其外.
以枪杀人,身死则魂离也;以刀杀人,契阔永无绝兮.
'"石村握住睦罗贺的刀柄,拔刀出鞘.
"我既不想要灵魂,也不想要来生.
一想到要再次面对他们,我就无法承受,石村.
"睦罗贺哀求道.
"我不相信有来生,长官.
""如此,我终可长眠了.
""是的,长官.
"睦罗贺闭上眼睛.
石村记起第一次在伯克利见到大将时的情景,睦罗贺询问他的兴趣所在,称赞他的编程速度.
这个人改变了石村的人生,而此刻石村即将终结其生命.
他狠下心挥动双臂,砍向睦罗贺的脖颈.
但他毕竟不熟悉骨肉的韧度,砍斫角度不够犀利,刀身卡住了.
黏稠的血水从伤口喷出,四处流溢,将脖子染成朱红.
大将尖声厉号.
石村试着将刀拔出,但刀卡得太紧,他别无他法,只得用脚抵住大将的身体,手上用力往外拽.
睦罗贺想说什么,嘴唇扭曲成锯齿形,鲜血随即从嘴里喷出,下巴也全染红了.
石村继续施力,想快些结果他,却只是加剧了他的痛苦,刀身上滴下的血将手指染污.
刀终于拔了出来.
"请原谅,大将.
"石村再次挥刀,这一次头颅与肩膀顺利分离.
他捡起人头,为睦罗贺合上双眼.
明子以义肢单手驾驶轿车前来接应,引擎高声尖叫着,排气管里喷出浓厚的灰烟.
他跳上副驾驶座,把睦罗贺的头颅放到后座上.
"往哪儿开"她问.
"往北,去防御墙的安全周界.
"他再次查看携计扫描器,躲过导弹的那辆车已掉头驶来,另有四辆车也正向他们接近.
他把情况告诉了明子.
"北美人"她问.
"很有可能.
要我来开车吗"他们交换了位置,他把携计递给明子.
"你有枪吗我现在是手无寸铁了.
"石村摇摇头.
"我只有这把刀.
"他在圣迭戈不是没杀过人,但形式完全不同.
以往他总是坐在办公桌旁,查看战术模拟,往不同的方向调兵遣将.
游击战的模拟效果并不好,需要随时更新参数,而因此歼灭的敌军皆由他人动手处决.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颤抖,若菜大将在圣迭戈的那席话仍旧烧灼着他的心,即便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要不是你把才华名声拱手让给睦罗贺,他绝不会拥有今天的权位,这场爆炸就不会发生.
"圣迭戈也可幸免于难.
"对面出现了一堆新的热信号.
"明子说着,递上携计.
石村迅速瞟了一眼,那些标志代表大日本合众国的军队.
追在他们后面的五辆汽车已经翻倍到了十辆.
最可能的情况是,皇军发现圣迭戈方面冲出这批恼人的小东西之后,会认为领头的车来意不善,于是将之摧毁,以免他们靠近并发动神风式袭击.
这辆车没有开放的携计端口可供接入,他也来不及破解加密编码.
往前一步是死;停在原地则比死更惨.
"你在笑什么"明子问.
石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加大了油门.
明子倚在靠背上.
"不减速的话,皇军会攻击我们的.
""这样死不是挺好吗被北美人和皇军两面夹击.
"前方,她看见一具巨型机甲的轮廓,另有一队坦克向他们驶来.
"我想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既然我们不属于任何一边.
""月野石村合众国,"石村贫嘴道,"因通信失败而覆亡.
""你真的想死,是吗""只有这样才能为我死去的父母报仇.
""你说什么""就连亲生儿子也无法悼念他们.
"四辆坦克朝他们的方向驶来,机甲队暂且按兵不动.
防御墙已进入视野,前方排布了多门大炮、一排坦克、一支机甲大队,强光灯持续扫射,火力覆盖极目所见的整个区域.
"一定有办法能向他们表明身份.
"明子说.
"墙上没有携计外接口.
"明子回过头,只见北美人的车队仍在追赶他们,全然不惧皇军的存在.
炮弹从皇军阵地飞来,击中旁边的地面并爆炸,但没有直接命中他们.
北美军立即开火还击.
一颗子弹打碎了他们的后车窗,又一颗击中轮胎,车胎迅速瘪了气,车子横向甩尾,急停下来.
