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明星大侦探第六季

本期专栏共发表论文三篇.
太平天国是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民间反清运动,以往研究成果很多,但关于其"反满"活动,前人却鲜少关注.
《清史稿》作者总结太平天国教训,曾把"严种族之见"作为其失败原因之一,而"严种族之见"的核心,就是"反满".
刘小萌《太平天国与"反满"——从"严种族之见"谈起》一文,从分析太平天国"反满"口号的内容、性质、实施后果入手,考察"严种族之见"与儒家传统"华夷之辨"思想的渊源.
进而指出,儒家"华夷之辨"思想在中国延续两千年之久,造成的影响极其深远,到近代太平天国运动,再一次得到彰显,并且一直波及到半个世纪后爆发的辛亥革命.
然而辛亥革命以暴力"反满"为始,却以南北各方和谈妥协,清帝逊位,共和肇始,全国实现五族共和告终.
辛亥革命的意义不仅在于推翻帝制,建立共和,而且,为中华统一多民族思想取代传统"华夷之辨"思想,提供了有利契机.
李尚英《清前期历史研究与〈清朝前史〉的编纂》一文,既是对朱诚如主编《清朝前史》的书评,又阐述了他本人有关清前史研究的若干想法,包括:"清前史"的时间断限,"清前史"研究的基本内涵,《清朝前史》一书的学术贡献与特色,及其对清史奠基人孟森先生学术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作者所论,对学界推进清前史研究很有启发.
吴忠良《深翻史料,探骊得珠——"吉林师范大学第二次国际满学学术研讨会"综述》一文,将会议论文分为"民族及民族关系""边境治理""八旗制度及旗民社会""人物研究"四个专题,分别加以概括.
指出会议的基本特色是:注重汉满藏蒙等多文种档案文献的挖掘利用,历史学与考古学、民族学研究方法的结合,青年新锐的积极参与.
反映了国际满学研究的新动向.
(主持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刘小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北京100006)刘小萌太平天国与"反满"——从"严种族之见"谈起[收稿日期]2019-09-06[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编号:15ZDB110)[作者简介]刘小萌(1952—),男,北京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资深学者"登峰工程"首席专家,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清史,满学.
[摘要]太平天国明确提出"反满"口号,"严种族之见",付诸行动,并产生巨大社会影响.
但最终以汉族为主体包括满、蒙、回、藏等在内的中华各民族,开始接受中华(中国)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思想.
此种共识,意味着太平天国"严种族之见"的负面遗产从此被各族精英所抛弃;同时意味着,搅动中华两千年历史风云的"华夷之辨"至此被打上了休止符.
此种共识,不仅为中华各民族的凝聚、共御外侮的斗争提供了强大动力,也为中华民族的发展开创了更加光明的前景.
[关键词]太平天国;"严种族之见";"反满"[中图分类号]K2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2991(2019)06-0039-11doi:10.
3969/j.
issn.
2096-2991.
2019.
06.
006第6期2019年11月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JournalofJilinNormalUniversity(Humanities&SocialScienceEdition)No.
6Nov.
2019晚清民变甚多,而其中明确提出"反满"口号,付诸行动,并产生巨大社会影响者,非太平天国莫属.
《清史稿》作者总结太平天国失败的三大原因,其中之一即"严种族之见,人心不属".
说明太平天国的"反满"活动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反而成为其败亡的铺垫.
太平天国"严种族主持人语:--39之见"的内容是什么为何导致"人心不属"的后果对后来的辛亥革命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本文希望以此为切入点,探讨太平天国在处理满汉关系方面的教训,以及对辛亥革命的影响.
一、"严种族之见"的内容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广东花县人,应试科举,屡考屡挫.
三十一岁(道光二十三年,1843)再次应试,仍名落孙山.
受此打击,重病一场.
同时,目睹清朝统治腐朽,萌生造反思想.
他附会基督教布道书《劝世良言》,结合病中幻象,扬言曾上天堂接受上帝旨意,下凡救世,除妖斩魔.
创立"拜上帝会",通过传教发动群众.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在广西桂平金田村宣布起义.
翌年二月,他正式建国号"太平天国",自称"天王".
洪秀全发动群众,除创立"拜上帝会",利用西方基督教教义为造反思想武器,还采取如下手段:其一是否定儒学.
孔子是中国传统社会尊崇的"至圣",洪秀全竟然宣布把他打倒,在抛弃孔孟之道的同时,号召捣毁民间一切偶像.
其二是伪托"大明"皇室之裔.
沿用汉人造反者一贯做法,伪称自己是"大明太祖之后裔,弘光皇帝七世孙".
此外,还有伪称"前明泰昌七世孙""桂王第三子之裔"的记载①.
其三是易服蓄发,不再依从满洲风俗剃发梳辫.
从此,太平军被清朝一方污蔑为"长毛".
以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名义发布文告,鼓吹"反满".
说明太平天国从发动之初起,就带有反对民族压迫的性质,并凸显汉人自主意识.
太平天国成立之初,发展迅速.
咸丰三年(1853)二月,定都江宁(改称天京).
此后,长期盘踞江、浙二省,对清朝统治构成巨大威胁.
六年(1856),天国内讧,发生"杨韦之乱",元气大伤.
随着翼王石达开负气出走,天国濒危.
洪秀全重用陈玉成、李秀成等后起良将,暂时稳定局面.
同治二年(1863)冬,天京为清军围困,粮尽援绝.
三年(1864)四月,洪秀全病卒.
两个月后,天京失陷.
洪秀全以广西偏远山区一介书生而倡言"反满",改元易服,建号定都,立国十二年,拥众三百万,扰动十六省,南北交争,隐然敌国.
清廷倾天下之力,始克平之,而元气大伤.
故《清史稿》说:"中国危亡,实兆于此".
这里说的"中国",实指清朝.
问题是:太平天国之兴何其迅猛,旌旗高举,所向披靡,为何却以失败告终《清史稿》将其失败原因总结为三条:一是讬言上帝,设会传教,假"天父"之号,应"红羊"之谶②,名不正则言不顺,世多疑之;二是攻城略地,杀戮太过;三是严种族之见,人心不属[1]12966.
