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电影票在哪买便宜

电影票在哪买便宜  时间:2021-01-22  阅读:()

2015王小波1从很小时开始,我就想当艺术家.
艺术家穿着灯芯绒的外套,留着长头发,蹲在派出所的墙下李家口派出所里有一堵磨砖对缝的墙,颜色灰暗;我小舅经常蹲在这堵墙下,鼓起了双腮.
有些时候,他身上穿的灯芯绒外套也会鼓起来,就如渡黄河的羊皮筏子,此时他比平时要胖.
这件事留给我一个印象,艺术家是一些口袋似的东西.
他和口袋的区别是:口袋绊脚,你要用手把它挪开;艺术家绊脚时,你踢他一下,他就自己挪开了.
在我记忆之中,一个灰而透亮的垂直平面(这是那堵墙的样子)之下放了一个黄色(这是灯芯绒的颜色)的球,这就是小舅了.
在派出所里能见到小舅.
派出所是一个灰砖白墙的院子,门口有一盏红灯,天黑以后才点亮.
那里的人一见到我就喊:"啊!
大画家的外甥来了!
"有种到了家的气氛.
正午时分,警察在门边的小房间里煮切面,面汤的气味使人倍感亲切.
附近的一座大地咖啡馆里也能见到小舅,里面总是黑咚咚的,不点电灯,却点腊烛,所以充满了呛人的石腊味.
在咖啡馆里看人,只能看到脸的下半截,而且这些脸都是红扑扑的,像些烤乳猪.
他常在那里和人交易,也常在那里被人逮住,罪名是无照卖画.
小舅常犯这种错误,因为他是个画家,却没有画家应有的证件.
被逮住以后,就需要人领了.

派出所周围有一大片商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大顶子瓦房.
人行道上还有两行小银杏树,有人在树下生火烤羊肉串,烤得树叶焦黄,景色总像是秋天;后来那些树就死掉了.
他住的地方离那里不远,在一座高层建筑里有一间一套的房子那座楼房方头方脑,甚是难看,楼道里也很脏.
不管你什么时候去找我舅舅总不在家,但他不一定真的不在家.

我舅舅是个无照画家,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总在忙些正事.
有时他在作画;有时他卖画,并且因此蹲在派出所里.
他作画时把房门锁上,再戴上个防震耳罩,别人来敲门听不见,打电话也不接,独自一人面对画架,如痴如狂.
因为他住在十四层楼上,谁也不能趴窗户往里看,所以没人见过他作画,除了一个贼.
这个贼从十三楼的阳台爬上来,打算偷点东西,进了我舅舅的客厅,看到他的画大吃一惊,走过来碰碰他说:哥们儿,你丫这是干嘛呢我舅舅正画得入迷,呜呜地叫着说:别讨厌!
老子在画画!
那个贼走到一边蹲下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走过来,揭掉小舅左边的耳罩说:喂!
画可不是这种画法!
我舅舅狠狠地搡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继续作画.
那人在地上蹲了很久,想和我舅舅谈谈怎样作画的问题,但始终不得机会,就打开大门走掉了,带走了我舅舅的录相机和几千块钱,却留下了一张条子,郑重告诫我舅舅说:再这样画下去是要犯错误的,他自己虽然偷东西,却不忍见到小舅误入歧途.
作为一个善良的贼,他对失主的道德修养一直很关心.
我舅舅说,这条子写得很煽情他的意思是说,这条子让他感动了.

后来有一天,我舅舅在派出所里遇上了那个偷他东西的贼:他们俩并排蹲在墙下.
据我舅舅说,那个贼穿了一双灯芯绒懒汉鞋,鞋上布满了小窟窿.
此君的另一个特徵是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上面全是碎木屑.
原来他是一个工地上的民工,有时做木工的活,这时候头发上进了木屑;有时候做焊工的活,这时脚上的鞋被火花烫出了很多洞;有时候做贼,这时候被逮住进了派出所.
我舅舅看他面熟,但已不记得他是谁.
那个贼很亲热地打起了招呼:哥们儿,你也进来了我舅舅发起愣来,以为是个美术界的同行,就含混地乱答应着.
后来贼提醒他道:不记得了上回我到你家偷东西我舅舅才想了起来:啊!
原来是你!
Goodmorning!
两人很亲切地聊了起来,但越聊越不亲切,最后打了起来;原因是那个贼说我舅舅满脑子都是带颜色的豆腐渣.
假如不是警察敲了我舅舅的后脑勺,小舅能把那个贼掐死;因为他还敢说我舅舅眼睛有毛病.

实际上我舅舅眼睛是有外斜视的毛病,所以老羞成怒了.
警察对贼在艺术上的见解很赞成,假如不是他屡次溜门撬锁,就要把他从宽释放.
后来,他们用我舅舅兜里的钱给贼买了一份冰激凌,让他坐在椅子上吃;让我舅舅蹲在地下看.
当时天很热,我舅舅看着贼吃冷食,馋得很.

我常上派出所去领小舅,也常在派出所碰上那个贼.
此人是唐山一带的农民,在京打工已经十年了.
他是个很好的木工、管子工、瓦匠,假如不偷东西,还是个很好的人.
据说他溜进每套房子,都要把全屋收拾乾净,把漏水的龙头修好,把厨房里的油泥擦乾净,把垃圾倒掉;然后才翻箱倒柜.
偷到的钱多,他会给检查机关写检举信,揭发失主有贪污的嫌疑,偷到的钱少,他给失主单位写表扬信,表扬此人廉洁奉公.
他还备有大量的格言、人生哲理,偷一家、送一家.
假如这家有录相带,他都要看一看,见到淫秽的就带走,以免屋主受毒害.
有些人家录相带太多,他都要一一看过,结果屋主人回家来把他逮住了.
从派出所到居委会,都认为他是个好贼,舍不得送他进监狱,只可惜他偷得太多,最后只好把他枪毙掉,这使派出所的警察和居委会的老大妈一齐掉眼泪.
这个贼临死还留下遗嘱,把尸体捐给医院了.
我有个同学考上了医科大学,常在福尔马林槽里看到他.
他说,那位贼兄的家伙特别大,躺在水槽里仪表堂堂,丝毫也看不出是个贼,虽然后脑勺上挨了一枪,但不翻身也看不出来.
每回上解剖课,女生都要为争他而打架.

我舅舅犯的只是轻罪,但特别的招人恨.
这是因为他的画谁也看不懂,五彩缤纷,谁也不知画了些什么.
有一次我看到一位警察大叔手拿着他的画,对他厉声喝斥道:小子站起来说话这是什么你要是能告诉我,我替你蹲着!
我舅舅侧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作品,又蹲下去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我还是自己蹲着好了.
在我看来,他画了一个大旋涡,又像个松鼠尾巴.
当然,哪只松鼠长出了这样的尾巴,也实属可恨.
我舅舅原来是有执照的,就是因为画这样的画被吊销了.
在吊销他执照之前,有关部门想做到仁至义尽,打出了一个名单,上面写着:作品1号,"海马";作品2号,"袋鼠";作品三号,"田螺";等等.
所谓作品,就是小舅的作品.
引号里是上级给这些画起的名字.
冠之以这些名目,这些画就可懂.
当然,那些海马、袋鼠和田螺全都很古怪,像是发了疯.
只要他能同意这些名称,就可以不吊销他的执照.
但小舅不肯同意,他说他没画海马和袋鼠.
人家说:你不画海马、袋鼠也可以,但总得画点什么;我舅舅听了不吭气也罢了,他还和人家吵架,说人家是傻逼.
所以他就被从画家队伍里开除掉了.

如你所知,我的职业是写小说.
有一次,我写了一个我大舅舅的故事,说他是个小说家、数学家,有种种奇遇;就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有人查了我家的户口存根,发现我只有一个舅舅.
这个舅舅七岁上小学,十三岁上中学,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现在是无业游民.
人家还查到他从小学到中学,数学最好成绩就是三分,如果他当了数学家,无疑是给我国数学界抹黑.
为此领导上找我谈,交给我一个故事梗概,大意是:我舅舅出世时,是一对双胞胎.
因为家贫难养,就把大的送给了别人.
这个大的有数学才能,也能编会写,和小舅很不同,所以他和小舅是异卵双胞胎.
有关这一点,梗概里还解释道,我过世的姥姥是山东莱西人,当地的水有特殊成份,喝了以后卵子特别多.
就因为是莱西人,我姥姥像一条母黄花鱼.
领导上的意思是让我按这个梗概把小说改写一下,但我不同意我姥姥带过我,我和她感情极深.
我还以为,作为小说家,我想有多少舅舅,就有多少舅舅,别人管不着.
我因此犯了个错误,被吊销了执照这件事已经写过,不再赘述了.

我去领小舅的年代,我妈也在世.
我舅舅有外斜视的毛病,双眼同时往两边看,但比胖头鱼的情况还要好一些.
我妈的眼睛也是这样.
照起镜子时,我妈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漂亮,只有这双眼睛例外,她抱怨自己受了小舅的拖累.
因为她比小舅先生出来,以谁受谁拖累还不一定.
她在学校里教书,所习专业和艺术隔得很远,但作为小舅的姐姐,我妈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多些理解,有一次说,把你的画拿来我们看看.
小舅却说:算了吧,看了你也不懂.
我妈最恨人说这世界上还有她不懂的事,就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摔说:好,你请我看也不看了!
你最好也小心一些,别出了事再让我去领你!
小舅沉默了一会儿,从我家里走出去,以后再也不来.
去派出所领小舅原是我妈的义务,以后她就拒绝履行.
但是小舅还照样要出事,出了事以后放在派出所里,就如邮局里有我们的邮件,逾期不领要罚我们的钱.
所以只好由我去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渴望爱情.
我的第一个爱人是小舅.
直到现在,我还为此而难为情.
我舅舅年轻时很有魅力,他头发乌油油的,又浓又密,身上的皮很薄他很瘦,又很结实,皮肤有光泽;光着身子站着时,像一匹良种马,肩宽臀窄,生殖器虽大,但很紧凑这最后一点我并不真知道.
我是男的,而且不是同性恋.
所以你该去问小舅妈.

小时候我长得细胳臂细腿,膝盖可以往后弯,肘关节也可以往后弯;尖嘴猴腮,而且是包茎.
这最后一点藏在内裤里面看不见.
我把小舅从派出所里领了出来,天气很热,我们都出了一身臭汗.
小舅站在马路边上截"面的",要带我去游泳.
这使我非常高兴;甚至浮想连翩.
忽然之间,膝盖后面就挨了他一脚.
小舅说:站直了!
这说明我的膝盖正朝前弯去,所以我在矮下去.
据说膝盖一弯,我会矮整整十公分.
又过了一会儿,我又挨了小舅一脚.
这说明我又矮下去了.
我不明白自己矮点关他什么事,就瞪眼看着他.
小舅恶狠狠地说道:你这个样子真是讨厌!
我确实爱小舅.
但是这个坏蛋对我不好,这很伤我的心.

我舅舅外斜视,我觉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如一场宽银幕电影,这对他的事业想来是有好处的.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眼睛隔得远,就会有更好的立体感,并且能够更好地估计距离.
二十世纪前期,激光和雷达都未发明,人们就用这个原理来测距,用一根横杆装上两个镜头,相距十几米.
因为人的眼珠不可能相距这么远,靠外斜视来提高视觉效果总是有限.

后来车来了,我和小舅去了玉渊潭.
那里的水有股泥土的腥味,小舅还说,每年冬天把水放乾净,都能在泥里找到几个只剩骨头的死人.
这使我感到在我身下的湖底里,有些死尸正像胖大海一样发开,身体正溶解在着墨绿色的水里;因此不敢把头埋进水面.
把我吓够了以后,小舅自己游开,去看岸上女孩子的身材.
据我所见,身材一般,真有一流身材的人也不到湖里来游水.
不管有多少不快,那一天我总算看到了小舅的身体.
他的家伙确实大.
从水里出来以后,龟头泡得像蘑菇一样惨白.
后来,这惨白的龟头就印在了我脑海里,晚上做梦,梦见小舅吻了我,醒来擦嘴唇当然,这是个恶梦.
我觉得这个惨白的龟头对世界是一种威胁.
从水里出来以后,小舅的嘴唇乌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给我十块钱,叫我自己打车回去,自己摇晃着身躯走开了.
我收起那十块钱,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向大地咖啡馆,走向危险.
因为我爱他,我不能让他一人去冒险.

