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章案凶手终身监禁

章案凶手终身监禁  时间:2021-04-26  阅读:()
基度山伯爵(下)第五十四章公债的起落这次聚会之后,又过了几天,阿尔培·马瑟夫就到香榭丽榭大道去拜访基度山伯爵.
伯爵是个巨富,虽是临时住所,也装饰得富丽堂皇,因此他的府邸从外表看,宛如宫殿一般.
阿尔培是来替邓格拉司夫人再次表示谢意的,男爵夫人自己已写信向伯爵道谢了一次,信上的署名是"邓格拉司男爵夫人,母家姓名:霭敏·萨尔维欧".
陪同阿尔培来访的是吕西安·狄布雷,他参加他朋友谈话的时候,顺便恭维了伯爵几句.
伯爵本人也好玩弄手段,当然不难看出对方的来意.
他断定吕西安这次来访,是出于双重好奇心,主要的一重还来自安顿大马路.
换句话说,邓格拉司夫人看不透伯爵是怎么一个人,能把价值三万法郎的马匹随便送人,看歌剧时带的希腊女奴隶,身上戴的钻石就值百万法郎,象这样的人,他的生活方式究竟怎样,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她又不能亲行拜访,亲眼看看伯爵的家庭经济情况和家中的陈设,所以派了她一贯信赖的耳目来观察一番,以便回去后向她忠实汇报.
但伯爵装得若无其事,仿佛一点没怀疑到吕西安的来访与男爵夫人的好奇心之间有什么联系.
"那么说来,您和邓格拉司男爵是一直有来往的"伯爵问阿尔培·马瑟夫.
"是的,伯爵,我曾告诉过您.
""那么,那方面的事没有一点点变化""这件事可以说完全定啦.
"吕西安说.
他大概认为当时该他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因此说完后,他就戴上单眼镜,嘴里咬着金头手杖的顶端,在房间里兜了一圈,仔细察看纹章和图画.
"啊!
"基度山伯爵说,"听您那么说了以后,我真没想到这件事会办得这么快.
""嗯,事情上了轨道,就用不着我们费力了.
我们早已把这类事情丢在脑后,它们却能自行解决.
等到我们再加以注意的时候,就会出乎意料地发现它们都快到达预定的目标了.
家父和邓格拉司先生一同在西班牙服役——家父在军队里,邓格拉司先生在军粮处.
家父是因为革命破产的,邓格拉司先生根本没有什么祖传产业,他们俩都是在那儿打下基础,逐渐起家的.
""不错,"基度山说,"我记得有一次拜访他的时候,他曾向我提起过.
"说到这里,他乜斜着瞟了吕西安一眼,看见他正在翻阅一本纪念册.
"那么欧琴妮小姐长得漂亮吗——我记得她好象叫这名字,是不是""很漂亮,或者说,很美,"阿尔培回答说,"不过象她那种类型的美我是没法欣赏的.
我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您讲话的口气好象已经是她丈夫了.
""啊!
"阿尔培回答说,也转过头来看看吕西安在干什么.
"真的,"基度山说,放低了声音,"照我看来,您好象对这件婚事并不十分热心.
""邓格拉司小姐太有钱了,我高攀不上,"马瑟夫回答说,"所以我有点害怕.
""唷!
"基度山嚷道,"这个理由举得真妙!
难道您自己不算有钱""家父的收入每年大约有五万里弗,我结婚以后,他大概可以给我一万或一万二千.
""这个数目也许不算大,尤其是在巴黎,"伯爵说,"但并不是一切都靠钱,名誉和社会地位也是好东西.
您的名誉很好,您的地位是人人羡慕的,而马瑟夫伯爵又是一个军人,军官之子和一个文官的家庭联姻实是一件很可喜的事——不以利害关系来缔结婚姻是一件最高贵的举动.
据我看,我认为和邓格拉司小姐结合是最合适的了,她可以使您富有,而您可以使她高贵.
"阿尔培摇摇头,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还有别的因素.
"他说.
"我承认,"基度山说,"我实在有点难于理解您为什么要反对一位又有钱又漂亮的小姐.
""噢!
"马瑟夫说,"这种嫌恶感——假如可以称为嫌恶感的话——并不完全出于我个人.
""那末又能出于哪一方面呢因为您告诉我,令尊是很愿意结这门婚事的.
""家母不赞成,她的判断力一向清晰深刻,可是对于这件建议中的婚事毫无喜色.
我不能说明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似乎对邓格拉司一家人抱着某种偏见.
""哦!
"伯爵用一种略带勉强的口吻说,"那或许是很容易解释的,马瑟夫伯爵夫人是最高贵的贵族,所以不愿意您跟一个出身微贱的家庭联姻——那原是很自然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理由,"阿尔培说,"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就是,假如这件婚事成功了的话,她就会感到很痛苦.
六星期以前,本来大家预备聚谈一次,以便把那件事情决定下来,但我突然生了一场病——""是吗"伯爵微笑着打断他的话问道.
"噢,够真的啦,当然是急出来的——这样就把那场聚谈延期了两个月.
事情原不必着急,您知道,我还没有满二十一,而欧琴妮才十七岁.
但那两个月的期限在下星期就要到期了.
事情是不得不办的了.
我亲爱的伯爵,您不能想象我的脑子里是多么为难.
呀!
象您这样的自由人多快乐!
""好!
您为什么不也做自由人呢谁阻止您那样做呢""噢!
假如我不娶邓格拉司小姐,那就使家父太失望了.
""娶她吧,那末.
"伯爵说,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
"是的,"马瑟夫答道.
"但那又会使家母深感痛苦.
""那末别娶她.
"伯爵说.
",我瞧着办吧.
我得考虑一番,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请您给我一些忠告,假如可能,再把我从这种不愉快的状况中拯救出来,好不好我想,与其使我的好妈妈痛苦,我宁愿冒犯伯爵.
"基度山转过身去,最后这句话似乎把他感动了.
"啊!
"他对狄布雷说,后者正靠在客厅最远的一只安乐椅里,右手执着一支铅笔,左手拿着一本抄簿.
"您在那儿做什么在临摹波森的画吗""不,不!
我现在所他的这件事跟画图画相距十万八千哩呢.
我是在搞数学.
""数学""是的,我是在算——且慢,马瑟夫,这件事和你有间接的关系——我是在算上次海地公债涨价使邓格拉司银行赚了多少钱,三天之内,它从二六涨到四九,而那位审慎的银行家大部分是在二六的时候扒进的.
他一定已弄到三十万里弗了.
""这还不是他的杰作,"马瑟夫说,"去年他不是在西班牙证券上赚了一百万吗""我的好人,"吕西安说,"基度山伯爵在这儿,他会告诉你意大利人的两句诗:若问何所求,发财与成仙.
当他们对我讲这种事的时候,我总是只耸耸肩,什么话都不说的.
""但您不是在谈海地公债吗"基度山说.
"啊,海地公债!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海地公债是法国证券赌博中的'爱卡代'.
他们或许会喜欢打'扑克',玩'惠斯特',沉溺于'波士顿',但那些都是要玩厌的,最后他们总还是回来玩'爱卡代'——那是百玩不厌的.
邓格拉司先生昨天在四六的时候抛出,捞进三十万法郎上了腰包.
要是他等到今天,价钱就会跌到二五,他非但赚不到三十万法郎,而且还会蚀掉两万或两万五.
""为什么会突然从四九跌到二五呢"基度山问.
"请原谅,但我对于这种种证券赌博的阴谋实在太无知了.
""因为,"阿尔培大笑着说,"消息是接一连二而来的,而先后的消息常常大不相同.
""啊,"伯爵说,"我看邓格拉司先生在一天中输赢三十万法郎是常事,他一定非常有钱的了.
""实际上并不是他赌的,"吕西安喊道,"而是邓格拉司夫人,她实在大胆.
""但你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吕西安,你知道现在的消息是多么的不可靠,既然你是一个来源,你当然应该阻止这种事情.
"马瑟夫带笑说.
"她的丈夫简直不能控制她,我又何能为力呢"吕西安问道,"你知道男爵夫人的个性——谁都不能影响她,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啊,假如我处于你的地位——"阿尔培说.
"怎么样""我就要改造她,这也算是对她的未来的女婿帮了一个忙.
""你怎么着手呢""啊,那很容易——我要给她一个教训.
""一个教训""是的.
你这个部长秘书的地位使你在政治消息上有很大的权威,你一开口,那些证券掮客就立刻把你的话记录下来.
你使她突然蚀掉十万法郎,那就可以教会她审慎一点了.
""我不懂.
"吕西安低声说.
"但这是非常明显的,"那青年以毫无矫饰的态度直率地答道,"挑一个好日子向她宣布一件外界不知道的消息,或是一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急报,譬如说,昨天有人看到亨利四世在盖勃拉里家里.
那是会使公债涨价的.
她会根据这个消息决定她的计划,而第二天,当波香在他的报纸上宣布'谣传昨日曾有人目睹国王驾临盖勃拉里府,此讯实毫无根据.
本报可确证陛下并未离开新桥'的时候,她当然会蚀本啦.
"吕西安似笑非笑.
基度山在表面上虽然漠不关心,实际上对这一段谈话却一个字都不曾放过,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甚至已在那位秘书的困惑的态度上读到了一种隐匿的秘密.
这种困惑的态度阿尔培完全不曾注意到,但吕西安却因此缩短了他的访问;他显然很不安.
伯爵在送他走的时候低声向他说了一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很好,伯爵阁下,我接受您的建议.
"伯爵回到小马瑟夫那儿.
"您不想一想,"他对他说,"您在狄布雷的面前这样谈论您的岳母不是不对的吗""伯爵阁下,"马瑟夫说,"我求您别把那个称呼用得太早.
""现在,老老实实地说,令堂真的非常反对这件婚事吗""非常反对,所以男爵夫人极少到我们家来,而家母,我想,她一生不曾去拜访过邓格拉司夫人两次.
""那末,"伯爵说,"我就有勇气来坦白地对您说了.
邓格拉司先生是我的银行家,维尔福先生因为我碰巧有幸帮了他一次忙,曾极其客气地来拜访过我.
我猜想请客和宴会将会接连不断.
现在,为了表示并不期望他们请我,也为了要比他们抢先一着,我想请邓格拉司先生夫妇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到我的阿都尔乡村别墅去吃饭.
假如我同时邀请您和令尊令堂,看来就象是一次促成婚事的宴会了,至少马瑟夫夫人会这样看法,尤其是假如邓格拉司男爵赏脸带她的女儿同来的话.
那样,令堂就会对我发生一种恶感,而那正是我所绝不愿意的事,正巧相反——这一点,请得便随时向她提及——我很希望能获得她的敬意.
""真的,伯爵,"马瑟夫说,"我衷心地感谢您对我这样坦白,而且我很感激地接受您将我除外的这个建议.
您说您希望获得家母的好感,我向您保证,她对您的好感已经是极不平凡的了.
""您以为是这样吗"基度山很感兴趣地问.
"噢,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
那天您离开我们以后,我们谈了您一个钟头呢.
但回头来谈我们刚才所说的事吧.
假如家母知道了您这一番考虑——我会告诉她的——我相信她一定会非常感激您,不过要是家父知道了,他倒也会同样恼怒.
"伯爵大笑起来.
"哦,"他对马瑟夫说,"我想,恼怒的恐怕不只令尊一个人吧,邓格拉司先生夫妇也会把我看作一个非常不知礼貌的人.
他们知道我和您很密切——的确,您是我在巴黎相识最久的人之一,要是他们找不到您,当然会问我为什么没有邀请您.
您必须给自己设法弄一个事先另有约会的借口,而且要看来很象是真的,然后写一张条子通知我.
您知道,跟银行家打交道,没有书面证件是不会有效的.
""我有更好的办法,"阿尔培说,"家母原想到海边去——您定哪一天请客""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二——我们明天傍晚动身,后天我们就已在的黎港了.
真的,伯爵阁下,您真是一个得人喜欢的人,可以使人人各得其所.
""您实在太过誉了,我只是想使您不至难堪而已.
""您什么时候发请帖""就在今天.
""好,我马上去拜访邓格拉司先生,告诉他家母和我明天要离开巴黎.
我没有见过您,所以您请客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您多笨!
您忘记狄布雷先生不是刚才还看见您在我家里吗""呀,不错!
""正巧相反,我见过您,并且非正式地邀请过您,而您却立刻回答说您无法应邀前来,因为您要到的黎港去.
""好吧,那末,就这样决定了.
但您在明天以前要来拜访家母一次吧""明天以前这件事实在难于办到,而且,你们也得忙着作起程的准备.
""好极了!
来一手更妙的吧.
您以前只能算可爱,但假如您接受我的建议,您就是可佩的了.
""我怎么才能获得这个盛誉呢""您今天自由得象空气一样,来和我一同用晚餐吧.
我们不请外人——只有您、家母和我.
您简直可以说还没有见过家母,您可以有一个机会更仔细地观察她.
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我惟一感到遗憾的事,是世界上找不到一个象她一样好而又比她年轻二十岁的女人,假若有的话,我向您保证,那末除了马瑟夫伯爵夫人以外,不用多久就又会有一位马瑟夫子爵夫人啦.
至于家父,您是碰不到他的,他有官方的约会,要到王室议员府去赴宴.
我们可以谈谈我们过去旅行的经过,而您,您是走遍了全世界的,可以讲讲您的奇遇.
您可以把那天晚上陪您到戏院里去,您称为您的奴隶而实际上待她象一位公主的那个希腊美人的身世告诉我们.
来,接受我的邀请吧,家母也会感谢您的.
""万分多谢,"伯爵说,"您的邀请是最赏脸的了,但遗憾之至,我实在无法接受.
我并不如您所想象的那样自由,正巧相反,我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
""啊,小心哪!
您刚才还在教我逢到人家请吃饭的时候如何制造一个可信的借口来推托.
我要看看事先有约会的证据.
我虽然不是邓格拉司先生那样的一个银行家,但我的好疑倒也不亚于他.
""我来给您一个证据.
"伯爵回答,他拉了拉铃.
"哼!
"马瑟夫说,"您拒绝和家母一起吃饭这已是第二次了,您显然想避开她.
"基度山吃了一惊.
"噢,您是开玩笑吧!
"他说,"而且,证实我的话的人已经来了.
"培浦斯汀进来站在门口.
"我事先并不知道您要来拜访我,是不是""老实说,您是这样非凡的一位人物,这个问题我不愿意答复.
""总而言之,我不能猜到您会请我去吃饭吧""或许不.
""好,听着,培浦斯汀,今天早晨我叫你到实验室去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话""五点钟一敲,就闭门谢客.
"那跟班回答.
"然后呢""啊,伯爵阁下——"阿尔培说.
"不,不,我希望摆脱您送给我的那种神秘的尊号,我亲爱的子爵,老是扮演曼弗雷特是很乏味的.
我希望我的生活能公开.
说下去,培浦斯汀.
""然后,除了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少校和他的儿子以外,其他客人一概谢绝.
""您听到了吧: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少校——这位人物是意大利历史最悠久的贵族之一,他这一族的大名但丁曾在《地狱》的第十节中极力赞美过.
您记得的吧,不记得了吗还有他的儿子,一个可爱的青年人,年龄和您差不多,也象您这样有子爵的衔头,他正挟着他父亲的百万家财要来踏进巴黎社会.
少校在今天傍晚带他的儿子来,托我照顾他.
假如他证明自己确是值得我照顾的话,我当然要尽力帮他的忙,您也帮我一下,愿不愿意""绝对没有问题!
那末,卡凡尔康德少校是您的老朋友罗""决不是.
他是一位可敬的贵族,非常谦恭有礼,为人极易相处,凡是意大利历史极悠久的巨族的后代,大多是这个样子的.
我曾在佛罗伦萨、博洛涅和卢卡见过他几次,他现在通知我要到这儿来了.
旅途上相识的人往往对您有这样的要求.
您一度碰巧在旅途上和他们有过某种往还,则不论您到哪儿,他们都希望能受到同样的接待,象是过去的一小时殷勤能引起您对他们永久的关怀似的.
这位卡凡尔康德少校是第二次来巴黎,在帝国时代,当他到莫斯科去的时候,曾路过此地.
我当好好地请他吃一次饭.
他要把他的儿子托我照顾,我可以答应照看他.
不论他怎样胡闹,我总之随他的便,那时我的责任也完了.
""当然罗,我看您真是一位难得的导师,"阿尔培说.
"那末,再会了,我们星期天回来.
顺便告诉您一句,我得到弗兰士的消息了.
""是吗他还是优游自在地在意大利玩吗""我相信是的,可是,他觉得您不在那儿是一件极其遗憾的事.
他说您是罗马的太阳,没有了您,一切都好象黑沉沉阴森森的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说简直好象在下雨.
""那末他对我的意见改变了吗""没有,他依旧坚持把您看作最不可理解和最神秘的人.
""他是一个可爱的青年,"基度山说,"我第一次遇见他,就是那天晚上我听说他在寻找一顿晚餐,于是请他来和我共享,我就对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好象记得他是伊辟楠将军的儿子吧""是的.
""就是在一八一五年被人无耻地暗杀的那个""是被拿破仑党暗杀掉的.
""对了!
我真的非常喜欢他,他不是也在谈一门亲事吗""是的,他就要娶维尔福小姐了.
""真的""正如我快要娶邓格拉司小姐一样.
"阿尔培带笑说.
"您笑啦!
""是的.
""您为什么笑呢""我的笑是因为那方面也象我的对方那样,很希望这门婚事能够成功.