此三条,的确是太平天国失败的重要原因.
当然其之所以致败,原因远不止这三条.
如"讬言上帝"的同时,对传统文化采取一概扫荡的极端做法,不仅没能发动群众,反而孤立了自己.
否定儒学,彻底得罪士绅阶层;打击佛道以及民间信仰,又把中下层民众推向对立.
后来,太平天国首领虽欲改变若干极端做法,如允许儒生读孔孟之书,恢复科举取士③,但成效有限.
李秀成被俘后,曾奉曾国藩之命在供述中总结太平天国失败教训,有十一条之多,如杨韦内讧,石达开分裂出走,洪秀全任人唯亲、不问政事、立政无章等.
他的总结,主要着眼于太平天国领导核心的失误与局限,至于反满斗争极端化(所谓"严种族之见")、否定传统文化等教①陈迺勋、杜福堃编:《新京备乘》,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70页;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光绪二年三月初五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补》第1册第7页,转引自陈登原:《国史旧闻》第4分册,中华书局,2000年,第99页.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475《洪秀全传》(中华书局,1976年)也载称:"既破金陵,遂建伪都,有精兵六十万,群臣上颂,称为明室后裔.
因谒太祖陵,行祀典,谓:不孝孙秀全,恢复我大明南部疆土,登极南京,一遵洪武祖制".
都证明洪秀全起事初假称"明朝宗裔"的事实.
②古代谶纬之说,代指国难.
古人认为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
以天干"丙""丁"和地支"午"在阴阳五行里都属火,为红色,而"未"这个地支在生肖上是羊,每六十年出现一次的"丙午丁未之厄",后被称为"红羊劫".
太平天国起义,虽未发生在这两个年份,但由于领导者洪秀全与杨秀清的姓氏关系(洪、杨),亦被附会为"红羊劫".
③如攻克武昌,举行乡会试,及第者达300余人,攻占金陵后继续开科取士,招徕儒生.
金城:《湘汉百事》卷上,转引自陈登原《国史旧闻》第4分册,第100页.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40训,当时还来不及作深刻反省.
太平天国"严种族之见",主要表现为反满宣传的极端化与扫荡江南地区八旗驻防的过度暴力.
"反满"宣传的极端化,加剧了满汉民族对立;对满洲妇孺不受约束的暴力,致使众多生灵涂炭,并不为社会人心所赞成,即所谓"人心不属".
(一)"严种族之见"的宣传.
太平军进入湘鄂后,陆续发布文告,号召百姓响应起义.
以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名义发布的《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将讨伐对象直指满洲最高统治者:"今满妖咸丰,原属胡奴,乃我中国世仇.
"①在《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中,以极度夸张的语言,全面控诉满洲统治者压迫汉人的罪行:夫中国有中国之形象,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兽也.
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
中国有中国之人伦,前伪妖康熙暗令鞑子一人管十家,淫乱中国之女子,是欲中国之人尽为胡种也.
中国有中国之配偶,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为奴为妾,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狐同寝,言之恸心,谈之污舍,是尽中国之女子而玷污也.
中国有中国之制度,今满洲造为妖魔条律,使我中国之人,无能脱其网罗,无所措其手足,是尽中国之男儿而胁制之也.
中国有中国之语言,今满洲造为京腔,更中国音,是欲以胡言胡语惑中国也.
②谕文从强迫剃发留辫、变易中国(汉人)衣冠、淫乱中国女子(指满汉通婚),改变中国制度、使用"胡言胡语"(指满语满文)等方面,集中抨击满洲统治者的民族压迫政策.
同时,极力揭露其在政治、经济上的倒行逆施,如"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殍流离,暴露如莽","纵贪官污吏,不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
这些控诉实际说明,清朝统治之所以引得天怨人怒,社会矛盾激化,民间反乱此伏彼起,愈演愈烈,除了长期实施民族歧视、压迫政策外,天灾人祸、统治集团贪腐、官吏盘剥等,也是激起民间反乱的重要原因.
太平天国反对满洲统治者的民族歧视与压迫,用一种极度夸张的语言加以鼓动宣传,大大强化了在民众中的影响.
洪秀全曾对族弟洪仁玕说:"弟生中土,十八省之大,受制于满洲狗之三省,以五万万兆之花(华)人,受制于数百万之鞑妖,诚足为耻为辱之甚者.
"③洪仁玕在《英杰归真》中,借用发问者口吻说:"我中邦大国论人多则有二十倍于鞑妖,论地广则有七倍于满洲,无奈个个多逐末流,少求忠孝大义,而反受制于区区之鞑妖,实属不甘不忿之极.
且剃我毛发,毁我衣冠,辱我祖宗,掳我财帛,变我华人,口其语言,家其伦类,几几乎流而莫返矣.
"④洪仁玕是洪秀全族弟,幼年从其受学,后居香港.
咸丰九年(1859)至天京,封干王.
洪仁玕在香港,对西方文化和基督教了解较多,但是在"反满"问题上的表述,与洪秀全等人如出一辙.
太平天国在统治区内,宣布废除满洲统治者强加在汉人头上的发型服制:便帽去顶,袍去马蹄袖;纬帽外套马褂袴套,不准穿戴.
各省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不准剃发.
⑤说明太平天国反对民族压迫,并不是单纯政治策略、政治口号,而是一场席卷广大民众的社会活动.
其领导者希望通过号召"反满",推动反清大业,广泛争取汉人各阶层的支持.
应该说,这一政治目的,随着太平军的胜利进军,统治地域的扩大,曾一度得以实现.
太平天国领导者宣传拜上帝,否定儒学,捣毁偶像,禁止民间信仰,与当时中国主流社会的思想观念格格不入,势必引起汉人首先是士绅阶层的反感.
为吸引更多汉人参加起义,洪秀全拔高"反满"调门,激化反满情绪,也在情理之中.