我舅舅常去大地咖啡馆,我也常去.
它是座上世纪中叶建造的大屋顶瓦房,三面都是带铁栅栏的木窗.
据说这里原来是个副食商场,改作咖啡馆以后,所有的窗子都用窗帘蒙住了.
黑红两色的布窗帘,外红里黑,所以房子里很黑.
在里面睡着了,醒来以后就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
除非坐在墙边的车厢座上,撩起了窗帘,才会看到外面的天光和满窗台的尘土.
所有的小桌上都点着廉价的白色腊烛,冒着黑烟,散发着石腊的臭气,在里面呆久了,鼻孔里就会有一层黑.
假如有一个桌子上点着无烟无臭的黄色腊烛,那必是小舅他像我一样受不了石腊烟,所以总是自带腊烛.
据说这种腊是他自己做的,里面掺有蜂蜡.
他总是叫杯咖啡,但总是不喝.
有位小姐和他很熟,甚至是有感情,每次他来,都给他上真正的巴西咖啡,却只收速溶咖啡的钱.
但小舅还是不喝,她很伤心,躲到黑地里哭了起来.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小舅卖画的情形,下功夫盯住了他,在大地咖啡馆的黑地上爬,把上衣的袖子和裤子全爬破了.
服务小姐端咖啡过来,手里打着手电筒,我也爬着躲开她们.
偶尔没爬开,绊到了她们的脚上,她们摔了盘子高叫一声:闹鬼啊!
然后小舅起身过来,把我揪出去,指着回家的路,说出一个字:"滚".
我假装走开,一会儿又溜回来,继续在黑地上爬.
在黑暗中,我感觉那个咖啡馆里有蟑螂、有耗子,还有别的一些动物;其中有一个毛茸茸,好像是只黄鼠狼.
它咬了我一口,留下一片牙印,比猫咬的小,比老鼠咬的大.
这个混帐东西的牙比锥子还要快.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他妈的!
"又被小舅逮住了.
然后被他揪到外面去,然后我又回来.
这种事一下午总要发生几回,连我都烦了.

后来,我舅舅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那人身材粗壮,头顶秃光光,不住地朝他鞠躬,大概为不守时而道歉罢.
我觉得他是个日本人,或者是久居日本的中国人.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我舅舅还拿出彩色照片给对方看.
我认为,此时他正在谈交易,但既没看到画,也没看到钱.
当然,这两样东西我也很想看一看,这样才算看清了艺术家的行径.
他们从咖啡馆里出来后,我继续跟踪.
不幸的是,我总在这时被我舅舅逮住.
他藏在咖啡馆门边,或者小商亭后面,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把我臭揍一顿这家伙警觉得很.
他们要去交割画和钱,这是可以被人赃并获的危险阶段,所以总是往身后看.
在跟踪小舅时,必须把他眼睛的位置像胖头鱼考虑在内.
他的视野比常人开阔,不用回头就能看到身后的事.
一件事我始终没搞清楚:警察是怎么逮住他的.
大概他们比我还要警醒吧.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那个日本人,他穿着条纹西装,挎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
这位女郎穿着绿色的丝质旗袍,身材挺拔,步履矫健,但皮肤粗糙,看上去有点老.
我往她脸上看了一下,发现她两眼间的距离很宽,就心里一动,跟在后面.
她蹲下整理高跟鞋,等我从身边走过时,一把揪住我,发出小舅的声音说:混蛋,你怎么又跟来了!
除此之外,她还散发着小舅特有的体臭.
开头我就怀疑是她是小舅,现在肯定了.
我说:你怎么干起了这种事他说:别胡扯!
我在卖画.
你再跟着,我就掐死你!
说着,小舅捏着我肩膀的指头就如两道钢钩,嵌进了我的肉.
要是换个人,准会放声大哭.
但我忍得住.
我说:好吧,我不跟着你,但你千万别这样叫人逮住!
等他放开手,我又建议他戴个墨镜他这个样子实在叫人不放心.
说实在的,干这种事时把我带上,起码可以望望风.
但是小舅不想把我扯进去,宁可自己去冒险.
假如被人逮到,就不仅是非法交易,还是性变态.
我还听说,有一次小舅在身上挂了四块硬纸板,蹲在街上,装做一个邮筒,那个日本人则装成邮递员去和他交易.
但这件事我没见到,是警察说的.
还有一次他装成中学生,到麦当劳去扫地,把画藏在麦当劳的垃圾桶里;那个日本人装成垃圾工来把画收走.
这些事被人逮到了,我所以才能知道.
但小舅不会次次被人逮到,那样的话他没有收入,只好去喝西北风.

有一次我到百花山去玩,看到有些当地人带着小驴在路边,请游客骑驴游山,就忽发奇想,觉得小舅可能会扮成一条驴,让那个日本人骑上,一边游山,一边谈交易.
所以我见到驴就打它一下我是这样想的:假如驴是我舅舅,他绝不会容我打他,必然会人立起来,和我对打驴倒没什么大反应,看来它们都不是小舅.
驴主却要和我拼命,说道:这孩子,手怎么这样贱呢!
看来小舅还没有想到这一出这很好,我可不愿让舅舅被人骑.
我没跟他们说我在找舅舅,因为说了他们也不信.
这是我游百花山的情形.

有一阵子我总想向小舅表白:你不必躲我,我是爱你的.
但我始终没这样说,我怕小舅揍我.
除此之外,我也觉得这话太惊世骇俗.
小舅的双眼隔得远,目光朦胧,这让人感觉他离得很近.
当然,这只有常受他暗算的人才能体会到.
我常常觉得自己在危险的距离之外,却被他一脚踢到.
据说二十世纪的功夫大师李小龙也有这种本领,但不知他是否也是外斜视.

警察叔叔说,小舅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被"抄"着以后从来不跑,而是迎着手电光走过来说:又被你们逮住了.
他们说:小舅不愧是艺术家,不小气,很大气.
这个"抄"字是警察的术语,指有多人参加的搜捕行动.
我理解它是从用网袋从水里抄鱼的"抄"字化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鱼总是扑扑腾腾地乱跳,所以很小气.
假如它们在袋底一动不动地躺着,那就是很大气的鱼.
可惜此种水生脊椎动物小气的居多,所以层次很低.
我舅舅这条大气的鱼口袋里总是揣着一些卖画得来的钱,就被没收了.
假如这件事就此结束,对双方都很方便.
但这样做是犯错误.
正确的作法是没收了赃款以后,还要把小舅带到派出所里进行教育.
小舅既然很大气,就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去了.
我总觉得小舅在这时跑掉,警察叔叔未必会追因为小舅身上没有钱了.
我舅舅觉得我说得也有道理,但他还是不肯跑.
他觉得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是小毛贼,跑掉没有出息.
有出息的人进了派出所,常常受到很坏的对待.
真正没出息的小毛贼,在那里才会如鱼得水.

警察叔叔说,骑辆自行车都有执照,何况是画画.
他听了一声不吭,只顾鼓起双腮,往肚子里咽空气,很快就像个气球一样胀起来了.
把自己吹胀是他的特殊本领,其中隐含着很深的含意.
我们知道,过去人们杀死了一口猪,总是先把它吹胀,然后用原始的工艺给他褪毛.
有一句俗话叫作死猪不怕开水烫,表示在逆境中的达观态度.
我舅舅把自己吹胀,意在表示自己是个不怕烫的死猪.
此后他鼓着肚子蹲在墙下,等家属签字领人.
这本是我妈的任务,但她不肯来,只好由我来了.
我是个小孩子,走过上世纪尘土飞扬的街道,到派出所领我舅舅;而且心里在想,快点走,迟了小舅会把自己吹炸掉,那样肠子肚子都崩出来很不好看.
其实,我是瞎操心:胀到了一定程度,内部的压力太大,小舅也会自动泄气.
那时"扑"的一声,整个派出所里的纸张都会被吹上天,在强烈的气流冲击之下,小舅的声带也会发出挨刀断气的声音.
此后他当然瘪下去了,摊在地面上,像一张煎饼;警察想要踢他都踢不到,只能用脚去踩;一面踩一面说:你们这些艺术家,真叫贱.
我不仅喜欢艺术家,也喜欢警察.
我总觉得,这两种人里少了一种,艺术就会不存在了.

小时候,我家住在圆明园附近.
圆明园里面有个黑市,在靠围墙的一片杨树林里.
傍着一片半乾涸的水面,水边还有一片乾枯的芦苇.
夏天的傍晚,因为树叶茂盛,林子里总是黑得快;秋天时树叶总是像大雨一样地飘落.
进公园是要门票的,但可以跳墙进去,这样就省了门票钱.
树林里的地面被人脚踩得很磁实,像陶器的表面一样发着亮;树和树之间拉上了一些白布,上面写了一些红字,算作招牌.
这里有股农村的气味.
有一些农民模样的人在那里出售假古董,但假如你识货,也能买到刚从坟里刨出来的真货:一想到有人在卖死人的东西,我心里就发麻.
在那些骗子中间,也有几个穿灯芯绒外套的人坐在马扎上,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画,从早坐到晚,无人问津,所以神情忧郁.
有些人经过时,丢下几张毛票,他不动,也不说谢.
再过一会儿,那些零钱就不见了.
有一阵子我常到那里去看那些人:我喜欢这种情调;而且断定,那些呆坐着的人都是像凡高一样伟大的艺术家这种孤独和寂寞让我嫉妒得要发狂.
我希望小舅也坐在这些人中间,因为他气质抑郁,这样坐着一定很好看,何况他正对着一洼阴郁的死水.
一到春天,水面就要长水华,好像个浓绿色的垃圾场.
湖水因此变得粘稠,不管多大的风吹来,都不会起波浪.
我觉得他坐在这里特别合适,不仅好看,而且可以拣点毛票.
但我忽略了他本人乐意不乐意.

我把小舅领出来,我们俩走在街上时,他让我走到前面,这不是个好意思.
就在这样走着时,我对他提起我家附近的艺术品黑市,卖各种假古董,字画,还有一些流浪艺术家在那里摆地摊.
圆明园派出所离我家甚近,领起他来也方便,但我没有把那个"领"字说出来,怕他听了会不高兴.
他听了一声不吭,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给我下了一个绊儿,让我摔在水泥地上,把膝盖和手肘全都摔破了;然后又假惺惺地来搀我,说道:贤甥,走路要小心啊.
从此之后,我就知道圆明园的黑市层次很低,我舅舅觉得把自己的画拿到那里卖辱没了身分.
我舅舅总是一声不吭,像眼镜蛇一样的阴险;但是我喜欢他,也许是因为我们俩像吧.

由小孩子去领犯事的人有不少好处,其中最大的一种是可以减少罗嗦.
警察看到听众是这样的年幼,说话的欲望就会减少很多.
开头时,我骑着山地车,管警察叫大叔,满嘴甜言蜜语,直到我舅舅出来;后来就穿着灯芯绒外套,坐在接待室里沉默不语,直到我舅舅出来;我到了这个年龄,想要说话的警察总算是等到了机会,但我沉默的态度叫他不知该说点什么;实在没办法,只好说说粮食要涨价,以及万安公墓出产的蛐蛐因为吃过死人肉,比较善斗.
当然,蛐蛐再善斗,也不如耗子.
警察说:斗耗子是犯法的,因为可以传染鼠疫.
既然斗耗子犯法,我就不言不语.
开头我舅舅出来时,拍拍我的头,给我一点钱做贿赂;后来我们俩都一言不发,各自东西到那时,我已经不需要他的钱,也被他摔怕了.
这段时间前后有五六年,我长了三十公分,让他再也拍不到我的头除非他踮起脚尖来.
本来我以为自己到了七八十岁还要拄着拐棍到派出所去领舅舅,但事情后来有了极好的转机人家把他送进了习艺所.
那里的学制是三年,此后起码有三年不用我领了.

习艺所是给流浪艺术家们开设的.
在那里,他们可以学成工程师或者农艺师,这样少了一个祸害,多了一个有益的人,社会可以得到双重的效益.
我听说,在养猪场里,假如种猪太多,就阉掉一些,改作肉猪,这当然是个不伦不类的类比.
我还听说现在中国人里性比失衡,男多女少,有人呼吁用变性手术把一部份男人改作女人.
这也是个不伦不类的类比.
艺术家太多的确是个麻烦,应该减少一些,但减少到我舅舅头上,肯定是个误会.
种猪多了,我们阉掉一些,但也要留些作种;男人多了,我们做掉一些,但总要留下一些.
假如通通做掉靠无性繁殖来延续种族,整个社会就会退化到真菌的程度.
对于艺术来说,我舅舅无疑是一个种.
把他做掉是不对的.

2我舅舅进习艺所之前,有众多的情人.
这一点我知之甚详,因为我常溜进他的屋子,躲在壁柜里偷看.
我有他房门的钥匙,但不要问我是怎么来的.
小舅的客厅里挂满了自己的作品,但是不能看,看久了会头晕.
这也是他犯错误的原因之一.
领导上教训他说:好的作品应该让人看了心情舒畅,不该让人头晕.
小舅顶嘴道:那么开塞露就是好作品这当然是乱扳杠,领导上说的是心情,又不是肛门.
不过小舅扳杠的本领很大,再高明的领导遇上也会头疼.