石村拼命打方向盘稳住了车身,但追兵已近在咫尺.
明子慌忙爬到后座上,看见睦罗贺的佩刀,伸手去抓,但她的义肢无法挥动这件兵器.
石村把手搭在她肩上,摇了摇头.
"对不起,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明子眯起眼睛.
"就——就这样了"他点头.
她坐回去,不自觉地想抬起早已脱离的臂炮.
"虽然我过去对你总是冷言贬损,但是,能与你共事是我的荣幸.
"她说.
"多谢抬爱.
我也深有同感.
""你还那么怕我吗""比以往更怕.
"北美车队赶上他们,超到前面并继续加速.
坦克持续开火,机甲各自就位.
石村懵着脸看看明子,又回头看车队究竟去向何处.
第一批汽车冲到坦克跟前,直撞上去,爆炸声中双方同归于尽.
从火势判断,石村推测车上装载了炸药.
"他们的目标是防御墙.
""你认为他们想突破这堵墙""也许吧.
"石村说道,瞪大了眼睛,"也可能是声东击西,战术模拟里有这一招.
""目的是什么"他一眼就识破了这个计策.
这是他和克莱尔一起设计的场景——派出尽可能多的车辆,从上千个不同的突破点撞向防御墙,其灵感则源于三国时代的赤壁之战,名将黄盖率十艘战船,装满柴草,点火冲向曹军舰队.
"为了牵制皇军兵力,掩护真正的进攻,主战场可能在这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运气了,北美人应该暂时威胁不到咱们.
""你的口气怎么这么失望""没有啊.
""你要是急着找死,有的是更简便的办法.
""我不喜欢霸王硬上弓.
""你把死当约会呢""不是吗你跟她温存了一会儿,然后,"他打个响指,"天亮了了,你也不知道她是想要一个吻,还是要你放开她各回各家.
"他们前面的九辆汽车悉数爆炸,摧毁了几辆坦克.
携计上出现了更多代表北美军的光点,瞄准那堵屏障.
他们俩本身倒是小得不致被皇军发现,但他知道,工事内的守军早晚会扫描到他们的车,追踪到两个活体.
"只要探测到我们,他们一定会枪炮伺候.
"石村说.
"我们可以等,祈祷他们派出步兵.
"石村摇摇头.
"他们的扫描器能检测到我们,要是一直待在车里,会让他们产生怀疑,把我们炸飞.
""那咱们跑呗.
""去哪儿呢类固醇的效力快过了,我们也没有武器.
"他看着她染红的座位,"你还大量失血.
""我能撑下去.
""撑不了太久了.
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能不能求救.
""去哪儿"他又想到克莱尔、若菜、老久慈良,以及所有业已牺牲的同胞.
只剩他一个人还活着.
"去大门那里.
但愿他们能对我进行生理扫描,确认我的身份.
不然的话,他们会杀了我.
不过那边有辆坦克.
"他看着一辆燃烧的坦克说道,它在北美人的攻势下已经半毁,"如果把携计与通信系统直连,也许能联系上驻守防御墙的日本军官.
""能行吗""说不好.
"石村答道,"但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浏览着携计上几份不同的扫描报告,心里大体有了数.
他猜测北美人的战略是以数年前他和克莱尔创作的模拟情景为蓝本的,而他们的执行力近乎完美.
"看样子帝国损失惨重.
假如你把历尽千辛万苦抓捕睦罗贺的故事讲给上面听,再冠冕堂皇地把事实修饰成我方的胜利,那他们会给你颁一枚勋章,嘉奖你将《美利坚合众国》游戏始作俑者抓捕归案的功绩.
到时候替我问问,能不能让我晋个衔.
"明子皱起眉.
"我知道《美利坚合众国》不是睦罗贺开发的.
""这话从何说起""我听到了你和大将的对话.
"石村险些松手弄掉了携计.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我""我也不明白.
"明子回答,"你为什么要帮着做这款游戏""我想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让圣迭戈在那里保留我记忆中的美好.
""我从未见过被毁前的圣迭戈.
""那真是很可惜.
"石村说,"那是个无与伦比的地方.
""这话以前我弟弟也对我说过.
他喜欢美国.
""是吗"她点点头.
"他暗地向科罗拉多的北美叛军发送军事机密.
他背叛我们,是出于对他们的崇拜.