太平天国强烈反对满洲统治者的民族压迫,①杨秀清、萧朝贵:《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73页.
②杨秀清、萧朝贵:《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77—78页.
③洪仁玕:《英杰归真》,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18页.
④洪仁玕:《英杰归真》,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25页.
⑤《天王即位告天下诏》,陈迺勋、杜福堃编:《新京备乘》,第172页.
刘小萌太平天国与"反满"——从"严种族之见"谈起--41反映了汉人各阶层呼声,因此具有合理性.
但他们的"反满"宣传,又以带有如下特点而呈现明显局限:其一是大汉主义极度膨胀.
丑诋满人,不余遗力;鼓吹"驱除异族,还我神州";斥满洲统治者为"阎罗妖",咒满洲人为"满洲狗""满洲鬼""鞑妖".
至于把满洲人斥作"中国"之外的"兽""妖",编造"满鞑子"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①等流言,更是荒谬至极.
其二是宣扬种族灭绝.
将全体满洲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视为寇仇死敌,必欲屠之而后快,即《讨满清诏》所扬言:"凡属满营,生擒者割其股而吸其髓;但系旗下,死亡者食其肉而寝其皮.
"②此类宣传完全超出反抗清朝民族压迫的正当性,实际反映了太平天国领导者在民族观上的偏激.
其三是鼓吹民族压迫.
其"反满"宣传,很大程度上并非基于对民族平等的追求,而是企图以一种形式的民族压迫取代另一种形式的民族压迫,即以汉人对满人的压迫取代满人对汉人的压迫.
如杨秀清、萧朝贵《将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所鼓吹的:"以中国制妖胡,主御奴也,顺也;以妖胡制中国,奴欺主也,逆也.
"③如此露骨的民族等级思想,同样反映了其领导人在民族观上的狭隘、愚昧.
太平天国"严种族之见"的宣传,在思想上有两个来源:一是明末清初汉遗民张煌言、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华夷之辨""中华正统"思想;二是民间秘密宗教"天地会"的影响.
张煌言(苍水)在为郑成功北伐代写的《檄文》中,充斥着对满洲征服者的丑诋和仇视:"建酋本我属夷,屡生反侧,遂乘多难,窃踞中原.
衣冠变为犬羊,江山沦于戎狄.
凡有血气,未有不痛心切齿于奴酋者也.
"[2]7-8顾炎武提出"亡国"与"亡天下"之辨,即易姓改号谓之亡国,而异族入主中原,"谓之亡天下"④.
意思是说,汉人王朝轮替,属"亡国",可以接受;而汉人王朝为非汉民族即所谓"夷狄"所取代,则是"亡天下",不可以接受.
王夫之(船山)表达了类似观点:"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⑤"他看一姓兴亡轻,而看民族盛衰重.
认为宁可失位于贼臣,不可卖国于异族.
不能自保其族类,便什么仁义道德都不配讲.
他把异族称为"夷狄",目为"异类",认为采用何种暴力手段都不过.
黄宗羲(梨洲)把"华夷之辨"作为判断政治与历史是非的一条基本原则,因此才会发表如此偏激的言论:"夫即不幸而失天下于诸侯,是犹以中国之人治中国之地,亦何至率禽兽而食人,为夷狄所寝覆乎!
"⑥按其观点,只要国家不落入"夷狄"之手,哪怕为"诸侯"乃至"盗贼"所攫取,都是可以容忍的,因为他们毕竟是"中国之人".
这种对"盗贼"异乎寻常的"宽容",同时意味着对"夷狄"即异族的极端严酷,具体而言就是对清王朝的深仇大恨[3]1101.
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都是清初大儒,但是在涉及华夷话题时却是同样的偏激.
在他们眼中,被斥为"夷狄"的非汉民族不是人,而是"兽",故与汉人水火不容.
视非汉民族为"夷狄""禽兽",鼓吹"中华正统"观,是华夷之辨思想的基础.
这种观点自先秦以来,一直为汉人精英所传递.
每当民族矛盾激化,尤其是当汉人面对异族入侵,身处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时,这种思想就会膨胀.
作为汉人反对异族征服与压迫的思想武器,"华夷之辨"思想无疑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将非汉民族一概视为"夷狄""禽兽",主张过度暴力,又是儒家民族观中的糟粕.
在民族观上,清初顾炎武等人完全承袭了两千年间一脉相承的儒家思想.
而晚清太平天国领导者洪秀全,自"十二三岁经史诗文,无不博览"⑦,①杨秀清、萧朝贵:《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78页.
②《讨满清诏》,陈迺勋、杜福堃编:《新京备乘》,第171页.
③杨秀清、萧朝贵:《将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81页.
④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13《正始篇》,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1935年,第5页.
⑤王夫之:《黄书·原极》(与《思问录》《俟解》《噩梦》合刊),中华书局,2009年.
⑥黄宗羲:《留书·封建》,《黄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
⑦洪仁玕:《干王洪仁玕自传》,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207页.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42继承"华夷之辨"的传统思想也顺理成章.
干王洪仁玕,虽多年留居香港,但于宋、明等朝汉人忠臣义士抵抗外侮的史事亦耳熟能详.
他每自比为文天祥,称"予每读其史传及正气歌,未尝不流涕三叹也.
今予亦只法文丞相而已".
他们为达到推翻清朝的目的,极力渲染北方诸民族入主中原史事,鼓吹"中国世仇难并立";宣传"驱除异族,还我神州","顺逆有大体,夏夷有定名";"春秋大义别华夷""志在攘夷愿未酬".
这些话语充满了华夷有别的思想.
①同时说明,太平天国领导者们虽然诋毁儒学,但在民族观上,却不能摆脱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
在太平天国"反满"宣传中,还可以看到民间秘密宗教"天地会"的影响.
洪秀全曾对韩山文说:"我虽未尝加入三合会,但常闻其宗旨在'反清复明'.
"②从叙事语气不难看出,他明确把"反清复明"归结为三合会(天地会)的影响.
天地会以"反清复明"(或"兴汉灭满")为宗旨,而贯穿其宗旨的基本思想,依旧是世俗化的"华夷之辨".