但真的,我亲爱的伯爵,我们现在是象女人谈论男人那样的在谈论她们了.
这是不可原谅的呀!
"阿尔培站起身来.
"您走了吗""真的,您太好啦!
我耽搁了您两个钟头,把您烦得要死,而您却还是极其客气地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说实话,伯爵,您是世界上最文雅的人了!
还有您的仆人,他们的态度也好极了.
他们都是很有风度的——尤其是培浦斯汀先生,我永远弄不到那样的一个人,我的仆人似乎在模仿舞台上那种以最最笨拙的态度只出来讲一两句话的角色.
所以假如您辞退培浦斯汀的时候,务请通知我一声.
""可以的,子爵.
""还有一件事.
请代我向您那荣耀的来宾,卡凡尔康德族的卡凡尔康德致意,假如他有意给他的儿子成家立室,想代他找一个非常有钱——至少从她母亲那方面讲是非常高贵,而从她父亲那方面讲又是一位男爵小姐——的太太,我可以帮您的忙.
""噢,噢!
您甚至肯做到那个程度吗""是的.
""好吧,真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原是讲不定的.
""噢,伯爵,您这就是对我帮了一个大忙了!
假如凭着您的干涉,我能依旧做一个独身汉,我就要更欢喜您一百倍了,即使我得再独身十年也在所不惜.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基度山庄重地回答.
送走阿尔培以后,他回到屋里,敲了三下钟.
伯都西奥出现了.
"伯都西奥先生,你知道星期六那天我要在阿都尔请客.
"伯都西奥微微一怔.
"我需要你去监督部署一切.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至少可以成为一座很漂亮的房子.
""要够得上漂亮这两个字,先得费很大的一番功夫呢,伯爵阁下,因为那些门帘窗帷是非常旧的了.
""那末把它们都换掉吧,但那高挂红缎窗帷的寝室不必换,那个房间你一动都不要去动它.
"伯都西奥鞠躬.
"你也不要去动那个花园.
至于前庭,随便你怎么去弄好了,我倒希望能把它改变得一点都认不得.
""我当极力去完成您的希望,伯爵阁下.
但关于请客的事,我很高兴得到大人的指示.
""真的,我亲爱的伯都西奥先生,"伯爵说,"自从到了巴黎以来,你变成神经错乱,显然失去你的本性了,你似乎已不再能懂得我啦.
""但能不能请大人开恩,把您想请哪几位客人先告诉我""我自己还不知道呢,而且你也不必要知道.
那一等人当然请那一等人吃饭,那就够了.
"伯都西奥鞠了一躬,离开了那个房间.
第五十五章卡凡尔康德少校基度山伯爵以少校即将来访为借口辞却了阿尔培的邀请,但他和培浦斯汀所说的确是实情.
七点钟刚敲过,就是在伯都西奥奉命到阿都尔去的两小时以后,一辆出租马车在大厦门前停了下来,让乘客在门口下车以后,就立刻急急地驶开,象是感到羞于做这项差使似的.
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是一位年约五十二岁的男子,身穿一件那种在欧洲流行了很久的绿底绣黑青蛙的外套.
他的裤子是蓝布制的,皮鞋相当清洁,但擦得并不太亮,而且鞋跟略微太厚了一点;戴鹿皮手套;一顶略似宪兵常戴的帽子;一条黑白条纹的领结,这条领结假如不是物主爱惜的话,本来是可以停止使用的了.
这位漂亮人物拉动香榭丽榭大道三十号门上的门铃,问基度山伯爵阁下是不是住在这儿,得到门房肯定的答复以后,他就进来,顺手掩上门,开始登上踏级.
来人的头颅又小又瘦,头发雪白,有灰色浓密的髭须.
等候在大厅里的培浦斯汀很容易识别这位期待中的来客,因为他对于容貌,事先已得到明确的通知.
所以,这位生客还不曾通报他的姓名,伯爵就已接到通报,知道他到了.
他被引入一间朴素高雅的会客厅里,伯爵含笑起身来迎接他.
"啊,我亲爱的先生,欢迎之至,我正在等候您呢.
""大人的确在等候我吗"那意大利人说.
"是的,我按到通知,知道今天七点钟可以看到您.
""那末,关于我来的事,您已经详细接到通知了吗""当然罗.
""啊,那就好了,我深怕这一步手续被忘记了呢.
""什么手续""就是把我要来的情况事先通知您.
""不,不,没有忘记.
""但您确信您没有弄错吗""我确信如此.
""大人今天晚上七点钟等候的真是我吗""我可以向您证明,使您毫无疑虑.
""噢,不,不用了,"那意大利人说,"不必麻烦了.
""是的,是的,"基度山说.
他的客人似乎微微有点不安.
"让我想一想,"伯爵说,"您不是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侯爵阁下吗""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那意大利人高兴地答道,"是的,我真的就是他.
""前奥地利驻军中的少校""我是一位少校吗"那老军人胆怯地问.
"是的,"基度山说,"您是一位少校,您在意大利的职位就等于法国人的少校.
""好极了,"少校说,"我不要求更多的了,您知道——""您今天的访问不是您自己想来的吧"基度山说.
"不,当然不.
""是旁人要您来的""是的.
""是那一位好心肠的布沙尼长老吧""一点不错.
"少校快乐地说.
"您带了一封信来吧""是的,这就是.
""那末,请给我.
"于是基度山接过那封信,拆开来看.
少校用他那一对大眼睛凝视着伯爵,然后把房间里的情形察看了一眼,但他的凝视几乎立刻又回到房主人身上.
"是的,是的,对了.
'卡凡尔康德少校,一位可敬的卢卡贵族,佛罗伦萨卡凡尔康德族的后裔,'"基度山高声继续念下去,"'每年收入是五十万.
'"基度山把他的眼睛从信纸上抬起来,鞠了一躬.
"五十万,"他说,"可观!
""五十万,是吗"少校说.
"是的,信上是这样说,这一定是真的,因为长老对于欧洲所有的大富翁的财产都知道得很正确.
""那末,算是五十万吧.
但说老实话,我倒想不到有那么多.
""因为您的管家在偷窃您.
那方面您一定得改革一下.
""您打开了我的眼睛,"那意大利人庄重地说,"我要请那位先生走路.
"基度山继续读那封信:"'他生平只有一件不如意的事.
'""是的,的确,只有一件!
"少校说,并叹息了一声.
"'就是失落了一个爱子.
'""失落了一个爱子!
""'是在幼年时代被他府上的仇人或吉卜赛人拐走的.
'""那时他才五岁!
"少校举眼向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不幸的父亲!
"基度山伯爵说,并继续念道,"'我给他以再生的希望,向他保证,说你有办法可以给他找回那个他枉自寻觅了十五年的儿子.
'"少校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焦急的神色望着伯爵.
"这种事我有办法.
"基度山说.
少校恢复了他的自持.
"啊,啊!
"他说,"那末这封信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了""您不相信吗,巴陀罗米奥先生""我,当然,当然相信.
象布沙尼长老这样一个任教职的好人不可能骗人,也不可能跟人开玩笑,但大人还没有念完呢.
""啊,不错!
"基度山说,"还有一笔附言.
""是的,是的,"少校跟着说,"还——有——一——笔——附——言.
""'为了省得麻烦卡凡尔康德少校向他的银行提款,我送了他一张两千法郎的支票给他作旅费,另外再请他向你提取你欠我的那笔四万八千法郎.
'"少校显出很焦急的神色一直等到那笔附言读完.
"好极了.
"伯爵说.
"他说'好极了,'"少校心中自语,"那末——阁下——"他答道.
"那末什么"基度山问.
"那末那笔附言——""哦!
那笔附言怎么样""那末那笔附言也象那封信的正文一样为您所接受吗""当然罗,布沙尼长老和我有点小往来.
我记不得究竟是否还欠他四万八,但我敢说,我们对于差额是不会起纠纷的.
那末,您对于这笔附言觉得很重要吗,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我一定得向您解释一下,"少校说,"因为十分信任布沙尼长老的签字,我自己并没有另外带钱来,所以假如这笔来源靠不住的话,我在巴黎的情形就要弄得非常不好过了.
""象您这样有地位的一位人物竟可能在一个地方受窘吗"基度山说.
"哦,说真话,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少校说.
"但人家总认识您的吧""是的,人家认识我,那末——""说吧,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
""那末您可以把这四万八千里弗付给我的了""当然啦,随便您什么时候要都可以.
"少校的眼睛惊喜地睁得大大的.
"但请坐呀,"基度山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竟使您站了一刻钟.
""没有关系.
"少校拖了一张圈椅过来,自动就座.
"现在,"伯爵说,"您愿意吃些什么东西吗——来一杯红葡萄酒,白葡萄酒,还是阿利坎特葡萄酒""阿利坎特葡萄酒吧,假如方便的活,我爱喝这种酒.
""我有几瓶上好的.
您用饼干下酒好不好""好的.
我吃点饼干,多谢您这样客气.
"基度山拉了拉铃,培浦斯汀出现了.
伯爵向他迎上去.
"怎么样"他低声说.
"那个青年来了.
"贴身跟班也低声说.
"你领他到哪一个房间里去了""遵大人的吩咐,在那间蓝客厅里.
""对了,现在去拿一瓶阿利坎特葡萄酒和几块饼干来.
"培浦斯汀走了出去.
"真的,"少校说,"这样打扰您,于心实在不安.
""区区小事,请勿挂齿.
"伯爵说.
培浦斯汀拿了酒杯、酒和饼干进来.
伯爵把一只杯子注满,但在另一只杯子里,他只把这种红宝石色的流质滴了几滴.
酒瓶上蛛丝满布,还有其他种种比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更确切的表记可证明这确是陈年好酒.
少校作了一个聪明的选择,他拿了那只注满的酒杯和一块饼干.
伯爵叫培浦斯汀把那只盘子放在他的客人旁边,后者带看一种很满意的表情啜了一口阿利坎特酒,然后又津津有味地把他的饼干在葡萄酒里蘸了蘸.
"哦,先生,您是长住在卢卡的是不是您又有钱又高贵,又得人尊敬——凡是可以使一个人快乐的条件,您都是具备的了""都具备了,"少校说,急忙吞下他的饼干,"实在都具备的了.
""您只缺少一样东西,否则就是十全十美的了,是不是""只缺少一样东西.
"那意大利人说.
"而那样东西就是您那失踪的孩子!
""唉,"少校拿起第二块饼干说,"那的确是我美中不足的地方.
"这位可敬的少校举眼向天,叹息了一声.
"且告诉我,那末,"伯爵说,"您这样痛惜的令郎,究竟是谁呢——因为我老是以为您还是一个独身汉.
""一般都是那末说,先生,"少校说,"而我——""是的,"伯爵答道,"而您还故意证实那种传说.
我想,您当然是想掩饰青年时代的一次失足,免得社会上纷纷传扬罗"少校的神色恢复了,重新装出他那种一贯的镇定态度,同时垂低他的眼睛,大概是要借此恢复他脸部的表情或帮助他的想象力;他时时向伯爵偷看一眼,但伯爵的嘴巴上依旧挂着那种温和的好奇的微笑.
"是的,"少校说,"我的确希望能使这种过失瞒过每一个人的眼睛.
""起因当然不能怪您,"基度山答道,"因为象您这样的人是不会犯这种过失的.
""噢,不,当然不能怪我.
"少校说,微笑着摇摇头.
"而得怪那做母亲的"伯爵说.
"是的,得怪那做母亲的——他那可怜的母亲!
"少校喊道,拿起第三块饼干.
"再喝一点酒,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伯爵一面说,一面给他倒第二杯阿利坎特葡萄酒,"您太激动啦.
""他那可怜的母亲!
"少校吞吞吐吐地说着,想尽量使他的意志完全控制自己的泪腺,好挤出一滴假眼泪来润湿他的眼角.
"我想,她是出身于意大利第一流家庭的吧,是不是""她的家庭是费沙尔的贵族,伯爵阁下.
""而她的名字是叫——""您想知道她的名字吗""噢,"基度山说,"您告诉我实在也是多余的,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伯爵阁下是什么都知道的.
"那意大利人说,并鞠了一躬.
"奥丽伐·高塞奈黎,对不对""奥丽伐·高塞奈黎!
""一位侯爵的小姐""一位侯爵的小姐!
""而您不顾她家庭的反对,终于娶了她""是的,我娶了她.
""您无疑的已把那种种文件都带来了吧"基度山说.
"什么文件""您和奥丽伐·高塞奈黎结婚的证书,你们的孩子的出生登记证.
""我孩子的出生登记证""安德里·卡凡尔康德的出生登记证——令郎的名字不是叫安德里吗""我相信是的.
"少校说.
"什么!
您'相信'是的""我不敢十分确定,因为他已经失踪了这样长的一个时间了.
""那倒是真的,"基度山说.
"那末您把文件都带来了吗""伯爵阁下,说来抱歉得很,因为不知道必需要利用到那些文件,所以我一时大意,竟忘记把它们带来了.
""那就很不幸了.
"基度山答道.
"那末,它们竟是这样的必需吗""它们是万不可少的呀.
"少校用手抹了一抹他的额头.
"啊,糟糕,万不可少的!
""当然是罗,说不定这儿会有人怀疑到你们结婚的正当性或你们那孩子的合法性!
""不错,"少校说,"可能有人怀疑的.
""假若如此,您那个孩子的处境就会非常的不愉快了.
""那是对他极其不利的.
""那或许会使他错过一门很好的亲事.
""糟透了!
""您必须知道,在法国,他们在这些地方是极其看重的.
象在意大利那样跑到教士那儿去说'我们彼此相爱,请您给我们证婚'那是不够的.
在法国,结婚是一件公事,正式结婚必须有不可否认的证明文件.
""那真不幸,我可没有这些必需的文件.
""幸而,我有.
"基度山说.
"您""是的.
""您有那些文件""我有那些文件.
""啊,真的!
"少校说,他眼看着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将因缺乏那些文件而落空,也深恐他的健忘或许会使那四万八千里弗发生困难,"啊,真的,那就很幸运了,是的,实在运气,因为我从来想不到要把它们带来.
""我一点都不奇怪.
一个人不能样样都想到呀!
但幸亏布沙尼长老代您想到了.
""他真是个好人!
""他极其审慎,极其想得周到.
""他真是一个可钦佩的人,"少校说,"他把它们送到您这儿了吗""这儿就是.
"少校握紧双手,表示钦佩.
"您是在凯铁尼山圣·保罗教堂里和奥丽伐·高塞奈黎结婚的,这是教士的证书.
""是的,的确,是这个.
"那意大利人惊愕地望着说.
"这是安德里·卡凡尔康德的受洗登记证,是塞拉维柴的教士出的.
""完全不错.
""那末,拿了这些证件吧,不关我的事了.
您可以把它们交给令郎,令郎当然会小心保存起来的.
""我想他一定会的!
假如他遗失了——""嗯,假如他遗失了怎么办呢"基度山说.
"那末,"少校答道,"就必需得去抄一份副本,又得花一些时间才能到手了.
""那件事就难办了.
"基度山说.
"几乎是不可能的.
"少校回答.
"我极高兴看到您懂得这些文件的价值.
""我认为它们是无价之宝.
""哦,"基度山说,"至于那青年人的母亲——""至于那青年人的母亲——"那意大利人焦急地照样复述了一遍.
"至于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真的,"少校说,似乎觉得眼前突然又跳出困难来了,"难道还要她来作证吗""不,先生,"基度山答道,"而且,她不是已经——""是的,是的,"少校说,"她已经——""对自然偿清了最后的一笔债了吗""唉!
是的.
"那意大利人回答.
"我知道,"基度山说,"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而我现在还在哀悼她的早逝!
"少校悲叹道,并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花纹的手帕,先抹抹右眼,然后又抹抹左眼.
"您还想怎么样呢"基度山说,"我们都是难逃一死的.
现在您要懂得,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您在法国不必告诉人说您曾和令郎分离过十五年.
吉卜赛人拐小孩这种故事在世界的这一部分并不流行,不会有人相信.
您曾送他到某一省的某一个大学里去读书,现在您希望他在巴黎社交界来完成他的教育.
为了那个理由,您才不得不暂时离开维亚雷焦,自从您的太太去世以后,您一向就住在那儿.
那就够了.
""您是这样看法吗""当然啦.
""好极了,那末.
""假如他们听到了那次分离的事——""啊,对了,我怎么说呢""有一个奸恶的家庭教师,被府上的仇人买通——""被高塞奈黎家族方面吗""一点不错,他拐走了这个孩子,想使府上这一族绝嗣.
""那很说得过去,因为他是一个独子.
""好,现在一切都定当了,这些新唤醒的往事现在不要轻易忘记了——您无疑已经猜到我已为您准备好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了吧""是很可喜的事吧"那意大利人问.
"啊,我知道一个做父亲的眼睛和他的心一样是不容易被骗过的.
""嘿!
"少校说.
"有人把那个秘密告诉您了吧,或是您或许已猜到他在这儿了吧.
""谁在这儿""您的孩子——您的儿子——您的安德里!
""我的确猜到了,"少校带着可能最从容的神气回答.
"那末他在这儿了吗""他来了,"基度山说,"刚才我的贴身跟班进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已经来了.
""啊!
好极了!
好极了!
"少校说,他每喊一声,就抓一抓他上装上的纽扣.
"我亲爱的先生,"基度山说,"我懂得您这种情绪,您得要些时间来恢复您自己.
我当利用这一段时间去让那个青年人准备这一场想念了许久的会见,因为我想他内心的急切也不亚于您呢.
""这是我想象得到的.
"卡凡尔康德说.