"石村震惊不已.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露出了蛛丝马迹,所以我没过多久就全查清楚了.
但我即使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将他绳之以法.
他犯了通敌罪,假如我不加以阻止,最终结果是我和父母都会被牵连.
但我仍然放过了他.
""为什么""因为他是我弟弟.
""可我记得你说,是北美人杀了他""是的.
在边境把他误烧了.
也可能是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
父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他们照样在饭桌上给他留个空位,聊他的'近况',好像他只是出差执行任务去了一样.
""那你呢""我气我自己允许他走到了那一步.
我原本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出手干涉,阻止他走上歪路.
""那为什么不出手""因为……因为我无法辩驳他对帝国真实本质的部分剖析,也不能否认他所发现的皇军战士的部分行径.
"明子坦白道,"我每次把犯人折磨致死,都惧怕被上级看出心底的疑虑.
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对我都是煎熬.
""我——我没想到.
""那当然.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啸,又一辆车冲向了防御墙.
石村看着明子,问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正义理想吗你说要把世界建设得更美好""当然.
""你的信念还在吧""从未动摇.
""别让我白白牺牲.
""可是,石——"石村向她敬个礼,转身大步向前.
"石村!
石村!
"明子高喊.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石村向她保证,然后继续前进,即便他心知这是自欺欺人.
通常情况下,卫兵也许会首先执行扫描程序;但在交战状态下,他们肯定更乐意用扳机解决问题.
皇军的卫兵还没发现他,想必北美武装给了他们一记重创.
他深一脚浅一脚向坦克冲去.
坦克炮塔着了火,但有赖于装甲的全覆盖冷却系统,外壳仍未出现异样.
他跳到炮塔顶上,找到火炮上的控制台,一下子没有把稳炮筒,脚下差点滑倒.
他尝试打开台板,板面却已烧得滚烫,灼焦了他的手指.
他抬手吹了吹,垫着衬衣拉开舱门,然后取出携计的连接线,直接连入坦克的系统.
携计上弹出一套加密算法,正是他熟悉的,他立即启动了相应的数字解密程序.
他祈祷能有人听见他的呼叫,一边转头望着防御墙.
大多数入口点已被燃烧的北美车辆占领,余下还有一扇门完好无损,门口挂着"未经授权禁止入内"的警告牌,但除此以外毫无特别之处.
他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坦克温度逐渐升高,逼得他又跳下去,退离其外壳,直至携计连接线延伸到极限.
正在这时,一具机甲瞄准了他,强光灯打向他的方向.
石村触发携计上的紧急求救信号,大声对携计耳麦喊道:"我是大日本合众国的一名大尉!
我叫石村红子,我们持有睦罗贺大将的人头,还有关于北美叛军的重要消息!
我的搭档,特高课的月野明子,身负重伤,需要紧急救——"机甲射来一道明亮的光线,他感到一股灼热霍然穿透胸膛.
点滴记忆蓦地如萤火虫漫天飞舞,他想起在圣迭戈纵情欢乐的夜晚,想起拉荷亚沿途棕褐色的落日.
他回忆起曾与克莱尔交谈的时光,他们聊到他小时候玩的那种携计游戏,讨论他一直期望创作的一款新游戏,想从中重建一个依旧尊奉着从前价值观的美利坚合众国.
他很高兴看到它在玩家之间流传,尤其是前美国的遗民.
他的胸口已然洞开,双腿外层碳化剥落,脖颈灼热得好像在沸腾.
他回忆起那一天,父亲和母亲让他去找————石村的尸体崩解散落在地.
一分钟后,北美人的神风车队从他曝尸的地点开过,碾上他的遗骨.
总共有四十八辆车,这些美国梦的化身直冲向坚不可摧的帝国防御墙,决意牺牲一切以争取可能的改变.
汽车渐次爆炸,一片火海摧毁了那扇禁止靠近的大门.
北美勇士和石村红子俱已无从了解门内的秘密,但秘密向外人敞开只是时间问题,只需再付出一些生命的代价.
注释[1]阿瓦隆是卡塔利娜岛上的主要城市,与亚瑟王传说中的岛屿同名.
[2]原文为日语罗马音SankōSakusen,汉字写作"三光作战".
[3]詹姆斯·雷敦是个虚构的人物,作者称自己的每一部长篇小说中都会出现这个名字.