(二)"严种族之见"下的暴力.
太平天国以推翻清朝统治为宗旨,强烈鼓吹"反满",不仅表现为一种观念形态,而且直接落实为长期的、大规模的、连续不断的暴力.
太平军在近十年间,对长江中下游各八旗驻防进行无情扫荡,尤其是对满洲妇孺等非战斗人口施加过度暴力,为揭示其"严种族之见"的极端性提供了充分的事实依据.
清廷为威慑长江流域汉人居民,自清初以来在荆州、杭州、乍浦、江宁(今南京)、京口(镇江)等处屯驻八旗重兵.
太平军自广西金田起事,一路北上,所向披靡,横扫长江中下游,由西向东,连破数座驻防旗城(满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遂使满洲官兵及眷属遭受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咸丰三年(1853)二月,太平军水陆并进,直抵长江下游江宁(南京).
江宁城周长96里,合旗、汉兵仅5000名,其中,绿营兵约2000多名,旗兵约3000余名.
二月十日,太平军克大城(汉城),进抵满城.
满城为故明内城,城墙高固,满洲妇女亦娴枪箭,俱登城佐守.
十一日,满城陷落,将军祥厚战死.
是役,满兵抵抗最力,溃围而出者仅800余人.
及十年后(1864)清军克复江宁,历经战乱的江宁驻防甲兵仅存300余名.
③太平军攻破满城,对满洲妇孺大开杀戮.
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载:剩满妇数千人,驱出朝阳门,围而烧杀之.
是日自辰至午,日色惨淡,杀气弥天,外城居人皆无生色.
太平军对城中满人展开搜杀,名曰"搜妖".
当时被太平军"裹挟"的陈思伯在《复生录》中追忆:"贼掘开大南门放贼入城,与驻防旗兵男妇巷战三日,死悍贼数千,城内兵民死者数万.
内城旗营,则男女老幼无不被害,尸身咸弃南门外河中,流出淮河.
"④陈氏所述,当为亲所闻见.
同样身临其境的还有《金陵被陷记》的作者,事后回忆:"十一日内城陷,囗旗男女老幼俱杀尽.
""囗旗"当指"八旗".
他同时透露,太平军占城之初多次宣告"不杀百姓".
又说明太平军破城以后,曾在一定程度上实施区别满汉政策.
[4]368还有化名"上元锋镝余生"者,撰《金陵述略》,文中虽未提及对旗人妇孺的杀戮,但文字旁有另一人批语:"乡中百姓有人进财者,登名注册,愚人毫无有犯.
其惨者棋[旗]下人,无论男女俱皆杀尽.
"⑤"棋下人"为"旗下人"笔误,即旗人.
姜涛考证,"上元锋镝余生"为署松江府知府洪玉珩化名[5].
关于江宁死难满人数①洪仁玕:《英杰归真》,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25页;杨秀清、萧朝贵:《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罗尔纲编著:《太平天国文选》,第79页;《洪仁玕亲书自述等七件》《洪仁玕亲笔绝命诗》,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武汉出版社,1997年,第478页、第494—497页.
②洪仁玕述,韩山文著,简又文译:《太平天国起义记》,杨家骆主编:《太平天国文献汇编》第5册,台北鼎文书局,1973年,第872页.
③蒋启勋等修,汪士铎等纂:《续纂江宁府志》卷3,第1页下,光绪七年刻本;莫祥芝、甘绍盘等修,汪士铎等纂:《上江两县志》卷9,同治十三年刊本.
④陈思伯《复生录》,《太平天囯》(四),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45页.
⑤上元锋镝余生述,目击者批谬:《金陵述略》,《太平天囯》(五),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第81页;姜涛:《关于太平天国的"反满"问题》,《清代满汉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412页.
刘小萌太平天国与"反满"——从"严种族之见"谈起--43字,前人记载不一,主要有4万余或2万之说.
①太平天国定鼎江宁,以为大本营,随即东取京口(镇江).
京口向设满洲蒙古驻防,与江宁驻防唇齿相依.
江宁陷,京口驻防遂成太平军的俎上肉、盘中餐.
京口原设满洲蒙古甲兵1692名,近代以来,满城迭经两次兵燹,伤亡惨重.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役,阵亡官兵255名;太平天国之役,又阵亡官兵397名.
②眷属子女殉于难者为数更多.
总计"阵亡尽节"者不下1680余名.
其中,有父子、兄弟同时阵亡者,有全家投水者,有阖门投环及自焚者.
太平天国之役,营内水井,多被妇女尸骸填满,事后掏出,白骨成堆.
仅城南一带池塘就不下数十处,妇女尸骸填满各塘,以致"后至者以无水可投为恨"③.
两次兵燹前,京口驻防约有男妇老幼9000余口,战后存4000余人.
④作为东南大都会的杭州城,控扼长江下游和南北运河南端,战略地位重要.
太平天国后期、咸丰十年(1860)、十一年(1861),杭州城两次受到太平军攻击.
第一次攻击时在十年二月,太平军在李秀成率领下对杭州城进行突袭,计划以"围魏救赵"之计解除清军江南大营对天京的围困.
二月二十七日,太平军破杭州汉城,据守满城的旗兵仍在抵抗.
出于对太平军屠杀江宁旗人的恐惧记忆,驻防旗兵殊死战斗.
相持六日(三月初三日),援军赶到,满城幸存.
但是到第二年(1861),杭州满城仍难逃覆灭.
太平军围城两月余,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先克杭州汉城,满城紧闭营门困守.
将军瑞昌忧愤成疾,旗兵精壮多伤亡,乃召集八旗官员、披甲者,各家分授火药,准备自焚.
十二月初一日,太平军攻满城愈急,四路援绝,城池失陷.
瑞昌先举火自焚,阖营次第火起.
此役战死、被杀、自焚死者,男妇多达8000余人.
⑤据《清史稿》追记,劫后余生的八旗官兵,仅存46人.