"好吧,一刻钟之内,您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那末您还带他来吗您甚至还亲自带他来见我吗您真太好啦!
""不,我不想来插身父子之间.
你们私自相见吧.
但不必不安,即使父子间的天性不提示您,您也不会弄错的.
他将从这扇门进来.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青年人,肤色很白——或许太白了一点——态度很活泼,但您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他了,还是由您自己来判断吧.
""且慢,"少校说,"您知道我只有布沙尼长老送给我的那两千法郎,这笔款子我已经花在旅费上了,所以——""所以您要钱用,那是当然的事,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
嗯,这儿先付您八千法郎.
"少校的眼睛里发出明亮的光辉.
"现在我只欠您四万法郎了.
"基度山说.
"大人要收条吗"少校说,同时把钱塞进他上装的内口袋里.
"要收条做什么"伯爵说.
"我想您或许要把它拿给布沙尼长老看.
""哦,当您收到那余下的四万法郎的时候,您给我一张整数的收条好了.
我们都是君子,不必这样斤斤计较.
""啊,是的,的确如此,"少校说,"我们都是君子.
""还有一句话.
"基度山说.
"请说.
""您可以允许我作一个建议吗""当然罗,我求之不得.
""那末我劝您别再穿这种样式的衣服吧.
""真的!
"少校说,带着很满意的神气望望他自己.
"是的.
在维亚雷焦的时候或许可以穿它,但这种服装,不论它本身多么高雅,在巴黎却早已过时的了.
""那真不幸.
""噢,假如您真的爱穿您这种旧式衣服,您在离开巴黎的时候是可以换上的.
""但我穿什么好呢""您的皮箱里有什么衣服""我的皮箱里我只有一只旅行皮包.
""我敢说您的确没有带别的东西来.
一个人何必带那么多东西来麻烦自己呢而且,象您这样的一位老军人在出门的时候,总是喜欢尽可能地少带行李的.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才——""但您是一个审慎而有远见的人,所以您先派人把您的行李运来.
现在已经运到黎希留路太子旅馆了.
您就住在那儿.
""那末在那些箱子里——""我想您已经吩咐您的贴身跟班把您大概需用的衣服都放进去了——您的便服和制服.
逢到大场面,您必须穿上您的制服,那样看起来就威严极了.
别忘了您的勋章.
法国人虽然还在嘲笑勋章,但总还是把它们戴在身上的.
""好极了!
好极了!
"少校喜不自胜说.
"现在,"基度山说,"您已经有了准备,不会兴奋过度的了,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请等着和您那走失的安德里相见吧.
"说着,基度山鞠了一躬,消失到门帷后面,让少校独自沉醉在狂喜里.
第五十六章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基度山伯爵走进隔壁房间,就是培浦斯汀称为蓝客厅的那个房间,发现那儿有一个风度潇洒、仪表温雅的青年.
他是在半小时前乘着一辆出租马车来的.
当他来登门求见的时候,培浦斯汀毫无困难地认出他是谁,因为他的主人事先已向他详细描述过来客的外貌,所以一看见这个黄头发、红胡子、黑眼睛、白皮肤、身材高大的青年,当然毫无疑义了.
伯爵走进房来的时候,这个青年正随随便便地躺在一张沙发上,用他手里的那根金头手杖轻轻拍击他的皮靴.
一看到伯爵,他赶快站起来.
"是基度山伯爵吧,我相信"他说.
"是的,阁下,我想尊驾就是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阁下吧""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
"青年一面复述这个衔头,一面鞠了一躬.
"您是带着一封介绍信来见我的,是不是"伯爵说.
"我之所以没有提及那一点,是因为我觉得那个署名非常古怪.
""'水手辛巴德',是不是""一点不错.
而因为除了《一千一夜》里那位大名鼎鼎的辛巴德以外,我从来不曾认识任何姓这一个姓的人——""哦!
他就是那个辛巴德的一个后裔,而且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他是一个非常有钱的英国人,为人怪癖得几乎近于疯狂.
他的真名字是叫威玛勋爵.
""啊,真的!
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安德里说,"那倒是很特别的.
那末,这个英国人就是我在——啊——是的——好极了!
伯爵阁下,我悉听您的吩咐就是了.
""假如您所说的是实情,"伯爵微笑着答道,"您大概可以把您本身以及府上的事情讲一点给我听听吧""当然可以,"青年说,他的神色很从容,证明他的记忆力很健全.
"我,正如您所说的,是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少校的儿子——我们卡凡尔康德这一族的名字曾铭刻在佛罗伦萨的金书上.
舍下虽然还很富有(因为家父的收入达五十万),却曾遭受过许多不幸,而我在五岁的时候就被我那奸恶的家庭教师拐走,所以我已有十五年不曾见到我那生身之父了.
当我到达解事之年,可以自主以后,我就不断地在找他,但是毫无结果.
最后,我接到您朋友的这封信,说家父在巴黎,并命我亲自向您来探听他的消息.
""真的,您所讲的这一番话我觉得有趣极了,"基度山怀着阴沉的满意望着那青年说,"您把您的全盘心事倾诉给敝友辛巴德的确是很对的,因为您的父亲的确在这儿,而且正在找您.
"伯爵自从踏进客厅来的那一刻起,始终不曾有一刻忽略过那青年脸上的表情.
他很佩服他神色的安定和声音的稳健;但一听到"您的父亲的确在这儿,而且正在找您"这两句极自然的话,小安德里吃了一惊,喊道:"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在这儿""那是毫无疑问的,"基度山答道,"令尊,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少校.
"那一度满布在青年脸上的恐怖的颜色几乎立刻消失了.
"啊,是的!
当然是叫那个名字,"他说,"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少校.
而您真的是说,伯爵阁下,我那亲爱的父亲是在这儿吗""是的,阁下,我甚至还可以补充一句,我刚才还和他在一起呢.
他对我讲起他失子的那一番经过,我听了大受感动.
的确,他在那一件事上的忧虑、希望和恐惧大可充作一首最哀婉动人的诗的资料.
有一天,他终于收到一封信,说拐走他儿子的那方面现在愿意归还给他,或至少可以通知他到哪儿去找,但要得到一大笔钱作赎金.
令尊毫不犹豫,派人送那笔款子到皮埃蒙特边境上,还带去了一张到意大利的护照.
您那时是在法国南部吧,我想""是的,"安德里带着一种尴尬的神气答道,"我是在法国南部.
""一辆马车派在尼斯等您.
""一点不错.
它载着我从尼斯到热那亚,从热那亚到都灵,从都灵到尚贝里,从尚贝里到波伏森湖,又从波伏森湖到巴黎.
""真的!
那末令尊应该在路上遇到您的了,因为他正巧也是走那条路线来的,照此推算,途中所经的各站一点都不错.
""但是,"安德里说,"即使家父曾遇到过我,我也很怀疑他是否会认识我,自从他最后那次见我以来,我一定已有多少的改变的了.
""噢,所谓父子天性呀.
"基度山说.
"不错,"青年说,"我倒没有想到父子天性这一句俗语.
""令尊的头脑里现在只对一件事还觉得有点不安,"基度山答道,"就是他急于想知道您在离开他的那一个长时期内的情形.
那些害您的人怎样对待您,他们对您的态度是否曾顾及您的身份.
最后,他急于想知道您是否能幸运地逃过精神上的坏影响,那当然要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更可怕,他希望知道您天赋优良的本性有没有因为缺乏教育而削弱.
总之,您自己究竟认为能不能重新在社会上维持和您的高贵的身份相称的地位.
""阁下,"青年喃喃地说,简直吓呆了,"我希望没有什么谣言——""在我个人,我第一次听到您的大名是那位慈善家敝友威玛告诉我的.
我相信他初次和您相遇的时候您的境况颇不愉快,但详细情形却不知道,因为我并没有问,我不是一个好问的人.
您的不幸引起了他的同情,所以您那时的情形一定很有趣.
他告诉我说,他极想恢复您所丧失的地位,非找到令尊不可.
他真的去找了,而且显然已找到了他,因为他现在已在这儿了.
最后,敝友通知我您快要来了,并且给了我有关您前途幸福的指示.
我很明白敝友威玛是一个奇人,但他为人很诚恳,而且富如金矿,所以他尽可以任意实行他的怪癖而不必怕自己会倾家荡产,而我也已答应执行他的指示.
先生,我现在站在赞助人地位觉得有责任要问您一个问题,请务必不要介意.
按照您的财产和名份,您就要成为一位显赫的人物,我很想知道,您所遭的不幸——这种不幸绝非您本身所能控制,因此毫不减低我对您的敬意——我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采取过某种措施会使您对于您快要踏入的那个社会茫然无知""阁下,"青年回答,在伯爵说话的时候,他已逐渐恢复了他的自信心,"这方面您放心好了.
把我从家父身边拐走的那些人,正如他们现在已在事实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一向原存心要把我卖回给他的,而为了使他们的买卖得到最大的赢利打算,最妙的办法,莫如让我保全我的社会身份和天资,假如可能的话,甚至还应该加以改进.
小亚细亚的奴隶主常常培养他们的奴隶成为文法教师、医生和哲学家,以便可以在罗马市场上卖得较高的价钱,那些拐子待我也正是如此,所以我倒受了极好的教育.
"基度山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看来象是他本来并不期望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能这样机警老练似的.
"而且,"那青年人继续说,"即使在教育上发现了某种缺陷,或对于既定的礼仪有何违误之处,但念及那随我与生俱来以及此后跟踪着我整个幼年时代的不幸,他们也会加以原谅的.
""很好,"基度山用一种局外人的口吻说,"悉听尊便,子爵,因为您的行动当然由您自己作主,而且也和您最利害相关.
但假若我是您,我对于这些奇遇就一个字都不透露出去.
您的身世简直是一篇传奇式的故事.
世人虽然喜欢包含在两张黄纸封面之间的传奇故事,但说来奇怪,对于那些装在活的羊皮纸中间的,却反而不肯相信,即使出之于象您这样一位体面的人物之口.
我很想提醒您这一类的困难,子爵阁下.
要是您对任何人讲起您这篇动人的身世,则您的话还没有讲完,它就会传得人人皆知,而且被认为不象是真的.
您将不再是一个被拐走而又寻获的孩子,而会被人看作一个象夜里长出来的香蕈那样的暴发户.
您或许会引起一点小小的好奇心,但被人作为谈话的中心和不愉快的言论的题目,看来总不是人人都愿意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伯爵阁下,"青年说,在基度山的目光逼视下,他的脸色不禁变得苍白起来.
"这种后果确是极不愉快的.
""但是,您固然不必夸大您的不幸,"基度山说,"但也不必为了竭力避免以至顾此失彼.
您必须决定采取一条单纯的行动路线,而象您这样的一个聪明人,这个计划是容易办到,也是十分必要的.
您必须结交一些可敬的朋友,借此来抵销那种您以前的微贱生活所引起的偏见.
"安德里脸上顿时变色.
"我本来可以提出来作您的保证人和友好的顾问,"基度山说,"但我生性对我最好的朋友也抱着怀疑的态度,而且很愿意使他们对我也抱这种态度,所以,要是背离了这条规则,我就等于(象那些戏子所说的)在扮演外行角色,大有被'嘘'的危险,那就未免太傻了.
""但是,伯爵阁下,"安德里说,"我是威玛勋爵介绍来见您的,看他的面上——""是的,当然罗,"基度山打断他的话说,"我亲爱的安德里先生,但威玛勋爵并没有忘记通知我您的幼年生活颇多风波.
啊!
"伯爵注视着安德里的脸说,"我并不要求您向我说明,而且,正因为免得您有求于任何人,才到卢卡去请令尊来的.
您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的态度略微有点拘执和倨傲,而且因为穿制服关系,仪表上差了一点,但当大家知道他在奥地利军团中服务的时候,一切都可以得到原谅了.
我们对奥地利人通常总是并不十分苛求的.
总之,您一会儿就会知道令尊是一位很体面的人物,我向您保证.
""啊,先生,您使我放心了,我们分别已有这么久,所以我丝毫记不得他是什么样子了.
""而且,您知道,在社会人士的眼睛里,一笔大家产是可以遮掉一切缺陷的.
""那末,家父真的很有钱吗,阁下""他是一位大富翁——他的收入达五十万里弗.
""那末,"青年急切地说,"我的境况一定可以很适意的了.
""最最适意的了.
我亲爱的先生.
在您住在巴黎的期间,他每年可以让您有五万里弗的收入.
""假若如此,我愿意永远留在这儿了.
""环境是无法由您控制的,我亲爱的先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德里叹息了一声.
"但是,"他说,"在我留在巴黎而环境并不逼我离开的期间,您真的以为我可以收到您刚才向我提到的那笔款子吗""可以.
""我从家父手里拿吗"安德里略带不安地问.
"是的,您可以亲自向令尊拿,但那钱威玛勋爵可以作保.
他应令尊之请,在邓格拉司先生那儿开了一个月支五千法郎的户头,邓格拉司先生的银行是巴黎最安全的银行之一.
""家父预备长住在巴黎吗"安德里问.
"只住几天,"基度山答道.
"他的职务不允许他一次离开两三个星期以上.
""啊,我亲爱的父亲!
"安德里喊道,显然很欢喜他这样快就离开.
"所以,"基度山说,假装误会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不再耽搁你们这次愉快的会见了.
你已经准备好去拥抱您那可爱的父亲了吗""我希望您不会怀疑这一点.
""去吧,那末,在客厅里,我的青年朋友,您可以看见令尊在那儿等候您.
"安德里向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走进隔壁房间.
基度山一直注视到看不见他了,然后按一按一个机关,这个机关外表看来象一幅画,一按之后,镜框滑开一部分,露出一条小缝,小缝设计得非常巧妙,由此可以看到那间现在由卡凡尔康德和安德里所占据的客厅里的一切情形.
那青年人顺手把门关上,向少校走去,少校听到脚步声向他走来,就站起身来.
"啊!
我亲爱的爸爸!
"安德里说,声音很大,以便让隔壁房间里的伯爵可以听到,"真的是您吗""你好吗,我亲爱的儿子"少校庄重地说.
"经过这么多年痛苦的分离以后,"安德里以同样的口吻说,并向那扇门瞟了一眼,"现在又重逢了,多么快乐呀!
""的确是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分离以后.
""您不拥抱我吗,大人"安德里说.
"可以的,假如你高兴的话,我的儿子.
"少校说.
于是那两个男人模仿舞台上演员的样子拥抱起来,那就是说,各人把他的头搁在对方的肩胛上.
"那末我们又团圆了吗"安德里说.
"又团圆啦!
"少校回答.
"永远不分离了吧""哦,至于那一点,我想,我亲爱的儿子,您现在一定住惯了法国,几乎把它当作你的祖国了吧.
""事实上,"青年说,"要我离开巴黎,我真得悲伤极了.
""至于我,您必须知道,我是不能长期离开卢卡的,所以我得尽可能的赶快回意大利去.
""但在您离开法国以前,我亲爱的爸爸,我希望您能够把那些表明我身份的必需证明文件交给我.
""当然罗,我这次就是特地为那件事来的.
我费了那样的苦心来找你——就是为了要把那些文件给你——我实在不想再来找一次了,要是再重新找一次,我的残年都得消耗在那上面啦.
""那末,这些文件呢""就在这儿.
"安德里把他父亲的结婚证书和他自己的受洗证明书一把抢过来,急切地打开它们(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急切原是应该的),然后非常熟练地把它们看了一遍,证明他是看惯这一类文件的;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文件的内容极感兴趣.
当他读完那些证件的时候,他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无限高兴的表情.
他带着一种最古怪的微笑望着少校,用非常纯粹的托斯卡纳语说:"那末意大利已废止苦工船了吗"少校把身体挺得笔直.
"什么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因为制造这一类的文件是要吃官司的.
在法国,我最最亲爱的爸爸啊,只要象这样的一半儿,他们就会送您到土伦去呼吸五年监狱里的空气的呀.
""请你把你的意思解释一下好不好"少校极力装出一种庄严的神气说.
"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安德里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态度执住少校的手臂说,"你做我的父亲得了多少钱"少校想说话,但安德里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无聊!
我来做一个榜样使你放心,他们付了我五万法郎一年来做你的儿子,因此,你可以懂得我决不愿意否认你做我的爸爸.
"少校焦急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你放心吧,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德里说,"而且,我们是在用意大利语谈话.
""哦,那末,"少校答道,"他们付我五万法郎.
""卡凡尔康德先生,"安德里说,"你相不相信童话""我以前是不相信的,但我真的觉得现在几乎不得不相信它们啦.
""那末,你总是有点证据的吧"少校从他的口袋坐摸出一把金洋来.
"你看,"他说,"够明白的了.
""那末,你以为我可以信赖伯爵的诺言吗""我当然相信.
""你确信他会对我克守他的诺言""克守信上的话,但同时,请记得我们必须继续扮演我们各人的角色.
我扮一位慈父——""我扮一个孝子,既然他们选定我做你的后代.
""你这个'他们'是指谁""天知道!
我也说不出来,但我是指那些写信的人.
你收到一封信的吧,是不是""是的.
""谁写给你的""一个什么布沙尼长老.
""你认不认识他""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在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你能答应不出卖我吗""那一层大可放心,你知道得很明白,我们的利害是共同的.
""那末你自己去读吧.
"于是少校把一封信交到那青年手里.
安德里低声念道:"你很穷,等待你的是一个愁苦的暮年.
你愿不愿意发财,或至少不依赖他人立刻动身到巴黎去,向香榭丽榭大道三十号门牌的基度山伯爵去要你的儿子.