每次我在小舅家里,都能等到一个不认识的姑娘.
那女孩子进到小舅的客厅里,四下巡视一下,就尖叫一声,站不住了.
小舅为这些来客备有特制的眼镜:平光镜上糊了一层黑纸,中央有个小洞.
戴上这种眼镜后,来宾站住了脚,问道:你画的是什么呀小舅的回答是:自己看嘛.
那女孩就仔细看起来,看着看着又站不住了.
小舅为这种情况备有另一种特制眼镜:平光镜上糊一层黑纸,纸上有更小的一个洞.
透过这种眼镜看一会儿,又会站不住,直到戴上最后一种眼镜,这种眼镜只是一层黑纸,没有窟窿,戴上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照样头晕;哪怕闭上眼,那些令人头晕的图案继续在眼前浮动.
那些女孩晕晕糊糊地全都爱上了小舅,就和他做起爱来.
我在壁柜里透过窄缝偷看,看到女孩脱到最后三点,就按照中学生守则的要求,自觉地闭上眼睛不看.
只听见在娇喘声声中,那女孩还在问:你画的到底是什么呀.
我舅舅的答案照旧是:自己看.
我猜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是处女,她们最后问道:我都是你的人了,快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
小舅就说:和你说实话罢,我也不知道.
然后那女孩就抽他一个嘴巴.
然后小舅说,你打我我也不知道.
然后小舅又挨了一个嘴巴.
这说明他的确是不知道自己画了一些什么.
等到嘴巴声起时,我觉得可以睁眼看了.
看到那些女孩子的模样都差不多:细胳膊细腿,身材苗条.
她们都穿两件一套的针织内衣,上身是半截背心,下身是三角裤,区别只在内衣的花纹.
有人的内衣是白底红点,有的是黑底绿竖纹,还有的是绿底白横纹.
不管穿什么,我对她们都没有好感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警察,想作我的舅妈,你配吗我舅舅进习艺所时,我也高中毕业了.
我想当艺术家,不想考大学.
但我妈说,假如我像小舅一样不三不四,她就要杀掉我.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她托人从河北农村买来了六把杀猪刀,磨得雪亮,插在厨房里,每天早上都叫我到厨房里去看那些刀.
假如刀上长了黄锈,她再把它磨得雪亮,还时常买只活鸡来杀,试试刀子.
杀过之后,再把那只鸡的尸体煮熟,让我吃下去.
如此常备不懈,直到高考完毕.
我妈是女中豪杰,从来是说到做到.
我被她吓得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考完了试,最后上了北大物理系.
这件事的教训是:假如你怕杀,就当不了艺术家,只能当物理学家.
如你所知,我现在是个小说家,也属艺术家之列.
但这不是因为我不怕杀我母亲已经去世,没人来杀我了.

十年前,我送小舅去习艺所,替他扛着行李卷,我舅舅自己提着个大网兜这种东西又叫作盆套,除了盛脸盆,还能盛毛巾、口杯、牙刷牙膏和几卷卫生纸,我们一起走到那个大铁门面前.
那一天天气阴沉.
我不记得那天在路上和舅舅说了些什么,大概对他能进去表示了羡慕罢.
那座大门的背后,是一座水泥墙的大院,铁门紧关着,只开着一扇小门,每个人都要躬着腰才能进去,门前站了一大群学员,听唱名鱼贯而入.
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是自愿来送我舅舅,如果是这样,非被小舅摔散了架不可.
领导上要求每个学员都要有亲属来送,否则不肯接受.
轮到我们时,发生了一件事,可以说明我舅舅当年的品行.
我们舅甥俩年龄相差十几岁,这不算很多,除此之外,我们俩都穿着灯芯绒外套在十年前,穿这种布料的都是以艺术家自居的人我也留着长头发,而且我又长得像他.
总而言之,走到那个小铁门门口时,我舅舅忽然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到里面去了.
等我想要回头时,里面的人早已揪住了我的领子,使出拽犟牛的力气往里拉.
人家拽我时,我本能地往后挣,结果是在门口僵住了.
我外衣的腋下和背后在嘶嘶地开线,与此同时,我也在声嘶力竭地申辩,但里面根本不听.
必须说明,人家是把我当小舅揪住的,这说明喜欢小舅的不止我一人.
那个习艺所在北京西郊某个地方,我这样一说,你就该明白,它的地址是保密的.
在它旁边,有一圈铁丝网,里面有几个鱼塘.
冬末春初,鱼塘里没有水,只有乾裂的泥巴,到处是塘泥半干半湿的气味.
鱼塘边上站了一个穿蓝布衣服的人,看到来了这么一大群人,就张大了嘴巴来看,也不怕扁桃腺着凉那地方就是这样的.
我在门口陷住了,整个上衣都被人拽了上去,露出了长长的脊梁,从肋骨往下到腰带,都长满了鸡皮疙瘩.
至于好看不好看,我完全顾不上了.

我和小舅虽像,从全身来看还有些区别.
但陷在一个小铁门里,只露出了上半身,这些区别就不显著了.
我在那个铁门里争辩说,我不是小舅;对方就松了一下,让人拿照片来对,对完以后说道:好哇,还敢说你不是你!
然后又加了把劲来拽我.
这一拽的结果使我上半身的衣服顿呈土崩瓦解之态.
与此同时,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什么叫"还敢说你不是你"这句话的古怪之处在于极难反驳.
我既可以争辩说:"我是我,但我是另一个人",又可以争辩说:"我不是我,我是另一个人",更可以争辩说:"我不是另一个人,我是我!
"和"我不是另一个人,我不是我!
"不管怎么争辩,都难于取信于人,而且显得欠揍.

在习艺所门前,我被人揪住了脖领,这是一种非同小可的经历,不但心促气短,面红耳赤,而且完全勃起了.
此种经历完全可以和性经历相比,但是我还是不想进去.
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我还不配.
我还年轻,缺少成就,谦逊是我的美德,这些话我都对里面的人说过了,但是她们不信.
除此之外,我也想到:假如有一个地方如此急迫地欢迎你,最好还是别进去.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习艺所里面站着一条人的甬道,全是穿制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道:拿警棍敲一下别,打傻了就一下,打不傻,等等.
你当然能想到,她们争论的对象是我的脑袋瓜.
听了这样的对话,我的头皮一炸一炸的.
揪我脖子的胖姑娘还对我说:王二,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里面好啊.
她说话时,暖暖的气息吹到我脸上,有股酸酸的气味,我嗅出她刚吃过一块水果糖.
但我呼吸困难,没有回答她的话.
有关这位胖姑娘,还要补充说,因为隔得近,我看到她头上有头皮屑.
假如没有头皮屑,也许我就松松劲,让她拽进去算了.
后来,这位胖姑娘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头大如斗,头皮屑飞扬,好像拆枕头抖荞麦皮.
在梦里我和她做爱,记得我还不大乐意.
当时我年轻力壮,经常梦遗.
我长到那么大,还没有女人揪过我脖子哪.
不过现在已是常事.
我老婆想要对我示爱,径直就会来揪我脖领子.
在家里我穿件牛仔服,脖子后面钉着小牛皮,很经拽.

我小舅叫作王二,这名字当然不是我姥爷起的.
有好多人劝他改改名字,但他贪图笔划少,就是不改.
至于我,绝不会贪图笔划少,就让名字这样不雅.
我想,被人揪住了脖子,又顶了这么个名字,可算是双重不幸了.
后来还是我舅舅喝道:放开吧,我是正主儿,人家才放开我.
就是这片刻的争执,已经把我的外套完全撕破.
它披挂下来,好像我背上背了几面小旗.
我舅舅这个混蛋冷笑着从我背上接过铺盖卷,整整我的衣服,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对不起啊,外甥.
然后他往四下里看了看,看到这个大门两面各有一个水泥门柱,这柱子四四方方,上面有个水泥塑的大灯球,他就从牙缝里吐口唾沫说:真他妈的难看.
然后躬躬腰钻了进去.
里面的人不仅不揪他,反而给他让出道儿来大概是揪我揪累了.
我独自走回家去,挂着衣服片儿,四肢和脖子上的肌肉酸痛,但也有如释重负之感.
回到家里就和我妈说:我把那个瘟神送走了.
我妈说:好!
你立了一大功!
无须乎说,瘟神指的是小舅.
进习艺所之前,他浑身都是瘟病.

我把小舅送进习艺所之后,心里有种古怪的想法:不管怎么说罢,此后他是习艺所的人了,用不着我来挂念他.
与此同时,就想到了那个揪我脖子的胖姑娘.
心里醋溜溜的.
后来听说,她常找男的搬运工扳腕子,结过两次婚,现在无配偶,常给日本的相扑力士写求爱信.
相扑力士很强壮,挣钱也多她对小舅毫无兴趣,是我多心.
习艺所里还有一位教员,身高一米四,骨瘦如柴、皮肤苍白,尖鼻子、尖下巴,内眼角上常有眼屎,稀疏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
她对小舅也没有兴趣.
这位老师已经五十二岁,是个老处女,早就下了决心把一生献给祖国的特殊教育事业.
在这两者之间,还有各种各样的女教员,但她们对小舅都无兴趣.
小舅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讨人喜欢.
在我舅舅的犯罪档案里,有他作品的照片.
应该说,这些照片小,也比原画好看,但同样使人头晕.
根据这些照片大家都得出了结论:我舅舅十分讨厌.
看起来没有人喜欢小舅,是我多心了.

在习艺所里,有各种各样的新潮艺术家;有诗人、小说家、电影艺术家,当然,还有画家.
每天早上的德育课上,都要朗诵学员的诗文假如这些诗文不可朗诵,就放幻灯.
然后请作者本人来解释这段作品是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这些人当然嘴很硬:这是艺术,不是外人所能懂的.
但是这里有办法让他嘴不硬比方说,在他头上敲两棍.
嘴不硬了以后,作者就开始大汗淋漓,陷于被动;然后他就会变得虚心一些,承认自己在哗众取宠,以博得虚名.
然后又放映学员拍的电影.
电影也乌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恶心.
不用教员问,这位学员就感到羞愧,主动伸出头来要挨一棍.
他说他拍这些东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骗外国人的钱.
不幸的是,这一招对小舅毫无用处.
放过他作品的幻灯片后,不等别人来问,他就坦然承认:画的是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懂.
正因为自己不懂,才画出来叫人欣赏.
此后怎样让他陷于被动,让所有的教员头疼.
大家都觉得他画里肯定画了些什么,想逼他说出来.
他也同意这画是有某种意义的,但又说:我不懂.
我太笨.
按所领导的意思,学员都是些自作聪明的傻瓜.
因为小舅不肯自作聪明,所领导就认为,他根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我常到习艺所去看小舅,所里领导叫我劝劝他,不要装傻,还说,和我们装傻是没有好处的.
我和我舅舅是一头的,就说:小舅没有装傻,他天生就是这么笨.
但是所领导说:你不要和我们耍狡猾,耍狡猾对你舅舅是没有好处的.

除了舅舅,我唯一的亲戚是个远房的表哥.
他比小舅还要大,我十岁他就有四十多岁了,人中比朴克牌还宽,裤裆上有很大的窟窿,连阴毛带睾丸全露在外面,还长了一张鸟形的脸.
他住在沙河镇上,常在盛夏时节穿一双四面开花的棉鞋,挥舞着止血带做的弹弓,笑容可掬地邀请过路的小孩子和他一道去打马蜂砣子所谓马蜂砣子,就是莲蓬状的马蜂窝,一般是长在树上.
表哥说起话来一口诚恳的男低音.
他在镇上人缘甚好,常在派出所、居委会等地出出进进,你要叫他去推垃圾车、倒脏土,他绝不会不答应.
有一次我把他也请了来,两人一道去看小舅;顺便让所领导看看,我们家里也有这样的人物.
谁知所领导看了就笑,还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小子,滑头到家了!
表哥却说:谁滑头我打他!
嗓音嗡嗡的.
表哥进了习艺所,精神抖擞,先去推垃圾车、倒脏土,然后把所有的马蜂砣子全都打掉,弄得马蜂飞舞,谁也出不了门,自己也被螫得像个大木桶.
虽然打了马蜂砣子,习艺所里的人都挺喜欢他.
回去以后不久,他就被过路的运煤车撞死了,大家都很伤心,从此痛恨山西人,因为山西那地方出煤.
给他办丧事时,镇上邀请我妈作为死者家属出席,她只微感不快,但没有拒绝.
假如死掉的是小舅,我妈去不去还不一定.
这件事我也告诉了小舅.
小舅发了一阵愣,想不起他是谁;然后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我这记性!
他还来打过马蜂砣子哪.
小舅还说,很想参加表哥的追悼会.
但是已经晚了.
表哥已经被烧掉了.
德育课后,我舅舅去上专业课.
据我从窗口所见,教室顶上装了一些蓝荧荧的日光灯管,还有一些长条的桌椅,看起来和我们学校里的阶梯教室没什么两样,只是墙上贴的标语特别多些,还有一种区别,就是这里的窗户上有铁栅栏、铁窗纱,上面有个带闪电符号的牌子,表示有电.
这倒是不假,时常能看到一只壁虎在窗上爬着,忽然冒起了青烟,变成一块焦炭.
还有时一只蝴蝶落在上面,"丝"地一声之后,就只剩下一双翅膀在天上飞.
我舅舅对每个问题都积极抢答,但只是为了告诉教员他不会.
后来所方就给他穿上一件紧身衣,让他可以做笔记,但举不起手来,不能扰乱课堂秩序.
虽然不能举手,但他还是多嘴多舌,所以又给他嘴上贴上一只膏药,下课才揭下来.
这样贴贴揭揭,把他满嘴的胡子全数拔光,好像个太监.
我在窗外看到过他的这种怪相:左手系在右边腋下,右手系在左边腋下,整个上半身像个帆布口袋;只是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几乎要胀出眶来.
每听到教员提问,就从鼻子里很激动地乱哼哼.
哼得厉害时,教员就走过去,拿警棍在他头上敲一下.
敲过了以后,他就躺倒打瞌睡了.
有时他想起了蹲派出所时的积习,就把自己吹胀,但是紧身衣是帆布做的,很难胀裂,所以把他箍成了纺锤形此时他面似猪肝.
然后这些气使他很难受,他只好再把气放掉贴住嘴的橡皮膏上有个圆洞,专供放气之用这时坐在前面的人就会回过头来,在他头顶上敲一下说:你丫嘴真臭.