[1]13653太平军攻克杭州城后,乘胜攻乍浦满城.
副都统锡龄阿督兵出战,城中内应起,旗兵折回巷战,全军皆没,亦殃及满洲妇孺.
江宁一役驻防旗人死亡约有数万,杭州仅八千余.
杭州死亡旗人较少的原因,应与忠王李秀成调整对满政策有关.
即他在被俘后供述所称,第二次攻打杭州城时,曾具本恳请天王洪秀全"御批(御诏)",准赦满军.
为此,攻破杭州大城(汉城)四日,仍未攻取满城,一面与驻防将军瑞昌和议,表示"愿放其全军回家".
随即,洪秀全"御诏降下""准赦满人".
李秀成供述还称:破满城后仍恪守诺言,对俘获八旗官员"不准杀害",宽大处理[6]260-261,269.
这应是杭州一役满人死亡之数少于江宁之役的一个原因.
同时说明,太平天国后期,其统治层从洪秀全到李秀成,对满人的暴力政策已有所调整.
⑥①死亡四万之说,见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398,第39册,第11807页;据战后江宁将军富明阿疏报:"江宁驻防,乱后仅存男妇六百余人"(《清史稿》卷417,第40册,第12101页);同书卷475《洪秀全传》:"三年,水陆并进,抵金陵,沿城筑垒二十四,具战船……昼夜环攻,掘地道坏城,守兵溃乱……将军祥厚偕副都统霍隆武等守满城,二日城陷,皆死之.
城中男女死者四万余,阉童子三千余人,泄守城之忿(第42册,第12867页);(民国)陈迺勋、杜福堃编:《新京备乘》记载:"旗兵死者四万人,实为东南死事之冠"(第188页).
死亡二万之说,[日]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下二,第76页;郭廷以编著:《近代中国史事日志》:"驻防旗人二万余几全被杀"(上册,中华书局,1987年,第188—189页).
又,侯竹青博士据光绪《续纂江宁府志》卷14载死难旗兵及其家属名册所作统计,死亡者共有一万零四十八人,"当然,这依然是一个不完全的统计",姜涛《关于太平天国的"反满"问题》,《清代满汉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413页.
②春光:《京口八旗志》卷上《职官志》《人物志》,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84、490—499页.
③春光:《京口八旗志》卷下《烈女志》,第518—519页.
④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417,第40册,第12101页;春光:《京口八旗志》卷上《营制志》,第480页.
⑤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493,庚辛之役,省城再陷,杭人殉难者至众,而旗营死事尤烈……合营纵火自焚,男妇死者八千余人(第45册,第13653页);张大昌:《杭州八旗驻防营志略》载称:阖营纵火自焚,被杀或自杀官兵、闲散、老幼男妇约八千数百人(卷13,第129页;卷15,第153页).
而《清史稿》卷398则称:"同死者四千余人",当指自焚而死者(第39册,第11810页).
又《清史稿》卷499载:是役,"凡杭、乍两营死者逾万人",当为杭州、乍浦两地旗营死亡人口总计(第45册,第13810页);参见不著撰人《太平军两次攻占杭州亲历记》,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379页.
⑥姜涛《关于太平天国的"反满"问题》,《清代满汉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414页.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44太平军对长江流域八旗驻防的扫荡,重创了清王朝在江南地区的统治.
但它在军事行动中和军事行动结束后对满洲妇孺等非战斗人口施暴,也集中反映了"反满"斗争的极端性.
不受约束的暴力在被难满人中引起极度恐慌,大量妇孺自尽,其中不惟有满人,汉人死于兵燹者为数更多①.
这进一步渲染了恐怖气氛.
清廷在剿灭太平天国后,为复建杭州驻防,从乍浦、福州、荆州、德州、青州、成都等驻防城抽调旗兵一千余人补充兵源.
多年后,旗人回忆此役,仍不免谈虎色变.
为追悼亡者,杭州旗人在每年这一日禁止屠宰杀生.
有诗记载:"季冬一日最魂销,记得城池一炬焦.
为禁满城停宰杀,伤心往事话今朝.
"②说明太平军对八旗驻防的沉重打击,不仅是军事上的,在满人心理上也留下难以弥合的创伤.
诚如后人所总结的,"过度杀戮",成为导致太平天国失败的重要原因[1]12966.
同治三年(1863)四月,洪秀全病卒.
两个月后,天京失陷.
《清史稿》载:城破日,诸军齐入,"见长发者、新剃发者皆杀,于是杀贼十余万人"[1]12052.
但《忠王自传原稿笺证》称,城陷时,守军不过万余,能守城者不过三四千人[6]209.
说明城破被杀者远没有"十余万"之巨.
但清军在城内肆行屠戮者,多为无辜居民,当无疑义.
最终,太平天国的暴力被清王朝的暴力所击垮.
这种"以暴易暴"现象在历史中一再推演,无不给社会生产力、经济生活、传统文化,乃至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巨大损害.
而太平天国借助"反满"发动广大民众参与造反的努力,亦随之落空.
二、"严种族之见"为何"人心不属"如前述,太平天国"严种族之见"的极端性质,一反映在"华夷之辨"思想的张扬,一反映在对满洲妇孺不受约束的暴力.
仅此两点,并不足以揭示"人心不属"的主要原因.
一个不应忽略的基本事实是:当太平天国依旧沉溺于"夷狄"胡奴"之类陈词滥调时,作为其丑诋辱骂对象的满洲族(满族),早已不是二百多年前入主中原时的社会形态,而是已成功实现"用夷变夏"的文化转型.
这一转型,首先表现为对中华文化(核心是儒家文化)的全面吸收,其次表现为中华意识的不断提升.
满族的这一文化转型,是在与汉等民族的密切交流中得以实现的,也因此获得汉人社会特别是精英阶层的认同.
关于满族对中华文化的全面吸收,研究甚多,不再赘述.
在此,仅就满族中华意识的不断提升略作陈述.
满族先民世居东北白山黑水间,以渔猎采集为基本生业,远处中华文化圈边缘.
