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帝国游戏/(智)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Bolano)著;汪天艾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ISBN978-7-208-16207-5Ⅰ.
①帝…Ⅱ.
①罗…②汪…Ⅲ.
①长篇小说–智利–现代Ⅳ.
①I784.
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81278号书名:帝国游戏作者:[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译者:汪天艾出品人:姚映然责任编辑:张晨转码:欣博友ISBN:978-7-208-16207-5/I·1865本书版权,为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所有,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进行编辑、翻印、仿制或节录.
豆瓣小站:世纪文景新浪微博:@世纪文景微信号:shijiwenjing2002发邮件至wenjingduzhe@126.
com订阅文景每月书情ElTercerReichbyRobertoBolaoCopyright2010,TheHeirsofRobertoBolaoChinesesimplifiedtranslationcopyright2020byHorizonMediaCo.
,Ltd.
,AdivisionofShanghaiCenturyPublishingCo.
,LtdthroughtheWylieAgency(UK)Ltd.
ALLRIGHTSRESERVED献给卡洛琳娜·洛佩斯有时候是流动商贩,有时候是度假的人,就在两个月前我们还判了一个德国将军二十年监禁呢.
他是带着太太散步路过这里的,全凭我的技艺才让他躲过了绞刑架.
——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抛锚》(1)(1)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FriedrichDürrenmatt,1921—1990),瑞士剧作家、小说家,被誉为"战后德语文学中罕见的天才,是与毕希纳、卡夫卡同样璀璨的流星".
《抛锚》(Eldespefecto,德文原名DiePanne)是他1956年根据自己前一年写作的同名广播剧情节创作的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因汽车抛锚被卷入一场游戏,以此探讨犯罪和道德问题,以及"偶然"的致命性.
在英国出版的译本将书名译作《危险游戏》.
——中译注,下同目录8月20日8月21日8月22日8月23日8月24日8月25日8月26日8月27日8月28日8月29日8月30日8月31日9月1日9月2日9月3日9月4日9月5日9月6日9月7日9月8日9月9日9月10日9月11日9月12日1942年春9月14日安齐奥.
欧罗巴堡垒.
奥马哈滩头.
1942年夏与狼沃和羔尔德罗我最喜爱的那些将军1942年秋.
1942年冬9月17日9月18日9月19日9月20日9月21日9月22日9月23日9月24日9月25日.
卡萨诺瓦酒吧.
拉洪克拉9月30日英格褒汉娜10月20日冯·塞克特艾尔丝女士研讨会8月20日大海的喧哗从窗口扑进来,混着最后几个夜猫子的笑声,有可能是服务生在收拾露台上的桌子,时不时有车从海滨大道上慢慢开过去,还有酒店其他房间传来的听不清的闷声嗡鸣.
英格褒睡着了,脸庞像个天使,什么也扰不到她的梦.
床头柜上有杯牛奶,她一口没喝,现在应该已经是温的了,枕头旁边有一本侦探弗洛里安·林登系列的书,被床单遮了一半,她没看两页就睡着了.
我正好相反:炎热与疲惫让我睡不着觉.
我平时睡眠很好,一天七八个小时,当然我躺下的时候也的确很少累成这样.
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像棵新鲜白菜似的浑身是劲,动上八到十个小时也不觉得累.
自打我记事起,一直这样,生来如此.
没人教我,我就是这样,我不是想说我比别人更好或者更糟.
比如英格褒,一到周末她就过了中午才起床,但是工作日她只要两杯咖啡——还得要一根烟——就能完全清醒过来去上班.
可是,今天晚上,疲惫与炎热让我睡不着觉.
还有,想写作,想记下白天发生的事,这让我没法关灯上床.
来的路上没碰到什么特别的不顺.
我们在斯特拉斯堡(1)停了一下,城市很漂亮,不过我先前已经去过了.
我们在高速公路旁边的一家超市吃了饭.
边境收费站居然不用排队,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另一头了.
样样事都迅速高效.
过了国境线就一直是我开车了.
英格褒对当地人的驾驶技术没什么信心,我觉得是因为她在西班牙的公路上出过事,很多年前了,当时她还是个跟父母去度假的小女孩.
还有,当然她也累了.
在酒店前台,一个特别年轻的女孩接待了我们,她德语讲得不错,找到我们的预订信息也毫无问题.
我们全部办好上楼的时候,我看见艾尔丝女士(2)在餐厅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给站在旁边端着一托盘盐罐的服务生指什么东西.
她穿着绿色的西装外套,上面别了有酒店标志的金属胸针.
岁月几乎碰都没碰她.
看见艾尔丝女士让我回想起少年时代那些时而黑暗时而明亮的日子:我爸妈和哥哥在露台吃着早餐,餐厅喇叭从傍晚七点开始放音乐,传遍一楼,服务生无意义的笑声,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组团去夜泳或者迪厅.
那时候我最喜欢哪首歌每个夏天都有新的主打歌,听起来又总和前一年的有点像,大家吹着口哨哼它哼到厌,村子里的迪厅都用它当关门前的打烊歌.
我哥对音乐一向挑剔,度假前会精心选好带什么磁带去;而我更喜欢偶然听到的新歌,这就很难不碰上当季主打歌.
我只是偶然地听上两三遍,它的旋律就可以陪我度过阳光明媚的日子,一路上点缀我们假期的新友谊.
用我现在的眼光看,都是转瞬即逝的友谊,大家交朋友只是为了把哪怕一点点无聊的迹象都赶走.
所有那些面孔里我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个.
首先就是艾尔丝女士,她从一开始就用友善征服了我,这让我成了爸妈各种玩笑戏弄的靶子,他们甚至当着艾尔丝女士本人还有她丈夫(一个西班牙人,名字不记得了)的面笑我,讲些关于所谓的吃醋和年轻人的早熟之类的话,让我羞到指甲都红了,艾尔丝女士倒是因此对我产生了一种同盟情谊.
我觉得从那天起,她对我就比对我家其他人更热情.
还有——虽然是另一回事——何塞(是叫这个名字吧),一个跟我一样大、在酒店里上班的男孩,他带着我们兄弟俩去了各种如果没有他我们就永远不会去的地方.
告别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预感到第二年夏天不会再来德海酒店,我哥送了他两盘爵士乐磁带,我送了他我的旧牛仔裤.
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何塞突然哭起来,一手拿着叠好的裤子,一手拿着磁带,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用他那口被我哥持续嘲笑的英语反复咕哝着:再见,亲爱的朋友,再见,亲爱的朋友,等等.
我们用西班牙语(我们说得很溜,这么多年跟爸妈来西班牙度假不是白来的)对他说,放心,明年夏天我们还会回来,我们会像三个火枪手一样重聚,让他别哭.
后来何塞给我们寄过两张明信片.
第一张我以我和我哥的名义回复了.
再后来就忘记了,也没有再听到他的音信.
有一个从海尔布隆(3)来的男孩叫埃里希,是那年夏天游泳游得最好的;一个叫夏洛特什么的,喜欢和我一起晒太阳,虽然明明是我哥无可救药地疯狂迷恋她.
还有一个特例是我可怜的吉赛尔姨妈,她是我妈最小的妹妹,跟我们一道度过了在德海酒店的倒数第二个夏天.
吉赛尔姨妈对斗牛的热爱超越一切,怎么都看不够.
抹不掉的记忆:我哥随心所欲地开着我爸的车,我在他旁边抽烟,完全没人管我们,吉赛尔姨妈在后座上沉醉地凝望着公路下方水沫四溅的悬崖和大海的深绿颜色,苍白的嘴唇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的大腿上摊了三张海报,那是她的珍宝,证明了我们三个和巴塞罗那斗牛场伟大的斗牛士进行过亲切交谈.
当然,我爸妈对吉赛尔姨妈狂热投入的许多活动都不认同,也不高兴她给我们的自由.
在他们眼中,给小孩这么大自由太不应该,虽然我当时都快十四岁了.
而且,我总怀疑其实是我们在照顾吉赛尔姨妈,这实际上是我妈趁人不注意充满挂念地偷偷交给我们的任务.
不管怎样,吉赛尔姨妈只和我们一起过了那一个夏天,我们在德海酒店的倒数第二个夏天.
我差不多就记得这些.
我没有忘记露台桌子旁边的笑声,在我震惊的注视下被喝空的整箱整箱啤酒,几个汗津津、皮肤黝黑的服务生躲在吧台的角落里小声说话.
零散的画面.
我爸高兴地笑着不停点头.
我们租自行车的铺子.
晚上九点半的海滩还有微弱的阳光.
我们当时住的房间和现在的不一样,说不出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反正不一样,当时住的楼层更低,房间更大,能放下四张床,阳台宽敞,冲着大海,爸妈经常吃完午饭就整个下午待在阳台上,一轮一轮打牌打个没完.
我不确定当时有没有独立洗手间,可能有的夏天有,有的没有.
我们现在的房间有独立洗手间,还有漂亮宽敞的衣柜、巨大的双人床、地毯、摆在阳台上的大理石台面铁艺小桌,双层窗帘(内侧的绿色布料摸上去非常光滑,外侧是刷着白漆的木制卷帘板,十分现代),直接和间接照明的灯具都有,还有几个很隐蔽的喇叭,按一个按钮就能播放调频音乐……毫无疑问,德海酒店向前走了.
竞争对手也不甘落后,我们开过海滨大道的时候我飞快地扫了一眼,有很多我不记得的酒店,以前的空地也建起了公寓楼.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
明天我要想办法跟艾尔丝女士聊上两句,再去村子里转一圈.
我也向前走了吗当然.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英格褒,现在我和她在一起;我的朋友们也有趣深刻了许多,比如康拉德,对我来说他就像另一个兄弟(他会看这本日记);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的视野更开阔;我经济独立了;我现在从来不感觉无聊,这和年少时代的常态完全相反.
关于从来不无聊,康拉德说这是对健康状况的真正考验.
这么说我的健康状况一定绝佳.
毫不夸张地讲,我认为我正处在生命中最好的时刻.
这个情况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英格褒.
遇见她是我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
她的甜美、她的优雅,她看向我时的温柔让所有其他事情——比如我每日的努力和挣扎,比如那些嫉妒我的人给我下的绊子——占的权重都不一样了,它们现在的权重正合适,我能坦然面对所有事实并战胜它们.
我们的关系最后会走到哪里我这么说是因为如今年轻伴侣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了.
我不愿想太多.
我选择往好处想,爱她,照顾她.
当然,如果我们最后结婚了,再好不过.
在英格褒身边过一辈子,我哪里还需要别的什么情感层面的东西呢时间会证明一切.
此时此刻她的爱是……还是不要写诗了.
这几天是度假也是工作.
我得跟艾尔丝女士要一张更大的桌子(或者两张小桌子)才摊得开兵棋棋盘.
一想到我的新开局策略将带来的种种可能性,以及随之发展出的不同推演选项,我恨不得现在就开一局逐个验证.
不过我不会的.
我的精力只够再写一小会儿.
旅途很长,而且我昨夜几乎没睡,一部分原因是这是我和英格褒第一次一起度假,另一部分原因是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重回德海酒店.
明天我们要在露台上吃早饭.
几点呢我觉得英格褒会起得很晚.
以前这里有固定的早饭时间吗我不记得了,大概没有.
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村子里找家咖啡馆吃早饭,有一家本地老店,当年总是挤满了渔民和游客.
当年我和爸妈的一日三餐通常要么在德海要么在那家咖啡馆.
它会不会关门了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
但愿它还开着.
(1)斯特拉斯堡(Estrasburgo),法国第七大城市,位于德法边境,欧洲议会等多个欧盟合作组织在此设立总部.
(2)艾尔丝女士(FrauElse),德语敬称已婚女人为Frau.
奥地利作家阿图尔·施尼茨勒(ArthurSchnitzler)于1924年创作的小说《艾尔丝小姐》(FruleinElse)是德语文学中的名篇,此处波拉尼奥有可能是以此玩了文字游戏.
(3)海尔布隆(Heilbronn),德国西南部城市.
8月21日我和艾尔丝女士说了两次话.
重逢完全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好.
第一次是早上十一点,我刚把英格褒留在海滩上,自己回酒店处理几件事.
我在前台碰见了艾尔丝女士,她正在接待几个丹麦人,从他们的行李和招摇的完美古铜肤色看得出是正要退房的客人.
他们的孩子在前台走廊拖着几顶巨大的墨西哥草帽走来走去.
丹麦人许诺明年准时再来,等艾尔丝女士跟他们告完别了,我上前自我介绍.
我是乌多·贝尔格,我伸出手说道,微笑中带着仰慕,理应如此,那一刻,近在眼前的艾尔丝女士对我来说显得更美了,至少还和我年少记忆里一样神秘.
但是,她不认得我了.
我花了五分钟向她解释我是谁,我爸妈是谁,我们在她的酒店里过了多少个夏天,甚至详细回忆了一些我本来更乐意绝口不提的陈年轶事.
这一切全发生在前台,客人穿着浴袍来来往往(我自己只穿了短裤和拖鞋),不停打断我想要让她记起我的努力.
终于,她给了肯定的回答:贝尔格一家,从慕尼黑来的不,是罗伊特林根(1),我纠正道,不过我现在住在斯图加特.
原来如此,她说.
她提到了我妈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也想起了我爸,甚至吉赛尔姨妈.
您长大了很多,完全是个大人了,她说这句话的语调让我察觉到一丝羞怯,而且——虽然没有合理的解释——这让我心神不宁.
她问我打算在村子里待多久,有没有注意到这里变了很多.
我回答说我昨天深夜才到还没时间出去转转,我打算在这里待十五天,当然都是住在德海酒店.
她笑了,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紧接着我上楼回到房间,有点焦躁,具体原因不明.
我从房间打电话让人搬一张桌子给我,我明确要求至少得有一点五米长.
等桌子的时候我读了这本日记的前几页,不算太差,至少对一个新手来说.
我觉得康拉德是对的,每天在日记里把想法和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这种强制性或接近强制性的日常练习对我这样一个几乎要靠自学的人来说是有好处的,我可以学习思考,锻炼怎样把记忆小心翼翼、毫不随便地集中在每个画面上,尤其要留意画面情感的某些方面,这些我们以为早已定型的方方面面其实还只是种子,可能会也可能不会长成一种性格.
不过,我写日记最开始的目的更加实际:练习篇章写作,这样以后我在文章里提出的新发现就不会因为笨拙的表达和有缺陷的句法而失色.
我在专业杂志上发表的文章越来越多,最近它们成了各种批评(有的是在读者来信栏目,有的是杂志编辑做的删改)的靶子.
这种甚至懒得遮掩的审查攻击我的唯一论据就是我的语法缺陷(仿佛他们自己就写得很好似的).
对此,我提出的异议或者我冠军的身份都完全不管用.
实话说,还好事情不总是这样,也有杂志在收到我的文章以后彬彬有礼地回复一张小纸条,写上三两句尊敬的话,再过一阵我的文章就印出来了,没有一处删减.
还有一些杂志疯了一样夸我,康拉德管它们叫"亲贝尔格"的出版物.
其实,我只和斯图加特俱乐部的一个分部以及科隆的几个自大狂有冲突,我大胜过他们一次,他们到现在都没原谅我.
斯图加特的三家杂志我都发过文章,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像有人说的——是家庭矛盾.
科隆只有一家杂志,但是版式设计调整得更好了,在全国范围发行,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有稿费.
他们甚至有一个规模不大但十分专业的撰写顾问团队,每个月都有不错的薪水,让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
至于他们做得好不好——我的意见是不好——是另一回事了.
我在科隆发过两篇文章,第一篇《如何在突出部之役(2)取胜》被翻译成意大利语登在一本米兰的杂志上,这让我获得了朋友们的赞赏,还和米兰的兵棋迷建立了直接联系.
我注意到这两篇文章登出来的时候都有一些微小的变动和修改,他们以版面不够为由删去整句话——但是我所有要求的图片都登出来了!
——或者调整了文风,这些修改工作是一个我从未有幸认识、连电话都没通过的小人物完成的,我严重质疑他是否真实存在.
(杂志上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我很确定在这个真实性成疑的修改人背后躲着撰写顾问团队里那些对作者怒气冲冲的家伙.
)我投第三篇的时候高潮来了:他们完全拒绝发表它,即便这篇文章是因为他们明确约稿我才写的.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收到退稿信后几个小时,我就打电话给编辑部,对他们的决定表示震惊,对撰写顾问浪费我的时间表示愤怒——不过最后这一点我在撒谎;我从来不认为解决与兵棋相关的问题是浪费时间,尤其是思考和写作我格外感兴趣的战役里某些特定的方面.
没想到编辑部主任甩了一长串辱骂和威胁,几分钟前我还以为他那张谨慎的小鸭子嘴里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挂断电话以前——虽然最后是他先挂的——我对他发誓但凡有一天让我遇见他,我一定要打断他的鼻梁.
在我被迫听到的所有辱骂里,最伤我感情的可能是对我文学修养方面的愚蠢控诉.
其实,平静下来想想,显然那个可悲的家伙是错的,不然为什么德国以及一些国外的其他杂志都在继续刊登我的作品不然为什么我会收到雷克斯·道格拉斯、尼基·帕尔默和戴夫·罗西的信就因为我是冠军到这个关头——我拒绝管它叫危机——康拉德说了一句决定性的话:他建议我忘记科隆那帮人(那个城市里唯一值得交往的人是海米托,而他和那本杂志一点关系都没有),然后写一本日记,找个地方记录下每天发生的事,为将来的工作整理零散的思绪,这总不是坏事,而且正好是我想做的.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还沉浸在这些思绪里,门外出现一个服务生,是个小女孩.
她用自己想象中的德语嘟囔了几个单词——实际上全句仅有的德语只是副词"没",我思考了一下明白了她是想说没找到桌子.
我用西班牙语向她解释说我必须得要那样一张桌子,不是随便一张,是要至少一点五米长的或者两张七十五厘米长的拼在一起,而且我现在就要.
女孩说她会尽力的然后就走了.
没过一会儿,她回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棕色的裤子皱皱巴巴,像是晚上穿它睡的觉,白衬衫领子也脏兮兮的.
这个男人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请求允许就径直走进房间,问我为什么还要桌子.
他用下巴指指房间里已经有的那张桌子——对我的用途来说它太矮太小.
我选择不回答.
面对我的沉默,他决定给个解释:一个房间里不能放两张桌子.
他似乎不太确定我是不是听得懂他的语言,所以不时用手比比画画,像在描述一个孕妇.
我已经有点烦了,于是动作很夸张地把那张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床上,请他把桌子搬走换一张符合我要求的回来.
男人没有动,像是被吓到了,倒是那个小女孩友善地对我笑了一下.
紧接着,我自己把桌子搬到了走廊.
男人困惑地点点头离开了房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走之前他说想找到一张我要的桌子不太容易.
我微笑着鼓励他说: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没过一会儿前台打电话来了,一个没有辨识度的声音用德语告诉我他们没有我要的桌子,需要把原来的桌子搬上来吗我问对方是谁,那个声音说她是前台的努丽娅小姐.
我用最有劝服力的语调向这位努丽娅小姐解释说,为了我的工作——是的,我度假的时候也在工作——桌子绝对必不可少,而且不是原来那张我相信酒店每个房间都配了的标准桌子,我要一张更高尤其是要更长的桌子,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贝尔格先生努丽娅小姐问道.
这关您什么事您只要派人搬一张符合我要求的桌子上来就行了.
接待员迟疑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说她看看怎么办,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那一刻我的好心情又回来了,倒在床上大笑起来.
艾尔丝女士的声音叫醒了我.
她站在床边,用不太常见的强烈眼神担忧地望着我.
我立刻明白我睡着了,感觉很羞耻.
我伸手想抓点什么盖住自己——动作缓慢,仿佛还在梦中——虽然我穿着短裤,却感觉自己完全赤身裸体.
她怎么进来的我完全没听见动静.
大概她有酒店所有房间的万能钥匙而且不管不顾就用了我以为您病了,她说.
您知道您吓到我们的前台了吗她只是依照酒店规章办事,没有理由承受客人的无礼.
"这在任何酒店都避免不了.
"我说.
"您的意思是您比我更了解我的行业""不,当然不是.
""那么"我嘟哝了几句道歉,没法把目光从她完美的鹅蛋脸上移开,我觉得我在她脸上看见了一抹极轻的讽刺微笑,仿佛我造成的整个局面让她觉得很好笑.
桌子就在她身后.
我起身几乎是跪在了床上.
艾尔丝女士没有动,这让我不太能仔细看清那张桌子,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看出来它完全是我想要的样子,甚至更好.
希望它让您满意,我不得不自己到地下室去把它找来,它本来属于我丈夫的妈妈.
她声音里的讽刺语调还在:这是您用来工作的可是您打算工作整个夏天吗我要是像您这么苍白就会全天泡在海滩上.
我保证说这两件事我都会做的,一点工作,一点海滩,分配适度.
晚上您不去迪厅吗您的女朋友不喜欢迪厅吗对了,她在哪儿呢在海滩上,我说.
她一定是个聪明的女孩,不浪费时间,艾尔丝女士说.
今天下午我介绍她给您认识,如果方便的话,我说.
我确实不太方便,可能要在办公室里待一整天,改天吧,艾尔丝女士说.
她笑了一下.
我觉得她越来越有趣.
"您也用工作代替了海滩.
"我说.
走之前她警告我对她的员工有礼貌点.
我把桌子放在窗前,自然光最充足的有利位置.
然后走到阳台上,盯着海滩看了很久,想在那些半裸着暴露在阳光下的身体里找出英格褒.
我们在酒店里吃了午饭.
英格褒的皮肤红红的,她是个标准的金发女郎,突然晒这么多太阳并不好.
但愿她没有中暑,如果真中暑了那就太可怕了.
进房间以后她问我桌子从哪来的,我在绝对平静的氛围里——我坐在桌边,她靠在床上——向她解释说我跟酒店管理部门提了要求,把原来那张换成了更大的桌子,因为我想着要用它摆兵棋.
英格褒看看我没有说话,但是从她的眼睛里我觉察到一闪而过的批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英格褒睡觉的时候眼睛也是半睁着的.
我轻手轻脚拿出日记本开始写.
我们刚从一家名叫"古埃及"的迪厅回来.
晚饭是在酒店吃的.
英格褒午睡(她迅速学会了西班牙人的习惯!
)的时候说了梦话.
一些零散的词语,比如床、妈妈、高速公路、冰淇淋……她醒了以后我们在海滨大道上转了一圈,没有往村子里面走,身边都是来来去去涌动的行人.
然后我们坐在大道的防波堤上聊了会儿天.
晚饭很清淡.
英格褒换了衣服.
一条白色连衣裙,配上白色高跟鞋、珍珠项链,头发盘成一个刻意做出随意感的发髻.
我也穿了一身白,不过没有她那么优雅.
古埃及迪厅在露营区附近,汇集了迪厅、汉堡店和饭店.
十年前那里只有几个露营帐篷和一片延伸到铁道边的松树林,如今它似乎已经成了村子里最重要的游客聚集地.
村子里唯一一条与海岸线平行的大道上人声鼎沸,简直可以跟早晚高峰时的大城市相提并论.
不过这里的高峰时段从晚上九点开始一直到凌晨三点之后才结束.
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种族各异,非常大都市化.
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印第安人、印欧混血……像是各个种族的人都想起来到这里度假,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度假.
英格褒看上去光彩夺目,我们走进迪厅的时候引来不少偷瞄的艳羡目光.
惊艳她,羡慕我.
不过我对于羡慕嫉妒总是处理得很好.
总之,我们本来就没想待太久.
但要命的是,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对德国情侣坐到了我们桌旁.
让我来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我一向不热衷跳舞,但我确实会去跳舞,尤其是认识英格褒以后,可每次跳舞之前我都得先灌自己几杯酒,才能适应在一个通常情况下采光不佳的大厅里这么多陌生面孔对我造成的可以称之为怪异感的东西.
英格褒跟我相反,一个人去跳舞不会让她感到任何不适.
她能在舞池里待上好几首歌的时间,回到桌边,喝一口酒,再下去接着跳,如此往复整个晚上直到筋疲力尽.
我已经习惯了.
她去跳舞的时候我就想想我的工作以及一些无意义的事,或者小声哼一哼喇叭里放的旋律,或者思考一下杂乱无章的人群和我周围这些模糊面孔的未知命运.
有时候,对我的忧虑完全没有察觉的英格褒会凑过来给我一个吻.
有时候,她会带一个新的女性朋友或一个新的男性朋友过来,比如今晚那对德国情侣,她只是跟他们在舞池的喧闹里聊了几句,加上大家都是来度假的,就已经足够他们建立某种类似友谊的东西.
卡尔——虽然他更愿意大家叫他查理——和汉娜来自奥伯豪森(3),她在他当机械师的公司里做秘书,两人都二十五岁.
汉娜离过婚,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打算一有可能就立刻和查理结婚.
这些全是英格褒在洗手间里听汉娜说的,回到酒店以后又转述给我.
查理喜欢足球,总的来说体育项目他都喜欢,比如帆板冲浪,他从奥伯豪森带了一块让他赞不绝口的帆板.
英格褒和汉娜在舞池里的时候,他问我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
我告诉他我喜欢跑步,自己一个人跑步.
查理和汉娜都喝了很多.
英格褒,说实话,也喝了很多.
这种情况下很容易相约第二天再见面.
他们住在美岸酒店,离我们只有几步远.
我们约定正午时分在海滩上租脚踏船的地方见.
我们离开的时候大概凌晨两点.
走之前查理付了最后一轮酒钱.
他很开心,告诉我他在村子里待了十天,还没交上任何朋友,美岸酒店里到处都是英国人,在酒吧里偶尔碰见的德国人要么不善社交,要么全是一群一群的男人,让汉娜落单.
回来的路上查理突然开始唱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歌.
大部分都有些粗俗,有好几首提到了他们一回酒店他就想对汉娜做的事,由此推断,至少歌词是他现编的.
汉娜挽着英格褒的胳膊走在前面一点,用断断续续的大笑给查理的歌声叫好.
我的英格褒也在笑.
有一瞬间我想象着她靠在查理怀里的样子,这让我颤抖.
我感觉到我的胃收缩到只有一个拳头大小.
海滨大道上吹来一阵清风让我清醒过来.
路上只剩下摇摇晃晃唱着歌回酒店的游客,零星有几辆车缓慢地朝一个或另一个方向开,仿佛全世界都突然之间筋疲力尽,病恹恹的,所有的力气都涌到床上和关了门的房间里.
到了美岸酒店,查理执意要给我展示他的帆板,他的车停在酒店的露天停车场,帆板用伸缩绳网固定在顶端行李架上.
你觉得怎么样他说.
没什么特别的,所有帆板都一个样.
我承认我完全不懂冲浪.
你想的话我可以教你,他说.
看吧,我回答道,没做任何承诺.
我们拒绝了他想送我们回酒店的提议,这一点上,汉娜坚定地支持我们.
总之,告别又被延长了一阵.
查理比我以为的醉得更厉害,坚持要我们上楼去看看他的房间.
汉娜和英格褒笑他说傻话,而我始终面无表情.
等我们好不容易说服他相信自己最好是去睡觉,他却用手指了指海滩上某个点,突然朝那里跑去,消失在黑暗中.
首先是汉娜(她肯定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了)追了过去,然后是英格褒,最后我也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很快海滨大道的灯光就被我们抛在背后.
海滩上只能听见大海的轰鸣.
远处,左边,我能看见码头的灯光,很久以前,我和我爸一大清早在那里展开过一次颗粒无收的卖鱼之旅——那些年最早也是到了下午才做买卖.
我们开始喊他的名字.
我们的喊叫是夜色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汉娜不小心踩进了水里,裤子一直湿到膝盖.
差不多就在汉娜正在咒骂(那条裤子是缎子的,海水会毁了它)的时候,查理回应了我们的呼喊:他在我们和海滨大道中间.
查理,你在哪儿汉娜大喊.
这里,这里,跟着我的声音,查理说.
我们又一次朝着酒店的灯光出发.
"当心那些脚踏船.
"查理提醒道.
脚踏船像深海动物一样在一片漆黑的海滩上组成黑色的岛屿,沿着海滩蔓延.
查理坐在这种奇怪交通工具的浮板上等我们,敞着衬衫,头发乱糟糟的.
"我只是想给乌多看看明天见面的准确地点.
"面对汉娜和英格褒的指责查理说道,两人因他的幼稚行为和对我们造成的惊吓痛骂了他一顿.
两个女人在帮查理站起来,我打量起这堆脚踏船.
我没法确切说出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
也许是它们奇怪的排列方式,我从来没在西班牙见过这样毫无规则又不实用的摆放方式——就算这从来不是一个有条理的国家.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最随意的船主,也最多让它们背朝大海,三个一排或者四个一排.
当然也有人把它们全部面朝大海摆放,或者摆成单独一长条,或者不摆成排,或者把它们拖到海滩和海滨大道之间的防波堤上.
眼前这些脚踏船的摆放方式却完全超出了以上任何一种的范畴.
有的面朝大海,有的面朝大道,大部分堆在一边,朝向码头或者露营区,刺猬式的排阵,而且更出奇的是有一些脚踏船竖了起来,全靠浮板维持平衡,有的甚至完全翻了过去,浮板和短桨都从上面戳出来,座位埋在沙子里,这种姿态不光不同寻常而且需要相当大的体力才摆得出来.
要不是它们奇怪地保持对称,而且有老旧的帆布半遮在上面,看得出是船主有意摆放,我会以为这是一群半夜在海滩上游荡的痞子干的好事.
当然了,无论是查理、汉娜还是英格褒都没注意到这些脚踏船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
回酒店以后,我问英格褒对查理和汉娜印象如何.
好人,她说.
我略有保留地表示赞同.
(1)罗伊特林根(Reutlingen),德国城市,近斯图加特.
(2)突出部之役(BatalladelBulge),又称阿登战役,发生于1944年12月16日至1945年1月25日,是"二战"末期纳粹德国在欧洲西线战场比利时瓦隆的阿登地区发动的攻势.
德军的作战目标是突破英美盟军战线并将其一分为二,占领安特卫普,包围并消灭盟军的四个军团,迫使盟军在轴心国占优势的条件下谈判.
此次作战如果成功,希特勒就可以集中全力应付东线战事.
(3)奥伯豪森(Oberhausen),德国西北部鲁尔区小城.
8月22日我们在塞壬酒吧吃的早饭.
英格褒点了英式早餐,内含一杯奶茶、一个煎蛋、两片培根、一份甜豆和一片烤番茄,一共三百五十比塞塔,比在酒店吃便宜多了.
吧台后面的墙上有一只木雕美人鱼,红色头发,金色皮肤.
天花板上垂挂着几张旧渔网.
除此之外,一切都变了.
吧台服务生都很年轻.
十年前在这里上班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肤色黝黑,满脸皱纹,他们经常和我爸妈聊天.
我不敢问起他们.
有什么好问的呢现在的服务生说的都是加泰罗尼亚语了.
我们在脚踏船旁边的约定地点见到了查理和汉娜.
他们正在睡觉.
我们把垫子放到他们旁边,然后叫醒了他们.
汉娜立刻睁开眼睛,查理抱怨了一句听不清的话又继续睡了.
汉娜解释说他昨晚过得很糟,查理喝酒完全不加节制,不顾身体的承受力和健康.
她告诉我们,早上八点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睡觉就出去冲浪了.
没错,他的帆板就在旁边.
汉娜拿自己的美黑膏和英格褒的比了比,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背冲太阳趴下来,聊起奥伯豪森的一个家伙,是个对汉娜似乎动了真情的行政人员,而汉娜只是"把他当普通朋友".
我不太懂她们聊的,于是把接下来的时间贡献给继续观察前一晚让我十分不安的脚踏船.
海滩上的脚踏船并不多,大部分都被租走了,正在平静的深蓝色海面上摇摇晃晃地慢慢滑行.
剩下的这些还没被租走的船看起来也没什么让人不安的地方,老旧不堪,就算跟隔壁其他摊位的脚踏船比,也是被淘汰的款式,太阳在它们龟裂的表面上闪着光,上面的图案早已剥落得差不多了.
埋在沙地里的几根柱子上拴着一条绳子,把游泳的人和脚踏船的区域隔开.
绳子差不多高出地面三十厘米,有几个地方柱子完全是七倒八歪的.
我在岸边认出了管脚踏船的人,他正在帮一群客人下海,周围有数不清的孩子在玩水,他必须当心别让船砸到其中哪个孩子的头.
客人大概有六个,全都站在脚踏船上,拎着塑料袋,估计里面装着西班牙三明治和罐装啤酒,他们朝海滩挥手告别,欢乐地击掌.
等脚踏船开过孩子们那一带,管理员从水里出来,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可怜人.
"我听见汉娜说.
我问她指的是什么,英格褒和汉娜让我偷偷地仔细看看他.
管理员皮肤黝黑,头发很长,肌肉发达,但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疤痕——烧伤的疤痕,不是太阳晒的——几乎盖住他大半张脸、脖子和胸口.
它们毫无遮掩地露在外面,粗糙的深黑色,像烤过的肉或者飞机残骸里的金属板.
我得承认,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催眠了,直到我发现他也正在望着我们,眼神里透出的冷漠当即让我觉得厌恶.
从那一刻起,我就避免往他那边看.
汉娜说,要是她变成那样,被大火毁容,她就自杀.
汉娜是个漂亮的女孩,蓝眼睛,浅栗色的头发,胸——汉娜和英格褒都没穿比基尼的上装——大而挺拔,不过我没太费劲就想象出她被火烧的样子,在酒店房间里尖叫,没头没脑地乱撞.
(为什么恰好是酒店房间)"也许他生来就那样.
"英格褒说.
"有可能,什么怪事都有,"汉娜说,"查理在意大利认识一个出生就没有手的女人.
""真的吗""我发誓.
你问他.
他们上过床.
"汉娜和英格褒一起笑起来.
有时候我不理解英格褒怎么会觉得这样的话好笑.
"大概那人的妈妈怀孕的时候吃了什么药物.
"我不知道英格褒说的是没有手的女人还是脚踏船的管理员.
不管是哪个我都想纠正她.
没有人生来就长着这样毁败的皮肤.
当然了,毫无疑问他的疤痕不是新的.
可能有五年历史,甚至更久.
从这个可怜家伙(我没有看他)的态度上看,他已经习惯了大家像看怪物或者缺胳膊少腿的人那样对他产生好奇和兴趣,习惯了人们不自觉的厌恶目光或者对这样巨大的不幸心生怜悯.
失去一只胳膊或一条腿等于失去自己的一部分,而被烧出这样的伤疤意味着彻底变形,变成另一个人.
等查理终于醒了,汉娜说她觉得那个管理员很诱人.
肌肉发达!
查理笑了,我们一起到海里游泳.
下午,吃过午饭,我把兵棋准备就绪.
英格褒、汉娜和查理去村子里的老区购物了.
午饭时艾尔丝女士走到我们桌旁问我们过得怎么样.
她向英格褒问好时笑得真诚开朗,但是等她转向我,我却察觉到某种讽刺,她像是在对我说:你看,我关心你是否舒适,我没有忘记你.
英格褒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女人,问我她多大年纪.
我说我不知道.
艾尔丝女士应该多大了呢我记得我爸妈说过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和一个西班牙人结婚了,我至今没见过那个西班牙人.
我们上一次在这里过夏天的时候她大概二十五岁上下,和现在的我、汉娜、查理同岁.
如今她应该有三十五岁了.
午饭后,酒店陷入怪异的昏睡气氛,不去海滩或者不到周围转悠的人都向炎热投降去睡觉了.
除了吧台服务生还在斯多葛式坚忍地工作外,其他酒店员工也都消失了,要过了下午六点才能重新在酒店附近看见他们.
黏稠的寂静占领了所有楼层,不时被小孩闷闷的声音和电梯的嗡鸣打断.
有时候会让人以为有一群小孩走丢了,其实不是这样,只是他们的父母都懒得说话.
要不是天热到全靠空调才能稍微缓解一点,这会儿本来是最佳工作时间.
自然光没有大清早那么强烈,同时又还有几个小时天光.
康拉德,我亲爱的康拉德更喜欢夜晚,所以他的黑眼圈和惨白皮肤有时候会吓到我们也就不奇怪了,我们以为他生病了,其实纯粹是缺乏睡眠.
他没法工作,没法思考,没法睡觉,却还能为我们提供某些作战的最佳变例,还有无穷无尽的分析、历史性的和方法论的研究,甚至是对新兵棋的简介和评论.
要是没有他,斯图加特的兵棋圈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人数和质量都会下降.
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我们——我、阿尔弗雷德和弗朗茨——的保护人,他会找来许多没有他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看的书,兴致勃勃地开辟各种话题讲给我们听.
他缺少的只是野心.
自从我认识他(据我所知在那之前很多年),康拉德就在一家三流建筑公司上班,他的职位是最低的,几乎在全体职员和建筑工人之下,做着以前办公室勤杂工和"没摩托的差遣员"(他喜欢管自己叫这个)做的事.
他用赚来的钱付房租,偶尔买两件衣服,剩下的全部花在兵棋上,订阅欧洲和北美的杂志,交俱乐部的会费,买一些书(不太多,他一般都从图书馆借,省下钱来买更多兵棋),还有一部分捐给城里那些他参与合作的兵棋粉丝杂志——实际上就是所有的杂志,一个不落.
而且,可以说很多粉丝杂志要是没有康拉德的慷慨捐助早就绝迹了,从这一点上也看得出他缺乏野心:那里面有的杂志消失了不算光彩但也不可惜,不过是些复印出来的烂纸,比起六角格兵棋盘,做杂志的那帮青少年更喜欢角色扮演或者电脑游戏.
但在康拉德看来这并不要紧,他仍旧支持他们.
康拉德很多精彩的文章——包括关于乌克兰开局法的那篇(康拉德管它叫"马尔克斯将军(1)之梦")——不光是发表在这种档次的杂志上,甚至根本就是专门为它们写的.
矛盾的是,康拉德反而鼓励我为大发行量的出版物写稿,甚至正是他说服我走上了半职业化的道路.
我与《前线》《模仿游戏》《战俘营》《宣战理由(2)》《将军》等杂志最初的往来都是多亏他.
康拉德认为——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曾经花了一整个下午时间计算——如果我能和十家杂志有固定合作,有些是月刊,更多的是双月刊,还有一些是季刊,我就可以辞去工作专职写作并保持不错的收入.
我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这么做,毕竟他的工作比我的更糟,同时他写得和我一样好甚至比我更好,他回答说出于他羞怯的天性,跟不认识的人建立商业往来对他来说哪怕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也是难以应付的,此外,有些月刊要求有一定的英语水平,而康拉德看见英语只能勉强猜猜意思.
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定下为实现梦想而需要达成的目标,立刻开始工作.
我们的友谊更加牢固了.
后来就到了斯图加特锦标赛,是科隆承办的区际比赛(相当于德国冠军赛)的先导赛事.
我们半严肃半开玩笑地向对方保证,如果命运让我们对阵,无论我们的友谊多么牢不可破,都要毫不手软.
当时康拉德刚在兵棋粉丝杂志《骷髅头(3)》上发表他的乌克兰开局法.
一开始比赛进行顺利,我们没费什么功夫就双双从淘汰赛第一阶段突围.
第二阶段康拉德对垒来自斯图加特的十八岁神童马蒂亚斯·穆勒,他是兵棋粉丝杂志《强行军(4)》的编辑,是我们认识的手最快的玩家之一.
那场比赛非常艰难,是整届赛事里最难的一场,最终康拉德败下阵来.
但是他没有因此灰心丧气:他以科学家的热忱向我解释说,这场惨败后他终于看清了乌克兰开局法的初始缺陷和隐藏优点,还有最开始如何使用装甲部队和山地部队,能或不能使用重点突破战术(5)的地点,等等.
总之,他变成了我的顾问.
我在半决赛遇上马蒂亚斯·穆勒并淘汰了他.
我的决赛对手是来自"模型"俱乐部的弗朗茨·格拉博斯基,他和我还有康拉德都是好朋友.
就这样我获得了代表斯图加特参加区际赛的资格.
在科隆,和我对垒的都是保罗·胡赫尔(6)或海米托·格哈特级别的人,六十五岁的格哈特在德国的兵棋玩家里年纪最大,每个献身这项爱好的人都视他为榜样.
陪我去的康拉德给那几天在科隆参赛的玩家起外号起得很开心,但是一到海米托·格哈特面前他就完全僵住了,小聪明和热闹劲无影无踪.
每次提起,他必称老先生或者格哈特先生,当着海米托的面他基本没开过口,显然是害怕自己说出蠢话.
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这样敬重海米托.
他回答说他觉得那是一位铁人.
就是这样.
哪怕是锈了的铁,他微笑着补充道,终究还是铁.
我以为他指的是海米托的从军经历.
康拉德说不是,我指的是他玩兵棋的胆量.
大多数老人都习惯看看电视或者和妻子散散步打发时间.
海米托不一样,他敢于走进一间挤满年轻人的大厅,敢于坐在桌前面对复杂的兵棋推演,敢于忽略很多年轻人投来的嘲讽目光.
具有这般品格、如此纯粹的老人,康拉德认为现在只有在德国还能找到,而且也快绝迹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管怎样,海米托的确是个出色的玩家,后来我有机会验证了这一点.
我们在接近决赛的时候对上,格外艰难的一轮,在那盘设计并不均衡的棋局里,我很走运地分到了最差的阵营.
那场玩的是《欧罗巴堡垒》(7),我这边是德意志国防军(8).
围在我们桌旁观战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我赢了.
赛后海米托邀请了一些选手去他家.
他妻子准备了三明治和啤酒,聚会持续到深夜,充满奇闻逸事,非常愉快.
海米托曾经在第三五二步兵师九一五团(9)第二营服役,不过,据他所说,他们的将军排兵布阵可不像兵棋里我所指挥的代表他们部队的算子那么好.
听到这样的夸奖很荣幸,但是我觉得还是得向他指出棋局的关键其实在于我的几个机动师的位置.
我们为马尔克斯将军、埃贝巴赫将军(10)和第五装甲师举杯.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海米托很肯定地说,我将是新的德国冠军.
我觉得科隆帮的人从那一刻起就开始讨厌我了.
对我来说我觉得很快乐,尤其是因为我知道我赢得了一位朋友.
我的确赢下了那届冠军赛.
半决赛和决赛玩的都是比赛版的《闪电战》(11),这个兵棋足够均衡,地图和对阵双方全是虚构的(大蓝和大红),如果两个参赛玩家势均力敌就会出现超长时间的棋局,一定程度上还可能陷入僵局.
但这不是我那天的情况.
我只花了六小时就解决了保罗·胡赫尔,经康拉德计时,最后一盘我耗时三个半小时,我的对手最终宣布自己是亚军,优雅地投降.
我们在科隆多停留了一天.
杂志的人提议我写一篇文章,康拉德则兴冲冲地去当游客拍摄街道和教堂.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英格褒,但生命对我来说已经显得十分美好,当然了,毫无疑问,我还要多等一阵子才能等到真正的美.
不过当时我觉得一切都很美.
兵棋玩家协会恐怕是全德国体育协会里最小的一个,但是我是冠军,没人能质疑这一点.
太阳照耀着我一个人.
在科隆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一件后来影响重大的事.
作为邮递型游戏(12)爱好者,海米托·格哈特在陪我们去汽车站的路上送了我和康拉德一人一套邮递型游戏的装备.
原来海米托一直与雷克斯·道格拉斯(康拉德的偶像之一)用通信的方式玩游戏,雷克斯是伟大的北美玩家,最负盛名的专业杂志《将军》的明星作者.
海米托向我们坦言他还从来没能赢过,紧接着他建议我给雷克斯写信约一局.
不得不说刚开始我对这个主意不太感兴趣.
通过信件来下兵棋这种事我更愿意同海米托或者我自己圈子里的人玩.
不过,长途汽车还没开到斯图加特,康拉德就已经说服我相信给雷克斯·道格拉斯写信并与他对垒这件事有多重要.
英格褒正在睡觉.
睡前她让我不要从床上起来,要一整晚都抱着她.
我问她是不是害怕.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没多想.
我就问她:你害怕吗她回答说是的.
为什么害怕什么她不知道.
我就在你旁边,我对她说,你不用害怕.
后来等她睡着以后我爬了起来.
房间里所有别的灯都关着,我只开了挨着棋盘放在桌上的台灯.
下午我几乎没怎么工作.
英格褒在村子里买了一条黄色石头的项链,这里人管它叫菲律宾石,海滩上和迪厅里的年轻人都很喜欢戴.
我们同汉娜和查理一起在露营区一家中餐馆吃了晚饭.
查理快要喝醉的时候我们赶紧离开了.
真是个毫无意义的傍晚.
饭店里很热,人挤人,都要溢出来了;服务生大汗淋漓;食物不错,但绝不是天上才有的美味;我们一直在聊汉娜和查理各自最喜欢的话题,分别是爱和性.
用汉娜自己的话说,她是一个准备好去爱的女人,不过听她谈论爱会让人奇怪地觉得她其实是在谈论安全感,甚至像在谈论轿车和家用电器的具体品牌.
查理则大谈特谈腿、屁股、肚子、阴毛、脖子、肚脐、括约肌,等等,全都很受汉娜和英格褒欢迎,两人不停地哈哈大笑.
我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们兴致如此高涨,也可能那是紧张的笑声.
至于我,这么说吧,我安静地吃了整顿饭,心思放在别的地方.
我们一回到酒店就看见艾尔丝女士.
她在酒店的餐厅里——这里到了晚上就变成迪厅——站在乐队的台子旁边,正在和两个白衣男人说话.
英格褒胃不太舒服,可能是中餐馆的食物所致,于是我们在吧台点了杯菊花茶.
我们在那儿看着艾尔丝女士.
她像西班牙女人一样摇头晃脑比比画画.
她对面那两个白衣男人连指头都没动一下.
那两个人是乐手,英格褒说,她在训斥他们.
其实我完全不在乎那两个人是谁,但是我知道他们肯定不是乐手,因为我昨天晚上见到过乐队的人,要比他们年轻一点.
我们走的时候艾尔丝女士还在那里,绿色半裙和黑色上衣包裹着她完美的身材.
白衣男人无动于衷,只是低下了头.
(1)埃里希·马尔克斯(ErichMarcks,1891—1944),纳粹德国陆军炮兵上将,进攻苏联的巴巴罗萨计划第一版行动计划书《东进行动草案》的起草者,提出国防军的目标是在九至十七周内抵达名为"AA战线"的作战边境.
后死于盟军诺曼底登陆时的空袭.
(2)宣战理由(CasusBelli),拉丁语军事术语,意为发动战争的原因.
许多兵棋和以战争为主题的游戏都在"外交"阶段设计了玩家宣战时需选择宣战理由(或无理由开战)的规则,不同的宣战理由有与之对应的不同的战争目标.
(3)骷髅头(Totenkopf),直译为死神的头骨,是由人的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骨头组成的代表死亡的标记.
这一词常与19世纪和20世纪的德国军事相关联.
第三帝国时期,希特勒的党卫军曾使用过该标记作为自己的标志.
(4)强行军(MarchasForzadas),军事术语,指在恶劣环境和紧急情况下高速度、长时间连续行军,强调行军强度.
(5)重点突破战术(Schwerpunkt),原词意为重点或重心,是"二战"中德军闪电战的重要战术考量之一,在攻击发起前夕将兵力集中于一个狭窄的正面,使攻击正面比集结面更窄,突破中用"形成重点"后造成的压倒性武力优势贯穿敌人的阵线.
"二战"初期德军曾凭借倚仗该战术的闪电战横扫几乎整个西欧.
(6)有趣的是,这位保罗·胡赫尔的姓氏与德国20世纪最负盛名的诗人之一彼得·胡赫尔相同,而且两人的姓名缩写后均为P.
Huchel.
(7)《欧罗巴堡垒》(FortressEuropa),是阿瓦隆山游戏公司于1980年推出的兵棋,游戏再现的是盟军从登陆日到1945年3月之间在西欧战场的行动.
代表盟军的玩家必须选择一个地点完成登陆,攻出滩头堡,反攻法国,突进入德国.
代表德军的玩家必须阻止盟军的进入或者从法国有序后撤,拖延盟军的时间,直到在冬天发起反扑.
对应的历史背景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提出欧洲堡垒计划(FestungEuropa),即希特勒和德意志国防军为巩固对欧洲大陆的占领、防止来自英伦三岛的进攻而实施的计划,包括大西洋壁垒的建造以及德国空军为对抗英美军的战略轰炸展开的帝国保卫战等.
后史学家多使用此概念描述轴心国为防卫同盟国登陆欧洲大陆而采取的军事措施.
(8)德意志国防军(Wehrmacht),1935年至1945年间纳粹德国的军事力量,包括海、陆、空三个军种.
(9)盟军诺曼底登陆时,德军的第三五二步兵师被部署在奥马哈海滩进行防御作战.
奥马哈海滩之战是该师组建后的第一战,九一五团是其预备队.
虽然最后没能守住海滩,但第三五二师造成了盟军登陆期间最惨痛的损失,一度被英美权威战史资料列为德军的精锐部队.
(10)海因里希·埃贝巴赫(HeinrichEberbach,1895—1992),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曾率领第二装甲师参与莫斯科战役,盟军诺曼底登陆后他接替受伤的冯·施韦彭堡将军统领第五装甲师.
(11)《闪电战》(Blitzkrieg)是阿瓦隆山游戏公司1965年推出的一款经典兵棋,以"二战"爆发初期德军用闪电战横扫西欧的历史为背景.
游戏中,两个玩家分别统领代表盟军的"大蓝"(GreatBlue)部队和代表德军的"大红"(BigRed)部队.
(12)邮递型游戏(Play-by-Mail),通过信件沟通进行纸上游戏,前身是数个世纪以前人们通过邮寄方式下棋.
1980年代(即本书成书时期)第一本邮递型游戏的专业杂志《旗舰》(Flagship)的出现让这种游戏形式达到高峰.
8月23日相对平静的一天.
早上吃完早饭以后,英格褒去了海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准备开始认真工作.
很快,炎热就迫使我穿上泳装走到阳台上,那里有一对相当舒适的躺椅.
虽然时间还很早,海滩上已经全是人.
等我重新走进房间,发现刚有人整理过床铺,洗手间里传来的动静告诉我服务生还没走.
就是我向她要过桌子的那一个.
这次我没觉得她年纪那么小了.
她的脸上写满疲惫,眼睛困兮兮的像不习惯白天光线的动物.
显然她没想到会看见我.
有一瞬间我觉得她想跑走.
趁她没跑我先问了她名字.
她说她叫克拉丽塔,微笑了一下,她微笑的方式至少可以说是局促不安的.
我想我是第一次见到人这样微笑.
我做了一个可能太唐突的手势让她等一下,然后找了一张一千比塞塔的纸币放在她手里.
可怜的姑娘迷惑地望着我,像是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她.
这是小费,我告诉她.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她先咬了一下嘴唇,像个紧张的小学生,然后身体前倾做了一个显然是从《三个火枪手》之类的电影里学来的姿势.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理解她的动作.
我表示感谢,告诉她可以离开了,不过这次我没有用西班牙语,而是用的德语.
女孩用行动表达了服从,像来的时候一样安静地走了.
上午剩下的时间我都忙着在康拉德所谓的"作战记录本"上记下我的变例最开始的几行.
十二点的时候我在海滩和英格褒会合.
不得不承认,在棋盘前度过了小有成效的几个小时之后,我还处于持续兴奋的状态,甚至一反常态地具体讲起了我的开局设计,但是英格褒打断了我,说大家都在听我们说话.
我反驳说这有什么,海滩上挤满了人.
然后我明白过来,我说的那些话(步兵部队、装甲部队、空战指标、海战指标、对挪威的预侵略、1939年冬向苏联发起进攻的可能性、1940年春全面击溃法国的可能性)让英格褒觉得难堪了,我感觉脚下裂开了一个深渊.
我们在酒店吃了午饭.
甜点过后英格褒提出坐船逛逛,她从前台拿了往返于我们所在的海滨胜地和隔壁两个村子之间的游船时刻表.
我以还没做完工作为由拒绝了.
我跟她说我打算下午把头两回合推演出来,她又用我在海滩上已经察觉到的表情打量我.
我真正惊恐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开始横亘于我们之间.
其他没什么,就是一个无聊的下午.
酒店里几乎看不见白皮肤的客人了.
所有人——哪怕是刚在这里待了没几天的——都呈现出完美的古铜肤色,这都归功于海滩上度过的时光以及我们的科技大量供应的美黑膏.
事实上,我是唯一还保持着本来肤色的人.
同时,我也是在酒店里面待的时间最长的人.
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基本待在露台上一动不动的老太太了.
这种情况好像引起了酒店员工的好奇,他们开始越来越饶有兴致地观察我,不过还是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夸张点说,他们对我抱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恐惧的东西.
我觉得桌子事件已经以奇迹般的速度流传开来.
那个老太太和我的区别是她在露台上一动不动,望着天空和海滩,而我时常离开房间,像个梦游的人一样去海滩见英格褒或者在酒店吧台喝一杯啤酒.
奇怪的是,有时候我确信那个老太太在我跟着父母来德海酒店的年代就已经在这里了.
然而十年是很久的时间,至少在这个情况下,我没能在记忆里定位她的脸.
也许我可以走过去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不太可能.
不管怎样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靠近她.
她身上有点什么令我厌恶的东西.
但是乍一看她就是一位平常的老太太:偏瘦,满脸皱纹,白衣服,黑色墨镜,一顶小草帽.
今天下午英格褒离开以后,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她.
她在露台上的位置永远是不变的:挨着人行道那边的一个角落.
这样她就能半躲在巨大的蓝白色阳伞底下,望着海滨大道上开过的几辆车子打发时间,像一个快乐的关节人偶.
奇怪的是,这也成了我快乐的重要来源:每当我无法承受房间里渐渐稀薄的空气,我就走出来,而她就在那里,能量的源泉,让我有足够的精神头回到桌前继续工作.
要是我每次出现在阳台上她都看见我了呢她会怎么想我她会以为我是谁她从来没有抬起过头,不过她的镜片那么黑,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看人什么时候没看.
酒店里人很少,毫无疑问,她会觉得一个年轻人每隔一段特定时间就出现和消失很反常.
我刚才最后一次出去的时候她正在写一张明信片.
她有没有可能提到我我不知道.
要是她提到了,会如何形容我会以怎样的视角去写一个苍白、额头光滑的年轻人,还是一个紧张兮兮、显然在恋爱中的年轻人,又或者是一个普普通通、有皮肤病的年轻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沿着这些细枝末节一路想下去,迷失在无用的假设里,最终只是扰乱了自己.
我不理解我的好康拉德怎么会说我写东西像卡尔·布勒格尔(1).
真要那样我就别无他求了.
我是通过康拉德知道了"尼兰德之家"(2)的工人文学作品.
是他把卡尔·布勒格尔的《地球上的士兵》放在我手里,也是他在我一读完这本书的时候,就推着我踏上一条愈发让人目不暇接的艰难道路:在斯图加特各家图书馆里寻找《十七号地堡》(同样是布勒格尔的作品),还有海因里希·莱尔施(3)的《锤击》、马克斯·巴特(4)的《被封锁的土地》、格瑞特·恩格尔克(5)的《新欧洲之韵律》、莱尔施的《钢铁人类》,等等.
康拉德熟知我们国家的文学.
有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一口气向我背诵了两百个德国作家的名字.
我问他这些人他是否都读过.
他说是的.
他尤其热爱歌德,现当代作家中他热爱恩斯特·云格尔(6).
云格尔有两本书他一读再读:《斗争作为内在体验》和《火与血》.
此外,他同样重视那些被遗忘的作家,这才有了他对尼兰德群体的热爱,很快我也加入进去.
有多少夜晚,我睡得很迟,却已不只是忙于破解新兵棋的复杂规则,而是沉浸在德国文学的快乐与不幸、深渊与高潮当中!
当然,我指的是用血写成的文学,不是弗洛里安·林登那些书,听了英格褒的转述,我可以发现林登的书越来越荒唐了.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必须在这里指出不公平的地方:英格褒在我屈指可数的几次在公众场合或多或少具体谈论兵棋棋局进展的时候都表现出生气和难堪,而她自己却无数次在各种场合——比如早餐期间、迪厅里、车上、床上、晚饭中途甚至电话里——向我描述弗洛里安·林登需要解开的谜团.
我从来没有因为可能有人听见她对我讲的话感到生气或者难堪,恰恰相反,我试图以全面客观的方式(这是徒劳)理解这件事,然后为她那些童话般的侦探难题给出可能的、符合逻辑的解决办法.
不用说太远,就在一个月前,我梦见了弗洛里安·林登.
我已经被逼到极限了.
我记得很清楚,梦里我躺着,感觉很冷,英格褒对我说:"这房间完全封闭.
"这时,我感觉走廊上有弗洛里安·林登侦探的声音,他警告我们房间里有一只毒蜘蛛,一只可能会咬了我们然后逃脱的蜘蛛,尽管房间"完全封闭".
英格褒开始大哭,我抱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不可能.
弗洛里安这次会怎么解决"我站起来转来转去,逐个抽屉寻找那只蜘蛛,但是什么都没找到,当然它一定还在,它有太多地方可以藏身.
英格褒大叫:"弗洛里安,弗洛里安,弗洛里安,我们该做什么"但没有人回答她.
我们两人都知道我们孤立无援.
就这么多.
要说是梦,不如说是个噩梦.
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寓意.
我不常做噩梦.
青少年时代的确会做,那时的噩梦数量众多场景各异.
但是并不会让我的父母或者学校的心理医生感到不安.
事实上,我一直是个情绪稳定的人.
回想一下十多年前我在这里、在德海做过的梦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当然,正如所有的青少年,我梦见过女孩子,梦见过惩罚.
我哥哥有时候会给我讲他的梦.
我忘了是只有我们两个还是父母也在.
我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
英格褒小的时候经常哭着惊醒,需要有人安慰她.
她是带着恐惧和巨大的孤独感醒来的.
在我身上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也可能是发生得太少我已经忘了.
几年前我开始梦见兵棋棋局.
我躺下,闭上眼睛,一张棋盘亮了起来,上面堆满了我不理解的算子,就这样,慢慢地,我咕哝着睡着了.
不过,我真正做的梦应该与此不同,但是我不记得了.
我很少梦见英格褒,但是她是我做过的最生动的一个梦的主人公.
讲起来很短,几乎是个简短的梦,也许那正是它最大的优点.
她坐在一条石头长凳上用一把水晶梳子梳头发,头发是最纯粹的金色,一直垂到腰际.
太阳快落山了.
背景里,很远的地方,隐约腾起一团尘雾.
突然,我发现她身边有一只巨大的木头狗,然后我就醒了.
我记得我做这个梦的时候刚认识她不久.
我跟她讲,她说那团尘雾代表爱的相遇.
我说我也这么想.
当时我们都觉得很快乐.
这一切都发生在斯图加特的底特律迪厅里,可能我还记得它是因为我告诉了她并且她也听懂了.
有时候英格褒会在凌晨给我打电话.
她承认这是她爱我的原因之一.
她有些前男友就无法忍受这种电话.
有一个叫埃里希的跟她分手就是因为她在凌晨三点把他吵醒.
过了一个礼拜,他想跟英格褒复合但是被她拒绝了.
那些人都不理解她从噩梦中惊醒以后需要跟一个人说话,尤其是如果她独自在家而这个噩梦格外吓人的话.
这类事情上我是个理想人选:我睡觉很轻,一醒来说话就能说得像这个电话是下午五点打来的(不太可能,因为那个时间我会在工作),深夜接到电话并不让我困扰,而且有时候她打电话来我还没睡.
不言而喻,这些电话让我觉得幸福.
这种宁静的幸福让我像醒来一样迅速地再次睡着,耳边还回荡着英格褒挂电话时说的话:"愿你梦见你最想要的,亲爱的乌多.
"亲爱的英格褒.
我从没这样爱过一个人.
那么,为什么我们会给对方不信任的眼神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彼此相爱,完全接受对方的一切等她回来我要告诉她我爱她,我想念她,请她原谅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共同出游,一起度假,需要互相适应对方是很自然的事.
我应该避免谈论游戏,尤其是兵棋,我应该对她更体贴.
等我一有时间,等我写完这几行,我就去酒店的纪念品商店给她买点什么,一点让她微笑并原谅我的小东西.
我无法想象失去她.
我无法想象伤害她.
我买了一条镶嵌着黑檀木的银项链.
四千比塞塔.
希望她喜欢.
我还买了一个非常小的陶土人像,是一个戴着红草帽的农民在蹲着拉大便.
售货员解释说这是当地的典型人物形象.
我确信英格褒会觉得它很好玩.