这个儿子名叫安德里·卡凡尔康德,是您和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结晶品,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走.
为了免得使你怀疑写这封信的人的善意,先附奉两千四百托斯卡纳里弗的支票一纸,请到佛罗伦萨高齐银行去兑现;并附奉致基度山伯爵的介绍信一封,信内述明我准你向他提用四万八千法郎.
记住到伯爵那儿去的时间是在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钟.
——布沙尼长老""是一样的.
""你是什么意思"少校说.
"我的意思是我收到一封差不多同样的信.
""你""是的.
""布沙尼长老写来的""不.
""谁,那末""一个英国人,名叫威玛勋爵,他化名叫水手辛巴德.
""而对于他,你并不比我对布沙尼长老知道得多吧.
""你错了,在那一方面,我比你进一步.
""那末你见过他罗""是的,一次.
""在哪儿见的""啊!
那一点正巧是我不能告诉你的,假如告诉了你,你就会象我一样聪明了,我并不想那样做.
""信里面讲些什么""念吧.
""你很穷,你未来的远景是黑暗而阴沉的.
你愿不愿意做一个贵人,喜不喜欢发财和自主""老天爷!
"青年说,"这样的一个问题还可能有两种答案吗""请到尼斯去,你可以在几尼司门找到一辆驿车在那儿等候你.
经都灵、尚贝里、波伏森湖到巴黎.
在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钟到香榭丽榭大道去找基度山伯爵,向他要你的父亲.
你是卡凡尔康德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
侯爵会给你一些文件确证这件事实,并准你用那个姓在巴黎社交界露面.
至于你的身份,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入是可以维持得很好的了.
附奉五千里弗的支票一纸,可到尼斯费里亚银行去兑现,并附致基度山伯爵的介绍信一封,我已嘱咐他供给你一切需求.
——水手辛巴德""好极了!
"少校说,"你说,你已见过伯爵,是不是""我刚才离开他.
""他有没有证实信上所说的那一切""证实了.
""你懂不懂这一回事""一点不懂.
""此中必有一个受骗的人.
""总而言之,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
""当然不是.
""嗯,那末——""你以为那不关我们的事吗""一点不错,我正要说那句话.
我们把这出戏扮到底吧,闭着眼睛干去就得了.
""赞成,你瞧吧,我一定把我的角色扮得好好的.
""我从来不曾丝毫怀疑过,我亲爱的爸爸.
"基度山趁这个时候重进客厅.
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两个男人就互相投在对方的怀抱里.
伯爵进来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拥抱着.
"啊,侯爵,"基度山说,"看来您对于幸运之神送回给您的这个儿子并不失望吧.
""啊,伯爵阁下,我高兴得不得了.
""您感觉如何"基度山转过去对那个青年人说.
"我吗我的心里洋溢着快乐.
""幸福的父亲!
幸福的儿子!
"伯爵说.
"只有一件事情使我发愁,"少校说,"因为我必须马上离开巴黎.
""啊!
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基度山说,"我想请您赏脸让我介绍您见见我的几位朋友,我相信您可以在见过他们以后才走吧.
""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
"少校答道.
"现在,阁下,"基度山对安德里说,"把您的实际情况讲出来吧.
""讲给谁听""咦,讲给令尊听呀,把您的经济状况讲些给他听听.
""啊,真是!
"安德里说,"您说中我的心病啦.
""您听到他所说的话了吗,少校""我当然听到.
""但您懂不懂呢""懂的.
""令郎说他需要钱用.
""哦!
您叫我怎么办呢"少校说.
"您当然应该给他一点罗.
"基度山回答.
"我""是的,您!
"伯爵说,同时向安德里走过去,塞了一包钞票到青年的手里.
"这是什么""令尊给的.
""家父给的""是的,您刚才不是告诉他您要钱用吗他托我把这一包钱给您.
""这算是我收入的一部分吗""不,这算是您在巴黎的安置费.
""啊!
我的爸爸多好呀!
""别出声!
"基度山说,"他不愿意您知道这是他给您的.
""我十分了解他这种体贴的心思.
"安德里说,急忙把钞票塞进他的口袋.
"现在,二位,我祝你们晚安.
"基度山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幸见到您呢"卡凡尔康德问.
"啊,是的!
"安德里说,"我们在什么时候可以希望得到那种愉快呢""星期六,假如你们——是的——让我想想看——星期六.
那天晚上我在阿都尔村芳丹街二十八号的别墅里请客吃饭.
我请了几个人,其中有你们的银行家邓格拉司先生.
我当介绍你们和他相见,他必需认识你们两位才能付钱给你们.
""穿礼服吗"少校说,这几个字说得相当响.
"噢,是的,当然罗!
"伯爵说,"制服,十字章,扎脚裤.
""我穿什么衣服呢"安德里问.
"噢,很简单,黑裤子,漆皮鞋,白背心,一件黑色或蓝色的上装,一个大领结.
您的衣服可以到勃林或维罗尼克那儿去做.
假如您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培浦斯汀可以告诉您.
您的服装愈少矫饰,效果就愈好,因为您是一个有钱人.
假如您要买马,可以到德维都那儿去买,假如要买马车,可以去找倍铁斯蒂.
""我们几点钟来"青年问道.
"六点钟左右.
""我们那个时候准到.
"少校说.
卡凡尔康德父子向伯爵鞠了一躬,告辞而去.
基度山走到窗口前面,看到他们手挽着手正走到对街去.
"那两个光棍!
"他说.
"可惜他们不是真的父子!
"于是,在沉着脸想了一会儿以后,"走,我去看摩莱尔去!
"他说,"我觉得那种厌恶简直比恨还使人难受.
"第五十七章幽会现在务必请本书的读者允许我们再把你带到维尔福先生屋后的那片园地上.
在那扇被半隐在大栗树背后的门外,我们将可以找到几位我们相识的人物.
这次是玛西米兰先到.
他专心在守候一个人影从树丛中出现,焦急地等着石子路上发出轻巧的脚步声,那盼望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听到了,他本来只期待一个人,而他却觉察到有两个人在向他走过来.
凡兰蒂的迟到得归罪于邓格拉司夫人和欧琴妮的拜访,她们的拜访延长到超出了她所预期的时间.
于是,为了表示不对玛西米兰失信,她向邓格拉司小姐建议,邀她到花园里去散一次步,借此表明她的迟延虽然无疑会使他感到烦恼,但却并不是她自己的疏忽所致.
那青年凭着一个爱人的直觉,立刻懂得了她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心里很感安慰.
而且,虽然她避免来到谈话的距离以内,凡兰蒂却安排得很巧妙,可以使玛西米兰看到她的来往;而每一次经过的时候,她总是设法趁她的同伴不觉之中向青年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象是在说:"忍耐一点!
你看到这不是我的错.
"玛西米兰是很会忍耐的,于是就在脑子里比较这两位姑娘来消磨时间——一个肤色白晰,有一对水汪汪的温柔的眼睛,温雅地微微弯着身体,象一棵垂杨柳;另外一个肤色浅黑,带着一种严厉傲慢的表情,身子笔直,象一棵白杨树.
毋庸说,在那青年的眼里,凡兰蒂当然不会相形逊色.
约莫半小时以后,小姐们回去了,玛西米兰知道邓格拉司小姐的访问终于已告一段落.
不到几分钟,凡兰蒂独自重新走进花园来.
为了怕别人注意到她的回来,她走得很慢,她并不立刻直接走近门边,却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小心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监视她,然后立刻起身,急急地向门口走来.
"晚安,凡兰蒂.
"一个声音说.
"晚安,玛西米兰.
我让你等了一阵,但你已经看到我迟来的原因了.
""是的,我认得邓格拉司小姐.
但我不知道你和她这样亲密.
""谁告诉你我们很亲密,玛西米兰""谁都没有告诉我,但看来你们好象是这样的.
从你们边走边谈的那种态度上看来,人家以为你们是两个在那儿互诉秘密的女学生呢.
""我们刚才谈了一番心事,"凡兰蒂答道.
"她告诉我她不愿意和马瑟夫先生结婚,而我也向她承认:我每想到要嫁给伊辟楠先生,就感到多么的痛苦.
""可爱的凡兰蒂!
""这可以向你说明为什么你能看到我和欧琴妮之间有那种坦率的态度,那是因为在谈到我不能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我想到了我所爱的那个人.
""啊,你处处都多好呀,凡兰蒂!
你有一种决不能属于邓格拉司小姐的特质!
就是那种无法说明的娇柔,这种娇柔之对于一个女人,正如香气之对于花和美味之对于果子一样,美并不是我们对于花和果所要求的唯一的品质.
""那是你心里的爱在使你对一切作那样的看法.
""不,凡兰蒂,我向你保证.
你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把你们两个人都观察了一番,凭良心说,虽然我丝毫不想故意贬低邓格拉司小姐的美,但我无法了解任何男子能够真正的爱她.
""那是因为,正如你所说的,玛西米兰,我在那儿的缘故.
因为有我在旁边,你就不公正啦.
""不,但告诉我——这纯粹是一个出于好奇心的问题,因为我的脑子里浮现了某些有关邓格拉司小姐的念头,所以才问的——""噢,一定是非常不公正的念头,我不用问就知道的了.
当你们来批评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子的时候,我们是不用想得到宽容的.
""你至少不能否认,你们自己互相批评的时候,也是非常严厉的.
""假如我们严厉,那是因为我们一般总是在兴奋的情绪之下来批评的.
但回到你的问题上来吧.
""邓格拉司小姐这次反对和马瑟夫先生结婚,是不是因为别有所恋的缘故""我已经告诉你,我和欧琴妮并不能算十分亲密.
""是的,但小姐们不必十分亲密就可以互诉心事.
承认吧,你的确向她问过这个问题吧.
啊,你在那儿笑啦.
""或许你已经知道那一段谈话了吧,我们和你只隔这一道木板,它可不是一重有力的保证.
""嘿,她怎么说""她对我说她谁都不爱,"凡兰蒂说,"她一想到结婚就讨厌.
她情愿永远过一种无拘束的独立生活.
她几乎还希望她的父亲破产,那末她或许可以象她的朋友罗茜·亚密莱小姐那样成为一个艺术家.
""啊,你看——""嗯,你想到了什么念头"凡兰蒂问.
"没有什么.
"玛西米兰微笑着回答.
"那末你为什么要笑呢""咦,你自己把眼睛盯着我呀.
""你要我走吗""啊,不,不!
但我们来谈谈你吧.
""不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只有十分钟了.
""天哪!
"玛西米兰狼狈地说.
"是的,玛西米兰,你说得对,"凡兰蒂用一种抑郁的口吻说,"我对你只是一个可怜的朋友.
可怜的玛西米兰,你本来是命中注定该享受幸福的,但却使你在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呵!
我常常在痛责我自己,我向你保证.
""哦,那有什么关系,凡兰蒂只要我自己愿意就得啦.
我甚至觉得:虽然这种长期悬而不决的状态很令我痛苦,但只要和你相处五分钟,或从你的嘴巴里听到两句话,我就已得到充分的补偿了.
而且我也深信:上苍既然造了两颗象我们这样和谐的心,还几乎奇迹似的把这两颗心联合了起来,它不会最后又把我们分开的.
""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我感谢你.
我们两个人都希望吧,玛西米兰,那可以使我快乐一点.
""凡兰蒂,你这样匆匆地要离开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啦""我不知道.
维尔福夫人派人来请我去,说她要跟我谈一谈,而且这次谈话和我的一部分财产有关.
让他们把我的财产拿去吧,我已经太富啦,或许他们拿去以后,就可以让我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了.
假如我穷了,你还是会照样爱我吧,是不是,玛西米兰""噢,我是永远爱你的.
只要我的凡兰蒂在我的身边,而且我能确实感到再没有人可以把她从我手里抢走,贫富在我又何足轻重呢但你不怕这次谈话或许和你的婚事有关吗""我不这样想.
""现在,听我说,凡兰蒂,什么都不必怕,因为只要我活着,除了你以外,我决不会再爱任何人.
""你说这句话是想使我安心吗,玛西米兰""原谅我,你说得对——我真没有脑筋.
哦,我是要告诉你,那天我遇到马瑟夫先生.
""嗯""你知道,弗兰士先生是他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马瑟夫先生接到弗兰士的一封信,说他立刻就要回来了.
"凡兰蒂的脸变成苍白色,她靠到门上以防跌倒.
"这能是真的吗维尔福夫人是为了这件事来叫我的吗不,那种消息看来是不会由她来通知我的.
""为什么不""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看来维尔福夫人暗底里是反对这件婚事的,虽然她并没有公开反对.
""是吗那末我觉得我简直该崇拜维尔福夫人的了.
""别这样忙着去崇拜她.
"凡兰蒂带着一个忧郁的微笑说.
"假如她反对你嫁给伊辟楠先生,她多半是高兴另提亲事的呀.
""别相信那回事,玛西米兰.
维尔福夫人并不是挑剔男方,她根本反对结婚.
""反对结婚!
假如她那样讨厌结婚,她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呢""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玛西米兰.
大约在一年以前,我曾谈起要退隐到修道院里去,维尔福夫人虽然说了许多她认为在责任上非说不可的话,但暗底里却赞成那个建议.
我的父亲在她的怂恿之下也同意了,只是为了我那可怜的祖父,我才终于放弃了那个计划.
你决想象不到当那位老人家望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带着怎样的一种表情——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人,而我也几乎可说他是只被我一个人所爱.
当他听到我的决心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他那种责备的眼光,和那两行连珠般流到他那僵硬的脸颊上的极端绝望的眼泪.
啊,玛西米兰,我那时极其懊悔不该有那种心思,所以我伏到他的脚下,喊道:'宽恕我,请宽恕我,我亲爱的爷爷,不论他们怎样对待我,我是永远不离开您的了.
'我说完以后,他感激地举眼向天,但没有说一句话.
啊,玛西米兰,我或许还得受许多苦,但我觉得我祖父那时的眼光已够补偿一切了.
""可爱的凡兰蒂,你是一个安琪儿.
我真的不知道象我这样一个在沙漠里东征西剿,以砍杀阿拉伯人为业的人——除非上帝真的认为他们是该死的异教徒——我不知道我凭什么能得到上帝的眷顾,蒙他把你托付给我.
但告诉我,你不结婚对维尔福夫人能有什么好处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很有钱,太有钱了吗,玛西米兰我从我的母亲身上可以继承到五万里弗左右的收入.
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是圣·米兰侯爵夫妇,也可以给我那样多,而诺梯埃先生显然也要立我做他的继承人.
我的弟弟爱德华,他的母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遗赠给他,所以和我一比,他就穷得多了.
嗯,维尔福夫人把那个孩子疼爱得象一块心头肉,假如我做了修女,我的全部财产就落到我的父亲手里——他可以继承侯爵夫妇和我的财产——再由他转到他儿子的手里.
""啊!
多奇怪,一个这样年轻美丽的女人竟会这样贪心.
""她这倒也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儿子.
你认为那是一种罪恶,但从母爱那方面看,这倒还是一项美德呢.
""但你不能妥协一下,把你的财产分一部分给她的儿子吗""我怎么能提这样的一个建议呢,尤其是对一个老是自认为对金钱毫无兴趣的女人""凡兰蒂,我老是把我们的爱当作一样神圣的东西.
所以我用敬意的幕把它包起来,藏在我灵魂的最深处,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我的妹妹也不知道.
凡兰蒂,你允不允许我向一个朋友揭露我对你的爱,和他结一个心腹之交"凡兰蒂吃了一惊.
"一个朋友,玛西米兰,这个朋友是谁呀我有点怕.
""听着,凡兰蒂.
你有没有在那一个人身上经验到过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感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你却觉得好象已和他相识了许多时候.
你会在心里追问究竟以前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和他相识的,而虽然再也想不起那时间和地点,但你却依旧相信以前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而这种同情感只是一种旧事重忆""是这样.
""嗯,当我初次见到那个奇人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正是那样.
""奇人,你说""是的.
""那末,你认识他已经有相当时间了吗""只不过八九天而已.
""难道你竟把一个才认识了八九天的人称作你的朋友吗啊,玛西米兰,我还希望你对于朋友这个衔头的价值定得比较高一点呢.
""你的逻辑是对的,凡兰蒂.
但不论你怎么说,我决不能摒弃那种本能的情感.
我相信我未来的一切幸福一定和这个人有关系——有时候,他那一对无微不察的眼睛似乎已预见到那一切,而他那有力的手似乎在帮助那一切的实现.
""那末他一定是一位预言家了.
"凡兰蒂微笑着说.
"的确!
"玛西米兰说,"我常常禁不住要相信他是能预言的——尤其是预言好消息.
""啊!
"凡兰蒂用一种忧伤的口吻说,"请让我见见这个人,玛西米兰,他或许可以告诉我究竟能不能得到足够的爱,来补偿我所受的那一切痛苦.
""我可怜的姑娘!
你已经认识他啦.
""我认识他""是的,救你的后母和她儿子的性命的就是他.
""基度山伯爵""就是他.
""啊!
"凡兰蒂喊道,"他是维尔福夫人的好朋友,决不能再成为我的朋友了.
""维尔福夫人的朋友!
决不可能,我相信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的确没有弄错,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过问我们家务的力量简直是无限的.
我的后母谄媚他,把他看作一部集人类的智慧于一身的百科全书.
我的父亲钦佩他,说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到有人以这样雄辩的论调表示过这样崇高的人生观.
爱德华崇拜他,他虽然怕伯爵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但只要伯爵一到,他就会跑上去迎接他,扳开他的手,在那一对手里,他一定可以找到一样有趣的礼物——基度山先生对于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种神秘的、几乎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假若真是如此,我亲爱的凡兰蒂,那末你一定已感觉到,或总之不久就会感觉到他光临的好处.