他们从氏族部落社会起步,在早期阶段尚不具备国家观念,更遑论"中华"意识明末,清太祖努尔哈赤身任明卫所职官,并不讳言自己的"鞑子"或"夷人"身份;明官谈及努尔哈赤,自谓"中国",而贬其为建州"奴酋"③.
说明双方虽建立政治隶属关系,但在意识上却存在明显华夷畛域.
清太宗皇太极与努尔哈赤一样,具有很强的民族意识,自视为"大金之裔"④.
《后金檄明万历皇帝文》援引萨尔浒战例"中国发兵四十万,四路齐进,意欲剪灭除根"⑤.
皇太极斥责明朝:"尔既称中国,宜禀公持平,乃于我国则不援,于哈达则援之,于叶赫则①仅以浙江一省为例,据《庚辛泣杭录》卷3记载:清军收复杭州城后设局采访,"咸丰十年二月、十一年十一月杭州省城两次失守,上下游郡邑均遭贼陷,官绅阵亡殉难……详奏二十余次,不下二十余万人"(钱塘丁氏光绪二十一年刻本,第18页下19页上).
杨昌浚《浙江昭忠祠碑铭》载:清军"克服杭城,廓清郡县,孓遗黎民,十不得五"(《庚辛泣杭录》卷3,第53页下).
王鼎祺《昭忠祠重整祀位记》:"昭忠祠位分为六,曰官曰绅曰民曰官眷曰绅眷曰民妇,官则更分文武,绅民则各分府县,妇女亦如之.
"经采访局详报者第1次至56次总158805人,加上其它补报者,共得177035人(同上,第45页上).
②三多:《杭州旗营掌故》;徐一士:《一士类稿》第三十二章.
③杨道宾:《海建二酋逾期违贡疏》,陈子龙等选辑:《明经世文编》卷453;同疏又见《神庙留中奏疏汇要·兵部》卷6,系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三月十三日,文字略有差异.
④《清太宗实录》卷42,崇德三年七月丁卯;《后金檄明万历皇帝文》,潘喆等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第1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95页.
改檄文发表时间不明,上引书编者认为"撰于天命四年八月灭亡北关叶赫以后".
⑤《后金檄明万历皇帝文》,潘喆等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第1辑,第295页.
刘小萌太平天国与"反满"——从"严种族之见"谈起--45听之,此乃尔之偏私也.
"①均说明:在满洲统治者眼中,明朝(南朝)就是"中国",己方是与明朝对立的外国.
如若换个角度,从明朝一方说,满洲及其先民(女真)是"蛮夷",是"异类",也并不认同其为"中国".
顺治元年(1644),清朝入主中原,满族人(时称满洲人)几乎全部迁入中原地区.
随着生活基础、文化环境、民族关系发生深刻变化,满洲统治者宣布自己"为统驭天下中国之主"②,认为继承明朝正统的大清国(清朝)就是"中国".
反映这一观念变化的,首先是顺治帝有关清朝虽笼络蒙藏,但不准其侵扰中原的谕旨:"番夷在故明时,原属蒙古纳贡者即归蒙古管辖,如为故明所属者,应隶入中国为民.
"③与明朝不同的是,清初统治者意识中的"中国",在外延上已有明显扩展,一是漠南蒙古,一是满洲发祥地东北,都已视作"中国"之一部[7].
在对外关系中,反映满洲统治者自视"中国"的早期例证,则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七月清俄签订的《尼布楚条约》.
条约满文、拉丁文、俄文文本中,清朝一方"大清国"与"中国"并用,称对方为"鄂罗斯国(俄)",两国国民分称"中国人""鄂罗斯人";康熙帝自称"中国大皇帝"④.
他在处理朝鲜、蒙古、西藏等内外事务谕旨中,则"中国皇帝"与"中华皇帝"并用⑤.
说明这一时期的满洲统治者,已继承自视"中国(中华)"的政治理念.
满洲统治者"中国(中华)"观的升华,集中表现在雍正帝对汉人"华夷之辨"说的驳正.
清朝入主中原,汉人文士长期以儒家传统"华夷之辨"作为反抗满洲统治的思想武器.
如何从思想上破除汉人华夷观,确立满洲统治合法性,曾是满洲统治者面临的严峻挑战.
雍正六年(1728)发生的曾静、吕留良案,为雍正帝批驳曾、吕极力鼓吹的"华夷之辨"提供了契机.
他在亲撰《大义觉迷录》中重点批驳吕、曾的"华夷之辨".
要点有四:其一,批驳惟汉人皇帝是天下正统的观点.
引《尚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句,提出"德足以君天下,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⑥.
即强调上天(天道)将君位授于有德者,既不可有土地之经界,更无论人种之差别.
其二,驳斥传统"华夷之辨"思想.
一是说"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
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
"提出区别华夷的标准是文化之有无而非地域之远近.
主张以仁义伦常的有无作为区别人、兽的标准.
因为是依据孟子之说,故极具说服力.
一是说当今"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仍以华夷之分妄判中外,岂非逆天悖理,无父无君.
说明雍正帝基于清朝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现状,对汉人"华夷之辨"及汉人本位思想,进行了有力驳斥.
其三,针对曾、吕等人"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提出"君臣为五伦(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种人际关系的道德准则)之首",人而怀无君之心,即等同于禽兽.
"尽人伦则谓人,灭天理则谓禽兽,非可因华夷而区别人禽也".
在强调皇权至高无上的同时,把儒家伦理道德的有无,作为区别人、兽的基本标准.
其四,针对曾、吕等人怀恋"先朝衣冠文物",丑诋满洲衣冠,雍正帝对满汉衣冠服饰之别作了解释.
他说衣冠制度,自古即因时因地而异,不能强而同之;并就民间所传"孔雀翎、马蹄袖,衣冠中禽兽"语加以批驳,认为其说"至为鄙陋",衣冠实无关于礼乐、文明、治乱.
雍正帝认为各民①《清太宗实录》卷2,天聪元年正月丙子,台湾华文书局"大清历朝实录"影印本,1968年.