在前台我看见了艾尔丝女士.
我小心地走过去,和她说下午好之前,我从她肩膀上方看见一本写满零的账本.
一定有什么在困扰她,因为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显得心情很差.
我想给她看我买的项链,但是她没给我机会.
她倚在前台的柜子上,一日将尽的光线从走廊宽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打在她的头发上,她问起英格褒和"我的朋友们".
我撒谎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朋友是谁.
那对年轻的德国情侣,艾尔丝女士说.
我回答说他们不是朋友,只是认识的人,夏日友谊;而且,我说,他们可是她竞争对手的客人.
艾尔丝女士看上去并不欣赏我的讽刺.
她显然不想再说话了,而我不想上楼回房间,于是我急忙把那个小陶土人像拿出来展示给她看.
艾尔丝女士笑着说:"乌多,您真是个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简单的话,用一种完美的语调说出,足以让我脸红.
紧接着她表示她还有工作,让我先走.
离开之前我问她通常几点天黑.
晚上十点,艾尔丝女士说.
我能从阳台上看见那些旅游观光的小船,它们每个小时从老捕鱼码头出发,排着队向东驶去,再向北转,消失在一个叫作圣母尖的巨大悬崖后面.
已经九点了,很快夜晚就开始缓慢而愉快地降临.
海滩几乎空了.
在黄褐色沙滩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和狗变得很显眼.
刚开始那几条狗自顾自地瞎跑,很快凑到一起奔向松树林和露营区.
孩子们还在原地玩耍.
村子另一头,老区和悬崖那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船.
英格褒回来了,我很确信.
可是船却给人几乎没动的感觉.
德海酒店和美岸酒店之间的海滩上,那个管理员开始把脚踏船从岸边拖回来.
这项工作应该很繁重,但是没人帮他.
不过,看他搬运那些大家伙的轻松劲(沙滩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显然他一个人就够了.
离得这么远,没人能看出他身上曾经被大面积地严重烧伤.
没人能否认这是个独特的人.
我不是说他的伤疤,而是他整理脚踏船的特殊方式.
查理挣脱我们跑去海滩那天晚上我已经发现了,现在我又看见了一次.
刚开始,他的整个操作就像我那天想象的那样缓慢复杂,没什么实际的用意,荒谬得很.
他把脚踏船聚集起来,朝着不同的方向连起来,并没有传统地摆成单排或者双排,而是围成一个圆圈,更确切地说:一个尖角磨钝了的星形.
他摆到一半的时候所有其他脚踏船管理员都已经忙完了,可见这项工作艰苦耗时.
不过看起来他并不在意.
他应该很喜欢在一天中的这个时段工作,傍晚微风清爽,海滩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在玩沙子、不会靠近脚踏船的小孩.
好吧,如果我是那几个孩子我也不会靠近.
奇怪的是,有一瞬间我感觉他在用这些脚踏船搭建一个堡垒,恰好就是孩子们用沙子堆的那种.
区别是这个不幸的可怜人不是个孩子.
那么,他在建一个堡垒,为什么呢我想答案很明显:为了在里面过夜.
英格褒坐的船到港了.
她应该在往酒店这边来了.
我想象着她光洁的皮肤、清新芬芳的头发,她迈着自信的脚步穿过老区.
天很快就要完全黑了.
脚踏船管理员还没摆完他的星星.
我想知道怎么会没人注意到他,这些脚踏船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破棚屋搅碎了整个海滩的迷人魅力.
当然我想也不是这个不幸家伙的错,可能只有从我这个视角才能体会到这个太像破棚屋或者地洞的东西看起来效果多糟.
海滨大道上没人感觉到这些脚踏船给海滩造成的失序吗我把阳台门关上了.
为什么英格褒这么久还没到(1)卡尔·布勒格尔(KarlBrger,1886—1944),德国工人作家,1913年至1933年间担任《社会民主日报》的编辑.
(2)被称为"尼兰德之家的工人"(WerkleuteaufHausNyland)的作家群体,旨在展现"工人的灵魂"(Arbeiterseele).
(3)海因里希·莱尔施(HeinrichLersch,1889—1936),德国工人作家.
(4)马克斯·巴特(MaxBarthel,1893—1975),德国工人作家,社会主义青年运动成员.
1923年从德国共产党加入德国社会民主党.
在希特勒掌权后开始亲近纳粹,他1934年创作的小说《不朽的人民》(DasunsterblicheVolk)展现了"一个德国工人如何从共产主义者转变为元首的支持者".
(5)格瑞特·恩格尔克(GerritEngelke,1890—1918),德国诗人,以战争题材见长,被称为"德国的威尔弗雷德·欧文".
(6)恩斯特·云格尔(ErnstJünger,1895—1998),德国作家,思想家,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其战争日记《钢铁风暴》是人们理解"一战"不可或缺的资料.
"一战"期间支持民族主义,纳粹掌权后拒绝向其效忠,1944年因牵涉反对希特勒的密谋被从军中开除.
"二战"后他的文学作品和思想仍保持强大生命力.
8月24日我有太多要写的.
我认识了克疤多(1).
让我来试着总结一下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
昨晚英格褒回来的时候光彩照人,心情很好.
游船观光很成功,我们不用和对方说任何话来进一步和好,这一切都自然而然,令人愉快.
我们在酒店吃了晚饭,然后和汉娜、查理在海滨大道旁边一家叫"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酒吧碰面.
从心底里我本来希望单独和英格褒度过晚上剩下的时间,但是我不能拒绝出门,不然可能搅乱我们刚开启的和平.
查理看上去既开心又紧张,我很快弄清了原因:晚上电视要转播德国国家队和西班牙国家队之间的足球赛,他希望我们四个混在酒吧里无数等开球的西班牙人中间一起看球.
我表示大家在酒店里看会更舒服,查理说这不一样,在酒店里观赛的基本可以确定只有德国人,而在酒吧里我们会被"敌军"包围,这会让观赛情绪加倍高涨.
我很惊讶汉娜和英格褒都站在了他那边.
我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坚持,很快我们就离开露台坐到了电视机旁.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了狼沃(2)和羔尔德罗(3).
我不详细描述安达卢西亚人地盘酒吧的内部了,只能说那里很宽敞,气味不好,扫一眼就证实了我的担忧:只有我们是外国人.
观众们毫无组织地呈半月形分散在电视机前,基本都是年轻人,大多数是男人,大家都像干了一天活刚下班澡都没来得及洗的工人.
要是冬天,这个场景显然没什么特别的,可现在是夏天,这就很惊悚了.
那些人和我们之间更明显的不同是他们好像从童年时代就认识,他们彼此击掌,在角落和角落之间喊来喊去,开玩笑的声音越来越大.
喧闹声震耳欲聋.
桌子上啤酒瓶堆得高高的.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玩着桌上足球,发出的金属撞击声盖过了其他一切喧闹声,像在一场以剑与刀为武器的战役中突然出现狙击手的射击声.
我们的出现明显引起了基本与比赛无关的观望.
他们或多或少有些遮掩的目光汇集在英格褒和汉娜身上,不用说,她们和周围形成鲜明对比,像两个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尤其是英格褒.
查理很享受.
的确,这是他喜欢的环境,他喜欢尖叫声,喜欢恶趣味的笑话,喜欢烟雾弥漫、气味恶心的氛围.
如果在此基础上还能看到我们的国家队踢球,那就更好了.
但没什么是完美的.
四人份的水果酒刚一上来,我们就发现踢比赛的是民主德国队.
查理像是被踢了一脚,他的情绪从那一刻起就越来越不稳定,他想马上就走.
后来我有机会弄清他各种荒唐又巨大的恐惧——这样说毫不夸张,尤其是昨晚这一种:他怕在场的西班牙人把我们当成东德人.
最后我们决定一喝完这壶水果酒就离开.
我们一点也没关注比赛,光忙着喝酒和说笑.
就在这时,狼沃和羔尔德罗在我们桌旁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总之他们没有任何解释就坐到我们旁边开始说话.
他们懂一些英语词,但不管怎样都是不够的,不过他们极佳的模仿能力弥补了语言的匮乏.
刚开始聊的总是最日常的话题(工作、天气、工资等等),由我担任翻译.
他们自称是——我觉得我听懂了——当地的业余导游,这大概是个笑话.
后来,夜更深,彼此更熟悉了,大家就只在理解困难的时候需要我解释了.
一定是酒精造就的奇迹.
我们所有人一起离开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坐着查理的车去了村外一家位于巴塞罗那公路旁的迪厅.
价格比旅游区低很多,客人多数是和我们的新朋友差不多的人,气氛很欢快,几乎像战友情谊,但是又藏着某种黑暗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只在西班牙会出现的那种,矛盾的是,它又不会让人生出疑虑.
查理一如既往地很快就喝醉了.
晚上的某一刻,不知怎么,我们得知民主德国队零比二输了比赛.
我把它记作一件怪事,我对足球不感兴趣,却觉得比赛结果的宣布像是今晚的变调转折点,仿佛从那一刻起,整个迪厅的聚会就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一场恐怖表演.
我们回去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其中一个西班牙人开的车,查理坐在后座上把头探出车窗吐了一路.
坦白讲,他的样子确实很糟.
到酒店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开始痛哭.
英格褒、汉娜和那两个西班牙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虽然我使劲比画让他们走开.
查理打着酒嗝坦承他害怕死亡.
他的话大多听不清楚,但是他很明白地表示他其实没有理由这样忧虑.
紧接着,毫无过渡,他突然开始大笑,给了羔尔德罗一拳头.
后者比他矮不少也瘦很多,轻巧地躲开了,反倒是查理醉得太厉害失去了平衡,也可能他是故意倒下的.
我们把他架起来,两个西班牙人建议大家一起去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喝杯咖啡.
从海滨大道上看,酒吧的露台有种贼窝的感觉,沉睡的酒馆在清早的潮湿与雾气中散发着模糊的气息.
狼沃解释说尽管看上去像是关门了,酒吧老板通常还会在里面用他的新录像机看电影看到天亮.
我们决定试一试.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男人面色潮红,胡子一周没剃.
狼沃自己去给我们做咖啡.
桌子那边只有两个人,各自坐一张桌子背对着我们在看电视.
一个是老板,另一个人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认出来.
某种黑暗的力量推着我坐到他旁边.
可能是我也有点醉了.
总之,事实就是我端起我的咖啡坐到了他的桌旁.
我刚和他聊了几句日常的话(我突然感觉自己又笨拙又紧张)其他人就加入进来.
狼沃和羔尔德罗当然是认识他的.
他们很正式地介绍了我们.
"这是英格褒、汉娜、查理和乌多,几个德国朋友.
""这是我们的哥们儿,克疤多.
"我为汉娜翻译了他们的介绍.
"怎么能叫他克疤多"她问.
"因为烧伤他留下很多疤.
而且他不光这一个名字,你也可以叫他'肌肉男',两个外号都很适合他.
""我觉得这非常没礼貌.
"英格褒说.
直到此时说话都含糊不清的查理说:"不如说是非常真诚.
只是没有回避问题而已.
战争中就是这样,战士们讲什么都用外号,很简单,这不代表看不起或者没礼貌,虽然,当然……""这很恐怖.
"英格褒打断他,不开心地望着我.
狼沃和羔尔德罗没怎么注意到我们的对话,他们正忙着给汉娜解释,即便再来一小杯白兰地,查理也不会更醉了.
汉娜坐在两人中间,一会儿显得兴致勃勃,一会儿显得焦躁不安想冲出去,不过我觉得她心底里并不很想回酒店.
至少不想和查理一起,他已经到了只能断断续续胡说八道的地步.
唯一清醒的人就是克疤多,他望着我们,像是能听懂德语.
英格褒和我一样注意到了,她变得很紧张.
这是她的典型反应,她难以忍受无意中伤害别人.
但是,事实上,我们的话能怎么伤害他呢后来我问他是否听得懂我们的语言,他说听不懂.
早上七点,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我们躺在床上.
房间冷冷的,我们做了爱.
然后我们开着窗拉上窗帘睡了.
不过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们先把查理拖回了美岸酒店,他专注地高唱狼沃和羔尔德罗在他耳边啦啦啦的歌(那两个人拍着手笑得像疯子一样).
在去酒店的路上,查理执意要游一会儿泳.
汉娜和我都反对,但是那两个西班牙人支持他,于是他们三个就钻进了水里.
可怜的汉娜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也下到海里,还是该在岸边和我们一起等,最后她选择了一起等.
克疤多早在我们没留意的时候离开了酒吧,这时候他沿着海滩走过来,在距离我们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
他就停在那里,蹲着眺望大海.
汉娜说她害怕查理发生意外.
她非常擅长游泳,所以觉得自己本该去陪他游,但是,她有点扭曲地笑笑说,她不想在我们的新朋友面前脱光衣服.
大海平滑得像一床毯子.
三个人越游越远.
很快我们就分不出谁是谁了:查理的金发和西班牙人的黑发变得毫无分别.
"查理是最远的那个.
"汉娜说.
其中两个脑袋开始往回游.
第三个还在往大海深处游去.
"那是查理.
"汉娜说.
我们拼命阻止了汉娜脱光衣服跟着游过去.
英格褒一直看我,仿佛我是处理这类事情的指定人选,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我为此感激她.
游泳不是我的强项,而且查理已经离岸太远了.
回来的两个游得非常慢.
其中一个每游几下就回头确认查理有没有跟过来.
有一瞬间我在想查理跟我说过的话:害怕死亡.
这太可笑了.
这时我往克疤多刚才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们的左边,大海和海滨大道的中间,脚踏船在微蓝色的光线里若隐若现,我知道他在那里面,在他的堡垒里面,可能睡了也可能还在观察我们.
想到他躲在那里面,单是这个念头就让我觉得比白痴查理的游泳表演更令人兴奋.
狼沃和羔尔德罗终于游到了岸边,他们并排躺在那里,筋疲力尽,没力气站起来.
他们的裸体汉娜倒是毫不在意,跑过去开始用德语质问他们.
两个西班牙人疲惫地大笑起来,告诉她他们什么都听不懂.
狼沃试图把她推倒扔进海里.
汉娜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跳用手捂住了脸.
我以为她要大哭起来或者要打他们,但是她什么都没做.
她回到我们这边,坐在沙滩上,身旁是一堆查理的衣服,本来乱扔了一地,汉娜都仔细收来叠好.
"婊子养的.
"我听见她低声说.
然后,她长出一口气,站起来,开始扫视地平线.
哪里都看不见查理.
英格褒建议我们报警.
我走到那两个西班牙人旁边问他们怎么能和警察或者码头的救生队联系上.
"不用报警.
"羔尔德罗说.
"没事儿,那家伙是个玩笑大王,他会回来的.
他肯定是想跟我们开个玩笑.
""不要报警.
"羔尔德罗坚持说.
我告诉英格褒和汉娜我们没法指望那两个西班牙人帮我们求助,而且这的确有点小题大做.
查理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
西班牙人匆忙穿好衣服和我们会合.
海滩正从蓝色变成红色,海滨大道的人行道上已经有早起的游客在跑步.
除了汉娜以外,我们全都站着,她坐回查理的衣服旁边,眼睛眯着,像是被渐强的晨光刺伤.
第一个看见查理的是羔尔德罗.
查理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以完美而有韵律的姿态抵达了距离我们几百米远的岸边.
西班牙人欢喜地尖叫着冲过去迎接他,裤子打湿了也毫不在意.
而汉娜则抱住英格褒哭了起来说她身体不舒服.
查理从水里出来,酒基本上已经醒了.
他亲吻了汉娜和英格褒,跟我们剩下的人紧紧握了握手.
整个场景有点超现实.
我们在美岸酒店门口和他们告别.
回我们酒店的路上,只剩下英格褒和我,我看见克疤多从脚踏船堆底下出来,开始拆除堡垒,为新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我们洗了澡,在酒店的餐厅稍微吃了点东西,坐在吧台上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眺望海滨大道上的风景.
一群老人在人行道边的阳伞下休息,其中一半戴着白色的小帽子,老太太都把裙子掀到膝盖上面好让大腿也晒到太阳.
就这些了.
我们喝了杯饮料,上楼回房间换了泳衣.
查理和汉娜还在脚踏船旁边的老地方.
我们好好聊了一阵子早上的事件:汉娜说她十二岁的时候,她最好的朋友就是在游泳时死于心脏骤停;查理已经完全从醉酒中恢复过来,给我们讲了当年他和一个叫汉斯·克雷布斯(4)的人是怎么当上奥伯豪森省游泳冠军的.
他们都是在河里学会游泳的,他的观点是在河里学会游泳的人不可能被大海打败.
他说在河里游泳必须保持肌肉警觉、嘴巴紧闭,尤其是万一那条河的河水里有放射性物质.
他很满意自己向那两个西班牙人展现了他的耐力.
据他所说,那两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曾经恳求他往回游,至少查理是这么觉得的,无论如何,就算他们跟他说的是别的话,从他们的语调上他也听出来他们害怕了.
你不害怕是因为你喝醉了,汉娜一边亲他一边说.
查理笑了,露出两排大白牙.
不,他说,我不害怕,因为我很会游泳.
我们照例看见了克疤多.
他缓慢地移动着,只穿了一条牛仔短裤,有点百慕大短裤的风格.
英格褒和汉娜扬起手臂跟他打招呼.
他没有走过来.
"你们什么时候成了那家伙的朋友"查理问.
克疤多也朝她们挥挥手,拖着一只脚踏船回到岸边.
汉娜问是不是大家真的叫他克疤多.
我说是的.
查理说他几乎不记得他了.
为什么他没和我一起跳进海里和乌多的理由一样,英格褒说,因为他不傻.
查理耸耸肩.
(我觉得他喜欢被女人责怪.
)可能他比你游得更好,汉娜说.
我不觉得,查理说,我可以赌上任何东西.
汉娜说克疤多的肌肉是我们中间最发达的,实际上,他的肌肉比此刻晒太阳的任何人都更加发达.
他是健美选手吗英格褒和汉娜一起笑了起来.
然后查理承认对于昨天晚上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迪厅回来的路、呕吐、眼泪都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
关于狼沃和羔尔德罗的事他倒是比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得多.
他们一个在露营区的一家超市上班,另一个在老区一家酒吧当服务生.
都是好小伙.
七点的时候我们离开海滩去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露台喝啤酒.
酒吧老板在吧台后面和村里两个老头说话,他们都很矮,像小矮人一样.
看见我们,酒吧老板挥挥手跟我们打招呼.
那地方很不错.
微风温柔清爽地吹过,虽然所有桌子都坐了人,大家还没有全心全意投身制造噪音的大业.
他们都和我们一样刚从海滩回来,游累了泳,晒累了太阳.
我们分开的时候没有为晚上做计划.
到酒店以后我们洗了澡,然后英格褒决定在阳台的躺椅上写几张明信片,再把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说读完.
我盯着我的兵棋看了一会儿,下楼去餐厅喝了杯啤酒.
过了一会儿我上来找笔记本,发现英格褒睡着了,蜷缩在她的黑色浴袍里,明信片紧紧抓在手里按在屁股上.
我亲了她一下,建议她去床上睡,但是她不想去.
我觉得她有点发烧.
我决定再下楼回酒吧去.
海滩上克疤多在重复每天下午的仪式.
脚踏船一个一个重新堆在一起,破棚屋慢慢成形,耸立,要是破棚屋能耸立的话.
(破棚屋不行,但是堡垒可以.
)我不自觉地抬起手跟他打招呼.
他没看见我.
在酒吧里我遇见了艾尔丝女士.
她问我在写什么.
没什么,我说,一篇文章的草稿.
啊,您是作家,她说.
不,不,我说,脸上泛起各种颜色.
为了改变话题我问起她的丈夫,我至今还不曾有幸当面问候他.
"他生病了.
"她说,非常柔和地微笑着看看我,同时留意着周围的一切,仿佛不想错过酒吧里发生的任何事.
"我太抱歉了.
""不严重.
"我说了几句关于夏日疾病的话,毫无疑问全是蠢话.
然后我起身问她是否愿意和我喝一杯.
"不,谢谢,我这样就很好,而且我还有工作.
我总是有工作!
"但是她没有走开.
"您多久没有回德国了"为了避免沉默,我问道.
"不太久,亲爱的,我一月的时候去待了几周.
""您觉得那儿现在怎么样"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说了蠢话,脸又红了.
"老样子.
""是的,确实.
"我小声说.
艾尔丝女士第一次用友善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离开了.
我看着一个服务生堵住她,然后是一位客人,紧接着是两个老人,最后她消失在楼梯后面.
(1)原文是ElQuemado,意思是"被火烧伤的人".
(2)原文是ElLobo,意思是"狼".
(3)原文是ElCordero,意思是"羊".
(4)汉斯·克雷布斯(HansKrebs)也是纳粹德国步兵上将的名字,是德意志国防军陆军总司令部的最后一任参谋长.
1945年5月2日他作为谈判代表与苏军上将崔可夫交涉投降条件未果后,在元首地堡自杀身亡.
8月25日我们和查理、汉娜的友谊开始变得像墓石一样沉重不堪.
昨天,写完日记以后,我以为能单独和英格褒一起过个平静的晚上,就在这时,他们俩出现了.
那是晚上十点,英格褒刚刚睡醒.
我和她说我更愿意留在酒店里,但是她和汉娜通完电话后(查理和汉娜在楼下前台)决定最好还是出去.
她换衣服的整个过程我们都在房间里争吵.
等我们到楼下看见狼沃和羔尔德罗也在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羔尔德罗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正跟前台耳语什么,后者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让我很不高兴:我觉得因桌子误会事件去跟艾尔丝女士告状的就是她,当然了,考虑到前台一天两班的轮班制和现在的时间,也可能是另外一个.
无论如何,前台是个非常年轻的傻瓜:她一看见我们就朝我们做了一个了然的笑脸,像是跟我们共享一个秘密.
其他人鼓起掌来.
我彻底受够了.
我们坐着查理的车离开村子,汉娜和狼沃坐在他旁边给他指路.
在去迪厅的路上——要是那个脏兮兮的地方可以叫迪厅的话——我看见公路旁边有许多样子十分简陋的巨大陶瓷工厂.
事实上,它们大多是仓库或者批发展厅,整晚都被聚光灯照得像足球场一样明亮,每个开车经过的人都可以看到数不清的破烂货、容器、各种型号的花盆以及围栏后面各种各样的雕塑.
粗糙的希腊风格仿制品积满灰尘.
地中海风格的假冒工艺品停滞在一个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时刻.
院子里空空荡荡,偶尔能看见窜来窜去的看门狗.
总的来说晚上过得跟之前几乎完全一样.
迪厅没有名字,不过羔尔德罗说它叫"拾荒女".
和上次那家一样,它的顾客主要是在周围上班的人而不是游客.
音乐和灯光都不怎么样.
查理专心喝酒,汉娜和英格褒跟西班牙人跳舞.
要不是因为一个意外,这一切会像之前的每次一样结束.
羔尔德罗说这里经常发生意外,敦促我们赶紧离开.
让我来还原一下整个事件.
一开始是有个家伙在桌与桌之间以及舞池边缘佯装跳舞.
他看起来没付酒钱而且嗑了药.
当然关于嗑药这一点我也不太确定.
他最特别的地方——我早在麻烦开始之前就注意到了——是手里挥舞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虽然狼沃后来坚持说那是一根猪肠做的手杖,打一下就会给皮肉留下永久伤疤的那种.
无论如何这个不讲规矩的跳舞人行为很可疑,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迪厅的服务生走了过去.
服务生没穿制服,要不是因为他们的动作和格外阴沉的表情,和客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和拿棍子的人讲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大.
我能听见拿棍子的人说:"我走到哪儿我的斗牛剑就跟到哪儿.
"他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指代他的棍子,回应迪厅禁止带它入场的规定.
服务生回答说:"我这儿可有比你的斗牛剑硬得多的东西.
"紧接着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脏话,最后说,"想看吗"拿棍子的人没作声.
我敢说他的脸立刻就白了.
然后那个服务生举起他像大猩猩一样毛发浓密肌肉发达的小臂,说:"看到了吗这个更硬.
"拿棍子的人笑了——听起来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很怀疑那两个服务生能否抓住二者的区别——把他那个棍子一样的东西两头一起向上掰,直到它变得像一张弓的样子.
他的笑声很蠢,醉鬼和倒霉蛋的笑声.
就在那一刻,像是被一个弹簧弹了一下,服务生把他的小臂向前发射出去挟住了棍子.
一切发生得很迅速.
紧接着,他用尽力气脸憋得通红把棍子一掰两段.
从旁边的一张桌子那里爆发出掌声.
拿棍子的人以同样的迅捷扑到服务生身上,在有人能阻止他之前抓住对方的胳膊往后一背,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对方的胳膊折断了.
整个过程中背景音乐都没有停,但是我觉得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人们开始尖叫.
一开始是那个刚刚断了胳膊的服务生发出的号叫,紧接着是一些参与打架的人的叫喊,至少从我的桌子这里看不出谁和谁是一伙的,最后所有在场的人集体发出了尖叫,包括那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
我们决定撤退.
回程路上我们和两辆警车擦肩而过.
狼沃没和我们一起,一片混乱中我们没有办法找到他,羔尔德罗跟我们出来的时候一声没吭,现在开始哀号不该把朋友丢下,提议要回去.
对此查理的态度很坚决:他要想回去就自己搭便车去.
最后我们商量好在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等狼沃.
我们到的时候酒吧还开着,我是说还在对外营业,露台灯火辉煌,已经很晚了但是依然挤满了人.
不过厨房的确已经下班了.
酒吧老板在羔尔德罗的恳求下为我们准备了一些鸡肉,我们要了一瓶红酒配着吃.
吃完以后,我们还有胃口,就又点了辣香肠、火腿玉米卷和番茄橄榄油面包.
等露台关闭后,室内就只剩下我们和酒吧老板,终于到了他最喜欢的活动项目时间:一边看牛仔电影影碟,一边不紧不慢地吃饭,这时,狼沃出现了.
他一看见我们就爆发出魔鬼脾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全部指责("你们把我扔下了""你们把我忘了""一个人连朋友都不能相信",等等)都是针对查理的.
按理说我们中间他唯一的朋友是羔尔德罗,而这一位面对同伴的话展现出羞愧而沉默的态度.
更令人意外的是,查理承认自己错了并道了歉,他把这一切都当成笑话,还解释说狼沃这样大发脾气、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遭到了冒犯让他觉得很荣幸.
没错,查理喜欢这个!
也许他在这个场景里感觉到了真正的友谊!
太可笑了!
要说明的是,狼沃对我没有半句指责,对女士们也保持了他一直以来那种介于搞笑和粗鲁之间的姿态.
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克疤多进来了.
他点点头跟我们打了招呼,然后背对我们在吧台坐下.
我抛下正在解释拾荒女迪厅事件的狼沃(他可能在流血与拘留的事实中间给自己加了点戏),走到克疤多旁边.
他的上嘴唇有一半是不规则的痂,不过多看一会儿就习惯了.
我问他是不是失眠了,他笑了一下.
他没有失眠,他那样轻松有趣的工作,只要睡几个小时就够干活了.
他不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但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沉默寡言.
他的牙齿很小颗,像是被挫过,我的知识不足以让我知道这种灾难性的牙齿状况是因为大火,还是因为缺乏口腔清洁.
我猜想一个脸被烧成这样的人大概不太操心牙齿.
他问我是哪里人.
他说话声音低沉,音高恰当,似乎很有信心我能听懂.
我回答说我来自斯图加特,他点点头像是知道这座城市,虽然他显然从来没去过.
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短裤、T恤、草底帆布鞋.
他的体形很显眼,胸宽臂宽,二头肌发达得过分(而他只是坐在吧台喝个茶而已!
),看上去却比我还瘦,或者说比我还怯生.
当然了,他的衣服虽然不值钱,还是能看出他至少对外表做了最基础的打理:梳了头,也没有异味.
最后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得上一个小小的成就,毕竟他住在海滩上,唯一可供使用的洗浴设施就是大海了.
(皱皱鼻子就能闻见海水的咸味.
)有一瞬间,我想象着他每天(或者每夜)在海里洗他的衣服(短裤、几件T恤),在海里洗他的身体,在海里解手,也可能是在海滩上,就是这同一片海滩,每天有成百上千包括英格褒在内的游客在上面安营扎寨……我强忍着巨大的恶心想象着自己向警察举报他的可耻行径……不过,当然了,我不会那么做的.
可是,怎么解释一个从事有偿工作的人没有能力为自己提供一个体面的地方用来睡觉难道这个村子里所有租房子住的人都来自另一个世界难道没有便宜的出租屋或者露营地,就算不挨着海还是说我们的朋友克疤多是想不付租金好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存起一笔钱他身上有股高贵野蛮人(1)的劲儿,但是这一点我在狼沃和羔尔德罗身上也能看见,只不过他们安排生活的方式不同.
也许这个免费住处同时也意味着与世隔绝,远离目光和人群.
如果是这样,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他.
此外,还有露天生活的好处,不过在我的想象中他的生活和代表健康生活的那种露天生活没什么关系,反倒是要与海滩的潮湿以及西班牙三明治死命缠斗,我很确定那就是他平时的菜单.
克疤多怎么生活呢我知道的只有他白天像僵尸一样把脚踏船从岸边拖到围栏,再从围栏拖到岸边.
就这样.
肯定还得有一个小时吃饭,加上某个时候要去跟他的老板碰头上交收到的钱.
这个我从没见过的老板知道克疤多住在海滩上吗不往远了说,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老板知道吗羔尔德罗和狼沃对这个秘密知情吗还是说我是唯一一个发现了他的避难所的人我不敢问他.
每到晚上克疤多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或者至少他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具体想想,除了睡觉他还做什么在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待到很晚,在海滩上散一圈步,也许他有个把能聊天的朋友,喝茶,最后把自己埋进那个大家伙堡垒里面……是的,有时候我看着他的脚踏船堡垒觉得很像某种陵墓.
毫无疑问,天亮着的时候,破棚屋的印象还站得住脚;到了晚上,月光一照,激动的鬼魂很可能把它错看成一个野蛮的墓冢.
24号的晚上没发生其他值得一提的事.
我们相对清醒地离开了安达卢西亚人地盘.
克疤多和老板还在那里,一个对着空茶杯,一个看起了下一部牛仔电影.
今天,我意料之中地在海滩上看见了他.
英格褒和汉娜在脚踏船旁边躺着,克疤多在另一边,背靠一块塑料浮板,凝望着地平线上几个客户若隐若现的剪影.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过头来看英格褒,要知道,说句公平话,她看上去简直是视觉盛宴.
两个女孩都秀出了新丁字裤,亮眼又明快的橘黄色.
克疤多却避免去看她们.
我没去海滩,而是留在了房间里,我时不时会探出阳台或窗户看一眼,其他时间都在研究我半途而废的棋局.
谁都知道爱情是具有排他性的激情,但是在我的个案上,我希望能协调好的是自己对英格褒的激情和对兵棋的钟爱.
根据我在斯图加特制订的计划,到今天我应该推演并写出一半的战略变例,而且至少已经把我要在巴黎发言的草稿写完了.
可是,我到现在一字未动.
要是康拉德看见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嘲笑我.
但是康拉德得理解,这是我和英格褒第一次一起度假,我没法对她不管不顾全身心投入到战略变例里.
不过就算这样,我依旧相信自己能在回到德国之前写完.
下午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
我在房间里坐着,突然听见号角的声音.
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是,哎呀,我是能分辨出号角和其他声音的不同的.
奇妙的是我当时正在模模糊糊地想着"赛普"·迪特里希(2),他提到过用来示警危险的号角.
无论如何我确信那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赛普"说他曾经两次听见号角声,每一次这神奇的乐音都让他的身体产生巨大的疲惫:第一次是在俄罗斯,第二次在诺曼底.
这位出身送信员、当过司机的军队领袖说,号角是先人用来示警的呼喊,是血液在呼唤你进入戒备状态.
我起身走到阳台上.
外面回荡着每个下午都有的喧嚣,连大海的咆哮都不太听得见.
走廊里则恰恰相反,完全由肿胀的寂静统治.
那么,号角是在我的脑子里响起的吗是因为我在想"赛普"·迪特里希还是因为它要提醒我有危险回忆起来,我当时还想到了豪塞尔(3)、比特里希(4)和迈因德尔(5)……所以它是为我而响的吗如果是,我要提防什么危险呢我跟英格褒讲这件事的时候,她建议我不要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觉得我们应该报几个酒店组织的慢跑和健身课程.
可怜的英格褒,她什么都没懂.
我答应去跟艾尔丝女士说报名的事.
十年前还没有任何这种课程.
英格褒说她来替我们两人报名,这种可以在前台解决的事就不用跟艾尔丝女士说了.
我说好的,她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做.
钻到床上之前我做了两件事:一、摆好了要对法国发动闪电战的装甲部队.
二、走到阳台上,找了找海滩上有没有灯光能表明克疤多在那里,到处都是黑的.
(1)高贵野蛮人(BuenSalvaje),文学著作中的定型角色,是一种理想化的未被文明沾染的土著或原始人,代表着人类天生的良善.
卢梭曾探讨此概念.
(2)"赛普"·迪特里希(Josef"Sepp"Dietrich,1892—1966),曾任纳粹德国武装党卫队将军,希特勒最亲近的友人之一.
"赛普"是他的绰号.
(3)豪塞尔(PaulHausser,1880—1972),纳粹德国武装党卫队上级集团领袖,德国投降时他正担任凯塞林元帅司令部军事参谋长.
后作为证人而非战犯参与纽伦堡审判.
(4)比特里希(WilhelmBittrich,1894—1979),纳粹德国武装党卫队上级集团领袖,曾指挥德军反击盟军的市场花园行动.
在保罗·豪塞尔担任帝国师师长身负重伤时,作为德意志团团长的比特里希曾顶替豪塞尔的位置.
(5)迈因德尔(EugenMeindl,1892—1951),纳粹德国空军伞兵上将.
8月26日我听从英格褒的指示,今天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在海滩上待着.
结果我的肩膀晒过头了,变得通红,下午我不得不去买药膏缓解皮肤上的灼伤.
当然了,我们又坐在脚踏船那边,我没别的事可做,就专心和克疤多聊天.
总的来说今天我们得到了以下几条新闻.
最重要的是昨天查理在狼沃和羔尔德罗的陪同下喝到史无前例的烂醉.
汉娜抽噎着对英格褒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离开他她一直放不下自己回德国去的念头,她想念孩子,她筋疲力尽.
唯一的安慰是她晒出了完美的古铜肤色.
英格褒表示归根结底要看她对查理是真爱假爱.
汉娜不知道怎么回答.
另一条新闻是美岸酒店的经理要求他们离店.
好像是因为昨晚查理和那两个西班牙人试图殴打酒店的夜间值班员.
英格褒不顾我的拼命暗示提出让他们搬来德海.
好在汉娜决意要让酒店经理再考虑一下,至少退还他们预付的钱.
我觉得只要解释几句道个歉就能解决.
英格褒问起冲突发生的时候她在哪里,汉娜说她在房间里睡觉.
查理直到中午才出现在海滩,没精打采地拖着他的帆板.
汉娜一看见他就小声在英格褒耳边说:"他在慢性自杀.
"查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而且他根本不在意经理或者经理的威胁.
他眯着眼睛,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困兮兮地说:"我们可以搬到狼沃他们家去.
更便宜还更原生态.
这样你才能了解真正的西班牙.
"他冲我挤挤眼睛.
这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
狼沃的妈妈出租度夏房间,可以包三餐或者不包,价格公道.
有一瞬间我觉得汉娜会突然痛哭起来.
英格褒出面一边安抚她一边同样半开玩笑地问查理,狼沃和羔尔德罗是不是爱上他了.
这个问题是认真的.
查理笑着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缓过劲来的汉娜很确定地说狼沃和羔尔德罗想带上床的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他们不停地碰我.
"她说话的语调是甜美和羞辱的独特混合体.
"因为你漂亮,"查理平静地说,"我要是不认识你也会试试的,不是吗"话题突然转移到奥伯豪森广布的33号迪厅还有电话公司之类的地方.
汉娜和查理开始动情,把那些对他们有浪漫意义的地点回忆了个遍.
但是,过了一会儿,汉娜又坚持说:"你在慢性自杀.
"查理捞起帆板钻进海里,以此结束了汉娜对他的责难.
刚开始,我和克疤多聊天的话题包括有没有人偷过脚踏船,工作辛不辛苦,这么长时间站在海滩上被太阳毫无怜悯地暴晒无不无聊,有没有时间吃饭,知不知道外国人里哪个国家的游客带来的生意最多,等等等等.
他的回答言简意赅:脚踏船失窃过两次,或者说,是被扔在了海滩的另一边;工作不辛苦;有时候会无聊,不太经常;吃西班牙三明治——我猜中了;不知道租脚踏船最多的是哪国人.
我觉得这些回答都不错,也承受住了跟在每个回答后面的沉默间隔.
他无疑是个不太习惯聊天的人,而且从他飘忽回避的目光看得出来疑心重重.
几步之外,英格褒和汉娜的身体光彩照人地吸收着太阳光.
这时我突然对他说我更乐意不出酒店.
他看看我,一点也不好奇,然后继续望着地平线,他的脚踏船和其他摊位的脚踏船混在一起.
我远远看见一个玩帆板的人一次次失去平衡.
帆板的颜色让我知道那不是查理.
我说比起大海我跟山更亲.
我喜欢海,但是更喜欢山.
克疤多没做任何评论.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感觉到太阳灼烧着我的肩膀,却没有动弹,也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
从侧面看,克疤多像是变了个人.
我不是想说这样他毁容得就没那么厉害(他朝向我的恰恰是毁坏更严重的一边侧脸),但是他就像另一个人.
更遥远.
类似一尊长着油腻深色头发的浮石雕半身像.
不知道是什么冲动作祟,我向他坦言我想当个作家.
克疤多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说那是个有意思的职业.
我让他重复了一遍,因为刚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
"但不是写小说或者戏剧的.
"我澄清道.
克疤多半张开嘴说了一句我没听见的话.
"什么""诗人"我觉得我在他的疤痕下面看见了一种怪诞的微笑.
我想是太阳把我晒糊涂了.
"不,不,当然不是,不是诗人.
"我接着解释说——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从来不歧视诗歌.
我能背诵克洛普斯托克(1)或席勒(2)的诗句,但是在这个时代写诗,要不是写给爱人,都是无用功,你不觉得吗"要不就是奇怪的.
"这个不幸的可怜人说道,点头表示赞同.
一个脸毁成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另外一样东西奇怪而不立刻联想到自己身上真是个谜题.
无论如何,我越来越暗暗感觉到克疤多在微笑.
也许是他的眼睛里透露出微笑的影子.
他很少看我,但是当他看我的时候,我在他的眼中发现了一丝喜悦和力量的火花.
"专业领域作家,"我说,"创意散文家.
"紧接着我给他大致勾勒了兵棋世界的全景:杂志、比赛、地方俱乐部,等等.
我告诉他巴塞罗那有好几家协会,虽然我还没听说有国家级别的联合会,但是西班牙选手已经开始在欧洲竞技场上崭露头角,非常活跃.
我在巴黎认识了好几个.
"这项运动处在上升期.
"我肯定地说道.
克疤多嘟囔着我说的话,站起来接住从岸边过来的一只脚踏船,毫不费力地扛到围栏里.
"我读到过有人玩铅制的小兵人.
"他说,"就在不久前,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对,差不多是一样的.
就像英式橄榄球和美式橄榄球.
不过我对铅制小兵人没太大兴趣,虽然也不错……它们很漂亮……有艺术感……"我笑了,"我还是更喜欢桌游.
""你写什么""什么都写.
随便给我一场战争或战役,我就能告诉你怎么能赢,怎么会输,这套兵棋有什么缺陷,设计者哪里对了哪里错了,推演中会有什么失误,多大规模合适,原始的战役流程是什么样的……"克疤多望着地平线.
粗壮的脚趾在沙子里戳了一个洞.
在我们身后,汉娜睡着了,英格褒读完弗洛里安·林登的最后几页,我们的视线交汇的时候她冲我微笑,送了一个飞吻.
有一瞬间我在想不知道克疤多有没有女朋友,或者有没有过.
哪个女孩能亲吻这样可怕的面具不过,我知道的,哪一款都有人喜欢.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一定很享受.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海面上,阳光跳跃,形成一面触到云端的墙.
这些云肥胖沉重,脏脏的牛奶色,基本没怎么往北边的悬崖移动.
云的下方,一艘摩托艇拖着降落伞驶向海滩.
我说我觉得有点晕.
一定是因为工作还没做完,我说,我的神经会抓牢我直到我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我表示要想成为专业领域作家必须知道怎么把复杂烦琐的兵棋部件搭起来.
(那些用电脑玩兵棋推演的玩家认为这是他们最主要的优势所在:节省空间和时间.
)我坦白说我几天前就已经在酒店房间里铺开了一块巨大的棋盘,说到这儿,其实我现在本来应该在工作的.
"我承诺九月初交这篇文章,你也看到了,我却在这儿享受着伟大的生活.
"克疤多没有任何评论.
我补充说文章是给一本北美杂志的.
"是一个大家无法想象的变例.
从来没人想到过.
"也许是太阳让我兴奋.
要知道,自从离开斯图加特我就没有机会和任何人聊兵棋了.
只要是个玩家肯定都能理解我.
对我们而言,谈论兵棋是一种享受.
尽管我显然是挑了一个我能找到的最特殊的听众.
克疤多似乎听懂了我必须亲自玩一场兵棋才能把文章写出来.
"但这样你总是会赢.
"他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完全不是这样.
自己跟自己玩的话,就没办法用任何计谋或佯动骗过敌人.
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之所以说我的变例能见效,是因为从数学的角度来看它不可能没用.
何况我已经推演过两次,两次我都赢了,不过还需要打磨,所以我要继续自己跟自己玩.
""你肯定写得很慢.
"他说.
"不,"我笑了,"我写起来快如闪电.
我玩兵棋的时候特别慢,但是写起来很快.
别人都说我肯定很紧张,其实不是的,他们是看了我的字才这么说.
我写起来停都停不下来!
""我写东西也特别快.
"克疤多嘟囔了一句.
"是的,我猜到了.
"我说.
我的话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其实我都没指望克疤多会写字.
但是他这么说出来的时候,又或者是他还没说话,在我说自己写字很快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写字应该也很迅猛.
有几秒钟我们望着对方谁都没说话.
按理说一个人很难盯着他的脸看太长时间,但是我慢慢看习惯了.
克疤多隐秘的笑意还在,埋伏在那里,也许是在嘲弄我以及我们最新发现的共性.
我感觉越来越糟.
我不停出汗.
我不明白克疤多怎么扛得住这么烈的太阳.
他粗粝的皮肤布满烧焦的褶皱,时不时甚至呈现出黄黑色或者厨房天然气的蓝色,像是要爆炸了.
他却能一直在沙滩上坐着,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紧盯着大海,看不出一点不适.
这时候,这个一直很保守的人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他一起收那条就要到岸的脚踏船.
我晕晕乎乎地同意了.
脚踏船上的一对意大利人不知道怎么操作让它靠岸.
我们下到水里轻轻推它.
意大利人坐在里面开玩笑假装要落水.
他们在船靠岸之前就跳了下来.
我看着他们离开,绕开人群,牵着手走向海滨大道,感觉很好.
把脚踏船放好之后,克疤多说我应该游一会儿泳.
"为什么""太阳快把你的保险丝熔断了.
"他表示.
我大笑起来,邀他同我一起下海.
我们游了一段,一心只想着往前游,游过最前面那排游泳的人.
然后我们回头看看海滩:待在克疤多旁边,我感觉远处的海滩和拥挤的人潮都变样了.
等我们回来,他用奇怪的声音建议我在皮肤上抹点椰子油.
"椰子油,还有一个黑暗的房间.
"他嘟囔道.
我故意很突然地叫醒英格褒,我们一起离开.
下午我发烧了.
我告诉了英格褒.
她不相信.
我把肩膀展示给她看,她让我盖一块湿毛巾或者冲个冷水澡.
汉娜在等她,她像是等不及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做.
光线刺眼,酒店里的嗡鸣让我昏昏欲睡.
我费力走到街上去找药房,顶着可怕的太阳在村子里的老街上穿行.
我记得我没看见任何游客.
事实上,我记得我什么人都没看见.
两条狗在睡觉,药房里一个女孩接待了我,有个老人坐在门口的阴影里.
海滨大道上则恰恰相反,人群堆积在一起,简直不推推搡搡都走不动路.
码头上建了一个小游乐场,人都在那里,一副被催眠了的样子.
感觉像是疯人院.
各种流动小摊位随时可能被人潮压扁.
我虽然尽了全力,还是又一次在老区的街上迷了路,绕了一大圈才终于回到酒店.
我脱掉衣服,把百叶窗拉上,在身上涂满药膏.
整个身体都在燃烧.
我瘫在床上,没有开灯,睁着眼睛,我想在睡着以前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想一遍.
然后我梦见我已经不发烧了,和英格褒一起还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在床上各看各的书,同时又是在一起的,我是想说:我们两人非常确信我们是在一起的,虽然始终沉浸在各自的书里,心里却知道我们彼此相爱.
这时候有人挠了挠门,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是弗洛里安·林登,快出来,你们的生命有巨大危险.
"英格褒立刻扔下她的书(书掉到枕头上,装订散开了),眼睛盯着门.
而我几乎没动.
坦白讲,我在那里待得太舒服了,皮肤凉爽,我觉得不值得自己吓自己.
"你们的生命有危险.
"弗洛里安·林登的声音反复说着,越来越远,像是从走廊的尽头传过来的.
没错,紧接着我们就听见电梯的声音,电梯门打开,发出金属裂开的声音,然后又合上,把弗洛里安·林登带去底楼.
"他去海滩或者游乐场了.
"英格褒说,迅速穿上衣服,"我得去找他,你在这儿等我,我得去跟他谈谈.
"当然,我完全没有异议.
可是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却没法继续看书了.
"人关在房间里怎么会有危险呢"我高声问道,"那个垃圾侦探想干吗"我越来越激动,走到窗边眺望海滩想看见英格褒和弗洛里安·林登.
天色渐晚,只有克疤多在海滩上整理他的脚踏船,天上是烧红的云和扁豆汤盘颜色的月亮,他只穿了短裤,远离周围的一切,远离大海、海滩、海滨大道的防波堤,远离一家家酒店的影子.
一瞬间,我被恐惧支配了,我知道危险和死亡就在那里.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
烧已经退了.
(1)克洛普斯托克(FriedrichGottliebKlopstock,1724—1803),德国诗人,代表作《救世主》,对歌德产生过重要影响.
在后者的代表作《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和绿蒂曾在大雨中同时想起克洛普斯托克的诗句,由此意识到彼此灵魂契合.
(2)席勒(FriedrichvonSchiller,1759—1805),德国诗人,德国文学狂飙突进运动代表人物之一,被公认为德国文学史上仅次于歌德的伟大作家,其诗歌《欢乐颂》后被贝多芬谱曲成为第九交响曲中的经典段落.
8月27日早上,我推演了头两回合并做了记录,一举击溃本杰明·克拉克(《滑铁卢》第14期)和杰克·科尔索(《将军》第3号第17卷)文章里的观点,他们都不建议在战争第一年建立超过一个阵线.
然后,我下楼去酒店吧台,心情绝佳,浑身上下沸腾着想要阅读、写作、游泳、喝酒、大笑的欲望,总而言之,任何肉眼可见能体现健康与生之喜悦的事情.
上午的酒吧通常坐不满,所以我带了一本小说,还有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几篇我工作必不可少的文章复印件.
小说名叫《多疑女人瓦莉》,作者是K.
G.
(1),不过可能是因为我内心的兴奋和一个收获颇丰的早上带来的快乐,我没法集中注意力阅读小说或者研究那几篇我想反驳的文章.
于是,我开始专心观察饭店和露台之间往来的人,同时享用我的啤酒.
我起身准备回房间,运气好的话我能把第三回合(1940年春,毫无疑问最重要的一回合)的草稿写完,就在这时,艾尔丝女士出现了.
她一看见我就笑了.
很奇怪的笑.
紧接着她似乎把几个客人说了一半的话扔在原地,走过来在我桌旁坐下.
她看上去很疲惫,不过疲惫完全没影响她正常的面部线条和明亮的目光.
"我从未读过这个作家的书,"她说,翻翻我的小说,"都不知道这是谁.
是个当代作家"我微笑着摇摇头,告诉她这个作家是上个世纪的,已经死了.
有一瞬间我们定定地看着对方,没有移开眼睛也没有说些什么来软化目光.
"讲什么的给我说说.
"她指了指G的小说.
"如果您想,我可以借给您.
""我没有时间看书.
至少夏天是没时间的.
但是您可以给我讲讲.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命令的语调.
"这是一个叫瓦莉的女孩的日记.
最后她自杀了.
""就这样太可怕了.
"我笑了:"是您要我总结的.
拿着吧,回头再还我.
"她拿起书,若有所思.
"小姑娘都喜欢写日记……我讨厌这种剧情……不,我不会看它的.
您没有更愉快一点的书吗"她打开文件夹,打量着里面的复印件.
"这些是另外一回事,"我急忙解释道,"不重要的!
""看出来了.
您看得懂英文""是的.
"她点了点头,像在说这非常好.
然后她合上文件夹,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至少对我来说场面有点尴尬.
最奇特的是她好像并不着急要走.
我在脑海里搜寻可以聊的话题,但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突然之间,我记起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的一个场景:那是一场不知道为谁举办的酒会,艾尔丝女士中途离开人群穿过海滨大道消失在海滩上.
当时大道上还没有现在的路灯,一两步就能走进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注意到她溜走了,我觉得没有,酒会很嘈杂,大家全都在露台上喝酒跳舞,包括顺道经过、和酒店没有任何关系的路人.
我能确定只有我注意到她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非常久,她又出现了.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牵着她的手,风鼓起他的白衬衫,感觉里面只有一把骨头,或者说,一根骨头,长长的像一根旗杆.
他们穿过海滨大道的时候我认出了他,是酒店老板,艾尔丝女士的丈夫.
她经过我身旁的时候用几个德语单词跟我打了招呼.
我从没见过那样悲伤的微笑.
十年后的今天,她又这样笑了.
没有多想,我对她说我觉得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艾尔丝女士望着我,像是没有听懂,然后她笑了,笑声很低,邻桌的人想听到都费劲.
"是真的.
"我说.
我平时在她身边就会担心出洋相,此刻这种恐惧却消失了.
她突然变得严肃,也许是明白了我的话是认真的,她说:"不只是您这样觉得,乌多,可能我的确是美的吧.
""您一直是,"我说,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不过我说的不光是外表,那是很明显的,我说的是您的……光晕,就算随便的小动作都有一种气场……您的沉默……"艾尔丝女士笑了,这次笑得毫不掩饰,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原谅我,"她说,"我不是在笑您.
""不是我,是我说的话.
"我也笑了,某种程度上觉得自己遭到了冒犯.
(事实上确实有点.
)我的态度似乎让艾尔丝女士高兴.
我觉得我无意中戳到了一个隐秘的伤口.
我想象艾尔丝女士被一个西班牙人追求,也许有过一段秘密恋情.
显然她的丈夫心生怀疑并为此痛苦;她无力离开情人,又鼓不起勇气离开丈夫.
她被捆绑在两种忠诚之间,将苦痛归罪于自己的美.
我看见艾尔丝女士如同一团火焰,散发光芒的同时耗尽自己直至死亡;或者像红酒,融入血液的同时就这样消失了.
美丽而遥远,被放逐……最后这一点是她最神秘的特质.
她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来:"您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在想您.
""老天,乌多,我要脸红了.
""我在想十年前的您.
您完全没有变.
""十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和现在一样.
魅惑.
勤奋.
""勤奋是没错,我有什么办法呢,但是魅惑是什么"她热忱的笑声又一次回荡在饭店里.
"没错,就是魅惑.
您记得露台上那次酒会吗您溜到海滩上去那次……露台上灯火通明,海滩却是一片漆黑,像狼的血盆大口.
只有我注意到您离开,等着您回来.
就在那里,那个台阶上.
过了一会儿您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您的丈夫和您一起.
走过我旁边的时候您笑了一下.
您那时非常美丽.
您出去的时候我记得没看见您丈夫跟在您后面,所以我想他当时已经在海滩上了.
我指的就是这种魅惑.
您吸引人.
""亲爱的乌多,我完全不记得您说的酒会了.
这里办过太多酒会,而且过去太久了.
而且不管怎样,听您的讲述,被吸引的人好像应该是我.
我被我的丈夫吸引走.
要是您确认没看见他离开,就意味着他已经在海滩上,不过既然您也说了,海滩一片漆黑,那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我会走到海滩上,完全是他的魅惑把我吸引过去的,您不觉得是这样吗"我不想回答.
我们之间涌动着理解(虽然艾尔丝女士想要打断它),不需要更多借口来解释了.
"您那时候才多大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一位略微年长的女性吸引是很正常的事.
事实上,乌多,我几乎不记得您.
我的……兴趣当时在别的方向.
我觉得我那时候心很野,跟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一样野,躁动不安.
我不喜欢这家酒店.
当然很痛苦.
不过这么说吧,每个外国女孩刚开始都会很痛苦.
""对我来说您是……美好的.
""别摆出这张脸.
""什么脸""像一头挫败的海象,乌多.
""英格褒也这么说.
""是吗我不信.
""没有,她用的别的词.
但是很像.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没错.
"突然我们又回到沉默中.
她开始用左手手指敲桌子的塑料台面.
我本想问问她的丈夫,我到现在还没看见他,连远远看一眼都没有,我的直觉告诉我,艾尔丝女士难以形容的气场和他紧密相关,不过我已经没有机会问了.
"为什么不换个话题我们聊聊文学吧.
或者说,您说说文学吧,我听着.
我不太知道和书相关的事情,不过,相信我,我很喜欢阅读.
"我觉得她在嘲笑我,摇摇头表示拒绝.
艾尔丝女士的目光像是射进我的皮肤里.
我甚至敢说她想对上我的眼睛来验证自己能否从中读出我最私密的想法.
不过这个动作的初衷却几乎是友善的.
"那我们说说电影吧.
您喜欢电影吗"我耸耸肩.
"今天晚上电视上要播朱迪·加兰(2)的电影.
我特别喜欢朱迪·加兰.
您呢""我不知道.
我几乎没看过她的片子.
""您没看过《绿野仙踪》""看过,但看的是动画片,我记得是动画片.
"她做出一副泄气的样子.
餐厅某个角落传来异常轻柔的音乐.
我们都在出汗.
"没有可比性.
"艾尔丝女士说,"不过我想,与其在酒店大厅看电视,您和您的女朋友晚上一定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没好多少.
我们会去迪厅.
最后就很无聊.
""你也跳舞吗也对,我觉得您会是个好舞者.
认认真真、不知疲倦那种.
""那是什么样的""什么都搅不乱舞步,想踩到哪儿就能踩到哪儿.
""不,我不是那样的.
""那您的风格是什么""笨手笨脚.
"艾尔丝女士神秘地点点头表示她明白了.
不知不觉中,餐厅渐渐挤满了从海滩回来的人.
隔壁大厅已经有住客坐在桌边准备吃午饭.
我想英格褒很快就要回来了.
"我现在不怎么跳舞了,刚到西班牙的时候我经常跟我丈夫整夜整夜跳舞.
每次都去同一家,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迪厅,而且那一家是最好的.
不,不在这儿,在X……我丈夫只喜欢那一家.
可能就是因为它在村外.
现在已经没了.
几年前就关了.
"我趁机给她讲了我们最近一次去迪厅发生的事.
艾尔丝女士平静地听着,我详细描述了吧台服务生和棍子男的争吵最后怎么演变成群架,这都没让她的表情有什么变化.
她反倒是对我提到的两个同行的西班牙人——狼沃和羔尔德罗——那部分故事更感兴趣.
我以为她认识他们或者听别人讲过所以知道他们.
不,她说她不认识他们,只是觉得对于第一次共同度假的年轻伴侣(说得好像蜜月)他们可能不是最合适的玩伴.
可是他们能怎么打扰我们呢艾尔丝女士的脸上透出一丝担心.
也许,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告诉她,狼沃和羔尔德罗跟我们不像跟查理和汉娜那么亲密,而且我在斯图加特认识比他们更不靠谱的人物.
当然了,我在撒谎.
最后,我保证说自己对那两个西班牙人感兴趣只是因为我可以练习语言.
"您应该想着你的女朋友,"她说,"您得对她再温柔一点.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厌恶的表情.
"别担心,我们不会发生什么的.
我是个谨慎的人,我知道跟不同的人应该把关系发展到哪一步.
而且英格褒觉得这些交往都是友善的.
我估计她不太和这类人打交道.
不用说,我和她都没太认真地对待他们.
""但他们是真实的.
"我几乎要告诉她此时此刻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狼沃、羔尔德罗、酒店、夏天,我还没提到的克疤多、游客.
一切的一切,除了她,艾尔丝女士,魅惑人心,孑然而立.
不过幸好我闭嘴了.
她肯定不会喜欢.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在这沉默当中,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
然后,她明显是努了把力才站起身,和我握了握手,离开了.
我上楼回房间的路上,听到电梯里有个陌生人用英语聊起酒店老板病了.
"露西,真可惜老板病了.
"他是这么说的.
我确定无疑,他说的是艾尔丝女士的丈夫.
到了房间,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不停重复:他病了,他病了,他病了……所以,是真的.
地图上的算子仿佛熔化消失了.
阳光斜照在桌上,代表德国装甲部队的算子闪闪发光,像是活的一样.
我们吃的是鸡肉配炸薯条和沙拉、巧克力冰淇淋和咖啡.
一顿有点惨淡的午饭.
(昨天是炸牛排配沙拉、巧克力冰淇淋和咖啡.
)英格褒告诉我她上午和汉娜去了码头背后的市政花园,坐落于两座直接垂直落海的悬崖中间.
她们拍了点照片,买了明信片,然后决定步行回码头.
一个充实的早上.
我基本没怎么说话.
餐厅的嘈杂声爬进我的大脑,让我感到轻微但持续的晕眩.
我们快吃完的时候汉娜来了,她只穿了比基尼和一件黄色T恤,坐下来给了我一个相当勉强的微笑,像在为什么事道歉或者感觉羞愧.
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
她和我们一起喝了咖啡,没怎么说话.
其实看见她一点也不让我高兴,不过我很注意没有表现出来.
最后我们三个一起上楼去房间,英格褒换上泳衣,然后她们俩去了海滩.
汉娜问:"为什么乌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待就那么久"顿了一下接着问:"桌上那个堆满卡牌的板子是什么"英格褒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她心烦意乱地看着我,好像她这位朋友愚蠢的好奇心全是我的错.
我用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安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地解释说,我肩膀晒伤了所以现在更喜欢有阴影的地方,更乐意在阳台上看书.
这让人镇静,我说,你也应该试试,有助思考.
汉娜笑了,不太确定我这么说的意思.
我接着说:"你应该看得出来,这张棋盘上是欧洲地图.
这是一种兵棋.
也是一种挑战.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汉娜一脸迷惑嘟囔了几句,她听说我在斯图加特电力公司工作,于是我不得不澄清说虽然电力公司的工资基本是我全部的收入来源,但我的心思和绝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奉献给它;而且,桌上这样的兵棋也可以给我带来一小笔外快.
不知道是因为我提到了钱,还是因为棋盘和算子自身的光芒,汉娜走过来开始认真地问我关于地图的问题.
这是向她介绍一切的理想时机……就在这时,英格褒说她们应该走了.
我从阳台上看见她们穿过海滨大道,把垫子铺在克疤多的脚踏船旁边几米的地方.
她们柔美优雅的动作让我体会到一种罕见的疼痛.
有一阵子我感觉很差,什么事都没法做,只能趴在床上,不停出汗.
脑海里闪过各种让我痛苦的荒谬画面.
我想跟英格褒提议我们去南部吧,去安达卢西亚,或者去葡萄牙,或者干脆不规划路线,迷失在西班牙内陆的公路上,或者直接去摩洛哥……然后我想起来她9月3日就要回去上班了,我自己的假期到9月5日结束,我们其实不剩多少时间了……我终于爬起来,冲了澡,回到棋局上.
[1940年春这一回合的要点.
法国在第24纵列的六角格上保持经典阵线,第二道防线在第23纵列.
此时欧洲舞台上应该有十四个步兵师,至少要用十二个覆盖六角格Q24、P24、O24、N24、M24、L24、Q23、O23和M23.
剩下两个放在六角格O22和P22.
至于三个装甲师,一个估计应该放在六角格O22,一个在六角格T20,剩下一个在六角格O23.
后备作战单位驻扎六角格Q22、T21、U20和V20.