所方对学员的关心无微不至,预先给每个学员配了一副深度近视镜,让他们提前戴上;给每个人做了一套棕色毛涤纶的西服做为校服,还发给每人一个大皮包,要求他们不准提在手里,要抱在怀里,这样看起来比较诚恳.
学校里功课很紧,每天八节课,晚上还有自习.
为了防止学生淘气,自习室的桌子上都带有锁颈枷,可以强使学生躬腰面对桌面.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学生个个呈现出学富五车的模样也就是说,个个躬腰缩颈,穿棕色西服,怀抱大皮包,眼镜像是瓶子底,头顶亮光光,苍蝇落上去也要滑倒只可惜有名无实,不但没有学问,还要顺嘴角流哈喇子.
我舅舅是其中流得最多的一位,简直是哗哗地流.
就算习艺所里伙食不好,馋馒头,馋肉,也到不了这个程度.
大家都认为,他是存心在流口水,而且是给所里的伙食抹黑.
为了制止他流口水,就不给他喝水,还给他吃干辣椒.
但我舅舅还是照样流口水,只是口水呈焦黄色,好像上火的人撒出的尿.

像我舅舅这样的无照画家,让他们学作工程师是很自然的想法.
可以想见,他们在制图方面会有些天赋;只可惜送去的人多,学成的少.
每个无照画家都以为自己是像毕加索那样的绘画天才,设想自己除了作画还能干别的事,哪怕是在收费厕所里分发手纸,都是一种极大的污辱,更别说去作工程师.
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当他们被枷在绘图桌上时,全都不肯画机械图.
有些人画小猫小狗,有些人画小鸡小鸭,还有个人在画些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这个人就是小舅.
后来这些图纸就被用作钞票的图案;因为这些图案有不可复制的性质.
我们国家的钞票过去是由有照的画家来画,这些画随便哪个画过几天年画的农民都能仿制.
而习艺所学员的画全都怪诞万分,而且杂有一团一团的晕迹,谁都不能模仿;除非也像他们一样连手带头地被枷在绘图桌上.
至于那些晕迹,是他们流下的哈喇子,和嘴唇、腮腺的状态相关,更难模仿.
我舅舅的画线条少、污渍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齐白石画的水墨荷叶,用在五百元的钞票上.
顺便说一句,我舅舅作这幅画时,头和双手向前探着,腰和下半身落在后面,就像动画片的老狼定了格.
制图课的老师从后面走过时,用警棍在他头上敲上一下,说道:王犯(那地方就兴这种称呼)!
别像水管子一样!
老师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
因为口水流得太多,我舅舅总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水.
后来,他变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一听到上课铃响,口水就忍不住了.

我听说,在习艺所里,就数机械班的学员(也就是那些无照画家)最不老实.
众所周知,人人都会写字,写成了行就是诗,写成了片就是小说,写成了对话的样子就是戏剧.
所以诗人、小说家、剧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认自己没什么了不起.
画家就不同了,给外行一些颜色,你都不知怎么来弄.
何况他们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纪末上世纪初的一帮法国印象派画家.
你说他是二流子,他就说:过去人们就是这样说凡高的!
我国和法国还有邦交,不便把凡高也批倒批臭.
所里另有办法治这些人:把他们在制图课上的作品制成了幻灯片,拿到德育课上放,同时说道:某犯,你画的是什么该犯答道:报告管教!
这是猫.
于是就放一张猫的照片.
下一句话就能让该犯羞愧得无地自容:大家都看看,猫是什么样子的!
经过这样的教育,那个人就会傲气全消,好好地画起机械图来.
但是这种方法对我舅舅没有用.
放到我舅舅的水墨荷叶,我舅舅就站起来说:报告管教!
我也不知自己在画什么!
教员只好问道:那这花里胡哨的是什么小舅答道:这是干了的哈喇子.
教员又问:哈喇子是这样的吗小舅就说:请教管教!
哈喇子应该是怎样的教员找不到干哈喇子的照片,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橡皮膏把他的嘴再贴上了.

我舅舅进习艺所一个月以后,所里给他们测智商.
受试时被捆在特制的测试器上,这种测试器又是一台电刑机.
测出的可以说是IQ,也可以说是受试者的熬刑能力.
那东西是两个大铁箱子,一上一下,中间用钢架支撑,中间有张轻便的担架床,可以在滑轨上移动.
床框上有些皮带,受试者上去时,先要把这张床拉出来,用皮带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后再把他推进去我们学校食堂用蒸箱蒸馒头,那个蒸箱一屉一屉的,和这个机器有点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测不准.
为了把学员的智商测准,所里先开了一个会,讨论他们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实际.
教员们以为,这批学员实在桀傲难驯,假如让他们的智商太高,不利于他们的思想改造.
但我舅舅是个特例,他总在装傻,假如让他智商太低,也不利于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后来说,他绕着测智商的仪器转了好几圈,想找它的铭牌,看它是哪个工厂出产的,但是没找到;只看到了粗糙的钣金活,可以证明这东西是国货.
他的结论是:原来有铭牌,后来抠掉了,因为还有铭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学员出去以后会把那个工厂炸掉.
那机器上有一对电极,要安到受测人的身上.
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会把阴毛烧掉;安高了则把头顶的毛烧掉.
总而言之,要烧掉一些毛,食堂里遇到毛没有退净的猪头猪肘子,也会送来测测智商,测得的结果是猪头的智商比艺术家高,猪肘的智商比他们低些.
总而言之,这机器工作起来总有一股燎猪毛的味道.

假如还有别的味儿,那就是忘了那条标语:"受试前先如厕",标语后面还有一个箭头,指着厕所的方向.
厕所的门和银行的金库一样,装了定时锁,进去以后就要关你半小时.
里面还装了个音箱,放着创作歌曲这种音乐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测时,学员都是这样要求的:我们还要会女人,请给我留下底下的毛.
有时候操作仪器的教员却说:我想要留下上边的毛.
这是因为习艺所的教员全是纯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学员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头发,让他好看一点;烧掉他的阴毛,省得他沾花惹草.
除此之外,她还和他隔着仪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对几道题罢,别电傻了呀!
坦白地说,这种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学员的智商,因为他很可能瘦驴屙硬屎,硬充男子汉.
宁可挨电,也不把题答错.
等到测试完成,学员往往瘫成一团,于是就时常发生教员哭哭啼啼地把学员往外背的动人情景.

测智商的场面非常的刺激.
房顶上挂了一盏白炽灯,灯泡很小,但灯罩却大,看起来像个高音喇叭.
这盏灯使房间的下半截很亮,却看不到天花板.
教员把学员带到这里,哗啦一声拉出放人的抽屉,说道:脱衣服,躺上去;然后转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
那屋里非常冷,脱掉了衣服就起鸡皮疙瘩.
有些人在此时和教员说几句笑话,但我舅舅是个沉默的人,他一声都不吭.
抽屉里有皮带,教员动手把学员绑紧,绑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两手平伸,两腿并紧,左脚垫在右脚下.
贫嘴的学员说:绑这么紧干嘛,又不是猪.
教员说:要是猪也好,我们省心多了.
多数学员被绑上以后,都是直撅撅的.
教员就说:这时候还不老实而学员回答:没有不老实!
平时它就是这么大嘛.
教员说:别吹牛了,就轰地一声把他推进去.
我舅舅躺在抽屉里时也是直撅撅,但人家问他话时,他一声不吭.
教员在他肚子上一拍,说:喂!
王犯!
和你说话呢!
你平时也是这么大吗他却闭上眼睛,说道:平时比这要小.
快点吧.
于是也轰隆一声被推了进去.
他们说,这抽屉下面的轮子很好使,人被推进去时,感觉自己是一个自由落体,完全没有了重量;然后就"通"地一声巨响,头顶撞在机器的后壁上,有点发麻.
我对这一幕有极坏的印象我很不喜欢被捆进去.
当然,假如我是教员,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丽的姑娘捆进抽屉,那就大不一样.

人家说,在那个抽屉的顶壁上,有一个彩色电视屏幕,问题就在这里显示.
假如教员和学员有交情,在开始测试之前,会招待他先看一段轻松的录相,然后再下手把他电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医,在下手拔牙前先给病人一块糖吃.
但轮到我舅舅,就没有录相看.
教员不出题,先把他电得一声惨叫.
每一个学员被推进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体,只在口鼻之间有口气,胯间有个东西像旗杆一样挺着;但拉出来时就会热汽蒸腾,好像已经熟透了.
但是这种热气里一点好味都没有,好像蒸了一块臭肉.
假如他头上有头发,就会卷起来,好像拉力弹簧,至于那挺着的东西,当然已经倒下去了.
但我舅舅不同,他出来时直橛橛的,比进去时长了两三倍,简直叫人不敢看.
有些人哼哼着,就如有只牛蜂或者屎克螂在屋里飞,有些人却一声不吭.
而我舅舅出来时,却像个疯子一样狂呼滥喊道:好啊!
很好啊!
很煽情!
如前所述,此时要由教员把学员背走,背法很特别.
她们把学员放开,把他的脚拽在肩上,吆喝一声,就大头朝下地背走了据说在屠宰场里背死猪就是这样一种背法.
但是没人肯来背我舅舅.
她们说:王犯,别装死,起来走!
别人都是死猪,而我舅舅不是.
我舅舅真的扶着墙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走掉了.

现在该谈谈他们的智商是多少.
大多数学员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间,有个人得了最高分,是115.
他还说自己想得个120非难事.
但他怕得了这个120,此后就会变得很笨,因为电是能把人打傻了的.
至于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题也没答对.
这就让所领导很是气愤:就是一根木头棍子,IQ也不能为零.
于是他们又调整了电压,叫小舅进去补测.
再测的结果小舅也没超过50分.
当然,还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电死.
有件事不说你也知道,别人是答对了要挨电,我舅舅是答错了要挨电.
有经验的教员说,不怕学员调皮捣蛋,就怕学员像我舅舅这样耍死狗.
测过智商以后,我舅舅满脸腊黄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
这时候我问他感觉如何,他愣了一阵,然后脸上露出了鬼一样的微笑说:很好.
他还说自己在那个匣子里精液狂喷,射得满处都是,好像摔了几碟子肉冻,又像个用过的避孕套;以致下一个被推进去的人在里面狂叫道:我操你妈,王二!
你丫积点德好不好!
大概是嫌那个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卫生.
据说,有公德的人在上测试器之前,除了屙和尿,还要手淫几次,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捋乾净了再进去,这是因为在里面人会失控.
但我舅舅不肯这样做,他说,被电打很煽情,捋乾净了就不煽情.
我觉得小舅是对的:他是个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些不管不顾的家伙.
但我搞不清什么很煽情:是测试器上显示的那些问题(他还记住了一个问题:"八加七等于几")很煽情,还是电流很煽情,还是自己在匣子里喷了一些肉冻很煽情.
但我舅舅不肯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测过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时,小舅躺在床上没有动;别人叫他他也不答应.
等到中午吃完饭回来,他还是躺着没动.
同宿舍的人去报告教员,教员说:甭理他,也别给他吃饭,看他能挺多久.
于是大家就去上课.
等到晚上回来时,满宿舍都是苍蝇.
这时才发现,小舅不仅死掉了,而且还有点发绿.
揭开被子,气味实在是难闻.
于是他们就叫了一辆车,把小舅送往医院的太平间.
然后就讨论小舅是怎么死的,该不该通知家属,怎样通知等等.
经过慎重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我舅舅发了心脏病.
死前住了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几万元医药费.
但是我们可以放心,习艺所学员有公费医疗,可以报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与此同时,习艺所派专人前往医院,把这些情况通知院方,以备我们去查问.
等到所有的谎话都编好,准备通知我们时,李家口派出所来电话说,小舅在大地咖啡馆里无证卖画,又被他们逮住了,叫习艺所去领.
这一下叫习艺所里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谁都不敢去领人,因为可能有三种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个像小舅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好像连小舅死了所里都不知道,显得所里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开玩笑,在这种情况下去领,也是显得很笨.
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阴魂.
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助长了封建迷信.
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来到医院的太平间里看看死小舅,这才发现他是猪肉、黄豆和面粉做的.
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漏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伟大的画家,这位伟大的画家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画票证.
从很小的时候,就会画电影票、洗澡票,就是不画钱,他也知道画钱犯法;只是偶尔画几张珍稀邮票.
等到执照被吊销了以后,他又画过假执照.
但是现在的证件上都有计算机号码,画出来也不管用.
他还会做各种假东西,最擅长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作客时,用洗衣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粪放在沙发上,把女主人吓晕过去.
这家伙要溜出习艺所,但又要给所里一个交待,他叫我给他找几十斤猪肉,质量不限,我在农贸市场上买了半扇瘟猪,扛在麻袋里,偷带进习艺所.
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
假如知道的话,一定劝他用肥皂来做.
把半扇瘟猪放到宿舍里太讨人厌了.
认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发现他有不少失策之处.
首先,他不该画些让人看不懂的画.
但是如他后来所说,不画这些画就成不了画家.
其次,他应该把那些画叫作海马、松鼠和田螺.
但如小舅所说,假如画得是海马、松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画家.
再其次,他不该在习艺所里装傻.
但正如小舅所说,不装傻就太过肉麻,难以忍受了.
然后是不该逃走、不该在床上放块死猪肉.
但小舅也有的说,不跑等着挨电不做假死尸,等着人家来找我所以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
最后有一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跑出来就作画、卖画.
再过几天,习艺所通知我们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
那时候李家口派出所通知他们逮住了小舅,他们只能说:此人已死,你们逮错了.
我以为小舅还要给自己找些借口,说什么自己技痒难熬,等等.
谁知他却发起愣来,愣了好久,才给自己额上重重一掌道:真的!
我真笨!