②《清圣祖实录》卷142,康熙二十八年十月乙酉.
③《清世祖实录》卷103,顺治十三年八月壬辰.
④《清圣祖实录》卷143,二十八年十二月丙子;[苏]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等编:《十七世纪俄中关系》,黑龙江大学俄语系等译,第2卷第3册,商务印书馆,1975年,第872—876页;参见许同莘等编《康熙条约》,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8辑,文海出版社.
⑤康熙帝自称或他称为"中华皇帝",见《清圣祖实录》卷137,二十七年十一月甲申;卷147,二十九年七月壬寅;卷167,三十四年八月辛亥;卷155,三十四年九月乙丑;卷181,三十六年三月庚辰.
⑥胤禛:《大义觉迷录》卷1.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46族服饰、风俗、文化存在差异是合理的,但他却回避了其中一个关键点,即汉人之所以对满洲服饰强烈反感,原因并非满汉异俗,而是由于满洲统治者将本族习俗强加在汉人身上.
雍正帝提出这些观点,自然是为满洲统治提供合法性依据.
但他的观点突破了长期以来儒家"华夷之辨"思想的狭隘性、排他性、极端性,也是事实.
尤其他主张不分地域,以德为王,中土夷狄天下一家,真实反映了清帝国大一统背景下各民族共同生活、密切交往、相互依存的现实.
他阐述的观点,对满洲人"中国(中华)"观的升华,乃至近代以来满汉诸民族在文化认同、国家认同、中华民族认同上的接近与契合,均有深远影响.
如果说雍正帝时仍须努力破除前明遗老及其子弟所传播的"华夷之辨(满汉之辨)"思想,那么到了乾隆时代,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中极力阐发的"天下一统、华夷一家"思想,已成为清帝国内部的普遍共识.
乾隆帝"中华"意识的表现,一是说在秦朝以降的"中华"绪统中,历代王朝有"正统"与非正统之别;本朝秉承"中华正统","为自古得天下最正"①.
一是就传统"华夷之辨"作出全新解释,即以国家界定的己者与他者,作为划分"华夷"的基本标准.
也就是说,满汉等族同属"中华",周边各藩属与其他诸国则统视之为"夷".
此种变化表明:满洲统治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华夷之辨"赋予了全新内容,即中华帝国内部各民族不分大小均属"华",而在帝国外部的诸族(国)则视之为"夷"[8]177.
满洲人从当初的边地之"夷",到入主中原后成为"中华(中国)"之人.
此一观念形成,是在与汉等民族长期交往,并深深陶融于以儒家文化为精髓的中华文化过程中逐步实现的.
正因为有此"用夷变夏"的文化转型,才能逐渐消融满汉人士的隔阂,并促进彼此认同.
也正因为有此共同的思想文化基础,共同的伦理道德观,才会出现咸同年间满汉精英联手剿灭太平天国的局面.
三、"严种族之见"的消极影响与化除太平天国"严种族之见"的暴力,并未获得广大民众的支持,相反却为其覆灭埋下伏笔.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由于社会历史进程的强大惯性,以及儒家"华夷之辨"思想在汉人社会中的根深蒂固,作为太平天国消极遗产的"严种族之见",不仅没有随之失败退出历史舞台,反而在四十多年后的辛亥革命爆发之初,再度彰显它的魔力.
孙中山自命为洪秀全事业的继承者.
以他为首的革命党人,为最大限度地吸引汉人各阶层居民投身起义,重新祭起大汉民族主义的旗帜.
他们鼓吹"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实际将"中华"等同于汉族,以"鞑虏"指代满族.
宣统三年(1911)爆发的辛亥革命,很大程度上仍是一场由民族主义激发起来的革命.
而民族主义的煽动,极易发展成民族仇杀.
这种倾向,在武昌首义初就暴露无遗.
随即,各地揭竿而起的民军,纷纷发出措辞激烈的"反满"公告.
在西安、太原等地,陆续发生对驻防满人及眷属的杀戮事件.
不过,与太平军对满人实施的普遍性暴力相比,辛亥革命时期的反满暴力至少在如下方面呈现出明显差异:首先,此种现象集中发生在革命初期;其次,这类暴力行径被及时制止;其三,暴力现象主要发生于中原内地若干城市,而在满人居住最集中的京师、东三省以及江南大部分八旗驻防地,改朝换代的巨变基本在和平中实现.
因此,从总体上讲,辛亥革命仍不失为一场通过当事各方协商妥协,最终实现最高统治权和平转手的社会变革.
形成这种变局的关键在于:从太平天国覆灭的同治三年(1864),到爆发辛亥革命的宣统三年(1911),在不到半个世纪时间里,清朝的内外环境已发生深刻变化.
咸同以来,外国列强步步紧逼,兵连祸结,许多满族人与汉等人民共御外侮,同仇敌忾,在共同斗争中,强化了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意识.
一些满族精英认为,只有陶融满汉,一致对外,中国才能避免亡国灭种的惨祸.
清末新政时期,满人贵秀在奏请化除满汉畛域时就说:"时至今日,竞言合群保种矣,中国之利害满与汉共焉者也.
夫同舟共济,吴越尚且一家,①《清高宗实录》卷1142,乾隆四十六年十月甲申.
刘小萌太平天国与"反满"——从"严种族之见"谈起--47况满汉共戴一君主,共为此国民,衣服同制,文字同形,言语同声,所异者不过满人有旗分无省分,汉人有省分无旗分耳.
"[9]922贵秀所云满汉共戴一君主,共为此国民,衣服同制,文字同形,言语同声,都是强调满汉国家认同、文化认同的一致性,而提倡满汉诸族在"合群保种"宗旨下团结起来,共御外侮,已彰显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思想.
一些满人有识之士力主陶融满汉,提出的理论依据之一,就是中华民族都来源于都兰(Turan)人种.
都兰人是亚洲最古老的民族,发源地在亚洲西部.
早在黄帝到达昆仑之前,就从北路迁移东来,成为中国全体种族的祖先.