[4]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美国的民族英雄内森·黑尔(NathanHale)被英军以间谍罪处以绞刑前的遗言.
[5]原文为日语罗马音Musasabi,该词指白颊鼯鼠.
[6]节(knot)是用于航海和航空的速度单位,1节约合1.
85千米/小时.
[7]日本神道教神话中的神祇,是天照大神和月夜见尊的弟弟,最著名事迹为斩杀八岐大蛇.

[8]在日本文化中,人们认为生吃鸡蛋可以迅速补充体力.
[9]引自《圣经·马太福音》5:39"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圣迭戈北1988年7月5日5:23AM一首不知道名字的歌惊扰着月野明子的梦.
她梦见世界的末日.
饿鹰飞扑一般,记忆喷涌而出,神经在她潜意识的区间内毫无规律地急转变向.
时间如同一种坏疽,腐坏了她的信念.
"幸好我们有一位接线员注意到了您搭档发来的信息.
我们没能救回他,但您会好起来的,少佐.
"有人说道.
她看见一个蜡液塑成的世界,人人都吃昆虫配染色毒剂当早餐.
一面星条旗在飘扬.
十六个陌生人自立为总统.
移民密密麻麻,像污染的地毯阻住她的视线.
所有诗人都偷窃成癖.
信念不过是旋转的皮氏培养皿.
全球变暖已成定局,即使每个人都否认飓风的威力.
历史学家和无聊的外行擦除了历史,宣称她的帝国被迫卷入一场违心参与的战争,所有胜利都经过了夸大的渲染,通往辉煌的征途并非以数百万尸骨铺就.
她看见她热爱的帝国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黑暗的历史被错误的荣辱观导向拔去了毒牙.
她想哭.
"乔华党人成功渗透洛杉矶,向五个军事设施以及三个非军事目标投放了炸弹.
"她听见有人在说,"伤亡人数已上千,目前仍未能确认炸弹的实际总数.
已经强制封锁了新闻.
皇子殿下已在东京司令部要员的陪同下紧急飞回东京,他们对此事极为不悦.
小笠原总督要求立即查出结果.
"明子的视野变得模糊.
她渴望回到由氢化分子与失效化合物创建的迷你宇宙,杀虫剂将他们的心智全部转化入电气元件,将他们的生命修塑填入愚昧的蜂巢.
六边形连缀的福祚自有其优点,而和平有其无数的缺点,将自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歌舞升平之中.
岌岌之危被遗忘,各族为争夺蚁丘与尊严而混战一气.
没有堆积如山的尸体,只有数以十亿计的声音,每一个都狂热地要求被聆听,嘈杂缭乱,终使听者充耳不闻.
"她能听到我说话吗""她还处于大剂量麻醉状态下,但应该能听见.
""月野少佐,月野少佐!
"明子抬起头,看见有几名高级军官来看望她,都是身穿武士铠甲的十英尺巨人.
又回到她的世界了吗"你带回睦罗贺大将的人头,为帝国立下了卓著功勋.
军医说你已无大碍,几天后就可以让你下床.
你值得为自己骄傲,你是一位英雄,是大日本合——"她闭上眼,静心聆听音乐.
这是她以前曾听过的一首美国歌曲,由一位不知名的小提琴手演奏,曲调富有感染力,饱含着希望与光明.
真美啊.
明子流下了眼泪.
二十八年前洛杉矶1960年7月6日4:12PM石村伊齐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作为技工,他的工作职责是将旧的声呐板改装为战争游戏机.
他当前的任务是关于印度因帕尔战役中的一场坦克突袭战,但他总是弄不对正确的命令.
共有一百名技工坐在同一间大厂房里,工作台整齐地排成十行十列.
高挑的天花板加上混凝土地面,使得室内气温不是太热就是太冷,现在,夏日的骄阳把这里烤成了一座火炉.
他的双手感觉很笨拙,手指上的汗更影响了动作的精确性.
他真希望儿子能来这里帮他解决程序故障.
红子虽然还小,在这方面却颇有天赋,对编码逻辑无师自通.
一阵嘈杂响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只见四名身穿制服的士兵齐步向他行进.
伊齐基双手僵住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们在他面前立定,右转,抓住他旁边的工友典造.
典造高声辩解起来:"冤枉啊,我没干过任何坏事!
"他们用袋子罩住典造的头,给他上了手铐,又朝他肚子狠揍一拳,警告他:"想让你家里人好过些的话,就知趣点儿!