空军作战单位留守六角格P21和Q20上的空军基地.
英国远征军最多能有三个步兵师和一个装甲师,排兵是把两个步兵师放在六角格N23;一个步兵师和一个装甲师放在六角格P23.
当然了,要是英军往法国派了更多军队,我们就可以使用直接攻打大不列颠的战略变例.
为了实现这个军事目标,德军的空中运输部队必须在六角格K28待命.
与这一变例相应的防守阵型是把英军从P23调到O23,法国方面则意味着把一个装甲师和一个步兵师从O23转移到P23.
不管是哪种推演,英国装甲部队所在的六角格都力量最强大(无论是P23还是O23),这就决定了德军发动进攻的中轴.
这一仗要尽量用最少的作战单位打赢.
如果英国装甲部队在P23,德军就在O24发动进攻;如果英国装甲部队在O23,德军就应该从位于比利时南部的N24发动进攻.
为确保成功突破,如果英军在P23,德军的空中运输部队必须扑向O23;如果英军在O23,德军就在N23发起冲击.
用两个装甲师冲击第一道防线,渗透任务交给另外两到三个装甲师完成,他们必须一路攻到O23或N22——取决于英国装甲部队的位置而定,然后立刻发起对O22(也就是巴黎)的进攻.
为了避免力量对比超过1∶2的反攻,必须在该区域部署一定的空军指标,等等.
]下午我们在露营区喝了几杯,然后去打迷你高尔夫.
查理比前几天平静了很多,面色干净平和,仿佛一种他此前从来不知道的平静突然在他体内扎根.
外表是会骗人的.
很快他又开始像平时一样不着边际地说话,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说明了他的愚蠢,或者他心目中我们的愚蠢,或者二者皆有.
总结起来是这样:他一整天都在练帆板冲浪,某个特定的时刻他冲得太远都看不见海岸了.
故事的高潮是他回来的时候把我们和隔壁村弄混了,建筑、酒店甚至海滩的样子都让他有点怀疑,但也没有多想.
他晕头转向地问一个在那里游泳的德国人美岸酒店怎么走;德国人毫不犹豫地把他领到了一家的确也叫"美岸"的酒店,但是和查理住的完全不一样.
查理居然走进去跟前台要自己房间的钥匙.
住客名单里显然没有他,前台无视查理的威胁拒绝了他.
最后,因为前台没什么其他的工作,辱骂变成了聊天,又变成了一起在酒店吧台喝啤酒,直到这时,他们才在所有人面前把事情弄清楚,查理赢得了一个新朋友以及众人的仰慕.
"然后你做了什么"汉娜问他,显然是明知故问.
"我拿起我的帆板回来了.
当然,从海上走的!
"查理是个异常认真的大话王,要么就是一个异常认真的蠢货.
为什么有时候我这么害怕为什么我越是害怕我的精神越是涌动、升腾、在万物之上观察整个星球(我从上面看着艾尔丝女士,觉得害怕.
我从上面看着英格褒,我知道她也在看我,我觉得害怕,想要流泪.
)因为爱而想要流泪其实,我渴望和她一起逃离的已经不仅是这个村子和炎热天气,更是属于我们的未来,是平庸和荒谬其他人在性或者时间的流逝中获得平静.
对查理来说,有汉娜的腿和乳房就够了.
他就平静了.
我却恰恰相反,英格褒的美迫使我睁开双眼,失去平静.
我是被捆紧的神经.
每当我想起康拉德——他没有假期或者说假期都在斯图加特度过,甚至没有去泳池游过泳——我就想流泪,想打一拳.
可是我的脸色没有因此改变.
我的脉搏如常.
我甚至动都没动,然而,内心深处,这一切正在撕裂我.
我们躺下的时候,英格褒说查理看上去气色很好.
我们在一家叫"亚当家"的迪厅待到凌晨三点.
现在英格褒睡了,我在敞开的阳台一根接一根抽烟写下这些.
汉娜看上去也很好.
她甚至和我跳了两首慢曲.
对话和平常一样无意义.
汉娜和英格褒会聊什么呢她们有可能真的成为朋友了吗晚上查理在美岸酒店的餐厅请我们吃饭.
海鲜饭、沙拉、红酒、冰淇淋和咖啡.
饭后我们开我的车去了迪厅.
查理不想开车,也不想走路.
也许是我夸张了,但是他给我一种感觉:他甚至不想露面.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低调保守.
汉娜每过一会儿就靠到他身上亲他.
我猜这和她在奥伯豪森亲吻儿子是一样的.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克疤多在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露台上.
露台空空荡荡,服务生正在收拾桌子.
一群村子里的年轻人靠在栏杆上聊天.
几米外的克疤多像是在听他们说话.
我半开玩笑地对查理说他的朋友在那边,他不耐烦地回答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接着走.
我想他以为我说的是狼沃或者羔尔德罗.
黑暗中很难辨清人脸.
接着走,接着走,英格褒和汉娜说.
(1)K.
G.
是德国小说家卡尔·古茨科(KarlGutzkow,1811—1878)的姓名缩写,他是青年德意志派作家代表,《多疑女人瓦莉》是他在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影响下创作的小说,于1835年出版.
(2)朱迪·加兰(JudyGarland,1922—1969),童星出身的美国演员、歌唱家,曾主演1939年电影版《绿野仙踪》.
8月28日今天,头一回,天亮的时候是多云.
从我们的窗户看出去,海滩壮观,空无一人.
有几个孩子在玩沙子,不过很快开始下雨,他们也就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早餐时候餐厅里的气氛也大不相同,因为下雨而不能坐露台的人全挤在室内的桌子旁边,早餐无限延长,许多新鲜快速的友谊由此发生.
所有人都在说话.
男人提前开始喝酒.
女人不停踏上回房间的旅程去找大衣,绝大多数人都没找到.
人们讲着笑话.
很快整个气氛都变得讨人厌.
不过,既然也不能一整天待在酒店,大家开始组团出门观光:五六个人一组,躲在两把伞底下,专注地挨家逛商店,然后钻进咖啡屋或者游戏厅.
雨变成街道的栏杆,让它们远离平日的喧嚣,浸没于另一种日常.
早餐吃到一半,查理和汉娜到了,他们决定去巴塞罗那,英格褒陪他们一起,而我拒绝同去.
今天完全是属于我的.
他们离开以后,我专心观察着进出餐厅的人.
与我预想的不同,艾尔丝女士没有露面.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安静又舒适.
我让大脑运转起来.
回想棋局的开局、准备和试探阶段的招数……普遍的困倦侵袭所有人.
突然之间,唯一真正快乐的只有服务生.
他们的工作量比平日多了一倍,却还是互相开着玩笑、乐不可支.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人说他们在笑我们.
"您弄错了,"我说,"他们笑是因为夏天快结束了,他们的工作也快结束了.
""那他们就应该难过.
他们要失业了!
不要脸的!
"中午,我离开了酒店.
我取了车慢慢开到安达卢西亚人地盘.
走路会更快一些,但是我不想走路.
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外面和所有带露台的酒吧一个样:椅子斜放着,雨珠从阳伞边缘落下来.
热闹全都集中在室内.
大雨好像让所有的距离感都消失了,游客和当地人有点灾难性质地聚在一起,费劲地用手势进行天书一般无尽的对话.
我在酒吧顶里头的电视机旁边看见了羔尔德罗.
他招呼我过去.
我等着服务生拿来一杯牛奶咖啡就过去坐到他桌旁.
最开始的几句话完全是客套.
(羔尔德罗抱怨下雨,但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我是为了阳光海滩才来的呀,云云.
)我懒得告诉他其实我很喜欢下雨.
过了一会儿他问起查理.
我说他在巴塞罗那.
和谁他问道.
这个问题让我惊讶,我本想说不关他的事.
犹豫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值得费这个口舌.
"当然是和英格褒还有汉娜,你以为和谁"可怜的年轻人看上去吓了一跳.
没和谁,他笑了笑.
窗户上起了水雾,有人画了一颗被注射器刺穿的心.
远处能看见海滨大道和几块灰色的板子.
酒吧顶里头的桌子坐满了年轻人,只有他们那几张桌子跟游客保持了一定距离;沿着吧台挤成一圈的人——大家庭还有老年人——和顶里头这些人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酒吧被一堵墙分成两拨.
突然,羔尔德罗开始给我详细讲述一个奇怪而无意义的故事.
他是趴在桌子上偷偷说的,语速很快.
我基本没听懂.
故事是关于查理和狼沃的,但是他说起来都像梦话:一场争吵,一个金发女人(汉娜),蛏子,超越一切的友谊……"狼沃是个好人,我知道的,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查理也是.
可是他们喝醉的时候,神也受不了他们.
"我表示同意.
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们旁边有一个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没火的壁炉——它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烟灰缸.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羔尔德罗请我喝一杯白兰地.
这时老板出现了,他要放一张影碟,必须爬到椅子上.
他站在上面宣布:"小子们,我要给你们放个片子.
"没人理会他.
"真是一群懒货.
"他离开的时候说.
电影讲的是核爆炸后的几个摩托车手.
"我看过这个片子.
"羔尔德罗拿着两杯白兰地回来的时候说.
壁炉旁边的女孩开始哭.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她是整个酒吧里唯一好像人不在这里的一个.
我问羔尔德罗她为什么哭.
你怎么知道她在哭,他回答道,我都看不见她的脸.
我耸耸肩.
电视上一对摩托车手在沙漠里前行,其中一个是独眼,地平线上陈列着一座城市的遗迹:废墟里的加油站、一家超市、一家银行、一家影院、一座酒店……"变异人.
"羔尔德罗说,往旁边侧了一点,好能看见屏幕.
壁炉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可能十三岁也可能十八岁.
两个人都看着她哭,不时抚一抚她的背.
男孩一脸粉刺,在哭泣的女孩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与其说是安慰她,更像是要说服她相信什么,同时他还不停用眼角瞄着电视机,没有错过电影里的任何暴力镜头,不过说起来,暴力镜头每一秒都有.
事实上,在每一次打斗的声音出现或者战斗高潮来临前的音乐响起的时候,除了正在哭的女孩,其他年轻人都会自动抬头看电视机.
电影的其他部分,他们不感兴趣或者已经看过了.
外面的雨并没有变小.
这时,我想起克疤多.
他会在哪儿呢他还能在海滩上埋在脚踏船底下过一天吗有一秒钟,我像需要空气一样想跑出去证实一下.
出去看他一眼的念头开始慢慢成形.
最吸引我的是亲眼看看我想象中的场景:半是童稚的避难所,半是第三世界的破棚屋,我到底会在那堆脚踏船里面发现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克疤多像穴居人一样坐在一盏露营汽灯旁边;我走进去,他会抬起视线,我们望着对方.
但是从哪里进去从一个野兔洞一样的洞口吗也有可能.
而且,在穴道的尽头看报纸的克疤多看起来就像一只野兔.
一只受到致命惊吓的巨型野兔.
当然,要是不想吓到他,我应该先喊一声.
喂,是我,乌多.
你像我猜的那样在里面吗……要是没人回答,怎么办我想我大概会在脚踏船周围找一个可以进去的洞口.
特别小.
我费很大劲滑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为什么"你想听听电影的结局吗"羔尔德罗说.
壁炉旁边的女孩已经不哭了.
电视上一个类似行刑人的家伙挖了一个够大的坑,把一个男人的尸体和他的摩托车一起埋了.
这个动作完成之后,酒吧里的小伙子们笑了起来,但是这一幕中其实有点难以确切描绘的东西,要说好笑不如说是悲伤.
我点点头.
怎么结束的"那个主角带着宝物成功走出了核辐射区.
我忘了那是用来制造人造石油还是人造水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的东西的.
反正电影都一个样儿,是吧""没错.
"我说.
我想去付钱但是羔尔德罗精力旺盛地阻止了我.
"今晚再让你付.
"他微笑着说.
这个提议我并不喜欢.
但是,终归没人能强迫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就是我担心查理那个蠢货已经答应了.
如果查理和他们一起出去,汉娜就会去;汉娜去了,英格褒恐怕也会去.
我站起来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克疤多呢"不知道,"羔尔德罗说,"那个家伙有点疯.
你想见他你在找他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去.
也许他在佩佩的酒吧,这么大雨我不觉得他在工作.
"我表示谢谢但是不用了.
我没在找他.
"他是个奇怪的家伙.
"羔尔德罗说.
"为什么因为伤疤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说他奇怪是因为我觉得他奇怪.
不,也不是奇怪,就是怪怪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不,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就是他有他疯狂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或许有点苦涩.
我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要害,不是吗你看查理,不说别的,他只喜欢喝酒和该死的帆板.
""老兄,别夸张了,他还喜欢别的.
""妞"羔尔德罗坏笑起来,"你得承认汉娜是个美女,不是吗""是啊.
"我说,"她不错.
""她还有个孩子,对吧""应该是.
"我说.
"她给我看过照片.
很帅的小男孩,金发啊什么的,像她.
""我不知道,我没看过照片.
"我离开了,没有解释自己几乎是同时认识他和汉娜的.
也许某些方面他比我更了解她,这么解释没有用.
外面还在下雨,但是没那么大了.
游客裹着五颜六色的雨衣沿海滨大道宽阔的人行道散步.
我钻进车里,点了一根烟.
从车里能看见脚踏船堡垒,大风掀起泛着雾气和泡沫的雨帘.
壁炉旁边的女孩也从酒吧的一扇窗里望着海滩.
我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在村子里转了半个小时.
老区里面交通基本瘫痪.
水从下水道里疯狂地涌出,带着腐烂气味的温热蒸汽和汽车排气管的尾气撞到一起,还有汽车刺耳的喇叭声和小孩的尖叫.
终于开出来了.
我很饿,剧烈的饥饿,却没去找吃饭的地方,而是离开了村子.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不知道要去哪儿,时不时超过满载游客的轿车和房车.
天气预示着夏天的终结.
公路两侧的地上到处是塑料,一道道深色的沟壑;地平线上露出几个秃秃的平头小山包的轮廓,一直延伸到云飘过的地方.
花园里一棵大树的树枝底下,我看见一群黑人在躲雨.
突然,一家陶瓷工厂出现了.
看来这条路就是开往我们去过的那家没有名字的迪厅的.
我开到院子里停车下去.
一个老人从一间小屋里望着我没有说话.
全都变样了:没有聚光灯,没有狗,雨水击打下的石膏像也没有了超现实的光亮.
我拿起两个花盆,往老人的洞穴走去.
"八百比塞塔.
"他说,没有出来.
我找了钱递给他.
"烂天气.
"等找钱的时候我说,雨打在我脸上.
"是啊.
"老人说.
我把花盆塞进后备厢,开走了.
我在一个小礼拜堂里吃了午饭,在山顶上,可以俯瞰整个滨海胜地.
几百年前这里有过一座对抗海盗的石头防御工事.
工事建起来的时候大概还没有这个村子.
我也不知道.
反正现在这个工事只剩下几块石头,上面画满了名字、爱心和淫秽的涂鸦.
小礼拜堂就立在这堆废墟旁边,建成年代更近.
山上的视野无与伦比:码头、游艇俱乐部、老城区、新住宅区、露营地、最靠海的酒店.
天气好的话应该能从这里眺望沿海的几个村子,要是爬到防御工事的骨架上,还能看见二级公路的蛛网延伸开来,数不尽的内陆小村小镇.
和小礼拜堂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个饭店.
不知道经营它的人是属于某个宗教组织,还是简单地用正常方式拿到的营业执照.
总之他们有好厨师,这才是关键.
村子里的人,尤其是情侣,经常上到小礼拜堂来,可不完全是为了欣赏风景.
我到的时候发现树下停了好几辆车,有的司机坐在车子里,有的坐在饭店的桌旁.
基本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在一个金属栏杆围着的类似观景台的地方转了一圈,观景台两头都有那种投币使用的望远镜.
我走过去,塞了五十比塞塔.
什么都没看见.
一片漆黑.
我捶了望远镜两下,走开了.
在饭店里我点了一盘炖兔肉和一瓶红酒.
我还看见了什么一、一棵树挂在悬崖上.
树根疯了一般盘踞在岩石与空气之间.
(不过这样的树不光在西班牙能看见,在德国我也见过.
)二、一个男孩在路边呕吐.
他的父母坐在一辆英国牌照的车里等他,把收音机开到最响.
三、小礼拜堂饭店的厨房里有一个深色眼睛的女孩.
我们只打了个照面,但是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惹她发笑.
四、旁边的小广场上有一尊秃头男人的半身铜像.
写在底座上的加泰罗尼亚语诗里我只认得几个单词:"土地""人""死亡".
五、一群年轻人在村子北边的石滩上捡贝壳.
他们每过一会儿就看不出任何理由地欢呼万岁一次.
叫声在岩石之间升腾如同击鼓的轰鸣.
六、一朵深红色的云——脏脏的血色——从东边涌动过来,在密布天空的黑云中间,它仿佛大雨将停的愿景.
吃完午饭我回到酒店.
冲澡,换衣服,又出门去.
前台有一封我的信.
是康拉德写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是当时就看还是推迟读它的快乐.
我决定见完克疤多再读.
于是把信放进口袋,朝脚踏船的区域走去.
虽然已经不下雨了,但沙子还是潮湿的.
海滩有的地方能看见人影踩着海浪边缘往前走,低着头像在找漂流瓶或者什么被大海退还的珍宝.
我有两次都差点回酒店了.
但是,好奇心还是战胜了觉得自己像在做蠢事的荒谬感.
离得还挺远的时候我已经听见了帆布拍击浮板的声音.
应该是哪根绳子松了.
我小心翼翼地绕着脚踏船走了一圈.
果不其然,有一根绳子散开了,风越来越用力地吹动帆布.
我记得那根绳子抖动得像一条蛇.
一条水蛇.
雨水让帆布透湿,变得很重.
我没多想就捡起绳子奋力重新把它系起来.
"你在干什么"克疤多在脚踏船里面说.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刚才打的结又松开了,帆布反弹起来,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某种潮湿的活物.
"没干什么.
"我说.
我立刻想到我应该再补一句"你在哪儿".
现在克疤多肯定已经猜到我事先就知道他的秘密,不然,我听到他的声音明显是从脚踏船里面传出来的不会一点都不吃惊.
太迟了.
"什么叫没干什么""没什么,"我喊道,"我在散步,看到风快把帆布吹走了.
你没发现吗"沉默.
我往前走了一步,动作坚定地重新开始系那个该死的结.
"好了,"我说,"现在脚踏船安全了,只等出太阳了!
"里面传来一句听不清的咕哝.
"我能进来吗"克疤多没有回答.
有一瞬间我担心他会冲出来,在海滩中央对我大发雷霆,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打发时间验证一个猜想一个小小的风俗调查)"你能听见我吗"我喊道,"我能进来吗能还是不能""进来吧.
"克疤多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仔细寻找入口,沙子里显然没有任何挖好的洞.
脚踏船全都腹部朝外堆在一起,看起来没有留下任何能进去的空隙.
我往上面看了看:帆布和其中一块浮板之间有个缺口,够一个人滑进去.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从这里吗"我问.
克疤多咕哝了一句,我认为这是肯定的信号.
等我爬上去,发现是个更大的洞口.
我闭上眼睛,跳了进去.
一股朽木和海盐的味道冲击我的嗅觉.
我终于到了堡垒内部.
克疤多坐在一块帆布上,和盖在脚踏船外面的差不多.
旁边是一个几乎和行李箱一样大的包.
报纸上放了一条面包和一听金枪鱼罐头.
我没想到里面光线尚可,而且外面还是阴天.
空气和光从无数的缝隙里钻进来.
沙地很干,至少我这么觉得.
不管怎样,里面很冷.
我对他说:很冷.
克疤多从包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我.
我喝了一大口.
是红酒.
"谢谢.
"我说.
克疤多接过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切了一截面包,从中间劈开,往里面塞了一点金枪鱼,抹上橄榄油,吃起来.
脚踏船搭起的空间大约有两米宽,一米多高.
很快我发现了其他物品:一条颜色模糊的毛巾,草底帆布鞋(克疤多光着脚),另外一听金枪鱼罐头,空的,一个印着超市缩写的塑料袋……总之,堡垒内一切井然有序.
"我知道你在哪儿,这不让你觉得奇怪吗""不奇怪.
"克疤多说.
"有时候我会帮英格褒推理事情……她看悬疑小说的时候……我能在弗洛里安·林登之前发现凶手……"我的音量已经降到了耳语.
吞完面包,克疤多平静地把两个罐头都放进塑料袋里.
他的大手迅速而无声地动着.
他有一双罪犯的手,我暗想.
我们之间的食物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瓶红酒.
"下雨……你讨厌雨吗……不过看起来这里面还好……偶尔下下雨对你来说也是件走运的事吧:今天你和大家一样是游客了.
"克疤多安静地看着我.
我觉得我在他脸上的一团混乱里看见了一丝讽刺.
你也度假吗他说.
今天只有我自己,我解释道,英格褒、汉娜和查理去巴塞罗那了.
什么叫我也度假吗是说我没在写我的文章我没把自己关在酒店里"你怎么想起来住在这儿的"克疤多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懂了,露天睡在星空底下肯定是美妙的,虽然你在这里恐怕看不到什么星星.
"我笑了,拍拍脑袋,一个我不常有的动作,"不管怎样,你比所有游客都住得离海更近.
有人恨不得花钱跟你交换!
"克疤多在沙地里找着什么.
他的脚趾慢慢地一会儿埋进去一会儿露出来;他的脚趾很大,不成比例,而且,出人意料没有一点烧伤的痕迹(当然其实也丝毫不奇怪),光滑平整,皮肤无一损伤,甚至没有老茧,大概是日常接触海水磨光滑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决定驻扎在这里,怎么想起来把脚踏船堆在一起搭建个避难所的.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但是为什么呢.
为了不交房租吗房租太贵了请原谅,我知道这和我没关系.
我只是好奇.
你想去喝杯咖啡吗"克疤多举起瓶子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
"便宜.
不花钱.
"等我把瓶子重新放到两人之间的时候他低声说.
"也合法,对吗除了我,还有人知道你住在这儿吗比方说,脚踏船的老板,他知道你在哪儿过夜吗""我就是脚踏船的老板.
"克疤多说.
有一线光打在他额头中央:烧焦的皮肉在光的触碰下像是亮了起来,蠕动着.
"它们不值多少钱,"他补充道,"村子里别的脚踏船都比我的新.
不过它们还能用,大家也喜欢.
""我觉得它们非常棒.
"我兴致勃勃地说,"我是不会上任何一个天鹅形状或者维京海盗船形状的脚踏船的.
太可怕了.
而你的这些,我觉得……不知道,就是更经典,更值得信赖.
"我觉得自己很蠢.
"你错了.
那些新式脚踏船速度更快.
"他断断续续给我解释,摩托艇、游轮和帆板在海滩近岸的交通就像高速公路上一样繁忙.
脚踏船如果速度快就能避开其他船只,所以速度变得很重要.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遇见什么事故,除了偶尔撞到游泳者的头;而新式脚踏船哪怕在这一点上也更有优势:被他的旧式脚踏船撞一下很可能会头破血流.
"它们很重.
"他说.
"是啊是啊,就像坦克.
"克疤多露出了整个下午的第一个微笑.
"你什么都能想到那里去.
"他说.
"是啊,一直这样.
"他继续笑着在沙子里画了点什么又立即抹掉.
连他为数不多的动作都像个谜.
"你的游戏怎么样了""非常好.
全速前进.
我会打破所有的框架.
""所有的框架""对,所有那些陈旧的兵棋战略.
用上我的体系,这个游戏就要重新洗牌了.
"我们出来的时候,金属灰的天空预示着新一轮的大雨.
我告诉克疤多几个小时前我在东边看见一朵红色的云,我以为是好天气的兆头.
酒吧里,羔尔德罗还在我和他分别时他坐的桌子旁边看体育报纸.
一看见我们,他就比画让我们坐过去.
就这样,对话围绕着查理会很喜欢而我只觉得无聊的一些话题展开,比如:拜仁慕尼黑,舒斯特尔(1),汉堡,鲁梅尼格(2).
不用说,羔尔德罗对这些俱乐部和球星比我知道得多.
令人惊讶的是,克疤多也参与进来(为了照顾我,他讨论的不是西班牙而是德国的运动员,我感激他的用意,但同时这也让我觉得不舒服),他对德国足球还算了解.
比如,羔尔德罗问谁是你最喜欢的球员,等我说完舒马赫(3)(我总得说一个),羔尔德罗说完克劳斯·阿洛夫斯(4),克疤多说:"乌韦·席勒(5).
"——我和羔尔德罗都不知道是谁.
乌韦·席勒还有蒂尔科夫斯基(6)是克疤多记忆中最伟大的名字.
我和羔尔德罗完全不知道他在说谁.
面对我们的疑问,他说他小时候在球场看过他们踢球.
我以为克疤多会由此开始回忆童年,他却突然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整天都是阴天,夜晚却迟迟不来.
到了八点,我向他们告别,回到酒店.
坐在底楼的沙发上(透过旁边的落地窗能看见海滨大道以及停车场的一角),我开始读康拉德的信.
他是这样写的:亲爱的乌多: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
希望游泳和英格褒之外,你还留了时间按期写完文章.
昨天我们在沃尔夫冈家玩完了一次《第三帝国》.
瓦尔特和沃尔夫冈(轴心国)对抗弗朗茨(同盟国)和我(俄罗斯).
我们玩的是三个阵营,最终结果是:瓦-沃组合4个目标;弗朗茨18个;我19个,包括柏林和斯德哥尔摩!
(你可以想象瓦-沃组合给纳粹德国海军(7)留了什么烂摊子).
外交阶段有意外:1941年秋西班牙倒向了轴心国那边.
弗朗茨和我用了大量难民伤害值,使得土耳其完全没有可能变成小同盟国.
亚历山大港和苏伊士,碰都碰不到;马耳他遭到轰炸,不过还是坚持住了.
瓦-沃组合本想试验一下你地中海战略里的几个点.
他们还想试试雷克斯·道格拉斯的地中海战略.
但是太迟了.
他们溃败.
大卫·哈布拉尼安的西班牙开局法每二十次能管用一次.
弗朗茨在1940年夏丢掉了法国,但是抵抗住了1941年春德军对英国的入侵!
他基本上把全部军力都投到了地中海战场,所以瓦-沃组合没能抵挡住这个诱惑.
我们用了贝玛变例.
1941年的冰雪救了我,瓦-沃组合坚持要开辟阵线,耗费巨额基本资源点;每到最后一年总是破产.
关于你本人的战略:弗朗茨说跟安克斯的没有明显区别.
我跟他说你已经给安克斯写过信了,他的战略和你的完全不同.
瓦-沃组合已经做好准备,你一回来就玩场大的《第三帝国》.
一开始他们建议玩游戏设计者工作室(8)的欧洲系列但是我说服了他们.
我可不觉得你会想连玩一个多月.
我们已经商定瓦-沃组合当同盟国,弗朗茨和奥托当俄罗斯,你和我掌管德国,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也谈到了巴黎的研讨会,12月23号到28号.
已经确认雷克斯·道格拉斯将亲自出席.
我知道他会想认识你的.
《滑铁卢》上登了一张你的照片:是你在对阵兰迪·威尔逊,还有一则关于我们的斯图加特俱乐部的新闻.
我收到了《火星》的来信,你还记得他们吗他们想约一篇你的文章给专攻"二战"兵棋的出色玩家特刊(同期还会发一篇马蒂亚斯·穆勒写的,不可思议!
).
大部分参与特刊撰写的都是法国和瑞士的玩家.
还有别的消息我想等你度假回来再告诉你.
知道瓦-沃组合守住了哪几个目标六角格吗莱比锡,奥斯陆,日内瓦还有米兰.
弗朗茨简直想打我.
事实上他追着我绕了桌子一圈.
我们设好了"白色计划".
明天晚上开始玩.
《火与钢》那帮孩子发现了突击系列的《靴子与马鞍》(9)和《德国联邦国防军》(10).
他们现在想卖掉老的《步兵班长》(11),开始讨论编一个新的粉丝杂志叫《突击》或者《放射性战役》什么的.
这主意让我笑死了.
多晒晒太阳.
向英格褒问好.
一个来自你的朋友的拥抱.
康拉德在德海,雨后傍晚的天空,深蓝和金色混染在一起.
我在餐厅里坐了好一会儿,没干别的事,只是望着人们面色疲倦地回到酒店,看上去饥肠辘辘.
我到处都没看见艾尔丝女士.
我发现我觉得很冷:我只穿了件衬衫.
而且康拉德的信回味起来让我觉得有点悲伤.
沃尔夫冈是个蠢货:我都能想象他的迟钝,每动一个算子都犹豫不决,缺乏想象力.
要是你不能用难民伤害值控制土耳其,就入侵它啊!
笨蛋.
尼基·帕尔默说过一千遍.
我也说过一千遍.
突然之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很孤独.
只有康拉德和雷克斯·道格拉斯(后面这位我还只通过信)是我的朋友.
余下的都是虚空和黑暗.
无人应答的呼叫.
植物.
"在一个荒芜的国家孤独一人.
"我想.
一个健忘的欧洲,没有史诗,没有英雄主义.
(我并不奇怪年轻人都投身《龙与地下城》(12)或者其他角色扮演游戏了.
)克疤多哪来的钱买脚踏船对,他跟我说了.
采摘酿酒葡萄攒的钱.
可是光靠一季葡萄的钱怎么买得起那么一堆六七艘船只付了首付.
剩下的慢慢来.
原来的主人年纪大了,觉得很累.
夏天赚得不够多还得雇人付薪水……所以决定把它们都卖了,于是克疤多把它们买了下来.
以前干过租赁脚踏船吗从来没有.
不难学,羔尔德罗嘲弄地说.
我也能做吗(愚蠢的问题.
)当然,羔尔德罗和克疤多异口同声地说道.
任何人.
事实上这个工作只需要有耐心,眼睛尖,不要把那些漂走的脚踏船看丢了就行,甚至不用会游泳.
克疤多跟我回到酒店.
我们趁没人注意一起上了楼.
我向他展示了我的兵棋.
他提的问题很聪明.
突然,街上响起警笛声.
克疤多走到阳台上,说露营区发生了意外.
我说死在度假期间多傻啊.
克疤多耸耸肩.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恤.
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他不规则的脚踏船堆.
我走过去问他在看什么.
海滩,他说.
我觉得他能很快学会这套兵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英格褒踪影全无.
我在房间等到九点,记下一切动静.
在酒店的餐厅吃晚饭:芦笋奶油汤、塞馅通心粉、冰淇淋和咖啡.
饭后我也没看见艾尔丝女士.
(她今天一定是消失了.
)我和一对五十来岁的荷兰夫妇坐在一桌.
无论是我这一桌还是餐厅里的其他桌上聊天的主题都是糟糕的天气.
食客对此提出各种各样的观点,服务生负责裁决争议,因为大家觉得他们理应更懂气象知识,况且还是当地人.
最后,预测明天会是好天气的一方胜出.
十一点的时候我在底楼各个大厅都转了一圈.
没找到艾尔丝女士.
于是我步行去了安达卢西亚人地盘.
羔尔德罗没在,不过半个小时之后他出现了.
我问他狼沃去哪儿了.
他说一天都没看见他.
"我想他不会在巴塞罗那吧.
"我说.
羔尔德罗震惊地看看我.
当然不在,今天他要上班到很晚,我想什么呢.
可怜的狼沃怎么会去巴塞罗那呢我们喝了杯白兰地,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上的游戏节目.
羔尔德罗说话吞吞吐吐的,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我忘了怎么聊到这个话题的,但是某一刻我什么都没问,他却告诉我克疤多不是西班牙人.
可能我们当时正在谈论艰辛、生活,以及意外.
(游戏节目里发生了几百个小意外,不过显然是故意安排的,血都没见.
)可能是我对西班牙人的性格说了点什么.
可能是接着说到火和烧伤的疤痕.
我也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羔尔德罗说克疤多不是西班牙人.
那他是哪里人南美的.
具体哪个国家他也不知道.
羔尔德罗的话给我当头一击.
所以克疤多不是西班牙人.
而他自己都没有告诉我.
这原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我却觉得最令人不安、最有深意.
克疤多向我隐瞒了他的真实国籍,他想干什么我不觉得受骗.
我觉得被监视.
(不是克疤多,事实上也不是任何具体的人:就是一个空洞、一个缺口在监视我.
)过了一会儿我付清两人的酒钱,离开了.
我希望在酒店见到英格褒.
房间里没有人.
我重新下楼去:露台上有几个鬼一样的身影,基本没人说话;其中一个老人——最后的客人——手肘靠在吧台上,沉默地喝酒.
前台值夜班的人告诉我没人给我打过电话.
"您知道我在哪里能找到艾尔丝女士吗"他不知道.
一开始他甚至没听懂我在说谁.
艾尔丝女士,我喊道,你们酒店老板.
这位雇员睁大眼睛,再次摇摇头.
他没看见她.
我道了谢,去吧台要了一杯白兰地.
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决定最好是上楼睡觉.
露台上已经没人了,只有吧台这边坐了几个刚到的客人,正在跟服务生开玩笑.
我睡不着.
我不困.
凌晨四点,英格褒终于现身了.
值班员打电话来说一位女士想要见我.
我冲下楼.
从楼梯上看下去,英格褒、汉娜和值班员像是正在前台开什么秘密会议.
等我走到他们旁边,首先看到的是汉娜的脸:她的左脸颊和眼睛局部肿了起来,又红又紫;右脸颊以及上嘴唇也能看到青肿,但是没那么重.
而且,她一直在哭.
我问起为什么会这样,英格褒立即打断并让我闭嘴.
她看上去非常神经质,不停重复说这种事只有在西班牙会发生.
值班员疲倦地提议叫救护车来.
英格褒和我想要商量一下,但是汉娜坚定地拒绝.
(她说着"这是我的身体""我的伤口"之类的话.
)讨论继续,汉娜的哭声越来越剧烈.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查理,他哪儿去了我一提到查理,英格褒就忍不住骂了一长串.
有一瞬间我感觉查理已经永远地迷失了.
我没想到自己和他产生了共鸣.
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将我们以一种痛苦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值班员去找急救箱了——这是我们最后和汉娜达成一致的解决办法,英格褒给我讲了发生的事,而我已经猜到了.
这次短途旅行不能更糟了.
他们度过了看上去普通又平静的一天(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主要用来在哥特区和兰布拉大道转悠,拍拍照,买买纪念品,然后,这种初始的安宁被摔成了碎片.
据英格褒描述,一切都从吃完甜点开始.
查理在完全没有人惹他的情况下情绪大变,像是食物里被人下了毒一样.
刚开始的表现是对汉娜恶言恶语,开各种下流的玩笑.
他们争吵,互相咒骂,但是一切没有到此为止.
大爆发——第一个预警信号——是后来才出现的.
当时汉娜和英格褒勉强同意进了码头旁边的一家酒吧,他们准备在回去之前最后喝杯啤酒.
据英格褒讲,查理显得又紧张又焦躁,但还没有攻击性.
要是聊天的过程中汉娜没有因为奥伯豪森事件(英格褒完全没有概念是什么事)责难他,这个意外或许还不会发生.
汉娜的话很含糊像是加了密.
一开始查理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些指责.
"他脸色白得像纸,看起来吓坏了.
"英格褒说.
后来他站起身,一只胳膊拽起汉娜,消失在洗手间里.
过了几分钟,紧张万分的英格褒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决定去喊他们.
那两人把自己关在女洗手间里,听见英格褒的声音也没有做出任何抵抗.
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哭.
汉娜一言不发.
查理付完账,他们离开了巴塞罗那.
开了半个小时车之后,他们在沿海公路途经的众多村子里挑了一个,把车停在村外.
他们进的那间酒吧叫"咸海".
这一次查理甚至懒得费劲说服她们进去,他理都没理她们自顾自开始喝酒.
在喝到第五还是第六杯的时候,他突然放声大哭.
英格褒原本计划要跟我一起吃晚饭,这时只好要了菜单劝查理点点儿东西吃.
有一瞬间好像一切都恢复正常.
三个人吃了晚饭,艰难地维持了礼貌聊天的假象.
到了该走的时候,争吵重新爆发了.
查理决意继续在那儿待下去,英格褒和汉娜则坚持要他把钥匙给她们好把车开回来.
据英格褒回忆,他们的争吵毫无意义,但是查理好像很享受.
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做出好像准备给她们钥匙或者开车带她们走的样子.
英格褒和汉娜跟上他.
出门的时候查理突然转过身给了汉娜脸上一拳.
汉娜的第一反应是朝海滩跑去.
查理在她身后追,过了几秒钟英格褒听见汉娜的哭喊,像个孩子一样呜咽抽泣.
等她赶到两人身边,查理已经停止揍她了,但还时不时给她一脚或者冲她吐口痰.
英格褒的第一反应是去挡在两人中间,看着自己的朋友躺在地上,脸上全是血,她失去了残存的最后一点平静,开始尖叫求助.
当然了,没有人去.
整场闹剧直到查理开车走掉才宣告结束;流着血的汉娜用仅剩的力气拒绝任何警察或医疗干预;英格褒被扔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肩负着把朋友带回来的责任.
好在他们之前待过的那间酒吧的老板伸出援手,帮汉娜擦洗血污,什么问题都没问,然后帮忙叫了出租车送她们回来.
现在的问题是,汉娜怎么办.
她要睡在哪儿,她自己的酒店还是我们的酒店她要是回自己的酒店,会不会再被查理打她需要去医院吗她颧骨上的伤会不会比我们以为的更严重最终解决了问题的是值班员:他觉得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看上去严重;至于在哪边酒店睡觉,明天这边一定会有空房,但是今天晚上很遗憾没有任何房间了.
发现没有别的选择,汉娜看上去松了一口气.
"是我的错.
"她小声说,"查理本来就精神紧张,我还激怒他,我们能怎么办呢,那个婊子养的就是这样,我也没法改变他.
"我觉得听她这样说,英格褒和我感觉好点了,最好是这样.
我们感谢了值班员,出发送她回酒店.
大雨不仅把大楼冲刷了一遍,空气也被洗干净了.
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过,万籁俱寂.
我们一直陪她走到美岸酒店大门口,然后在马路中央等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汉娜从阳台走出来,告诉我们查理还没回来.
"睡吧,什么都别想了.
"英格褒喊道.
然后我们走回德海.
回到房间以后,我们聊了聊(要我说是批判了)查理和汉娜,做了爱.
然后英格褒拿起她的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说,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走到阳台上抽了一根烟,想看看会不会望见查理的车.
(1)舒斯特尔(BerndSchuster,1959—),德国足球运动员、教练.
球员时代曾先后效力巴塞罗那、皇家马德里和马德里竞技三支西甲豪门,他也是1980年联邦德国队获得欧洲杯冠军的主力球员.
(2)鲁梅尼格(Karl-HeinzRummenigge,1955—),德国足球运动员,1980年代德国最伟大的球星之一.
球员时代是拜仁慕尼黑俱乐部和联邦德国国家队的灵魂,1981年至1986年担任国家队队长.
现任拜仁慕尼黑俱乐部主席.
(3)舒马赫(HaraldSchumacher,1954—),德国著名门将,是联邦德国国家队夺得1980年欧洲杯冠军、1982年和1986年世界杯亚军的主力门将.
绰号"屠夫",球场内外都是出名的争议人物,曾在1982年世界杯半决赛中碰撞法国后卫巴蒂斯顿,致使对方血流满面,两颗牙齿断裂,肋骨和尾椎骨也受损.
(4)克劳斯·阿洛夫斯(KlausAllofs,1956—),德国足球运动员,司职前锋,1980年联邦德国队捧得欧洲杯冠军的球队最佳射手.
(5)乌韦·席勒(UweSeeler,1936—),德国足球运动员.
球员时代仅为汉堡俱乐部一家效力,18个赛季打入404粒进球;曾代表联邦德国国家队出战四届世界杯,获得1966年亚军和1970年季军.
(6)蒂尔科夫斯基(HansTilkowski,1935—),德国著名门将.
1966年代表联邦德国队出战世界杯.
(7)纳粹德国海军(Kriegsmarine),特指1935年至1946年间的德国海军,直接参与了西班牙内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
(8)GDW(GameDesigners'Workshop),战争和角色扮演游戏发行商.
(9)《靴子与马鞍》(全名Boots&Saddles-AirCavalryinthe80's),1984年由GDW出品的"突击"系列的第二代兵棋.
(10)《德国联邦国防军》(全名Bundeswehr:Nato'sFrontLine),1986年由GDW出品的"突击"系列的二代兵棋,是《靴子与马鞍》基础上的扩展兵棋.
(11)《步兵班长》(SquadLeader),1977年由阿瓦隆山推出的回合制兵棋,模拟"二战"欧洲战场的步兵作战.
(12)《龙与地下城》(Dungeons&Dragons),第一个被商业化的桌上角色扮演游戏,1974年发行初版.
脱胎于兵棋游戏《链甲》(Chainmail),对后来的角色扮演游戏影响深远.
8月29日清晨的沙滩上落满海鸥.
海鸥旁边是鸽子.
海鸥和鸽子在岸边凝望大海,有一只起飞滑翔了一小段,其他全都一动不动.
海鸥有两种:大的和小的.
从远处看,鸽子也像海鸥,像再小一号的第三种海鸥.
码头开始有船出海,在平滑的海面上划下晦暗的沟壑.
我一点儿觉都没睡.
天空透出苍白、液态的蓝.
地平线的边缘是白色的;海滩上沙子棕黄,小堆的垃圾星星点点.
从露台上——虽然服务生还没来摆桌——看得出这会是平静通透的一天.
海鸥排成一排,丝毫不受干扰地目送船只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这个钟点的酒店走廊炎热荒芜.
餐厅里一个没睡醒的服务生猛地拉开窗帘,光亮淹没所有却清凉可人,温和克制的阳光.
咖啡机还没打开.
从服务生的动作看还要等很久.
房间里,英格褒还在睡,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说缠在被单之间.
我轻手轻脚地把书放到床头柜上,忽然注意到书上的一句话.
弗洛里安·林登(我猜是)说:"您承认您反复犯下同样的罪行.
不,您没有发疯.
这恰恰是恶之所在.
"我小心地把书签夹好,合上书.
走出去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德海酒店里没有任何人打算起床.
不过街上可完全不是空的.
老区和旅游区的分界线上,一辆卡车正在公交车站的报刊亭前面卸下一包一包的杂志和日报.
我买了两份德国报纸,钻进狭窄的街道往码头走去,想找一家开了门的酒吧.
门框里装着查理和狼沃的剪影.
两人看见我都没显出吃惊.
查理直接走向我的桌子,狼沃去吧台点了两份早餐.
我想说点什么但没成功,查理和那个西班牙人都戴着平静的面具,不过平静背后,他们显然时刻警觉.
"我们一直跟着你,"查理说,"我们看见你从酒店出来……你看上去很累,所以我们觉得最好让你自己走一段.
"我注意到我的左手在颤抖,只是一点点,他们两人都没发现,但是我立刻把左手藏到桌子下面.
我开始在心里做最坏的打算.
"我觉得你也没睡.
"查理说.
我耸耸肩.
"我睡不着.
"查理说,"我想你已经听说了整个事情.
随便吧,我是说一两天不睡觉我无所谓.
吵醒了狼沃让我有点良心不安.
因为我他也没睡成觉,对吧,狼沃"狼沃微笑了一下,一个字没听懂.
有一瞬间我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想把查理刚刚说的话翻译给他听,但是我闭了嘴.
冥冥之中有什么提醒我最好闭嘴.
"患难见真情.
"查理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乌多你知道吗狼沃是个真朋友.
对他来说友谊是神圣的.
比如说,现在他本来应该去上班,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得把我在酒店或者在什么其他安全的地方安顿好才会去上班.
他可能丢掉工作,但是他不在乎.
为什么呢因为他对友谊的理解就是这样的:友谊是神圣的.
事关友谊他从来不开玩笑!
"查理的眼睛异常明亮;我觉得他要哭了.
他做出恶心的表情望着自己的羊角面包,然后用手把它推到一边.
狼沃比画说如果查理不想要他就吃掉了.
吃吧,吃吧,查理说.
"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你能想象一个人可以这样对陌生人吗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当然,所有人说到底都是恶心的.
但是狼沃的妈妈——她给我开的门——以为我遭遇了意外,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当然接受了,虽然我当时已经醉得比酒桶还厉害了.
多好的人.
等狼沃起来的时候他发现我在他家沙发上坐着喝白兰地.
我还能做什么!
""我没听懂,"我说,"我觉得你还醉着.
""不,我发誓……很简单:我凌晨四点去找狼沃;他妈妈像招待王子一样接待了我;然后狼沃和我聊了聊;开车出来兜了几圈;去了两家酒吧;买了两瓶酒;然后我们就去了海滩,去跟克疤多喝酒……""跟克疤多在海滩上""那家伙有时候会睡在海滩上,他怕有人偷他的脚踏船.
所以我们决定和他分享我们的酒.
你看,乌多,多神奇:从那里我们能看见你的阳台,我敢保证你一晚上没关灯.
我说的没错吧,没错吧我说对了,那就是你的阳台,你的窗户,你该死的灯.
你在干吗玩兵棋还是和英格褒做下流事啊!
啊!
不要这样看着我,这是个玩笑,我怕什么.
那是你的房间,是的,我立刻就看出来了,克疤多也看出来了.
总之,一个动人的夜晚,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展露了一点真我,不是吗"看来查理知道了我对兵棋的热爱,毫无疑问是英格褒跟他说的而且肯定是乱说的(我都能想象他们三个人在海滩上哈哈大笑地评论着:"乌多要赢了,不过,乌多也要输了.
""三军总指挥部的将军都是这么度假的,关在房间里.
""乌多坚信自己是冯·曼施坦因(1)转世.
""他生日你要送他什么,一支水枪"),我觉得又羞辱又愤怒.
但是在这些情绪之上,在羞辱和对查理、英格褒以及汉娜的愤怒之上,听说克疤多"也知道哪个阳台是我的",我又生出一种柔软的情绪,紧接着是一阵恐慌.
"你应该问问我汉娜的情况.
"我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问她干什么呢她肯定很好.
汉娜总是很好.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跟汉娜我不知道,等会儿我觉得我就要放狼沃去工作了,然后我就回酒店去.
但愿到时候汉娜已经在海滩上了,因为我想伸开腿睡一觉……一晚上都不消停,乌多.
连在海滩上都是!
你都没法相信,这地方没人停下来,一分钟都不停,乌多,没人停下来.
我们在脚踏船那里听到旁边有动静.
那个点在海滩上听到动静很奇怪.
狼沃和我去查看,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一对情侣在操.
我感觉是德国人,因为我跟他们说祝你们过得愉快,他们用德语回答了我.
我没注意那个男的,不过那个女人很漂亮,穿着白色的晚礼服,跟英格的那件很像,就那么平躺在海滩上,皱起来的礼服,所有那些诗里胡扯的瞎话……""英格你是说英格褒"我的手又开始颤抖,我可以切实闻到空气里暴力的味道包围我们.
"老兄,不是她,是她的白色礼服.
她有一件白色的晚礼服,不是吗我说的就是那件.
你知道当时狼沃说什么吗他说我们应该排个队.
排个队等那个男的干完.
老天,笑死我了!
他打算要我们排在那个可怜虫后面上她!
真正的强奸!
太好笑了.
我只想喝酒,看星星!
昨天下雨了,你记得吗天上还是有两颗星星,可能是三颗.
所以我感觉特别棒.
要是换个情况,乌多,说不定我就接受狼沃的提议了.
搞不好那个女孩会喜欢呢.
也可能不会.
等我们回到脚踏船那儿,我觉得狼沃想要说服克疤多跟他去.
不过我不太确定,你知道我的西班牙语不太好.
""你根本不会西班牙语.
"我说.
查理爆发出一阵没什么底气的大笑.
"你想让我问问他确定一下吗"我加了一句.
"不用不用.
不关我的事……不管怎么说,相信我,我能听懂我的朋友们说话,狼沃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听得懂.
""我不怀疑.
""你表现不错……那是个美妙的夜晚,乌多……一个平静的夜晚,有坏念头但是没有坏行动……一个平静的夜晚,怎么跟你解释呢,平静,但是又一分钟没消停,一分钟都没……天亮的时候,我正要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就看见你从酒店里走出来……刚开始我以为你是从阳台上看见了我们,要出来加入我们的狂欢,等你往码头的方向走远了,我就叫醒狼沃一起跟着你……我们没着急,你也看到了.
我们就像散步一样.
""汉娜很不好.
你应该去看看她.
""英格也不太好,乌多.
我也不好,狼沃,我的好哥们儿,他也不好.
要我说,你也不好.
只有狼沃的妈妈很好.
还有,待在奥伯豪森的汉娜的小男孩.
只有他们……不,也没有多好,只是相比之下,和大家比起来,好.
是的,很好.
"听他管英格褒叫"英格"让人觉得下流得很.
可惜她的朋友,还有几个同事,也都这么叫她.
这是正常的,但是我从来没仔细想过,我不认识英格褒的任何朋友.
一个寒战窜过我全身.
我又要了一杯牛奶咖啡.
狼沃喝了一杯咖啡加朗姆酒(要是他真的非去上班不可,他也显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安).
查理什么都没点.
他只想抽烟,迅速地抽着,一根接一根.
但他保证他来付账.
"在巴塞罗那发生了什么"我本来想说"你变了",又觉得很可笑,我几乎不了解他.
"没发生什么.
我们散了步.
买了纪念品.
城市挺漂亮,就是人太多了.
有段时间我曾经是巴萨球迷,拉特克(2)当教练,舒斯特尔和西蒙森(3)在那踢球的时候.
现在我已经不是了.
我对巴萨已经不感兴趣了,不过那座城市我还是挺喜欢的.
你去过圣家堂吗你喜欢吗是的,很美.
我们还去了一家有年头的酒吧喝东西,里面贴满了斗牛士和吉卜赛人的海报.
汉娜和英格觉得很有特色.
而且很便宜,比这里的酒吧便宜多了.
""你如果看见汉娜的脸就不会这么平静了.
英格褒本来打算把你告到警察局.
这要是发生在德国我保证她会的.
""你太夸张了……在德国,在德国……"他做了个无所谓的鬼脸,"我也不知道,也许现在德国的一切也是一刻不消停.
该死.
我无所谓.
而且,我不相信你,我不觉得英格有过报警的念头.
"我耸耸肩,感觉受到了冒犯.
也许查理是对的,也许他更了解英格褒的心.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查理的眼睛闪着恶意的光芒.
"如果我是你""不是,如果你是英格.
""我也不知道.
踹你两脚.
踢断你的背.
"查理闭上眼睛.
我的回答出乎意料地戳痛了他.
"我不会,"他在空气里抓了抓,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逃了出来,"如果我是英格,我不会这么做.
""当然了.
""我也不想在海滩上强奸一个德国女人.
我本来可以那么做,但是我没做.
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可以打碎汉娜的脸,真真正正地打碎,我也没有那么做.
我可以往你的窗户扔一块石头,或者在你买完那两张恶心的报纸之后揍你一顿.
我什么都没做.
我说话,抽烟,没了.
""你为什么会想打碎我的玻璃或者揍我这很愚蠢.
""我也不知道.
我脑子里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快点,快点,拿块拳头大的石头砸过去.
"他的声音颤抖着就像突然记起一个噩梦.
"是克疤多.
当时我望着你窗口的灯光,想要引起注意,我想是……""克疤多建议你砸我窗户""不,乌多,不是.
老兄,你完全没听懂.
克疤多在和我们一起喝酒,基本一言不发,我们三个在沉默中喝酒,听着大海,没了,喝着酒,眼睛睁着,对吗然后克疤多和我望见你的窗户.
我想说的是:我看到你的窗户的时候,克疤多的目光已经定在上面了,我发现的时候,克疤多也发现我逮了他一个现行.
但是他完全没说什么扔石头的话.
是我冒出了这个念头.
我觉得我应该叫你一下……明白了吗""不明白.
"查理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把报纸拿起来用惊人的速度翻着,仿佛他在当工程师之前做过银行柜员.
我很确定他一句完整的话都没看进去.
然后,他叹了口气,把报纸扔在一边,那样子就像在说这些新闻是给我而不是给他看的.
有几秒钟我们两人都陷入沉默.
外面的街道慢慢恢复了日常的节奏,酒吧里不止我们几个人了.
"从心底里,我爱汉娜.
""你应该现在就去看看她.
""她是个好女孩,没错.
她这辈子运气很好,但是她完全不这样想.
""查理,你应该去酒店……""我们先把狼沃捎到他上班的地方,好吗""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走.
"他从桌旁站起来的时候面色发白,像是身体里一滴血都不剩了.
他甚至没有踉跄一下,由此我推断他没有我认为的那么醉.
他走近吧台,付了钱,我们离开.
查理的车停在海边.
我看见车顶架上有一块帆板.
他把它一路带去了巴塞罗那吗不,他应该是回来以后把它架上的,我想说的是他已经回过酒店了.
我们缓慢地开到狼沃上班的超市.
狼沃下车之前,查理对他说要是被炒了就去酒店找自己,他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翻译了.
狼沃笑了,说他们不敢开他.
查理郑重地点了点头,等我们已经把超市抛在后头,他说,的确如此,跟狼沃发生任何分歧,就算不危险至少也很麻烦.
然后他聊起了狗.
夏天经常看见街边有被遗弃的狗饿得奄奄一息.
"尤其是这里.
"他说.
"昨天,我在开车找狼沃家的时候轧到了一条.
"他等着我给点评论,继续说:"一条小黑狗,我在海滨大道上见过它……当时它在找它那个禽兽主人或者一点吃的……我也不知道……你听过狗在主人尸体旁边饿死的故事吗""听过.
""我当时就想到这个.
刚开始这些可怜的动物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等待.
那确实是幸福的,对吧,乌多.
过了那个阶段它们开始专心流浪和翻找垃圾桶.
昨天那只小黑狗给我的印象是它还在等待.
乌多,你怎么看""你怎么这么确定你以前见过它,又怎么知道它是一条流浪狗""因为我下车仔细查看了它.
是同一条.
"车里的光线开始让我昏昏欲睡.
有一瞬间我相信我看见了查理的眼睛里盈满泪水.
"我们两个都很累了.
"我想.
在他酒店门口我建议他冲个澡先睡一觉,等起来再和汉娜解释.
一些住客开始朝海滩走去.
查理笑了一下,消失在走廊里.
我怀着不安的情绪回到德海.
我理直气壮地无视了那些标注哪些区域允许游客入内、哪些只限酒店工作人员进出的指示牌,在房顶露台找到了艾尔丝女士.
不过,我得承认,我不是在找她.
事实是英格褒还在睡觉,酒吧让我窒息,我也不想再出门去,也不困.
艾尔丝女士躺在一张天蓝色的日光浴椅上看书.
她看见我出现并不惊讶,恰恰相反,她以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祝贺我找到了房顶露台的入口.
"梦游人的特权.
"我回答说,偏过头盯着她手中的那本书.
那是一本西班牙南部旅游指南.
这时她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
面对我疑问的目光,她说即使房顶露台也配有服务铃.
出于好奇,我接受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起她前一天做了什么.
我补充说我找遍整个酒店都没找到她.
"您跟着雨水消失了.
"我说.
艾尔丝女士面色一沉.
她用一个看上去像是练习过的动作摘下太阳镜(但我知道她本来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就有这样的魅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回答说:昨天她一整天都关在房间里,和她丈夫在一起.
是不是他生病了糟糕的天气和雷电云令他不适;他头痛欲裂,影响了视觉和神经;有时候他甚至会暂时性失明.
脑发热,艾尔丝女士完美的嘴唇说道.
(至少据我所知,不存在这样的病症.
)紧接着,她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让我保证永远不要再专门寻找她.
我们只在命运设定的时刻相见.
如果我拒绝呢我会迫使您保证,艾尔丝女士低声说.
就在那一刻,服务生端着一杯饮料出现了,和艾尔丝女士手里的果汁一模一样.
有几秒钟那个可怜的年轻女孩被阳光闪了眼,眨眨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然后她把杯子放在桌上,离开了.
"我向您保证.
"我说,背过身走到露台边缘.
白天是奶黄色的,哪里都闪着人类身体的肉色,让我反胃.
我走回她身边,向她坦言我一晚上没合眼.
"看得出来.
"她回答道,目光并没有从她再次拿起的书上移开.
我告诉她查理打了汉娜.
"有的男人经常这样做.
"她说.
我笑了.
"毫无疑问您不是个女权主义者!
"艾尔丝女士翻了一页,没有回答.
然后我跟她说了查理关于狗的观点,那些在假期开始前或者假期当中被人遗弃的狗.
我注意到艾尔丝女士饶有兴致地听着.
故事讲完以后,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丝警觉,我担心她站起身走向我.
我担心她说出我在当时当刻最不想听到的话.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没过一会儿我觉得更谨慎的选择是撤退.
到了晚上,一切都恢复正常.
在露营地的一家迪厅,我和汉娜、查理、英格褒、狼沃、羔尔德罗一起为友谊、为红酒、为啤酒、为西班牙、为德国、为皇马(狼沃和羔尔德罗并不像查理以为的那样是巴萨拥趸,而是皇马死忠)、为漂亮女人、为假期等等干杯.
一派祥和.
汉娜和查理当然是和好了.
查理又变回我们8月21日认识的那个普普通通、笨手笨脚的粗人,而汉娜穿上了最耀眼、领口开得最低的裙子来庆祝.
甚至连她青肿的颧骨都散发出某种介于情欲和堕落之间的魅力.
(她没喝醉的时候还会把青肿的颧骨藏在太阳镜下,但是在迪厅的喧闹之中她毫不遮掩地展示它,仿佛重新找到了她自己以及生命的理由.
)英格褒正式原谅了查理,查理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跪在她脚下歌颂她的美德,让所有听得见也听得懂德语的人好好笑了一场.
在这场争夺注意力焦点的大戏里,狼沃和羔尔德罗也不甘落后,他们带着我们发现了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纯正的西班牙饭店.
不仅吃得又好又便宜,喝得足而且更便宜,我们还有机会听到了一位弗拉门戈(或者唱典型西班牙风格歌曲的)女歌手的演唱,后来发现那是个有易装癖的男人,叫安德洛墨达(4),我们的西班牙朋友和他很熟.
饭后闲聊拖得很长,气氛愉悦:奇闻逸事,唱歌跳舞.
安德洛墨达和我们坐在一起,教女人们弗拉门戈舞的拍掌动作,然后和查理跳了一种叫作"塞维利亚舞"的舞蹈.
没过一会儿,除了我所有人都开始模仿他们,甚至包括其他桌子的人,而我近乎唐突地断然拒绝.
我会大出洋相的.
然而我的笨拙显然让那个易装癖觉得开心,他跳完舞过来给我看了手相.
我会拥有金钱、权力和爱情,情绪饱满的一生,一个同性恋儿子(或者孙子)……安德洛墨达解读起他看到的未来.
一开始他的声音如同悄悄话几不可闻,然后他的音量开始提高,最后像朗诵一样让大家都能听见,被他的妙语逗笑.
任何参与这种游戏的人都会变成围观人群的笑柄,不过总的来说他没有对我说任何令人不快的话,在我们离开之前,他送了我们一人一朵康乃馨,邀请我们下次再来.
查理给了他一千比塞塔小费,用父母之名发誓他会再来的.
我们一致通过,认为这是个"值得一来"的地方.
狼沃和羔尔德罗被各种赞许的声音淹没.
迪厅里的气氛则完全不同,年轻人更多,周围布景明显是人造的,不过我们很快就跟上了节奏.
认命.
这回我的确跳了舞,亲吻了英格褒,还有汉娜,然后我找到卫生间吐了一场,梳好头发再回到舞池.
某一刻我揪着查理的领子问他:都好吗棒得不能再棒了,他回答.
汉娜在他身后环抱着他,把他带离我.
查理还想跟我说点什么,但是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彻底没办法交流,最后光看见他的微笑.
英格褒也变回了8月21日的英格褒,那个永远的英格褒.
她亲吻我,拥抱我,央求我同她做爱.
因此等我们凌晨五点回到房间以后就做了爱.
英格褒高潮得很快,而我控制住自己要了她更久.
我们都很困.
英格褒光着身子躺在床单上笃定地说一切都很简单.
"哪怕是你那些微缩模型.
"直到昏睡过去之前她都坚持这个叫法.
"微缩模型.
""一切都很简单.
"我盯着我的兵棋看了好一阵子陷入思考.
(1)冯·曼施坦因(ErichvonManstein,1887—1973),纳粹德国元帅,国防军最负盛名的指挥官之一.