他在意大利遇到阿尔培·马瑟夫,他把他从强盗的手里救了出来.
他去见邓格拉司夫人,他送了她一件高贵的礼物.
你的后母和她的儿子经过他的门前,他的黑奴救了他们的性命.
这个人显然具有左右事物的力量.
我从来不曾见过别人能象他那样把朴素和华丽调配得这样和谐.
他的笑是这样的甜蜜,当他向我微笑的时候,我不相信他的笑对别人竟能是苦的.
啊,凡兰蒂,告诉我,他有没有那样对你笑过假如有的话,放心吧,你就要快乐了.
""我!
"那青年女郎说,"他甚至连瞟都不瞟我一眼呢,正巧相反,假如我偶而撞见他,他看来倒象是要避开我.
啊,他并不宽宏大量,他也没有你所说那种超凡的慧眼——因为,假如他有的话,他就会看出我的不幸.
假如他是宽宏大量的话,看到我这样忧闷和孤独,他就会利用他的势力来为我造福.
再假如,象你所说的,他象那太阳,他就会用一缕赋与生命的光线来温暖我的心.
你说他爱你,玛西米兰,你怎么知道他的动机人们对于象你这样一个挂着一把长指挥刀、蓄着一丛威猛的小胡子的军官总是尊敬的,但他们以为压迫象我这样一个只会哭泣的可怜的姑娘是无所谓的.
""啊,凡兰蒂,我保证你弄错了.
""假如不然的话,假如他对我用外交手腕的话——那就是说,假如他象那种为了最后可以获得支配的权力而先用种种方法来讨好全家每一分子的外交家的话——他就会,即使一次也好,赐给我那种你极口颂扬的微笑.
但不,他看出我很不快乐,他知道我对他无用,所以他一点都不注意我.
谁知道呢或许为了要讨好维尔福夫人和我的父亲,他竟在尽可能地迫害我.
他不应该这样瞧不起我,这是不公道的,毫无理由的.
啊,原谅我,"凡兰蒂说,她注意到了她的话在玛西米兰脸上所产生的影响,"我错了,因为我的心里根本没有那个人的影子,而我却胡乱批评了他一通.
我不否认他有你所说的那种力量,也不否认我曾感到过那种力量的存在,但在我这方面说来,与其说那种力量能产生好处,还不如说它能产生祸害更正确些.
""好了,凡兰蒂,"摩莱尔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情我们不要再讨论了吧.
我什么都不告诉他就是了.
""唉!
"凡兰蒂说,"我知道我使你很痛苦.
噢,我希望有一天能执手请你原谅.
但我实在并非对他抱着毫无根据的偏见.
告诉我,这位基度山伯爵给了你什么好处""我承认你这个问题很使我为难,凡兰蒂,因为我说不出伯爵曾给我任何明显的好处.
可是,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爱,这种爱的来源我无法向你解释.
太阳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用它的光温暖了我,凭着它的光,我可以看见你——只是如此而已.
再譬如,某种花香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的香味使我的嗅觉感到很舒适——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赞美它的时候,我只能这样说.
我对他的友情正如他对我的一样奇怪,一样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一个秘密的声音似乎在向我耳语,说这一次突兀而意外的结交一定不是偶然的.
在他最简单的举动上和他最秘密的思想里,我发觉都和我有关,你或许要笑我,但我告诉你,自从我认识了这个人以来,我就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以为我所遇到的一切好运都是他创造出来的.
你会说,我没有这种保护也已活了三十年了,是不是没有关系——但等一等,我且来举一个例.
他请我在星期六到他那儿去吃饭,在他,这原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好,我后来又打听到什么消息这次请客,你的母亲和维尔福先生都要来.
我将在那儿会到他们.
谁知道那一场会见将来会得出怎么样的好处呢这种事情表面上极其简单,但我却从中看出一些惊人的意义,从中得到了一种奇怪的信心.
我对我自己说,这位奇人表面上虽然是为了大家,但实际上是故意为我安排,让我会一会维尔福先生夫妇的.
我也承认,有时候我甚至想从他的眼睛里去探测他究竟是否已猜透了我们的秘密恋爱.
""我的好朋友,"凡兰蒂说,"要是我老是听到你象这样没头没尾的讲话,我真要为你的理智担忧,把你看做一个幻想家了.
这一次的会见,除了纯粹偶然以外,难道你还可能看出什么别的意义来吗请稍微想一想.
我的父亲是从不出门的,他几次想辞绝这回的邀请.
维尔福夫人则正巧相反,她极想去看看这位怪富翁家里的情形,花了很大的气力才说服我的父亲陪她去.
不,不!
我以前所说的话并没有错,玛西米兰,除了你和我那比僵尸稍微好一点的祖父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可求助的人了.
""从逻辑上讲,我知道你是对的,"玛西米兰说,"你那甜蜜的声音平常对我是这样的有力,但今天却没有说服我.
""但你的话也没有说服我,"凡兰蒂说,"我承认,假如你不能给我更强有力的证据——""我还有一个证据,"玛西米兰犹犹豫豫地说,"但是——的确,凡兰蒂,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它甚至比那第一个更荒唐.
""那就糟了.
"凡兰蒂微笑着说.
"我对于这件事还没有断定.
十年的从军生活使我相信,有时我的念头是要靠突然的灵感来决定的,因为那种神秘的冲动好几次救了我的命,它使我偏左或偏右,那致命的枪弹因此就只从我的身边穿过.
""亲爱的玛西米兰,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死里逃生归功于我的祷告呢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不再为我自己祷告了,而只是不断地为你祈求平安.
""是的,自从你认识了我以后是如此,"摩莱尔微笑着说,"但那可不能适用于我们未曾相识的时候呀,凡兰蒂.
""你这个人真惹人生气,一点都不肯相信我的话,但是让我来听听你自认为荒唐的第二个例证吧.
""嗯,从这个缺口望过去,你可以看到那匹我骑到这儿来的新买的骏马.
""啊,这匹马多雄壮呵!
"凡兰蒂喊道,"你为什么不把它牵到门边来呢!
我可以和它谈话,它会懂得我的.
""你瞧,它是一头极其名贵的牲口,"玛西米兰说.
"嗯,你知道我的手头是不宽裕的,而且素有'理智人'之称.
噢,我到一个马贩子那儿去,看到了这匹漂亮的马.
我已经给它取名叫米狄亚.
我问要什么价钱,他们说要四千五百法郎.
所以我不得不打消这条心思了,这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我承认我走开的时候心头很沉重,因为那匹马很亲热地望着我,把它的头在我的身上擦来擦去,而当我骑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又以最讨好的姿态连连腾跃.
当天晚上,几个朋友来拜访我——夏多·勒诺先生、狄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绅士.
他们提议打扑克.
我是从来不玩的,因为我既没有多余的钱可输,也不会穷到想去赢别人的钱来用.
但这是在我的家里,你知道,所以除了叫人去拿牌以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叫人去拿牌.
正当他们在桌子前面坐下来的时候,基度山先生到了.
他也在他们中间占了一个位子,大家玩起来,结果是我赢了.
说来真有点难为情,我竟赢了五千法郎.
我们到午夜才分手.
我压不住心头的欢喜,所以我跳上一辆轻便马车,疾驶到马贩子那儿.
我兴奋地狂拉门铃.
来开门的那个人一定把我当作一个疯子,因为我立刻冲到马厩里.
米狄亚正站在马槽前面在那儿吃草,我立刻把鞍子和辔勒套上去,它极其温顺地让我摆布,于是把四千五百法郎放到那惊愕的马贩子手里,我开始驰向香榭丽榭大道,要在那儿跑一次夜马以了我的心愿.
当我骑过伯爵门前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窗口里还有灯光,而且我好象看到他的影子在窗帘后面移动.
哦,凡兰蒂,我坚决地相信他知道我想得到这匹马,他是故意输钱给我去买它的.
""我亲爱的玛西米兰,你真的太喜欢幻想了,你不会爱得我长久的.
一个生活在这种诗意和幻想世界里的男子,对于我们这种平凡无奇的接触一定觉得太少刺激了.
但他们在叫我啦.
你听到没有""啊,凡兰蒂!
"玛西米兰说,"从这个栅栏口伸出一只手指给我,让我亲一亲.
""玛西米兰,我们说过的,我们只应该把我们自己看作两个声音,两个影子.
""随便你,凡兰蒂.
""假如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高兴吗""噢,当然罗!
"凡兰蒂踏到门沿上,不但把她的手指,而且把她的整只手都从缺口伸出来,玛西米兰发出一声喜悦的喊叫,跳上前去,抓住伸给他的那只手,在那只手上印了一个狂热的吻.
于是那只小手立刻缩了回去,那青年看到凡兰蒂匆匆地向屋里奔去,象是她几乎已被她自己的情感冲动吓倒了似的.
第五十八章诺梯埃·维尔福先生我们现在且来叙述邓格拉司夫人和她的女儿离开以后,在玛西米兰和凡兰蒂谈话期间检察官家里所发生的事情.
维尔福先生走进他父亲的房间,后面跟着维尔福夫人.
两位访问者向老人行了礼,和巴罗斯——一个忠心耿耿、已任职了二十五年的仆人——讲了几句话,然后在那个瘫子的两旁坐下来.
诺梯埃先生坐在一张脚下有轮子可以推动的圈椅里.
早晨,他坐到椅子上在房间里推来推去,到晚上又把他从圈椅里抱出来.
他的面前放着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映出整个房间,可以让他丝毫不必转动——他根本不能转动——就看见所有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和他周围的一切情形.
诺梯埃先生虽然象一具僵尸一样丝毫不能动弹,但却带着一种机警聪明的表情望着这两个新来者,从他们这种严谨的礼节上,他立刻看出他们是为着一件意外的正经事而来的.
他现在只剩下了视觉和听觉,在他这个似乎只配进坟墓的可怜的躯壳里,只有这两种器官给添上了一点生气,象是一炉死灰里的两点孤独的火花;可是,仅凭着这两种器官中的一种,他就可以表达出他脑子里依旧还在活动的思想和感觉,他可以用眼光来表达他的内心生活,他的眼光象是一个在荒漠里夜行的旅客所看到的远处的灯光,从这遥远的灯光上,他可以知道在那一片黑暗和静寂里另外还有一个人醒着.
诺梯埃的头发又长又白,一直披到他的肩头;睫毛密而黑,在睫毛底下的那一对眼睛里,集中着所有的活力、言语和智慧;这原是常有的事,在一个只用一种器官来代替其他各种器官的人,以前分散在全身的精力就会凝聚在一处.
当然罗,他的手臂已不能动,他的嗓子已不再能吐出声音,他的身体已失去了活力,但那一对有力的眼睛已足够代替一切了.
他用他的眼睛来发号施令;他用他的眼睛来表示感激——总之,他用一对活的眼睛表达出一具尸体脑子里的全部感想,在那个大理石似的脸上,有时会射出一道愤怒的火花,有时会流露出一片喜悦的光芒,看了令人非常吃惊.
只有三个人能懂得那可怜的瘫子的这种语言:就是维尔福、凡兰蒂和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个老仆人.
但维尔福很少来看他的父亲,非到绝对必需的时候,他决不愿意来和他说话,所以那老人的全部快乐都集中在他的孙女儿身上.
凡兰蒂,凭她的爱、她的耐心和她的热忱,已学会如何从诺梯埃的目光里读出他脑中的种种感觉.
旁人虽无法懂得这种无声的语言,但她却能用她嗓子的各种语调,用她脸上的各种表情,和她灵魂里的全部热忱把它传达出来,所以那青年女郎和那无助的废人之间,依旧可以作畅谈,后者的身体虽简直已不能称为是活的,但他依旧是一个知识广博、见解透彻和意志坚强的人.
他的肉体虽已麻木,可是他的精神却仍能指挥一切.
凡兰蒂解决了这个稀奇的语言问题,能够很容易地懂得他的心思和传达她自己的意见给他知道.
凭着她孜孜不倦的热忱,凡是日常生活上的普通事务,她极少会错解老人的意思,总能满足那依旧还活着而且还能思想的那个脑子的希望和那个差不多已经死掉的身体的需要.
至于那仆人,我们已经说过,他和他的主人已相处了二十五年,所以他知道他的一切习惯,极少需要诺梯埃自己来要求什么东西.
维尔福快要和他的父亲作一场奇异的谈话了.
他无需凡兰蒂或那仆人的帮助.
我们前面说过,他完全懂得那老人的语汇,假如说他并没有常常利用这种理解力,那是因为他不关心他的父亲或懒得和他接触的缘故.
所以他让凡兰蒂到花园里去,并差开巴罗斯,他自己坐在他父亲的右手,维尔福夫人则坐在左手,然后他这样对他说:"阁下,我没有去叫凡兰蒂来,并且还差开了巴罗斯,我相信您不会因此不高兴,因为我们要商量的这件事是不适宜当着他们的面谈的.
维尔福夫人和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消息.
"在维尔福讲这一大段开场白的期间,诺梯埃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维尔福则正巧相反,他极力想把他的眼光穿透到老人的心底里.
"这个消息,"检察官用那种冷淡和坚决的口吻继续说,似乎要断然摒弃一切讨论似的,"嗯,我们相信一定会得到您的嘉许.
"那废人的眼光里依旧保持着那种空白的表情,不使他的儿子探察到他脑子里的感想.
他听着——只是表示他听着而已.
"阁下,"维尔福又说,"我们想给凡兰蒂办婚事了.
"即使那老人的脸是蜡浇成的,也不能更少情感的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产生丝毫动情的痕迹.
"婚事在三个月之内就要举办.
"维尔福说.
诺梯埃的眼睛依旧保持着那种毫无生气的表情.
维尔福夫人这时也来参加谈话,接上说:"我们以为您大概是很关切这个消息的,阁下,因为您一向非常钟爱凡兰蒂,所以我们现在只要把她对方那个青年人的名字告诉您就得了.
凡兰蒂的这门亲事是最合理想的了.
他很有家产,社会地位也很高,至于他的人品,那是可以保证她将来过得很幸福的.
但他的名字您大概也不会完全不知道.
我们所指的那个人就是伊辟楠男爵,弗兰士·奎斯奈尔先生.
"在他的妻子讲话的期间,维尔福仔细注视着那老人的脸.
当维尔福夫人宣布伊辟楠这个名字的时候,诺梯埃先生眼睛里的瞳孔就开始渐渐扩大,同时他的眼皮象一个人快要讲话时的嘴唇那样颤抖起来,他向维尔福夫人和他的儿子闪电似地射了一眼.
检察官知道诺梯埃先生和老伊辟楠之间以前的政治仇恨,很懂得这个宣布所产生的激动和愤怒,但他假装没有觉得,等他的妻子说完以后就接着谈下去.
"阁下,"他说,"您知道凡兰蒂已快要十九岁了,所以必须赶快给她结一门适当的亲事.
可是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忘记您,我们在事先已经打听得十分清楚:凡兰蒂的未来夫婿同意——并非同意住在这座房子里,因为住在这里那一对青年人或许会觉得不方便,而是同意您去和他们住在一起.
您和凡兰蒂本来是相依为命的,这样就可以不会分离,您的习惯也不至于被破坏,那时您不止有一个,而是有两个孩子来照顾您了.
"诺梯埃发出盛怒的目光,显然那老人的脑子里在煎熬着某种极痛苦的念头——因为那悲愤的喊叫已升到他的喉咙口,但因为喊不出来,所以几乎窒死了他.
他的瞳孔和嘴唇憋得发紫.
维尔福静静地打开一扇窗,说:"天气暖极了,热坏诺梯埃先生啦.
"然后他又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但没有再坐下来.
"这门亲事,"维尔福夫人又说,"伊辟楠先生和他的家庭也是很乐意的,而且,他也没有什么近亲,只有一位叔父和一个婶娘,他的母亲是他落地的时候就死了的,他的父亲在一八一五年遭人暗杀——那就是说,在他只有两岁的时候.
所以他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次的暗杀事件很神秘,"维尔福说,"凶手至今还查不出来,虽然有嫌疑的人不止一个.
"诺梯埃用了这样大的劲,竟把他的嘴唇张成一个微笑.
"哦,"维尔福继续说,"那些真正有罪的人,那些主持这件罪案的人,有一天法律的手或许会落到他们的头上,然后他们再去受上帝的审判,那些人大概倒很乐于处于我们的地位:嫁一个女儿给弗兰士·伊辟楠先生,借此洗刷掉外表上的一切嫌疑.
"诺梯埃这次倒很能控制他自己的情绪,不象是一个衰弱瘫痪的人.
"是的,我懂的.
"他的眼光里只有这样的回答,在这个眼光里,并表示出一种强烈的激愤和极其蔑视的情感.
维尔福充分懂得他父亲的意思,他微微耸了一耸肩作答,然后向他的妻子示意可以走了.
"现在,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我必须向您告辞了.
您要不要我叫爱德华来陪您一会儿"大家早就约定:假如老人表示许可,他就闭一闭眼睛,假如表示拒绝,就连眨几下,假如他有意思要表达,他就举眼向天.
假如他要凡兰蒂,就只闭他的右眼,假如要巴罗斯,就闭左眼.
一听到维尔福夫人的建议,他立刻眨眼睛.
这一个断然的拒绝很使她难堪,她咬一咬嘴唇,说:"那末要我叫凡兰蒂来吗"老人热切地闭上眼睛,表示他正希望如此.