3生活里有各种情况,我有不止一个小舅妈,但在此提到的这个却是真的小舅妈.
我很喜欢小舅,希望他和各种女人结婚;想来想去,一直想到玛丽莲·梦露身上.
此人已经死掉多年,尸骨成灰,但听说她活着的时候胸围大得很.
如前所述,我舅舅有外斜视的毛病,所以小舅妈的胸围一定要大,否则部份胸部游离于视野之外,视觉效果太差.
事实上,我是瞎操心,真的小舅妈只用了一晚上,就把小舅的外斜视治好了.
小舅妈身材硕长,皮肤白晰,腰肢柔软,无论坐在床上,还是坐沙发,总爱歪着,用一头乌溜溜的短发对着人.
除此之外,她总呈现出憋不住笑的模样.
她老对我说一句话:有事吗这是她在我假装无心闯到她住的房间里去看她时说的,此时她就是这个模样.
这种事有过很多次.
不过都是以前的事.
这件事开头时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家住在一楼,后来搬到了六楼上,而且没有电梯.
这些楼房有一些赤裸裸的混凝土楼梯,满是尘土、粉皮剥落的楼道,顺着墙角散着垃圾,等等.
准确地说,垃圾是些葱皮、鸡蛋皮、还有各种塑料袋子,气味难闻.
谁都想扫扫,但谁都觉得自己扫是吃亏.
有一天,这个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有个女声在门外说:王犯,就是这儿吗一个男声答道:是.
我听了对我妈说:坏了,是小舅.
我妈还不信,说小舅离出来的日子还远着呢.
但我是信的,因为对我舅舅的道德品质,我比我妈了解得多.
等打开门一看,果然是他,还带来了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她就是小舅妈,但她不肯明说.
我舅舅介绍我妈说:这是我大姐.
小舅妈摘了帽子,叫道:大姐.
我舅舅介绍我道:这是我外甥.
她说:是嘛.
然后就哈哈大笑道:王犯,你这个外甥很像你呀!
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我像小舅,但是那一次却例外.
我觉得小舅妈很迷人.
早知道进了习艺所会有这种艳遇,还不如我替我舅舅去哪.

现在我要承认,我对小舅的女朋友都无好感.
但小舅妈是个特例.
她第一次出现时,身上穿着制服,头上戴着大檐帽,束着宽宽的皮带,腰里还别了一把小手枪,雄纠纠、气昂昂.
我被她的装束给迷住了.
而我舅舅出现时,手上带着一副不锈钢铐子;并且端在胸前,好像狗熊作揖一样.
就像猫和耗子有区别一样,囚犯和管教也该有些区别,所以有人戴铐子,有人带枪.
一进了我们家,小舅妈就把小舅的铐子开了一半.
这使我以为她给他带手铐是做做样子.
谁知她顺手又把开了的一半锁到了暖气管上,然后说:大姐,用用卫生间,就钻进去了.
我舅舅在那里站不直蹲不下,半蹲半站,羞羞答答,这就使我犯起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过一会儿小舅妈出来,又把我舅舅和她铐在了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
我觉得他们好像在玩什么性游戏.
总的来说,生活里某些事,必须有些幽默感才能理解.
但我妈没有幽默感,她什么都不理解,所以气得要死.
我有幽默感,我觉得正因为如此,小舅妈才格外的迷人.

我一见到小舅妈,就知道她很辣,够我舅舅一呛.
但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个女的,比男的好吧.
在阳台上我祝贺我舅舅,说小舅妈比他以前泡过的哪个妞都漂亮.
我舅舅不说话,却向我要了一支烟抽.
根据我的经验,我舅舅不说话时,千万别招惹他,否则他会暗算你.
除此之外,他那天好像很不高兴.
我和他铐在一起,假如他翻了脸打我,我躲都没处躲.
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烟,对我说:这件事是福是祸还不一定;然后又说:回去吧.
于是我们回到卧室里,请小舅妈开手铐.
小舅妈打量了我们一通,说道:王犯,这小坏蛋长得真像你,大概和你一样坏罢舅妈和外甥讲话,很少用这种口气.
除此之外,我舅舅把那支烟吸得乾净无比,连烟屁股都抽掉了.
这说明他很需要尼古丁.
因为他很能混人缘,所以到了任何地方都不会缺烟吸.
如今猛抽起烟屁来,是个很不寻常的景象.
总之,自我认识小舅,没见过他如此的低调.
现在必须承认,年轻时我的觉悟很低,还不如公共汽车上一个小女孩.
这个女孩子身上很乾净,只穿了个小裤衩,连裙子都没穿.
不穿裙子因为她母亲以为她的腿还不足以引起男人的邪念,穿裤衩是因为腿上面的部位足以引起男人的邪念.
小舅妈押着我舅舅坐公共汽车,天很晚了,车上只有六七个人.
这个小女孩跑到我舅舅面前来,看看他戴着的手铐,去问小舅妈道:阿姨!
叔叔这是怎么了小舅妈解释道:叔叔犯错误了.
这孩子爱憎分明,同时又看出,我舅舅是铐着的,行动不便,就朝小舅妈要警棍,要把我舅舅揍一顿.
小舅妈解释道,就是犯了错误的叔叔,也不是谁都能打的;那孩子眨着眼睛,好像没听懂.
小舅妈又解释道:这个叔叔犯的错误只有阿姨才能打.
这回那孩子听懂了,对着小舅妈高叫了一声:讨厌!
你很没意思!
就跑开了.

说到觉悟,最低的当然是小舅.
其次是我,我总站在他一边想问题.
其次是我妈,她看到小舅妈铐着我舅舅就不顺眼.
再其次是小舅妈,她对小舅保持了警惕.
但是觉悟最高的是那个小女孩.
见到觉悟低的人想揍他一顿,就是觉悟高了.

我舅舅的错误千条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句话,画出画来没人懂.
仅此而已还不要紧,那些画看上去还像是可以懂的,这就让人起疑,觉得他包藏了祸心.
我现在写他的故事,似乎也在犯着同样的错误这个故事可懂又没有人能懂.
但罪不在我,罪在我舅舅,他就是这么个人.
我妈对小舅舅有成见,认为小舅既不像大舅,也不像她,她以为是在产房里搞错了.
我长得很像小舅,她就说,我也是搞错了.
但我认为不能总搞错,总得有些搞对的时候才成.
不管怎么说吧,她总以为只有我能懂得和小舅有关的事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小舅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把我叫到厨房里说:你们是一事的,给我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没什么.
小舅又泡上了一个妞,是个女警察.
他快出来了.
我妈就操起心来,但不是为我舅舅操心,是为小舅妈操心.
照她看来,小舅妈是好女孩,我舅舅配不上她我妈总是注意这种配不配的问题,好像她在配种站任职.
但是到了晚上她就不再为小舅妈操心,因为他们开始做爱虽然是在另一间房子里,而且关上了门,我们还是知道他们在做爱,因为两人都在嚷嚷,高一声低一声,终夜不可断绝,闹得全楼都能听见.
这使我妈很愤怒,摔门而去,去住招待所,把我也揪走了.
最使我妈愤怒的是:原来以为我舅舅在习艺所里表现好,受到了提前毕业(或称释放)的处理,谁知却是相反:我舅舅在习艺所表现很坏,要被送去受惩诫,小舅妈就是押送人员.
他们俩正在前往劳改场所途中,忙里偷闲到这里鬼混.
为此我妈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再说说看,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回连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见我和小舅不是一事的.

等到领略了小舅妈的高觉悟之后,我对她的行为充满了疑问:既然你觉得我舅舅是坏人,干嘛还要和他做爱她的回答是:不干白不干你舅舅虽然是个坏蛋,可是个不坏的男人.
这叫废物利用嘛.
但是那天晚她没有这么说,说了以后我会告诉小舅,小舅会警觉起来这是很后来的事了.

小舅和小舅妈做爱的现场,是在我卧室的小沙发上.
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为头天晚上我离开时,那沙发还硬挺挺的有个模样,等我回来时,它就变得像个发面团.
除此之外,在沙发背后的墙壁上,还粘了三块嚼过的口香糖.
我把其中一块取下来,尝了一下味道,发现起码嚼了一小时.
因此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景象:我舅舅坐在沙发上,小舅妈骑在小舅身上,嚼着口香糖.
想明白了这些,我觉得这景象非常之好,就欢呼一声,扑倒在自己床上.
这是屋里唯一的床,但一点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但我没想到小舅妈手里拿着枪,枪口对准了我舅舅.
知道了这一点,还欢不欢呼,实在很难讲.

顺便说一句,小舅妈很喜欢和小舅做爱,每回都兴奋异常,大声嚷嚷.
这时候她左手总和小舅铐在了一起,右手拿着小手枪,开头是真枪,后来不当管教了,就用玩具枪,比着我舅舅的脑袋.
等到能透过气的时候,就说道:说!
王犯,你是爱我,还是想利用我凭良心说,我舅舅以为对国家机关的女职员,首先是利用,然后才能说到爱.
但是在枪口对脑袋的时候,他自然不敢把实话说出来.
除此之外,在这种状态下做爱,有多少快乐,也真的很难说.

小舅妈和小舅不是一头儿的.
不是一头儿的人做爱也只能这样.
在我家里和小舅妈做爱时,我舅舅盯着那个钢铁的小玩意,心里老在想:妈的,这种东西有没有保险机保险机在哪里到底什么样子保险才算是合上的本来他可以提醒一下小舅妈,但他们认识不久,不好意思说.
等到熟识以后才知道,那枪里没有子弹;可把我舅舅气坏了;他宁愿被枪走火打死,也不愿这样白耽心.
不过,这支枪把他眼睛的毛病治好了.
原来他是东一只眼西一只眼,盯枪口的时间太长,就纠正了过来.
只可惜矫枉过正,成了斗鸡眼了.

小舅妈把小舅搞成了斗鸡眼后,开头很得意,后来也后悔了.
她在小报上登了一则求医广告,收到这样一个偏方:牛眼珠一对,水黄牛不限,但须原生于同一牛身上者.
蜜渍后,留下一只,将另一只寄往南京.
估计寄到时,服下留在北京的一只,赶往南京去服另一只.
小舅妈想让小舅试试,但小舅一听要吃牛眼珠,就说:毋宁死.
因为没服这个偏方,小舅的两只眼隔得还是那么近.
但若小舅服了偏方,眼睛变得和死牛眼睛那样一南一北,又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早上,我妈对小舅妈说:你有病,应该到医院去看看.
这是指她做爱时快感如潮而言.
小舅妈镇定如常地磕着瓜子说,要是病的话,这可是好病哇,治它干嘛从这句话来看,小舅妈头脑清楚,逻辑完备.
我看她不像有病的样子.
说完了这些话,她又做出更加古怪的事:小舅妈站了起来,束上了武装带,拿出铐子,"飕"一下把我舅舅铐了起来;并且说:走,王犯,去劳改,别误了时辰.
我舅舅耍起赖皮,想要再玩几天,但小舅妈横眉立目,说道:少费话!
她还说,恋爱归恋爱,工作归工作,她立场站得很稳,决不和犯人同流合污就这样把我舅舅押走了.
这件事把我妈气得要发疯,后来她英年早逝,小舅妈要负责任.