在西线,其军事构想帮助德军在对法作战中获得极大成功;在东线,面对人数和装备都占优势的苏联,他成功阻止了苏联红军自斯大林格勒胜利之后的攻势,并成功发起反击,夺取哈尔科夫.
1944年因与希特勒战略分歧被免职.
(2)拉特克(UdoLattek,1935—2015),德国足球运动员,德甲历史上最优秀的教练之一.
1981年至1983年执教巴塞罗那队,这也是他教练生涯唯一执教过的德甲以外的俱乐部.
(3)西蒙森(AllanSimonsen,1952—),丹麦足球运动员,曾效力于巴塞罗那队.
(4)安德洛墨达(Andromeda)是希腊神话中埃塞俄比亚国王刻甫斯与王后卡西奥佩娅之女的名字.
她死后被宙斯升为仙女座.
8月30日今天发生的事更让人迷惑,但我还是努力把它们整理出来,看看这样我是不是就能从里面发现什么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我身上发生的事,这项工作艰难而且可能没什么用处,毕竟发生了的事已经无药可救,助长虚假的希望没什么用.
不过我总得做点什么来消磨时间.
先从在酒店露台的早餐说起,我们穿着浴袍,无云的早晨,宜人的海风调试出恰好的温度.
我最初的计划是,等服务生整理好房间就回房间去专心推演几个小时兵棋,但是英格褒说服了我:这个早晨太美妙,不出酒店可惜了.
我们在海滩上找到汉娜和查理,他们躺在一张巨型的垫子上,正在睡觉.
垫子是新买的,还挂着价签.
回想起来像文身一样清楚:七百比塞塔.
我当时想,也许现在才想到,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我熬通宵之后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微小无意义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延伸.
我想说的是:没什么不正常的,但我就是觉得不安.
或者是现在,太阳已经下山,我觉得不安.
整个早上一如既往地模模糊糊就过去了:游泳,聊天,看杂志,往身体上抹防晒乳和美黑膏.
我们提早吃了饭,餐厅里挤满了和我们一样穿着泳衣散发橄榄油味道的游客(吃饭的时候这种味道可不怎么舒服).
饭后我终于得以逃脱,英格褒、汉娜和查理回到海滩上,而我回了酒店.
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做.
我望着我的兵棋,没法专心,然后我睡了个噩梦连连的午觉,到下午六点才醒.
我从阳台上看到游泳大军开始向酒店和露营地撤退,于是下楼去了海滩.
一个可悲的时刻,可悲的游泳大军:疲惫,晒足了太阳,他们的视线落在面前建筑的轮廓上,就像提前确知即将投降的士兵;他们疲软的步伐穿过海滩、海滨大道,慎重但又带着一丝无所谓,像是在遥远的危险面前招摇过市,以特别的方式钻进侧面的街巷,阴影立刻找上他们,像献祭一样直接把他们送进空无.
回头看看,这一整天都没什么惹眼的人物和让人生疑的事件.
没有艾尔丝女士,没有狼沃,没有羔尔德罗,没有来自德国的信,没有电话,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
只有汉娜和查理,英格褒和我,我们四个和平共处;还有克疤多,但是他离得比较远,守着他的脚踏船(顾客不多).
不过,不知为何,汉娜跑去跟他说了话,没说几句,不到一分钟,她事后说是为了表达礼貌.
总而言之,平静的一天,理应只用来晒太阳,其他什么都不干.
我记得我第二次下到海滩去的时候,天空突然住满无尽的云,小朵的云开始向东方或者东北方奔跑,英格褒和汉娜正在游泳,看见我她们就从水里出来,先是英格褒,她亲了我一下,然后是汉娜.
查理躺着,面朝已经微弱的太阳光,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在我们的左边,克疤多正在耐心地搭建他每晚过夜的堡垒,远离所有其他的事物,他可怕的外表在那一刻毫无遮掩地展现着真我.
我记得下午昏黄的灰烬,我们无营养的对话(我说不清具体聊了什么话题),女孩们湿漉漉的头发,查理讲一个小男孩学骑自行车的荒诞故事的声音.
一切都指向一个宁静的下午,就像任何其他下午一样,很快我们就会回到酒店,洗澡,晚上再去攻克某个迪厅.
这时候查理突然跳起来,拎起帆板钻进了海里.
我这才注意到这么长时间那块帆板一直在旁边.
"早点回来!
"汉娜喊道.
我觉得他没听见.
刚开始的几米,他拖着板子游了过去;然后他站上去,展开帆,对我们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借着一阵强劲的顺风切开海面.
当时大概是下午七点,不会更晚了.
他不是海上唯一一个玩帆板的.
这一点我很确定.
过了一个小时,我们等累了,就去美岸酒店的露台喝一杯,那里视线绝好,可以俯瞰整个海滩,也看得见按理说查理应该出现的地点.
我们浑身脏兮兮,口渴难耐地坐着.
我记得我每次转过身想要定位查理的帆都会看见克疤多,他一刻都没有离开自己的脚踏船,像一个忙碌的魔像,紧接着,突然之间他就消失了(我是说消失在他的破棚屋里),完全不合时宜,没有一点征兆,干巴巴地就消失了,于是海滩上留下了双重空洞:缺了查理,现在又缺了克疤多.
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已经开始担忧不幸的降临.
到了晚上九点,虽然天还没黑,我们还是决定向美岸酒店的前台寻求建议.
他让我们去海洋红十字会,他们的办公室就在海滨大道上,接近老区的地方.
我们在那儿做了一阵缠乱不堪的解释之后,他们用无线电向"黄道带"搜救船发出讯息.
过了半个小时,"黄道带"回复说,建议把问题报给当地警方以及码头海事部门.
天迅速黑了,我记得有一瞬间我透过窗户望出去看见了我们刚通过话的搜救船.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向我们解释说最好回到酒店,然后打电话给海军指挥部、警察以及公民保护部门;酒店经理应该可以教我们怎么做.
我们表示会这样做的,然后就离开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半的路程,另一半则用来讨论.
英格褒觉得所有人都很无能.
汉娜不太信服,同时又指出美岸酒店的经理痛恨查理;也可能查理跑去了隔壁村,就像上次那样,记得吗我表达了我的观点:我们就按照他们说的去做.
汉娜说好,我说的有道理,然后她就崩溃了.
到了酒店,一开始是前台,后来是经理,他们都来向汉娜解释,这个时节因帆板冲浪遇险的人很多,一般最后都不会真的有事.
最差的情况是在海上漂了四十八个小时,但是获救是肯定的,诸如此类.
听到这些话汉娜不哭了,看上去平静多了.
经理提出用自己的车送我们去海军指挥部.
汉娜在那儿做了笔录,指挥部联系了码头,并再次联系了海洋红十字会.
没过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
他们需要我们详细描述查理的那块板子,打算用直升机进行地毯式搜索.
他们问我们那块板子带不带救生设备,我们全都表示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样东西.
其中一位警察说:"是西班牙人发明的.
"另一位警察补充说:"那么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困不困,要是他睡着了就坏了.
"他们当着我们的面这样说话让我觉得烦恼,何况他们知道我听得懂西班牙语.
当然,我没有把他们的话翻译给汉娜听.
经理的反应则恰恰相反,一点点最微小的紧张症状都没有,我们回到酒店的路上他甚至拿整件事开起了玩笑.
"您心情很好吗"我说.
"是的,一切会好的.
"他回答道,"您的朋友很快就会出现.
要知道,我们都在为这件事奔走.
我们不会失败的.
"我们在美岸酒店吃了晚饭.
可想而知这顿饭吃得很沉闷.
鸡肉配土豆泥和煎蛋、沙拉、冰淇淋和咖啡,服务生也听说了(事实上我们是所有目光的焦点),比平常更和蔼地服务我们.
我们的胃口没受影响.
正在吃甜点的时候,我看见狼沃的脸贴在露台和饭厅之间的玻璃窗上.
他冲我比了个手势.
我跟汉娜说狼沃来了,汉娜突然脸红,垂下目光.
她挤出一丝声音让我把他们打发走,叫他们明天再来,或者随便用什么我觉得合适的说法.
我耸耸肩出去了.
狼沃和羔尔德罗在露台上等我.
我用几句话简短讲了发生的事.
两个人都受到了这个消息的打击(我觉得我在狼沃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水,但是我不敢保证).
然后我解释说汉娜很紧张,我们都在等警察随时更新消息.
他们提出过一个小时再回来看看,我没有理由反对.
我在露台上看着他们走掉.
其中一个喷了古龙水,两人都在不修边幅的方针之下精心搭配了衣服.
他们走到人行道上的时候,起了争执,拐过转角的时候还在比比画画.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是此类情况标准程序的一部分.
先是出现了一个警察;然后又来了一个,但是穿着不一样的制服,他带来了一个会说德语的国民警卫队队员,还有一个全副武装的海员!
还好他们没有待太久.
(经理告诉我们说那个海员正要跟着配备聚光灯的快艇去搜救.
)他们离开的时候保证,无论多晚只要一有结果就立刻通知我们.
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找到查理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最后来的是当地帆板协会的成员(我觉得是秘书),他来向我们保证他们协会一定给予一切物质和精神支持,他们听到有人遭遇海难的新闻就立刻派出搜救船与海军指挥部以及民防合作.
他是这么说的:海难.
整个晚饭期间都显得平静坚强的汉娜在最后这一位的慰问下再次崩溃,哭到歇斯底里.
我们在一名服务生的协助下把她送回房间躺下.
英格褒问她有没有任何镇定的药物.
汉娜抽噎着说没有,说医生禁止她服用.
最终我们决定让英格褒留下来陪她过夜.
回德海之前我去安达卢西亚人地盘露了个脸.
我希望找到狼沃和羔尔德罗,或者克疤多,但是一个也没看见.
酒吧老板一如既往地坐在离电视机最近的桌旁看牛仔电影.
我直接离开了.
他头都没回.
我从德海打电话给英格褒.
没有新消息.
她们躺下了,尽管两人都睡不着.
我愚蠢地说了几句:"安慰安慰她.
"英格褒没有回答我.
有一瞬间我以为电话断了.
"我还在,"英格褒说,"我在思考.
""我也在思考.
"我说.
然后我们互道晚安挂了电话.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关着灯,思考可能发生在查理身上的事.
脑海里只有不连贯的画面:价签还没摘掉的新垫子,弥漫着恶心气味的午饭,水,云,查理的声音……没人问起汉娜她青肿的脸颊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很奇怪.
我在想淹死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
我感觉到,不知怎的我们的假期彻底完蛋见鬼去了.
最后这个念头让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以难得一见的活力开始工作.
凌晨四点我结束了1941年春的回合,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很满足.
8月31日早上十点英格褒打电话给我说海军指挥部让我们过去.
我把车停在美岸酒店前面等她们下来一起出发.
汉娜的精神比前晚好一点,画了眼妆也涂了口红,看见我的时候挤出了一丝微笑.
英格褒的面色则不是什么好兆头.
海军指挥部在老区的一条窄街上,离运动港几米远;穿过一个铺着脏瓷砖的内部庭院才能走到办公室,庭院中央有一座已经干了的喷泉.
我们发现查理的帆板靠在喷泉上.
没人告诉我们但是我们知道那是他的,有一瞬间我们没法说话也没法继续走.
"请上来,上来.
"一个年轻人在二楼的窗口说(我后来认出他是红十字会的人).
我们战胜了最初的迟疑爬上楼,民保部门的负责人和帆板协会的秘书在楼梯口等我们,礼貌而饱含同情地示意我们跟他们进去:办公室里有另外两个国民警卫队队员,红十字会的一个小伙子还有两个警察.
其中一个问我们是否认得院子里那块帆板.
汉娜黝黑的皮肤变得苍白,她耸耸肩.
他们问我,我说我不能确定.
英格褒也是这么回答的.
帆板协会的秘书往窗外看去.
几个警察有些不耐.
我感觉没有人敢说话.
很热.
打破沉默的是汉娜.
"你们找到他了吗"她的声音如此尖锐,大家都吓了一跳.
会说德语的国民警卫队队员赶紧回答说没有,只找到了帆板和帆杆,你也知道这有重大意义……汉娜又耸耸肩.
"可能他知道他会睡着所以决定把自己拴住.
"……"或者他预料到自己的体力不足以坚持,大海,焦虑,黑暗,您明白的.
"……"不管怎么说他做了正确的决定:松开挂帆的缆绳,把自己绑在帆板上.
"……"当然,这只是猜测.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这样的搜索十分昂贵,风险也大.
"……"今天凌晨渔民同业会的一艘船发现了帆板和帆杆.
"……"现在需要跟德国领事馆联系.
"……"当然我们会继续搜索整个区域.
"……汉娜双眼紧闭.
我注意到她在哭.
所有人都悲伤地互相望望.
红十字会的小伙子吹嘘道:"我一晚上没睡.
"他听起来很兴奋.
紧接着他们拿出几页纸让汉娜签字.
我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出来以后我们去城中心的一家酒吧喝饮料.
我们聊了天气以及西班牙的公务员,一群好心好意却没什么对策的人.
酒吧里挤满了路过的游客,浑身脏兮兮,一股浓重的汗水和烟草味.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英格褒决定留下来陪汉娜,我回了房间,眼睛不由自主地合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梦见有人捶门.
是晚上,我打开门看见一个身影从走廊尽头溜走.
我跟着她.
我们出乎意料地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里很昏暗,隐约能看见厚实的古董家具的轮廓.
潮湿发霉的气味主宰整个房间.
床上一团黑影在扭动.
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头动物.
后来我认出那是艾尔丝女士的丈夫.
终于!
英格褒叫醒我的时候房间里阳光灿烂而我在不停地出汗.
我的第一感觉是她的脸完全变了,坏情绪从她的额头和眼睑里涌出来,有好一会儿我们望着对方却认不出彼此,仿佛我们两人都是刚刚醒来.
然后她背过身去开始看着衣柜和天花板.
她说她从美岸酒店给我打了半个小时电话都没人接.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怨恨和悲伤,而我想要和好的解释只让她鄙夷.
最后,我在漫长的沉默中冲了个澡以后,她承认说:"你是睡着了,但是我以为你走了.
""你为什么不上来亲眼证实一下"英格褒红了脸:"没必要……而且,这间酒店让我害怕.
整个村子都让我害怕.
"原因不明,但是我想她是对的.
我没有告诉她.
"说什么傻话……""汉娜借了衣服给我,很合适,我们几乎是同一个码.
"英格褒迅速地说,第一次看进我的眼睛.
的确,她穿的衣服不是她自己的.
我突然注意到汉娜的喜好,汉娜的渴望,铁一般坚定想要过好夏天的意愿,结局却令人不安.
"有查理的消息吗""没有.
酒店里来了几个记者.
""那就是说他死了.
""有可能.
你最好不要这么跟汉娜说.
""不,当然不会,那太蠢了.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见英格褒坐在我的兵棋旁边发呆,这个画面简直完美.
我提议做爱.
她没有回过身,只是轻轻摇摇头拒绝了我.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吸引你的.
"她指着地图.
"我喜欢它的清晰.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回答道.
"我觉得我讨厌它.
""因为你不会玩.
你要是会玩也会喜欢的.
""有女人喜欢这类游戏的吗你和女人玩过吗""不,我没有.
不过是有女玩家的.
当然,确实很少.
这种游戏不太吸引女孩子.
"英格褒用凄凉的眼神看着我.
"所有人都碰过汉娜.
"她突然说.
"什么""所有人都碰过她.
"她露出可怕的表情,"就是这样.
我不懂,乌多.
""你想说什么所有人都和她上过床谁是所有人狼沃和羔尔德罗"我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开始颤抖.
首先是膝盖,然后是手.
我没办法掩盖.
英格褒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把比基尼和浴巾塞进一个藤条包里,逃跑一样冲出了房间.
她连门都没关,在门外说:"所有人都碰过她,你却关在房间里和你的兵棋待在一起.
""那又怎样"我喊道,"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我的错"我把下午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写明信片和喝啤酒.
查理的消失并没有对我造成通常这类意外会有的那么大影响.
每次我想到他——我得承认是经常——我都只感觉到一种空洞.
七点的时候我去美岸酒店想看一眼.
我在电视厅找到了英格褒和汉娜,那是一个狭长的房间,绿色墙面,有一扇窗户朝向内部庭院,里面全是奄奄一息的植物.
我直言这个地方让人压抑,可怜的汉娜赞同地望着我,她戴着墨镜,微笑着说,所以这个房间从来没有人,住客通常都去酒店的酒吧看电视,经理向我们保证说这是个安静的地方.
那你们都还好吗,在这儿我笨拙地问道,有点结结巴巴.
是的,我们还好,汉娜替两人一起回答了.
英格褒看都不看我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假装感兴趣——她不可能真的感兴趣,电视上放的是一部西班牙语配音的美剧,显然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旁边有个老太太在一张玩具一样的沙发上睡觉.
我指了指,示意说那是谁.
什么人的妈妈,汉娜回答,然后笑了.
她们不反对我请她们喝一杯,但是拒绝离开酒店.
汉娜觉得新消息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
所以我们在那里待到晚上十一点,聊天,也跟吧台服务生说话.
汉娜俨然已经成了酒店的名人,所有人都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至少看起来她是众人仰慕的对象,淤青的颧骨更是衬托出一个含糊的悲情故事,仿佛她是某场海难的幸存者.
当然,她回忆起在奥伯豪森的生活.
汉娜一刻不停地小声讲着一些基本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太太、两个老太太、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每一对都是一场灾难,而且她基本没有解释这些人跟查理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这里面一半的人汉娜都只是听说过而已.
跟所有这些面具相比,查理的脸庞闪着高尚的光芒: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坚持不懈地寻找真理与冒险(我选择不去深究是什么真理、什么冒险),他很会逗女人笑,没有愚蠢的偏见,勇敢得合理有度,喜爱孩子.
我问她什么叫没有愚蠢的偏见,汉娜回答说:"他懂得如何道歉.
""你发现你已经开始用过去时描述他了吗(1)"有一瞬间汉娜看起来在思考我的话.
然后,她低下头,哭了起来.
好在这一次没有歇斯底里的场面.
"我不相信查理已经死了,"终于她说,"虽然我很确定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面对我们的怀疑,汉娜说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查理开的玩笑.
她无法接受他淹死了,理由很简单,他擅长游泳.
那为什么他不出现呢是什么让他一直躲着不出来汉娜的答案是因为疯狂和失爱.
她在一本美国小说里读到过类似的故事,不过小说里的原因是恨.
查理不恨任何人.
查理只是疯疯癫癫,而且他已经不爱她了(确知最后这一点似乎让汉娜的性格重新坚毅起来).
吃过饭我们到美岸酒店的露台上说话.
实际上是汉娜在说,我们像照顾病人一样跟随她漂浮不定的谈话方向.
汉娜的声音轻柔,虽然接连说出各种蠢话,但听她说话倒很令人镇静.
她讲起和一个德国领事馆工作人员之间的电话对话如同在说一场艳遇;她谈论"心灵的声音"和"自然的声音";她说起儿子的轶事,说想知道他长大了会像谁:现在母子二人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句话,面对恐怖她已宣告放弃,或者,也可能她是更精明地用断裂来结束恐怖.
我们互道晚安的时候,露台上空无一人,酒店餐厅的灯也已经关了.
在英格褒看来,汉娜几乎完全不了解查理:"她跟领事馆的工作人员通话的时候连一个可以通知失踪消息的亲属地址都给不出来,不管远亲近亲.
她只讲得出两人上班的公司的名字.
事实上她完全不了解查理过去的人生.
在她房间的床头柜上,查理的身份证件打开摆着,一眼就能看见他的照片;证件旁边有一小沓钱,汉娜很清楚:那是他的钱.
"汉娜把查理带来西班牙的东西都塞进了箱子,英格褒没敢去看那个箱子.
离店日期:酒店房费一直付到9月1号,也就是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她必须决定离开还是留下.
我觉得她会留下,虽然她9月3号就要开始上班了.
查理原本也是9月3号开始上班.
这让我想起英格褒和我是5号开始上班.
(1)前句汉娜的回答中"懂得"一词在原文中用的是过去时态,意味着在汉娜的潜意识里认为查理已经过世了.
9月1日中午十二点汉娜开着查理的车出发回德国去了.
美岸酒店的经理一听说这个消息,当即表示无法原谅这样的愚蠢行为.
汉娜唯一的理由是她再也受不了这种紧张了.
于是,就剩下我们两个了,以一种黑暗又无从避免的方式,不久前我还渴望这种状况,但是显然不是以这种方式.
一切看上去和昨天一样,但是悲伤已经开始颠覆风景.
汉娜离开之前请求我照顾好英格褒.
我当然会了,我安抚她,但是谁来照看我呢你比她强大,汉娜从车里说.
这一点让我惊讶,大多数同时认识我们两个的人都觉得英格褒更强势.
从汉娜的墨镜后面,我看见不安的目光.
英格褒身上不会发生什么坏事的,我向她保证.
英格褒在我们旁边讽刺地哼了一声.
我相信你,汉娜说,抓紧我的手.
晚一些的时候,美岸酒店的经理开始电话骚扰我们,仿佛我们是汉娜离店的罪魁祸首.
第一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服务生来我们桌子找我,我以为(虽然不合逻辑)是汉娜从奥伯豪森打电话来告诉我们她平安抵达.
电话是那个经理打来的,他气得话都说不流利了,他打电话来是想确认汉娜是不是真的走了.
我说是的,于是他通告我说汉娜的"逃跑"已构成对整个西班牙法律体系的公然藐视.
她现在的处境岌岌可危.
我指出汉娜可能不知道自己违背了某条法律.
不是一条,是很多条!
经理说.
还有,年轻人,傲慢不是免除任何人责任的借口.
不,她和酒店的账已经结清了.
问题出在查理那里,等他们找到他的尸体——这一点经理毫不怀疑——必须有人去确认死者身份.
当然,西班牙警方可以把查理入店登记时提交的资料电传给德国警方;剩下的工作德国警方就可以用自己的电脑完成了.
这是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经理挂电话之前说.
没过几分钟他又打来第二通电话,震惊地告诉我们汉娜开走了查理的车,这一行为可以被认定为犯罪.
这次换成英格褒在电话里告诉对方汉娜不是小偷,她需要这辆车才回得了德国,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过后她要怎么处理那该死的东西完全是她自己的事.
经理坚持说这是盗窃,对话就这样粗暴地结束了.
第三通电话稍微平和一些,经理问我们能否在围绕搜索展开的事务中作为朋友代表"受害者"一方(我想他指的是可怜的查理).
代表受害者一方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意义重大.
当然,救援还在继续,但是已经没人对查理生还抱有希望.
突然之间我们理解了汉娜的决定,这确实令人难以承受.
一切如常.
这让我觉得怪异.
早上的时候,离店的人太多导致走廊都走不过去,不过到了下午,我又在露台上看见了新面孔,皮肤苍白,兴致勃勃,这些都是最近刚来的一波人.
气温有所上升,我们像是回到了七月,前几天傍晚给灼热的街道降温的微风又消失了.
黏糊糊的汗水把衣服粘在身上,走在外面简直是折磨.
汉娜离开后大概三个小时,我在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看见了狼沃和羔尔德罗.
刚开始他们假装没看见我,然后他们面色沮丧地走过来,开始问我一些通常该问的问题.
我回答说我没有什么新消息,汉娜已经在回德国的路上了.
最后这个消息让他们的脸色和态度都发生了显著变化.
他们的表情松弛下来,变得更为友好.
天很热.
没过几分钟我就意识到这两头猪没打算放过我:我们的对话和他们平时和查理的对话用的是同样的代码符号,沿着同样的轨道进行,只是我代替了查理,而取代汉娜的是英格褒!
后来我问过英格褒,她说所有人都碰过汉娜是什么意思.
英格褒的回答打消了我一部分疑虑.
她只是泛泛一说,汉娜是男人们的牺牲品,不怎么走运的女人,陷在对平衡与幸福的无尽找寻当中……她觉得我关于汉娜可能被那两个西班牙人强奸了的想法简直匪夷所思:英格褒说起他们就像他们没有存在感.
两个普通的小伙子,从日常作息来看不太勤奋,喜欢享乐.
她承认她自己也喜欢去迪厅,也喜欢偶尔疯狂一把.
什么类型的疯狂我很好奇.
熬夜,豪饮,凌晨在街头唱歌.
英格褒这种疯狂可谓是微量的.
健康的疯狂,她指出.
所以说,对那两个西班牙人不用有什么超过正常范畴的敌意或保留.
这种情况下,晚上十点,狼沃和羔尔德罗重新出现在画面里:我们的对话(他们邀请我们出去玩而我们没有接受)以一种极为庸俗的方式进行,我们两个坐在酒店露台上(所有桌子都满了,大量冰淇淋和饮品杯),他们两个站在人行道上,铁栏杆隔开我们双方,也隔开此刻露台和海滨大道上被闷热逼得喘不过气而纷纷出来散步的人潮.
刚开始我们的交谈都是些无聊的话.
羔尔德罗话最多(手势也最多),甚至没等我翻译就让英格褒笑了好几回.
狼沃说话则是掂量好的,十分审慎,说出来的英语明显高于他的受教育程度,像在试探领地.
他渴望把头探进一个他只能猜猜样子的世界,所以每句话都按照这个钢铁般强烈的愿望调试到位.
狼沃的外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合适;英格褒的脸上散发着光彩,清新,黝黑,像老恐怖片里月亮之于狼人那样吸引着他的目光.
我们不情愿出去,而他坚持着,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他许诺我们今晚的迪厅一定值得一去,他保证我们只要一踏进去所有的疲倦就烟消云散……都没用.
我们的拒绝没有挽回余地,而且因为人行道比露台矮,我们是在他们的头顶之上两掌的高度拒绝他们的.
两个西班牙人没再坚持.
不知不觉中,他们如同告别前的序曲一样开始追念查理.
大写的朋友.
谁都可能以为他们真的想念他.
然后他们和我们握了握手,向老区走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混进行人中间,让我觉得尤其悲伤,我这么讲给英格褒听.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说她不懂我:"刚才你还在怀疑他们强奸了汉娜.
这会儿他们又让你觉得可怜.
事实上这两个笨蛋不过是二流的拉丁情人罢了.
"我们两个都笑得停不下来,直到英格褒提议我们早睡一次.
我表示赞同.
做爱之后我开始在房间里写作,英格褒继续埋头看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说.
她还没发现谁是凶手,从她看书的样子看,她并不在意这一点.
她看起来黑了一些.
最近几天并不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坐在车子里的汉娜,在离开之前用颤抖的声音给我建议……"汉娜是不是该到奥伯豪森了""不知道.
明天她会打电话来的.
"英格褒说.
"要是她没打呢""你是想说她会不会忘了我们"不,当然不是,她当然不会忘了英格褒,也不会忘了我.
我突然感觉害怕,既害怕又兴奋.
我在害怕什么呢我记起康拉德的话:"要在你自己的地盘玩,这样就永远能赢.
"但是哪个是我的地盘呢当时我问他.
康拉德以一种在他身上不太常见的方式笑了,没有移开目光,眼睛明亮地盯着我.
就是你的血液替你选择的阵营.
我回答说那我永远赢不了,比如说如果我在《中央集团军群的毁灭》(1)中选择德军,最好的情况下我也最多只能玩三次赢一次.
除非我的对手是个笨蛋.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康拉德说.
你应该用上大战略.
你得比兔子还狡猾一点.
这是个梦吗我可不知道任何一种叫作《中央集团军群的毁灭》的兵棋!
其他方面,这是无聊又低产的一天.
我在海滩上待了一会儿耐心地接收太阳光,不太成功地尝试清醒理智地思考.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些十年前的旧画面:我的父母在酒店阳台上打牌;我的哥哥双臂交叉浮在离岸大概二十米的地方;一群西班牙(还是吉卜赛)男孩拎着棍子从海滩上跑过;员工宿舍,气味难闻,摆满上下铺;大道两边全是迪厅,一家挨着一家,一直延伸到海滩边;黑色的沙滩面朝黑色的大海,唯一突兀的色彩是克疤多的脚踏船堡垒……我的文章在等我.
我发愿要读完的书在等我.
每小时、每一天迅速地流逝,仿佛时间走的是下坡.
可是这不可能.
(1)《中央集团军群的毁灭》(DestruccióndelGrupodeEjércitosdelCentro)是SPI公司于1973年发行的一款兵棋,副标题为"1944年,苏军的夏季进攻",模拟的是苏军的巴格拉季昂行动,历史上苏军此战击溃德国中央集团军群,让德军遭遇"二战"中最大的单一战败.
9月2日警察……我跟艾尔丝女士说我们明天就走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消息让她惊讶.
在她的脸上我察觉出一丝细微的悲伤迹象,但是立刻被她用高效能职业经理人的标准微笑掩饰过去了.
不管怎样,今天有一个糟糕的开始.
我头疼欲裂,不停出汗,三粒阿司匹林加冷水澡都无济于事.
艾尔丝女士问我结果是否满意.
什么结果度假的结果.
我耸耸肩,她拉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到隐藏在前台后面的办公室里.
她想知道有关查理失踪的一切.
我用平直单调的声音把发生的事情总结了一下.
说得很有条理.
按照时间顺序整理的.
"我今天和美岸酒店的经理佩雷先生说了话,他认为您是个笨蛋.
""我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没关系.
但是您最好做点准备……警察想审问您.
"我的脸一下白了.
审问我!
艾尔丝女士在我膝盖上拍了几下.
"您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回德国去了.
这是个不常见的反应,您不觉得吗""哪个女孩""死者的那个朋友.
""我刚才跟您说了,她厌倦了这样的混乱,她有自己的问题,一千件事要操心.
""好吧,但是死者是她男朋友啊.
她至少应该等到搜救结束.
""这您跟我说没用……所以我必须在这里等警察来吗""不用,您做您想做的事.
我要是您我就到海滩上去.
警察到了我会派个员工去找您.
""英格褒也要在场吗""不用,一个人就够了.
"我听从了艾尔丝女士的建议,我们在海滩上待到下午六点,这时候报信的人来找我们了,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男孩,穿得像个乞丐,让人不得不好奇他怎么可能在一家酒店上班.
英格褒坚持要和我一起去.
海滩呈现深金色,仿佛停滞在时间里.
说实话我宁可待在原地.
身穿制服的警察等在酒吧吧台,正在和一个服务生说话.
虽然没必要,艾尔丝女士还是从前台把警察等我们的地方指给我们看.
我记得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我想到他们可能永远不会转过身来面对我们,而我得像敲门一样拍拍他们的背.
不过因为服务生的目光或者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那几个警察应该是感觉到我们来了,所以我们还没走到他们面前,他们就站了起来把手举到帽檐敬了个礼向我们问好,这个动作令我惴惴不安.
我们在旁边一张桌子坐下,他们直奔主题:汉娜离开西班牙的时候知道她是在做什么吗(我们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二位和查理是什么关系(朋友.
)她为什么离开(我们不知道.
)她在德国的地址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这是个谎话,英格褒记下来了——但是他们可以去巴塞罗那的德国领事馆查问,我们觉得汉娜把个人信息都提供给他们了.
)汉娜认为,或者说我们认为,查理是自杀吗(我们当然不;至于汉娜,谁知道呢.
)就这样,还有其他一连串无用的问题,直到讯问结束.
整个过程中他们都站得笔直,离开的时候又敬了个礼.
英格褒对他们微笑了一下,但是一等到只剩下我们俩她就说她迫不及待想要回斯图加特了,远离这个可悲腐败的村子.
我问她"腐败"是指什么,她站起来把我单独扔在了餐厅.
她正要离开,艾尔丝女士从前台出来朝我们走过来.
她们两人都没停下脚步,不过艾尔丝女士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对英格褒笑了一下.
我很确定英格褒没有回以微笑.
无论如何,艾尔丝女士并不在意.
她走到我旁边,想知道讯问进行得怎么样.
我承认说汉娜的离开让整个情况更糟糕了.
艾尔丝女士觉得西班牙警察很迷人.
我没有反驳她.
有一瞬间我们没再多说别的,沉默却别有深意.
然后艾尔丝女士像之前那样拖着我的胳膊领我穿过一连串走廊,途中她只开口说了句"你不必难过".
我想我是点了点头.
我们在厨房隔壁的一个房间停了下来.
那个地方像是酒店的洗衣房,从窗户看出去是楼内的水泥院子,摆满了木篮子,盖着一块巨大的绿色塑料布,下午的光线基本透不进去.
一个女孩和一个老人在没有空调的厨房里洗中午的碗碟.
这时,艾尔丝女士毫无预兆地亲了我.
事实上我并不吃惊.
这是我一直渴望并等待的.
但是,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没有可能.
当然了,她的吻非常符合整个场景值得拥有的灼热.
我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有可能被厨房里的洗碗工看见.
过了五分钟我们分开了,两人都坐立难安,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餐厅.
艾尔丝女士握了握我的手告辞.
我简直无法相信.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都跟克疤多在一起.
我先上楼回房间,没有找到英格褒.
我猜她大概去购物了.
海滩呈现出半荒芜的状态,克疤多没什么生意.
我发现他坐在一排全部面朝大海的脚踏船旁边,视线紧盯着唯一一艘租出去的船,这时候看起来离海岸很远.
我像他的老相识一样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没过一会儿就在沙滩上画了一幅阿登战役(我的专长之一)或者按美国人的叫法是突出部之役的作战图,把作战计划的细节解释给他听,按照各作战单位的出现顺序,沿途的公路、河口,拆桥建桥,第十五军的防御启动,派佩尔战斗群(1)实际和推演中的渗透,等等.
然后我用脚抹掉地图,踩平沙子,又画了斯摩棱斯克(2)地区的地图.
这里,我说,1941年古德里安装甲军团(3)展开了一场重要战役,至关重要.
我每次都能赢.
当然,用德军赢的.
我又抹掉地图,踩平沙子,画了一张脸.
这时克疤多笑了起来,注意力短暂地从消失在远处的脚踏船上移开.
我微微打了个寒战.
他脸颊上的肉——两三条胡乱愈合的伤疤——戳了出来,有一瞬间我害怕他可能用手术遗留下来的能力(我无法想象是其他来源)催眠我,把我的一生完全毁掉.
克疤多自己的声音救了我.
他像是从遥远到无法抵达的地方说:你觉得我们能处得好吗我反复点头表示肯定,很高兴摆脱了他畸形的面颊施出的魔咒.
我画的那张脸还在那里,基本是张草图(我得说我画画还不错),突然我惊恐地意识到那是查理的肖像.
这个发现让我说不出话.
像是有人引导我的手画出来的.
我赶紧抹掉它,立刻画了一张欧洲、北非和中东的地图盖住,并且用许多箭头和圆圈突出我用来赢下《第三帝国》的关键性战略.
我想克疤多什么都没看懂.
晚上的新鲜事是汉娜的电话.
此前她已经打了两回但是英格褒和我都不在酒店.
等我回到酒店的时候,前台把留言交给我,这个消息并不让我高兴.
我不想和汉娜说话,所以只能祈祷英格褒在她第三次打电话来之前回来.
我在房间里沮丧地等着.
英格褒回来以后我们决定改变计划,不去码头上的那家饭店吃饭,而是留在德海酒店等电话.
我们的决定很英明,我们刚坐下准备对付我们的便饭——比基尼三明治(4)和炸薯条——汉娜就打电话来了.
我记得服务生过来找我们,英格褒从桌边站起来说我们不用两个人都去.
我跟她说没关系,反正食物也不会凉.
在前台我们看见了艾尔丝女士.
她穿着一件和下午不同的连衣裙,看上去是刚洗完澡出来.
我们互相笑了笑,想聊两句天,而英格褒背对我们,尽可能站得远远的,低声说着"为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太恶心了""老天啊""该死的猪""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之类的话,我没法不听见这些话,它们慢慢让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我也感觉到每说一句英格褒的背就更蜷缩一点,最后变得像只海螺.
我很同情她,她受了惊吓.
艾尔丝女士两只手肘撑在柜台上,脸庞光彩照人,和英格褒形成鲜明对比,摆出一个经典雕塑的姿势:她只有嘴唇在动,坦荡地说着几小时前在洗衣房发生的事.
(我觉得她是在说希望我不要抱有虚假的期望;我不确定.
)艾尔丝女士说话的时候我一直保持微笑,但是我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英格褒说的话上.
电话线好像时刻准备缠住她的脖子.
汉娜说个没完.
挂掉电话以后,英格褒说:"好在我们明天就走了.
"我们回到餐厅,但是没有碰我们的食物.
英格褒不怀好意地评论说艾尔丝女士不化妆的样子让她想起女巫.
然后她说汉娜疯了,说自己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移开了视线,用叉子敲着桌面;心想,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觉得她最多十六岁.
我的胃里对她升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柔情.
然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惊呆了,担心她会在还留在餐厅里的人面前大闹一场,英格褒像是读出了我的想法,突然又笑了,说她不会再见到汉娜了.
我问她汉娜跟她说了什么;没等她回答,我抢先说汉娜有点疯也是情理之中.
英格褒摇摇头.
我错了.
汉娜比我以为的聪明多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冰川.
我们沉默地吃完甜点回了房间.
(1)派佩尔战斗群(GrupodeCombatePeiper)是阿登战役中德军的先头部队,由装甲军的王牌指挥官约阿希姆·派佩尔率领,是武装党卫队第一装甲师四个战斗群中的一个.
(2)斯摩棱斯克(Smolensk),位于俄罗斯西部第聂伯河畔的城市,"二战"中是德军向莫斯科推进的必经之地.
(3)古德里安装甲军团(GrupoPanzerdeGuderian)由陆军上将古德里安率领.
此处1941年的战役指的是斯摩棱斯克战役.
巴巴罗萨行动中古德里安指挥的中央集团军群第二装甲军团于7月9日开始向斯摩棱斯克发动进攻,7月11日德军几乎已占领白俄罗斯全境,后遭到前来救援的苏联红军总计二十个师的兵力的猛烈反扑,仍然在7月16日攻下了斯摩棱斯克.
(4)比基尼三明治(Bikini),加泰罗尼亚地区对"混合三明治"(两片方形切片面包中间夹奶酪和约克火腿片,加热烤到面包双面焦黄,最后沿对角线切成两个三角形装盘)的别称,得名于1953年从法国引进这种热三明治简餐的巴塞罗那酒馆"比基尼厅"(SalaBikini).
9月3日我把英格褒送到车站.
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等了半小时开往塞尔贝尔(1)的火车.
我们几乎没说话.
站台上有一大群结束假期的游客在游荡,还在努力往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挤.
只有老人坐在有阴影的长凳上.
我和那些要离开的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深渊.
英格褒在这辆塞满人的火车上倒不让我觉得格格不入.
我们甚至把最后几分钟时间用来帮人指路:车站的工作人员没有特意指引,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去几号站台,像羊群一样挤在一起,我们刚给两个人指了他们搭火车的确切地方(不难弄清:一共只有四个站台),就有好几个德国人英国人找上来问我们.
英格褒从火车车窗探出来问我会不会很快在斯图加特见到我.
非常快,我说.
英格褒的嘴唇和鼻尖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个表情让我知道她不相信我.
无所谓!
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以为她会留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什么能留得住她,首先她有工作,此外她也很独立,更不用提在接到汉娜打来的那通电话之后,她一门心思只想离开.
这场告别非常糟糕.
不止一个人为此而感到惊讶,首先就是艾尔丝女士,虽然她也许是惊讶于我做出留下来的决定.
老实说,英格褒自己或许才是第一个感到惊讶的人.
我是在哪一刻知道她一定会走的昨天,她跟汉娜通电话的时候,一切就已盖棺定论.
一切都很清楚,最终判决.
(但是我们一丁点儿都没有聊这件事.
)今天早上我付了她的房费,仅仅是她那一半,然后把行李箱搬到楼下.
我不想闹出什么大场面,也不想弄得像逃难似的.
我是个笨蛋.
大概是前台跑去把消息传给了艾尔丝女士.
当时还很早,我在小礼拜堂吃了饭.
从观景台看出去,海滩一片荒芜.
我是说跟前些天比起来荒芜了很多.
我又吃了些炖兔肉,喝了一瓶里奥哈红酒.
我觉得自己并不想回酒店.
饭店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大堂中央用两张桌子拼起来的大桌旁围着几个食客在庆祝什么.
他们来自赫罗纳,用加泰罗尼亚语讲着笑话,而他们的妻子甚至懒得鼓掌.
康拉德说过:聚会请勿带女伴.
气氛非常沉重,事实上仿佛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茫然.
我把车停在距离村子很近的小海湾上,然后在车里睡了个午觉,我觉得我是和爸妈一起来度假的时候记住了这个地方.
醒来的时候满身大汗,没有一点醉酒的迹象.
下午我去见了美岸酒店的经理佩雷先生,向他保证我会留在德海酒店,他可以在他认为方便的时候来找我.
我们友好地攀谈了几句我就离开了.
紧接着我去了海军指挥部,没人知道关于查理的消息.
最开始接待我的女人甚至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还好后来过来了一个知道整个事件的公务员,一切都说清楚了.
没有新的消息.
搜寻工作还在继续.
请耐心.
院子里聚集了一小群人.
海洋红十字会的小伙子说那是又一个溺水者的家属.
我坐在楼梯上待了一会儿,然后回到酒店.
头痛欲裂.
我想在德海找艾尔丝女士但是没找到.
没人能告诉我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通往洗衣房的走廊的大门被人用钥匙锁上了.
我知道可能从另一条路也能进去但是我没找到.
房间里乱成一团:床没有铺,我的衣服散在地上.
不少《第三帝国》的算子也掉到了地上.
最合逻辑的做法应该是收拾箱子走人.
但我只是打电话给前台要求他们来整理房间.
没过一会儿,来了一个我已经认识的女孩,就是试图帮我弄张桌子但没成功的那个.
好兆头.
我坐在角落里,让她把东西都捡起来.
很快房间就变得整洁明亮(明亮其实很容易做到:拉开窗帘就行了).
她整理好房间以后冲我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
我很满意,给了她一千比塞塔.
这个女孩很聪明:掉在地上的算子现在全部在棋盘旁边摆成一排.
一个没落.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都在海滩上一直待到天黑,在克疤多旁边,讲我的兵棋.
(1)塞尔贝尔(Cerbere),西法边境上的法国小镇.
9月4日我在一家名叫"洛丽塔"的酒吧里买了几个西班牙三明治,在超市里买了啤酒.
克疤多到的时候我让他坐在床边,我坐到桌子的右边,一只手扶在棋盘边缘,显得状态放松,视野宽阔:一边是克疤多,他身后是床和床头柜,弗洛里安·林登的那本书还在上面!
另一边,我的左边,敞开的阳台,白色的椅子,海滨大道,海滩,脚踏船堡垒.
我本想让他先说话,但是克疤多不是个轻易说话的家伙,所以我说起话来.
一开始我告诉他英格褒走了,用最精简的语言讲述这一切:她坐火车走的,要上班,结束.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
然后我开始讲这个兵棋的本质,我不确切地记得我说了多少蠢话,但是其中包括我说推演兵棋需要的无非是唱歌,玩家是歌手,要演绎无尽的乐曲,梦一样的乐曲,深井一样的乐曲,欲望一样的乐曲,应对地形的持续变化;正如食物会分解变质,兵棋里面是鲜活的地图和作战单位,规则,扔骰子,最后的胜利或失败.
腐败的菜肴.
我记得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拿出了三明治和啤酒,克疤多开始吃,而我敏捷地跃过他的腿拿到了弗洛里安·林登的书,仿佛它是一件即将凭空消失的财宝.
我没在书页之间找到任何信件或便笺,一点儿能让我燃起希望的微小信号都没有.
只有零散的话,警察的讯问和供认.
外面,夜晚开始极为缓慢地占领海滩,营造出那上面的小沙丘和裂缝都在移动的幻觉.
克疤多一动不动地坐在光线越来越暗的区域里,像个反刍动物一样慢慢地吃着东西,视线低垂,盯着地面,或者是盯着他粗大的手指之间,有规律地间歇发出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我得承认我有点犯恶心,一种窒息和炙烤的感觉.
克疤多每咽下一口面包夹奶酪,也可能是面包加火腿(取决于我给他买的两个三明治里他正在吃哪一个)就发出一声闷哼,这声音快要把我的胸腔压爆了.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就走到开关旁边打开了灯.
我立刻觉得好多了,虽然太阳穴还在继续嗡鸣,这嗡鸣并没有阻止我重新开始说话.
我没有再坐下来,而是在桌子和洗手间门(我把洗手间的灯也打开了)之间来回走动,谈论着部队的分布,两线或多线作战可能给力量有限的德军玩家造成的两难局面,谈论把步兵和装甲部队大批量从西线转移到东线、从北欧转移到北非意味着多少困难,还有平庸玩家的普遍结局:没有足够的作战单位顾及各方面,这是致命的.
听到这里克疤多问了一个问题,嘴里还塞满食物,我懒得回答,我甚至没听懂.
我想我是被自己带跑了,从心底里讲这种感觉不是很好.
所以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让他走到地图旁边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克疤多听话地走了过来,表示我说得对:谁都看得出这些黑色的算子赢不了.
等一下!
用上我的战略,局势就会改变.
我用不久前在斯图加特玩的一局为例解释给他听,但是从内心深处我渐渐注意到这不是我想说的.
那我想说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但是,是很重要的事.
随后,完全的沉默.
克疤多又坐回床旁边,手指夹着一小截三明治,像一只订婚戒指,而我走到阳台上,像慢镜头一样踱步,望着星星以及星空下缓慢蠕动的游客.
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狼沃和羔尔德罗坐在海滨大道的路沿上,监视着我的房间.
一看见我,他们就扬起手开始大喊大叫.
刚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骂我,最后却发现那些喊叫是友好的.
他们想让我们下去喝一杯(他们怎么知道克疤多也在这对我来说是个谜),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急切,很快我就看到过路的行人开始抬起头寻找是哪个阳台让他们这么兴奋.
我有两个选择:要么一句话不说地撤退并关上阳台门,要么给他们许一个我不会兑现的承诺.
两个结果都不会令人愉悦.
我红着脸(狼沃和羔尔德罗离得那么远不会注意到)向他们保证过一会儿我就去安达卢西亚人地盘与他们会合.
看着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离开阳台.
房间里,克疤多正在研究部署在东线上的算子.
他全神贯注,看上去像是理解了为什么以及怎样把力量分配在那几条阵线上,但是当然了,他不会知道的.
我任凭自己的身体倒在一张椅子上,说我累了.
克疤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然后我问为什么那两个笨蛋不能离我远点.
他们想干吗一起玩吗克疤多问.
我注意到他的唇缝里流出笨拙的讽刺.
不,我回答说,喝酒,庆祝什么,随便什么事情,只要不让他们感觉自己变成了木乃伊.
"单调的生活,是吧"他沙哑地说.
"更可怕,是单调的假期.
""他们又没在度假.
""都一样,他们在过别人的假期,吸走别人的假期和休闲,让游客的日子变得难过.
他们是游客的寄生虫.
"克疤多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显然狼沃和羔尔德罗是他的朋友,虽然和他非常不一样.
不管怎样,我不在乎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还记得——或者说,还能看见——英格褒的脸,清新红润,我也记得曾经完全笃定她会一直让我快乐.
全碎了.
这样的不公让我的动作变得飞快:我拿起镊子,用柜员点钞的速度把算子放到军力储备库里,裁决表放到该放的格子里,然后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请他陪我玩一两个回合,其实我的计划是玩整整一场,一直到大溃败结束.
克疤多耸起肩膀,笑了几次,犹豫不决.
这样的动作和表情让他的样子丑到了我的忍耐极限,所以在他思考如何回答的时候,我随便盯住地图上的一个点,冠军杯赛上两个从没见过面的玩家对垒时通常也会这样,盯着地图上的某个点,回避对手的实际存在,直到第一回合开始.
等我抬起视线,我对上了克疤多无辜的眼睛,我知道他同意了.
我们把椅子摆到桌子旁边,开始部署我们的力量.
波兰、法国和苏联的军队从开局就持续处于劣势,不过考虑到克疤多是新手,也不算太糟.
英军则占据了不错的位置,舰队分布均匀,地中海上还有法国海军协助,最具战略意义的几个六角格也放了几支军队盯防.
克疤多学得很快.
地图上的整体局势与历史上的真实情况很相近,要是双方都是资深玩家,这种情况一般不太会出现:资深玩家绝对不会让波兰军队沿着前线一路排开,也不会在马其诺防线(1)的所有六角格里都放上法军,最实际有效的做法应该是让波兰人围成一圈保卫华沙,把法国人简化到马其诺防线上的一个六角格里.
我在玩第一回合的过程中解释了我的每一步,这样克疤多就能理解并且欣赏我用装甲部队攻陷波兰军队的防守是何等优雅(空中优势加上机械化攻击),还有我在法国、比利时和荷兰边境上增兵,让意大利参战,派驻扎在利比亚的军队(向突尼斯!
)大举进发又是多么跳脱传统(正统思路会建议意大利参战不要早于1939年冬,如果可能,最好拖到1940年春,显然我不赞同这一战略),我的两个德国装甲军团抵达日内瓦,我把伞兵部队放在作为跳板的六角格(埃森(2))上,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在耗费最少基本资源点的条件下完成的.
克疤多的回应有些畏首畏尾:他在东线进攻波罗的海国家以及与波兰接壤的部分,但是忘了占领比萨拉比亚(3);在西线他选择打消耗战,派出大不列颠远征军(两支步兵部队)登陆法国;在地中海他为突尼斯尤其是比塞大(4)增兵.
主动权仍然在我手中.
在1939年冬的那个回合里,我从西线发动全面进攻,在法国南部一路踏平到马赛,向北直达色当(5)和六角格N24.
我重新整合了东线的集团军群,战略重新部署阶段派出一个德国装甲军团去的黎波里(6).
在地中海我选择了消耗战,没有成效,不过造成的威胁已经切实可感:突尼斯的比塞大已被围攻,意大利第一移动部队穿透了毫无招架之力的阿尔及利亚.
埃及边境上两军势均力敌.
盟军的问题恰恰在于到底把军力向哪边倾斜.
克疤多的回应完全没有当下局势所需的能量,在西线和地中海战场他都选择了消耗战,每场遭遇战都投入全部力量,但是他的储备不够,雪上加霜的是骰子也不站在他那边.
在东线他占领了比萨拉比亚,建立了一条从罗马尼亚边境一直延伸到东普鲁士的防线.
接下来是决定性的一回合,但是已经很晚了,我们得暂时休战.
我们一起出了酒店,在安达卢西亚人地盘找到狼沃和羔尔德罗,他们和三个荷兰女孩在一起.
三个女孩看起来很高兴认识我,而且听说我是德国人感觉不可思议.
一开始我以为她们是开玩笑,后来才明白她们是惊讶一个德国人会跟那两个疯子有关系.
凌晨三点我回到德海,很多天来第一次感觉心满意足.
是因为我终于知道留下来不是没用的吗也许是吧.
今晚的某一刻,一路溃败当中(我们是在谈论我在西线的进攻吗)克疤多问我会在西班牙待到什么时候.
从他的语调里我察觉到恐惧.
"一直待到查理的尸体出现.
"我说.
(1)马其诺防线(LíneaMaginot)是"一战"后法国为了防止德军入侵在东北边境建造的防御工事,主体有数百公里.
1940年德军却绕开马其诺防线从阿登高地突破,将英法联军困在了敦刻尔克.
(2)埃森(Essen),德国西部鲁尔区城市.
(3)比萨拉比亚(Besarabia),德涅斯特河、普鲁特河-多瑙河和黑海形成的三角地带.
(4)比塞大(Bizerta),突尼斯北部城市.
(5)色当(Sedán),法国北部阿登地区的一个市镇.
(6)的黎波里(Trípoli),利比亚首都.
9月5日早饭后我去了美岸酒店.
我在前台找到了经理;他一看见我就打发掉手头的事情示意我跟他去办公室.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听说英格褒已经走了的.
他用了一些不太恰当的比喻影射我的处境.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开始向我综述搜寻工作的现状:没有进展,很多人都放弃了,整个行动——如果能管警方派一两只"黄道带"搜救船的工作叫行动的话——看来注定要进入缓慢的官僚流程了.
我告诉他我打算亲自到海军指挥部,就算左右开张打一圈也要讨个说法.
佩雷先生慈祥地摇摇头,没必要,你不用这么火大.
失踪案的文书工作全归德国领事馆负责.
其实我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走了.
当然他们能理解查理是我的朋友,众所周知,友情的联结,但是……连通常疑心重重的西班牙警方都准备结案了.
就差尸体了.
佩雷先生看起来比我们上次会面的时候放松了很多.
不知怎的,现在他讲起这个案子就像他和我是一场无从解释的自然死亡留下的两个无奈的遗属.
(可是,死亡难道不永远是自然的吗,永远是秩序的一个必要部分,哪怕死在一块帆板上)毫无疑问,您的朋友遭遇了意外,他肯定地说,夏天总会发生很多这样的意外.
我委婉地提出自杀的可能,佩雷先生摇摇头笑了.
他在酒店工作了一辈子,他相信他看得懂游客的灵魂;查理这个可怜的倒霉家伙并不吻合自杀者的特点.
无论如何,您仔细想想,死在度假期间总归是苦涩而矛盾的.
佩雷先生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曾经有机会见证过几宗此类案件:八月突发心脏病的老人,众目睽睽之下在游泳池里淹死的孩子,在高速公路上被毁掉的家庭,都是度假期间!
……生命就是如此,他总结道,您的朋友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死去.
死亡与祖国,他低声说,怎样的悲剧啊.
上午十一点的佩雷先生有种太阳已经落山了的感觉.
结果来这里还挺愉快的,我对自己说.
在这儿和他聊天很开心,与此同时,游客在前台和工作人员吵起来,远不是什么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们的声音渗进办公室,没有一点攻击性.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舒服地坐在酒店里,我看见佩雷先生,看见走廊和大厅的人群,在空洞或紧张的对话中互相吸引或假装互相吸引的脸,牵手晒太阳的情侣,独自工作的落单的人,有人一起工作的和善的人,所有人都很开心,就算不开心,至少也平和地自己待着.
知道自己身处宇宙的中心还不知满足!
查理是不是活着、我是不是活着有什么要紧.
不管怎样,全都等着往下滑,直到每个个体的死亡.
所有人都在宇宙的中心!
这帮蠢货!
什么都没落下,全在他们的领地里!
睡着了都在控制一切!
用他们的漠不关心!
于是我想起了克疤多.
他就留在外面.
我像在水里一样看见他:敌人.
我想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做点有产出的事,最后却发现做不到.
我没法让自己穿上泳衣到海滩上去,索性扎根酒店吧台写明信片.
我想给我的父母寄一张,最后只写给了康拉德.
有好一会儿我就坐在那里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看看游客,看看服务生端着放饮品的托盘在桌子之间转来转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会是最后几天炎热的日子了.
我无所谓.
为了找点事做,我吃了一盘沙拉,喝了一碗番茄浓汤.
我感觉不太好,开始出汗,犯恶心,所以上楼去房间冲了个冷水澡;然后我重新出门,往海军指挥部的方向去,没有开车,走到了又决定不值得再听一串借口,就走开了.
整个村子像被装在一个水晶球里,不管是在路上走着还是在露台上坐着,人们看上去都像睡着了(超验意义上睡着了!
).
就这样,下午五点钟天空乌云密布,六点开始下雨.
街道很快空了.
我感觉仿佛秋天伸出一只爪子抓了一下:一切都开始走下坡路.
游客在人行道上狂奔寻找躲雨的地方;小商小贩用尼龙布把摆在街上的商品遮起来;越来越多的橱窗要一直关到明年夏天.
我不知道自己对这样的场景是同情还是不屑.
不受任何外在条件的刺激,我只能清楚看见和感知到自己.
余下的都被什么黑暗的东西炸毁了,世界被装修成电影摄影棚,命运终点是灰尘与遗忘,我觉得这无可挽回.
那么,问题来了,我在这片悲惨中间做什么.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都躺在床上等克疤多来酒店.
回房间之前我问有没有从德国打来的电话.
回答是没有,没有任何留言.
我从阳台上看见克疤多离开海滩穿过海滨大道朝酒店走来.
我赶紧下去,这样等他到门口我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想也许我担心要是他不跟我一起他们会不放他进来.
路过前台的时候,艾尔丝女士的声音让我硬生生停了下来.
只比悄悄话稍高一点点的音量,却毫无预警地在我的脑海里轰响如号角.
"乌多,您还在这儿.
"她说得像她不知道一样.
我以一个尴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走廊里,尽量不说话.
走廊另一头,克疤多在玻璃门后面等我.
有一瞬间我看着他,感觉他像是大门上正在放映的电影的一部分:克疤多,还有深蓝色的地平线,衬托出对面人行道上停着的一辆车、行人的脑袋,还有露台上一排桌子不完全的影像.
唯一完全真实的存在只有艾尔丝女士,美丽的艾尔丝女士独自站在柜台后面.
"当然,当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到我用"你"称呼她,艾尔丝女士脸红了.
我觉得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一次她这样全无戒备.
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这样.
"我没……看见你.
就是这样.
我并不监控你的一举一动.
"她降了一半音量说.
"我会在这儿一直待到我朋友的尸体出现.
我希望你不反对.
"她流露出不快,移开了目光.
我担心她看见克疤多然后以他为借口转移话题.
"我的丈夫病了,他需要我.
这几天我都在他身边,没法做任何事.
你不会理解的,对吗""我很抱歉.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
我没想打扰你.
再见了.
"但是我和她都没动.
克疤多在门外看着我.
我能想象露台上的住客或者人行道上的路人也在看着他.
我以为随时可能有人走近他请他离开;然后克疤多会只用上右胳膊就勒死这个人,一切会突然失控.
"您……你的丈夫,他好点了吗我真心希望他好转.
我觉得我之前的行为像个傻瓜.
请原谅我.
"艾尔丝女士点点头说:"是的……谢谢……""我今晚有话跟你说……你一个人来……但是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将来可能伤害到你的事情……"艾尔丝女士的嘴唇花了无尽的时间才形成一个微笑.
而我在颤抖,不知道为什么.
"不能现在说,因为有人在等你,对吗"是的,一个军事伙伴,我想,但是我什么都没说,点点头表示这个约不能爽.
一个军事伙伴一个军事敌人!
"你要记得就算你是酒店老板的朋友也不能太违反规定.
""什么规定""比如禁止住客在房间里接待某些访客.
"她变回平常那种介于讽刺和权威之间的语调.
毫无疑问那是艾尔丝女士的王国.
我想抗议,但是她抬起手让我安静.
"我什么也没暗示,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指责你.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她指的是克疤多,"也让我同情.
但是我必须替德海以及德海的客人看着点.
我也要照看你.
我不希望你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能发生什么破事.
我们只是玩游戏.
""玩什么""你知道得很清楚.
""啊,那个你拿过冠军的游戏,"她笑起来,牙齿危险地闪光,"一项冬季运动.
这个时节更合适游泳或者打网球.
""你想笑我就笑吧.
我自找的.
""好吧,我们晚上见,凌晨一点,在教堂前面的广场.
你知道怎么去吗""知道.
"艾尔丝女士的微笑消失了.
我想要靠近她,但是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合适.
我们告别,我离开.
露台上一切如常.
比克疤多低两级台阶的地方,两个等人的女孩在谈论天气.
人们像每个晚上一样笑着、计划着.
我热情地和克疤多打招呼,我们一起进了酒店.
路过前台的时候我看见柜台后面空无一人,但是我觉得艾尔丝女士可能藏在柜台底下.
我努力克制了自己想走过去看看的冲动.
我想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不然我就得给克疤多解释这一切.
剩下的事,我们的棋局沿此前预计的进程展开:1940年春我在地中海战场选择发起进攻,拿下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在西线我只用了25个基本资源点就攻下法国;战略重新部署阶段,我在西班牙边境上(!
)放了四个装甲军,辅以步兵和空军的支援;在东线我也巩固了自己的力量.
克疤多的回应是全面防守.
能不动就不动,他对防守做了一些加固,而且还问了很多问题.
他的一招一式还是看得出是新手.
他不知道怎么堆算子,玩得毫无章法,他的全局战略要么不存在,要么局限在过于刻板的结构里,他盲信运气,基本资源点算得乱七八糟,混淆创建作战单位阶段和战略重新部署阶段.
尽管如此,他很努力,而且可以肯定他已经开始理解这个游戏的精髓了.
我之所以看出最后这一点,是因为他的眼睛完全没从棋盘上抬起来过,烧伤的沟壑在他计算撤退和耗资的努力中狰狞地扭动.
所有这些都让我又同情又怜悯.
我必须记下来,一种浓烈的怜悯,滤掉了色彩,四四方方地安放着.
教堂前的广场萧索而昏暗.
我把车停在旁边一条街,坐在一条石凳上等待.