"他们把典造拖了出去.
工人们各自回到先前的任务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十分钟后,一个新的技工被领进来,接替典造的老位子.
伊齐基双手抖个不停,没法准确连接电路.
最近需要键入的指令增多了不少,且只能依靠食指完成,重复动作使得他的手臂疼痛难忍,进而又致使差错计数增加,由此激怒了监工茂木.
茂木让他下班前去办公室谈谈.
更多好书免费领+V:yibenshu01监工是个对谁都挑刺还脏话不离口的人,但伊齐基觉得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比谁都害怕丢掉这份工作.
"你已经是第四次没有按时完成坦克战任务了.
"茂木冷冷地发话.
伊齐基鞠躬道歉.
"请原谅.
""前三次我可以不追究.
但是第四次我再饶了你,上司就会认为我监管无方.
我对你已经够宽大了.
想一想,你血统不纯,家庭关系又很复杂,家里还出了个臭名昭著的叛国贼.
""感激不尽.
"伊齐基说.
他叔叔约十年前因叛乱被处决,每每有人提及此事他心中都极度愤恨.
"是吗我听你几个工友报告说,你对现状不满,成天发牢骚,说你怀念美国的统治,喜欢从前的生活.
""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伊齐基矢口否认,"我一点也不怀念.
他们当政的时候,我只能做个阶下囚.
我永远感激天皇陛下对我们的拯救.
""所以我从没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
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这么信任你了.
""您的意思是……""你工作表现不称职,又卷进这种流言,再加上出身不好,现在特高课已经注意到你了.
早些时候,他们来厂里问了几个问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不知道.
这——这意味着什么""先回去处理家里边的事情吧.
"伊齐基瞪大了眼睛.
"您这……这是告诉我……"茂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冷漠,或是克制着内心的同情.
"很有可能就是明早.
""可——可我没干过任何坏事.
""你可以明天向他们解释,或者今晚就把家务事处理好.
""我的家人也要——""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最后的时间可别浪费了.
"伊齐基冲出厂房,跳上了一辆公交,整趟路上不停地想着鲁斯和小红子.
道路拥堵,因为新的地铁在建,许多街道被封锁,公交车只得绕道行驶,临时路线途经一座广场,那里正在对犯了叛国罪的一家人公开执行死刑.
美元转日圆的币制改革推行得很激进,多数老北美人仍难以适应新的经济性贬值,民众怨声载道.
日本合众国政府于是采用公开处刑的方式,尽量镇压异见.
回到只有一居室的家里时,鲁斯正在煮粥,用的是之前囤入的廉价小米.
没有肉,因为一周只吃得起一次(猪肉还总是肥多瘦少).
正好前一天做晚餐时剩下一点西红柿皮,她便加进去提味.
她比上个月更瘦了,颧骨下方凹进去一个窝,因为缺乏睡眠而脸色暗淡.
屋外的铁路上开过一列火车,汽笛响亮,震得整栋楼微微摇晃.
他抱紧她.
"咱们有麻烦了.
""出什么事了"鲁斯问.
"他们就要找上门来了.
""谁""特高课.
"伊齐基回答.
"为什么""不知道.
可能牵涉到上百件事,也可能完全意想不到.
""你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就在一周前,他曾和典造有过交谈,也就是原先坐在他旁边的那名工友,现已被逮捕.
典造当时在抱怨和族监工,说经济完全不景气,拍马屁的人才能有活干.
伊齐基极力劝说同事,要他"谨慎些,别满口抱怨,至少我们小命还在".
典造却毫不在意,继续口无遮拦地大发牢骚,直到他们的对话被另外几个同事听到.
"特高课的来了会做什么"鲁斯问.
"典造一家现在很可能正在受刑.
""就是说——""同样的事也会落到咱们头上.
"鲁斯摇摇头.
"他们应该只会审问一下你吧.
毕——""茂木暗示我今晚回来把家务事处理好.
""家务事"伊齐基垂眼看自己的脚,不敢看鲁斯的眼睛.
门开了,他们十一岁的儿子——红子,放学回到家.
他手里拿着一部破旧的携计.
伊齐基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敢想象儿子被官兵押走的情景.
幸而鲁斯头脑清醒,她走到红子跟前,握住他的双手.
她知道,在这个生死关头,编谎话哄他只会弄巧成拙.