维尔福夫妇鞠了一躬,走出房间,吩咐去唤凡兰蒂来.
凡兰蒂已经知道今天她得和诺梯埃先生特别多谈一次.
她的父母刚才出去,她就进来了,脸上依旧还带着激动的颜色.
她一眼就看出她的祖父很痛苦,知道他的头脑里有许多事要讲给她听.
"亲爱的爷爷,"她喊道,"怎么啦他们惹恼了您,您心里很不高兴,是不是"那瘫子闭一闭眼睛,表示认可.
"您恼谁呢,那末恼我的爹爹吗不是.
恼维尔福夫人吗不是.
恼我吗"老人作肯定的表示.
"恼我"凡兰蒂惊愕地说.
老人重作那个表示.
"亲爱的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事,以致您要恼我呢"凡兰蒂喊道.
没有回答,于是她继续说:"我今天整天没有见过您.
有人向您谈到我吗""是的.
"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说.
"让我来想一想.
我真可以向您保证,爷爷——啊!
维尔福先生和维尔福夫人刚才离开这个房间,是不是""是的.
""他们告诉了您一件事,您是为了那件事动怒的,是不是那末,是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去问问他们,然后再来向您解释""不,不!
"诺梯埃的目光说.
"啊!
您吓坏我啦.
他们说了些什么事呢"于是她又尝试推究起来,要想出究竟是什么事.
"啊,我知道了,"她压低了声音,靠到老人身边说,"他们谈到了我的婚事,对不对""是的.
"那愤怒的目光回答.
"我懂了,您恼我不把这件事情讲给您听.
那是因为他们坚持要我保守秘密,求我一点都不要告诉您,他们甚至并没有把他们的意思通知我,我也是自己碰巧发现的——这就是我对您保持缄默的原因,亲爱的爷爷.
请宽恕我.
"但老人的眼光里并没有可以使她安心的成份,它似乎只是说:"我所恼的并不只是你的缄默.
""那末又是什么呢"那青年女郎问道.
"亲爱的爷爷,或许您以为我会抛弃您,以为我在结婚以后会忘记您,是不是""不".
"那末,他们已经告诉您伊辟楠先生同意我们大家住在一起的了""是的.
""那末您为什么还要愁闷呢"老人的眼睛里发出一种表示温爱的光芒.
"是的,我懂了,"凡兰蒂说,"那是因为您爱我.
"老人同意.
"您怕我将来会不快乐""是的.
""您不欢喜弗兰士先生吗"那一对眼睛接连重复了几次:"不,不,不.
""您不高兴结这门亲事吗""是的.
""嗯,听我说,"凡兰蒂跪下来抱住她祖父的脖子说,"我也很烦闷,因为我并不爱弗兰士·伊辟楠先生.
"老人的眼睛里发出极其欢喜的光芒.
"您还记得吗,当我想遁世进修道院去的时候,您那时是多么的恼我"一滴泪水在那废人的眼睛里颤动.
"嗯,"凡兰蒂继续说,"我所以要提出那样的要求,就是为了想逃避这个可恨的婚姻,那时我是绝望极啦.
"诺梯埃的呼吸急促沉重起来.
"那末您真的也不高兴这件婚事吗啊,假如您能够帮助我,假如我们能一同推翻他们的计划,那就好了!
但您无法反对他们.
您,您的头脑是那样灵敏,您的意志是这样的坚决,可是对于这一场抗争,您却象我一样的软弱,象我一样的不是他们的敌手.
唉,要是在您健康有力的那个时候,您本来可以这样强有力地保护我,现在您只能同情我的欢喜和悲哀了!
您的同情是我最后的快乐,幸而上帝忘记了这一点,没有把它和我其他的一切快乐同时夺去.
"听了这些话,诺梯埃的眼光里露出这样富于含意的一种表示,以致青年女郎觉得她从那种眼光里读到这些话:"你错了,我还可以帮你很大的忙.
""您真的以为能够帮助我吗,亲爱的爷爷"凡兰蒂说.
"是的.
"诺梯埃抬起他的眼睛.
这是他和凡兰蒂约定的记号,当他有所需要的时候就这样表示.
"您要什么,亲爱的爷爷"凡兰蒂说,于是她极力在脑子里搜索他可能需要的事物,想到一样东西就高声背出来;但看到她的一切努力老是只得到一个"不",她就说,"来,既然我笨成这个样子,就来用那样大法宝吧.
"于是她把字母接连背出来,从A背到N,一面背,一面用她的微笑来讯问那瘫子的眼光.
背到N这个字母上,诺梯埃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啊,"凡兰蒂说,"您所想要的东西是以N打头的,那末我们从N来想办法好了.
嗯,我来想想看,从N打头的您能要什么东西Na—Ne—Ni—No—""是了,是了,是了.
"老人的眼睛说.
"啊,那末是以No打头的了""是的.
"凡兰蒂拿来一本字典,把它放到诺梯埃面前的书桌上.
她打开字典,看到老人的眼光全神贯注地盯在书页上,她就用手指顺着行次很快地一上一下数过去.
诺梯埃陷入这种可悲的状况已有六年了,在这六年间,凡兰蒂的发明力不但常常设想出种种便于了解他的心思的方法,使她在这方面成了一个专家,而且由于经常的实习,她对于这门技术已极其熟练,以致她可以极快地猜出老人的意思,简直和他能说话一样.
指到"Notary(公证人)"这个字,诺梯埃作了一个叫她停止的表示.
"公证人,"她说,"您要一个公证人吗,亲爱的爷爷"老人又表示他是希望要找一个公证人.
"那末,您希望派人去找一个公证人来吗"凡兰蒂说.
"是的.
""您要不要把您的意思通知我的爹爹""要的.
""您希望马上就去找公证人来吗""是的.
""那末就叫他们立刻去找,亲爱的爷爷.
您不要别的东西了吗""不要了.
"凡兰蒂拉铃吩咐仆人,去告诉维尔福先生和夫人,请他们到诺梯埃先生的房间里来.
"您满意了吗"凡兰蒂说.
"满意了我相信您是满意的了.
是吗这件事倒很不容易猜到的,是不是"于是那青年女郎向她的祖父微笑了一下,好象他是一个小孩子似的.
维尔福先生来了,后面跟着巴罗斯.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阁下"他问那瘫子.
"阁下,"凡兰蒂说,"祖父想要一位公证人.
"听到这个意外的奇怪要求,维尔福先生和他的父亲交换了一次眼光.
"是的,"后者表示,而且态度很坚决,表示凡兰蒂和他的老仆都已知道他的希望,而凭着他们的帮助,他已准备好和他斗争.
"你想要一位公证人吗"维尔福问道.
"是的.
""做什么"诺梯埃不回答.
"你要公证人来做什么"那废人的眼光始终坚定不移,他要用这种表情来表示他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
"是要对我们来一个恶意的举动吗你觉得这样值得吗"维尔福说.
"可是,"巴罗斯说,他准备以一个老仆人的忠直来坚持他主人的意见,"假如诺梯埃先生要求去找一位公证人,我想他大概真的想要一位公证人,所以还是由我立刻去找一位来吧.
"除了诺梯埃以外,巴罗斯不承认再有别的主人,决不允许他的意愿受到任何阻挠.
"是的,我要一位公证人,"老人表示,带着一种挑衅的神气闭一闭他的眼睛,象是说,"我倒想看看谁敢拒绝我的要求.
""既然你绝对想要一位公证人,当然也可以,阁下,"维尔福说,"但我要把你的健康状况解释给他听,代你辩明一下,因为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是很可笑的.
""没有关系,"巴罗斯说,"我总之去找一位公证人来就是了.
"于是那老仆人就得意扬扬地执行他的差使去了.
第五十九章遗嘱巴罗斯一走出房间,诺梯埃就带着那种意义深长的独特的表情望着凡兰蒂.
那青年女郎完全懂得这种眼光的意义,维尔福也懂得,因为他的脸已变成阴沉沉的,恼怒地紧皱着两道眉毛.
他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静候那公证人到来.
诺梯埃看到他坐下,表面上虽毫不在意,但同时却向凡兰蒂瞟了一眼,她懂得这个意思是要她也留在房间里.
三刻钟以后,巴罗斯带着那公证人回来了.
"阁下,"维尔福在寒暄以后说,"您是诺梯埃先生请来的,就是这位.
他的四肢已经完全麻木了,他也不能讲话,我们常常得费很大的劲才能略微懂得一点他的意思.
"诺梯埃向凡兰蒂投过去一个恳求的眼光,这个眼光是这样的焦急和迫切,以致她立刻回答说,"阁下,我随时都可以完全懂得我祖父的意思.
""这倒是真的,"巴罗斯说,"我们一路走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一点告诉过这位先生了.
""允许我,"公证人说,先转向维尔福,然后又转向凡兰蒂,"允许我说一句话,我是一位公职人员,目前这件案子,假如轻率地加以处理,就必然会发生危险的责任问题.
公证的有效,其第一个必需的条件,就是公证人须完全相信他已忠实地解释了委托人的意志.
现在,对于一位不能讲话的委托人,我无法确定他的可否,由于他缺乏语言的能力,不能清楚地向我证明他所喜或所恶的目标,所以我在这儿的效劳不能合法地执行,即使做了也是无用的.
"于是那位公证人准备告辞.
检察官的嘴上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胜利的微笑,诺梯埃带着一种十分悲哀的表情望着凡兰蒂,所以她就阻止那公证人,不让他离开.
"阁下,"她说,"我和我祖父交谈的语言是很容易学会的.
我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教会您,而且可以使您几乎象我一样懂得清楚.
您可以告诉我吗,您在这方面要怎么样才能使您心安""为了使公证有效,我必须能确定我的委托人所表示的可否.
身体上的疾病并不影响契约的有效性,但头脑则绝对必须清醒.
""哦,阁下,从两个表示上您可以完全确定我祖父的脑力依旧十分健全.
诺梯埃先生因为失去了讲话和行动的能力,所以老是用闭眼睛来表示'是',用眨眼睛表示'不'.
您现在已经能够跟诺梯埃谈话了.
请试试吧.
"诺梯埃向凡兰蒂送去一个这样亲切和感激的目光,甚至连公证人都明白了.
"您已经听到并且懂得您的孙女儿刚才所说的话了吧,阁下"公证人问.
诺梯埃闭一闭眼睛.
"而您同意她所说的话——就是说,您一向的确以她所提及的那些表示来表达您的思想,是不是""是的.
""是您要找我来的""是的.
""来给您立遗嘱""是的.
""您愿不愿意我在未曾完成您原来的心意以前就离开"老人拚命眨眼睛.
"阁下,"那青年女郎说,"您现在懂了吧,这方面您可以完全安心了吧"但公证人还没有回答,维尔福就把他拉到一边.
"阁下,"他说,"您想,象诺梯埃先生那样一个在肉体上受过这么大的打击的人,他的脑力竟能丝毫不受损害吗""我担心的倒不是那一点,先生,"公证人说,"而在于要先猜测到他的思想才能引出他的回答,困难就在于此.
""您也看出这是办不到的事了.
"凡兰蒂和老人都听到这一段谈话;诺梯埃把他的眼光这样热切地盯住凡兰蒂,以致她觉得不能不挺身回答.
"阁下,"她说,"这件事初看起来似乎很困难,但您尽可不必担心.
我能够发现我祖父的思想,并且可以解释给您听,以消除您的一切疑虑.
我和诺梯埃先生相处现在已有六年了,且让他告诉您在那一段期间内,曾否有一次他头脑里的思想无法使我懂得.
""没有.
"老人表示.
"那末,我们且来试试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公证人说,"您接受这位小姐作您的解说人吗,诺梯埃先生"那瘫子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好吧,先生,您要我来做什么,您想立什么证件"凡兰蒂把字母一直背下来,背到T这个字母时,诺梯埃那雄辩的眼光示意叫她停止.
"诺梯埃先生所要的东西显然是以T字打头的了.
"公证人说.
"等一等,"凡兰蒂说,她于是转向她的祖父,背道,"Ta—Te.
"老人听到她背到第二组字母就止住她.
于是凡兰蒂拿过字典,公证人望着她翻动.
她把手指指着,慢慢地一行一行的移过去,当她指到"Testament(遗嘱)"这个字时,诺梯埃先生的眼光吩咐她停止.
"遗嘱!
"公证人喊道,"这是非常明显的了,诺梯埃先生要立他的遗嘱.
""是的,是的,是的!
"那废人表示.
"真的,阁下,您必须承认这实在是奇特透了.
"那惊诧的公证人转过去对维尔福先生说.
"是的,"检察官说,"我想那张遗嘱一定会更奇特,因为据我看,这张遗嘱要是没有凡兰蒂的参与,简直就无法起草,而她对于遗嘱内容的利害关系又太密切,由她来解释她祖父那种模糊不清的意思,或许不能认为是一个适当的人选吧.
""不,不,不!
"那瘫子的眼光回答.
"什么!
"维尔福说,"凡兰蒂不能在你的遗嘱里得到利益吗""不.
""阁下,"公证人说,这件事已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已决定要把这个奇特的场面大大地扩展开来,"我在一小时以前以为极其不可能的事,现在已变成很容易实现的了.
这张遗嘱,只要在七个证人的面前宣读以后,经遗言人的认可,再由公证人当着证人的面固封,就可以十足有效.
至于时间,它当然要比立两张普通的遗嘱更费时一些.
立遗嘱必须通过某些格式,但那些格式总是千篇一律的.
至于细节,我们可以根据遗言人的事业状况来拟订,关于这方面,您以前曾亲自管理过,无疑的还可以向我们提供充分的资料.
除了这一切以外,为了免得将来对于手续再起争论,我们当使它具有最大可能的正确性,所以我当请一位同僚来帮助我.
立遗嘱本来一向都不必有人协助,但不妨破一次例.
"公证人继续向老人说,"您满意了吗,阁下""是的.
"那废人的目光说,很高兴旁人能懂得他的意思.
"他要干什么呀"维尔福心里想,按他的地位原是他不能过问,但他极想知道他父亲的心意.
他走出房间去吩咐再找一个公证人来,但巴罗斯却已经去找了,因为他听到公证人的那一番话,早已猜中他主人的心思.
检察官于是叫他的妻子前来.
不过一刻钟,每一个人都已聚集在那瘫子的房间里了.
那第二个公证人也已来到.
两位司法官只讲了几句话就已互相了解.
他们拿出一份正式遗嘱的副本读给诺梯埃听,使他对于这一类文件的一般条款有一个观念,然后,为了测验遗言人的能力起见,那第一位公证人就转过去对他说:"当一个人立遗嘱的时候,一般地说,总是有利或有损于某一个人的.
""是的.
"诺梯埃表示.
"您对于您财产的数量有没有一个确实的数字""有的.
""我向您提出几个数目,那些数目是逐渐增加的.
当我讲到符合您财产的那个数目的时候,您就止住我,好不好""好的.
"在这一段对话的期间,房间里的空气很庄严.
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明显了;这种情景即使不能称为崇高,但至少也够得上称为稀奇.
他们围成一个圆圈环绕着那废人;第二位公证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准备笔录,他的同僚则站在遗言人的前面,准备问他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个问题.
"您的财产超过三十万法郎,是不是"他说.
诺梯埃表示的确是的.
"您有四十万法郎吗"公证人问.
诺梯埃的眼光不动.
"五十万"仍旧是同样的表情.
"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当他提到最后那一个数目的时候,诺梯埃止住他.
"那末您有九十万法郎罗"公证人问.
"是的.
""是地产""不.
""证券""是的.
""证券是在您自己的手里"诺梯埃先生向巴罗斯投去一个眼光,表示他需要某种东西,那个东西他知道可以到哪儿去找.
那老仆人走出房间,立刻带着一只小箱子回来.
"您允许我们打开这只箱子吗"公证人问.
诺梯埃表示可以.
他们打开箱子,找到九十万法郎的银行存单.
第一位公证人一面逐张察看,一面递给他的同僚.
总数正巧和诺梯埃所说的相符.
"他说得一点不错,"第一位公证人说,"他的脑力依旧十分强健,这是非常明显的了.
"于是他转过去对那瘫子说,"那末,您有九十万法郎的母金,根据您的投资方式,它应该可以产生四万里弗左右的收入""是的.
""您愿意把这笔财产给谁""噢!
"维尔福夫人说,"那件事是没有多大疑问的了.
诺梯埃先生极其钟爱他的孙女儿维尔福小姐,她服侍了他六年,由于她的孝顺照顾,所以她的祖父十分疼爱她,甚至几乎可以说感激她,现在她可以收获到孝顺的果实了,这原是很公平的.
"诺梯埃眼睛里的表情清楚地指出他并没有被维尔福夫人那一篇虚情假意的话所骗倒.
"那末,您把这九十万法郎遗赠给凡兰蒂·维尔福小姐是不是"公证人问,他以为这一条是立刻可以填上的了,但总得先等诺梯埃的认可,这必须在这一幕奇景的全体证人面前作出这个表示.
凡兰蒂在他们提出她的名字来讨论的时候早已退到后面以逃避不愉快的注视;她的眼睛低垂着,她在嘤嘤地哭泣.
老人带着一种最最亲切的表情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他转向公证人,深意地眨眨眼睛,表示不对.
"什么!
"公证人说,"您不预备立凡兰蒂·维尔福小姐做您的遗产继承人吗""是的.
""您没有弄错吗"公证人说,"您的意思真的是'不立她'吗""是的!
"诺梯埃再表示,"是的!
"凡兰蒂抬起头来,她惊愕得目瞪口呆.