4上个世纪渤海边上有个大硷厂,生产红三角牌纯硷,因而赫赫有名.
现在经过芦台一带,还能看到海边有一大片灰蒙蒙的厂房.
因为氨硷法耗电太多,电力又不足,硷厂已经停了工,所需的硷现在要从盐硷地上刨来.
这项工作十分艰苦,好在还有一些犯了错误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让他们去干.
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些没犯错误的人押送他们,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前因.
我舅舅现在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很难说.
总而言之,我舅舅在盐硷地上刨硷,小舅妈押着他.
刨硷的地方离芦台不很远.
每次我路过芦台,都能看到硷厂青白的空壳子厂房.
无数海鸟从门窗留下的大洞里飞进飞出,遮天盖地.
废了的硷厂成了个大鸟窝,还有些剃秃瓢拴脚镣的人在窝里出入,带着铲子和手推车.
这说明艰苦的工作不仅是刨硷,还有铲鸟粪.
听说鸟粪除了做肥料,还能做食品的添加剂.
当然,要经过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每次我到硷场去,都乘那辆蓝壳子交通车.
"厂"和"场"只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个地方.
交通车开起来咚咚地响,还个细长的铁烟囱,驶在荒废的铁道上,一路崩崩地冒着黑烟.
假如路上抛了锚,就要下来推;乘客在下面推车走,司机在车上修机器.
运气不好时,要一直推到目的地.
这一路上经过了很多荒废的车站,很多荒废了的道岔,所有的铁轨都生了锈.
生了锈的铁很难看.
那些车站的墙上写满了标语:"保护铁路一切设施"、"严厉打击盗窃铁路财产的行为",等等,但是所有的门窗都被偷光,只剩下房屋的壳子,像些骷髅头.
空房子里住着蝙蝠、野兔子,还有刺猬.
刺猬灰溜溜的,长了两双罗圈腿.
我对刺猬的生活很羡慕:它很闲散,在觅食,同时又在晒太阳,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敌黄鼠狼.
去过一回硷场,袜子都会被铁锈染红,真不知铁锈是怎么进去的.

我到硷场去看小舅时,心里总有点别扭.
小舅妈和小舅是一对,不管我去看谁,都有点不正经.
假如两个一齐看,就显得我很贱.
假如两个都不看,那我去看谁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艺术家.
艺术家外甥看艺术家舅舅,总可以罢.
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我既不知什么是艺术,也不知什么是艺术家.
在这种情况下,认定了我们舅甥二人全是艺术家,未免有点不能服人.

硷场里有一条铁路,一直通到帐蓬中间.
在那些帐蓬外面围着铁丝网,还有两座木头搭的了望塔.
帐蓬之间有一片土场子,除了黄土,还有些石块,让人想起了冰川漂砾.
正午时分,那些石头上闪着光.
交通车一直开到场中.
场子中央有个木头台子,乍看起来不知派什么用场.
我舅舅一到了那里,人家就请他到台子前面躺下来,把腿伸到台子上,取出一副大脚镣,往他腿上钉.
等到钉好以后,你就知道台子是派什么用场的了.
脚镣的主要部份是一根好几十公斤重、好几米长的铁链子.
我舅舅躺在地上,看着那条大铁链子,觉得有点小题大作,还觉得铁链子冰人,就说:报告管教!
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画了两幅画吗小舅妈说,你别急,我去打听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万分遗憾,王犯.
没有再小的镣子了,你说自己只画了两幅画,这儿还有只写了一首诗的呢.
听了这样的话,我舅舅再无话可说.
后来人家又把我舅舅极为珍视的长发剃掉,刮了一个亮闪闪的头.
有关这头长发,需要补充说,前面虽然秃了,后面还很茂盛,使我舅舅像个前清的遗老,看上去别有风韵;等到剃光了,他变得朴实无华.
我舅舅在绝望中呼救道:管教!
管教!
他们在刮我!
小舅妈答道:安静一点,王犯!
不刮你,难道来刮我吗我舅舅只好不言语了.
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时应该明白事情很不对劲.
但到了这个地步,小舅也只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爱小舅妈.
换了我也要这样,打死也不能改口.

我舅舅在硷场劳改时,每天都要去砸硷.
据他后来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他穿了一件蓝大衣,里面填了再生毛,拖着那副大脚镣,肩上扛了十字镐,在白花花的硷滩上走.
那地方的风很是厉害,太阳光也很厉害,假如不戴个墨镜,就会得雪盲,硷层和雪一样反光.
如前所述,我舅舅没有墨镜,就闭着眼睛走.
小舅妈跟在后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统皮靴,腰束武装带,显得很是英勇.
她把大檐帽的带子放下来,扣在下巴上.
走了一阵子,她说:站住,王犯!
这儿没人了,把脚镣开了罢.
我舅舅蹲下去拧脚镣,并且说:报告管教,拧不动,螺丝锈住了!
小舅妈说:笨蛋!
我舅舅说:这能怪我吗又是盐又是硷的.
他的意思是说,又是盐又是硷,铁器很快就会锈.
小舅妈说:往上撒尿,湿了好拧.
我舅舅说他没有尿.
其实他是有洁癖,不想拧尿湿的罗丝.
小舅妈犹豫了一阵说:其实我倒有尿棗算了,往前走.
我舅舅站起身来,扛住十字镐,接着走.
在雪白的硷滩上,除了稀疏的枯黄芦苇什么都没有.
走着走着小舅妈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装带挂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丛芦苇,在那里蹲下来尿尿.
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此时我舅舅不但扛着镐头,脖子上还有一条武装带、一支手枪、一根警棍,走起路来东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样.
后来,我舅舅找到了一片硷厚的地方,把蓝大衣脱掉铺在地上,把武装带放在旁边,就走开,挥动十字镐砸硷.
小舅妈绕着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里掂着那根警棍.
然后她站住,从左边衣袋里掏出一条红丝巾,束在脖子上,从右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到蓝大衣旁边,脱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蓝大衣上面,摊开白晰的身体,开始日光浴.
过了不久,那个白晰的身体就变得红扑扑的了.
与此同时,我舅舅迎着冷风,流着清水鼻涕,挥着十字镐,在砸硷.
有时小舅妈懒洋洋地喊一声:王犯!
他就扔下十字镐,希里哗啦地奔过去说:报告管教,犯人到.
但小舅妈又没什么正经事,只是要他看看她.
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着清水鼻涕,在冷风里眯着眼,看了老半天.
然后小舅妈问他怎么样,我舅舅拿袖子擦着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说:好看,好看!
小舅妈很是满意,就说:好啦,看够了吧去干活吧.
我舅舅又希里哗啦地走了回去,心里嘀咕道:什么叫"看够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
这么奔来跑去,还不如带个望远镜哪.
说到用望远镜看女人,我舅舅是有传统的.
他家里有各种望远镜棗蔡司牌的、奥林巴司的,还有一架从前苏联买回来的炮队镜.
他经常伏在镜前,一看就是半小时,那架式就像苏军元帅朱可夫.
有人说,被人盯着看就会心惊胆战,六神无主.
他家附近的女孩子经常走着走着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电线杆;后来她们出门总打着阳伞,这样我舅舅从楼上就看不到了.
现在小舅妈躺在那里让他看,又没打伞,他还不想看,真叫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舅舅在硷场时垂头丧气,小舅妈却不是这样.
她晒够了太阳,就穿上靴子站了起来,走进冷风,来到我舅舅身边说:王犯,你也去晒晒太阳,我来砸一会,说完就抢过十字镐抡了起来,而我舅舅则走到蓝大衣上躺下.
这时假如有拉硷的拖拉机从远处驶过,上面的人就会对小舅妈发出叫喊,乱打唿哨.
这是因为小舅妈除了脖子上系的红丝巾鼻梁上的墨镜和鸡皮疙瘩,浑身上下一无所有.
硷场有好几台拖拉机,冒着黑烟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就像十九世纪的火轮船.
那个地方天蓝得发紫,风冷得像水,硷又白又亮,空气乾燥得使皮肤发涩.
我舅舅闭上了眼睛,想要在太阳底下做个梦.
失意的人总是喜欢做梦.
他在硷场时三十八岁,四肢摊开地躺在硷地上睡着了.
后来,小舅妈踢了他一脚说:起来,王犯!
你这不叫晒太阳,叫作捂痱子.
这是指我舅舅穿着衣服在太阳底下睡觉而言.
考虑到当时是在户外,气温在零下,这种说法有不尽不实之处.
小舅妈俯下身去,把他的裤子从腿上拽了下来,一直拽到脚镣上.
假如说我舅舅有过身长八米的时刻,就指那一回.
然后她又俯下身去,用暴烈的动作解开他破棉袄上的四个扣子,把衣襟敞开.
我舅舅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女人骑在他身上,颈上的红丝巾和头发就如野马的鬃毛一样飞扬.
他又把眼睛闭上.
这些动作虽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作管教对犯人的关心.
要知道农场伙食不好,晒他一晒,可以补充维生素D,防止缺钙.
做完了这件事,小舅妈离开了我舅舅的身体,在他身边坐下,从自己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个防风打火机,正要给自己点火,又改变了主意.
她用手掌和打火机在我舅舅胸前一拍,说道:起来,王犯!
一点规矩都不懂吗我舅舅应声而起,偎依在她身边,给她点燃了香烟.
以后小舅妈每次叼上烟,我舅舅伸手来要打火机,并且说:报告管教!
我懂规矩啦!

后来,我舅舅在硷滩上躺成一个大字,风把刨碎的硷屑吹过来,落在皮肤上,就如火花一样的烫.
白色的硷末在他身体上消失了,变成一个个小红点.
小舅妈把吸剩的半支烟插进他嘴里,他就接着吸起来.
然后,她就爬到他身上和他做爱,头发和红丝巾一起飘动.
而我小舅舅一吸一呼,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烟来.
后来他抬起头来往下面看去,并且说:报告管教!
要不要戴套小舅妈则说:你躺好了,少操这份心!
他就躺下来,看天上一些零零散散的云.
后来小舅妈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他又转回头来看小舅妈,并且说道:报告管教!
你拍我干什么我舅舅原来是个轻浮的人,经过硷场的生活之后就稳重了.
这和故事发生的地点有一定的关系.
那地方是一片大硷滩,硷滩的中间有个黑糊糊的凹地,用蛇形铁丝网围着,里面有几十个帐蓬,帐蓬中间有一条水沟,水沟的尽头是一排水管子.
日暮时分,我舅舅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刷饭盒.
水管里流出的水带有硷性,所以饭盒也很好刷.
在此之前,我舅舅和舅妈在帐蓬里吃饭.
那个帐蓬是厚帆布做的,中间挂了一个电灯泡.
小舅妈岔开双腿,雄踞在铺盖卷上抬头吃着饭,她的饭盒里是白米饭、白菜心,还有几片香肠.
小舅双腿并拢,坐在一个马扎上低头吃饭,他的饭盒里是陈仓黄米、白菜帮子,没有香肠.
小舅妈哼了一声:"哞",我舅舅把碗递了过去.
小舅妈把香肠给了他.
我舅又把饭盒拿了回去,接着吃.
此时小舅妈对他怒目而视,并且赶紧把自己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说道:王犯!
连个谢谢也不说吗我舅舅应声答道:是!
谢谢!
小舅妈又说:谢谢什么我舅舅犹豫了一下,答道:谢谢大姐!
小舅妈就沉吟起来,沉吟的原故是我舅舅比她大十五岁.
等到饭都吃完,她才敲了一下饭盒说:王犯!
我觉得你还是叫我管教比较好.
我舅舅答应了一声,就拿了饭盒出去刷.
小舅妈又沉吟了一阵,感觉非常之好,就开始捧腹大笑.
她觉得我舅舅很逗,自己也很逗,这种生活非常之好.
我舅舅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逗,小舅妈也不逗.
这种生活非常的不好.
尽管如此,他还是爱小舅妈,因为他别无选择啦.