我感觉很好,不过艾尔丝女士出现的时候——她完全是从广场唯一的树旁一大团没有形状的阴影里凭空冒出来的——我还是吓了一跳,突然很警觉.
我提出到村外去,也许把车子停在一片森林里或者看看海,但是她没有接受.
她开了口,不急不忙,一刻不停,仿佛她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中心思想是向我做一个模糊的解释,用各种比喻讲她丈夫的病症.
讲完之后她才允许我吻她.
不过我们的手,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交握在一起.
就这样,我们牵着手在那里待到凌晨两点半.
坐累了就在广场上绕圈,再回到石凳上继续说话.
我想我也说了很多话.
只有远方传来的一小串喊叫声(出于快乐还是绝望)以及紧接着的摩托车的轰鸣一度打破广场的寂静.
我想我们接吻了五次.
回去的时候我提议把车停在离酒店远一点的地方,我是为她的名声着想.
她笑着拒绝了,她不怕别人说闲话.
(事实是她任何事都不怕.
)教堂前的广场几乎是悲凉的,小小的,黑暗又寂静.
广场中间一个建于中世纪的石喷泉冒出两股水流.
离开之前我们喝了一点.
"等你死的时候,乌多,你就能说'我要回到我来的地方了,那就是空无'.
""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回答道.
听到她自己的问题和我的回答,艾尔丝女士的脸庞亮了起来,仿佛我刚吻了她.
这正是我接下来做的事,我吻了她.
但是当我想把舌头伸进她嘴唇之间的时候,她偏开了头.
9月6日我不知道是狼沃丢了工作还是羔尔德罗,还是两人都丢了工作.
他们不停地抗议,发着牢骚,而我几乎什么也没听.
不过有一点我捕捉到了:这件所谓的事引发了他们的恐惧和小型怒火.
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老板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们和他们的不幸遭遇.
他管他们叫"不幸福的可怜虫""臭烘烘""艾滋病""海滩基佬""懒骨头",然后他把我拉到一边笑着跟我讲了一个关于强奸的故事,我没太听懂,但是这个故事里那两个人以某种方式卷了进去.
虽然酒吧老板讲话的音量足够让所有人听见,但狼沃和羔尔德罗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好奇,而是专注地看电视上的体育节目.
未来就在这些人肩上!
就这群僵尸去让西班牙变得伟大,狗屎的圣母玛利亚!
老板以此结束了讲演.
我只有表示同意的份儿,紧接着我回到那两个西班牙人的桌旁又点了一杯啤酒.
再晚一点的时候,透过洗手间虚掩的门,我看见羔尔德罗脱下了裤子.
饭后我去了美岸酒店.
接待我的是佩雷先生,他看起来像是我们多年未见.
这一次我们的无营养交谈换到美岸酒店的吧台进行,我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好几个朋友.
每个人都有一种显赫而无趣的气场,而且,当然,都超过四十岁了.
佩雷先生为我引见的时候,他们都在我面前展现出如出一辙的圆滑得体,仿佛面对一个名人,或者更像是,面对一个预兆.
显然,这让佩雷先生和我都很高兴.
后来,在海军指挥部(我每次去美岸酒店最后都无可救药地到了那里),他们告诉我还是没有任何关于查理的新消息.
我没心情争论,决定做点假设.
他的尸体到现在还没出现不是很奇怪吗会不会他可能还活着,失忆了,正在海边某个村子游荡我觉得连那两个无所事事的女秘书都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我散步回德海酒店,验证了我已经预感到的事:村子开始走空了;游客越来越少;当地人的表情流露出周期性的疲倦.
不过,空气、天空和大海依旧透明纯粹地闪光.
呼吸令人愉悦.
而且,散步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东张西望,没有被推搡或者被当成醉鬼的危险了.
等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老板消失在后厨,我提起了关于强奸的话题.
狼沃和羔尔德罗狂笑不止,说那个老头在犯蠢.
我猜他们在开我玩笑.
离开的时候我只付了我自己的账单.
两个西班牙人的面色当即僵硬如石.
我们的告别语意味深长地讲到了我离开的日期.
(好像所有人都盼我快走.
)为了缓和气氛,他们在最后时刻提出陪我走到海军指挥部,我拒绝了.
1940年夏.
棋局激战正酣.
出乎我的预料,克疤多成功地把足够多的部队转移到地中海战场来削弱我的冲击;更重要的是:他预见到真正的威胁不在亚历山大港方向徘徊,而是在马耳他上空,因此他用步兵、空军和海军增援马耳他岛.
西线局势持续稳定(攻占法国之后我需要用这个回合来重新整合西线军队,进行换血和增兵);我的军队剑指英格兰(这场入侵需要做大量的后勤组织工作,但是克疤多不知道)和西班牙,后者虽说是可有可无的猎物,但是攻下西班牙可以扫平通往直布罗陀的道路,英军一旦失去直布罗陀,对地中海的控制将几乎为零.
(特里·布彻在《将军》里推荐过把意大利舰队派去太平洋这一招.
)不管怎样,克疤多没料到直布罗陀会遭到陆上而来的袭击;反倒是看了我在东线和巴尔干半岛的动作(碾平南斯拉夫和希腊的经典招数)担心我很快就要进攻苏联——我觉得我这位朋友对苏军颇有好感——因而疏漏了其他战线.
毫无疑问,我拥有令人艳羡的战略地位.
巴巴罗萨行动(1),也许可以用上土耳其战略变例,一定会激动人心.
克疤多的热情没有消退,他不是个出彩的玩家,但也不易冲动,一招一式都冷静有条理.
时间一分一秒在沉默中流逝,我们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说话,关于规则的提问得到清晰诚恳的回答,一派令人艳羡的和睦.
我写这些的时候轮到克疤多在玩.
很有意思:兵棋让他放松,从他胳膊和胸膛上的肌肉能察觉出来,仿佛他终于可以看着自己但是什么都不看见.
或者他唯一看见的只有欧洲饱经苦难的棋盘,还有那些伟大的策略与反策略.
我们的棋局像在迷雾中进行.
走出房间,我们在走廊里撞见一个女服务生,她看见我们,忍住没有尖叫,拔腿就跑.
我看着克疤多,什么都说不出来,替他感受到的羞辱直到我们走进电梯还在刺痛我.
后来我想到也许吓到服务生的根本不是克疤多的脸.
我怀疑自己走在某个不确定的地方,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
我们在酒店露台上告别.
握手,微笑,最后克疤多晃晃荡荡消失在海滨大道上.
露台空无一人.
餐厅里面则热闹得多.
我看见艾尔丝女士坐在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旁,同桌有两个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其中有一个是她丈夫,虽然我记忆里她丈夫的样子跟哪一个都不像.
他们显然正在谈生意,而我不想打扰.
我也不想显得缩头缩脑,所以走到吧台点了一杯啤酒.
服务生足足花了五分多钟还没把啤酒端给我.
他的迟缓也不能归罪于工作量过大,因为根本不忙;他只是宁可在那儿消磨时间,非得等我耐心耗尽他才把啤酒拿来,我看得出来他的动作不情不愿、充满挑衅,仿佛只等我一开口抗议就能和我开打.
但是艾尔丝女士在旁边,打架是想都不用想的,所以我扔了几枚硬币在吧台上,等待.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可怜的家伙趴在摆了一堆酒瓶的柜台上,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他看起来憎恶全世界,从憎恶他自己开始.
我平静地喝着啤酒.
可惜艾尔丝女士还在埋头和同伴说话,选择假装没看见我.
我想她一定有她的原因,于是决定离开.
房间意外地闻起来有一股烟味,闷不透气.
台灯还开着,一瞬间我以为英格褒回来了.
不过房间里的气味以某种几乎摸得着的方式排除了有女人的可能.
(奇怪:以前我从没停下来考虑过气味的问题.
)我觉得这一切让我低落,决意出去开车兜一圈.
我沿着村子里空荡荡的街道慢慢绕圈.
温热的微风拂过人行道,吹起纸杯和广告单.
偶尔有几个醉酒的游客从阴影里冒出来,磕磕绊绊往他们的酒店瞎走.
不知道是什么冲动让我在海滨大道上停了车.
唯一确定的是我这样做了,自然而然地走上海滩,在一片漆黑里朝克疤多的住处走去.
我指望在那儿发现什么呢等我已经能看见沙子上伫立的脚踏船堡垒的时候,有人说话的声音让我停了下来.
克疤多有客人.
我小心翼翼,几乎是爬过去的;不管是谁,这个人都更愿意在外面进行他们的对话.
很快我就能隐约看出两团形状:克疤多和他的客人背对我坐在沙子上望着大海.
说话的是他的客人:一连串语速很快的咕哝,我只能抓住零散的词,比如"需要"和"勇气".
我不敢靠得更近.
就这样,漫长的沉默之后,风停了,墓石般的温热压在海滩上.
有人——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模糊又漫不经心地说起一个"赌局",一件"忘记的事".
然后这个人笑了……起身走向海边……又回头说了句听不清的话.
有一瞬间——疯狂的、让我汗毛直立的一瞬间——我觉得那是查理,他的侧脸,他像脖子断了一样垂下脑袋的方式,他突然的沉默.
好查理从地中海脏兮兮的水里出来,为了……神秘地给克疤多提建议.
僵硬的感觉从我的胳膊蔓延到全身,而我的理智挣扎着想重新夺回控制权.
这一刻我最想做的事情是远离那里.
就在这时,仿佛是要巩固我的疯狂,接下来的对话让我明白了克疤多的客人给他提的是哪方面的建议.
"怎么阻截冲击""你不用担心冲击,你只用操心阵线不要被破.
""怎么避免""保持两道阵线,摧毁装甲部队的深入,永远保留一支后备行动部队.
"这些建议是为了在《第三帝国》打败我!
更令人不安的是,克疤多得到的指示恰恰是用来抵抗他觉得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我对俄罗斯的入侵.
我闭上眼睛试图祈祷.
做不到.
我想这样的疯狂永远无法离开我的大脑了.
我在出汗,沙子很轻易地粘到我脸上.
我浑身发痒,害怕(如果可以这么说)看见查理神采奕奕的脸突然出现在我上方.
该死的叛徒.
这个念头像卸下的担子让我睁开了眼睛,脚踏船破棚屋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猜他们都进去了.
我错了:那两个影子还站在海边,海浪舔舐着他们的脚踝.
他们背对着我.
天上的云分开了一会儿,月光微弱.
此刻,克疤多和他的客人在讨论一场强奸,像是觉得这个话题十分愉快.
我费了很大力气从地上跪起来,重新平静下来一点.
那不是查理,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
首先最基本的:克疤多和他的客人一直在说西班牙语,查理连用西班牙语点啤酒都不会.
我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浑身僵硬,不停颤抖.
我站起来离开了海滩.
在德海酒店,艾尔丝女士坐在通往电梯的走廊尽头的一张藤条沙发上.
餐厅的灯只剩一盏还开着,迂回地照亮酒柜和吧台的一个角落,有个服务生还在什么我看不清的东西上埋头苦干.
路过前台的时候我看见夜间值班员在看体育报纸.
看来酒店里还是有人没睡的.
我在艾尔丝女士旁边坐下.
她说了两句我的样子.
憔悴!
"你肯定睡得又少又差.
这对酒店可不是什么好广告.
我担心你的身体.
"我点点头.
她也点点头.
我问她在等谁.
艾尔丝女士耸耸肩笑了,说,在等你.
当然,她在撒谎.
我问她现在几点了.
凌晨四点.
"乌多,你该回德国去.
"她说.
我请她去我房间.
她没有接受.
她说:不,我不能.
说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
她真美!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本想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你真的不用担心.
但是显然,这很荒谬.
我看见夜间值班员在走廊的另一端探了一下头又收回去.
结论:艾尔丝女士的雇员都崇拜她.
她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只是伸出手,我们互道晚安.
我往电梯走去.
当然,电梯就停在这层,所以我不用等.
我从电梯里又向她道了别.
我不出声地说了一句再见,只是动了动嘴唇.
艾尔丝女士接住我的目光和微笑,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挤出一阵气动的喘息,开始上升.
我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我脑海里徘徊.
洗过热水澡,我钻到床上.
头发还是湿的,而且不管怎样我也不困.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最顺手,我拿起弗洛里安·林登的书,随便翻开一页:"凶手是酒店老板.
""您确定"我合上了书.
(1)巴巴罗萨行动(OperaciónBarbarroja),德国在"二战"中入侵苏联行动的代号,来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的绰号"红胡子".
巴巴罗萨行动于1941年6月22日开始,它开启了长达四年的苏德战争.
9月7日我梦见自己被一通电话吵醒.
是佩雷先生说他们要我去国民警卫队总部(他自告奋勇陪我去),有具尸体想让我认一下.
于是我洗完澡没吃早饭就出了门.
酒店的走廊统统呈现出压迫胸腔的悲凉.
天应该是刚蒙蒙亮,佩雷先生的车等在门外.
国民警卫队驻扎在郊外一个岔路口,路口贴了标牌指向各方边境,一路上佩雷先生承担了说话的任务,讨论起夏天(或者说度假季)结束以后当地人的变化.
集体抑郁!
说到底没有游客我们全都没法儿活!
我们太习惯有他们了!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国民警卫队队员把我们带到车库,里面横排摆着几张桌子,墙上挂着一套汽车部件.
一块白色纹路的黑色石板上面躺着一具无生命的身体,看起来我觉得基本已经腐烂了,旁边有一扇金属门,等下要运送尸体的货车已经等在门外.
在我背后,佩雷先生用一只手捏住鼻子.
不是查理.
死者和他差不多大,可能也是德国人,但不是查理.
我说我不认识他,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我们一开出去,国民警卫队就进入戒严状态.
回去的路上我们笑着讨论明年度假季的计划.
德海酒店看起来依然在熟睡,不过这一回我透过玻璃看见艾尔丝女士站在前台.
我问佩雷先生他多久没见过艾尔丝女士的丈夫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个荣幸.
"佩雷先生说.
"他好像生病了.
""看起来是啊.
"佩雷先生说,面色一沉,这个表情可以有任何寓意.
从那一刻起,梦境的发展变得跳跃(也可能是我的记忆断断续续).
我在露台上吃了早饭,煎蛋和番茄浓汤.
我上楼梯,几个英国小孩反方向冲下来差点和我撞上.
我从阳台上观察克疤多,他面朝脚踏船苦思自己的穷困和夏天的终结.
我以刻意斟酌的慢速度写了几封信.
最后终于躺在床上睡着了.
又一通电话(这回是真的)把我从睡梦中拽出来.
我看了看表,下午两点.
是康拉德,他反复叫我的名字,像是以为我永远不会接电话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不知道是因为康拉德怯生,还是因为我还没睡醒,我们的对话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冷酷.
提问、回答,声音来回反射,暗中想迅速讲完、省点硬币的坏心思,一贯的讽刺,全都没什么意思.
我们没有讲任何秘密,只在最后愚蠢地说了一个.
这个村子、酒店还有我的房间组成的固定图像执拗地盖住了康拉德给我描绘的场景,像是要提醒我身边的新秩序,而电话线传过来的坐标对这个秩序来说没什么价值.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来你被什么耽搁了你办公室里的人都很吃惊,X先生每天都问起你,我向他保证你很快就会回到我们当中,根本不管用,已经有一个阴影在他心里扎根了,他预言发生了不幸的事情.
什么样的不幸我无所谓.
他接着向我通报各种消息,关于俱乐部、工作、游戏、杂志,一刻不停持续不断.
"你见到英格褒了吗"我问.
"没有,当然没有.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紧接着又继续新一轮的问题和恳求:办公室里的不安已经不是一点两点,俱乐部那帮人也想知道我十二月去不去巴黎见雷克斯·道格拉斯.
我会被炒鱿鱼吗我在警察那儿惹麻烦了吗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神秘的黑暗事件把我留在了西班牙.
一个女人对一个死人的忠诚哪个死人还有,插一句,我的文章进展如何就是那篇新战略的奠基之作.
听起来康拉德像是在嘲笑我.
有一瞬间我想象他在录我们的对话,嘴唇弯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冠军流亡!
不再活跃!
"康拉德,听我说,我现在给你英格褒的地址.
我需要你去见她,然后给我打电话.
""好的,都听你的.
""太好了.
你今天就去.
然后给我电话.
""好的,好的,但是我什么都没懂.
我希望在我能力范围内有点用处.
我不知道我说清楚没.
乌多,听得见吗""是的.
告诉我你会做我让你做的事.
""是的,当然.
""好.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想我在那封信里都解释清楚了.
可能还没寄到.
""乌多,我只收到了两张明信片.
一张上面是海边的一排酒店,另外一张有一座山.
""一座山""没错.
""海边的一座山""我不知道!
上面只有山,还有一个像是塌了的修道院.
""总之,信会到的.
这个国家的邮政系统太要命了.
"我突然记起我根本没给康拉德写过信.
无所谓.
"至少你那里天气不错我们这儿在下雨.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像报听写一样继续说:"我在推演……"可能我觉得让康拉德知道这一点很重要.
将来会对我有用.
我听见电话那边倒吸了一口气.
"《第三帝国》""是的……""真的给我讲讲你推演得怎么样.
你太神奇了,乌多,也就只有你会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起来推演兵棋.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英格褒不在身边、一切都悬于一线……这种时候.
"我打了个哈欠.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是说风险.
说的是你怪异的动力.
你这家伙真是独一无二,棋迷之王!
""少夸张了,大喊大叫的,你要把我吵聋了.
""那你对家是谁德国人吗我认不认识"可怜的康拉德,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在波拉瓦海岸的一个村子里正好有两个兵棋玩家碰到一起而且还都是德国人.
显然他从来没有度过假,天晓得他的概念里地中海沿岸或者随便什么别的地方的夏天是什么样的.
"嗯,我的对手有点怪.
"我说,然后大致描述了一下克疤多.
康拉德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起来不妙.
这故事不清不楚的.
你们用什么语言交流""西班牙语.
""那他怎么看规则""他没看.
我讲给他听的.
用了一个下午.
你要是知道他有多聪明会大吃一惊的.
我从来不用讲两遍.
""他玩得也好吗""他在英格兰的防守做得还算可以.
没能阻止法国陷落,但是谁能呢还不错.
当然,你更好,还有弗朗茨,不过作为练习对象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的描述……让我汗毛直竖.
我从来没和这样的人玩过,这种人突然出现可能吓我一跳的……多人制比赛还好,但是一对一……而且你说他住在海滩上""是的.
""他会不会是魔鬼""你是认真的吗""是的.
魔鬼,撒旦,魔王,巴力西卜,路西法,恶魔……""恶魔……不,他更像头公牛……强壮又心事重重,典型的反刍动物.
忧郁.
啊对了,而且他不是西班牙人.
""你怎么知道""另外几个西班牙小伙子跟我说的.
一开始,我自然而然也以为他是西班牙人,但是不是的.
""那他是哪国人""我不知道.
"康拉德在斯图加特微弱地发出一声抱怨.
"你得知道一下啊,这是基本的,为了你自己的安全……"我觉得他太夸张了,虽然我保证说会问问他.
很快我们就挂了电话,洗过澡,我出去走了走,然后回到酒店吃饭.
我感觉良好,时间的流逝完全没有影响我的情绪,我享受我所在的地方带来的快乐,身体毫无保留地投入,别的我都不想.
1940年秋.
我已经在东线发起进攻.
我的装甲部队攻破俄罗斯中部区域的侧翼,突进深入,在斯摩棱斯克西面的一个六角格完成大突破.
在后方,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里加之间有超过十支苏军部队被围.
我的损耗是最小的.
在地中海战线,我把基本资源点用于又一次进攻:入侵西班牙.
这让克疤多大吃一惊,他挑起眉毛,站起来,伤疤颤抖,像是听见我的装甲师踏过海滨大道的脚步,这样的焦躁不安没有帮他部署好的防守(他选择了——当然他没有意识到——大卫·哈布拉尼安边境防守战略的一个变例,毫无疑问这是针对来自比利牛斯山的进攻最糟糕的战略).
就这样,我只用两个装甲集群、四个步兵集群加上空中支援就攻下了马德里.
在战略重新部署阶段,我在塞维利亚、加的斯和格拉纳达放了三个步兵集群,在科尔多瓦放了一个装甲集群.
(1)我在马德里派驻了两支德国空军机队和一支意大利空军机队.
这时克疤多看出我的用意了……他笑了.
祝贺我说:"我永远也想不到这样玩.
"面对如此有风度的输家,我很难理解康拉德的偏见与担忧.
轮到克疤多出招的时候,他趴在地图上方,一边说话一边试图挽回这个无可挽回的战局.
苏联战场,他把军队从几乎没有发生交火的南部调到了北部和中部,但是他的移动能力严重不足.
地中海战场,他守住埃及并加强直布罗陀的防御,但是出招并不坚定,仿佛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作战能力.
他肌肉发达、沟壑累累的身躯飞越欧洲上空,像一个梦魇.
他没有看我,兀自谈论着他的工作、少得可怜的游客、善变任性的天气,还有大批抵达某几家酒店的退休人士.
我四处乱看,不表现出任何兴趣,其实我一边发问一边做着记录,我知道了他是认识艾尔丝女士的,街区里的人都管她叫"那个德国女人".
在我的逼迫下他给出自己的观点承认她很漂亮.
紧接着,我问起她的丈夫.
克疤多回答说:他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把笔记扔到一边.
"大家都知道.
他病了很久了,很多年.
他一直病着,也没有死.
""他一直在助长他的病.
"我笑着说.
"绝对没有.
"克疤多说,回到游戏的纠缠中,他的逻辑网已经完全断了.
最后告别的时候,我们延续一直以来的习惯,把最后几听啤酒喝完(我专门买给今天晚上的,存放在灌满水的洗手池里),探讨了一下今天这一场(克疤多疯狂说了一堆溢美之词但是依旧没有认输),一起坐电梯下楼,在酒店门口互道晚安……正当克疤多渐渐消失在海滨大道上的时候,我旁边突然有个声音说话,吓了我一跳.
是艾尔丝女士,她坐在空旷的露台一角,一片昏暗,无论酒店里面的光还是街上的灯都基本照不到那里.
我承认我走向她的时候还在因为刚刚遭受的惊吓十分恼火(主要是对自己生气).
但是等我坐到她对面的时候,我发现她在哭.
她平时充满色彩、生机勃勃的脸现在像鬼魂一样苍白,头顶上巨大的阳伞随着夜风有节奏地晃动,让阴影里的她看起来更加惨淡.
我毫不迟疑地抓起她的手问她是什么事让她痛苦.
艾尔丝女士像被施了咒语一般,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您总是这么体贴,她说,情绪波动让她一时间忘了我们之间已经用"你"相称了.
我又问了一遍.
艾尔丝女士的情绪转换速度惊人:不到一分钟她就从备受折磨的鬼魂变成了忧心忡忡的长姐.
她想知道我和克疤多到底在房间里做什么,"跟我说实话,不要瞎编".
她想让我保证很快就回德国去,就算不行,至少给我工作单位的负责人还有英格褒打个电话.
她希望我不要熬这么多夜,多利用早上的时间在海滩上晒晒太阳,"我们仅剩的一点太阳.
"你看上去虚胖无力,我猜你已经好几个月没照过镜子了吧,她小声说.
总之,她希望我去游游泳,吃好一点,最后这一条其实跟她自身的利益是相悖的,毕竟我一直是在她的酒店吃饭.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哭,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厉害了,仿佛她给出的所有建议是一次淋浴,洗净了自身的痛苦,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这是理想的场景,我别无他求,我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我想我们可以就这样继续整个夜晚,面对面坐着,几乎不看对方,她的手被我抓在双手之间.
然而,一切都有终结,今晚的终结来自夜间值班员,他找遍整个酒店,终于出现在露台,通知我有长途电话找我.
艾尔丝女士站起来,神情厌倦,我跟着她穿过空荡的走廊来到前台.
她让值班员去把厨房里最后几袋垃圾扔了,于是只剩下我们两人.
当时当刻,我感觉如同置身荒岛,只有她和我,还有摘下的电话听筒——它像一个癌组织,我很乐意切下来交给值班员当垃圾扔掉.
是康拉德.
听到他的声音我感受到巨大的幻灭,不过我立刻想起来是我让他给我打电话的.
艾尔丝女士在柜台里侧坐下打算读一本我猜是值班员忘在那儿的杂志.
她读不下去,而且也没什么可读的,那本杂志里几乎都是照片.
她机械地把它扔在写字台角上——杂志摇摇欲坠,然后把目光钉在我身上.
她的蓝眼睛是儿童铅笔的颜色,一款便宜而亲切的费伯牌铅笔.
我产生了想要挂掉电话当场和她做爱的冲动.
我当时想象着(或者说是现在在想象,这更糟糕)把她一路拖到她自己的办公室,把她架在桌子上,撕开她的衣服亲吻她,爬到她身上亲吻她,再把所有的灯关掉不停亲吻她……"英格褒很好.
她在上班.
她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是她说等你回去了她想跟你谈谈.
她让我问你好.
"康拉德说.
"好的.
谢谢.
我就想知道这些.
"艾尔丝女士跷着二郎腿,这时候正盯着鞋尖,看起来沉浸在艰巨复杂的思绪里.
"听着,我没收到你任何一封信,是英格褒今天下午全部解释给我听的.
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义务留在那里.
""康拉德,我的信会寄到的,到时候你就懂了,现在我不想跟你做任何解释.
""游戏怎么样了""我正在活剥生吞他.
"我说.
尽管当时的原话可能是"他只有吸我的份儿",或者"我正在捅开他屁股",或者"我操了他和他全家",我发誓我记不清了.
也许我说的是:我正在活活烧死他.
艾尔丝女士抬起眼,用我从没在任何别的女人身上看到过的温柔冲我微笑.
我打了个寒战.
"你们没赌什么吧"我能听见声音,大概是德语,我不能确定,有听不清的对话以及电脑的声音从远处很远的地方传来.
"没有.
""那就好.
整个下午我都在担心你赌了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前不久的对话吗""记得,你说他是魔鬼.
我还没失忆.
""你别激动.
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你知道的.
""当然.
""我很高兴你没有赌上任何东西.
""你以为我把什么玩进去了,我的灵魂"我笑了起来.
艾尔丝女士把一只完美的黝黑胳膊举在空中,最后以她细长的手指在夜间值班员的杂志上握拢结束动作.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那是一本色情杂志.
她拉开一个抽屉把杂志收了起来.
"兵棋界的浮士德.
"康拉德也笑了,像是我自己的笑声从斯图加特反射回来.
我感觉到一股冷酷的怒火从脚跟腾起,沿着后背爬到脖子,再从脖子向前台所有角落开火.
"这不好笑.
"我说,但是康拉德没听见我.
我几乎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艾尔丝女士站起来走到我旁边.
她离我太近了,我觉得她不用费劲就能听见康拉德咯咯的笑声.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上,立刻感觉到里面沸腾的怒气.
可怜的乌多,她喃喃地说;然后,像慢镜头一样,她用一个天鹅绒般轻柔的动作指指挂钟示意她要走了.
但是她没有走,也许是我脸上的绝望留住了她.
"康拉德,我不想听玩笑了,我受不了了,太晚了,你应该去睡觉而不是担心我.
""你是我的朋友.
""听着,大海他妈的很快就会一次性把查理剩下的部分吐出来.
到时候我就收拾箱子回去.
等的过程中,为了转移注意力,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还有为了给我的文章收集例子我才玩《第三帝国》,要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吗不管怎样,现在岌岌可危的只有我办公室的工作,你也知道那本来就是垃圾.
我不到一个月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不是吗我甚至可以全职写文章.
搞不好还赚了.
说不定那才是我的命运.
哎呀,也许他们最好是炒了我.
""但是他们不想这么做.
而且我知道办公室对你来说是重要的,至少你的同事对你来说是重要的;我去的时候他们给我看了你寄给他们的明信片.
""你搞错了,他们重要个屁.
"康拉德把一声哼唧憋了回去,至少我听起来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他很确定地反驳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鬼说真的,康拉德,有时候没人能受得了你.
""我想要你恢复理智.
"艾尔丝女士用嘴唇蹭过我的脸颊说:太晚了,我得走了.
我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从我的耳朵和脖子上拂过;蜘蛛一般的拥抱,轻盈细小又令人不安.
我从眼角看见夜间值班员顺从地等在走廊尽头.
"我得挂了.
"我说.
"我明天给你打电话""不用了,我不想让你浪费钱做没用的事.
""我丈夫在等我回去.
"艾尔丝女士说.
"没关系.
""不,有关系.
""我不回去他睡不着.
"艾尔丝女士说.
"游戏怎么样了你说你们已经玩到1940年秋了你入侵苏联了吗""是的!
全线闪电战!
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妈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冠军啊,不是吗""没错,没错……那我衷心祝你大获全胜……英军怎么样了""松开我的手.
"艾尔丝女士说.
"我得挂了,康拉德,英军困难重重,一如既往.
""你的文章怎么样了我想应该不错吧.
要记得最好是雷克斯·道格拉斯来的时候已经发表出来了.
""至少那时候已经写好了.
雷克斯会喜欢的.
"艾尔丝女士用力拽了一下想把手挣脱出来.
"别像个孩子,乌多,万一我丈夫现在来了呢"我遮住电话听筒以免康拉德听见,说:"你丈夫在床上.
我猜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要是他不在床上就应该在海滩上.
那是他另一个最喜欢的地方,尤其是傍晚.
更别提住客的房间了.
实际上你的丈夫才是打扫房间的人,这样他就能出现在所有地方.
就算此时此刻他正在监视我们,就在那里,躲在值班员后面,我也一点不奇怪.
那个值班员后背不宽,不过我记得你的丈夫很瘦.
"艾尔丝女士立刻看向走廊尽头.
值班员一边肩膀靠在墙上等待着.
我在艾尔丝女士的眼睛里察觉到一丝希望的光芒.
"你疯了.
"她确认没有别人以后说,紧接着我把她拉过来亲了下去.
这个亲吻刚开始是暴烈的,而后转为疲惫,我不知道我们亲了多久.
我知道我们本来还要继续,只是我想起来康拉德还在电话那边,时间越久他的钱包越瘪.
等我把听筒拿到耳边,我听见成千上万条交错线路的刺鸣,然后是空洞.
康拉德已经挂了.
"他挂了.
"我说,想把艾尔丝女士一起拉进电梯.
"不,乌多,晚安.
"她挤出一丝微笑拒绝了我.
我坚持让她陪我,但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她做了一个我当时没懂的手势,一个干巴巴、充满权威的手势,夜间值班员走到了我们之间.
紧接着,她用另一种音调重新向我道晚安,然后消失了……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啊!
"我对值班员说.
他钻进柜台后面,在写字台的各个抽屉里翻找他的杂志.
我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把杂志拿在手里坐进前台的皮沙发.
我叹了口气,胳膊肘搁在柜台上,问他德海剩的游客多吗.
还有很多,他回答道,看都没看我.
钥匙架上方有一面尺寸巨大的镜子,狭长金色的宽镜框,像是从一家古董店里搬出来的.
水银般的镜面上闪耀着走廊里的灯光,下半部分照出值班员的脖子.
当我证实镜子里没有我的时候,感觉到一阵恶心.
我开始有些恐惧,慢慢沿着柜台向左移动.
值班员看看我,犹豫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要对艾尔丝女士说"那些话".
"跟你没关系.
"我说.
"确实.
"他笑了,"但是我不想看到她痛苦,她对我们非常好.
""你为什么觉得她痛苦"我一边说一边继续向左边滑动,手上全是汗.
"我不知道……您对待她的方式……""我很喜欢她,也尊重她.
"我肯定地说,这时我的样子一点点逐渐出现在镜子里,我看见的景象可以说是很难看(皱巴巴的衣服、潮红的脸颊、凌乱的头发),但是就算难看那还是我,活生生摸得着的我.
不得不说,刚才的恐惧真是愚蠢.
值班员耸耸肩作势要继续专心看杂志了.
我松了口气,感觉到一种深刻的疲倦.
"那面镜子……是个恶作剧吗""什么""镜子,刚才我正对着它但是看不到我.
只有现在我站在它侧面,才能照见我.
而你在它底下,它反而能照出你.
"值班员没站起来,只是坐在沙发上回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做了个鬼脸:他能看见自己但是他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他觉得很滑稽.
"这镜子有点歪,不过不是个假镜子.
你看,这是墙,看到了吗"他微笑着把镜子抬起来,像抚摸一个人的身体一样碰了碰墙壁.
我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这件事,然后,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来看看.
你站到这来.
"我指着刚才镜子照不出我的那个确切的位置.
值班员走过来站在我让他站的地方.
"我看不到自己,"他表示同意,"不过那是因为我没对着它.
""不,该死的,你就在它正对面.
"我说,站到他背后,把他对准镜子.
从他肩头看过去,我觉得我产生了一种让我脉搏加速的幻觉:我听得见我们的声音,但是看不见我们的身体.
走廊里的物件:一把扶手椅、一只花瓶、从天花板和墙壁的交汇处浮现出来的间接的灯光,镜子里都有,而且比我身后走廊里的实物明亮浓烈得多.
值班员笑得停不下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证明给你看.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用自由格斗的擒拿姿势制服了他.
他看起来很虚弱,受了惊吓.
我松开他.
值班员一溜烟钻进柜台后面,把挂镜子的墙指给我看.
"这面墙是歪的.
Wu—Ai—歪的.
它不是垂直的,来,过来,摸摸看.
"我从柜台的一个豁口走进去,我的镇静与谨慎像发了疯的绞肉机里的刀片一样旋转;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要把这个可怜家伙的脖子拧断;紧接着,仿佛突然在另一个现实里醒来,艾尔丝女士的香气环抱我.
一切都不一样了,柜台里面的这个长方形区域并没有彻底和白天人潮涌动的宽敞走廊分离开来,但是我敢说这是一个不受物理定律控制的区域,这里闻起来像她.
艾尔丝女士举手投足间标志性的平静被保存在这里,足以安抚我.
我大概看了一下,知道值班员是对的.
挂镜子的墙面跟柜台并非完全平行.
我长舒一口气,瘫倒在皮沙发上.
"太白了.
"值班员说,一定指的是我的苍白,然后他开始用色情杂志平静地给我扇风.
"谢谢.
"我说.
过了仿佛无休无止的几分钟,我站起来上楼回房间去.
我觉得冷,于是套上一件毛衣然后打开了窗户.
从阳台上我能望见码头的灯火.
镇静人心的场景.
码头与我,我们一起颤抖着.
没有星星.
海滩看起来像狼口.
我很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睡着.
(1)塞维利亚(Sevilla)、加的斯(Cádiz)、格拉纳达(Granada)和科尔多瓦(Córdoba)均为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大区城市.
9月8日1940年冬.
"俄罗斯第一个冬天"的优势开局战术应该等到德军深入苏联境内之后再开始使用,这样德军所处的位置加上恶劣的天气都有利于苏军发起决定性反击,从而打破前线阵地的平衡,还能动动镊子完成突破.
一句话:这是能迫使德军后撤的反击.
但是,苏军必须有足够的后备军(不一定是装甲后备军)才能完成这样的反击.
也就是说,从苏军的角度说,想使用"俄罗斯第一个冬天"战术制胜,意味着必须要在秋天的作战单位创建阶段留出至少十二支可支配的指标作为后备军.
至于德军,要想有十足底气玩"俄罗斯第一个冬天",意味着在东线战场遵循一个关键原则,那就是在此前的每一回合都尽可能最大数目地摧毁苏军的后备军,这样一来,俄罗斯的任何防御措施都将失效,"俄罗斯第一个冬天"就无法损害德军,最差的情况也只是减缓他们入侵俄罗斯的进程罢了.
而对苏军而言,他们的优先级会立刻转变:他们将不再寻求正面冲突而是首先后撤,急于重建阵线的过程就会给对手留出宽广的空间.
不管怎样,克疤多并不懂怎么使用这个战术(他当然不会,因为我没教他),他的招数往轻了说也是自相矛盾的:他在北面发起反击(几乎没能破坏我的任何作战单位),在南面后撤.
这一回合打到最后,我成功把战线推进到最有利位置:六角格E42、F41、H42、维捷布斯克(1)、斯摩棱斯克、K43、布良斯克(2)、奥廖尔(3)、库尔斯克(4)、M45、N45、O45、P44、Q44、罗斯托夫(5),一直延伸到通往克里米亚(6)的几个入口.
在地中海战场,英军遭遇灭顶之灾.
直布罗陀易手之后(我基本没有损耗),驻守埃及的英军变成笼中困兽.
都犯不着进攻他们:供给短缺,或者说,供给线过长(英码头—南非—苏伊士湾一线)注定了他们战斗力尽失.
事实上,除了埃及军队和驻守马耳他的一支步兵部队之外,整个地中海全是我的.
眼下意大利舰队前往大西洋与德军战舰会合的通道畅行无阻.
有了这组舰队,加上驻扎法国的那寥寥几支步兵部队,我已经可以开始考虑登陆大不列颠了.
三军最高总指挥部里各种计划沸腾:进攻土耳其,从南部穿透高加索(如果到时候高加索还没被攻下来的话),然后从背后包抄苏军,这样就能确保拿下迈科普(7)和格罗兹尼(8).
短期计划:在战略重新部署阶段把最大数目的空军指标从俄罗斯调去大不列颠,从空中协同登陆.
长期计划:比如说计算一下德军在1942年春应该已经在俄罗斯把阵线推进到哪里了.
这是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我的军队的胜利.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我直到这时候才表示,下一回合可能是毁灭性的.
"有可能.
"克疤多回答道.
他的微笑表明他的想法恰恰相反.
他像大猩猩一样在桌子周围走动,不停走进走出房间里被灯照亮的那一边.
这么平静,信心十足的样子,他指望谁来拯救他的败局呢指望美国人吗等美军参战的时候可能整个欧洲都已经被德国占领了.
大概到时候只有东线还剩苏军在乌拉尔山脉(9)挣扎,不管怎样都不重要了.
克疤多打算一直玩到底吗我觉得恐怕是的.
我们管他这样的叫"骡子玩家".
我曾经对阵过一次这种人.
当时玩的是《北约:欧洲的下次战争》(10),我的对手率领华沙公约组织的部队.
他一开始占据优势,但是我在他抵达鲁尔盆地的时候阻截了他.
从那时起我的空军和联邦军彻底击垮了他,已经很明显他赢不了了.
围在我们旁边的朋友都劝他投降,他还是继续玩.
后来的段落完全缺少激情.
最后我赢了以后问他,既然连他(一个笨蛋)都很清楚地看出自己要输了,为什么不投降.
他冷冷地坦言他原本指望我会厌倦他的迟钝,使用核武器结束一切,那样发起原子弹屠杀的一方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会输掉.
毫无道理的指望.
我的冠军不是白拿的.
我懂得怎样等待,怎样用耐心武装自己.
克疤多不投降也是在等这个吗《第三帝国》里可没有核武器.
那他在等什么他的秘密武器是哪一样(1)维捷布斯克(Vitebsk),白俄罗斯第四大城市,是斯摩棱斯克的西北门户,1941年7月被德军突破攻占.
(2)布良斯克(Briansk),俄罗斯城市,1941年10月苏德两军曾在此交战,史称"布良斯克战役".
(3)奥廖尔(Orel),俄罗斯城市,1943年这里发生过奥廖尔战役,是库尔斯克会战的一部分.
(4)库尔斯克(Kursk),俄罗斯西部城市,1943年曾在此发生库尔斯克会战,是苏德战场的决定性战役,也是"二战"中规模最大的对攻战和坦克会战.
(5)罗斯托夫(Rostov),俄罗斯西部城市,1941年11月至12月苏联南方面军和德国南方集团军群在此交手,史称"罗斯托夫战役".
(6)克里米亚(Crimea),位于欧洲东部、黑海北岸的半岛,1941年至1942年在此发生克里米亚战役,德军付出惨重伤亡代价最终攻占克里米亚.
(7)迈科普(Maikop),高加索油田的中心,德军在1942年夏奇袭高加索,派出特种兵伪装成苏联内务部士兵骗过苏军完整夺取迈科普油田.
(8)格罗兹尼(Grozny),位于高加索山北麓.
(9)乌拉尔山脉(losUrales)是欧亚两洲分界线,在东欧平原和西伯利亚平原之间,总长2000多公里.
(10)《北约:欧洲的下次战争》(NATO:TheNextWarinEurope),1983年发行的战略级兵棋,是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设想推演.
9月9日和艾尔丝女士在餐厅——"你昨天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我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找你,一整天都没看见你.
你躲到哪儿去了""在我房间.
""我也去你房间找了.
""几点的时候""我记不清了,下午五点一次,然后晚上八九点的时候.
""奇怪.
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回来了!
""别骗我.
""好吧,但是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回来了.
我开车出去兜了一圈,在隔壁村吃了午饭,在原野上的一个房子里.
我需要一个人待着想想.
你们那块地方的餐厅不错.
""然后呢""我开车回来了.
开得很慢.
""没别的了""你想说什么""是我在问你.
我想知道你除了兜风和在外面吃饭有没有做别的事.
""没有.
我回到酒店,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前台说没看见你回来.
我很担心你.
我想我觉得自己应该负起责任.
我害怕你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
而且,能发生什么""某个意外……有时候我会有预感……一场噩梦……""你是说我会跟查理一个下场那我首先得练会帆板冲浪.
跟你说实话,我觉得那个体育项目是给蠢货准备的.
可怜的查理,我从心底里感激他,要不是他这么蠢地死掉,我早就不在这儿了.
""我要是你就回斯图加特去跟……那个小个子女孩,你的女朋友和好了.
现在!
立刻!
""但是你希望我留下,我看得出来.
""你吓到我了.
你的行为像个不负责任的孩子.
我不知道你自己看不看得见.
你不用在意我,是我神经紧张.
都是夏天快结束了闹的.
我平时是个很稳重的女人.
""这我知道.
而且非常美丽.
""不要这样说.
""昨天我本来想单独和你待着,但是到处都没找到你.
酒店里全是退休人士,让我喘不过气,而且我需要思考.
""于是你就跟克疤多待在一起.
""昨天,是的.
""他上楼去了你房间.
我看到兵棋了.
都准备好了.
""他和我一起上去的.
我每次都在酒店大门口等他.
为了安全.
""就这样他和你一起上楼去,然后直到半夜三更才出来""差不多吧.
可能还要更晚一点.
""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做什么不要告诉我是在玩兵棋.
""就是啊.
""很难相信.
""你要是真的去了我的房间应该就看见兵棋棋盘了.
都摆好了.
""我看见了.
一张奇怪的地图.
我不喜欢.
很难闻.
""地图还是房间""地图.
还有那些算子.
实际上你房间里的一切都很难闻.
是因为没人敢进去打扫洗手间吗不是的.
可能是你那位朋友的问题吧.
可能是烧伤的疤痕有臭味.
""别傻了.
难闻的气味是从街上飘进来的.
你们的下水道不是为了夏季设计的.
英格褒之前就说了,每天从下午七点开始整个街上都弥漫着下水道堵了的香气!
""那是市政污水处理站.
是的,可能是.
无论如何我不喜欢你和克疤多一起回你房间.
你想想,要是有哪个游客看见你在走廊里和那个烧焦的大块头一起溜进去,会怎么说我的酒店.
我不在乎雇员们说闲话.
住客是另一回事,对住客必须要小心.
我不能只是因为你闲得无聊就赔上整个酒店的声誉.
""但是我不无聊.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棋盘拿下来搬到餐厅去玩.
当然了,那样的话大家都会看见克疤多,也不是什么好广告.
而且我觉得那样会分散注意力.
我不喜欢在太多人面前玩.
""你觉得他们会把你当成疯子""这个嘛,那些人整个下午都在打牌.
我的游戏可复杂得多.
需要有冷静的头脑,有远见,敢冒险.
想玩得专业很不容易,没过几个月就会增加新的战术和变例.
有很多关于兵棋的文章.
你是不会懂的.
我是说你不会懂这种投入感.
""克疤多集齐了所有这些特质""我觉得是.
他很冷静,胆子也大.
远见差点.
""我很怀疑.
我想他大概内心深处和你很像.
""我不觉得.
我比他快乐.
""我看不出来一个本来可以去迪厅或者在露台读书或者看电视却几个小时几个小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有什么快乐的.
我一想到你和克疤多在我的酒店里乱晃就觉得汗毛直立.
我没办法想象你们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你们总是在动!
""我们动的是算子.
我们做计算……""与此同时,我酒店的家族声誉像你那个朋友的尸体一样腐烂.
""像我哪个朋友的尸体一样腐烂""淹死的那个,查理.
""啊,查理.
所有这些,你丈夫怎么想""我丈夫病了,他要是知道会把你踢出酒店.
""我想他已经知道了.
天哪,我很确定.
你丈夫可是个聪明人.
""我丈夫快死了.
""没错,他多大了他比你大很多,不是吗他瘦瘦高高.
没几根头发,对吗""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我觉得我见过他.
""我记得你的父母很喜欢他.
""不,我是说今年.
不久以前.
我听人说他应该在卧床、发烧了什么的那次.
""晚上""是的.
""穿着睡衣""要我说是浴袍.
""不可能.
什么颜色的浴袍""黑色,或者深红色.
""他有时候是会起来在酒店转一圈.
在厨房和员工区.
他一直对质量很在意,要求所有地方都要干净.
""我不是在酒店看见他的.
""那你看见的就不是我丈夫.
""他知道你和我……""当然,我们总是告诉对方所有的事……你我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乌多,我觉得是时候结束了.
不然它最后可能变得像你和克疤多的游戏那样让人昏头.
对了,叫什么""克疤多的名字""不是,你们那个游戏.
""《第三帝国》.
""多恐怖的名字.
""要看情况……""谁要赢了你""德国.
""你玩哪个国家德国,当然了.
""当然是德国,傻瓜.
"1941年春.
我不知道克疤多的真名.
我不在乎.
现在我也不在乎他的国籍.
他是哪里人都一样.
但是,他认识艾尔丝女士的丈夫,这一点是要紧的,这让克疤多可以随意行动,不被怀疑.
他不仅跟狼沃和羔尔德罗交往活跃,也和艾尔丝女士的丈夫有长篇大论(这是我推测的)的交谈.
可是,为什么他们要像两个密谋者一样在深夜的海滩上说话而不是在酒店里那个场景更像是秘密组织在策划什么事而不是随随便便的聊天.
他们说的什么呢我没有半点疑问,他们会面的主题一定是我.
这样,艾尔丝女士的丈夫就可以从两个渠道得知我的消息:克疤多给他讲我的棋局,他的妻子给他讲我们的调情.
在他面前,我处于劣势,除了他正在生病,我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能猜到几件事.
他希望我离开,希望我输掉棋局,希望我不要和他妻子上床.
我继续在东线的进攻.
装甲楔形阵(四个师)冲破了斯摩棱斯克的苏军阵线,随即牢牢掌控了在一场进攻中沦陷的莫斯科.
南面,我经历了一场血腥战役之后攻占了塞瓦斯托波尔(1),从罗斯托夫—哈尔科夫(2)线推进到埃利斯塔(3)—顿河(4)线.
苏军沿加里宁(5)—莫斯科—图拉(6)线反击,但是被我成功阻截.
莫斯科易手为德军带来了10个基本资源点的收益,这是贝玛变例的规则实施以后的情况;要是按老规则我本来能赚15个基本资源点,那克疤多就不是处于溃败边缘而是在溃败正中心了.
无论如何,苏军损失惨重:为了夺回莫斯科而发动的进攻行动用掉的基本资源点,加上在此过程中落败的军队,他们几乎已经没有可用的基本资源点能迅速重组了.
总而言之,单是阵线中段,克疤多就损失了超过50个基本资源点.
列宁格勒的局势没有改变:战线还是稳固在塔林、六角格G42、G43和G44.
(我没有问出口,但是我想问克疤多的问题包括:艾尔丝女士的丈夫每天晚上都去拜访他吗她丈夫对兵棋知道什么她丈夫用万能钥匙进过我的房间去闻里面的气味吗他到底得了什么鬼病,艾滋吗)在西线,海狮行动(7)大获成功.
第二阶段——攻占英国——将在夏天进行.
目前最困难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在英格兰的海滩上建立了一个滩头堡,由驻扎诺曼底的强大空中力量保护.
预料之中,英国海军舰队在英吉利海峡成功拦截了我军;我用尽全部德国海军舰队、一部分意大利舰队和我超过一半的空军参与了一场漫长作战,终于成功在六角格L21登陆.
我对伞兵部队的保留也许过于谨慎了,滩头堡没能像我希望的那么灵活,不过就算如此,形势也对我十分有利.
这一回合结束的时候,英军占领地区如下:伦敦有第五和第十二步兵师;南安普顿—朴次茅斯有第十三装甲师;第二步兵师在伯明翰;五个空军指标在曼彻斯特—谢菲尔德;罗塞斯(8)、J25、L23和普利茅斯有几个重组的作战单位.
可怜的英军从他们的沙丘六角格、战壕六角格里发现了我的作战单位(第四和第十步兵部队),只好一动不动.
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从克疤多的手指位置一路延伸出一整条停滞的算子;第七军登陆英格兰了!
我试图克制笑意但是做不到.
克疤多的输相并不难看.
计划得真漂亮!
他承认说,虽然在他的语调里我察觉到一丝嘲弄的余烬.
说实话,他是一个从不失去平静的对手;他玩的时候专心致志,仿佛被一场真正的战争所包含的悲伤掌控.
最后,发生了一件值得回味的怪事:克疤多走之前,我走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看见有人在海滨大道上和狼沃以及羔尔德罗说话,那是谁是的,和酒店夜间值班员一起,那是艾尔丝女士.
(1)塞瓦斯托波尔(Sebastopol),曾发生"二战"史上最为惨烈的防御战.
1941年9月德军对克里米亚发动进攻后,两个月内克里米亚半岛除塞瓦斯托波尔之外全部沦陷;塞瓦斯托波尔攻防战从1941年12月一直持续到1942年7月才以德军胜利告终,统率此战的德军第十一军团司令曼施坦因被希特勒晋升为元帅.
(2)哈尔科夫(Kharkov),乌克兰第二大城市,"二战"中苏德两军共在此发生过四次战役.
(3)埃利斯塔(Elista),俄罗斯联邦卡尔梅克共和国首府,1942年苏德两军在此交手后苏联撤出.
(4)顿河(Don),流经俄罗斯和乌克兰,罗斯托夫是沿岸主要城市.
(5)加里宁(Kalinin),1941年1月北翼德军突破加里宁形成从东北方向迂回莫斯科的态势,苏军随即组成加里宁方面军粉碎了德军的企图.
(6)图拉(Tula),俄罗斯西部工业重镇,"二战"期间重要的军械制造城市.
德军于1941年10月至12月间将其作为攻破莫斯科地区的目标但是落败.
图拉在苏军保卫莫斯科并发起反击的过程中确保了首都南翼的安全.
(7)海狮行动(OperaciónLeónMarino),希特勒为尽快登陆英国本土设计的行动计划,于1940年7月签发,持续两个月,但是德国空军两千余架飞机面对英国不足八百架战机却以失败告终.
(8)罗塞斯(Rosyth),苏格兰码头城市,造船业重镇,两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及其盟国海军军舰出发港之一.
9月10日今天早上十点,我被一通电话吵醒,知道了消息.
他们发现了查理的尸体,希望我去警察局认尸.
没过一会儿,我正在吃早饭,美岸酒店的经理来了,容光焕发激动不已.
"终于!
我们得赶紧去,遗体今天就会送往德国.
我刚跟德国领事馆聊过.
不得不说这帮人效率真高.
"中午十二点我们到达位于村外的一幢大楼,和我几天前梦见的完全不一样.
红十字会的一个小伙子和海军指挥部的代表(我已经认识他了)在那里等我们.
进去以后,是一间肮脏而难闻的等候室,德国官员正在专心致志地看西班牙报纸.
"乌多·贝尔格,死者的朋友.
"美岸酒店的经理介绍了我.
官员站起来,向我伸出手,并问我们可否开始确认身份.
"得等警察来.
"佩雷先生解释道.
"但是我们不就在警察这儿吗"官员说.
佩雷先生表示赞同,然后耸耸肩.
官员重新坐下了.
没过一会儿,剩下那几个正在七嘴八舌小声说话的人也学着他坐下了.
过了半个小时,警察来了.
一共三个人,他们看起来完全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等在这里.
这次又是美岸酒店的经理肩负起理出一个解释的重任,解释完以后我们跟着他们穿过条条走廊层层楼梯走到一间长方形的白色大厅,在地下,至少我这么觉得,我们在大厅里看见了查理的尸体.
"是他吗""是的,是他.
"我说,佩雷先生说,所有人都说.
和艾尔丝女士在天台上:"这是你的秘密基地吗风景很美.
你会觉得像整个村子的女王.
""我什么都没觉得.
""事实上现在比八月还要好.
没那么光秃秃.
如果这地方是我的,我想我会搬很多盆植物上来.
一点点绿色,这里就会变得更加惬意.
""我不想感觉惬意.
我喜欢它本来的样子.
而且这也不是我的秘密基地.
""我知道了,这是你唯一可以自己待着的地方.
""连这也不是.
""好吧,我跟着你是因为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不需要,乌多.
不是现在.
晚一点,如果你想,我可以下楼去你房间.
""我们会做爱吗""这永远说不准.
""但是你和我从来没做过.
我们接吻又接吻,但是我们还没有决定到床上去.
我们的行为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
""你不用担心这个.
条件都满足了自然会做.
""都是什么条件""吸引力,友谊,想要留下一点永不忘怀的东西的渴望.
全都是即兴的.
""要是我,我就会立刻去床上.
时光飞逝,你没注意到吗""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乌多.
而且我有点害怕把情感寄托在一个你这样的人身上.
有时候我觉得你毫不负责,有时候又觉得完全相反.
我把你视为一个悲剧性的存在.
你应该是个内心非常不均衡的人.
""你觉得我还是个孩子……""笨蛋,我甚至不记得你是个孩子的时候,你有过那个时候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当然,我对你的父母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没别的了.
对游客的记忆和对普通人的记忆是不一样的.
就像是电影片段,不,不是电影,是照片,肖像,成千上万张肖像,全都是空洞的.
""我不知道你这一大段感慨是让我松一口气还是让我觉得害怕……昨天夜里,我和克疤多玩兵棋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你和狼沃还有羔尔德罗在一起.
对你来说他们是你说的普通人吗可以给你留下正常的、不空洞的记忆""他们当时在问我你在哪儿.
我让他们走开.
""做得好.
为什么说了那么久""我们还说了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也是关于我的关于我正在做什么""我们说了一些跟你没关系的事情.
不是在说你.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但无论如何还是谢谢.
我不会想让他们上来打扰我.
""你是谁仅仅是一个兵棋玩家""当然不是.
我是一个想要找点乐子的年轻人……以一种健康的方式.
而且我是德国人.
""'是德国人'指的是什么""我也不确定.
不过肯定很难描述.
是某样我们已经慢慢忘掉的东西.
""也包括我""所有人.
也许你忘得没那么彻底.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下午我去了安达卢西亚人地盘.
游客走了以后这家酒吧逐渐恢复了它的阴暗本性.
地是脏的,黏糊糊的,到处都是烟头和餐巾纸,吧台上盘子、杯子、酒瓶、吃剩的三明治堆成小山,一切都笼罩在既绝望又平和的奇怪气氛里.
那些西班牙年轻人继续黏在录像前面,酒吧老板坐在挨着他们的那张桌子旁边看体育报纸;当然所有人都知道查理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只是最开始几分钟大家都出于尊重保持了某种距离.
老板突然毫无预警地走过来开始向我表示慰问:"人生苦短啊.
"边说边给我倒了一杯牛奶咖啡,并且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他两句.
"现在你好好回家去,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我点点头.
其他人开始假装看录像,其实都在留意听我说了什么.
吧台后面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睛始终没从我身上移开.
"你的女朋友肯定在等你.
生活还在继续,要尽可能活好啊.
"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谁.
老板笑了.
"那是我妈妈.
可怜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喜欢夏天结束.
"我表示她看起来年纪不大.
"是的,她生我的时候才十五岁.
我是十个兄弟姐妹里最大的.
可怜的妈妈都被压垮了.
"我说她保养得很好.
"她在厨房工作.
每天都在做三明治、豆子烧香肠、海鲜饭、煎蛋薯条、比萨.
"那我得尝尝海鲜饭,我说.
老板眨眨眼,泪眼婆娑.
明年夏天,我说.
"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他悲伤地说,"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想都别想了.
"在什么以前"在岁月流逝以前.
"啊,我说,那是正常的,也许您吃惯了所以才不觉得好吃了.
"也有可能.
"女人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噘了噘嘴,也许是因为我,也许只是对时间与生命的一种表态.
在她布满皱纹的悲伤笑容背后,我确信我隐约看见了剧烈的激情.
老板像是沉思了一下,然后,明显很勉强地站起身递给我一杯酒,"请你的!
"我没有接,我咖啡还没喝完.
路过吧台的时候老板侧过身,眼睛盯着我,吻了吻他妈妈的额头.
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杯白兰地,情绪明显好了很多.
我问起狼沃和羔尔德罗.
他们在找工作呢.
什么工作,他也不知道,随便什么吧,建筑工地或者什么.
这个话题他并不喜欢.
希望他们找到喜欢的工作,我说.
他不觉得.
几个夏天以前他曾经雇过狼沃,他从没见过比他更差的服务生.
他只做了一个月.
"不管怎样去找工作总是好的,就算没人真想给你工作,只不过想让你像头猪一样无聊.
"我同意,确实,去找工作总是好的.
至少这是一种更积极的态度.
"现在你要走了,以后会像狗一样无聊的就是克疤多了.
"(为什么是狗不是猪老板很懂其中的区别.
)我们是好朋友,我说,虽然我觉得并没有那么好.
"我指的不是这个,"老板的眼睛闪着光,"我是说那个游戏.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这个鬼家伙双手都在桌子底下,动起来好像在手淫一样.
不管怎样,他很享受这个局面.
"你的游戏,克疤多太激动了.
我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东西这么感兴趣.
"我清清嗓子,说是啊.
事实上我很惊讶克疤多会到处跟人说我们的游戏.
看录像的小年轻越来越明目张胆地用眼角瞟我的桌子.
我感觉到他们虎视眈眈地期待发生什么.
"克疤多是个聪明人,就是有点胆小.
当然了,因为那些伤疤.
"老板的声音变成了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酒吧另一端,他的妈妈或者不管她是谁又冲我露出了那个剧烈的微笑.
当然,我说.
"你的游戏是一种棋对不对,一个体育项目,对吧"差不多.
"关于战争的,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对吧"没错,的确.
"而且克疤多要输了,或者至少你这么觉得,对不对因为全都糊成一团.
"没错.
"现在这个游戏永远没法结束了.
最好是这样.
"我问他为什么觉得最好是不把它玩完.
"人道主义啊!
"老板吃了一惊,不过立刻安抚地笑了起来.
"要是我是你,我不会招惹他的.
"我选择保持充满期待的沉默.
"我觉得他不喜欢德国人.
"查理挺喜欢克疤多的,我回忆说,而且他很确定那种友好是互相的.
又或者是汉娜这么说的.
我突然觉得情绪低落,想回德海收拾行李走人.
"你知道吗他那些烧伤的疤痕完全不是意外,是别人故意的.
"德国人干的所以他才不喜欢德国人老板笑弯了腰,下巴都要蹭到红色的塑料桌面了,"我是说德军.
"我这才听懂他指的是游戏.
"《第三帝国》.
"克疤多一定是疯了,我大喊.
作为回应我几乎切实感觉到围在录像旁边的所有人都投来厌恶的目光.
那只是个游戏,这人说得好像真有盖世太保(1)(哈哈)的算子整装待发要跳到某个盟军玩家脸上一样.
"我不喜欢看他痛苦.
"他不痛苦,我说,他很享受.
那你想想!
"这是最糟糕的,那个小伙子想得太多.
"吧台后面的女人把头从一边动到另一边,然后把一只手指伸进耳朵里.
我想起英格褒.
我们就是在这个肮脏难闻的地方喝酒、谈情说爱的吗怪不得她厌倦我了.
我可怜的远方的英格褒.
不幸和无可挽回的气氛浸透了这家酒吧的每个角落.
老板用左半边脸做了个鬼脸:脸颊挤上去直到盖住眼睛.
我没有夸奖他技艺高超.
老板看起来没被冒犯,恐怕是从心底里觉得快乐.
"那些纳粹,"他说,"真正的纳粹士兵还在世界各地晃荡呢.
"啊哈,我说.
我点了一根烟,一切开始慢慢变得超自然了.
所以据说是纳粹烧伤了他那是在哪里发生的,什么时候,为什么老板颇具优越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回答说,克疤多在不确定的遥远过去曾经当过兵,"一种拼上老命的兵".