"政府很快要派人来逮捕我和你爸.
"她告诉儿子.
"为什么""他们认为我们是叛国贼.
""跟他们说咱们不是呀!
""他们不会相信的.
"鲁斯久久凝视着红子,"我小时候你姥姥和姥爷就去世了,所以我希望能给你不一样的人生,希望爸爸妈妈能照顾你直到长大.
但我们现在要让你做一件事,妈妈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什么事"她看看伊齐基,然后对小红子说:"你去警察局找三船探长,说要举报我们.
""你在胡说什么"伊齐基插口叫道.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可是你让他去——""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鲁斯回答,"假如他不这么做,就会被我们连累着一块儿送死.
"她转头又看着小红子,"告诉警察,你吃饭时听到我们在说帝国坏话.
""告诉他们,你妈妈极力反对,但我执意骂个不停.
"伊齐基添上一句.
"伊齐基……"鲁斯开口.
"你可能还有机会.
"伊齐基对鲁斯说.
"必须是咱们俩一起,否则他们不会相信的.
"鲁斯说,而她知道自己确实曾出言贬损帝国.
她做个深呼吸,再度朝儿子看去.
"红子,我要你打我耳光.
""妈妈.
""快打.
"男孩犹豫不前.
鲁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打我耳光.
""可是——"鲁斯又扇了他一巴掌.
"打我!
""爸——""快动手!
"红子这次听了她的话,但打得很轻.
"使劲.
""我不!
""使劲打我!
""妈妈!
""使劲!
"石村打了母亲一拳.
"现在,骂我们.
"鲁斯命令他.
"不!
""骂我们叛国贼!
骂我们软骨头!
""妈妈!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否则他们会连你也一起杀掉.
""可是——""要是你不按我说的做,他们会杀了你.
""那我就不活了.
""你想让爸爸妈妈白白送死吗"鲁斯说,"妈妈求你了,红子,为我们活下去.
""鲁斯,"伊齐基说道,"你知道这样对他意味着什么.
""生存.
"鲁斯回答,"活命.
""为什么我非得活命不可我恨这个世界,恨这世上的一切!
"石村说,"我要把帝国的人全都杀光!
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不行!
"鲁斯喝道,"那样你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他们都是坏蛋!
""没有什么地方会全都是坏蛋.
现在这个国家虽然有许多坏人,但也有很多好人.
"她露出怀恋的神情,"从前有个叫美国的国家,那里是自由之地,人们心存信念.
如今美国虽已灭亡,但理想依然在.
你要在大日本合众国继续追寻理想.
""那要怎么做你们走了,我该怎么办""会有办法的.
"她说道,凝视着红子手中的携计,"你在这方面就比你爸强.
""这些只是游戏而已.
""可以这么说,但你也能靠它闯出一条路,只要找对方向.
"鲁斯答道,"去参军吧,做一名军官.
也许有一天,人们会叫你石村少佐.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坚强.
听清楚了吗""不,我不干!
我——我做不到.
"红子说,"我怎么可能参军呢他们肯定不要我.
他们……他们……"伊齐基一把抱住儿子,鲁斯抱着他们父子俩,泪流满面.
伊齐基吻了吻儿子的额头.
"爸爸——""快去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是——""赶紧去!
"伊齐基命令道.
石村摇摇头,哭了起来.
"我宁愿去死!
"鲁斯双手搂住儿子,拍拍他的头,说道:"你是妈妈心中最勇敢的孩子.
"她擦去他的眼泪,"你要好好活下去,这样爸爸妈妈才不会白死.
快去吧,红子.
"她将他推开,当男孩再次靠近要抱她时,被她狠狠地拒绝了.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赶紧走!
""可是,妈妈——""往后我再也不是你妈妈,他也不再是你爸爸.
我们是帝国的敌人.
你明白吗""不明白.
一点儿也不明白!
"她走进卧室,拿着一把手枪出来,一把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
她举起枪指向儿子.
"快去.
""可是——""快去,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总好过让你留在这里!
"她把小红子推出公寓门外,将房门在他背后锁上.
男孩敲了好几次,但他们始终不搭理.
他终于跑开了.
鲁斯将五指贴在门上,喃喃念着"永别了",拼命忍住苦涩的泪水.
"他不会有事的.
"伊齐基说,"石村家的人向来坚强.
你知道的.