她倒并不是因为得不到遗产而悲伤,而是因为她完全想不到有什么地方触怒了她的祖父,以致他竟做出这样一个举动来;但诺梯埃带着如许亲切温柔的情意望着她,以致她喊道:"噢,爷爷!
我现在知道了,您只是不把您的财产给我,但我一向享受的爱,您还是给我的.
""啊,是的,那是当然的!
"那瘫子的眼睛说,因为他闭眼睛时的那种表情凡兰蒂是不会弄错的.
"谢谢您!
谢谢您!
"她轻轻地说.
老人不立凡兰蒂做他财产的继承人这一个宣布引起了维尔福夫人的希望.
她走到那废人的身旁,说:"那末,亲爱的诺梯埃先生,您无疑的是预备把您的财产留给您的孙子爱德华·维尔福的了.
"回答这一番话的是一阵最坚决可怕的眨眼,他所表示的那种情感差不多已近于憎恨.
"不是,"公证人说,"那末大概是给您的儿子维尔福先生的了""不.
"老人回答.
两位公证人惊愕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维尔福和他的妻子都面红耳赤,前者是由于羞,后者是由于恨.
"那末,我们大家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呢,亲爱的爷爷"凡兰蒂说,"您好象对我们一个都不爱啦.
"老人的眼光急速地从维尔福转到他的妻子,然后带着一种无限钟爱的表情停留在凡兰蒂身上.
"哦,"她说,"假如您爱我的话,爷爷,请在现在这个时候用您的行动来证实那种爱吧.
您知道得我很清楚,您知道我从来不曾想过您的财产,而且,他们说我继承我母亲的财产以后已经很富了——甚至太富了.
请您解释一下吧.
"诺梯埃把他那聪明的眼光盯住凡兰蒂的手.
"我的手"她说.
"是的.
""她的手!
"每一个人都喊道.
"噢,诸位!
你们看,这一切都是白费心思的,我父亲的脑筋实在已经受伤了.
"维尔福说.
"啊!
"凡兰蒂突然喊道,"我懂啦!
您的意思是指我的婚事,是吗,亲爱的爷爷""是的,是的,是的.
"那瘫子表示,向凡兰蒂投去一个欢喜感谢的眼光,感谢她猜出了他的意思.
"您为了这件婚事恼我们大家,是不是""是的.
""真的,这太荒唐了.
"维尔福说.
"原谅我,阁下,"公证人答道,"据我看,正巧相反,诺梯埃先生的意思很明显,我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头脑里所出现的种种念头连贯起来.
""您不愿意我嫁给弗兰士·伊辟楠先生吗"凡兰蒂说.
"我不愿意.
"她祖父的目光说.
"而您所以不把遗产给您的孙女儿,"公证人又说,"就是因为她结了一门违反您心意的亲事,是不是""是的.
""所以要不是为了这门亲事,她本来是可以做您的继承人的""是的.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两位公证人聚头商量;凡兰蒂紧扭着双手,带着一个感激的微笑望着她的祖父;维尔福烦恼地咬着他的嘴唇;维尔福夫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不自觉地现出满面春风的神态.
"但是,"维尔福首先打破沉寂说,"我认为关于那件婚事的适当与否,我是最好的判断者.
我是惟一有权可以处理我女儿婚事的人.
我愿意她嫁给弗兰士·伊辟楠先生,她一定要嫁给他!
"凡兰蒂哭泣着倒在一张椅子上.
"先生,"公证人说,"假若维尔福小姐依旧决定要嫁给弗兰士先生,您预备如何处置您的财产呢"老人不回答.
"您当然要用某种方式来处置它的罗""是的.
""传给您家里的哪一个人吗""不.
""那末,您预备把它专用在慈善事业上吗"公证人追问.
"是的.
""但是,"公证人说,"您知道吗,法律是不允许一个儿子的继承权全部被褫夺的""是的.
""那末,您预备只送掉法律允许您转让的那一部分财产吗"诺梯埃不回答.
"您还是希望把全部送掉吗""是的.
""但在您去世以后,那张遗嘱会引起争论的.
""不.
""家父知道我的,"维尔福答道,"他很知道我会神圣地遵守他的希望.
我是死了心的了.
这九十万法郎当脱离这个家庭,让哪一家医院去发财,但我决不愿对一个老人的怪想头让步.
我当根据我的良心行事.
"说完了这一篇话,维尔福就和他的妻子走出房间,让他的父亲称心如意去处理他自己的事情.
那张遗嘱当天就立好,公证人把证人传来,经老人认可,当众把它封妥,交给家庭律师狄思康先生保管.
第六十章急报维尔福先生夫妇回去时,知道基度山伯爵已在客厅里等候他们.
原来伯爵来访的时候,他们正在诺梯埃的房间里,仆人就领他到客厅等候.
维尔福夫人是太兴奋了,不便马上见客,就回到她的寝室里去休息,检察官比较能够自制,所以立刻就到客厅里去.
但不论他抑制情感的功夫是多么老练,不论他如何竭力控制他脸部的表情,他总不能完全消除他额头的阴云,所以当伯爵笑容可掬地向他迎上来的时候,看到他这种阴沉和若有所思的态度,不禁大吃一惊.
"啊哟!
"基度山在一番寒暄以后说,"您怎么啦,维尔福先生我来的那个时候,您正在那儿起草极重要的公诉书吗"维尔福竭力想装出一个微笑.
"不,伯爵阁下,"他答道,"在这件案子里,我是惟一的牺牲者.
失败的是我,攻击我的是恶运、固执和愚蠢.
""您是指什么事呀"基度山带着假装得很巧妙的关切的神色说.
"您真的遭了一件很大的不幸吗""噢,伯爵阁下,"维尔福带着一个苦笑说,"我只是损失了一笔钱而已——不值一提的事.
""不错,"基度山说,"象您这样家产富足,明智博达的人,损失一点钱简直是无关痛痒的.
""使我烦恼的倒不尽是为了损失金钱,"维尔福说,"虽然,说起来,九十万法郎倒也是很值得懊丧一下的,但我更恼恨这种命运、机遇,或不论你叫它做什么名字的那种力量,它破坏了我的希望和我的财产,而且或许也会摧毁我孩子的前途,因为这一切都是一个陷入第二儿童时代的老人所造成的.
""您说什么!
"伯爵说,"九十万法郎这笔数目倒实在是值得懊丧一下的,即使对一位哲学家来说.
这件恼人的事都是谁造成的呢""家父,我已经跟您谈起过他的了.
""诺梯埃先生!
但我好象记得您告诉我说,他已经全身瘫痪,他的一切机能都完全毁坏了""是的,他肉体上的机能是如此,因为他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可是,您知道,他还有思想和意志.
我离开他才不过五分钟左右,他现在正忙着在向两位公证人讲述他的遗嘱哩.
""但要做到这一点,他不是一定得说话吗""他有更好的办法——他可以使人家懂得他的意思.
""那怎么可能呢""用他的那一对眼睛.
您也看得出,那一对眼睛还生气十足,仍有造成致人死命的力量.
""亲爱的,"维尔福夫人这时刚才走进来,就说,"或许你把祸害太夸大了吧.
""早安,夫人!
"伯爵鞠躬说.
维尔福夫人带着她最殷勤的微笑接受了他的敬意.
"维尔福先生讲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基度山问道,"那种不可理解的不幸——""不可理解这几个字说对了!
"检察官耸耸肩插进来说,"一个老头子的怪想头.
""难道没有方法可以使他取消他的决定吗""有的,"维尔福夫人说,"这件事还完全在我丈夫的手里,那张遗嘱现在是不利于凡兰蒂的,但他有力量使它变成有利于她.
"伯爵觉察到维尔福夫妇开始在转弯抹角的说话了,就表示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注意,假装忙着在注视爱德华,爱德华正在恶作剧地把一些墨水倒进鸟的水盂里.
"亲爱的,"维尔福回答他的妻子道,"你知道,我一向不惯在我的家庭里玩弄家长权,我也从来不曾认为天命可以凭我点一点头就决定.
可是,在我的家庭里,我的意志必须受到尊重,我酝酿了这么多年的一个计划,不应该被一个老人的愚蠢和一个孩子的怪想所推翻.
你也知道,伊辟楠男爵是我的朋友,我们跟他的儿子联婚是最适宜不过了.
""你想凡兰蒂是不是和他串通的"维尔福夫人说,"她一向反对这门亲事.
假如我们刚才所眼见的那一切只是他们在实现一项早就商量好的计划,我才一点都不奇怪哪.
""夫人,"维尔福说,"相信我吧,一笔九十万法郎的财产可不是这样容易放弃的.
""但她甚至连放弃世界都舍得呀,一年以前,她不是自己提议要进修道院吗""无论如何,"维尔福说,"这门亲事一定要促成,这是我说的!
""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吗"维尔福夫人挑选一个新的进攻点,说,"那是很严重的事呀!
"基度山假装并没有在听他们的话,但实际上却每一个字都听到了.
"夫人,"维尔福回答,"我可以说一句老实话,我一向很尊重我的父亲,一方面是出于天性,一方面是敬重他的道德高尚.
父亲的名义在两种意义上是神圣的——他是我们生命的赋予者,同时又是一位我们应该服从的主人,因此应该受到尊重.
但现在,他因为恨那个父亲,竟迁怒到做儿子的身上,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很有理由来怀疑一个老人的智力,假如我根据他的怪想头去行事,那就未免太可笑了.
我对诺梯埃先生将依旧保持同样的敬意.
他使我遭受金钱上的损失,我当毫无怨言地忍受,但我一定要坚决保持我的决定,社会上将来总会知道是哪一方面有理.
所以我要把我的女儿嫁给弗兰士·伊辟楠男爵,因为我认为这门亲事对她很适当,总之,是因为我高兴把我女儿赐给谁就可以赐给谁.
""什么!
"伯爵说.
在讲这一篇话的期间,维尔福常常在征求他眼光的赞许.
"什么!
您说诺梯埃先生不立维尔福小姐做他的继承人,就是因为她要嫁给弗兰士·伊辟楠男爵的缘故吗""是的,阁下,就是为了那个原因.
"维尔福耸耸肩说.
"至少是表面上的原因.
"维尔福夫人说.
"是真正的原因,夫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知道我父亲的为人.
""这就不可思议了,"那年轻的夫人说.
"但我倒很想知道,伊辟楠先生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竟会惹起你父亲的厌恶""我相信我倒是认识弗兰士·伊辟楠男爵先生的,"伯爵说,"他不是由查理王十世封为伊辟楠男爵的奎斯奈尔将军的儿子吗""就是他.
"维尔福说.
"哦,但据我看,他倒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呀.
""本来是嘛,所以我相信诺梯埃先生只是要找一个借口来阻止他的孙女儿结婚而已.
老年人对于他们自己所爱的事物,总是这样自私自利的.
""但是,"基度山说,"您可知道一点这种憎恨的来源吗""啊,真是!
谁知道呢""或许那是某种政治上的异见吧""家父和伊辟楠男爵都是大风暴时代的人物,但我对于那个时代只看见了最后几天.
"维尔福说.
"令尊不是一个拿破仑党吗"基度山问,"我好象记得您告诉过我这一类事情的.
""家父是一个十十足足的雅各宾党,"维尔福说,他的情绪不自觉地脱出了审慎含蓄的范围.
"拿破仑在他的肩头披上一件上议员的长袍,但那只改变了他老人家的外表,毫未改变他的内心.
当家父有所计谋的时候,他倒不是在为皇帝设法,而是打击波旁王室.
因为诺梯埃先生有这种特点——他从来不作任何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式的计划,而总是力争其可能性,他用山岳党那种可怕的原则来实现这些可能性,山岳党干起事来是从不畏缩的.
""嗯,"基度山说,"我也是这样想,诺梯埃和伊辟楠先生的私人接触是基于政治关系.
伊辟楠将军虽然曾在拿破仑手下服务过,他不是还保存着保王党人的思想吗大家虽然以为他是忠于皇帝的,但他不是有一天晚上在离开拿破仑党分子的集会的时候被人暗杀掉的吗"维尔福带着几乎近于恐怖的表情望着伯爵.
"我弄错了吗,那末"基度山说.
"不,阁下,事实正如您所说的一样,"维尔福夫人说,"维尔福先生就是为了防止死灰复燃,才想到要用爱的红丝把这两家顶头冤家的孩子撮合在一起.
""这是一个崇高仁慈的念头,"基度山说,"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赞美这种思想.
凡兰蒂·维尔福小姐变成弗兰士·伊辟楠夫人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维尔福打了一个寒颤.
他望着基度山,象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刚才所说的这些话的真意.
但伯爵完全击败了检察官那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不让对方在他习惯性的微笑底下发现任何东西.
"凡兰蒂损失了她祖父的遗产虽然是一件严重的事情,"维尔福说,"我并不以为那件婚事会因此受阻.
我不相信伊辟楠先生怕受这种金钱上的损失.
那笔钱是牺牲了,我当克守我的诺言,但他将来会知道,我这个人或许比那笔钱更有价值一些.
而且,他知道凡兰蒂以她母亲的财产而论本来已很有钱了.
她的外祖父母圣·米兰先生和夫人又很钟爱她,他们的财产将来十拿九稳也是由她继承的.
""凡兰蒂这样爱护诺梯埃先生,其实她的外祖父母倒也值得这样爱护的,"维尔福夫人说,"他们在一个月之内就要到巴黎来了.
凡兰蒂在受了这次耻辱以后,实在犯不上再继续把她自己象活埋似的和诺梯埃先生圈在一起了.
"伯爵听了这一篇自私心受伤和野心失败的话,感到很满意.
"但在我看来,"他说——"在讲下面这几句话以前,我必须先请求您的原谅——假如诺梯埃先生因为凡兰蒂小姐要嫁给一个他所厌恶的人的儿子而取消了她的继承权的话,他不能有同样的原因错怪那个可爱的爱德华呀.
""对了,"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无法形容的音调说,"这不是很不公正——可耻地不公正吗可怜的爱德华也象凡兰蒂一样的是诺梯埃先生的孙儿女,可是假如她不嫁给弗兰士先生的话,诺梯埃先生就会把他的钱全都留给她,再说,虽然爱德华是这一房人传种接代的嫡嗣,可是凡兰蒂即使得不到她祖父的遗产,她还是比他富有三倍.
"这一下突击成功了,伯爵听了,不再多说.
"伯爵阁下,"维尔福说,"我们不再以我们的家庭不幸来款待您了.
不错,我家的财产要送去给慈善机关,家父要毫无理由地褫夺我的法定继承权.
但我依然很满意,因为我知道,我的举动是合情合理的.
我以前曾答应伊辟楠先生可以收用这笔款子的利息,这句话我可以使它实现,即使我因此把自己弄得穷困到极点.
""但是,"维尔福夫人把话头拉回到她脑子里不断地想念着的一个念头上来说,"我们可以把这件不幸的事情通知伊辟楠先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动取消他和维尔福小姐的婚约,那或许倒更好一些.
""啊,那就太糟了!
"维尔福说.
"太糟了!
"基度山说.
"当然罗,"维尔福说,把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一件婚事,谈成以后再破裂,对女方的名声总是不利的.
而且,我本来切望消灭旧时的谣言,这一来,它就立刻又会活跃起来了——不,这种事情是不行的.
假如伊辟楠先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男子,他要得到维尔福小姐的心只会比以前更坚决——除非他被贪念所激动,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同意维尔福先生的意见,"基度山把眼睛盯住维尔福夫人说,"假如我够得上交情可以给他忠告的话,我就会劝他把这件事情立刻弄妥当,使它绝无反复的余地,因为我听说伊辟楠先生正在回来了.
我敢保证,假如这个计划成功,维尔福先生的名誉一定会大振.
"检察官站起身来,很高兴这个建议,但他的妻子却微微有点变色.
"嗯,我正想如此,我一定接受象您这样的一位顾问的指导,"他伸手给基度山说.
"所以我们大家对于今天所发生的这件事只当它没有发生过.
我们的计划没有改变.
""阁下,"伯爵说,"这个世界虽然不公平,但对于您的决心一定会很高兴.
您的朋友将以您为荣,而伊辟楠先生,即使维尔福小姐嫁过去的时候一点嫁奁都没有——那当然是不会的——他也会很欢喜,因为他知道从此进入了一个能不惜牺牲来守诺践约的家庭.
"说完这几句话,伯爵就站起身来,预备告辞.
"您要走了吗,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说.
"我很抱歉说,我必须得走了,夫人,我此来的目的只是来提醒你们星期六的那个约会.
""您怕我们会忘记吗""您太好了,夫人,但维尔福先生常常有这么多紧急的事务要办.
""我的丈夫已经答应过了,阁下,"维尔福夫人说.
"您知道,他说过的话,即使在有百失而无一得的时候,也是不肯失信的.
现在他有百得而无一失,当然要更坚守诺言了.
""您是在香榭丽榭大道的府上请客""不,"基度山说,"所以那显得您更赏脸了,是在乡下.
""在乡下""是的.
""在哪儿呢,那末离巴黎很近吧,是不是""非常近,出城栅只一哩半路——就在阿都尔.
""在阿都尔"维尔福说.
"不错,夫人曾告诉过我您住在阿都尔,因为她是在府上的门前得救的.
您住在阿都尔的哪一部分""芳丹街.
""芳丹街"维尔福用一种急切的口吻喊道,"几号门牌""二十八号.
""呀!
"维尔福喊道,"那末,圣·米兰先生的房子就是您买的吗""它是属于圣·米兰先生的吗"基度山问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答道,"您相不相信,伯爵阁下——""相信什么""您觉得那所房子很动人,是不是""我觉得它很可爱.