满洲宗室留日学生恒钧、乌泽生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创办《大同报》,提出满汉均属都兰人种,没有华夷之别,革命派排满和清廷顽固派排汉都是错误的.
如果一味排满或排汉,"方谓种族之相残,国民之崩析,将现于中国"[10]528.
尽管都兰人种只是一种学术假说,但从满族有识之士的言论中,不难看出他们对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强烈认同.
与此同时,梁启超等人正式提出"中华民族"一称.
此一称谓的脱颖而出,大的背景至少有三:其一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
清代中叶,随着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中国传统的"大一统"思想进一步升华.
在学术上的反映,就是"一统志"的编纂.
此志书体例,创始于元,延续于明,发扬于清.
尤其清朝,三修《一统志》.
康熙二十五年(1686),康熙帝谕令编纂《一统志》,"以昭大一统之盛"①.
因卷帙繁重,久而未成.
雍正帝御极,重加编纂,迄乾隆八年(1743)告竣.
乾隆中期,以"平定准噶尔及回部,拓地二万余里"②,谕命续修《一统志》,增入西域新疆,乾隆五十年(1785)告成.
嘉庆《一统志》则是历代"一统志"集大成者.
它把广大边疆地区全部纳入清朝疆域,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重要标志.
其二是近代西方民族理论传入.
随着中国留学生走出国门,尤其甲午战争以后,大批学生到日本留学,开始在西方民族理论基础上重新思考国内民族问题,进而认识到:在一个个单一民族之上,必须有一个涵盖清朝疆域内所有民族的专用词,即"中华民族".
其三是国际背景.
近代以来,中国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内忧外患.
列强入侵,大大强化了各族的中华民族意识.
所以,在中华民族认同问题上,不是具体哪个民族的认同,而是涵盖中国诸多民族,当然也包括满族.
清末满洲宗室盛昱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起我黄帝胄,驱彼白种贱"③句.
"白种贱"带有贬义,指西方殖民主义者.
他称自己是"黄帝胄",当然不能作窄义理解,说他自认是汉人,而应作广义理解,意指我们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员,在反对外来侵略斗争中,应该不分民族联合起来,共御外侮.
这些情况说明,在太平天国覆灭后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华一体思想得到广泛传播.
同时,随着大批留学生(主要是东洋留学生)归国,民间办报兴起,沿海地区工商业与城市文化日益繁荣,中华各族人士眼界大开,现代民族理论、人权观、民主观、各民族平等意识以及共和思想,开始为越来越多的各族精英所接受.
而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在推翻清王朝的斗争中重新树起"反满"大旗,鼓吹"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口号,在鼓动一部分民众投身反满斗争的同时,也将自己置于困境之中.
从这个角度讲,武昌首义发起的反清武装斗争,之所以很快过渡为南北议和,并通过和平谈判,最终实现清帝逊位,民国肇建,在干戈化玉帛的变局背后,实际反映出中华各民族和各阶层的共同诉求.
作为中华各民族、各阶层利益代表的南方军政府、北方清朝政府、包括满族最高统治者,在促成国家最高权力的和平转手过程中,均作出了自己的历史性贡献.
①《清高宗实录》卷131,乾隆五年十一月甲午.
②《清高宗实录》卷722,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戊申.
③盛昱:《题廉孝廉小万柳堂图同凤孙作》,引自张菊玲《清代满族作家文学概论》,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79页.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48隆裕太后《退位诏书》说:"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①不仅表现为以中国境内各族人民为一整体即中华民族的理念,并且昭示了一种不计较一姓王朝之得失,而以天下为公的政治胸怀.
这正是辛亥革命以暴力肇始,却以和平告终,从而避免中国和中华民族分崩离析悲剧的重要因素.
满族统治者在宣布放弃最高统治权的同时,也放下了他们作为清帝国统治民族的历史包袱.
从而为中华各民族实现历史和解,并缔结一种更为平等的关系,铺平了道路.
而作为革命党领袖的孙中山,也及时放弃"驱逐鞑虏"的极端观点.
作为回应,他在《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中郑重宣布:以"国家之本,在于人民.
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
是曰民族之统一".
他重新诠释了民族主义,即"五族共和"思想.
这表明,以汉族为主体包括满、蒙、藏等在内的中华各民族,开始接受中华(中国)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思想.
此种共识,意味着太平天国"严种族之见"的负面遗产从此被各族精英所抛弃;同时意味着,搅动中华两千年历史风云的"华夷之辨",至此被打上了休止符.
此种共识,不仅为中华各民族的凝聚、共御外侮的斗争提供了强大动力,也为中华民族的发展开创了更加光明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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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守朋]①《宣统政纪》卷70,宣统三年十二月戊午.
刘小萌太平天国与"反满"——从"严种族之见"谈起"Anti-Manchuism"inTheTaipingHeavenlyKingdom:FromthePerspectiveof"UsingViolenceagainstManchuPeople"LIUXiaomeng(InstituteofModernHistory,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006,China)[Abstract]TheTaipingHeavenlyKingdomclearlyputforward"anti-Manchuism"andput"usingviolenceagainstManchupeople"intoaction,whichcausedahugesocialimpact.
Buteventually,withtheHannationalityasthemainbody,allethnicgroupsinChinaincludingManchu,MongolianandTibetan,begantoaccepttheideathatallethnicgroupsinChinaareequal.
Thisconsensusmeansthatthenegativeideaof"usingviolenceagainstManchupeople"oftheTaipingHeavenlyKingdomhasbeenabandonedbytheelitesofallethnicgroups.
Anditalsomeansthat"thedistinctionbetweenHanandminoritynationalities"whichhasaffectedthehistoryofChinafortwothousandyearshasended.
Thisconsensusnotonlyprovidesastrongimpetusforthecohesionofallethnicgroupsandtheresistanceagainstforeignaggression,butalsocreatesabrighterfutureforthedevelopmentoftheChinesenation.
[Keywords]theTaipingHeavenlyKingdom;"usingviolenceagainstManchupeople";"anti-Manchuism"--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