""希望如此……""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嫁给我.
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呀""我的过去,我的整个人生,给你带来的只有负累.
除了痛苦,我什么都没能给你.
""别这样说.
我们都尽了全力.
""真的吗""真的.
不能在这时候软弱.
""你后悔嫁给叛国贼吗""你不是叛国贼.
""我为你背叛了整个世界.
"伊齐基回答.
"我也是.
"她眨眼忍回泪珠,"他们还有多久会来""我不知道.
""下辈子咱们换一换,"鲁斯说,"我来当男人.
""你还能看上我吗"鲁斯双手捧着他的脸颊.
"我永远都看得上你.
""我爱你.
"伊齐基对她说.
"有多爱"宇宙间的星辰,瀚海中的沙粒,这两个比喻他已经用了无数次.
"跟我脑袋上的头发一样多.
""你可不剩多少头发了.
"她说.
他俩都笑了,拥抱对方,许久之后,携手走向了卫生间.
鲁斯拿起手枪.
"记得这个吗""是那一把"她摇摇头.
"同一个型号.
使用这支枪,应该会很有诗意.
""就像俳句.
""我一直不太懂俳句.
""我也是.
"鲁斯坦承道.
伊齐基突然不知所措起来,慌里慌张地说着:"我从没想过会像这样.
我总是觉得一切会好起来,生活会越来越好,日子——""嘘.
别怕.
"鲁斯说,"一下子就过去了.
"又一列火车驶过.
两声枪响标志了结局,但没有人听见.
致谢《日本合众国》的问世离不开许多人的影响和帮助.
显然,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菲利普·K.
迪克,他,尤其是他的《高堡奇人》,在我年少时点燃了我幻想的灵感.
尽管我们的风格相去甚远,但他对我的影响依旧很大,他教会我打破成规,以独特的眼光看待世界.
我时常需要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重要的历史事件以及受害者的悲剧故事,为了保证史实的准确,我翻阅了大量书籍,从中获取并整理了丰富的信息,在此举凡数例,不限于如下著作:约翰·托兰(JohnToland)的《日本帝国的衰亡》(TheRisingSun)[1]、爱德华·德瑞(EdwardDrea)的《日本陆军兴亡史》(Japan'sImperialArmy)、安德鲁·戈登(AndrewGordon)的《日本的起起落落》(AModernHistoryofJapan)、吉川英治的《新书太阁记》、阿尔贝特·施佩尔(AlbertSpeer)的《第三帝国内幕》(InsidetheThirdReich)、赫伯特·毕克斯(HerbertBix)的《真相:裕仁天皇与侵华战争》(HirohitoandtheMakingofModernJapan)、EricLacroix与LintonWellsII合著的JapaneseCruisersofthePacificWar、菲利普·K.
迪克的TheShiftingRealitiesofPhilipK.
Dick(谈及了《高堡奇人》续作的部分构思)、威廉·夏伊勒(WilliamL.
Shirer)的《第三帝国的兴亡》(TheRiseandFalloftheThirdReich)、宫本武蔵的《五轮书》、RafaelSteinberg的ReturntothePhilippines、HarukoTayaCook与TheodoreF.
Cook合著的JapanatWar:AnOralHistory、詹姆士·克拉维尔(JamesClavell)的《幕府将军》(Shogun)、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JohnSteinbeck的TheMoonisDown,除此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文章、电影、纪录片,这些都是帮助我深入理解那个时代的无价之宝.
日本文化对我影响深远,众多日本艺术家、作家、设计师都是我崇拜的偶像,诸如宫崎骏、小岛秀夫、三岛由纪夫、木城雪户、押井守、庵野秀明、深作欣二、小玉理惠子、坂口博信、黑泽明、大友克洋等等,我追随着他们的作品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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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样的一趟旅程使我身心受到极大震撼,并促成了本书关键部分的成型.
我要感谢刘宇昆写下《纪录片:终结历史之人》(TheManWhoEndedHistory:ADocumentary).
本书初稿完成之时,我诚惶诚恐,担心书中涉及的材料过于敏感,而读过宇昆的这则中篇杰作之后,我备受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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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们所有人,感谢你们的慷慨,感谢你们的鼓励,感谢你们对本书的信心.
注释[1]本文中所涉图书,如有中译本则使用中译本书名附注原文,无中译本的仅保留原书名和原作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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