那就是步兵,我明白了.
然后我笑着问他克疤多是犹太人还是俄罗斯人,但是老板完全听不懂我话里的微妙.
他只是说:"没人敢惹他,想想都觉得可怕(我想他指的应该是安达卢西亚人地盘里的流氓),比如说,你碰过他的胳膊吗"不,我没有.
"我碰过.
"老板用死亡一般的声音说.
然后他补充道:"去年夏天他在这里打工,在厨房里,他自己提出来的,为了不让我损失顾客,都知道的,游客不会喜欢那样一张脸,更别说是在喝酒的时候了.
"我表示这可难说;人各有各的喜好,这是常识.
老板摇摇头.
他的眼睛闪着一种邪恶的光芒.
我再也不要来这个破地方了,我想.
"我本来很希望他继续为我工作,我真的欣赏他,所以我很高兴你们的游戏只是在棋盘上,我可不想看他卷进什么麻烦.
"他指的哪一类麻烦,我问.
老板像观赏风景一样端详了许久他的妈妈、他的吧台、他摆满了灰尘累累的酒瓶的架子、他的足球俱乐部海报.
"最坏的麻烦发生在一个人无法兑现承诺的时候.
"他思绪重重地说.
哪种承诺老板眼中的光突然熄灭了.
我得承认有一瞬间我担心他会突然哭起来.
我错了,这个固执的混蛋笑了,等待着,像一只变态的、胖胖的老猫.
和我死去的朋友有关吗我适度地进攻.
和我死去朋友的女人有关吗老板一只手放在肚子上,高声说:"哎呀,我也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都快裂了.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索性闭嘴了.
很快我就该和克疤多在酒店门口会合了,这样的期待第一次让我产生某种不安.
天花板上吊着的几盏昏黄的灯微弱地照亮吧台,女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您挺了解克疤多,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样.
"不可能,不可能.
"老板嘟囔道.
夜色与潮湿开始从虚掩的窗户里挤进来.
外面的露台上,只剩下几个影子,时不时有从海滨大道上开出来往村子里去的车子把车灯打在他们身上.
我忧伤地想象着自己寻找一条很隐蔽的通往法国的公路,远离这个村子,远离假期.
"不可能,不可能.
"老板悲伤地嘟囔着,蜷缩起来仿佛毫无理由地突然感觉冷.
该死的至少告诉我他是哪里人.
其中一个看录像的小伙子伸长脖子往我们的桌子看过来,喊了一句他是个鬼魂.
老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他一定感觉空虚,但是平静.
"他是哪里人我又问了一遍.
看录像的小伙子望着我可憎地笑了一下.
就是村里人.
1941年夏.
德军在英格兰的战况:满意.
军队分布:第四步兵师在朴次茅斯,战略重新部署阶段由第四十八装甲师增援.
第十步兵师继续驻守滩头堡,由第二十和第二十九步兵师增援.
英军把兵力集中在伦敦,空军部队断后以防空对空袭击.
(我本来应该直接向伦敦进发吗我不觉得.
)德军在俄罗斯的战况:理想.
包围列宁格勒;芬兰和德国的作战单位在六角格C46会师;我从雅罗斯拉夫尔(2)开始向沃洛格达(3)方向施压;从莫斯科向高尔基方向施压;I49和L48之间的所有六角格阵线都保持稳固;南面,我一路攻至斯大林格勒.
克疤多此刻在伏尔加河另一边以及阿斯特拉罕(4)和迈科普之间苦守.
参与俄罗斯北部作战的兵力:七支步兵师和四支装甲师.
南部:六支步兵师、三支装甲师、一支意大利步兵师、四支罗马尼亚步兵师和三支匈牙利步兵部队.
地中海轴心国战况:无新;选择消耗战.
(1)盖世太保(Gestapo),纳粹德国时期的秘密警察.
(2)雅罗斯拉夫尔(Yaroslavl),伏尔加河与科托罗斯尔河交汇处的俄罗斯城市.
(3)沃洛格达(Vologda),俄罗斯西北部重要交通枢纽.
(4)阿斯特拉罕(Astrakhan),俄罗斯南部城市,伏尔加河在此汇入里海.
9月11日惊讶:我起来的时候还没到十二点,一打开阳台门首先看到克疤多;他沿着海滩走着,手背在后面,视线低垂像是在沙子里找什么,他被烧伤的黝黑皮肤闪闪发亮,甚至就像在金色的海滩上留下了尾波.
今天是公共假日.
最后一波退休人士和预定住店的苏里南人吃完午饭就都离开了,所以酒店只住满了四分之一的容量.
另外,一半的员工今天都放假.
我去吃早饭的时候,一路上走廊都回荡着闷沉与悲伤.
(一根破裂的管道或者类似东西发出的声响在楼梯里反复呼叫却好像没人搭理.
)一架赛斯纳小飞机努力在天上写字,只是这些字母在能拼出完整单词之前就已经被强风吹散了.
这时,有一种巨大的忧伤抓紧了我的胃、脊椎、尾骨,我整个身体都在遮阳伞下面弯曲对折!
我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意识到:9月11日的早晨正在酒店上空流逝,和那些赛斯纳小飞机一样高,而我们这些在这个早晨下面的人,离店的退休老人、坐在露台上望着小飞机盘旋的服务生、事务缠身的艾尔丝女士还有在海滩上做懒汉的克疤多,我们都注定要以某种方式在黑暗中行走.
英格褒,一座合理的城市和一份合理的工作的秩序保护着她,她也是这样吗我办公室的同事和老板,理解我、怀疑我、等待我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这样吗康拉德,忠实的、透明的、任何人都想要的最好的朋友,他也是这样吗我们所有在下面的人,都是这样吗在我吃早饭的过程中,硕大的太阳已经把触角伸向整条海滨大道和所有的露台,但还没能真的把它们加热.
甚至连塑料椅子都不热.
我草草一晃眼看见艾尔丝女士在前台,我们没有说话,但是我感受到她的目光里有一丝亲密.
我问招待我的服务生那架该死的飞机到底想在天上写什么.
是在庆祝9月11日,他说.
那是要庆祝什么今天是加泰罗尼亚日,他说.
克疤多还在海滩上继续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我扬起胳膊和他打招呼;他没看见我.
节日气氛在酒店和露营区还不太看得出来,到了村子的老区就很明显了.
街道都被装饰起来,窗口和阳台上挂着旗子.
绝大多数商店都关门歇业,酒吧里则挤满了人,一切都表明这是个特定的日子.
电影院门口几个青少年摆了几张桌子在卖书、小册子和小旗子.
我问其中一个瘦瘦的男孩这是什么书,他都不到十五岁,回答说这些都是"爱国书籍".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一个同学大笑起来,喊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是加泰罗尼亚语的书!
瘦瘦的男孩说.
我买了一本,接着晃荡.
教堂前的广场上只有几个老妇人在长凳上叽叽喳喳,我在那儿翻了两下书,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我绕了一个大圈回到酒店.
下午我给英格褒打了电话.
打电话之前,我先把房间准备好:纸张放到床头柜上,脏衣服塞到床底下,所有的窗户都开到能看见天空和大海,阳台也开到能从海滩一路看到码头.
电话里的对话比我预期的更冷淡.
海滩上有人在游泳,天上没有一丝一毫小飞机的踪影.
我告诉她找到查理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英格褒说这事早晚会发生.
给汉娜打电话告诉她吧,我说.
没必要,英格褒觉得.
德国领事馆会通知查理的父母,这样汉娜也会通过他们知道.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们没什么话可说了.
不管怎样,先挂电话的不是我.
我说了天气怎么样,酒店怎么样,海滩怎么样,迪厅怎么样,虽然她走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任何一家迪厅.
当然这一点我没告诉她.
最后,我们就像害怕吵醒在身旁熟睡的什么人一样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给康拉德打了电话,差不多重复了同样的话.
然后我决定不要再打任何电话了.
重新审视8月31日.
英格褒说了她的想法,她以为我已经走了.
当然我太过迟钝都没有问她以为我会去哪儿.
斯图加特吗她有什么理由觉得我可能去斯图加特了吗而且醒来的时候我们看着对方认不出彼此.
我注意到了,她也注意到了,她随即翻过身背对我.
她不想让我看着她!
我认不出她,我刚醒来,这甚至都是正常的;不能接受的是这样奇怪的感觉居然是互相的.
我们的爱是在那一刻碎掉的吗有可能.
无论如何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它很重要.
她对我说:我觉得害怕,德海让我害怕,这个村子让我害怕.
当时她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那一样——那唯一一样——被我忽视的东西下午七点.
和艾尔丝女士在露台上.
"你丈夫在哪儿""在他房间.
""那么这个房间在哪儿呢""在二楼,厨房楼上.
一个住客永远不会去的小角落.
完全禁止入内.
""他今天感觉好吗""不,不太好.
你想去看看他吗不,当然,你不想.
""我很乐意认识他.
""好吧,已经来不及了.
我本来也希望你们能认识,但不是他现在的样子.
你明白的,对吧我希望是对等的状况,两个人都站着.
""为什么你觉得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要回斯图加特了""是的,因为你要回去了.
""那你弄错了,我还没决定走呢,所以如果你的丈夫好转了,你可以把他带去餐厅,比如说晚饭后,我很乐意认识他,和他聊聊天.
尤其是聊天.
在对等的状况下.
""你不打算走……""我为什么要走你不要以为我留在酒店里就只是为了等查理的尸体.
何况这么悲惨.
我是说尸体.
你不会想要去看的.
""你是为了我留下来的因为我们还没睡过""他整个脸都毁了.
从耳朵一直到下巴,全都被鱼啃过了.
眼睛和皮肤都没了,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都没了,他变成了乳灰色.
有一瞬间我觉得那个倒霉的家伙不是查理.
可能是,可能不是.
他们跟我说有一个差不多也是同一天淹死的英国人,到现在尸体还没有出现.
谁知道呢.
我不想跟领事馆的人说什么,省得他们把我当疯子.
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你们住在厨房楼上怎么睡得着""那是酒店里最大的一个房间.
非常漂亮.
所有女孩都渴望的房间.
而且那也是传统上酒店主人睡觉的地方.
在我们之前,是我丈夫的父母.
就到他们那儿为止了,不太长的传统,是我的公公婆婆开的这家酒店.
你知道所有人都会因为你假装离开但其实没有走而失望吗""谁是所有人""好吧,亲爱的,有那么三四个人,不要生气,拜托.
""你丈夫""不,不是专门指他.
""那都有谁""美岸酒店的经理,我的夜间值班员,他最近变得很敏感,还有克拉丽塔,我的服务生……""哪个服务生很年轻、瘦瘦小小的那个""就是她.
""她很怕我.
我觉得她以为我随时随地可能强奸她.
""我不知道,不知道.
你不懂女人.
""还有谁想让我走""没有别人了.
""我走了对佩雷先生有什么好处""我也不知道,可能对他来说那就意味着案子收官结束了吧.
""查理的案子""是的.
""混蛋.
你的夜间值班员呢他有什么好处""他厌倦你了.
厌倦每天晚上都看见你像梦游一样.
我觉得你让他紧张.
""像梦游一样""这是他的原话.
""可是我只见过他两三次!
""这不是重点.
他和各式各样的人都说过话,尤其是醉鬼.
他喜欢聊天.
而你,他每天晚上观察你,你回来,你离开……跟克疤多一起.
而且他知道从街上能看到的最后一盏还亮着的灯是来自你的窗口.
""我以为我们处得挺好的.
""我们的值班员跟哪个客人都处不好.
尤其要是他还见过这个人亲他的老板.
""他太奇怪了.
他现在在哪儿""我禁止你跟他说话,我不想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明白吗现在他应该在睡觉.
""我跟你说所有那些事情的时候,你相信我吗""嗯,相信.
""我跟你说我看见过你的丈夫,晚上,在海滩,和克疤多在一起,你相信我吗""我觉得我们把他扯进来太不公平了,从我的角度说太不忠诚.
""是他自己把自己扯进来的!
""……""那我说警察给我看的尸体可能不是查理的,你相信我吗""相信.
""我不是说他们其实知道不是,我是说我们都弄错了.
""是的.
这不是第一次了.
""那就是说你是相信我的.
""对.
""那如果我说我觉得我周围有什么摸不着的、奇怪的东西在威胁我,你相信我吗某种高处的力量在观察我.
当然,我已经排除了你的值班员,虽然他也注意到了,不自觉地,所以他才抗拒我.
夜间工作会让人的感官更加警觉.
""这一点我没法相信你,不要强求我陪你一起疯疯癫癫.
""太可惜了,因为你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唯一我能信任的人.
""你应该回德国去.
""夹着尾巴回去.
""不,情绪平静地回去,做好准备回想一下你感觉到的事情.
""悄悄溜走,克疤多倒是恨不得自己能这样.
""可怜的孩子.
他活在永恒的监狱里.
""你忘了万事万物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听起来像地狱,从音乐的角度讲.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害怕""我什么都不害怕.
你会有机会亲眼看到的.
"我们慢慢爬到山顶.
观景台上有上百人,老老少少,屏住呼吸凝望着被照亮的村庄,指着地平线上海天之间的一个点,像在等待奇迹,仿佛日出改了时间,要在这时候发生.
今天加泰罗尼亚过节,有人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我说.
现在会发生什么艾尔丝女士微微笑了一下,她修长得几乎透明的食指指向所有人都在盼望的地方.
突然,随着一阵类似粉笔划在黑板上的动静,从一只、两只或大家没看见至少我没看见的更多只渔船上迸发出一簇簇烟花组成的(据艾尔丝女士确认)加泰罗尼亚旗帜.
没过一会儿,只剩下烟雾的触角,人们纷纷回到车子里开始下山往村子去了,夏末姗姗来迟的夜等待着所有人.
1941年秋.
英格兰战场.
德军没有占领伦敦,英军也没能把我挡回海上.
伤亡惨重.
英军的恢复力增强.
在苏联,消耗战.
克疤多在等待1942年.
在那之前,他会死守.
我的将军:——在英国:赖歇瑙(1),萨尔穆斯(2)和霍特(3).
——在苏联:古德里安(4),克莱斯特(5),布施(6),克卢格(7),冯·魏克斯(8),屈希勒尔(9),曼施坦因,莫德尔(10),隆美尔(11),海因里希(12)和盖尔(13).
——在非洲:莱因哈特(14)和霍普纳(15).
我的基本资源点:数值过低,不可能在东线、西线或地中海展开进攻.
只够重建作战单位.
(克疤多没注意到吗他在等什么)(1)赖歇瑙(WaltervonReichenau,1884—1942),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参加过"二战"前期的几乎所有重大战役,指挥著名的第六军团.
苏德战争期间因病逝世.
(2)萨尔穆斯(HansvonSalmuth,1888—1962),纳粹德国陆军大将,攻打克里米亚时他是曼施坦因麾下两位指挥官之一,盟军诺曼底登陆日他是德军第十五军团的指挥.
(3)霍特(HermannHoth,1885—1971),纳粹德国陆军大将,巴巴罗萨行动的重要指挥官,打造了德军东线最强大的两支装甲军之一.
(4)古德里安(HeinzWilhelmGuderian,1888—1954),纳粹德国陆军大将,被誉为德军"装甲兵之父",是"二战"纳粹德国三大名将之一.
(5)克莱斯特(PaulLudwigEwaldvonKleist,1881—1954),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巴巴罗萨行动开始时的第一装甲集群司令.
(6)布施(ErnstBusch,1885—1945),纳粹德国陆军元帅,曾任东线中央集团军群司令.
(7)克卢格(GünthervonKluge,1882—1944),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巴巴罗萨行动开始时任中央集团军群第四集团军总指挥,执行主攻任务,后任中央集团军群司令.
(8)冯·魏克斯(MaximilianvonWeichs,1881—1954),纳粹德国陆军元帅,贵族出身,有男爵头衔,巴巴罗萨行动中期B集团军指挥官.
(9)屈希勒尔(GeorgvonKüchler,1881—1968),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巴巴罗萨行动中北方集团军司令.
(10)莫德尔(WalterModel,1891—1945),纳粹德国陆军元帅,被希特勒称为"东线的救星",1944年指挥突出部之役.
(11)隆美尔(ErwinRommel,1891—1944),纳粹德国陆军元帅,绰号"沙漠之狐",北非战场的关键人物.
(12)海因里希(GotthardHeinrici,1886—1971),纳粹德国陆军大将,1945年4月柏林陷落前他是维斯瓦河集团军(中央集团军残余)统帅.
(13)盖尔(LeoGeyrvonSchweppenburg,1886—1974),纳粹德国陆军大将,战争末期德国西线装甲部队总司令.
(14)莱因哈特(Georg-HansReinhardt,1887—1963),纳粹德国陆军大将,巴巴罗萨行动中中央集团军群第三装甲集群司令.
(15)霍普纳(ErichHoepner,1886—1944),纳粹德国陆军大将,巴巴罗萨行动第四装甲集群司令.
1944年因刺杀希特勒失败被执行枪决.
9月12日白天多云.
凌晨四点开始下雨,天气预报说还会下得更大.
但是并不冷,从阳台上能看见孩子们穿着泳衣在海滩上跳浪花,虽然跳不了多久.
餐厅被打牌的客人和忧郁地凝视被雾水笼罩的落地窗的客人占领了,充满疑虑和兴奋的气氛.
等我坐下来要了早饭,各种不赞同的脸都在打量我,他们没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过了十二点才起床.
一辆大巴停在酒店门口,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司机早就不在车上),要把一群游客送到巴塞罗那去.
大巴车是和地平线一样的珍珠灰,这时候地平线上熹微的勾勒出乳白色风旋剪影,仿佛光在风暴屋顶下炸裂(不过这应该是视觉幻象).
吃完早饭我走到露台上:冰凉的雨滴立刻敲打在我脸上,于是我退了回来.
狗天气,一个坐在电视厅里抽着雪茄穿着短裤的德国老头说.
大巴车要等的人里也有他,但他看起来一点不着急.
我站在阳台上,确认海滩上剩下的脚踏船只有克疤多的那一堆了,没有任何东西盖着,比平时更像个破棚屋;对其他人来说,夏天已经死了.
我关上阳台门又下楼去了.
前台告诉我艾尔丝女士一大早就离开酒店了,要到晚上才回来.
她是自己出去的吗不是.
和她丈夫一起.
我开车从德海到了美岸酒店.
下车的时候气喘吁吁.
在美岸酒店我碰见佩雷先生正在看报纸.
"乌多,我的朋友,看到你真高兴!
"我觉得他真的感觉很高兴,这让我想要信任他.
我们说了一会儿关于天气的庸常话.
然后佩雷先生说他可以介绍他的医生给我.
我警觉地拒绝了.
"至少吃点药!
"我要了杯白兰地一口喝掉.
然后又叫了一杯.
等我想付账的时候佩雷先生说这两杯酒店请了.
"您现在是在为之前等待的焦虑买单,您受了太多苦啦!
"我感谢了他,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佩雷先生陪我走到门口.
告别之前我跟他说我在记日记.
日记基本上是我的假期日记,生活日记.
啊,我明白了,佩雷先生说,对我这代人来说那是小姑娘的习惯……还有诗人.
我察觉到他言语间的嘲弄:温和,疲惫,但是恶意满满.
我们面前的大海像是随时准备跃上海滨大道.
我不是诗人,我笑道.
我感兴趣的都是日常的事情,甚至是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比如我很愿意在日记里记载一点那起强奸.
佩雷先生脸色变得苍白.
什么强奸我朋友淹死之前发生的那起.
(这时候,也许因为把查理叫作我的朋友,我感到一阵让我后背发凉、汗毛直立的恶心.
)您弄错了,佩雷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这里没发生任何强奸,尽管,当然,过去我们确实曾经没能阻止那种丑陋的事情发生,但主要都是我们这个群体以外的因素,您也知道的,当下我们最主要的问题是游客质量下降,等等.
那么我一定是弄错了,我承认.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我们握了握手,为了躲避瓢泼大雨我一路跑到车子旁边.
1941年冬.
我渴望和艾尔丝女士说话,或者看她一小会儿,但是克疤多比她先出现了.
有一瞬间,我站在阳台上,考虑不接待他的可能.
我只需要不出现在酒店大门那里就行了,如果我不去找他,他走到那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但是我在阳台上的时候他应该已经从海滩上看见我了,现在我自问站在那个位置上是为了让克疤多看见我,还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我不害怕被看见.
一个显而易见的靶子:我在潮湿的窗玻璃后面露面是为了让克疤多、狼沃还有羔尔德罗看见我.
雨还在下.
整个下午,几辆荷兰大巴车陆续接走游客,酒店渐渐空了.
艾尔丝女士应该在干什么现在酒店走空了,她在等医生来看诊吗她挽着丈夫在巴塞罗那市中心的街道上散步吗他们进了一家几乎被大树遮住的小影院吗克疤多出乎我意料地在英格兰发起了进攻.
他失败了.
基本资源点的匮乏让我只能完成有限的回击.
其余阵线没什么变化,苏联的阵线还得到了巩固.
事实上我对这场游戏已经不怎么上心了(但是克疤多不是这样,他整晚都在桌子旁边转圈,在一本今天刚带来的小本子上写写算算!
).
大雨,关于艾尔丝女士的记忆铁一般执拗,一种模糊而倦怠的怀恋让我就这么斜靠在床上,抽着烟,翻看从斯图加特带来的复印件,怀疑我会不会就一直在这儿待下去,住在某个垃圾桶里.
这些文章的作者有几个真的仔细想过他们写的东西有几个真的被自己写的东西打动我本来也可以为《将军》工作,就算睡着了——就算像艾尔丝女士的夜间值班员说的那样梦游着——我也能把那些人驳得体无完肤.
他们有几个人真的凝视过深渊只有雷克斯·道格拉斯懂一点!
(贝玛也许是史无前例的严谨,迈克·安克斯,很有原创性、充满热情,有点像美国版的康拉德.
)其他人都无聊透顶,前后不一致.
我跟克疤多说我看的这些文章都是用来战胜他的计划,每一次移动和预计的反击,每一笔预计会消耗的花费,每一个战略都无懈可击地做好注解,他的脸上露出可怕的微笑(我得相信这不是他的本意),这就是他的回答.
最后,他走了几小步,弯下腰,镊子拿在手上,移动部队.
我没有盯紧他.
我知道他不会作弊.
他的基本资源点也已经降到最低值,只够他的军队苟延残喘.
大雨把他的生意毁了吗令人惊讶的是克疤多说没有.
太阳会再出来的.
在那之前呢你要继续住在脚踏船堆里吗他背对我,移动算子,机械地回答说这对他来说不是个问题.
睡在透湿的沙地上不是个问题克疤多用口哨吹了一首歌.
1942年春克疤多今天到得比往常早.
他自己上来的,没有等我去接他.
我打开门的时候,他就像一个被橡皮擦掉的人像一样突然出现.
(像一个男朋友,只是他紧紧抓在胸前带来的不是花束而是复印件.
)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现在的主动权在他手上了.
苏军在奥涅加湖和雅罗斯拉夫尔之间的区域发动进攻;他的装甲部队攻破了我在六角格E48的防线,成功向北突进,直指卡累利阿(1),把四个步兵师和一个德国装甲师赶进沃洛格达完成围剿.
这一行动让他的部队左翼向古比雪夫(2)施压,喀山(3)暴露无遗.
当即能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战略重新部署阶段把挤在伏尔加河和高加索之间的南方集团军群派过去发起反攻,以此削弱敌军对巴统(4)和阿斯特拉罕造成的压力.
克疤多知道并利用了这一点.
尽管他的脸一如往常沉浸在天晓得的什么地狱里,但是我能感觉到(从他脸颊的纹路里!
)他因为招数越来越灵活而感到无比愉悦.
他这些精确地计算到细节的进攻,全部提前一回合准备好了.
(比如,在他发动进攻的区域,沃洛格达只能作为中转机场;毗邻的基洛夫(5)又太远;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加上必须有高密度集中火力的空中支援,他在1941年冬那一回合就已经把代表空军基地的算子移动到了六角格C51……)他不是即兴发挥的,绝对不是.
西线唯一实质性的变化是美国参战了;初步部署阶段的限制让他们参与度不高,显得极为疲软,英军还在等待他们达到在物资大战中作战的条件(西线盟军耗损的基本资源点基本都用去支援苏联了).
派往英国的美军最终情况是:罗塞斯有第五和第十步兵团,利物浦五个空军指标,贝尔法斯特九个海军指标.
他为西线选择的战斗类型是消耗战,但是抛骰子的时候不走运.
我也选择了消耗战,成功占领了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六角格,这对我下一回合的计划至关重要.
我会在1942年夏占领伦敦,击败英军,美国人则会得到属于他们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克疤多在玩的时候,我用看他带来的复印件自娱自乐,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承认这些都是给我的.
一件礼物.
他的阅读材料令人吃惊.
但是我不愿认为自己身陷一个可疑的计划,所以选择从有趣的一面看待,问他这些资料从哪里得来的.
克疤多的回应缓慢而尖锐(后来我的提问也渐渐复制了他的节奏),仿佛刚刚开始直立行走.
都是给你的,他说.
他从一本书上印下来的.
一本他的书他藏在脚踏船底下的书不.
是从加泰罗尼亚养老金银行的图书馆里借的.
他给我看了他的会员卡.
没错,我就缺这个了.
他从一家银行的图书馆里翻出这个屎一样的东西抹到我脸上,就是这样,不多不少.
这时候克疤多从眼角瞟着我,等待着房间里浮起恐惧;他的影子投射在有门的那面墙上,边界不明,浑身颤抖.
我不会满足他的趣味的.
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端端正正把复印件放在床头柜上.
后来,我陪他去酒店门口的时候,我让他跟着我在前台停一下.
值班员正在看杂志.
我们入侵他的领地激怒了他,不过还是恐惧占了上风.
我问他要图钉.
图钉他疑心重重的目光从克疤多身上跳到我身上,仿佛做好准备等着看这是不是个烦人的笑话.
是的,混蛋,在抽屉里找找,给我拿点图钉,我吼道.
(我早已发现值班员是个畏缩的胆小鬼,要强硬地对待他.
)他翻箱倒柜的时候,我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看见几本色情杂志.
终于,摇摆于胜利和犹豫之间,他举起了一个塑料的透明小罐子,里面装满了图钉.
你都要吗他嘟囔道,像是想从噩梦里醒来.
我耸耸肩问克疤多一共有几张复印件.
四张,他说,局促不安地望着地面.
他并不喜欢我这样强硬地教训人.
四个图钉,我重复道,摊开手掌,值班员小心翼翼地把图钉放在我手里,两个绿头的,两个红头的.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陪着克疤多到门口,互相道别.
海滨大道一片荒芜,光线昏暗(有一盏路灯坏了)但是我站在玻璃后面直到确认克疤多已经跳到海滩上,直到看着他消失在去往脚踏船的方向我才回房间去.
在房间里我平静地选择了一面墙(我床头的那面)把复印件钉了上去.
紧接着我洗了手,仔细地回顾了一下战况.
虽然克疤多学得很快,下一回合还是我的.
(1)卡累利阿(Karelia),位于俄罗斯西北部.
(2)古比雪夫(Kuibyshev),俄罗斯城市萨马拉在1935年至1991年间的名字,1941年至1943年是苏联的陪都.
(3)喀山(Kazán),俄罗斯中部重要的铁路枢纽和大型河港口城市.
(4)巴统(Batum),格鲁吉亚西南部城市,黑海之滨重要港口.
(5)基洛夫(Kirov),俄罗斯西南部城市.
9月14日我下午两点起的床.
身体不适,身体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尽量少待在酒店.
我甚至没洗澡就出门了.
在附近一家酒吧喝了杯牛奶咖啡看了几眼德国报纸之后,我回到德海问艾尔丝女士在哪儿.
她还没从巴塞罗那回来.
显然她的丈夫也没有.
前台的态度很有敌意.
酒吧也一样.
不过都是服务生虎视眈眈的目光之类,没什么严重的.
地平线上还挂着几朵载满了雨的黑云,不过太阳已经很耀眼了,我穿上泳衣去找克疤多做伴.
脚踏船已经散开了,但是哪儿都没看见克疤多.
我决定等他,于是在沙滩上躺了下来.
我没带书,所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望着天空深邃的蓝色,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自然而然地,在某一刻我睡着了;温柔的海滩让人有理由睡觉,八月的躁动远去,没什么人游泳了.
在海滩上,我梦见了弗洛里安·林登.
英格褒和我在酒店里,和我们住的房间很像,有人敲门.
英格褒不想让我开门.
别这么做,她说,你要是爱我就别这么做.
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在颤抖.
可能是什么急事,我坚定地说,但是等我想往门边走的时候英格褒两手并用抓着我阻止我做任何动作.
放开我,我喊道,放开我,与此同时,外面的人敲门敲得越来越用力,以至于我觉得也许英格褒是对的,最好是保持安静.
挣扎中英格褒倒在了地上.
我从上方望着她,她像是昏了过去,腿张得很开.
现在随便什么人都能强奸你,我对她说,这时她睁开了一只眼睛,只有一只,我觉得是左眼,睁得很大,超级蓝,死死盯着我,我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到哪儿;这只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我不知道,不是警觉或者指责,而更像是专心的眼神,专注于什么新的东西,同时又被吓坏了.
我受不了了,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的人不是在敲门,而是在挠门!
谁我问.
我是弗洛里安·林登,私家侦探,有一丝声音回答道.
您想进来吗我问.
不,无论如何都不要开门!
他坚持说,这次弗洛里安·林登的声音有力气一点了,虽然也没好太多,能察觉到他受伤了.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人都保持沉默,努力去听,但其实什么都听不见.
酒店像是浸没在海底.
连温度都变了,现在很冷,我们穿着夏天的衣服就更觉得冷.
很快我们就冷得受不了了,我不得不起身去衣柜里拿毯子裹住英格褒和我.
完全没有用.
英格褒开始啜泣:她说她的腿已经没知觉了,说我们会冻死在这里.
你睡着了才会死,我安抚道,但是目光始终回避她.
从门的另一边终于传来一点声音.
脚步声:有人靠近了,像是踮着脚,然后又走了.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三次.
弗洛里安,您还在那儿吗是的,我在,但是现在我得走了,弗洛里安·林登回答说.
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时间解释了,目前你们是得救了,不过如果你们是务实的聪明人,明天一早就赶紧回家.
回家侦探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嘎吱嘎吱地裂开了.
他解体了!
我想.
然后我试图去开门,但是起不来身.
手脚全无知觉,我冻僵了.
我恐惧地预感到我们走不掉了,我们会死在酒店里.
英格褒已经不动了,她瘫在我脚下,毯子以外只能看见她长长的金发散在黑石板地上.
我正要抱住她,为我此刻感受到的无助与脆弱痛哭,就在这时,我并没有动手,门自己开了.
原本弗洛里安·林登应该在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一团巨大的阴影伫立在走廊尽头.
这时我睁开了眼睛,浑身颤抖,看见庞大的乌云缓缓笼罩整个村子,像一艘重型航空母舰驶向群山.
我觉得冷;人们已经离开海滩了,克疤多不会来了.
我不知道我四肢伸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望了多久.
我完全不着急.
我可以在那儿待上好几个小时.
等我终于决定起来的时候我没有往酒店走,而是走进了海里.
海水温热,脏兮兮的.
我游了一会儿泳.
乌云还在我头顶移动.
于是我不再动胳膊划水,放任自己沉进去直到触底.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触到底;我潜在水里的时候眼睛一直睁得很大,但是什么都没看见.
大海把我拖向它的深处.
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没有想象中离岸那么远.
我回到脚踏船旁边,拾起毛巾,仔细擦干自己.
这是克疤多第一次没来上班.
突然我浑身打了几个寒战.
我做了点运动:弯腰,仰卧起坐,跑了一点步.
等身上干了以后,我把毛巾系在腰上,向安达卢西亚人地盘走去.
我点了一杯白兰地,告诉老板我晚一点再绕过来付钱.
然后我问起克疤多.
没人看见他.
下午继续延长.
艾尔丝女士没有在酒店出现,也没人在海滩上看见克疤多,不过六点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在露营地附近的某处我终于看见一艘脚踏船,阳伞撑开,上面的人在玩浪花.
我所在的这一片海滩动静要小得多.
酒店里的住客都报名去参加一个郊游团了,我记得是去几家红酒庄或者一座著名修道院,露台上只剩下几个老人和服务生.
天色渐暗的时候,我已经想得足够清楚了,很快我让前台帮我接通给德国的电话.
在此之前我查阅了自己的财政状况,付完现有的账单总共只够在德海多住一个晚上,以及给车子再加一点油.
试到第五还是第六次我终于和康拉德连上线.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睡醒.
背景里能听见各种其他人的声音.
我直奔主题.
我跟他说我需要钱.
我跟他说我考虑再多留几天.
"几天""还不知道,看情况吧.
""理由是什么""这是我的私事.
我一回去就还钱给你.
""主要是你听起来像是永远不打算回来了.
""想什么呢.
我一辈子待在这儿能干吗""什么都做不了,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你自己知道吗""其实,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我可以当导游,自己做生意.
这地方全是游客,一个掌握三门语言的人永远不会没活儿干的.
""你属于我们这里.
你的事业在这里.
""你指的什么事业我在单位的工作""我是说写作,乌多,要给雷克斯·道格拉斯看的那些文章,还有小说,是的,让我来告诉你,那些你本来可以写出来的小说,如果你不是这么疯疯癫癫一团糟.
我们一起做的计划……那些大教堂……你记得吗""谢谢,康拉德,是啊我本来可以……""那就尽快回来.
明天我就给你寄钱.
你朋友的尸体应该已经到德国了.
故事结束了.
你在那儿还想干什么""谁告诉你他们找到查理了……英格褒""当然.
她很担心你.
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
我们聊天.
我给她讲你的事情.
讲你们认识以前的事.
前天我带她去了你的房子,她想看看.
""去了我家靠!
我操!
她进去了""当然.
她有钥匙但是她不想自己去.
我们一起做了卫生.
房子需要打扫.
她还拿走了几样她的东西,一件毛衣,几盘碟片……我不觉得她知道你借钱待更久的时间会高兴.
她是个好女孩,但是她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她在我家还干什么了""没别的了.
我跟你讲了:扫地,扔掉冰箱里坏了的东西……""她没看我的文件吧""当然没有.
""你呢,你干什么了""老天,乌多,我和她一样.
""好吧……谢谢……所以说你们俩经常见面""每天.
我觉得是因为她没有别人能谈论你.
她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父母但是被我劝住了.
我觉得让他们担心不是个好主意.
""我的父母不会担心.
他们很熟这个村子……还有这家酒店.
""这我不知道.
我几乎不认识你父母,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你也几乎不认识英格褒.
""的确.
你是那个联结点.
不过好像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友谊.
最近几天我更了解她了,我觉得她很善良;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又务实.
""我明白了.
总是这样.
她对你……""有没有勾引我""不,不是勾引,她就像冰块.
她能让你平静.
让你,让任何人.
让你感觉像是独自一人完全投入地做自己的事情,那种平静.
""不要这样说.
英格褒爱你.
明天我就给你寄钱.
你会回来吗""暂时还不会.
""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阻挡你离开.
你全部都如实讲给我听了吗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想多留几天,就是这样.
没什么神秘的.
这里现在没什么人了,我想思考,写作,享受一下这个地方.
""没别的了和英格褒没关系""什么蠢话,当然没有.
""我很欣慰.
你的游戏怎么样了""到1942年夏了.
我一直在赢.
""我想也是.
你还记得跟马蒂亚斯·穆勒的那场棋局吗,去年我们在象棋俱乐部玩的""哪场""《第三帝国》.
弗朗茨,你和我对阵《强行军》那伙人.
""想起来了,怎么了""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赢了,然后马蒂亚斯气急败坏,这家伙输相太难看,这是事实,他冲小个子贝恩德·拉恩扔了一把椅子,把椅子摔开了.
""椅子""没错.
象棋俱乐部的会员把他踢了出去,他再也没在那儿露过面.
你记得我们那天晚上笑得多热烈吗""记得记得,我的记忆还没受损.
问题是有些事情现在已经不让我觉得好笑了.
但是我都记得.
""我明白,明白……""不信你问我个问题,随便什么问题,你就会知道……""我相信你,相信你……""问一个.
问我记不记得《安齐奥》(1)里的伞兵师都有哪些.
""你当然记得……""问我……""好吧,都有哪些""第一师,由第一、第三、第四团组成;第二师,由第二、第五和第六团组成;第四师,由第十、第十一和第十二团组成.
""非常好……""现在问我《欧罗巴堡垒》的党卫军装甲师都有哪几支.
""好吧,说说吧.
""第一装甲师'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第二装甲师'帝国',第九装甲师'霍亨斯陶芬',第十装甲师'弗伦斯堡'和第十二装甲师'希特勒青年团'.
""完美.
你的记忆运转完好.
""你的呢你记得是谁指挥的第三五二师吗,海米托·格哈特的步兵师""好啦,够了.
""说说,你记得还是不记得""不记得……""这很简单,你可以今晚去查一下《奥马哈滩头》(2)或者随便哪本军事史的书.
迪特里希·克莱斯(3)将军是师长.
梅耶上校是第九一五团——海米托那个团——的头儿.
""好的,我会去看看的.
就这些了吗""我在想海米托,他确实很会这些.
他能全凭记忆背出《最长一天》(4)里所有的排兵布阵,具体到营.
""当然了,他就是那次被俘虏的.
""别笑,海米托是个特例.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挺好的吧,他为什么会不好""因为他老了,一切都变了,因为他开始一个人待着了,康拉德,别说你没注意到,那是骗人.
""他是个坚强快乐的老头.
而且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他七月的时候和他妻子一起去西班牙度假了,还从塞维利亚给我寄了明信片.
""是的,他也给我寄了.
说实话我看不懂他的字.
我本来应该七月的时候要求休假的.
""好跟海米托一起旅行""也许吧.
""大家还是可以十二月的时候一起的.
去巴黎的研讨会.
前阵子我收到日程了,一定会是场盛会.
""这不一样.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们会有机会朗读我们的发言.
你能认识雷克斯·道格拉斯本人.
我们可以代表各自国家玩一场《世界在燃烧》(5).
你应该打起点精神,会非常棒的……""代表各自国家玩一场《世界在燃烧》是怎么回事""就是德国队伍玩德国,英国人扮演英国,法国人代表法国,每个组都代表自己.
""我完全不知道.
那谁代表苏联""我觉得那可能会有点问题.
我觉得会是法国人,谁知道呢,也可能有惊喜.
""日本呢会有日本人来吗""我不知道,有可能.
如果雷克斯·道格拉斯都来,没道理不会有日本人来……虽然也可能需要我们或者比利时代表队来扮演日本.
法国组织方肯定已经决定了.
""要是比利时人来玩日本那就是个笑话了.
""话不要说得太早.
""所有这些都感觉像闹剧,我不觉得是认真的.
所以说研讨会的开幕兵棋会是《世界在燃烧》谁想出来的""不一定会是开幕的那个,只是日程安排里有这个,大家都很喜欢.
""我还以为会优先《第三帝国》呢.
""确实啊,乌多,在发言阶段.
""没错,我在讲多种战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观战《世界在燃烧》.
""你弄错了.
我们的发言是21号下午,游戏从20号到23号,每天都是在发言之后才开始.
选择这个兵棋是因为这样各支队伍都能参加,不是因为别的.
""我都没兴趣去了……当然了,法国人想要用苏联来玩因为他们知道第一个下午我们就会让他们没仗可打……他们怎么不干脆玩日本算了……没错,为了忠实于由来已久的阵营……搞不好雷克斯·道格拉斯一落地他们就霸占他了……""你不该做这种推测,太偏激了.
""当然,还有科隆那伙人,他们肯定不会缺席……""没错.
""好吧.
就这样吧.
向英格褒问好.
""快点回来.
""是的,我会快点回去.
""不要低落.
""我没低落.
我在这儿很好.
很开心.
""给我打电话.
记得康拉德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
康拉德是我最好的朋友.
再见……"1942年夏.
晚上十一点,克疤多出现了.
听见他的喊声的时候,我正倒在床上翻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说.
乌多,乌多·贝尔格,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海滨大道上回响.
我的第一直觉是想保持安静,让时间过去.
克疤多的喊声嘶哑赤裸,像是大火一直烧到他的喉咙里面.
我打开阳台门,看见他坐在对面海滨大道的人行道防波堤上等我,像是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脚下放着一个大塑料袋.
我们认出对方、互相打招呼的方式有一种熟悉的恐怖气息,精华体现在我们沉默又决绝地举起手挥一挥这个唐突的动作上.
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声而响亮的认同,令人兴奋.
不过这个印象没持续多久,克疤多到房间里以后从袋子里翻出一堆啤酒和三明治.
可怜兮兮却十足真诚的丰盛!
(上楼之前路过前台的时候,我又问起艾尔丝女士.
她还是没回来,值班员说,没有看我的眼睛.
他旁边有一个老头坐在一张巨大的白色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份德语报纸,他看着我,干瘪的嘴唇几乎掩不住笑意.
他看起来恐怕活不过一年了.
然而,虽然消瘦至极,尤其是颧骨和太阳穴都凸了出来,老头却用不常见的力量望着我,仿佛他认识我.
仗打得怎么样了值班员问道,这时老头的微笑扩大了.
只要我伸长手臂越过柜台就能揪起值班员的衬衫摇晃他,但是他好像预感到什么,往后退了一点.
我是隆美尔的崇拜者,他解释说.
老头点点头,表示赞同.
不,你是个可怜的失败鬼,我反驳道.
老头的嘴唇张成一个小写的o形,又点了点头.
也许吧,值班员说.
我们看着对方,目光里的憎恶明目张胆,完全构成挑衅.
而且你还是渣滓,我补充道,想要打破他的耐心,至少让他往柜台这边靠近几厘米.
好了,就到这儿吧,老头用德语咕哝了一句,站起身来.
他很高,胳膊像山顶洞人一样垂下来,几乎碰到膝盖.
事实上这是他因驼背而造成的假象.
不管怎样,他的身高确实瞩目:站直了应该有或者曾经应该有超过两米高.
不过他的威严来自声音,一种快死的老顽固的声音.
紧接着他立刻落回沙发上,仿佛只是打算让我们见识一下他的宏伟,然后问:还有什么问题吗不,当然没有,值班员赶紧说.
没有,没有任何问题,我说.
完美,老头说,整个单词都浸透了恶意和剧毒,完——美——,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克疤多和我坐在床上望着钉了复印件的墙面吃东西.
不用说他也明白我的态度里有几分挑战几分接纳.
不管怎样,整个吃东西的过程中我们都很沉默,只是偶尔琐碎地闲聊两句,其实,一个小时之前这样的沉默已经包围了整个酒店整个村子,这些闲谈只不过是我们往这场盛大的沉默里添加的小沉默罢了.
最后我们终于洗洗手,不想让算子沾到橄榄油,然后开始新一回合.
然后我会占领伦敦,立刻又失守.
我会在东线发起反击,然后被迫撤退.
(1)《安齐奥》(Anzio),阿瓦隆山1969年发行的一款战略级兵棋,复盘自1943年秋至欧洲战场战争结束意大利战役的情况.
(2)《奥马哈滩头》(OmahaBeachhead),1987年发行的一款兵棋,复盘1944年6月6日开始的诺曼底登陆中的一部分.
奥马哈海滩是盟军诺曼底计划中一个登陆地点的代号,位于法国北部海岸,正对英吉利海峡的滩头全长八公里,盟军和德军在此展开了十天争抢滩头堡的战役.
(3)迪特里希·克莱斯(DietrichKraiss,1889—1944),纳粹德国陆军中将,是在奥马哈海滩顽抗盟军登陆的352步兵师师长,在几乎没有空中掩护和装甲支援的情况下,抵抗了美军三个师的进攻.
(4)《最长一天》(TheLongestDay),阿瓦隆山1979年发行的复盘诺曼底登陆日的兵棋.
(5)《世界在燃烧》(WorldinFlames),1985年发行的一款全景"二战"战略级兵棋,涵盖了欧洲、苏联、亚洲、太平洋、澳大利亚等各大战场.
安齐奥.
欧罗巴堡垒.
奥马哈滩头.
1942年夏我走遍海滩,周遭混沌,我背诵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围困在档案角落里的名字,直到太阳重新出来.
可是,那些名字是被遗忘了还是在等待我想起高处有人俯瞰着这个兵棋玩家,只能看见他的头,肩膀和手背,棋盘和算子组成的舞台上,成千上万种开局与结局轮番上演,经久不息,万花筒剧院,玩家与记忆之间唯一的桥梁,他的记忆,是欲望也是目光.
有多少支不断减员、经验不足的步兵师在西线苦苦支撑是哪几支部队顶着叛国罪停下在意大利的进军是哪几支装甲师穿透了1940年的法军防线、1941年和1942年的苏军防线曼施坦因元帅又是用哪支最关键的装甲师夺回哈尔科夫驱散灾难1944年是哪几支步兵师在阿登为了扫除障碍给坦克开道而血战到底又有多少数不清的战斗军团为了在各线拖住敌军而战死疆场没有别人记得.
只有兵棋玩家记得.
无论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海滩上,还是蜷缩在房间里,我都能召回这些名字,它们奔涌而来,令我平静.
我偏爱的算子:《安齐奥》里的第一伞兵师、《欧罗巴堡垒》里的装甲教导师以及第一党卫装甲师"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奥马哈滩头》里第三伞兵师的11个算子;《法国1940》(1)里的第七装甲师;《装甲战》(2)里的第三装甲师;《俄罗斯战事》(3)里党卫军的第一装甲师;《俄罗斯前线》(4)里的第四十装甲师;《突出部之役》(5)里的第一党卫装甲师"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眼镜蛇》(6)里的装甲教导师和第一党卫装甲师"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第三帝国》里的大德意志装甲师;《最长一天》里的第二十一装甲师;《北非装甲军》(7)里的第一零四步兵团……念诵这些比高声朗读斯文·哈塞尔(8)更让我振奋……(啊,有谁只读斯文·哈塞尔呢大家都说是马蒂亚斯·穆勒,听起来也像他,和他的性格是一路的,不过其实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像斯文·哈塞尔的影子一样,我和康拉德经常随便笑话他.
1985年,这个小伙子在斯图加特组织了几个回合的角色扮演.
他以整个城市为背景搭建了一个巨型游戏,把《特警判官》(9)的规则做了改编,重新推演柏林保卫战的最后几天.
现在讲起这件事我发现克疤多兴趣十足,也可能他是假装感兴趣好让我分心,这个诡计不犯规但也没什么用,我闭着眼睛都能调兵遣将.
那么,这个叫《柏林地下碉堡》的游戏有哪几个组成部分,目标是什么,怎么算赢,谁赢了,这些问题到头来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当时有十二个玩家扮演保卫在柏林周围的士兵.
六个玩家扮演"民众"和"纳粹党",这些人只能在保护圈内活动.
三个玩家扮演"指挥",他们负责协调前面说的这十八个玩家互动,在保护圈收缩的时候(经常的事)不要让这些人留在外面,尤其要奋力确保柏林周围阵地不被冲破(但是这不可避免).
还有一个暗中行动的地下玩家,城市被包围后,他还可以在城中移动,而且只有他知道自己最后会停在保护圈的什么位置.
尽管如此,他却不认识任何其他玩家.
他有权免职某个"指挥",晋升一个"民众"取而代之,但所有这些都只能盲目去做:在指定的地方留下一纸调令,在指定的地方接收报告.
他的权力和他的盲目一样大,我们的"斯文·哈塞尔"管这叫无知无害,他的自由度很大,却也始终暴露在同样大的危险之中.
有一种看不见却时时留心的东西保护着他,因为他的命运决定了所有人最终的命运.
不出所料,最后这个游戏以灾难告终,玩家们迷失在柏林市郊,陷阱、阴谋、抗议,夜幕降临的时候保护圈上有的部分直接被抛下了,还有几个玩家整场游戏只看见了裁判,等等.
不用说,康拉德和我都没参加,不过康拉德还劳神在举办游戏的工业技术学院体操馆里跟进了整场,后来还给我分析"斯文·哈塞尔"面对这一失败结局,刚开始仓皇失措,随后就彻底心理崩溃了.
没过几个月,他就离开了斯图加特,现在,据无所不知的康拉德说,他住在巴黎,专心画画.
要是在研讨会上重新见到他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过了午夜十二点,贴在墙上的复印件染上了一种丧葬气息,像一扇扇小门通往虚空.
"转凉了.
"我说.
克疤多穿的灯芯绒外套看起来太小了,无疑是某个做善事的人送的,虽然旧质量却很好.
吃完饭,他走到棋盘旁边,把外套脱掉,仔细地叠起来放到床上.
这种心不在焉却有条不紊的姿态令人动容.
他用来记录自己的各支盟军战略和经济状况变化的小本子(还是说那其实跟我的一样是一本日记)从不离手……他像是在《第三帝国》里找到了一种令他满意的沟通方式.
在这里,在地图和军力储备库旁边,他不再是一个怪物,而是一个会思考、能用几百个算子清楚表达自己的生命体……他是独裁者又是创造者……而且,他很享受……要不是因为那些复印件,我会说我帮了他一个忙.
可是那些复印件却仿佛一个清楚的警告,是提醒我应该小心的第一个信号.
"克疤多,"我对他说,"你喜欢这个兵棋吗""是的,我喜欢.
""那你觉得因为让我的进攻刹了车你就会赢吗""我不知道,现在说还太早了.
"我把阳台门虚掩着,让夜晚的空气扫清我房间的烟雾,这时的克疤多像一只狗,头歪向一边,艰难地吸吸鼻子说:"给我讲讲你最喜欢的算子还有哪些.
你心目中最美丽(是的,他的原话!
)的师、最艰难的战役都有哪些给我讲讲跟兵棋有关的事……"(1)《法国1940》(France40),GMT开发的一款兵棋,复盘1940年5月德军即将攻破法国防线的一周时间的战事.
(2)《装甲战》(Panzerkrieg),1978年发行的关于苏德战争中苏联南部战事的兵棋.
(3)《俄罗斯战事》(RussianCampaign),1974年发行的复盘巴巴罗萨行动全过程的经典兵棋,1986年发行第二部.
(4)《俄罗斯前线》(RussianFront),1985年发行的兵棋,复盘1941年至1944年的东线苏德战争全貌.
(5)《突出部之役》(BattleoftheBulge),1981年发行的复盘突出部之役的兵棋.
(6)《眼镜蛇》(Cobra),1977年发行的一款复盘诺曼底登陆的兵棋,取名自眼镜蛇行动的代号.
(7)《北非装甲军》(PanzerArmeeAfrika),副标题是"沙漠中的隆美尔,1941年4月至1942年11月",是1973年发行的一款复盘北非战事的兵棋.
(8)斯文·哈塞尔(SvenHassel,1917—2012),军事小说作家,出生于丹麦,"二战"期间为德军服役,几乎到过除北非战场以外的其他所有战场,后创作出版一系列战争小说.
(9)特警判官(JudgeDredd),最早是1977年出现的英国漫画人物,1982年发行与漫画同设定的桌游,背景为22世纪一个城市里发生的有关法律与秩序的故事.
与狼沃和羔尔德罗狼沃和羔尔德罗出现在我的房间.
艾尔丝女士不在,酒店那些看起来严格的规章制度变得松松垮垮,现在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
炎热的日子就要结束,无政府主义逐渐和平占领了酒店服务的所有阶层.
大家好像非得自己大汗淋漓或者看见我们这些游客大汗淋漓才知道怎么工作.
这恐怕是个逃单离店的好时机,不过我不会做那种不光彩的事情,除非有鬼魂向我保证只要这么做就能看见艾尔丝女士的脸上露出惊讶和震怒.
或许,随着夏日的终结,许多临时工合同到期,纪律性的下降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许多事情:失窃、服务质量差、肮脏.
比如说今天,没人上来整理房间,我不得不自己做.
我还需要干净的床单.
打电话给前台,没人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正当我等待洗衣房的什么人送干净床单上来的时候,狼沃和羔尔德罗出现了.
"我们只有一小会儿闲工夫,趁机过来看看你.
不要还没说再见你就走了.
"我安抚他们.
我还没决定哪天走.
"那我们得出去喝几杯庆祝一下.
""搞不好你会在村子里住下来不走了.
"羔尔德罗说.
"搞不好他找到了什么值得留下来的重要玩意儿.
"狼沃赞同道,挤了挤眼睛.
他指的是艾尔丝女士还是其他什么"那克疤多当初找到了什么""工作.
"两人一起回答,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们两个正在打零工,来的时候还穿着斑斑点点沾着油漆和水泥的粗布衣服.
"好日子过完了.
"羔尔德罗说.
与此同时,狼沃举止紧张地挪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兵棋棋盘和军力储备库,玩到战争的这个阶段,一片混乱的算子足以让任何新手费解.
"这就是那个著名的游戏"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谁把这个游戏变得著名的,也可能只是我的错.
"很难吗""克疤多学会了.
"我回答说.
"克疤多是另外一回事.
"羔尔德罗说,他并没有在兵棋旁边打转.
事实上,他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像是害怕在罪案现场的尸体周围留下指纹.
弗洛里安·林登"克疤多学得会那我也学得会.
"狼沃说.
"问题是你会讲英语吗你看得懂英语的规则吗"羔尔德罗的话是说给狼沃听的,却心照不宣地微笑着看我.
"会一点,一点点,当服务生时候,看不了,但是……""算了吧,你连《世界体育报》上的西班牙语都看不懂,怎么可能吞得下英语规则,别犯傻了.
"这是第一次,至少是我第一次看见,小个子羔尔德罗在狼沃面前占到了上风.
狼沃还在为兵棋着迷,他指着激战正酣的英格兰战役的那些六角格(不过全程都没碰到地图或者堆起来的算子!
)说,根据他的理解,"比如这里,"他指着伦敦西南部,"这里要么发生过要么就要发生一场对战.
"我说他说得对,狼沃冲着羔尔德罗比了个手势(我觉得是什么骂人的话,不过对方完全没看到)说你看也不那么难嘛.
"好了好了,不要扮小丑了.
"羔尔德罗回答道,坚持不往桌子那边看.
"行,算我走狗屎运撞对了,满意了吧"这时候狼沃的注意力小心翼翼地从作战地图转移到了复印件上.
他双手叉腰盯着它们看,快速从一张跳到下一张,这时间他不可能真的阅读它们,看起来像是把它们当画看.
这是规则的一部分不,当然不是.
"1938年11月12日部长会议召开发表声明,"狼沃念道,"他妈的,这是战争的开始!
""不,战争要更晚才开始.
第二年的秋天.
复印件只是用来帮助我们……构建背景.
这类游戏会让人产生很神奇的冲动想去挖掘史料.
就像是,我们想知道所有过去发生的事,这样才能扭转所有做错的地方.
""我明白了.
"狼沃说.
当然了,他什么都没懂.
"关键是如果你们全按历史来一遍就不好玩了.
就不是游戏了.
"羔尔德罗小声说,一屁股坐到地毯上,堵住了去洗手间的路.
"差不多吧……不过还是得看动机……立场……""这东西得看多少书才能玩得厉害""什么都看,一本都不看,无所谓.
要是只想简简单单玩一场,没什么大抱负,知道规则就够了.
""规则,规则,规则在哪儿"狼沃坐在我的床上,把地上的《第三帝国》盒子拿起来,从里面取出英语的规则手册.
他用手掂量着,艳羡地摇摇头说:"我不懂……""不懂什么""克疤多那么多活,他怎么读完这一大堆东西的.
""别夸张,脚踏船根本赚不了钱.
""钱是不赚,你可没看到有多少事情.
我跟着他在太阳底下干过活,搭过手,我知道是什么样.
""别瞎扯了,你在他那儿就为了看看能不能钓个外国妞……""喂,我也……"羔尔德罗在狼沃面前碾压般的优势毋庸置疑.
我怀疑狼沃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才让两人的强弱发生了翻转(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可什么都没读.
规则是我一点一点、非常有耐心地讲给克疤多听的!
"我澄清道.
"可是他后来还是看了.
他把规则复印了,每天晚上都在酒吧里看,还把他特别感兴趣的部分画出来.
我以为他是为了考驾照在学习;他跟我说不是,那是你的兵棋的规则.
""复印"狼沃和羔尔德罗一起点头.
我大吃一惊,我知道我没有把规则借给过任何人.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弄错了,误会了克疤多的意思,或者克疤多为了让他们别来烦自己随便说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借口,要么克疤多未经我允许把规则手册的原件拿去复印,第二天又放回原位.
狼沃和羔尔德罗还在长篇大论地表达其他看法(房间的质量和舒适度、价格;他们要是有这么个地方会做哪些事情,而不是在"一个拼图"上浪费时间等等),而我在思考克疤多把规则拿走复印第二天再放回盒子里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完全为零.
除了昨晚,他之前一直穿着绝大多数时候穿的破破烂烂的T恤、长裤或者短裤,根本连藏半本《第三帝国》规则手册的地方都没有;而且,他每次进来出去我都陪在旁边,本来就已经很难想象克疤多有什么额外的动机,更难想象的是我会看不见克疤多到达和离开之间身形的变化,要知道那至少得是个非常明显的大鼓包!
符合逻辑的结论证明他无罪;完全不可能.
就在这时,第三种解释登场了,平白简单却令人不安:有另外的人,一个酒店工作人员,用万能钥匙进了我的房间.
我只能想到一个人:艾尔丝女士的丈夫.
(光想一想他在我的物品中间蹑手蹑脚我就觉得反胃.
我推测他个子很高,瘦骨嶙峋,没有面孔或者面孔裹在不断变幻的乌云里;他翻检我的文件和衣服,留心注意走廊里的脚步,电梯的声响,婊子养的,他像是花了十年时间等待我,只是等待我,等待这一刻到来,把我扔给他烧伤的狗然后摧毁我……)一个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当时感觉是个奇怪的声音,事后想起来觉得那更像是个预兆.
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
是服务生来送干净床单.
我有点粗鲁地让她进来,毕竟她来得太不是时候.
当时当刻我只想让她赶快结束工作,拿小费走人,让我再和那两个西班牙人多待一会儿,我有一连串不能再拖的问题等着要淹没他们.
"现在就换上吧,"我说,"原来的我早上已经拿过去了.
""嘿,克拉丽塔,好啊.
"狼沃在床上躺倒,以此强调他是被请来做客的,懒洋洋一副见熟人的样子给她打招呼.
服务生(就是艾尔丝女士说希望我离开酒店的那个)犹豫了几秒钟,仿佛走错了房间,就在这几秒钟里,她看上去让人误以为没什么光彩的眼睛发现了还坐在地毯上的羔尔德罗正在跟她打招呼,紧接着,她每次踏进我的房间都显露出的胆怯或者不信任(或者恐惧!
)完全消失了.
她微笑着回应他们的问好,准备好(也就是说占据床边的战略位置)换干净床单.
"从这儿下去.
"她命令狼沃.
狼沃斜倚在墙上开始捣鬼搞笑扮小丑.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
他的鬼脸,刚开始只是愚蠢,渐渐有了色彩,每一次慢慢变深,最后在他脸上混织出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上那几条红黄色的竖条几乎没起到什么柔化效果.
克拉丽塔动作唐突地展开床单.
虽然她没表露出来,但是我注意到她很紧张.
"小心点,别把算子弄飞了.
"我提醒道.
"什么算子""桌子上那些,兵棋的算子,"羔尔德罗说,"克拉丽塔,你都要搞出地震来了.
"她有些犹豫是继续还是离开,索性选择保持不动.
难以置信就是这个女孩对我有各种坏意见,这个不止一次沉默地收下我的小费、当着我的面从来没开过口的女孩.
此时此刻她在笑,终于跟上了他们的笑话,说着"你们永远学不会""看看你们怎么弄的""你们太乱了"之类的话,仿佛这个房间不是我的,而是狼沃和羔尔德罗订的.
"我从来没住过这样的房间.
"克拉丽塔说.
"我不住这儿,我只是过路.
"我澄清.
"都一样,"克拉丽塔说,"无底洞.
"后来我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她的工作,打扫酒店房间是个无底洞;但是当时我以为她是在评价我个人,这让我感到悲凉,连一个年轻女孩都觉得她有权评判我的境况.
"我得跟你谈谈,这很重要.
"狼沃绕过床,不再嬉皮笑脸,钳住克拉丽塔的一只胳膊.
女孩浑身一震,像是被蝰蛇咬了一口.
"晚点.
"她说,却没看他而是望着我,唇间隐约挤出一丝微笑,征求我的同意,可是,要我同意什么"现在,克拉丽塔,我需要现在跟你谈谈.
""没错,现在,马上.