我舅舅的故事是这么结束的:他到水沟边刷好了碗回来,这时天已经黑了,并且起了风.
我舅舅把两个饭盒都装在碗套里,挂在墙上,然后把门拴上.
所谓的门,不过是个帆布帘子,边上有很多带子,可以系在帆布上.
我舅舅把每个带子都系好,转过身来.
他看到小舅妈的制服零七乱八地扔在地下,就把它们收起来,一一叠好,放在角落里的一块木板上,然后在帐蓬中间立正站好.
此时小舅妈已经钻进了被窝,面朝里,就着一盏小台灯看书.
过了一会儿,帐蓬中间的电灯闪了几下灭了,可小舅妈那盏灯还亮着,那盏灯是用电池的.
小舅妈说:王犯,准备就寝.
我舅舅把衣服都脱掉,包括脚镣.
那东西白天锈住了,但我舅舅找到了一把小扳手,就是为卸脚镣用的.
然后他精赤条条的立正站着,冷得发抖,整个帐蓬在风里东摇西晃.
等到他鼻子里开始流鼻涕,才忍不住报告说:管教!
我准备好了.
小舅妈头也不回地说:准备好了就进来,废什么话!
我舅舅蹑手蹑脚钻到被里去,钻到小舅妈身后,那帐蓬里只有一副铺盖.
因为小舅妈什么都没穿,所以我舅舅一触到她,她就从牙缝里吸气.
这使我舅舅尽量想离她远一点.
但她说:贴紧点,笨蛋!
最后,小舅妈终于看完了一段,折好了书页,关上灯,转过身来,把乳房小腹阴毛等等一齐对准我舅舅,说道:王犯,抱住我.
你有什么要说的我舅舅想,黑灯瞎火的,就乱说吧,免得她再把我铐进厕所,就说:管教,我爱你.
她说:很好.
还有呢我舅舅就吻她.
两个身体在黑暗里纠缠不休.
小舅妈说起这些事来很是开心,但我听起来心事重重:在小舅妈的控制下,我舅舅还能不能出来,几时出来,等等,我都在操心.
假如最终能出来,我舅舅学点规矩也不坏.
但是小舅妈说:"不把他爱我这件事说清楚,他永辈子出不来.
"5现在可以这样说,小舅为作画吃官司,吃了一场冤枉官司.
因为他的画没有人懂,所以被归入了叵测一类.
前清有个诗人写道:"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让人觉得叵测,就被押往刑场,杀成了碎片.
上世纪有个作家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这上帝就很叵测.
我引昆德拉这句话,被领导听见了,他就说:一定要把该上帝批倒批臭.
后来他说,他以为我在说一个姓尚的人.
总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状就是叵测,假如不叵测,他就没事了.
**在硷场里,小舅妈扣住了小舅不放,也都是因为小舅叵测之故.
她告诉我说,她初次见到小舅,是在自己的数学课上.
我舅舅测过了智商后就开始掉头发,而且他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里早日出去,为这两件事,他心情很不好,脑后的毛都直着,像一只豪猪.
上课时他两眼圆睁、咬牙切齿,经常把铅笔一口咬断,然后就把半截铅笔像吃糖棍一样吃了下去,然后用手擦擦嘴角上的铅渣,把整个嘴都抹成黑色的了.
一节课发他七支铅笔,他都吃个精光.
小舅妈见他的样子,觉得有点渗人,就时时提醒他道:王犯,你的执照可不是我吊销的,这么盯着我干嘛我舅舅如梦方醒,站起来答道:对不起,管教.
你很漂亮.
我爱你.
这后一句话是他顺嘴加上去的,此人一惯贫嘴聊舌,进了习艺所也改不了.
我告诉小舅妈说:她是很漂亮.
她说:是啊是啊.
然后又笑起来:我漂亮,也轮不到他来说啊!
后来她说,她虽然年轻,但已是老油子了.
在习艺所里,学员说教员漂亮,肯定是没安好心.
至于他说爱她,就是该打了.
我没见过小舅妈亲手打过小舅,从他们俩的神情来看,大概是打过的.

小舅妈还说,在习艺所里,常有些无聊的学员对她贫嘴聊舌.
听了那些话她就揍他们一顿.
但是小舅和他们不同,他和她有缘份.
缘份的证明是小舅的画,她看了那些画,感到叵测,然后就性欲勃发.
此时我们一家三口:舅舅、外甥和舅妈都在硷滩上.
小舅妈趴在一块塑料布上晒日光浴,我舅舅衣着整齐,睡在地上像一具死尸,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
小舅妈的裸体很美,但我不敢看,怕小舅吃醋.
小舅的样子很可怕,我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敢,怕小舅妈说我们串供.
我把自己扯到这样的处境里,想一想就觉得稀奇.

小舅妈还说,她喜欢我舅舅的画.
这些画习艺所里有一些,是李家口派出所转来的.
搁在那里占地方,所里要把它丢进垃圾堆.
小舅妈把它都要下来,放在宿舍里,到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
小舅事发进硷场,小舅妈来押送,并非偶然.
用句俗话来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小舅早就被舅妈惦记上了.
这是我的结论,小舅妈的结论有所不同.
她说:我们是艺术之神阿波罗做媒.
说到这里,她捻了小舅一把,问道:艺术之神是阿波罗吧小舅应声答道:不知道是谁.
嗓音低沉,听上去好像死掉的表哥又活过来了.

我常到硷场去,每次都要告诉小舅妈,我舅舅是爱她的.
小舅妈听了以后,眼睛就会变成金黄色,应声说道:他爱我,这很好啊!
而且还要狂笑不止.
这就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好.
真觉得好不该像岔了气那样笑.
换个女人,感觉好不好还无关紧要.
小舅的小命根握在小舅妈手里,一定要让她感觉好.
于是我就换了一种说法:假如小舅不是真爱你,你会觉得怎样小舅妈就说:他不是真爱我哪也很好啊!
然后又哈哈大笑.
我听着像在狞笑.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进退两难,就该试试别的门道.

那次我去看小舅,带去了各种剪报那个日本人把他的画运到巴黎去办画展,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这个画展叫作"2010W2",没有透露作者的身份,这也是轰动的原因之一.
各报一致认为,这批画的视觉效果惊人,至于说是伟大的作品,这么说的人还很少.
展览会入口处,摆了一幅状似疯驴的画,就是平衡器官健全的人假如连看五秒钟也会头晕;可巧有个观众有美尼尔综合征,看了以后,马上觉得天地向右旋转,与此同时,他向左倾倒,用千斤顶都支不住.
后来只好给他看另一幅状似疯马的画,他又觉得天地在向左旋转,但倒站直了.
然后他就向后转,回家去,整整三天只敢喝点冰水,一点东西也没吃.
大厅正中有幅画,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嗡"地一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不管男女老幼,大家的头发都会直立起来,要是梳板寸的男人倒也无碍,那些长发披肩的金发美女立时变得像带尖顶帽的小丑.
与此同时,观众眼睛上翻,三面露白,有位动脉硬化者立刻中了风.
还有一幅画让人看了感觉五脏六腑往下坠,身材挺拔的小伙子都驼了背,疝气患者坠得裤裆里像有一个暖水袋.
大家对这位叫作"W2"的作者有种种猜测,但有些宗教领袖已经判定他是渎神者,魔鬼的同谋,下了决杀令.
他们杀了一些威廉、威廉姆斯、韦伯、威利斯,现在正杀世界卫生组织(WHO)里会画画的人,并杀得西点军校(WestPoint)改了名,但还没人想到要杀姓王的中国人.
我们姓王的有一亿人,相当于一个大国,谅他们也得罪不起.
我把这些剪报给小舅妈看,意在证明小舅是伟大的艺术家,让她好好地对待他.
小舅妈就说:伟大!
伟大!
不伟大能犯在我手里吗后来临走时,小舅抽冷子踢了我一脚.
他用这种方式通知我:对小舅妈宣扬他的伟大之处,对他本人并无好处.
这是他最后一次踢我,以后他就病秧秧的,踢不动了.

当在我沉迷于思索怎样救小舅时,他在硷场里日渐憔悴,而且变得尖嘴猴腮.
小舅妈也很焦急,让我从城里带些罐头来,特别指定要五公斤装的午餐肉,我用塑料网兜盛住挂在脖子上,一边一个,样子很傻.
坐在去硷场的交通车里,有人说我是猪八戒挎腰刀,邋遢兵一个.
这种罐头是餐馆里用的,切成小片来配冷盘,如果大块吃,因为很油腻,就难以下咽.
小舅妈在帐蓬里开罐头时,小舅躺在一边,开始乾呕.
然后她舀起一块来,塞到小舅嘴里,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着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说:一、二、三!
往下咽!
塞完了小舅,小舅妈满头大汗,一面擦手,一面对我说:小子,去打听一下,哪儿有卖填鸭子的机器.
此时小舅嘴唇都被捏肿,和鸭子真的很像了**在硷场里吃得不好,心情又抑闷,小舅患上了阳痿症.
不过小舅妈自有她的办法.
我舅舅的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讲出来的,但小舅妈也有很多补充:在硷滩上躺着时,他的那话儿软塌塌地倒着,像个蒸熟的小芋头.
你必须对它喊一声:立正!
它才会立起来,像草原上的旱獭,伸头向四下张望.
当然,你是不会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妈.
这东西很听指挥,不但能听懂立正、稍息,还能向左右转,齐步走等等.
在响应口令方面,我舅舅是有毛病的,他左右不分,叫他向左转,他准转到右面;齐步走时会拉顺.
而这些毛病它一样都没有.
小舅妈讲起这件事就笑,说它比我舅舅智商高.
假如我舅舅IQ50,它就有150,是我舅舅的三倍.
作为一个生殖器,这个数字实属难能可贵.
小舅妈教它数学,但它还没学会,到现在为止,只知道听到一加一点两下头,但小舅妈对它的数学才能很有信心.
她决心教会它微积分.
这门学问她一直在教小舅,但他没有学会.
她还详细地描写了立正令下后,那东西怎样蹒跚起身,从一个问号变成惊叹号,颜色从灰暗变到赤红发亮,像个美国出产的苹果.
她说,作为一个女人,看到这个景象就会觉得触目惊心.
但我以为男人看到这种景象也会触目惊心.
小舅妈还说:到底是艺术家,连家伙都与众不同别的男人肯定没有这种本领.
我舅舅听到这里就会面红耳赤,说道:报告管教!
请不要羞辱我!
士可杀不可辱!
而小舅妈却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别瞎扯!
我杀你干嘛.
来,亲一下.
此后小舅只好收起他的满腔怒火,去吻小舅妈.
吻完以后,他就把自己受羞辱的事忘了.
照我看来,小舅不再有往日的锐气,变得有点二皮脸,起码在舅妈面前是这样的.
据说,假如小舅妈对舅舅大喝一声立正!
我舅舅总要傻呵呵地问:谁立正小舅妈说:稍息!
我舅舅也要问谁稍息.
在帐蓬里,小舅妈会低声说道:同志,你走错了路……我舅舅就会一愣,反问道:是说我吗我犯什么错误了吗小舅妈就骂道,人说话,狗搭茬!
有时候她和我舅舅说话,他又不理,需要在脸上拍一把才有反应:对不起,管教!
不知道你在和我说话.
讨厌的是,我舅舅和他的那个东西都叫作王二.
小舅妈也觉得有点混乱,就说:你们两个简直是要气死我.
久而久之,我舅舅也不知自己是几个了.
我舅舅和小舅妈在硷场里陷入了僵局,当时我以为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小舅妈不懂得艺术;所以她就知道拿艺术家寻开心.
假如我懂得什么是艺术,能用三言两语对她解释清楚,她就会把小舅放出来.
但我没有这个能耐.
所以小舅也出不来.

刚上大学时,我老在想什么是艺术的真谛,想着想着就忘了东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操场上绕圈子,他在一边给我数圈数,数着数着就乱了,只好走开;想着想着,我又忘掉了日出日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里坐在房顶上抽烟,把烟蒂一个一个地往下扔;这件事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我有恐高症.
因为这个缘故,有些女孩子爱上了我,还说我像维特根斯坦,但我总说:维特根斯坦算什么.
听了这话,她们就更爱我了.
但我忙于解开这个难题,一个女孩都没爱上,听任她们一个个从我身边飞走了,现在想起来未免后悔,因为在她们中间,有一些人很聪明,有一些人很漂亮;还有一些既聪明,又漂亮,那就更为难得.
所谓艺术的真谛,就是人为什么要画画、写诗、写小说.
我想作艺术家,所以就要把这件事先想想清楚.
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没有想清楚.

现在我还在怀念上大学一年级的时期,那时候我写着一篇物理论文;还在准备投考历史系的研究生;时时去看望我舅舅;不断思辨艺术的真谛;参加京城里所有新潮思想的讨论会;还忙里偷闲,去追求生物系一个皮肤白晰的姑娘.
盛夏时节,她把长发束成了马尾辫,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一条有纵条纹的裙裤,脖子和耳后总有一些细碎的汗珠.
我在校园里遇上她,就邀她到松树林里去坐.
等到她在乾松针上细心地铺好手绢,坐在上面,脱下脚上的皮凉鞋,再把脚上穿的短丝袜脱下来放在两边时,我已经开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开始在她领口上的皮肤上寻找那种酸酸的汗味.
据说,我的鼻子冬暖夏凉,很是可爱;所以她也不反对撩起马尾辫,让我嗅嗅项后发际的软发.
从这个方向嗅起来,这个女孩整个就像一块乳酪.
可惜的是,我经常想起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就匆匆收起鼻子来走了.
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她乳下嗅到一股沉掂掂的半球形的味道,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忽然想起要赶去看我舅舅的交通车;就这样走掉了.
等下次见到她时,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用手里端着的东西泼了我一脸.
那些东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烩豆腐,还有二两米饭.
蒜苗的火候太过,变得软塌塌的.
豆腐里放了变质的五香粉,有点发苦.
至于米饭,是在不锈钢的托盘里蒸成,然后再切成四方块.
我最反对这样来做米饭.
经过这件事以后,我认为她的脾气太坏,还有别的缺点,从此以后不再想念她了;只是偶而想到:她可能还在想念我.

在硷滩上,我想营救小舅时,忽然想到,艺术的真谛就是叵测.
不过这个答案和没有差不多.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叵测",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测.
我舅舅陷在硷场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擅长爱情.
假如他长于此道,就能让小舅妈把他放出来.
在我看来,爱情似乎是种竞技体育;有人在十秒钟里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钟才能跑完一百米.
和小舅同时进习艺所的人,有人已经出来了,挎着习艺所的前教员逛大街;看来是比小舅长于此道.
竞技体育的诀窍在于练习.
我开始练习这件事,不是为了救我舅舅,而是为了将来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学聚会时遇到一个女人,她说她记得我,并对这些记忆做了一番诗意的描绘.
首先,她记得世纪初那些风,风里夹杂着很多的黄土.
在这些黄土的下面,树叶就份外的绿.
在黄土和绿叶之间,有一个男孩子,裹在一身灰土色的灯芯绒里,病病歪歪地穿过了操场此人大概就是我罢在大学期间我没生过病,不知她为什么要说我病歪歪.
但由她所述的情形来看,那就是在我去硷场之前的事.