"羔尔德罗从地上爬起来,赞许地看着狼沃紧紧抓在对方胳膊上的手指.
这个小虐待狂,我心想,他自己不敢动她,却喜欢在旁边看着,煽风点火.
紧接着,克拉丽塔的目光再次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早在关于桌子的那个不幸事件发生的时候,她的目光就已经激发了我的兴趣,但是当时,也许因为还有另一个人——艾尔丝女士——的目光与之较量,她的目光落到了第二位,掉入所有目光的灵泊,直到现在才重新浮现,稠密又平静如同一幅风景,地中海的非洲的"喂,克拉丽塔,你怎么搞得好像你被冒犯了,奇了怪了啊.
""至少你欠我们一个解释.
""你干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哈维都碎成渣了,你倒是没事人一样.
""没人想再跟你有什么牵扯.
""一点点都不想.
"克拉丽塔猛地挣脱了狼沃,让我工作!
她抻平床单,塞到床垫下面,换了枕套,把奶油色的床罩摊开抹平;这些都做完以后,虽然看起来刚才的一连串动作让狼沃和羔尔德罗已经没有理由或者意愿继续纠缠,她并没有走,而是抱着胳膊站到了房间另一头,和我们之间隔着完美无缺的床,问,还有什么吩咐.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在跟我说话.
她挑衅的态度与她的身量形成鲜明对比,仿佛载满了只有我能读出的寓意.
"我对你没什么意见.
哈维是个混蛋.
"狼沃坐在床的一角,开始卷大麻.
一条清晰的褶皱——唯一的一条——蔓延开来直到床罩的另一端,悬崖断壁.
"该死的蠢蛋.
"羔尔德罗说.
我笑了,动了动脑袋,像是想让克拉丽塔明白局面交给我掌控.
我什么都不想说,虽然从心底里讲他们未经我允许擅自在房间抽烟让我觉得烦扰.
要是艾尔丝女士突然出现她会怎么想要是酒店的住客和员工听说了会怎么看我说到这个,谁能向我保证克拉丽塔不会说漏嘴"你要吗"狼沃吸了几口大麻然后递给我.
我不想扫兴(也因为胆怯),吸了一大口,暗暗庆幸滤嘴不是潮的,紧接着把它传给了克拉丽塔.
我们的手指难免蹭到一起,可能比必要的时间长了一点,我感觉她脸颊红了.
她做出一个投降的表情(以此表明她和西班牙人之间神秘的问题已经解决),在桌边坐下,背朝阳台,特意把烟雾吐在地图上方.
这游戏好复杂啊!
她高声说,然后笑着补充道,聪明人玩的!
狼沃和羔尔德罗看看对方,我不确定他们是沮丧还是犹豫,然后他们用目光征求我的同意——怎么他们也来这一套,而我只能看着克拉丽塔,或者不如说是看着那团烟雾,悬停在欧洲版图上方的大片烟云,透明的蓝色,在女孩深色的嘴唇之间重获新生,她像建造师那般精细地呼出细长的烟柱,随后变得扁平,笼罩在法国、德国、东线的广袤土地之上.
"喂,克拉丽塔,传过来啊.
"羔尔德罗抱怨道.
克拉丽塔像是被从一个美丽英勇的梦中唤醒,她望着我们,没有起身,只是把胳膊伸了过来,指间夹着大麻;她细瘦的胳膊上有星星点点的小圆圈,看起来比其他地方皮肤上的更清楚.
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不习惯抽大麻,也许大家应该散了各回各家去,最后这个提议包括狼沃和羔尔德罗.
"说什么呢,她可喜欢了.
"狼沃说,又把大麻递给我,这次他口水滴下来了,所以我是嘴唇向里包住吸的.
"我喜欢什么""抽大麻,贱货.
"羔尔德罗一口骂回去.
"瞎说.
"克拉丽塔说,一下跳起来,这动作不像是突发奇想,倒像是编排好的.
"别急,克拉丽塔,别急.
"狼沃说,声音突然甜得腻人,天鹅绒一般,甚至有点娘里娘气的,他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捶打她的后背,"别把算子打翻了,不然我们的德国朋友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你是个笨蛋,对不对,你可一点都不笨.
"羔尔德罗冲我挤了挤眼睛,爬到床上坐到正对克拉丽塔身后的地方,开始模仿性交,他的动作可以说是双重沉默,因为哪怕是他咧到耳朵根的笑容都既不冲着我也不冲着克拉丽塔的后背,而是朝向……一个石头王国……一片秘密建起的无声区(赤裸地盯着一切),就在我房间中央——这么说吧,就是在从床一直到用复印件装饰的那面墙之间的地盘上.
狼沃的手,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刚才为了能捶疼克拉丽塔把手握成了拳头,现在他把手张开了,包住克拉丽塔一边的乳房.
克拉丽塔的身体在狼沃笃定的探索之下瘫软,看起来绝对是投降了.
羔尔德罗没有从床上站起来,他的躯干怪异地僵直,像关节人偶一样移动胳膊,双手按住女孩的屁股,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下流话.
婊子,还是骚货,还是贱人.
我觉得我要目睹一场强奸了,想起佩雷先生在美岸酒店说的关于这个村子强奸数据的话.
不管他们是不是要强奸她,反正一点不着急:有一刻他们三个人组成了一幅活体春宫图,唯一出戏的是克拉丽塔的声音,她每过一会儿就说一次"不",每次音色都不同,仿佛拿不定主意还在寻找最适合用来拒绝的语调.
"我们让她更舒服点"问题是问我的.
"老兄,当然了,那样更好.
"羔尔德罗说.
我点点头,但是他们三个都没动:狼沃抓住克拉丽塔的腰站着,她的肌肉和骨头好像已经全变成羊毛了,羔尔德罗在床沿上抚摸着女孩的屁股,像洗多米诺骨牌一样有韵律地做着圆周动作.
我筋疲力尽,因此做出了一个没经大脑的动作.
我怀疑这全是设计好要让我出洋相的陷阱,他们要合伙看我笑话.
我推测如果我是对的,现在的走廊一定不是空的.
既然我离门最近,那么我毫不费事就能伸长手打开门扫清我的怀疑.
于是我以不必要的敏捷打开了门.
门外没有任何人.
不过我还是让门一直开着.
狼沃和羔尔德罗像是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他们跳起来中断了他们的乱摸,克拉丽塔向我投来支持的目光,我理解并感激她的共鸣.
我让她离开.
"立刻马上,不要反驳!
"克拉丽塔顺从地向两个西班牙人告别,以所有酒店服务生都很熟悉的疲惫步子沿走廊走远了;从背后看她显得很好欺负,也不怎么吸引人.
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
只剩下我们了.
西班牙人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用不容置疑或推脱的语调问他们查理是不是强奸过谁.
那一瞬间我确定是哪个神明启发了我这句话.
狼沃和羔尔德罗互相看了看,眼中是同等程度的不解和怀疑,他们可完全想不到自己摊上的事!
"强奸了一个女孩可怜的查理哦,愿他安息.
""就是那个混蛋查理.
"我表示.
我想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算用上拳头也要从他们那里把真相打出来.
而且其实唯一需要考虑的对手是狼沃;羔尔德罗只有一米六,属于那种一拳就出局的弱小类型.
虽然我不应该太自信,但也没什么需要格外小心的理由.
我的战略位置在战斗中将极为有利:我控制了唯一的出口,我可以随时堵住它,大事不妙的时候也能从那里逃生.
而且我还寄希望于意外因素.
比如临时起意的坦白造成的可怕效果.
比如可以想见狼沃和羔尔德罗的脑子都不太好使、不够灵活.
不过,说实话,这一切没有一样是计划好的,只是就这样发生了,如同悬疑电影里某个画面一遍一遍反复出现,最后你发现它就是罪案的关键.
"嘿,老兄,我们尊重一下死者吧,何况大家还是朋友.
"羔尔德罗说.
"狗屎.
"我喊道.
他们两人面色苍白,我看出来他们没准备打架,他们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房间.
"你觉得他强奸了谁""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汉娜"我说.
狼沃像看疯子或者看小孩一样看着我:"汉娜是他女人,你要他怎么强奸她""他做了还是没做""没有,老兄,当然没有,你想什么呢"羔尔德罗说.
"查理没有强奸任何人.
"狼沃说,"他像块小面包一样好心肠.
""查理是好心肠""你是他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你骗人的吧.
""他不是我的朋友.
"狼沃笑了,低沉短促的笑声,全无保留,从骨头里发出的笑声,他说他已经注意到了,别不相信,他没那么笨.
他再三肯定地说查理是个好人,没有能力强迫任何人,就算真有人试着干他的屁眼那遭罪的也是查理.
他把英格褒和汉娜扔在公路边的那个晚上,回到村子以后就和几个陌生人喝到烂醉.
据狼沃讲应该是一群外国人,很可能是德国人.
他们从酒吧一起出来,不确定有几个人,全是男的,他们去了海滩.
查理记得骂人的话满天飞(不全是冲他去的),推来搡去,可能是讨人厌的玩笑,他们还想扒他裤子.
"也就是说他们强奸了他""没有.
他踢了趴在他身上的人一脚然后逃走了.
他们没几个人,查理壮实得很.
不过他气坏了想报复.
他去我家找了我.
等我们回到海滩的时候人已经走光了.
"我相信了他们.
房间里的沉默、海滨大道上低沉的喧嚣,甚至连躲起来的太阳和被阳台窗帘遮住的大海都站在这两个可怜家伙那边.
"你觉得查理是自杀,对不对不是的.
查理永远不会自杀的.
那是个意外.
"我们三人放下质问和防御的姿势,没有半点过渡直接陷入悲伤(说"悲伤"有点太过了,并不准确),我们坐在床上或者地上,三个人团结在温热的毯子下面(仿佛我们真的是朋友或者我们刚刚操完克拉丽塔),每个人郑重地一字一句发表简短的演讲,另两个人用单音节词欢呼应和,同时我们忍受着另外一个有脉搏的存在,它正在房间的另一头把强有力的背冲着我们.
幸好羔尔德罗又点了一根大麻,我们传着抽完.
没有了.
烟灰落在地毯上,由狼沃负责把它们吹散.
我们一起出门去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喝啤酒.
酒吧是空的,我们唱了一支歌.
过了一个小时我受不了他们,就告辞了.
我最喜爱的那些将军我不是在他们身上寻找完美.
在兵棋棋盘上,完美难道不是只意味着死亡和虚空在这些名字里,在他们的丰功伟绩里,在记忆中定型的东西里,我寻找他们迷雾中苍白坚定的双手,寻找他们观察战役的眼睛(尽管呈现他们这个姿势的照片屈指可数),不尽完美但独一无二,细致,冷静,阴沉,勇敢,谨慎,在每一双眼睛里我都能找到勇气和爱.
曼施坦因、古德里安、隆美尔.
我最喜爱的那些将军.
伦德施泰特(1)、冯·博克(2)、冯·莱布(3).
无论是在他们身上还是在其他人身上我都从不要求完美;我满足于看见他们的脸,时而敝开不设防时而令人捉摸不透,关于他们的新闻报道,有时候光是一个名字或者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够了.
我甚至忘了某某人开始参战的时候指挥的是一个师还是一个军,他在前线是用坦克更有效率还是用步兵,我混淆场景和行动.
他们却从不因此减损光芒.
从不同的视角看,全局也许会遮蔽他们,但也永远包含他们.
任何功绩、任何弱点、任何顽抗无论长短都没有丢失.
要是克疤多知道并欣赏一点本世纪的德语文学(很有可能他确实知道并欣赏!
),我会告诉他曼施坦因可以与君特·格拉斯(4)相提并论,隆美尔可以是……策兰(5).
同样,保卢斯(6)是特拉克尔(7),他的继任者赖歇瑙是海因里希·曼(8).
古德里安和云格尔天生一对,而克卢格是伯尔(9).
他不会理解.
至少暂时还不理解.
而对于我,给这些将军配上职业、外号、爱好、房子类型、季节等等,还有花很多个小时阅读他们各自的服役记并做数据统计,这些都是很容易的事.
我反复整理他们的档案:按照打法,按照勋章,按照胜利,按照失败,按照寿命,按照出版的书.
他们不是也不像圣人,但是有时候我会在天上看见他们,如同电影镜头,他们的脸叠映在云上,向我们微笑,望向地平线,排练敬礼,有的点点头,仿佛要扫清尚未成型的疑惑.
他们同腓特烈大帝(10)的那些将军共享同一片天空和云,仿佛这两个时代和其中所有的战役都汇集成一道蒸汽喷射流.
(有时候我想象康拉德病了,住进医院,没人去看他,虽然也许我会站在门口,病痛中他发现墙上投影着那些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图和算子!
腓特烈大帝时代以及所有那些逃脱死后世界法则的将军所属的时代!
我可怜的康拉德用拳头捶出的洞!
)无论如何,都是讨人喜欢的人物.
比如"泰坦人"莫德尔,"食人魔"舍尔纳(11)、"杂种"兰杜里奥、"忠仆"阿尼姆(12)、"松鼠"维茨莱本(13)、"校长"布拉斯科维茨(14)、"小丑"克诺贝尔斯多夫(15)、"拳头"巴尔克(16)、"勇者"曼托菲尔(17)、"狗牙"斯图登特(18)、"黑人"豪塞尔、"自学者"迪特里希、"岩石"海因里希、"神经质"布施、"瘦子"霍特、"天文学家"克莱斯特、"悲伤人"保卢斯、"沉默者"布雷特(19)、"固执者"维廷霍夫(20)、"博学"拜尔莱因(21)、"瞎子"霍普纳、"学究"萨尔穆斯、"善变者"盖尔、"光明者"利斯特(22)、"小哑巴"莱因哈特、"野猪"迈因德尔、"溜冰人"迪特尔(23)、"犟牛"维勒(24)、"分心人"切瓦勒里(25)、"梦魇"比特里希、"跳跃者"法尔肯霍斯特(26)、"木匠"温克(27)、"爱好者"奈宁(28)、"聪明人"魏克斯、"抑郁者"埃贝巴赫、"心脏病人"多尔曼(29)、"管家"哈尔德(30)、"速度"索登斯特恩(31)、"大山"凯塞林(32)、"沉思者"屈希勒尔、"不竭者"胡贝(33)、"黑暗"赞根(34)、"透明"魏斯(35)、"瘸子"弗里斯纳(36)、"倒霉蛋"施图姆(37)、"隐形人"马肯森(38)、"工程师"林德曼(39)、"书法家"韦斯特法尔(40)、"忿汉"马尔克斯、"优雅人"斯图普尔纳格尔(41)、"粗人"冯·托马(42)……他们都铭刻在天上……跟布伦斯威克的斐迪南(43)、施维林(44)、列瓦尔德(45)、齐腾(46)、多纳(47)、克莱斯特(48)、魏德尔(49)这些腓特烈大帝麾下的将领在同一片云上……这片云上还有滑铁卢的赢家布吕歇尔(50)的军队:毕洛夫(51)、齐腾(52)、皮尔希(53)、蒂尔曼(54)、希勒(55)、洛施因(56)、施维林、舒伦伯格、沃茨多夫、雅戈(57)、蒂普尔斯克瑞奇(58)等等.
这些象征性的人物能冲进所有人的梦境里大喊"我发现了!
我发现了!
醒醒!
",能让你睁开眼睛(只要你能毫无畏惧地听他们呼喊)在床脚发现曾经发生和本来可能发生的战局里最喜欢的那几个.
曾经发生的战局里我要单独挑出1940年隆美尔率领第七装甲师高歌猛进(59),斯图登特空降克里特岛,克莱斯特率领曼托菲尔的第一装甲军在阿登地区进攻,曼施坦因率第十一军在克里米亚作战,朵拉大炮(60),厄尔布鲁士山(61)顶峰的旗帜,胡贝在俄罗斯和西西里的顽抗,赖歇瑙扭断波兰人脖子的第十军.
而那些实际上没能出现的战局中,我偏爱用克卢格的部队占领莫斯科,用赖歇瑙(而不是保卢斯)的部队攻下斯大林格勒,第九军和第十六军在大不列颠登陆(包括伞兵空降),稳固阿斯特拉罕—阿尔汉格尔斯克(62)线,在库尔斯克和莫尔坦的成功,有序撤到塞纳河另一边,夺回布达佩斯,夺回安特卫普,库尔兰(63)和柯尼斯堡(64)的抵死顽抗,奥得河(65)阵线固若金汤,阿尔卑斯山棱堡,亚历山德拉(66)之死和结盟关系的变换……任何蠢招,种种无用的光辉功绩(像康拉德说的),只是为了避而不见那些将军最后的告别:胜利让他们心满意足,失败了他们也是得体的输家,哪怕是经历大溃败,他们挤挤眼睛,排练军礼,凝望地平线或者点点头.
他们和这家土崩瓦解的酒店有什么关系没关系,但是他们可以帮忙,他们令人宽慰.
他们把告别延长到永远,令人回想起曾经的棋局,无数下午和夜晚,从中唯一留存下来的不是输赢,而是一招一步,一个佯动,一次冲击,还有朋友的手掌拍在背上.
(1)伦德施泰特(GerdvonRundstedt,1875—1953),纳粹德国陆军元帅,曾在巴巴罗萨行动中担任南方集团军群总司令.
(2)冯·博克(FedorvonBock,1880—1945),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巴巴罗萨行动中中央集团军群总司令.
1942年夏蓝色行动之后被解职后再未被重用.
1945年战争结束前几天和家人在前往汉堡的公路上被英军飞机扫射重伤不治身亡,成为纳粹德国唯一被盟军击毙的元帅.
(3)冯·莱布(WilhelmRittervonLeeb,1876—1956),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在巴巴罗萨行动中指挥北方集团军.
(4)君特·格拉斯(GünterWilhelmGrass,1927—2015),德国作家,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小说《铁皮鼓》.
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波兰人,"二战"后曾落入美军战俘营.
立场坚定的和平主义者.
(5)策兰(PaulCelan,1920—1970),德语诗人,出生于犹太家庭,父母均在"二战"中死于纳粹集中营,1952年创作的以集中营为背景的诗歌《死亡赋格》为其代表作之一.
1960年获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
一生背负作为犹太人、经历"二战"、用德语创作等多重记忆和历史重担,1970年在巴黎投水自杀.
(6)保卢斯(FriedrichPaulus,1890—1957),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巴巴罗萨行动末期其所率第六军团被包围,他请求希特勒允许他们投降苏军以救麾下将士性命,希特勒却将他晋升为元帅,德国历史上从未有过元帅投降,希特勒以此暗示保卢斯死战到底或自杀,但是后者仍在1943年向苏军投降.
(7)特拉克尔(GeorgTrakl,1887—1914),奥地利诗人,"一战"中担任随军药剂师,受到战争的精神刺激,自杀身亡.
(8)海因里希·曼(HeintichMann,1871—1950),德国小说家,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希特勒上台后流亡法国、美国.
(9)伯尔(HeinrichBll,1917—1985),德国小说家,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参加"二战",负伤并被俘.
战后开始发表小说,成名作《正点到达》是德国战后文学的代表作.
(10)腓特烈大帝(FedericoelGrande,1712—1786),即腓特烈二世,1740年至1786年在位的普鲁士国王,统治期间普鲁士军力大规模发展,领土扩张,向着以普鲁士为中心的德意志联邦统一走出了第一步,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
(11)舍尔纳(FerdinandSchrner,1892—1973),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德意志国防军陆军总司令.
(12)阿尼姆(Hans-JürgenvonArnim,1889—1962),纳粹德国陆军大将.
(13)维茨莱本(ErwinvonWitzleben,1881—1944),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参与密谋刺杀希特勒失败后以判国罪被处死.
(14)布拉斯科维茨(JohannesBlaskowitz,1883—1948),纳粹德国陆军大将.
(15)克诺贝尔斯多夫(OttovonKnobelsdorff,1886—1966),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第十九装甲师师长.
(16)巴尔克(HermannBalck,1893—1982),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
(17)曼托菲尔(HassovonManteuffel,1897—1978),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
(18)斯图登特(KurtStudent,1890—1978),纳粹德国空军大将,德国空降兵部队缔造者.
1941年参与克里特岛战役.
1943年指挥营救墨索里尼,曾任第一伞兵集团军司令.
(19)布雷特(HermannBreith,1892—1964),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
(20)维廷霍夫(HeinrichvonVietinghoff,1887—1952),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1944年至1945年在西南方面军司令凯塞林元帅负伤阶段代行指挥权.
(21)拜尔莱因(FritzBayerlein,1899—1970),纳粹德国陆军中将.
(22)利斯特(WilhelmList,1880—1971),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德军在东线苏德战场的A集团军群司令.
(23)迪特尔(EduardDietl,1890—1944),纳粹德国陆军大将,德国第三山地师师长,死于飞机失事.
(24)维勒(OttoWhler,1894—1987),纳粹德国陆军步兵上将.
(25)切瓦勒里(HellmutvonderChevallerie,1896—1965),纳粹德国陆军中将,第十三装甲师师长.
(26)法尔肯霍斯特(NikolausvonFalkenhorst,1885—1968),纳粹德国陆军大将,计划并指挥了德军1940年对丹麦和挪威的入侵,并在1940年至1944年担任德占挪威的总司令.
(27)温克(WaltherWenck,1900—1982),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是"二战"期间德军最年轻的上将,战争末期指挥第十二军保卫柏林.
死于车祸.
(28)奈宁(WaltherNehring,1892—1983),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主要在北非战场作战.
(29)多尔曼(FriedrichDollmann,1882—1944),纳粹德国陆军大将,指挥抵御1944年6月的盟军诺曼底登陆,同月26日死亡,有消息称他死于心脏病,也有怀疑他是服毒自杀.
(30)哈尔德(FranzHalder,1884—1972),纳粹德国陆军大将,曾任德意志国防军陆军参谋长,1942年起因与希特勒的矛盾日渐激化被"退休"至元首后备军.
1944年希特勒遇刺后被捕,他虽未直接参与却仍被囚禁于集中营并被从军中除名.
在美国记者威廉·夏伊勒的巨著《第三帝国的兴亡》中,哈尔德的战时日记被引用数百次.
(31)索登斯特恩(GeorgvonSodenstern,1889—1955),纳粹德国陆军步兵上将.
(32)凯塞林(AlbertKesselring,1885—1960),纳粹德国空军元帅,指挥空军参与入侵波兰、法国及不列颠战役、巴巴罗萨行动等.
战争末期担任德军西线总司令.
(33)胡贝(Hans-ValentinHube,1890—1944),纳粹德国陆军大将,在入侵波兰、法国以及对苏联的战争中指挥过多支装甲师.
死于飞机失事.
(34)赞根(Gustav-AdolfvonZangen,1892—1964),纳粹德国陆军步兵上将.
(35)魏斯(Walter-OttoWeiss,1890—1967),纳粹德国陆军大将,巴巴罗萨行动开始时任第二十六步兵师师长,后任东线第二军军长.
(36)弗里斯纳(JohannesFriessner,1892—1971),纳粹德国陆军大将,战争结束时是南乌克兰集团军群司令.
(37)施图姆(GeorgStumme,1886—1942),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在北非前线英军刚发动第二次阿拉曼战役时死于高血压引起的心脏病.
(38)马肯森(EberhardvonMackensen,1889—1969),纳粹德国陆军大将,曾任第十四军团参谋长,后任第一装甲集团军司令,参与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
他的父亲是在普法战争和"一战"中都战功显赫的德意志帝国陆军元帅.
(39)林德曼(FritzLindemann,1894—1944),纳粹德国炮兵上将,参与计划刺杀希特勒失败后,在盖世太保的抓捕中重伤身亡.
(40)韦斯特法尔(SiegfriedWestphal,1902—1982),纳粹德国陆军骑兵上将,"二战"后写作出版了《西线德军》.
(41)斯图普尔纳格尔(Carl-HeinrichvonStülpnagel,1886—1944),纳粹德国陆军步兵上将,在刺杀希特勒密谋中负责在法国的行动,失败后被召回柏林,试图在途中自杀未遂,后以叛国罪被处死.
(42)冯·托马(WilhelmRittervonThoma,1891—1948),纳粹德国陆军装甲兵上将,他在被英军俘虏期间与其他将领闲谈中无意透露了曾经参观巨型火箭发射试验,这一"泄密"让英军获悉了希特勒的"复仇武器"V1和V2火箭计划,查实后英军对德军所有与远程火箭相关的工厂、发射场、仓库和运输车辆等进行了一系列轰炸,阻止了希特勒要将伦敦夷为平地的计划.
(43)布伦斯威克亲王斐迪南(DukeFerdinandofBrunswick-Wolfenbüttel,1721—1792),普鲁士元帅,因七年战争闻名.
(44)施维林(KurtChristophGrafvonSchwerin,1684—1757),普鲁士元帅,在莫尔维茨会战中一战成名.
(45)列瓦尔德(HansvonLehwaldt,1685—1768),普鲁士元帅,曾在七年战争中成功抵挡八万俄军对东普鲁士的进攻.
(46)齐腾(HansJoachimvonZieten,1699—1786),普鲁士元帅,著名骑兵将领,参与七年战争中多场重要战役.
(47)多纳(ChristophIIvonDohna,1702—1762),普鲁士元帅,在七年战争后期接任列瓦尔德.
名字被刻在柏林林登大道的腓特烈大帝雕塑底座上.
(48)克莱斯特(FriedrichWilhelmGottfriedArndvonKleist,1724—1767),普鲁士少将.
克莱斯特家族共有五十八人参与了七年战争,二十三人阵亡.
名字被刻在柏林林登大道的腓特烈大帝雕塑底座上.
(49)魏德尔(CarlHeinrichvonWedell,1712—1782),普鲁士中将,是洛伊滕会战胜利的关键人物.
名字被刻在柏林林登大道的腓特烈大帝雕塑底座上.
(50)布吕歇尔(GebhardLeberechtvonBlücher,1742—1819),普鲁士元帅,与拿破仑军队交手数次,最终率领普鲁士军与威灵顿公爵协同作战,在滑铁卢彻底击败拿破仑.
歌德曾应民众要求为他写诗刻在纪念像基座上.
(51)毕洛夫(FriedrichWilhelmvonBülow,1755—1816),普鲁士步兵上将,拿破仑战争期间通过强行军与布吕歇尔会合联手赢得滑铁卢战役.
(52)齐腾(HansErnstKarlGrafvonZieten,1770—1848),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普鲁士将军,滑铁卢战役中是布吕歇尔军团第一军军长.
(53)皮尔希(GeorgDubislavLudwigvonPirch,1763—1838),拿破仑战争期间布吕歇尔麾下大将.
(54)蒂尔曼(JohannvonThielmann,1765—1824),普鲁士将军,拿破仑战争中率一点七万人的第三军团阻击格鲁希的法军,掩护布吕歇尔前往滑铁卢夹击拿破仑.
(55)希勒(AugustHillervonGaertringen,1772—1856),布吕歇尔麾下的普鲁士将军.
(56)洛施因(MichaelHeinrichvonLosthin,1762—1839),率领第一莱茵军团第四军参加滑铁卢战役.
(57)雅戈(FriedrichWilhelmvonJagow,1771—1857),拿破仑战争期间齐腾将军麾下将领.
(58)蒂普尔斯克瑞奇(ErnstLudwigvonTippelskirch,1774—1840),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普鲁士高级将领.
(59)1940年进攻法国,隆美尔率领的第七装甲师是德军推进最快的部队.
(60)朵拉大炮(elcaónDora),是纳粹德国继古斯塔夫大炮之后研制的第二台超重型超射程大炮,以设计工程师妻子的名字昵称为"朵拉",是世界上重量最重、口径最大的巨炮,炮膛内可蹲下一个士兵.
(61)厄尔布鲁士(Elbrus),位于俄罗斯西南部大高加索山脉,欧洲第一高峰.
(62)阿尔汉格尔斯克(Arcángel),俄罗斯重要码头城市.
(63)库尔兰(Curlandia),苏德战争末期苏军在库尔兰地区对德军进行阻击包围,德军抵抗了苏军的六次进攻,在德军已向同盟国宣布投降后两天库尔兰集团军才宣布投降,是欧洲战场最后投降的德军部队之一.
(64)柯尼斯堡(Konigsberg),原为东普鲁士的首府,苏德战争期间柯尼斯堡实施希特勒的"城市堡垒"概念,市内有地下工厂、兵工厂和仓库;防御体系由外层防御郭围和三道阵地组成,在被围城情况下也可长期抵御.
战争末期苏德两军在此展开柯尼斯堡战役,苏军最终以超过德军的伤亡人数获得胜利.
现为俄罗斯加里宁格勒.
(65)奥得河(Oder),发源捷克,流经波兰,构成波兰与德国之间的北部国界.
苏德战争末期苏军在此与德军进行主力决战后解放了波兰大部分领土.
(66)亚历山德拉(AlexandFyodorovna,1872—1918),沙皇俄国末代皇后.
1942年秋.
1942年冬"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克疤多说.
"走到哪里去""回你的国家,回德国去了.
""克疤多,我为什么要走你以为我害怕了吗"克疤多说不不不不,非常慢,几乎没有动嘴唇,回避着我的目光.
他只是死死盯着棋盘,其他都没法吸引他哪怕几秒的注意力.
他紧张地在墙与墙之间走来走去,像一个囚犯,但是他避开了阳台附近,仿佛不想让街上的人发现他.
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胳膊上烧伤的伤疤上面能看见薄薄一层绿色的苔藓,很可能是某种防晒霜的残留.
但是今天并没有太阳,而且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哪怕是最灼热的那些天也没见他涂过防晒霜.
我能推测这是种皮肤的生长吗我以为是苔藓的东西其实是修复长出的新皮这是他的机体更换死皮的方式吗无论如何,都让人恶心.
从他的动作看我觉得有什么事情令他困扰,不过对他这样的人你永远也不能确定.
突然之间他投骰子的运气好得惊人.
一切都顺他的心意,哪怕是处于最劣势的进攻.
我不知道他的招数到底是有全局战略,还是偶然的产物——这里打一下那里进攻一下,但是毫无疑问新手的运气始终伴随着他.
在俄罗斯,经历一系列进攻和反进攻之后,我不得不把阵线后撤到列宁格勒—卡里宁—图拉—斯大林格勒—埃利斯塔,正赶上苏军一波新的威胁盘旋在南端的高加索地区,两个方向并进:一条朝向迈科普,那里几乎没有防御;一条朝向埃利斯塔.
在英格兰,我在遭到英美联军一场大规模的进攻之后,至少还是保住了朴次茅斯这个六角格,无论如何他们没能完成把我彻底从英伦三岛赶出去的目标.
只要守住朴次茅斯,我就依旧对伦敦构成威胁.
在摩洛哥,克疤多派出两支美国步兵军队登陆,这是他唯一一个蠢招,我看不出除了惹恼我以及让其他战线的德军分心之外还有什么用.
我的大部分军队都在俄罗斯,这时候我觉得不能把它们从俄罗斯调出来,一个算子都不能重新部署.
"既然你以为我已经不在这儿了,为什么还来""因为我们约好了.
""克疤多,你和我,我们约好了吗""是的.
我们每天晚上都下兵棋,这就是约定.
哪怕你不在这儿我也回来的,直到游戏结束.
""总有一天他们会不让你进来或者把你踢出去的.
""可能吧.
""也许有一天我决定离开,也许不能向你告别,因为不是总那么容易见到你.
当然,我可以在脚踏船那里给你留个纸条,如果它们还在海滩上.
但是有一天我会临时决定离开,一切都可能在1945年之前就结束.
"克疤多猛烈地笑了起来(猛烈当中看得出一种精确而疯癫的几何学痕迹),保证说他的脚踏船会一直在海滩上,虽然村子里所有其他脚踏船都已经收到过冬的棚子里去了.
堡垒还会在海滩上,他还会继续等着我,或者说继续等一个影子,虽然已经不会有游客而且会下雨.
他的固执是一种监牢.
"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克疤多,你把约定想成必须的义务了""不,对我而言就是一项契约.
""可是我们没有任何程度的契约,只是在玩一个游戏,没别的.
"克疤多微笑着说是的,他理解,没别的,激战正酣的时刻,骰子站在他那边,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份对折成四方形的新复印件递给我.
有几段画了重点,纸上有油渍和啤酒印子,他可能是在酒吧桌上重读过它.
就像他第一次给我复印件的时候一样,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指挥我的反应;所以我没有控诉他这件背后很可能藏有辱骂或挑衅的礼物——当然也可能是克疤多冷冰冰的无辜让我多虑了而已(从政治角度而不是军事历史角度!
)——只是平静地把它们钉在上次的复印件旁边,这个动作完成之后,床头那面墙闪耀着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光芒.
有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别人的房间,一个派驻在某个热炸了的国家的外国记者的房间而且,房间好像变小了.
这些复印件从哪来的从两本书里找的,一本X写的,另一本Y写的.
我不知道他们.
这些人能教他什么战略克疤多移开了目光,然后开怀大笑,说还不到揭晓自己计划的时候.
他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发笑,出于礼貌,我这样做了.
第二天,克疤多在可能的范围内更加强有力地卷土重来.
他向东线发起进攻,我不得不再次后撤,他在英国积累的力量开始从摩洛哥和埃及移动,尽管现在还很缓慢.
他胳膊上的脏东西不见了.
只剩下伤疤,光滑平坦.
他在房间里的走动变得坚定,甚至显得优雅,已经看不出前一天的紧张.
不过话还是很少.
他最喜欢的话题是兵棋本身,兵棋的世界、俱乐部、杂志、冠军赛、通信式棋局、研讨会等等,我一次次想把聊天引向别的领域,比如谁给了他《第三帝国》规则的复印件,最后这些努力都落空了.
面对不想听的话题他就会摆出顽石或蛮牛的态度.
他直接就像没听见一样.
也可能是我在这方面的战术太隐晦了.
我很谨慎,从心底里不想伤害他的感情.
克疤多也许是我的敌手但是他是个不常遇见的好敌手.
要是我跟他挑明会发生什么,要是我告诉他狼沃和羔尔德罗跟我说的事,希望他给我一个解释也许,最后,我需要在他的话和西班牙人的话之间做个选择.
于是我们还是继续聊兵棋和玩家这个克疤多兴致勃勃说也说不完的话题.
我觉得如果我把他带到斯图加特去,不,带到巴黎去(!
)他会变成明星玩家.
有时候,我在一家俱乐部里远远看着那些老人痴迷于解决一些对别人而言早已是过去时的军事问题,都会感觉荒唐,这很愚蠢,我知道,但是却很真实,克疤多的出现让这种感觉烟消云散.
他沟壑累累的面庞让玩兵棋的动作变得威严.
我问他是否愿意跟我去巴黎,他的眼睛亮了,但是紧接着摇摇头.
克疤多,你熟悉巴黎吗不,我从来没去过那里.
你想去吗他想但是不能.
他很乐意和其他人下兵棋,玩很多棋局,"一个接一个",但是他不能.
他只有我,他很满足.
当然,这也不差,毕竟我是冠军.
这宽慰了他.
当然,无论如何他还是很乐意和其他人玩,虽然他没想要买一套这个游戏(至少他没提过),甚至他说话的时候有一刻我觉得我们在说不同的事情.
我在给自己提供文件,他说.
我费了点劲才明白他指的是那些复印件.
我没忍住笑.
"克疤多,你还继续去图书馆吗""是的.
""你只借跟战争有关的书""现在是的,以前不是.
""什么以前""开始跟你下兵棋以前.
""那你以前借什么类型的书""诗歌.
""诗集太美了.
那都是谁的诗集呢"克疤多望着我,仿佛面对一个乡下佬:"巴列霍(1),聂鲁达(2),洛尔迦(3)……你知道他们吗""不知道.
你会背他们的诗吗""我记性很差.
""但是你记得一点你能给我背几句让我有个概念吗""不,我只记得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跟我说一个.
""绝望……""就这吗没了""绝望,高度,大海,未尽之事,半开半合,就像胸口要炸开.
""我明白了.
克疤多,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读诗的从我们开始《第三帝国》之后吗我要是知道,就不玩了.
我也喜欢诗歌.
""你喜欢哪些诗人""我喜欢歌德.
"就这样,到了他该离开的时间了.
(1)巴列霍(CésarVallejo,1892—1938),秘鲁诗人,拉丁美洲现代诗歌最伟大的先驱之一.
(2)聂鲁达(PabloNeruda,1904—1973),智利诗人,197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3)洛尔迦(FedericoGarcíaLorca,1898—1936),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剧作家之一.
9月17日下午五点我从酒店出来,在那之前我和康拉德通了电话,做梦梦见了克疤多,还和克拉丽塔做了爱.
我的头嗡嗡作响,我把这归咎于没有进食,因此我迈步走向村子的老区,打算去此前看过一眼的餐厅吃饭.
可悲的是我发现那家店关着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走在一条从没到过的巷子里,这个区的路都很窄,干干净净,背靠商业区和捕鱼人的码头,我越来越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纯粹地享受周围的一切,我已经不饿了,饶有兴致地想要一直散步到黄昏.
这种心境之下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贝尔格先生.
回过身我看见一个小伙子,有些面熟,但是认不出来.
他极为热情地同我打招呼.
我想他可能是我和哥哥十年前在这个村子交过的朋友中的一个.
这样的可能性让我提前高兴起来.
一道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所以他不停地眨眼睛.
词语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我艰难地听懂了他说的话的四分之一.
整个情况看起来要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了.
终于,我有些恼火地承认我记不得他了.
我是红十字会的,帮您处理过您朋友的文件的那个.
我们是在那一系列悲伤的场景下认识的!
他用坚定的姿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证件,上面写着他是海洋红十字会的一员.
全弄清楚了,我们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
紧接着他请我去喝杯啤酒,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令我深感惊讶的是,我发现我们不是去酒吧而是去这个救生员家里,就在旁边几步路的地方,同一条街上,黑漆漆落满灰尘的四楼.
我在德海的房间比他整个家都要大,但是我这位东道主的好意弥补了物质上的不足.
他叫阿方斯,据说在夜校学习——这是他想未来在巴塞罗那扎根的跳板.
他的目标:成为设计师或者画家.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这都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他的衣着、贴满每一寸墙面的海报、杂乱堆积的家具都证明了他烂得可怕的品位.
不过,这个救生员的性格有很独特的地方.
当时我坐在一张铺着仿印度风毯子的旧扶手椅上,他坐的那张椅子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设计发明,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出乎意料地突然问我是不是"也是"艺术家.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说我写文章.
发表在哪里在斯图加特、科隆,有时候在米兰、纽约……我就知道,救生员说.
怎么知道的从脸上看出来的.
我看人脸就像看书一样.
他的语调或者也许是他的用词让我戒备起来.
我试图改变话题,但是他只想谈论艺术,我就随他去了.
阿方斯是个烦人的家伙,不过最后我发现在他这里也不错,可以沉默地喝酒,隔绝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克疤多、狼沃、羔尔德罗、艾尔丝女士的丈夫脑子里在谋划的东西,救生员毫不掩饰地将我们两人笼罩在兄弟情谊的光晕之下.
肌肤之下,我们是同僚,就像诗人说的:我们在黑暗中相认(这个情况下是他用异禀的天赋认出了我)相拥.
他强迫症一样讲个不停而我一句没听进去,权当催眠,在此过程中,我回想了今天发生的所有值得注意的事情.
按照时间先后,首先,是和康拉德的通话,很简短,毕竟是他打过来的,基本就是向我转达了如果我不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出现,单位打算对我采取的惩罚措施.
然后,是克拉丽塔,她整理完我的房间之后,二话不说就同意和我做爱,她个子那么小,如果我能将灵魂投射出去从天花板俯瞰床,恐怕只能看见自己的背,最多可能还有她的脚尖.
最后是那个噩梦,一部分责任在克拉丽塔,毕竟我们的环节结束以后,她还没穿上衣服继续工作,我就已经陷入诡异的昏睡,像被下了药一样,然后我做了下面这个梦.
午夜十二点我沿海滨大道走着,心里知道英格褒在房间等我.
街道、楼房、海滩,甚至大海本身(如果能这么说的话)都比现实中大了很多,仿佛这个村子摇身一变成了巨人国.
与之相反的是,天上的星星,尽管像夏夜里常见的那样不计其数,却小了很多,像一个个针眼让夜幕看起来仿佛得了病.
我加快脚步,德海酒店却没有从地平线上出现.
就在这时,当我已经绝望了的时候,克疤多出现在海滩上,步履疲倦,胳膊下面夹着一个盒子.
他没有和我打招呼,坐在矮墙上,朝着黑暗中的大海比了一个手势.
虽然我谨慎地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盒子上的字母和橘黄的颜色却格外清楚熟悉:那是《第三帝国》,我的《第三帝国》.
克疤多这么晚了拿着我的兵棋要干什么难道是他去了酒店,英格褒为了泄愤送给他的是他偷来的我选择再等等,不问任何类型的问题,因为我预感到在黑暗中的大海和大道之间,还有一个人,我觉得我和克疤多有的是时间私下解决我们的恩怨.
于是我保持沉默,等待着.
克疤多打开盒子,开始在矮墙上展开棋盘.
他会把算子弄坏的,我心想,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夜风吹动了几次棋盘.
我不记得是在哪一刻克疤多把作战单位放在了几个我从没见过的位置上.
这对德国可不妙.
你玩德国,克疤多说.
我在矮墙上坐下来,面对他,研究战局.
是的,情况不妙,所有的阵线都即将被攻破,经济状况低迷,没有空军,没有海军,只有一支陆军并不足够对抗如此强大的敌人.
一盏小红灯在我脑子里亮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玩我问,为了德国获胜还是西班牙获胜克疤多摇摇头,又指了指海浪破碎的地方,指向他庞大而阴沉的脚踏船堡垒屹立的地方.
为什么要玩我坚持问道,泪眼婆娑.
我有一种恐怖的预感,大海正在向大道逼近,不急不缓,无可逃避.
为了唯一重要的东西,克疤多回答道,不看我.
我军队的情况没有多少希望,但是我努力以最大可能的精准继续玩下去,重建阵线.
我从没想过不战而降.
"唯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留意着大海的动作.
"性命.
"克疤多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碾碎我的每一条战线.
输了的人输掉性命他一定是疯了,我想,与此同时,海浪继续攀升,巨浪,我从没在西班牙或世界任何地方见过这么大的浪.
"赢家有权处置输家的性命.
"克疤多从四个不同的地方攻破我的防线,从布达佩斯攻入德国.
"我不想要你的性命,克疤多,别夸张了.
"我说,把我唯一的后备部队转移到维也纳地区.
大海已经舔上矮墙的边缘.
我开始浑身发抖.
楼房的影子正在逐渐吞噬仅存的一点照亮海滨大道的微弱光线.
"而且这个残局明显是摆出来让德国输的.
"水位从海滩爬上楼梯,一路漫过人行道.
仔细想好你的下一步,克疤多提醒道,起身离开,踩着水,往德海酒店的方向走去,只能听见他踩水的声音.
一幕幕画面如一阵强风在我脑海中过境:英格褒独自在房间;艾尔丝女士独自在洗衣房与厨房之间的走廊;可怜的克拉丽塔从员工门下班,疲惫瘦削像一根扫帚柄.
水是黑色的,现在淹到我的脚踝.
我的四肢都被麻痹,不能动弹,甚至没法在地图上重新整理算子,也不能跑起来去追克疤多.
骰子白如月亮,数字1的那面朝上.
我脖子能动,也能说话(至少还可以咕哝),但是其他都做不了.
很快海水把棋盘从矮墙上冲走,它和军力储备库、算子一起漂起来,越漂越远.
它们要漂到哪里去往酒店还是往老区将来还会有人找到它们吗如果有人找到了能认出这张地图是《第三帝国》兵棋的作战图,而这些算子在兵棋里代表装甲、步兵、空军和海军部队吗当然不能.
五百多个算子刚开始漂起来的几分钟还凑在一起,后来不可抗拒地分开,最后消失在海底;面积更大的地图和军力储备库抵抗得更久,甚至有可能直接被海浪冲到岸上某个岩石嶙峋的地方,在那里相安无事地腐烂.
水淹到脖子的时候,我心想,说到底它们只是几片纸板罢了.
我并不焦虑.
我已不指望获救,只是平静地等待海水彻底淹没我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被路灯照亮的区域里出现了克疤多的脚踏船队.
它们排成楔形队阵(一艘船领头,六艘一排两个地跟在后面,其后还有三艘)无声无息地滑来,以它们的方式优雅同步地前行,仿佛洪水是举行阅兵最合适的时刻.
它们一圈一圈围着此前是海滩的地方转动,我震惊的目光一秒也无法从它们身上移开.
如果说有人在踩踏板开动它们,毫无疑问是幽灵驾驶员,因为我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最后它们向远处开去,在不算太远的大海深处变换了阵型.
它们现在一个跟着一个排成印第安队列(1),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停在原地,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在那片被远方的闪电风暴照亮的疯人之海上,它们就这样一动不动.
从我的位置只能隐约看见领头船的船头,它们采用的新阵型如此完美.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桨叶怎样劈开水面然后开始新一轮的动作.
它们径直朝我开来!
不是很快,却像日德兰(2)的老无畏舰(3)一样孔武厚重.
就在领头船的浮板(后面跟着其余九艘)碾过我的头颅之前,我醒了.
康拉德说得对,不是指他坚持让我回去这一点,而是他说我的状况是精神失序的产物.
但是让我们不要夸张,噩梦永远不会离我而去;唯一有错的人是我,也许还有查理那个把自己淹死了的混蛋.
尽管康拉德察觉到我失常是因为我第一次在一场《第三帝国》中处于败势,的确,我快输了,但是我依旧玩得很公平干净.
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发出一阵大笑.
(据康拉德讲,德国就算输也是遵守公平竞赛原则输的.
证据是他们没有使用毒气,甚至对苏联人也没有,哈哈哈.
)离开之前救生员问我查理埋在了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
我们可以某个下午去看看他的墓,他提议.
我可以去海军指挥部查问一下.
查理可能埋在这个村子,这个想法像一枚定时炸弹在我脑海里扎根.
别这么做,我说.
这时我才注意到救生员已经喝醉了,兴致高亢.
我们应该——他特别强调这个"应该"——去向我们的朋友表达最后的致意.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嘟囔道.
都一样,他就像是我们的朋友,作为艺术家我们都是兄弟,不管我们在哪里相遇,活着还是死了,不分年龄不分时代.
他们最大可能是已经把他运回德国了,我说.
救生员的脸涨得通红,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几乎让他背朝地摔下去.
瞎说!
他们会运土豆,才不会运死人,尤其是夏天更不会了.
我们的朋友就在这里,他用食指指向地面,一个完全无法复制的动作.
我不得不架住他的肩膀,扶他躺下.
他坚持要送我到街上,理由是我可能会发现楼下大门锁了.
明天我会去调查一下我们的兄弟埋在哪里.
他不是我们的兄弟,我厌倦地重复说,但是我知道就在这一刻,鬼知道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扭曲,此时此刻他的世界完全由我们三个人组成,汪洋无边未知的大洋里仅存的三个个体.
有了这样全新的认知以后,救生员成了一个英雄,一个疯子.
我们两人站在楼梯平台上,我看着他的脸,他玻璃珠般呆滞的眼神对我的目光充满感激,虽然他显然没理解我目光的深意.
我们像两棵树,只是救生员突然冲我挥了一拳,就像查理一样.
那一刻我决定推他一下看看会发生什么,接着就发生了最合乎情理的情况:救生员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他的腿蜷缩着,脸被一只胳膊挡住了一半,白色的胳膊,没晒过太阳,就像我的一样.
然后我平静地走下楼梯,回到酒店,还有时间冲个澡再去吃晚饭.
1943年春.
克疤多比平时来得晚了一点.
事实上每天他到的时间都会推后一点.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等我们玩最后一回合的时候就要从早上六点开始了.
这有什么特殊寓意吗在西线我丢掉了在英格兰的最后一个六角格.
骰子依旧偏爱他.
东线的阵线沿塔林—维捷布斯克—斯摩棱斯克—布良斯克—哈尔科夫—罗斯托夫和迈科普展开.
在地中海我抵挡了美军对奥兰(4)的一波进攻但是没能成功反扑.
在埃及一切都没什么变化,阵线还是保持在六角格LL26和MM26,紧挨着盖塔拉洼地(5).
(1)印第安队列(FilaIndia)是一个跟着一个列队行进的方式,西班牙人发现美洲时,这是当地的土著印第安人唯一的开路方式.
(2)日德兰(Jutlandia),日德兰半岛位于丹麦,"一战"期间这里发生了史上参战战舰数目最庞大的海战.
(3)狭义指英国海军1906年开始建造的"无畏号"战列舰,广义上也是20世纪初各国以"无畏号"为模板设计建造的全重型火炮战列舰的总称.
1916年英德海军之间的日德兰海战是唯一一次无畏舰舰队大规模交战.
(4)奥兰(Oran),阿尔及利亚西北部第一大城市,地中海瓦赫兰湾南岸港口.
(5)盖塔拉洼地(DepresióndeQuattara),埃及西北部干旱盆地,其东部有油气田.
9月18日艾尔丝女士像一束阳光出现在走廊尽头.
我刚起床在去吃早饭的路上,这个惊喜让我当即石化.
"我到处找你.
"她说,朝我走过来.
"你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我在巴塞罗那,和家人在一起,我丈夫不太好,你已经知道了,但是你也不太好,你得听我说.
"我让她进了我房间.
烟味加上关太久的门让房间里很难闻.
拉开窗帘的时候,太阳刺得我疼痛地眨了眨眼.
艾尔丝女士仔细查看墙上钉的那些克疤多带来的复印件;我猜她会训斥我,这是违反酒店规定的.
"这太恶心了.
"她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那些纸上的内容还是我把它们贴出来的想法.
"那是克疤多的大字报.
"艾尔丝女士转过身来.
她比一个星期以前更美了,如果她还能更美的话.
"是他把它们钉在这里的吗""不,是我.
克疤多把它们送给了我,然后……我决定最好不要藏着它们.
对他而言这些复印件是我们游戏的背景.
""这是什么可怕的游戏赎罪游戏太不体面了.
"艾尔丝女士的脸颊可能在她不在的这些天里变得稍微锋利了一点.
"你说得对,是不体面,事实上,过错在我,是我先开始用复印件的,当然我的那些都是关于兵棋的文章.
总之,克疤多用这些也是能想象到的,每个人都会尽可能给自己找些指导.
""1938年11月12日部长会议召开发表声明.
"她用甜蜜的、音调正合适的声音念道,"你看看,乌多,你不觉得这很反胃吗""有时候会.
"我说,不想明确回答.
艾尔丝女士显得越来越沮丧不安.
"人类历史,总体而言,是鲜血淋淋的,得承认这一点.
""我不是在讲人类历史,我说的是你每天的各种状况.
对我来说人类历史一点都不重要.
我在乎的是酒店,你在这里是个扰乱因素.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把复印件摘下来.
我估计不止夜间值班员一个人去跟她告了状.
也许克拉丽塔也去了"我把它们带走了.
"她背朝我说,扬起复印件,"我不想让你痛苦.
"我问她是不是就想跟我说这些.
艾尔丝女士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走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你让我想起我妈妈.
"我说.
艾尔丝女士睁着眼睛在我嘴上印下一记用力的吻.
现在呢我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直接把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艾尔丝女士笑了起来.
你做噩梦了,她说.
毫无疑问她这么想是因为混乱笼罩了整个房间.
她的笑声听起来很像小女孩,虽然也许有点歇斯底里.
她用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着听不清的话.
躺到她旁边的时候,我的脸颊体会到她衬衫冰凉的亚麻与她柔软温热的皮肤之间的差别.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终于缴械了,然而等我把手伸到她裙子底下想把她的内裤褪下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还太早了.
"她说,从床上坐起来,像是一股出乎意料的力量驱动影响了她.
"是的,"我承认,"我刚醒,有什么要紧"艾尔丝女士彻底站了起来,换了话题,同时她完美的手(灵巧迅捷!
)整理起衣服,仿佛那是和身体完全分开的另一个存在.
她狡猾地成功用我自己的话堵住了我的嘴.
我才起来我知道已经几点了吗我觉得这么晚才起来合适吗我没注意到这会给房间服务造成多少混乱吗她一边说教一边时断时续地踢着扔在地上的衣服,把复印件收到她的包里.
最后,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们不会做爱了,唯一的安慰是她还不知道我和克拉丽塔的事.
在电梯里道别的时候,我们约好下午在教堂前的广场见面.
晚上九点,和艾尔丝女士一起在离大海五公里左右的内陆公路旁边的滩海饭店.
"我丈夫得了癌症.
""严重吗"我说,完全确定自己问了一个荒谬愚蠢的问题.
"不治之症.
"艾尔丝女士看着我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防弹玻璃.
"他还有多久""没多久了.
也许这个夏天都过不去.
""夏天已经快结束了……不过我觉得好天气会一直持续到十月.
"我胡言乱语.
桌子下面艾尔丝女士的手用力压在我的手上.
她的目光却出神地望着远方.
她话里的信息终于开始在我脑海里成形:饱受病痛折磨的丈夫.
这就解释或促成了酒店内外发生的许多事情:艾尔丝女士奇怪的欲拒还迎的态度;克疤多神秘的参谋;我的房间屡遭入侵,我始终感觉酒店里有人在监视我.
这样想来,我那个有弗洛里安·林登的梦是不是潜意识在提醒我要小心艾尔丝女士的丈夫说实话如果一切只是纯粹的嫉妒,实在有点令人失望.
有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只是把手指不易察觉地交缠在一起.
然后我问道:"你的丈夫和克疤多有什么交集"滩海饭店是个人群聚集的地方,不一会儿工夫艾尔丝女士已经和好几个人打了招呼.
"完全没有.
"于是我想要告诉她她弄错了,那两个人正在合谋击垮我,她丈夫从我的房间偷了《第三帝国》的规则好让克疤多学习如何玩得更好,盟军采用的战略不可能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她丈夫在我的房间里花了很多个小时学习这套兵棋.
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向她保证直到她的情况(也就是说她丈夫的消失)明朗之前我都不会走,我会一直待在她身边,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指望我,我理解她不想和我做爱,我会帮助她变得坚强.
艾尔丝女士感谢我的这番话的方式是抓紧我的手几乎把它碾碎.
"怎么了"我说,尽可能不被察觉地挣脱她的手.
"你必须回德国去.
你必须照顾你自己,不是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就是德国.
"我说.
艾尔丝女士爆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大笑,洪亮,有力,把整个饭店的目光都吸引到我们的桌子.
我也选择心甘情愿地笑起来: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一个无可救药的雅士,她纠正说.
我同意.
回去的路上我把车停在一个类似路边客栈的地方.
沿着石子路下去就到了一片松林,里面杂乱无章地散布着几张石桌子、条凳和垃圾筒.
放下车窗,我们听到远处传来音乐声,艾尔丝女士认出那是来自村子里一家迪厅.
村子怎么可能那么远我们下了车,艾尔丝女士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水泥栏杆那里.
客栈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从那里能看见酒店和商业街上灯箱广告的点点光亮.
我想要吻她,但是艾尔丝女士的嘴唇拒绝了我.
矛盾的是,等我们回到车里,她成了主动出击的那一个.
整整一个小时我们都在车里听着电台音乐接吻.
凉爽的微风从放下一半的车窗外吹进来,闻起来有花和草叶的香气,这地方是做爱的最佳位置,但是我选择不再往那个方向冒进.
等我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不过艾尔丝女士没有显出一点着急回去的样子,她的面颊因为接吻太久而泛着红晕.
在酒店入口的台阶上我们遇见了克疤多.
我先把车停在了海滨大道上,我们一起沿着下坡走到酒店.
克疤多直到我们走到他面前才看见我们.
他把头埋下去心不在焉地望着地面;尽管他后背宽厚,但是从远处看他就像一个无可救药地迷了路的小男孩.
嗨!
我说,尽量显得高兴,虽然自从艾尔丝女士和我下车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模糊而循环往复的悲伤扎根在我的灵魂里.
克疤多抬起绵羊一样的眼睛向我们道晚上好.
这是第一次艾尔丝女士留在了我旁边(哪怕很短暂),我们两人站在那里像情侣一样,一个人感兴趣的东西也会让另一个人感兴趣.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吗克疤多望着我们,耸耸肩.
生意怎么样艾尔丝女士说.
正常.
艾尔丝女士露出她最好的笑容,水晶一般剔透,让夜晚都变得甜美:"你是最后一个结束旅游季的人.
冬天你有工作吗""还没有.
""如果我们要重新粉刷酒吧我会喊你.
""好的.
"我有点嫉妒:艾尔丝女士知道怎么跟克疤多说话,这一点毋庸置疑.
"很晚了,我明天还要早起.
晚安了.
"从门口的台阶上我们看着艾尔丝女士在前台停留了一小下,估计是和谁说了句话,然后沿着昏暗的走廊继续走,等电梯,消失……"我们现在做什么.
"克疤多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什么都不做.
睡觉.
我们改天再玩.
"我生硬地说.
克疤多花了点时间消化我的话.
我明天再来,从他的语调里我察觉到怨恨.
他从地上跳起来,像个体操运动员.
有一瞬间我们打量着对方仿佛我们是死敌.
"明天,也许吧.
"我说,试着控制我突然颤抖的双腿,克制想扑向他脖子的念头.
如果打一场公平的架,我们几乎势均力敌.
他更重更矮,我更灵活更高;我们的胳膊都很长;他更习惯体力劳动,我的头脑是我最好的武器.
也许决定成败的会是打架的场所.
在海滩上感觉那是最合适的地方,海滩上,夜里.
可是我又担心在海滩上克疤多会更占优势.
那在哪里呢"要是我没在忙的话.
"我轻蔑地加了一句.
克疤多以沉默作答,离开了.
穿过海滨大道的时候他回过头像是要确认我还在台阶上.
要是这个时候突然从黑暗里冲出一辆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汽车就好了!
从阳台上我看不见脚踏船堡垒里极微弱的闪烁光点.
当然我也把灯都关得只留洗手间的一盏.
镜子上方的灯泡洒下水一般的光亮,穿过半开的门刚刚好照亮一小块地毯.
更晚一点的时候,我拉上窗帘,重新把房间灯打开,逐个研究我目前状况的方方面面.
我快输掉战争了.
我恐怕已经肯定丢掉工作了.
每过去一天,就越不可能跟英格褒合好.
艾尔丝女士的丈夫饱受病痛折磨,靠憎恶我自娱自乐,以一个不治之症病人的敏锐纠缠我.
康拉德没给我寄多少钱.
我本来想在德海酒店写的那篇文章已经被忘在一边……整个局面一点都不激动人心.
凌晨三点我和衣躺下,继续读弗洛里安·林登的书.
快到五点的时候我被一阵胸闷惊醒.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我还在村子里.
随着夏天殆尽(我是想说随着夏天的代表形式一一消失),在德海酒店里开始能听见之前我们想都没想过的喧嚣:楼内管道显得空洞而且格外巨大.
电梯常规的轰响让位给墙面石灰内部的划擦和涌动.
每天晚上撼动窗框和合页的风更加强劲.
洗手间的水龙头在放出水来之前先要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甚至连走廊里的气味,喷了人造薰衣草香精,都迅速降档,现在闻起来全是腐败的臭气,大清早让人剧烈咳嗽.
这些咳嗽声引人注意!
这些夜间的脚步声(地毯完全没能起到消音作用)引人注意!
但是如果你被好奇心打败向走廊探出头来,你能看见什么什么都没有.
9月19日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克拉丽塔在我房间里,她穿着服务生的制服,站在床脚盯着我看.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让我感觉快乐.
我笑着让她到床上来陪我,我都没注意我用的德语,克拉丽塔怎么听懂的是个谜.
反正她先谨慎地把门从里面锁上然后在我身旁缩成一团,除了鞋子什么都没脱.
和我们的上一次一样,她的嘴里闻起来是黑烟草的味道,这种味道在这么小巧玲珑的女人身上显得很吸引人.
按理说她的嘴唇应该闻起来是香肠大蒜的余味或者薄荷口香糖.
我很高兴不是这样.
等我爬到她身上,她的裙子翻到腰上,要不是她的膝盖绝望地紧紧压着我身侧还以为她什么都没感觉到呢.
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声低语,克拉丽塔用全世界最保密的方式做爱.
结束以后,和第一次一样我问她享不享受.
她点点头回应我,随即立刻跳下床,抚平裙子,穿上内裤和鞋子,我去洗手间清洁自己的时候,她已经高效地开始整理房间了,小心翼翼没有弄飞任何算子.
"你是纳粹吗"我用卫生纸清洁阴茎的时候听见她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说你是不是纳粹.
""不,我不是.
不如说我是反纳粹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那个兵棋吗"——《第三帝国》的盒子上画了几个""字.
"狼沃跟我说你是纳粹.
""狼沃弄错了.
"我让她进到洗手间来,我好一边洗澡一边跟她说话.
我觉得克拉丽塔太无知了,如果跟她说纳粹现在还统治着比如说瑞士她也会相信的.
"你花这么多时间整理一个房间没人会觉得奇怪吗会有人找你吗"克拉丽塔坐在马桶上,背弓着,像是从床上起来这个动作让她的什么未知疾病复发了一样.
某种传染病整理房间一般都在上午,她告诉我.
(我是个特例.
)没人会找她,也没人管她,工作量大,赚得又少,不可能还忍受被管.
连艾尔丝女士也不管吗"艾尔丝女士是不一样的.
"克拉丽塔说.
"为什么她是不一样的.
她允许你随便做你想做的事吗她对你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她保护你""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不是吗关艾尔丝女士什么事""我是说她对你的风流韵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艾尔丝女士理解人.
"她愠怒的声音刚刚高过洗澡水的声音.
"这让她不一样"克拉丽塔没有回答.
她也没打算离开.
我们之间隔着丑陋的白色塑料浴帘,上面有黄色波点,我们两人都没有动,两人都在等待,我对她产生一种深刻的同情,想要帮助她.
但是我连帮助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帮得了她"我在逼迫你,对不起.
"我从淋浴间出来的时候说.
镜子里照出我的一部分身体还有克拉丽塔,她不知不觉在马桶上蜷成一个球,不像个小姑娘(她多大十六)反倒像一个老妇人越来越冰凉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出现在镜面上,让我动情到流泪.
"你在哭.
"克拉丽塔蠢蠢地笑了.
我用毛巾在脸和头发上抹了一把,从洗手间走出来穿衣服.
克拉丽塔留在后面用拖把拖潮湿的地砖.
我牛仔裤的某个口袋里有一张五千比塞塔的纸币但是我没找到.
我想方设法凑了三千比塞塔的零钱给克拉丽塔.
她什么都没说地收下了.
"万事通克拉丽塔,"我揽过她的腰仿佛要再摸她一轮,"你知道艾尔丝女士的丈夫在哪个房间睡觉吗""酒店最大的那个房间.
叫暗房.
""暗房为什么阳光照不进去""因为窗帘永远是拉上的.
老板病得很重.
""他会死吗,克拉丽塔""会的……要是你不在那之前就杀了他的话……"出于某个我都不知道的原因,克拉丽塔激发了我的野兽本能.
直到此时我都对她举止得体,从来没有伤害她.
但是她只是出现在这里,就有一种罕见的特质,能把我脑海里沉睡的画面全翻搅一遍.
短促可怕的画面,就像闪电,我害怕它们,避之不及.
怎么驱走这些即兴从我体内释放的能量要用蛮力让她跪下逼着她吸我的阴茎和屁股吗"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是的,这是个笑话.
"她说,望着地面,有一滴汗水以完美的平衡感滑落到她鼻尖.
"那么告诉我你的老板在哪里睡觉.
""二楼走廊尽头,在厨房正上方……不可能错过……"吃完饭我给康拉德打了电话.
今天我没有出酒店.
我不想偶然(到什么程度算是偶然)遇见狼沃和羔尔德罗,或者那个救生员,或者佩雷先生……康拉德没有表现出之前几次接到我电话的惊讶.
我从他的声音里察觉到厌倦的迹象,仿佛他害怕听见的恰恰是我要请求他的.
当然了,不用说,他从不拒绝我提的任何事情.
我需要他给我寄钱,他就会这么做.
我打听斯图加特、科隆、研讨会筹备的消息,他简要跟我说了个大概,没有加任何我格外喜欢的辛辣嘲讽的评论.
不知道为什么,向他询问英格褒的情况让我觉得尴尬.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他的回答只让我更加沮丧.
我暗自猜想康拉德在撒谎.
他显得很没好奇心,这是个全新症状;他没有央求我回去,没有问我的兵棋下得怎么样了.
放宽心,估计是我这边说的话不乏情绪起伏,某一刻他说,明天我给你转钱.
我感谢了他.
我们的道别差不多是一句咕哝.
我又在酒店的走廊遇见了艾尔丝女士.
我们在相距五米的地方停住了,真的或者装出来的心慌意乱,还能怎样,叉着腰,苍白,悲伤,用目光交流着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深处感受到的绝望.
你丈夫怎么样了艾尔丝女士用手指指一扇门底下的光线,可能是电梯,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一股刹不住的痛苦冲动(从我碎成渣的胃里生出的冲动)推着我,我斩断我们之间的距离抱住了她,一点不害怕被发现,我只渴望和她(她几乎没有抵抗)融为一体,几秒钟或者一辈子.
乌多,你疯了吗你把我的肋骨都要压碎了.
我低下头请求原谅.
你嘴唇怎么了我不知道.
艾尔丝女士放在我嘴唇上的手指的温度在零度以下,我打了个寒战.
你嘴唇出血了,她说.
在向她保证回房间去上药之后,我们约好十分钟后在酒店的饭厅见面.
我请你,艾尔丝女士说,知道我的经济状况紧张.
如果你十分钟没去我就派两个最粗暴的服务生去找你.
我会在的.
1943年夏.
美军在迪耶普(1)和加来(2)登陆.
我没有想到克疤多会这样由守转攻.
当然我也要强调他攻下的滩头堡本身也不是很坚固;他一只脚踏进了法国,但是要站稳脚跟继续深入还要费上他不少代价.
东线局面恶化.
又一次战略撤退之后阵线在里加(3)、明斯克(4)、基辅(5)和六角格Q39、R39、S39之间建立.
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6)易手苏军.
克疤多在俄罗斯战场和西线的区域都享有优势.
在非洲和地中海战场局面保持不变,尽管我怀疑下一回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我们在玩的时候我睡着了.
睡了多久我不知道.
克疤多碰了几次我的肩膀说醒醒.
然后我醒了,再也没能睡着.
(1)迪耶普(Dieppe),法国北部码头城市,临近英吉利海峡.
盟军曾在1942年突击被德军占领的迪耶普,后撤退.
(2)加来(Calais),法国北部码头城市,是距英国最近的渡口.
(3)里加(Riga),拉脱维亚首都,波罗的海国家中最大城市.
(4)明斯克(Minsk),白俄罗斯首都.
(5)基辅(Kiev),乌克兰首都.
(6)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Dnepropetrovsk),乌克兰第四大城市.
9月20日早上七点我离开房间.
此前我在阳台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等天亮.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关上阳台门,拉上窗帘,站在黑暗里,绝望地寻找一件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
冲澡.
换衣服.
这些好像都是开始新一天的绝佳运动,我却还是站在那里,焦虑地呼吸,一动不动.
透过窗玻璃,每日的明亮开始就位.
我重新打开阳台门,长久地望着海滩和脚踏船堡垒尚不明朗的轮廓.
一无所有的人有福了.
用这样的生活赢得一个风湿病的未来的人有福了,他们投骰子运气极佳,对没有女人的生活也已经认命.
这个时间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不过我听见别的阳台传来人声,一场用法语进行的争执.
只有法国人能在七点之前就扯开嗓子说话!
我又把窗帘拉上想要脱掉衣服去洗澡.
我做不到.
洗手间的灯光看起来像从一间刑讯室传出来的.
我勉力拧开龙头,洗了手.
想要试着打湿我的脸的时候,我发现我胳膊僵硬,决定最好还是推迟到之后再做吧.
我关了灯出去.
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半露在外面的灯泡在走廊两头发出赭石色的微弱光线.
我不出声地沿楼梯下去直到底楼的第一个楼梯平台.
我从那里能看见大厅巨大的镜子里夜间值班员的后颈从柜台边缘上方露出来.
毫无疑问他在睡觉.
我原路返回到二楼,转弯往西北方向的尽头走去,竖起耳朵听有没有厨房特有的声音以确认厨师还没上班,虽然他这时来上班是极不可能的事.
刚转进走廊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但是越往里走,我越能清楚听见呼哧呼哧的鼾声频繁打破门与墙的单调.
走到尽头我停了下来,面前是一扇木门,当中有一块大理石铭牌,上面用黑色字母写着四行诗句(至少我觉得是诗),加泰罗尼亚语的,我看不懂意思.
我筋疲力尽地把手靠在门框上往前推.
门毫无阻力地打开了.
这就是那间房间,宽敞,一片漆黑,就像克拉丽塔描述的那样.
我只能隐约看出一扇窗户的轮廓,空气闷重,但是我没有闻到药味.
我正准备把我胆大包天打开的门关上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是来自所有的角落,又好像不从任何一个角落传出.
一个综合了各种矛盾特质的声音——冰冷又炽烈,恐怖又亲切:"进来.
"他说的德语.
我有一瞬间摇摆不定,忍不住想要一把关上门逃走,在克服了这种动摇之后,我摸黑走了两步,用手探着墙纸.
"是谁请进.
您好吗"这个声音像从一台录音机里传出来,但是我知道说话的人是艾尔丝女士的丈夫,盘踞在黑暗中那张巨型的床上.
"我是乌多·贝尔格.
"我站在黑暗里说道.
我担心如果我继续往前走就会迎面撞到床或者其他家具.
"啊,那个德国小伙子,乌多·贝尔格,乌多·贝尔格,您好吗""是的.
非常好.
"从房间某个无法想象的褶皱深处传来几声赞同的低语.
然后:"您能看见我吗您想要什么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至少,互相认识一下,文明地交换一下想法.
"我低声说道.
"想法不错.
""但是我看不见您.
我什么都看不见……这样保持对话有点困难.
"于是我听见身体在浆洗好的床单中间逶迤爬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呻吟,一句咒骂,最后终于,在距我三米外的床头柜上,一盏台灯亮了.
艾尔丝女士的丈夫冲一边斜歪着,海蓝色的睡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微笑着说:您是早起了还是还没睡我睡了两个小时,我说.
我从这张脸上一点回想不出十年前的老画面.
他老得太快了,而且状态很糟.
"您想和我谈谈兵棋吗""不,谈谈您的妻子.
""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您也看到了她不在这儿.
"我突然意识到,确实,艾尔丝女士不在.
她的丈夫把自己埋进床单里一直盖到下巴,而我条件反射地用目光扫遍房间剩下的地方,害怕这是个恶意的玩笑或者一个陷阱.
"她在哪儿""这一点,尊敬的年轻人,您和我都不该过问.
我的妻子做什么或不再做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
"艾尔丝女士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吗,一个她从来没提过的秘密情人也许是村子里的什么人,另外一家酒店的老板某家海鲜饭店的老板一个比她丈夫年轻但是比我成熟的家伙还是也可能此时此刻艾尔丝女士正在二级公路上飙车,借此忘记她的问题"您犯了好几个错误.
"艾尔丝女士的丈夫说,"最首要的是不该那么快进攻苏联.
"我充满憎恶的目光突然失措了一秒,但很快恢复过来.
"但凡这场棋局中有可能避免攻打苏联,"他追击道,"我就绝对不会开始打;当然,我是从德军的角度说的.
另一个巨大错误是看轻了英格兰可能发起的抵抗,您在英格兰损失了时间和金钱.
您本来应该用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兵力投入攻占英伦三岛的作战,但是您没法这样做,因为您的双手被东线绑住了.
""您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去过多少次我的房间""没几次……""您都不感到羞耻吗您觉得作为酒店老板四处窥探住客的房间道德吗""看情况.
一切都是相对的.
您觉得试图勾引我的妻子道德吗"一个狡猾阴险的微笑从床单下浮现出来,停留在他的脸颊上.
"一次又一次,而且没有成效.
""这不一样.
我从来没打算遮遮掩掩.
我担心您的妻子.
我担心她的身体健康.
我爱她.
我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一切,不管是什么……"我发现自己脸红了.
"别编瞎话了.
我也担心那个和您下兵棋的小伙子.
""克疤多""克疤多,对,克疤多,您完全没有概念您把自己卷进了什么麻烦里面.
那个小伙子像钉子一样危险!
""克疤多您这么说是因为苏军的进攻吗那我觉得大部分要归功于您.
说到底,是谁帮他设计的战略是谁建议他哪里应该防守哪里应该进攻的""我,我,都是我,但是那不是全部.
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
小心点!
看好土耳其!
从非洲撤军!
拜托,缩短阵线!
""我正在这么做.
您认为他考虑进攻土耳其吗""苏军的发展趋势是越来越强大,他完全可以让自己奢侈一把.
行动多样化!
我个人是觉得没必要,可是毕竟拥有土耳其带来的优势明显:对几个海峡的控制,从而可以控制从黑海驶往地中海的海军舰队.
苏军在希腊登陆,紧接着美军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登陆,您就不得不退到自己的边境之内躲起来.
然后就是投降.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艾尔丝女士从我房间收缴的复印件,在空中挥了挥.
他的脸颊浮现出几块晕红.
我感觉他在威胁我.
"您忘了我也可以发动进攻.
""您让我觉得您是很友好的!
您从来不投降""绝不.
""我就估计是.
看看您对我的妻子的坚持程度就知道.
我在您这个年纪,要是被这样不理不睬,就算她是丽塔·海华丝(1)我也会甩了不要的.
您知道这些文章意味着什么吗是的,这些复印件,它们差不多都来自战争书籍,但是我完全没有向克疤多建议什么.
我本想推荐李德·哈特(2)写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史》,一本简明公正的书,或者亚历山大·韦尔特(3)写的《战争中的俄罗斯》.
恰恰相反,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我觉得这件事的含义很明确,我和我妻子都立刻意识到了.
您没有吗我料到了.
那么好吧,要知道我一直对年轻人有巨大影响.
在这些年轻人中,克疤多是特殊的一个,所以我妻子一直觉得对于可能要在您身上发生的事我是有责任的,我,这个病人!
""我完全没懂.
如果我们是在谈论《第三帝国》,我有必要告知您在德国我是这项运动的全国冠军.
""运动!
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可以叫运动了.
这可不是什么运动.
而且当然我也不是在讲《第三帝国》,而是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准备针对您实施的计划.
不是在游戏里(对,只是游戏,不是什么运动),而是在真实生活中!
"我耸耸肩,我不打算跟一个病人争论.
我用一个友善的微笑表达了我不相信,然后我感觉好多了.
"当然我跟我妻子说我什么都做不了.
到这个阶段那个小伙子只听他感兴趣的话,他卷进的麻烦已经把他埋到脖子了,我不觉得他还会再回头.
""艾尔丝女士过分担心我.
无论如何,这非常好.
"她的丈夫脸上浮现出一种做梦的气息,像是心不在焉.
"这倒是的确,是的先生,非常好.
好过头了……我只感叹自己没能跟她生两个孩子.
"这样的评论让我觉得很没教养.
我感谢上天这个可怜的家伙貌似真的不能生育.
怀孕恐怕会打破艾尔丝女士身体里那种经典的平衡,她在任何房间里都能维持尊贵和威严,虽然她从体格上看并不是那样的.
"从心底,她和任何女人一样渴望做妈妈.
无论如何,希望她和下一任运气更好.
"他冲我挤挤眼睛,我发誓他在床单底下用手指冲我比了个下流动作.
"别做梦了,不会是您的,您越早明白过来越好,这样您就不会痛苦也不会让她痛苦.
当然了,她很珍惜你,这毋庸置疑.
她告诉我很多年前您经常跟着父母来德海.
您父亲叫什么名字""海因茨·贝尔格.
我和我父母以及哥哥一起来的.
每年夏天.
""我不记得了.
"我说没关系.
艾尔丝女士的丈夫像是用尽全力集中精神回忆过去.
我觉得他好像不太好.
我警觉起来.
"那您呢,您记得我吗""记得.
""我当时是什么样的,您记得什么画面""您很高很瘦.
穿着白衬衫,艾尔丝女士在您身边看起来很开心.
我不记得太多.
""足够了.
"他叹了口气,面容放松下来.
我站了太久开始腿疼.
我觉得我该走了,去睡一会儿,或者开车出去找个没人的小海滩潜潜水,然后在干净的沙滩上休息.
"等等,我还有事情想提醒你.
远离克疤多.
立刻!
""我会的.
"我怏怏地说,"等我离开这里的时候.
""您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回您的祖国.
您没发现……不幸和厄运包围了这家酒店吗"我推测他是因为查理的死才这么说的.
可是,就算有恶灵纠缠酒店,也应该纠缠的是查理住过的美岸而不是德海.
我友善的微笑让艾尔丝女士的丈夫感到烦扰.
"您知道柏林陷落那一晚会发生什么吗"我恍然大悟他指的厄运是战场上的.
"不要小瞧我.
"我说.
我在想窗帘另一边的风景是什么样的,一定是酒店的内部庭院.
他们为什么没有选能看见海的房间艾尔丝女士的丈夫像鹅一样伸了伸脖子.
他面色苍白,皮肤因为发烧而显得有光泽.
"别做梦了,您觉得您还可能赢吗""我可以尝试.
我很会重整旗鼓.
我可以发起进攻阻挡俄罗斯人靠近.
我还保留了相当强大的冲击力……"我不停地说,讲意大利,罗马尼亚,我的装甲力量,我的空中力量重组,讲我的考虑,我可以让法国的滩头堡消失,甚至一直讲到西班牙防线,说着说着我觉得我的大脑内部渐渐冻住了,寒冷沉降到上颚,到舌头,到喉咙,直到从我嘴里说出的话都在去往病床的路上变成雾气.
我听见他说:投降吧,打好包,付账,走人吧.
我惊恐地意识到他只是想帮我.
意识到因为有人拜托了他,他在用他的方式照看我.
"您妻子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透着绝望.
窗外传来鸟鸣,还有摩托以及门沉闷的声音.
艾尔丝女士的丈夫装出与他无关的样子,说他困了.
像是要证明这一点,他重重地合上了眼皮.
我担心他真的睡着了.
"柏林陷落后会发生什么""从我对局势的判断看,"他说道,没有睁眼,词尾拖得很长,"只收到祝贺他是不会满意的.
""您觉得他会做什么""最合逻辑的事,乌多·贝尔格先生,最合逻辑的事.
您自己想想,赢家会做什么他拥有什么特质"我坦白我不知道.
艾尔丝女士的丈夫在床上侧过身,我只能看见他枯槁、棱角尖锐的侧影.
我发现这样的他看起来很像堂吉诃德.
一个卧床的堂吉诃德,和命运一样日常又可怕.
这个发现令我惴惴不安.
也许当初就是这一点吸引了艾尔丝女士.
"所有的历史书里都有,"他的音色透出微弱的疲倦,"哪怕是德国的历史书里也有.
开始审判战犯.
"我当着他的面大笑起来:"兵棋只会以大胜、战术胜利、险胜或平局告终,不存在审判或者什么类似的蠢事.
"我诵念道.
"哎呀,我的朋友,在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的噩梦里,审判恐怕才是整个棋局最重要的一步,唯一值得让他花这么多个小时来玩的,那就是吊死纳粹!
"我抻了抻右手手指,听见每个骨节的声音.
"这是个战略级兵棋,"我低声说道,"高级战略,您在说什么疯话""我只是建议您收拾箱子消失.
说到底,柏林,唯一的、真正的柏林,很久以前就已经陷落了,不是吗"我们两人都悲伤地点点头.
我们在聊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话题,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想审判谁,那些代表党卫军部队的算子吗"我的爆发似乎让艾尔丝女士的丈夫觉得好笑,他龌龊地露出微笑,从床上半坐起来.
"恐怕是您激发了他的仇恨.
"病人的身体突然变成唯一一声不规则的搏动,巨大而清晰.
"他是打算把我按在被告席上吗"我努力保持平静,声音却愤慨地颤抖.
"是的.
""那么他打算怎么做呢""在海滩上,像有两个蛋的男人那样.
"他龌龊的微笑越发意味深长.
"他要强奸我吗""别傻了.
如果这是您一直想找的,您就走错片场了.
"我承认我糊涂了.
"那他要对我做什么""对付纳粹猪的常见手段,殴打到爆裂.
在海里流干血!
把您送到瓦尔哈拉英灵神殿(4)去陪您的朋友,那个玩帆板的!
""据我所知,查理不是纳粹.
""您也不是,但是对克疤多而言,到战争的这个阶段,对他来说都一样.
让我们诗意地来说,您横扫了英格兰海岸线还有乌克兰的麦田,不要指望他现在会彬彬有礼.
""是您向他建议了这个魔鬼计划的吗""不,当然不是.
但是我觉得很有趣!
""有一部分的责任在您.
如果没有您的建议,克疤多根本不会有半点机会.
""您错了!
克疤多超越了我的建议.
他在某些方面让我想起那个叫阿塔瓦尔帕(5)的印加人,那个被西班牙抓起来的囚犯只花了一个下午看俘虏他的人动棋子就学会了下象棋.
""克疤多是南美人""热,热……""那他身上的烧伤疤痕……""大奖!
"我和他说再见的时候,大颗的汗珠不停浸湿病人的脸.
我本想投入艾尔丝女士的怀抱,想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只听见她安慰的话语.
但是等我过了很久找到她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低落了很多,我没有这么做,反而冲她耳语了一堆粗话和指责.
你在哪儿过夜的和谁等等.
艾尔丝女士试图用眼神呵斥我(而且她一点不惊讶我和她丈夫聊过了),但是我对这一切都已经麻木.
1943年秋,克疤多发起新一轮进攻.
我丢掉了华沙和比萨拉比亚.
法西和法南都落入美军之手.
有可能是疲惫抑制了我的反应力.
"你要赢了,克疤多.
"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的,看起来是.
""然后我们做什么"但是恐惧让我没法继续这个问题,为了不听见具体的回答,"我们去哪儿庆祝你作为兵棋选手的开端我很快就能从德国收到钱,我们可以去找间迪厅狂欢,和女孩子们一起,香槟!
来点有风格的东西……"克疤多一门心思移动他那两个巨型压路机,对其他一切都心不在焉,最后他回答了一句话,后来我发现寓意深远:看好你在西班牙拥有的.
他指的是盟军控制法南之后我在西班牙和葡萄牙显然已经孤立无援的三支德国步兵军和一支意大利步兵军吗要知道如果我想的话,还是可以在战略重新部署阶段把它们从地中海的几个码头撤退出去的,不过我不会这么做,恰恰相反,也许我会给它们增兵,从侧翼创造威胁或分散火力;这样至少可以拖延美军向莱茵河的行军.
假如克疤多真像他看起来的这么厉害,就应该能认出这种战略可能.
还是说他指的是别的事情某样个人的事情.
我在西班牙有什么只有我自己!
(1)丽塔·海华丝(RitaHayworth,1918—1987),西班牙裔好莱坞影星,20世纪40年代红极一时的性感偶像.
(2)李德·哈特(SirBasilHenryLiddellHart,1895—1970),英国军事记者、军事理论家、战略学家.
著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史》《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史》等.
(3)亚历山大·韦尔特(AlexanderWerth,1901—1969),出生于俄罗斯的英国记者,《战争中的俄罗斯》(RussiaAtWar,1941–1945)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4)北欧神话中的天堂,死亡之神奥丁命女武神将阵亡英灵战士带来此处服侍,享受永恒的幸福.
(5)阿塔瓦尔帕(Atahualpa,1502—1533),印加帝国的最后一代君主,被西班牙殖民者皮萨罗俘虏后绞死.
9月21日"乌多,你睡着了.
""海风让我觉得舒服.
""你喝太多睡太少,这不好.
""但是你从来没见过我喝醉.
""这更糟糕:也就是说你都是自己喝醉.
你无可救药地把自己的心魔吃了吐吐了吃.
""你别担心,我有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胃.
""你的耳朵大得可怕,每天都更加苍白,你好像都快变成一个隐形人了.
""我皮肤本来就这个颜色.
""你看起来像是生病了.
你什么都听不进去,你不见任何人,你看起来像是听天由命地要永远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了.
""我在这度过的每一天都是要花钱的.
可没人白送我.
""我说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的健康.
要是你给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就会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我可以管好我自己.
""看不出来,你的能耐就是在愤怒和什么都无所谓之间平静过渡.
昨天你冲我又吼又叫,今天你又笑得心满意足像个智障,整个早上连从这张桌子旁边站起来都做不到.
""我把早上和下午弄混了.
我在这儿呼吸顺畅.
天气变了,现在潮湿又沉闷……只有这个小角落不错……""你最好是待在床上.
""如果我打了几个瞌睡你不用担心.
都是太阳的错.
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没了.
一点不影响我内心的坚决.
""但是如果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我没睡着,只是看起来.
""我觉得我有责任请一个医生来看看你.
""一个医生朋友""一个好的德国医生.
""我不想让任何人来.
事实是我一直平静地坐在这里,吹吹海风,你突然不请自来地教育我一番,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
""乌多,你不太好.
""而你是个光卖不给吃的狐狸精,随便亲,随便摸,但是想要再进一步什么都不给.
一个模模糊糊的存在,承诺也不清不楚.
""别这么大声.
""现在我又太大声了,很好,这样你看到我没在睡觉了.
""我们可以试着像好朋友那样说说话.
""说吧,你知道我的宽容和好奇心都没有限度.
我的爱也没有.
""你想知道那些服务生都怎么叫你吗那个疯子.
他们不是没道理,白天在露台上裹着毯子像个老风湿病人,打打瞌睡,晚上摇身一变成了战争之王,招待一个最最底层的工人,更别说还是毁了容的,这可不常见.
有人觉得你是个疯同性恋,有人觉得你只是疯过了头.
""疯过了头!
什么蠢话,所有的疯子都是过了头的.
这是你听来的还是你刚才生编出来的服务生只是看不起他们不理解的人.
""服务生都讨厌你.
他们觉得你给酒店带来了厄运.
我听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觉得,就算你像你的朋友查理那样淹死他们也不会难过的.
""幸好我几乎不游泳.
天气越来越差了.
不管怎样,他们的感想很强烈啊.
""每个夏天都会发生.
总有一个住客引发所有的怒火.
可是,为什么是你""因为我的游戏快输了,没有人同情输家.
""可能是你对待酒店员工没有礼貌……乌多,别睡着.
""东线的军队要全线溃败了,"我对克疤多说,"和历史上的结局一样,罗马尼亚侧翼崩溃瓦解,苏军算子从喀尔巴阡山脉(1)、从巴尔干山脉、从匈牙利平原、从奥地利浪潮般涌来,没有后备部队能抵挡……这是第十七军、第一装甲军、第六军、第八军的终结……""下一回合……"克疤多轻声说,像一只血管胀成的火炬熊熊燃烧.
"下一回合我就要输了""从心底,最心底,我是爱你的.
"艾尔丝女士说.
"这是'二战'中最寒冷的冬天,再没有什么能变得更糟糕了.
我掉进了一个深坑里,恐怕出不来了.
信心真是个坏军师.
"我听见自己用不偏不倚的声音说道.
"复印件去哪儿了"克疤多问.
"艾尔丝女士把它们交给了你的老师.
"我回答道,我知道克疤多身边并没有任何类似老师的人物.
最接近的就是我了,我教他玩的!
但也不是我.
"我没有老师.
"克疤多说,不出所料.
下午,继续下兵棋之前,我瘫倒在床上,筋疲力尽,梦见我是个侦探(弗洛里安·林登),在跟踪一个线索的时候走进了一个《夺宝奇兵之魔宫传奇》里那样的宫殿.
我要在这里干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沿着一条条走廊一间间殿堂走下去,精神上没有任何迟疑,几乎心情愉悦,宫殿里的寒冷唤起我关于寒冷的童年记忆,还有一个幻想中的冬天,尽管只是短短一瞬间,一切都是白色的,永无止境地静止着.
这座宫殿大概是凿进村子上方笼罩着的山体里的,一束圆锥形的光照亮宫殿的正中央,我看见一个男人在下象棋.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但是我知道那是阿塔瓦尔帕.
我走到他旁边,从他肩膀上方看见黑棋都被烧焦了.
发生了什么这个印第安首领回过头来没什么兴趣地打量了我一眼,说有人把黑棋都扔到火里了.
有什么理由吗是邪恶吗他没有回答,只是把白皇后移动到黑棋防御范围内的一个方格里.
它们要吃掉它了!
我想.
然后我对自己说,其实都无所谓,阿塔瓦尔帕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下一步白皇后被主教吃掉了.
既然你要下套,还有什么好自己跟自己玩的我问.
印第安人这一次连头都没回,伸出胳膊指向宫殿的深处,一片黑暗的空间悬停在穹顶和花岗岩地面之间.
我往那边走了几步,靠近他指出的位置,看见一个巨大的红砖壁炉,铸铁的炉腔里面的余烬看起来应该烧了几百段木柴.
灰烬中星星点点地露出各种象棋棋子扭曲的尖头.
这什么意思我的脸因怒火灼烧,我半转过身冲阿塔瓦尔帕吼叫让他跟我下棋.
他连头都没从棋盘上抬起来.
我定睛看了看他,发现他没有我一开始错误以为的那样老;是他粗糙的手指和几乎盖住整个脸的肮脏长发欺骗了我.
是个男人就跟我下一盘.
我喊道,想要逃离这个梦境.
壁炉在我的背后仿佛一个有生命的机体,冷—热,对我而言这是陌生的,对失神的印第安人而言这也是陌生的.
为什么要毁掉美丽的工艺品我说.
印第安人笑了,笑声却不是从他的嗓子里发出.
等棋局结束,他站了起来,把棋盘和棋子都摆在一个托盘上,走到壁炉旁边.
我明白过来他要给火添点"柴",我觉得明智的选择是在一旁看着等待.
余烬里重新出现火焰,迅猛的火舌很快又消失了,几乎不满足于这样精瘦的一餐.
阿塔瓦尔帕现在盯着宫殿的穹顶.
你是谁他说.
我听见我的嘴里吐出一个绝妙的回答:我是弗洛里安·林登,我在寻找杀死卡尔·斯内德的凶手,遇害者也叫查理,是村子的一个游客.
印第安人向我投来一记轻蔑的目光,走回通明的宫殿中央,那里仿佛有魔法一般又有另一套棋盘和棋子在等他.
我听见他咕哝了什么听不懂的话,我请他重复一遍.
是大海杀了那个人,是他的温柔杀了他,还有他的愚蠢,这几个干瘪的西班牙语词在洞穴的四壁之间回荡.
我明白这个梦已经没有意义了,或者说已经接近尾声了,急忙问出我最后的几个问题.
那些象棋棋子是给神明的献祭吗他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原因吗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至今我也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还有谁知道这个宫殿的存在,怎么从里面走出来印第安人走了第一步,然后叹了口气.
你以为我们在哪儿他反问道.
我坦言我不确定,但是我猜是在村子里那座山的里面.
你错了,他说.
那我们在哪儿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
我很害怕,我承认说,我想出去.
阿塔瓦尔帕明亮的眼睛透过头发打量着我,他的头发落在脸上像废水瀑布.
你没注意到吗你怎么进来的我不知道,我说,我在海滩上走……阿塔瓦尔帕轰鸣般大笑:我们在那堆脚踏船里面,他说,走运的话,克疤多会慢慢地把它们都租出去,尽管现在天气这么差不能保证,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我最后的记忆是我跳到印第安人身上冲他大吼大叫……我醒来的时间刚好够我下去接克疤多,但是已经来不及冲澡了.
我的腹股沟和大腿内侧肌肉灼烧着.
我在波兰和西线阵地犯了两个重大错误.
在地中海战场克疤多已经扫清了残余的几支军队,我原本是用它们来转移他在利比亚西部和突尼斯的火力的.
下一回合我会丢掉意大利.
到了1944年夏我可能已经输掉了整场游戏.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1)喀尔巴阡山脉(losCárpatos)横跨中东欧,穿过捷克、波兰、乌克兰等国.
9月22日下午,或者是早上,当时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我起来去吃早饭的时候(!
),我发现艾尔丝女士、她的丈夫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坐在餐厅里一张靠边的桌子,喝茶吃点心.
那个陌生人个子很高,金发,古铜色皮肤,他有歌唱家的嗓音,艾尔丝女士和她丈夫时不时就被他风趣的评论或笑话逗得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地笑到头靠在一起摆着手,像是请他停下这一连串表演.
我犹豫了一下是否方便加入这个小群体,最后爬到吧台旁边一张高凳上点了一杯牛奶咖啡.
服务生以极为罕见的惊人速度用尽全力服务我,却只造成了截然相反的效果:牛奶太烫,咖啡潽了出来.
等待的时候我用手盖住脸试图逃出噩梦.
没有效果,所以我付完钱就跑出去把自己关进房间.
我睡了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感觉眩晕恶心.
我请接线员帮我接斯图加特.
我需要和人说说话,谁比康拉德更好呢.
我慢慢感觉平静下来,可是康拉德家没人接电话.
我取消了呼叫,在房间里转了好一阵子圈,停不下来,每次路过桌子都会看看德军的防御状况;我走到阳台上,捶击,不,是轻轻敲击墙面和门,对抗着从胃里延伸开来的神经触角.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
楼下打来说我有访客.
我说我不想见任何人,但是前台接待员不肯放弃,我的访客不见到我就不打算离开.
他叫阿方斯.
哪个阿方斯他们说了一个姓氏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然后我听见了人声和争吵.
是那个和我一起醉酒的设计师!
我坚决表示不想见他,不许让他上来.
从听筒里我现在能完全清楚地听见我的访客在抗议我没教养、没礼貌、不够朋友等等.
我挂上了电话.
过了一两分钟,街上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号叫驱使我走到阳台上.
那个设计师正站在海滨大道中央冲着酒店正面嘶吼.
我估计那个可怜人是近视眼,他并没有看见我.
我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只是在一遍遍骂婊子养的.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件芥末色的休闲西装外套,肩垫宽大.
有一瞬间我担心他会被车轧到,好在这个钟点的海滨大道基本是荒芜的.
我泄气地回到床上但是睡不着.
辱骂不久前就停止了,但是我的脑海里还回荡着那些神秘炽热的词语.
我问自己那个跟艾尔丝女士在一起喋喋不休的陌生人是谁.
她的情人家族朋友医生不,医生更沉默,更审慎.
我问自己康拉德是不是又见到英格褒了.
我想象着他们两个人手牵手在秋天的大道上漫步.
要是康拉德稍微不这么害羞就好了!
这个在我看来无限可能的图景让我眼中溢满痛苦又幸福的泪水.
从心底里,我多爱他们两个人啊.
在沉思中我突然注意到酒店已经浸没在一种冬季的寂静里了.
我开始紧张,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我开始研究战略形势(虽然已经不抱任何理清思路的希望):我最多还能坚持三个回合,运气爆表的话能坚持四个.
我咳嗽了一下,高声说起话来,翻开我的笔记本找出一张明信片,在上面写字,听着圆珠笔划过卡纸表面的声音.
我诵念歌德的诗句:什么时候你还不解这"死与变"的道理,你就只是个忧郁的过客,在这黑暗的尘世.
(1)(Undsolangdudasnichthast,Dieses:Stirbundwerde!
BistdunureintrüberGastAufderdunklenErde.
)一切都是无用的.
我试着舒缓孤独和脆弱,给康拉德打电话,给英格褒,给弗朗茨·格拉博斯基,但是没有一个人接.
有一瞬间我觉得斯图加特一个人都不剩了.
我开始随机打电话,像打开一把扇子一样翻动我的通讯录.
命运让我拨出了马蒂亚斯·穆勒的号码,那个被惯坏的《强行军》的小混蛋,我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倒是在家.
我觉得我们两人都感到惊讶.
穆勒的声音有一种刻意的男子气,很符合他所崇尚的不流露情绪.
他就用这个声音冷冷地欢迎我去他家做客.
显然,他以为我已经回去了.
显然,他推断我打电话来是想发出一个职业性质的邀请,和他共同准备在巴黎的发言.
我打破了他的希望.
我还在西班牙.
我听说了点什么,他说了个谎话.
紧接着他摆出防御姿态,仿佛我从西班牙给他打电话这个行为本身意味着陷阱或者辱骂.
我是碰巧打给你的.
沉默.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随机打电话,你是赢家.
我开始哈哈大笑,穆勒试着模仿我但是失败了.
他最后只发出了一阵嘎嘎声.
"我是赢家.
"他重复道.
"没错.
本来有可能轮到斯图加特的任何一个其他房间,但是轮到了你.
""轮到了我.
好吧.
你是从黄页上选的电话号码还是从你的通讯录上""我的通讯录.
""那我也不是那么走运.
"穆勒的声音毫无预警地突然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我感觉自己在跟一个十岁小孩讲话,他缰绳一松开始随便抛出各种最奇怪的念头.
昨天我见到康拉德了,他说,在俱乐部,他变了很多,你知道吗康拉德我都在西班牙待了几个世纪了,我怎么会知道好像这个夏天终于有人捕获他了.
捕获没错,击溃他,触动他,消灭他,削减他,用子弹射他.
他恋爱了,穆勒总结道.
康拉德恋爱了在电话的另一头能听见一声赞同的"啊哈",然后我们两人都保持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仿佛我们都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最后,穆勒说:大象死了.
大象是什么鬼我的狗,他说,然后他爆发出一连串拟声:欧因,欧因,欧因.
那是头猪!
你的狗叫起来像猪吗再见了,我急忙说,挂断了电话.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前台问克拉丽塔在不在.
接电话的人说她不在.
我觉得我从这个回答里感受到一丝厌恶.
我是在和谁讲话我怀疑对方是艾尔丝女士装的,这个念头又一次在我心里扎根,像一部里面有灌满血的泳池的恐怖电影.
我是努丽娅,前台,那个声音说.
您好吗我用德语向她问好.
很好,谢谢,您呢她回答道,也是用德语.
好吧,好吧,非常好.
她不是艾尔丝女士.
我的身体因快乐而抽搐,我在床上打滚,滚过头摔了下去,把自己摔疼了.
我把脸埋在地毯里,把积累了整个下午的眼泪全都哭了出来.
然后我洗了澡,刮了胡子,继续等待.
1944年春.
我丢掉了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除了的里雅斯特(2))、莱茵河的西边最后一座桥头堡、匈牙利、柯尼斯堡、但泽(3)、克拉科夫(4)、布雷斯劳(5)、波兹南(6)、罗兹(7)(在奥得河西面我只保住了科尔贝格(8))、贝尔格莱德、萨拉热窝、拉古萨(在南斯拉夫我只剩下萨格勒布),损失了四个装甲军、十个步兵部队、十四个空军指标……(1)歌德名作《幸福的渴望》(SeligeSehnsucht)的末节,此处中译文引用自德语文学翻译家杨武能先生所译歌德诗选.
(2)的里雅斯特(Trieste),意大利东北部边境港口城市.
(3)但泽(Danzig),位于波兰北部,《凡尔赛公约》将其定为自由市,1939年希特勒吞并捷克后要求波兰归还但泽解决"波兰走廊"问题,被波兰拒绝.
1939年9月1日德军炮击但泽的波兰基地,标志"二战"爆发.
(4)克拉科夫(Cracovia),波兰第二大城市,位于波兰南部.
(5)布雷斯劳(Breslau),即今波南西南部城市弗罗茨瓦夫,"二战"前曾是德国重要的工商业城市,战后划归波兰.
1945年苏军在此展开长达三个月的围城战役.
(6)波兹南(Poznán),波兰中西部城市.
(7)罗兹(Lodz),波兰第三大城市,位于波兰中部.
(8)科尔贝格(Kolberg),即今波兰西北部城市科沃布热格,"二战"前属德国,战后划归波兰.
"二战"期间作为连接波美拉尼亚地区和东普鲁士防线上的重要节点,被希特勒列为必须坚守的要塞城市.
1945年苏军发动的东波美拉尼亚攻势,分割包围科尔贝格.
9月23日街上传来一阵骚动瞬间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从床上坐起来却什么都没听见.
尽管如此,被呼喊的感觉依旧强烈而难以描摹.
我穿着短裤从阳台探出身来:太阳还没出来或者已经落了下去,酒店门口停了一辆救护车,车灯全开.
救护车的背后以及门口台阶上有三个人在小声交谈,同时激烈地用手比画着,说话声向上传到阳台的时候已经削弱成听不清的咕哝.
一道深蓝色的光沿地平线上方滑翔,中间夹着荧光横条纹,仿佛暴风雨将至的序曲.
海滨大道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沿海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影子消失在去往露营区的方向,这个点(但是现在是几点)露营区看起来像乳灰色的穹顶,顺着海滩的曲线鼓出来.
大道另一端的尽头,码头的灯光减弱,也可能根本没亮.
大道上的柏油是湿的,很容易猜出下过雨.
突然一道指令让观望等待的人群骚动起来.
酒店大门和救护车后厢门同时打开,两个护士抬着担架沿台阶走下来.
艾尔丝女士穿着一件红色长大衣忧心忡忡地跟在护士旁边稍靠后几步的地方,和躺着的人的头部一般高,那个喋喋不休的古铜色皮肤男人也在旁边,后面跟着前台接待、夜间值班员、一个服务生还有厨房的胖女人.
担架上躺着艾尔丝女士的丈夫,被单一直盖到脖子.
护士下台阶下得极为小心,至少我感觉是这样.
所有人都注视着病人.
他仰面躺着,表情凄凉,还在咕哝着下台阶的指示.
没人听他的.
就在这时,我们的目光在阳台与街面之间透明(且颤抖)的空间里交汇了.
这样:然后两扇门都被关上,救护车鸣着笛开走了,虽然大道上看不到一辆车.
从底楼落地窗透出的灯光渐暗,寂静再次笼罩德海.
1944年夏.
一如克雷布斯、洛林齐霍芬(1)和格哈德·波特(2),就算知道战争输定了,我还是要记录下每个部分.
暴风雨没过多久就爆发了,此刻大雨敲击着敞开的阳台,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得很长,不明所以地有种母性关怀,想要提醒我傲慢的危险.
酒店大门没有人值班,因此克疤多自己进门上楼来我房间完全没有阻碍.
海在涨潮,他一进门我就把他拽进洗手间,他在里面一边咕哝着,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
这是揍他的绝佳时机,但是我动也没动.
把头包在毛巾里的克疤多对我有种冷静而光明的魅惑力.
他脚下积了一小摊水.
开始玩之前我坚持让他脱掉湿透的T恤换上一件我的.
他穿起来有一点紧但至少衣服是干爽的.
克疤多二话不说穿上了,仿佛到了这个阶段送他点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是夏天的终结,这是游戏的终结.
奥得河和莱茵河的阵线都在他第一次冲锋的时候就瓦解了.
克疤多像跳舞一样在桌子周围移动.
也许他就是在跳舞.
我的最后一道防御圈是柏林—斯德丁(3)—不来梅—柏林,其余地区(包括巴伐利亚军和意大利北部)都已弹尽粮绝.
克疤多,今晚你要在哪里睡觉我说.
在我家里,克疤多回答道.
还有别的问题——很多别的问题——堵住我的喉咙.
道别之后我在阳台上坐定,凝望着雨中的夜晚,大得足够吞下我们所有人.
毫无疑问,明天我就要输了.
(1)洛林齐霍芬(BerndFreytagvonLoringhoven,1914—2007),纳粹德国高级军官,是希特勒的重要助手,见证并记录了纳粹德国和希特勒本人最后的日子.
(2)格哈德·波特(GerhardBoldt,1918—1981),纳粹德国高级军官,战后出版《希特勒最后的日子:目击证词》(Hitler'sLastDays:AnEye-WitnessAccount),1973年该书被改编为电影.
(3)斯德丁(Stettin),波兰西北部城市斯塞新在德国统治时期的德语名.
该市也是波兰第二大海港.
9月24日我醒得很晚,没有胃口.
这样更好,我不剩什么钱了.
雨势没有变小.
我在前台问起艾尔丝女士,他们告诉我她在巴塞罗那或者赫罗纳,"在大医院",陪着她丈夫.
至于病情的严重程度,回答明确无误:他要死了.
我的早饭是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只羊角面包.
酒店餐厅里只剩一个服务生招待五个苏里南老人和我.
一夜之间,德海酒店就走空了.
半下午的时候,我坐在阳台上,发现手表停了.
我试着给它上发条,拍它捶它,都没用.
它什么时候停的这有什么寓意吗希望如此.
从阳台的栏杆之间我看见几个行人匆匆走过海滨大道.
沿着往码头去的方向看过去,我认出了狼沃和羔尔德罗,两人穿着一样的牛仔外套.
我举起手打招呼,不过他们显然没看见我.
他们像两只幼犬一样,在水洼之间跳来跳去,互相推搡大笑.
没过一会儿我下楼去餐厅.
那几个苏里南老人又在里面,围着一口巨大的海鲜饭铁锅,里面盛满金黄色的米饭和海鲜.
我在附近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份汉堡和一杯水.
那几个苏里南人说话语速很快,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荷兰语还是家乡土话,他们说话的嗡鸣声一度成功让我平静下来.
等服务生端着汉堡出现的时候,我问他酒店里是不是只剩这些人了.
不,还有别的客人白天坐车郊游去了,都是些已经退休的人,他说.
退休的人好奇怪.
他们回来得很晚吗很晚而且吵得不行,服务生说.
吃完饭我回到房间,洗了热水澡,躺下了.
醒来的时候我还有时间收拾箱子,并让接线员帮我接通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到德国.
我把我带来想在海滩上读的小说(一页都没翻)全部留在了床头柜上,艾尔丝女士回来就能发现它们.
我只带走了弗洛里安·林登那本.
过了一会儿,前台通知我可以通话了.
康拉德同意了接这个电话.
长话短说,我告诉他我很高兴和他讲上话,如果走运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一开始康拉德显得有些粗鲁和疏离,但是他很快意识到正在酝酿的事态的严重性.
你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吗他用一种相当风雅的方式问道.
我说不是,虽然我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不确定.
挂电话之前我们回忆起在俱乐部的那些夜晚,那些记忆犹新、史诗级的棋局,我向他复述了我和马蒂亚斯·穆勒的通话,两个人都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照顾好英格褒,这是我告别的话.
我会的,康拉德郑重地承诺.
我把门虚掩着,然后等待.
电梯的动静比克疤多本人先到.
其实只要简单扫一眼房间就会知道它和以前那些晚上完全不同,箱子都码在床的一边,一个很容易看见的地方,但是克疤多看都没看它们一眼.
我们坐下来,我在床上,他在桌边,一时间什么都没发生,仿佛我们掌握了随意进出冰山的能力.
(现在回想起来,克疤多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是空白的,裹了面粉,月白色的脸,尽管在薄薄一层涂料下面还能隐约看见伤疤.
)主动权都在他手上,已经不用计算数额了,他没有带他的小本子,反正全世界的基本资源点现在全是他的.
他派出苏军攻占了柏林.
他安排美军把我本来能派去夺回柏林的作战单位全摧毁了.
就这样,胜利来得轻而易举.
等轮到我出招的时候,我调遣驻扎不来梅区域的后备装甲军去冲击盟军的铜墙铁壁.
其实只是象征性地动一下,紧接着我就认输投降了.
那么现在要怎样我说.
克疤多长舒一口气,走到阳台上,示意我跟出去.
大风大雨愈演愈烈,路上的棕榈树七倒八歪.
克疤多指指前面,防波堤上面.
海滩上脚踏船堡垒屹立的地方,我看见有光,摇曳虚妄,像圣艾尔摩之火(1)一样.
这是脚踏船堡垒里面的光吗克疤多像大雨一样咆哮.
我得承认(我不为此羞耻)那一刻我以为是查理,透明的查理从阴间走出来悼念我的废墟.
我恐怕快要疯了.
克疤多说:"来吧,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于是我跟随他.
我们沿着酒店楼梯下去,路过灯火通明空荡的前台,一路走到海滨大道正中间.
大雨抽打着我的脸像一针催化剂让我发起癫来.
我停下来大喊:"谁在那儿"克疤多没有回答,继续往海滩里面走去.
我想都没想跑着追上他.
我不知道是大雨的作用还是因为海浪越来越高,我觉得脚踏船堡垒就要陷进沙子里了.
我们都在陷落吗我回想起那个晚上我暗中爬到这里偷听一个陌生人(后来我认定那是艾尔丝女士的丈夫)给出的作战建议.
我回想起当时的炎热,比照现在我浑身上下的炽热.
我们刚才从阳台上看见的光此刻正在那间破棚屋里剧烈地闪动.
我两个手撑在露出来的一块浮板上,用这个既决绝又疲惫的动作透过裂缝试图分辨灯光旁边是谁;没用.
我用尽力气想要拆垮整个结构,最终只是让我的手被木头和锈铁的表面划得伤痕累累.
这座堡垒像大理石一样坚固.
克疤多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片刻,此时他正背对着脚踏船,全神贯注地凝视暴风雨.
谁在那里拜托,回答我,我喊道.
我没等回答(可能也不会有),试着往破棚屋上面爬,踩空了一步,脸朝地摔在了沙滩上.
重新爬起来以后,其实只能算勉强站起来,我看见克疤多就在我旁边.
我想现在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克疤多揪住我的领口把我拎了起来.
我挥了几下手,完全没用,想要踢他,但是我的四肢像羊毛一样瘫软.
虽然我觉得克疤多不会听,还是嘟囔着我不是纳粹,我没有犯任何罪.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克疤多的力量与坚决在暴风雨和巨浪的激发之下势不可挡.
从那一刻起我的记忆就是模糊的,碎成一片一片.
我像个碎布娃娃一样被提了起来,但是与我想象的淹死在水里不同,他拽着我的皮带把我转移到了脚踏船破屋的入口.
我没有反抗,没有继续求饶,我没有闭上眼睛(除了他揪起我领口和裤裆的时候),就这样踏上通往堡垒内部的旅途.
然后我的确闭上了眼睛,看见自己存在于另一个不这么黑暗但也不明亮的一天,如同"暗影之地的卑微住客".
我看见克疤多沿着一条由动画和噩梦组成的崎岖的路,离开了这个村子,离开了这个国家(可是,是哪个国家西班牙吗欧共体吗),像一个永恒的送葬人.
等我感觉碰到沙地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离一盏露营汽灯只有几厘米.
我像一只蠕虫一样翻过身子,立刻发现我是独自一人,汽灯旁边没有别人;这盏灯在暴风雨里始终亮着正是为了让我从阳台上就能看见.
外面,绕着堡垒走圈的克疤多大笑起来.
我能听见他踩进沙子里的脚步声和他孩童般清亮快乐的笑声.
我不知道自己在克疤多俭朴的几件个人财物中间跪了多久.
等我出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平线上拂晓开始若隐若现.
我把灯熄灭,从洞口爬出来.
克疤多盘腿坐着,望向东方,背朝脚踏船的方向.
他恐怕就算死了都完全可以继续保持这种平衡.
我往他那边走了几步(没有靠得太近),说了再见.
(1)圣艾尔摩之火(SanElmo)是一种常见于雷雨中的自然现象,在船只桅杆顶端等尖状物周围产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
9月25日.
卡萨诺瓦酒吧.
拉洪克拉(1)天一亮我就离开了德海酒店.
我沿海滨大道慢慢开着车,小心不让引擎的噪音吵到任何人.
到了美岸酒店那里我转了个弯,把车停在划定给机动车的区域,假期刚开始的时候,查理就是在这里向我们展示他的帆板.
我往脚踏船那边走的时候沙滩上几乎没有人,只有两个穿着慢跑服的人消失在通往露营区的方向.
雨停了好一会儿了,清新的空气预示着阳光灿烂的一天.
不过沙子依旧是湿的.
我走到脚踏船堡垒旁边,仔细听了听有没有声音泄露克疤多在里面,我觉得我听见里面传出非常轻的鼾声,但也拿不准.
《第三帝国》是被我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过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放在罩住脚踏船的帆布上,然后回到车里.
早上九点我离开了村子.
街道半空,我猜今天大概是当地的公共假日.
人们似乎全都还在床上睡觉.
高速公路上的车多了很多,许多法国和德国牌照的车都和我一个方向.
现在我在拉洪克拉……(1)拉洪克拉(LaJonquera),西法边境上一个西班牙小城.
9月30日我已经有三天没见任何人.
昨天,我终于去了俱乐部.
我打心底里坚信,在这时候去见老朋友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
康拉德坐在最靠边的一张桌子旁.
他的头发长了很多,我已经不记得他有这么深的黑眼圈.
我们望着对方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其他人就走过来开始和我打招呼.
你好啊,冠军.
他们迎接我的方式是如此简单又热情,可我唯一的感受却是苦涩!
一阵骚动当中,康拉德看着我,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向我伸出手.
他的问好不像其他人那么热情,但却是最真诚的,这让我的精神镇静下来,他让我感觉像是回家了.
很快所有人又都回到了各自的桌子旁边开始新的战役.
康拉德请别人替换他,然后问我是想在俱乐部里面说话还是到外面去.
我说我更想边走边说.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我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论除了最重要的事情以外的其他所有事情,直到过了午夜,结束的时候我提出要送他回家.
开车的一路上我们都保持沉默.
我不想上去.
我困了,我解释道.
道别的时候康拉德说如果我需要钱就跟他讲.
也许我真的会需要钱.
我们又紧紧握了握手,比上一次时间更久,更真诚.
英格褒做爱不在我们的计划里,但是最后我们上了床.
一定是以下事物的影响:家具、地毯、各种透着情色的摆设(英格褒重新装饰了她宽敞的房间)、一个我记不起名字的美国歌手的音乐,还有这个下午本身,靛蓝色的下午,周日午后那种罕见的平静.
这不意味着我们复合了;我们两人都决定只做朋友,这一点不可推翻,这当然会比我们做情侣的时候好处更多.
老实说,现在跟之前的情况差别也不太大.
当然我得跟她讲讲她离开以后在西班牙发生的事.
我基本上就是讲了克拉丽塔,还有发现查理的尸体.
这两个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
作为回报,她也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我都不知道该觉得可悲还是有趣.
我不在的时候,康拉德试图追求她.
当然,不用说,他的举止始终在得体的界限内.
发生了什么我吃惊地说.
什么都没发生.
他亲你了吗他试过一次,但是我扇了他一巴掌.
我和英格褒一起大笑起来,但是过后我觉得难过.
汉娜我和汉娜通了电话.
她说查理是装在一只五十厘米长的塑料袋里抵达奥伯豪森的,差不多是超大号垃圾袋那么大,这是查理的哥哥告诉她的,他负责去接遗体以及处理官方手续.
汉娜的儿子很好.
汉娜很开心,她说她考虑再去西班牙度假.
"这会是查理希望的,你不觉得吗"我回答说是的,大概吧.
那你呢,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汉娜说.
英格褒小可怜全都信了,不过我年纪更大,不是吗我什么都没发生.
我说.
你发生什么了过了一会儿(能听见别的人声,汉娜不是一个人),她说:我吗……老样子.
10月20日明天开始我就要在一家专门生产勺子、刀叉以及各种精致餐具的公司里做管理工作了.
上班时间跟之前的工作差不多,工资稍高一点.
自从回来以后我就戒掉了游戏.
(这是谎话,上礼拜我还和英格褒还有她的室友打了牌.
)我继续一周去两次俱乐部,所以我的圈子里还没人发现.
俱乐部里的人都以为我没兴趣玩是因为太累了,或者因为我光忙着写兵棋了.
他们距离真相太远了!
我去巴黎的发言是康拉德在写.
我唯一的贡献是要把它翻译成英语.
不过现在换了新工作,我连这个都不确定了.
冯·塞克特(1)今天,在一场漫长的散步之后,我对康拉德说,其实仔细想想,总结一下,就会发现我们全都是一群鬼魂,来自一个在兵棋棋盘上不停操练的鬼魂大国.
那是按比例缩小的军事演习.
你还记得冯·塞克特吗我们就像是他麾下的军官,玩弄法律的唐璜,跟影子过招的影子.
你今天晚上很诗意啊,康拉德说.
显然,他什么都没听懂.
我补充说我可能不会去巴黎了.
一开始康拉德以为我是因为上班走不开,所以就认了,可是当我告诉他单位里的人十二月都去度假了,而我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立刻摆出这是个人恩怨的态度,好一会儿都拒绝跟我说话.
他说这等于我把他一个人扔给了狮群.
我尽情大笑:虽然我们是冯·塞克特的垃圾,但我们还是彼此相爱,不是吗康拉德也笑了,虽然笑得很伤感.
(1)冯·塞克特(JohannesFriedrichLeopoldvonSeeckt,1866—1936),"一战"期间任德国陆军参谋总长.
战后担任德军总司令,在德军重建工作中做出卓越贡献,可谓纳粹德国国防军的奠基人.
1934年至1935年间曾应邀到中国任蒋介石的军事顾问.
艾尔丝女士我和艾尔丝女士通了电话.
对话冷冰冰的却中气十足,我们像是没什么别的更好的事情可做,只有冲着对方大喊大叫.
我丈夫死了!
我很好,还能怎么办呢!
克拉丽塔失业了!
天气很好!
村子里还有游客但是德海要歇业了!
我马上就要去突尼斯度假了!
我猜那些脚踏船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直接问起克疤多,而是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说:海滩空了吗怎么可能不空呢!
当然空了!
仿佛秋天把我们全变成了聋子.
还能怎样.
说再见之前艾尔丝女士提醒说我把几本书忘在了她酒店,她考虑从邮局寄给我.
我不是忘了,我说,我是留给你的.
我感觉她有点感动.
然后我们说了晚安,挂了电话.
研讨会最后我还是决定陪康拉德去研讨会看看热闹.
最初几天很无聊,我偶尔会在德国、法国和英国的同僚之间做做口译,不过只要一有空就逃出会场,把当天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在巴黎散长步.
不管怎样,该念的发言和讲稿都念了,要下的兵棋也都下了,大家还绞尽脑汁起草了各种关于建立欧洲玩家联合会的方案.
而我得出的结论是,这里百分之八十的发言人亟须精神治疗.
为了找点安慰,我反复跟自己说他们没有攻击性,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最后接受了这一点,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研讨会的高光时刻是雷克斯·道格拉斯和那帮美国人到的时候.
雷克斯四十来岁,人高马大,浓密的栗色头发油光锃亮(抹了发油谁知道呢),走到哪儿就把能量散发到哪儿.
显然他是整届研讨会毋庸置疑的明星,大家提出的所有想法(不管这些想法多么诡异多么愚蠢)的原动力都是他.
至于我,我选择不去跟他打招呼,更符合事实的说法是,我选择不去费那个劲靠近他,他身边永远簇拥着会议组织者和仰慕者.
康拉德在他到的那天跟他说了几句话,等到晚上,在我们借住的让–马克家,康拉德整晚都在谈论雷克斯有多风趣多智慧.
听起来雷克斯甚至已经玩了一回合《启示录》——他的发行公司新投入市场的游戏,不过那天下午我不在场,并没有看到.
研讨会倒数第二天,我的机会来了.
雷克斯跟一群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凑在一起,而我离他五米远,在斯图加特俱乐部的展台旁边,这时我听见有人喊到我的名字.
这是乌多·贝尔格,我们国家的冠军.
我走过去的时候其他人都让出了道.
我和雷克斯·道格拉斯面对面站着.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单词挤出来都像被轧扁了一样语无伦次.
雷克斯向我伸出手.
他不记得我们短暂的通信了,也可能他是不想公开.
随即他和科隆那帮人中的一个继续刚才的聊天,我留下来眯着眼听了一会儿.
他们在聊《第三帝国》,贝玛新变例以后要用哪些战略.
这次研讨会玩《第三帝国》的时候我甚至都没去游戏实战区附近转一圈!
从他们说的话里我推断科隆的那个人玩的是德国,战争已经走到一个无子可动的死局.
"这对你有利.
"雷克斯·道格拉斯唐突地说.
"没错,只要我们能牢牢守住已经攻下的地区,不过,这一战很难打啊.
"科隆的那个人回答道.
其他人纷纷赞同.
他们对一个法国玩家赞不绝口,那个人率队玩的苏联.
下一步大家立刻开始讨论晚饭的计划,又一餐兄弟情谊的聚会,一如每天的晚饭.
趁没人注意,我离开那群人,回到斯图加特的展台.
空空荡荡,只有康拉德带来的几个项目.
我收拾了一下桌子,这儿放一本杂志,那儿摆一套游戏,然后悄悄离开了会场.
TableofContents书名页版权页目录8月20日8月21日8月22日8月23日8月24日8月25日8月26日8月27日8月28日8月29日8月30日8月31日9月1日9月2日9月3日9月4日9月5日9月6日9月7日9月8日9月9日9月10日9月11日9月12日1942年春9月14日安齐奥.
欧罗巴堡垒.
奥马哈滩头.
1942年夏与狼沃和羔尔德罗我最喜爱的那些将军1942年秋.
1942年冬9月17日9月18日9月19日9月20日9月21日9月22日9月23日9月24日9月25日.
卡萨诺瓦酒吧.
拉洪克拉9月30日英格褒汉娜10月20日冯·塞克特艾尔丝女士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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