这个女人是我们的同行,现在住在海外;闻起来就如开了瓶的冰醋酸,简直是颗酸味的炸弹.
在她诗意的回忆里,那些黄沙漫天的日子里,最值得记忆的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绿叶;这些叶子是性的象征.
然后她又说到一间小屋子,一个窗户.
这个窗户和一个表达式联系在一起这个表达式是2x2,说明这窗户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块有黑红两色图案的布罩住,风把这块印花布鼓成了一块大气包.
气包的下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窄床;上面铺了一条蓝色腊染布的单子.
她自己裸体躺在那张单子上,竭力伸展身躯,换言之,让头部和脚尖的距离尽可能的远;于是腹部就深凹下去,与床单齐.
这时候,在她的腿上,闪着灰色的光泽.
在这个怪诞的景象中,充满了一种气味,带有硷性的腥味;换言之,新鲜精液的气味.
假如说这股气味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感到意外.
但那间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时的宿舍,里面只住了我一个人.
至于说我在里面干了什么,我一点都记不得.

这个女人涂了很重的眼晕,把头发染成了龌龊的黄色,现在大概有三百磅.
要把她和我过去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联系起来,很是困难.
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间,又知道我的气味,对这件事我也不能否认.
她还说,当时我一声不响,脸皮紧绷,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间精液狂喷,热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样.
因为我是这样的一个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
但我不记得自己是这样的爱尿炕;而且,如果说这就是爱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认.

在学校里,有一阵子我像疯了一样的选课,一学期选了二十门.
这么多课听不过来,我请同学带台对讲机去,自己坐在宿舍里,用不同的耳机监听.
我那间房子里像电话交换台一样,而我自己脸色青里透白.
系里的老师怀疑我吸海洛因,抓我去验血.
等到知道了我没有毒瘾后,就劝诫我说:何必急着毕业重要的是做个好学生.
但我忙着到处去考试,然后又忙着到处去补考.
补到最后一门医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个死人,连问都没问,就放我Pass了.
然后我就一头栽倒,进了校医院.
我之所以这样的疯狂,是因为一想到小舅的处境,就如有百爪挠心,方寸大乱.

在寒假里,我听说化学系有个女生修了二十一门课,比我还要多一门.
我因此爱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她,手里拿了一束花.
这是一个小四眼,眼镜的度数极深,在镜片后面,眼睛极大,并且盘旋着两条阿基米德螺线.
她脸色苍白,身材瘦小,双手像鸟爪子,还有点驼背.
后来才发现,她的乳房紧贴着胸壁,只是一对乳头而已,而且好像还没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岁时一样单薄.
总而言之,肚脐以上和膝盖以下,她完全是个男孩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有种学究式的兴趣,总问:为什么是这样呢我告诉她说:我爱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爱别人.
她扶扶眼镜说:为什么你要爱我为什么这辈子不想爱别人我无言以对,就提议做爱来证明这一点.
但正如她事后所说,做爱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假如我真的爱她,就该是无缘无故的.
但无缘无故的事总让人怀疑.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不管谁说爱她都可疑.
经她这样一说,我觉得自己并不爱她.
她听了扶扶眼镜说:为什么你又不爱我了呢我听了又不假思索地马上又爱上了她.
我和她的感情就这样拉起锯来.
又过了一个学期,她猛然开始发育,还配了隐形眼镜,就此变成个婷婷玉立的美女,而且变得极傻.
此时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对她也没了兴趣.

6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妈在硷摊上晒太阳,直到天色向晚.
天色向晚时,小舅妈站起身来,往四下看看.
夕阳照在她的身体上,红白两色,她好像一个女神.
如果详加描写,应该说到,她的肩头像镜子一样反光,胸前留下了乳房的阴影.
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一蓬毛,像个松鼠尾巴我怀疑身为外甥这样描写舅妈是不对的然后她躬下身来穿裤子,我也该回学校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小舅妈的裸体,以后再也没机会.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好好看看.

说过了小舅妈,就该说到小舅.
小舅的案子后来平了反,法院宣布他无罪,习艺所宣布他是个好学员.
油画协会恢复他的会员资格,重新发给他执照,还想选他当美协的理事.
谁知小舅不去领执照,也不想入油协.
于是有关部门决定以给脸不要脸的罪名开除小舅,吊销他的画家执照.
但是小舅妈不同意他们这样干,要和他们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没有重入美协,也没有去领执照,如何谈得上开除和吊销.
但是小舅妈败诉了.
法院判决说,油画协会作为美术界的权力机关,可以开除一切人的会员资格,也可以吊销一切人的画家执照,不管他是不是会员,是不是画家.
判决以后,美协开会,郑重开除了小舅妈.
从此之后,她写字还可以,画画就犯法了.
现在小舅没有执照,小舅妈也没有照.
但是小舅继续作画,卖给那个日本人.
但是价钱比以前低了不少.
日本人说,现在世界经济不够景气,画不好脱手.
其实这是一句假话.
真话是小舅名声不如以前他有点过气了.

说过了我舅舅以后,也就该说到我舅舅画的日本人此人老了很多,长了一嘴白胡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他会大模大样地从人行横道上走过来,拉开车门说:王样,画!
就把画取走了.
顺便说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
我妈那么厉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
这些画是我舅舅放在我这里的.
假如红灯时间长,他还要和我聊几句,他说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见到他.
我骗他说,我舅舅出家当了尼姑,要守清规,不能出来,你不要想他了;他纠正我说:和尚,你是说,和尚!
然后替我关上车门,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
其实他也知道我在撒谎.
假如他和我舅舅没有联系,能找到我吗反过来说,我也知道那个日本人在说谎.
我们大家都在说谎,谁都不信任谁.

有人说,这个日本人其实是个巴西人,巴西那地方日裔很多.
他有个黑人老婆,像墨一样黑,有一次带到中国来,穿着绿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弯,就在这时发生了误会,人家把她当小舅逮去了.
在派出所里,他们拿毛巾蘸了水、汽油、丙酮,使劲地擦,没有擦下黑油彩,倒把血擦出来了.
等到巴西使馆的人闻讯赶来时,派出所换了一个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警察都穿上了白大褂,假装在给黑女人洗脸.
那女人身高1米98,像根电线杆,说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强了一点.
那日本人又有个白人情妇,像雪一样白.
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发生了误会.
人家把她逮进去,第一句话就问:好啊,王二,装得倒像!
用多少漂白粉漂的然后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贴的,捏得人家泪下如雨;并且乱拔她的头发,怀疑这是个头套,一头金发很快就像马蜂窝一样了.
等到使馆的人赶来,那派出所又换了一块牌子,"美容院".
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头发揪成水雷来美容,也有点怪.
后来所有的外国女人和这日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身上挂个牌子,上书"我不是王二".

还有一天他们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领带,把我拽得离了地,兴高彩烈地说:好啊王二!
你居然连装都不装了!
我很沉着地说道:大叔啊,你搞错了.
我不是王二.
我是王二的外甥.
他愣住,把我放下地来,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皮鞋上;想了一会儿,又给我整整领带,擦擦皮鞋,朝我敬了一个礼,然后假装走开了.
其实他没有走开,而是偷偷地跟着我,每隔十几分钟就猛冲到我面前,号我的脉搏,看我慌不慌.
我始终不慌,他也没敢再揪我.
幸亏他没把我揪到派出所,假如揪了去,我们单位的人来找时,他们又得换块牌子:柔道馆.
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舅舅还在偷偷卖画,很想把他逮住,但总也逮不到他.
这一点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揪我时,我感到很兴奋,甚至勃起了.
这说明我有小舅的特徵.
我是有艺术家的天赋,这大概是没有疑问的了.

现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
小时候我的志向是要当艺术家,等到看过小舅的遭遇之后,我就变了主意,开始尝试别的选择,其中包括看守公厕.
我看守的的那座公厕是个墨绿色的建筑,看上去是琉璃砖砌的,实际上是水泥铸造的,表面上贴了一层不干胶的贴面纸,来混充琉璃.
下一场大雨它就会片片剥落,像一只得了皮肤病的乌龟.
房子里面有很多窄长的镜子,朝镜子里看时,感觉好像是在笼子里.
房间里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种消毒水.
我在门口分发手纸,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消防水龙冲洗一次里面,把坐在马桶上的人冲得像落汤鸡.
还有一件事我总不会忘记,就是索要小费,如果顾客忘了给,我就揪住他衣服不放,连他的衣兜都扯掉.
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人敢再不给小费.
因为工作过于积极,我很快就被开除掉.

还有一段时间,我在火车站门前摆摊,修手表、打火机.
像所有的修表摊一样,我的那个摊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着走因为温室效应,坐在里面很热,汗出得很多,然后就想喝水.
经我修过的手表就不能看时间,只能用来点烟;我修过的打火机倒有报时的功能,但又打不着火了,顾客对我不大满意.
还有一段时间我戴着黑眼镜,假装是瞎子,在街上卖唱.
但很少有人施舍.
作为一个瞎子,我的衣服还不够脏.
他们还说我唱得太难听,可以催小孩子的尿.
后来我又当过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给小孩子听,他们听了反而尿不出;见到雇主回家,就说:妈妈,叔叔唱!
然后放声大哭.

我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拖延了很多时间,来逃避我的命运.
我终于长大了,在写作部里工作;我舅舅也从硷场出来了,和小舅妈结了婚.
他还当他的画家.
小舅妈倒是改了行,在一家大公司里当公关秘书.
这说明我舅舅除了画画,我除了会信口胡编,都别无所长,小舅妈倒是多才多艺.
有时候她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我舅舅的坏话.
说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捣鬼,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令人头晕的画了;还说他身体的那一部份功能还是老样子,她每天要给它发号令,还要假装很喜欢的样子,真是烦死了.
这些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她嫁给小舅嫁亏了.
但是每次通话结束时,她总要加上一句,这些话不准告诉你舅舅.
只要你敢透半句口风,我就杀掉你!
至于我,每天都在写小说.
说句实在话,我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
那一天我从硷场回来,心情烦闷,就去捣鼓电脑,想从交互网上找个游戏来玩.
找来找去,没找到游戏,倒找到一份电子杂志,>.
我虽是物理系的学生,但绝不看物理方面的文献教科书例外.
那天又找到了一个例外,就是那本杂志.
它的通栏标题是:谁是达利以后最伟大的画家W2还是486W2是我舅舅的化名,486是上世纪末一种个人电脑,已经完全过时,一块钱能买五六台.
那篇文章还有张插图,上面有台486微机,屏幕上显示着我舅舅那幅让人犯疝气的画.
当然,它已是画中画,看上去就不犯疝气,只使人有点想屙屎.
等你把这篇文章看完,连屎都不想屙.
它提到上个世纪末开始,有人开始研究从无序到有序的物理过程,这种东西又叫作"混沌",用计算机模拟出来,显示在屏幕上很好看.
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勃罗集,放大了像海马尾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
顺便说一句,曼德勃罗集不会使人头晕,和小舅的画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是该文作者发明了一种名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图,让人看了以后晕得更加厉害.
简单地说,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还便宜的破烂电脑,就能作出小舅的画.
任何人知道了这件事,看小舅的画就不会头晕,也不会犯疝气.
很显然,小舅妈知道了这件事后再看小舅的画,也不会性欲勃发.
这篇文章使我对小舅、小舅妈、艺术、爱情,还有整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叫"掰开屁眼放屁,没了劲了".
假如我不到交互网上找游戏,一切就会是老样子,小舅照样是那么叵测,小舅妈还对他着迷.
我也老大不小的啦,怎么还玩游戏呢我看了这篇文章以后,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它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给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关部门不管怎么说,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
有关部门马上作出了反应:小舅不是居心叵测,他画的是依呀啊拉集嘛,关他干嘛放出来吧.
有了这句话,我就驰往硷场,把一切都告诉小舅和小舅妈.
小舅妈听了长叹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对不起,王犯,让你吃了不少苦.
回所给你要点补助吧.
你也不用犟着说你爱我了.
小舅听了我的话,变得像个死人,瘫软在地上.
听到小舅妈最后一句话,他倒来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说:报告管教!
我真的爱你!
我从来没想利用你!
等等.
小舅妈听了,眼睛变成金黄色,对我狞笑着说:你听到了吧咱俩快把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揍上一顿!
但还没等动手,她又变了主意,长叹一声道:算了.
别打了.
看来他是真的爱上我了.
这似乎是说,假如小舅继续叵测,他就不可能真的爱上小舅妈,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做爱也非常的过瘾;假如他不再叵测,就可以爱上小舅妈,此后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爱也是很烦人的了.
小舅妈和小舅从硷场出去,结婚、过日子,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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