""嗯,我的丈夫却从来不愿意到那里去住.
""真的!
"基度山答道,"那就是您的偏见了,阁下,那对我是不利的.
""我不喜欢阿都尔那个地方,阁下.
"检察官努力控制住他自己说.
"但我希望您的成见不至于发展到褫夺我和您相见的愉快吧,阁下.
"基度山说.
"不,伯爵阁下——我希望——我向您保证,我总尽力设法来就是了.
"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
"噢,"基度山说,"我是不接受任何借口的.
星期六,六点钟,我等着您,假如您不来,我就以为——因为我怎么能不这样想呢——这座二十年没有住人的房子一定曾产生过某种阴森可怕的传说.
""我会来的,伯爵阁下,我一定来!
"维尔福急切地说.
"谢谢您,"基度山说,"现在必须请你们允许我告辞了.
""啊,对了,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您刚才说非走不可,我想,您大概还要把原因讲给我们听,但后来讲到别的事,就把您的话打断了.
""老实说,夫人,"基度山说,"我自己也简直不知道我究竟敢不敢把我所要去的那个地方告诉您.
""哧!
告诉我吧,没有关系.
""哦,那末,我是要去——我本来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看一样有时我对它沉思默想几点钟的东西.
""什么东西""一所急报房.
现在我已经把我的秘密讲出来啦.
""一所急报房!
"维尔福夫人重复道.
"是的,一所急报房!
我常常在小丘顶上看到它.
在阳光底下,它那黑色的手臂向四面八方伸出去,老是使人想到那是一只甲虫的脚爪.
老实告诉你们,我每一次注视它的时候,就不免要发生种种感触,因为我心里不禁想到:在急报线的一端,有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他,凭着一种万能的意志力,用那些古怪的信号划破长空,把他的意思传达给九百哩外坐在那一端桌子前面的人.
我还以为在那灰色的云或蓝色的天空所造成的背景上,可以看得到那些破空前进的怪信号.
于是我就想到天神、地灵、鬼仙——总之,想到种种玄妙的神奥的力量——直到我自己对于这种想入非非的念头也高声大笑起来.
我从来不想去对这些有黑色长脚爪的大昆虫作较近的观察,因为我老是怕会在它的石头翅膀底下碰到一个极其庄重、极其迂阔、肚子里装满了科学、玄奥和魔法,充作守护神的小人.
但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每一所急报房里的工作人员只是一个年俸一千二百法郎的可怜虫,他成天地,不是象一位天文学家似的研究天象,也不是象一个渔翁似的凝视水波,甚至连观望四周田野的权利都没有,而只是注视着离他十四五哩以外的一个同类人.
所以我就发生了好奇心,想去仔细看看这种活的蛹,去观察它怎么从它的茧壳底下扯动这一条丝或那一条丝来和其他的蛹联络.
""所以您要到那儿去一次""是的.
""您预备去参观哪一个急报站——内政部的,还是天文台的""噢,不!
我对于这件事倒情愿保持无知状态,要是到那儿去,就会有人强迫我来懂得它,把他们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勉强解释给我听.
不,真的!
我希望把我那个关于昆虫的幻想完完整整地保存着.
我只要见一见那些一知半解、跟我自己差不多的人就得了.
所以我不去参观内政部或天文台的急报局.
我所要找的,是旷野上的一个站房,那儿我可以找到一个蛰伏在他的高阁里的老实人.
""您是一位奇人.
"维尔福说.
"您觉得我去研究哪一线好""现在最忙碌的那一线.
""您是指西班牙线""是的,您要不要弄一封给部长的介绍信,让他们解释给您听""不,"基度山说,"因为,我先前已经告诉过您了,我并不想了解它.
一旦我懂得了它,我脑筋里的急报这两个字就要不再存在,它将只是一种自甲地到乙地的秘密信号通信法,而我却很想保全我对于那只黑脚爪大蜘蛛的全部崇敬.
""那末,去吧,因为在两小时以内,天就要黑了,您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糟糕!
您说得我心慌起来啦!
哪一个站房最近""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吗""是的,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
""夏蒂荣的那一站最近.
""夏蒂荣的那一站再过去呢""我想就是蒙得雷塔的了.
""谢谢您.
再会.
星期六我把我的观感告诉你们.
"伯爵在门口遇到那两位公证人,他们刚才完成那件褫夺凡兰蒂的继承权的工作,自以为已经干成了一件一定可以提高他们声望的工作.
第六十一章如何驱逐睡鼠基度山伯爵驱车出恩弗城栅,踏上到奥尔良去的大路,但并不如他所说的在当天傍晚,而是在第二天早晨.
经过黎纳斯村的时候,他并没有在瘦臂四射的急报站前面停下来,却径自直达蒙得雷塔.
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点上.
伯爵在山脚下下车,开始循着一条约莫十八吋宽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上山.
一到山顶,他发觉自己已被一道篱笆挡住,篱笆上挂着绿色的果实和红色白色的花朵.
基度山寻觅篱笆上的门,不久就找到了它.
那是一扇小小的木门,用柳条做的铰链,用一条绳子和一枚钉子做的搭扣.
伯爵不久就懂得了它的机关,门就开了.
他于是发觉自己已到了一个约莫二十呎长和十二呎宽的小花园里,花园的这一面是篱笆,上面挖出一扇我们称为门的那种巧妙的机关,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满了常春藤和点缀着野花的古塔.
看它这种满脸皱纹、盛装艳饰的样子,倒象是一位等候她的孙儿女来向她拜寿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谚所说墙壁也有耳朵的话,它却可以讲出好几件可怕的悲剧,这恐怕是谁都想到的.
花园里有一条红色的石子小径,两旁夹着已经生长了许多年的茂密的黄杨树,其色彩和风格,我们当代的大画师德拉克络斯看了心里一定会很欢喜.
这条小径作8字形,所以在一个只有二十呎长的花园里,它弯弯曲曲地造成了一条六十呎的走道.
万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这块小小的园地,准会满面含笑,觉得在这里受到了旷世未有的崇敬.
的确,在那形成花坛的二十株玫瑰花上,没有哪一株上停有一只苍蝇.
那些繁生在潮湿的土壤上专门毁坏植物的绿色昆虫,这里也一只都看不见.
可是这并不是说花园里的土地不潮湿.
泥土黑得象烟煤一样,树上的枝叶长得很繁密,这都可说明土壤确是很润湿的;而且,要是天然的湿度不够的话,还立刻可以用人工的方法来补充,这得感谢那只埋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的大水缸.
水缸边上驻着一只青蛙和一只癞虾蟆,青蛙和癞虾蟆是天生意气不合的,它们当然永远站在这只浴盆的两对面.
小径上看不到一根草,花坛里没有一茎莠杂.
这位园丁虽然还未露面,但他经营这片小园地的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了,即使一位细心的太太也不会这样小心来灌浇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踯躅草.
基度山把门关上,把绳子扣回到铁钉上,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位急报员,"他说,"一定是雇着园丁的,不然,一定他本人就是一个热心的园艺家.
"他突然在一辆满装树叶的羊角车后面踩到一样东西,那东西本来是伛偻着的,被他一踩,就站了起来,于是基度山发觉他已面对着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他本来是在摘草莓,把摘到的草莓,放在葡萄叶上.
他有十二张葡萄叶和约莫同数的草莓,但因为站起来的时候太突兀,草莓就从他的手上滚了下去.
"你在采果子吗,先生"基度山微笑着说.
"原谅我,先生,"那个人把他的手举到鸭舌帽的边上,答道.
"我没有在上面,你知道,但我也是刚下来.
""别让我打扰你,我的朋友,"伯爵说,"继续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确还有些没有采完的话.
""我还有十个没有采下来,"那个人说,"因为这儿有十一个,我一共有二十一个,比去年多了五个.
但我倒也并不奇怪,今年春天很暖和,而草莓要天热才长得好,先生.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去年虽然只有十六个,而今年,你看,已经摘了十一个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啊,少掉三个!
它们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的,先生.
我确实相信它们是在这儿的——我数过的呀.
那一定是西蒙大娘的儿子把它们偷去了.
我今天早晨看到他在这儿溜来溜去.
啊,那个小混蛋!
在花园里偷东西!
——他倒不怕吃官司.
""这件事实在严重,"基度山说,"但你也应该考虑到犯罪者的年轻和胃口.
""当然罗,"那园艺家说,"但那并不能减轻我的不高兴呀.
但是,先生,我再来道歉一次,我耽搁你了,您大概是一位官吧"他胆怯地瞟一瞟伯爵的蓝色上装.
"请安心,我的朋友,"伯爵带笑说,他可以随意把他的笑容变成这样可怕或这样慈祥,而这一次他的脸上只有后面那种表情.
"我不是视察官,而是一个旅客,是被好奇心带到这儿来的.
我已经开始后悔来参观了,因为这要浪费你的时间的.
""啊!
我的时间是不值钱的,"那个人带着一个悲哀的微笑回答.
"可是,它是属于政府的,我不应该浪费它,但收过信号以后,我可以休息一个钟头.
"(说到这里,他望一望日规,因为在这个蒙得雷花园里一切都齐备,甚至并没有短少一只日规),"还有十分钟,我的草莓已经熟了,再过一天——且慢,先生,你想睡鼠吃不吃草莓的""哦,我想不会吧,"基度山庄重地回答,"睡鼠,先生,是我们的坏邻居,因为我们是不象罗马人那样把它们浸在蜜糖里吃的.
""什么!
难道罗马人把它们拿来吃吗"那位园艺家说,"他们吃睡鼠""彼特尼乌斯①的书上是这样写的.
"伯爵说.
"真的!
它们不见得好吃吧,虽然人们常常说'肥得象一只睡鼠'这句话.
也怪不得它们肥,白天整天睡觉,到晚上才醒过来,通夜地吃.
听我说!
去年我结了四只杏子,它们偷去一个.
我结了一只油桃,只有一只——嗯,先生,它们爬到墙上去吃掉了半只,一只非常好的油桃,我从来没有吃到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吗""那是说剩下的半只,您知道,味道鲜极了,先生.
啊,那些先生从来不会挑到坏东西,——就象西蒙大娘的儿子一样,他并不挑吃那些坏草莓.
但明年呀,"那位园艺家继续说,"我就要小心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当草莓快要成熟的时候,即使我得通夜坐着看守它们我也干.
"基度山看够了.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样热爱的事物,正如每一种果子里都有一种毛虫一样,而这个急报员所热爱的便是园艺.
他开始来摘掉那些遮住葡萄受不到阳光的叶子,因此博得了那位园艺家的欢心.
"您是到这儿来看发急报的吗,先生"他说.
"是的,假如不违背规则的话.
""噢,不,"那园艺家说,"根本没有命令不许人看,而且看看也不会有危险,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
""我听人讲,"伯爵说,"你们对于自己所传达的信号也并不是都懂的.
""当然罗,先生,我最高兴的就是这一点.
"那个人微笑着说.
①彼特尼乌斯,生于公元一世纪,罗马作家,写有《讽刺集》一书,记述罗马一世纪时的生活.
"你为什么最高兴这一点呢""因为那样我就没有责任了.
那样,我只是一架机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我的责任,别的就一概都不必过问了.
""难道我竟遇到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了吗"基度山心里自问,"那就会把我的计划弄糟啦.
""先生,"那位园艺家瞟一瞟日规说,"十分钟快要完了,我必须回去干我的职务了.
请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吗""我跟随你.
"基度山走进这座塔.
塔分三层,最底下的一层藏园艺器具,如铲子、水壶、钉耙,都挂在墙上;全部家具都在这儿了.
第二层是普通房间,说得更正确些,就是那个人睡觉的地方;房间里有几样可怜的家具——张床,一只桌子,两把椅子,一只陶瓷水壶;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干瘪的草本植物,伯爵认得那是干胡豆,其中有那位好人所保留的种子,上面贴着标签,贴得非常小心谨慎,好象他曾在植物研究所里当过植物学大师似的.
"要学会急报术得花很多时间吗,先生"基度山问.
"学会它并不要多久的时间,只是工作单调得很,厌烦极了.
""薪水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少极了.
""是的,但你也看得到,我们是供给住的.
"基度山望着房间.
"希望他不会十分依恋他这个住处才好!
"他心里默念.
他们走上三楼.
这就是急报房了.
基度山交替地观看那架机器的两条铁把子.
"有趣极了,"他说,"但天长日久,你对于这种生活一定觉得非常厌烦吧.
""是的.
最初不断地望着,望得我脖子都酸麻了,但过了一年,我倒也惯了,而且我们也有消遣和放假的时候.
""放假""是的.
""什么时候""有雾的时候.
""啊,一点不错.
""那实在是我的假日.
我到花园里去,下种,拔草,剪枝,整天杀虫.
""你来这儿有多久了""十年加五年,我已经做了十五年的机器人了.
""你现在——""五十五岁罗.
""你必须服务多久才能请求养老金""噢,先生,得二十五年.
""养老金有多少""一百艾居.
""可怜的人类!
"基度山低声说.
"你说什么,先生"那个人问.
"我说有趣极了.
""什么东西有趣""你指给我看的一切都有趣.
你对于这些信号真的一点都不懂吗""一点都不懂.
""你从来不想去懂得它们吗""不.
我何必要懂呢""但有几个信号是特地发给你的吗""当然罗.
""那些信号你懂不懂""那是千篇一律的.
""它们的意思是——""'无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时'、或是'明天'.
""这倒很简单,"伯爵说,"但看哪!
你的通讯员不是在那儿发信号了吗""啊,是的,谢谢你,先生.
""他在说什么——你懂不懂""懂的,他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而你的回答呢""发一个信号,告诉我右手的通讯员我已经准备好了,同时,这也就是通知我左手的通讯员,叫他也准备起来.
""巧妙极了.
"伯爵说.
"你瞧着吧,"那个人骄傲地说,"五分钟之内,他就要说话了.
""那末,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基度山对他自己说,"我还要不了那么多的时间呢.
我亲爱的先生,你允不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事,先生!
""你很喜欢园艺""喜欢极了.
""假如放弃这块二十呎长的草坪,给你一块两亩大的园地,你总高兴吧""先生,我可以把它造成一座地上的乐园.
""只凭一千法郎,你的生活过得很坏吧""够坏的了,但还是活下来了.
""是的,但你只有一个很可怜的花园!
""不错,这个花园不大.
""而且,非但不大,还充满着偷吃一切东西的睡鼠.
""啊!
它们是我的灾星.
""告诉我,当你右手那位通讯员在发报的时候,假如你不幸转一转头——""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就怎么样""我就无法转达那信号了.
""于是""因疏忽而不转达,我就受罚款.
""罚多少""一百法郎.
""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了不起!
""啊!
"那个人说.
"你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基度山说.
"一次,先生,那次我正在给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把它改变,用别的信号来代替呢""啊,那就又是一回事了,我就要遭革职,丧失我的养老金.
""三百法郎""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高兴做那一类事情的.
""甚至一下子给你十五年的工资你都不干吗嘿,这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给一万五千法郎""是的.
""先生,您吓坏我啦.
""这算不了什么.
""先生,您在诱惑我.
""一点不错,一万五千法郎,你懂吗""先生,现在让我来看看我右手的通讯员吧!
""正巧相反,别去看他,来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什么!
难道你不认识这些小纸头吗""钞票!
""一点不错,一共十五张.
""这是谁的呢""你的,假如你愿意的话.
""我的!
"那个人半窒息地喊道.
"是的,你的——你自己的财产.
""先生,我右手的通讯员在发信号啦.
""让他去发.
""先生,你苦了我了,我要遭罚款的呀.
""那会使你损失一百法郎,你瞧,收了我的钞票是对你有利的.
""先生,我右手的通讯员在重发他的信号了,他在不耐烦啦.
""别管他,收了吧.
"伯爵把那叠钞票塞到那个人的手里.
"这还不算数,"他说,"你不能靠一万五千法郎过活.
""我依旧可以保留我的职位.
""不,你的职位是要失掉的,因为你要改变那个通讯员发来的信号.
""噢,先生,您要怎么样""开一个玩笑.
""先生,除非你强迫我——""我预备很有效地强迫你,"基度山从他的口袋里又抽出一叠钞票来.
"这儿还有一万法郎,"他说,"加上已经在你口袋里的一万五千,一共是二万五了.
你可以用五千法郎买一块两亩大的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余下的两万可以使你每年收到一千法郎的利息.
""一座有两亩地大的花园""还有一千法郎一年.
""啊,天哪!
""喂,拿了吧!
"基度山把钞票硬塞到他的手里.
"我得做什么事呢""事情并不十分难.
""但什么事呢""把这些信号发出去.
"基度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三组信号,还有数目字标明发送的次序.
"喏,你看,这用不了多久时间.
""是的,但是——""做了这件事,油桃以及其他一切你都可以有了.
"这一下突击成功了,那个人面孔涨得通红,额头上滚下一颗颗黄豆般大的汗珠,把伯爵交给他的那三组信号接一连二地发了出去,也不顾那右手的通讯员表示出多大的惊奇,后者由于不懂其中的变化,以为这位园艺家已经发疯了.
至于左手的那个通讯员,他一本正经地转达了那些同样的信号.
于是那些信号就忠实地向内政部长传过去.
"你现在发财了.
"基度山说.
"是的,"那个人回答,"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
""听着,我的朋友,"基度山说.
"我不愿意使你产生丝毫后悔,所以,相信我吧,我可以向你发誓,你没有损害任何人,你只是执行了天意而已.
"那个人望着钞票,把它抚摸了一阵,数了一遍;他的脸色发白,又转红.
然后他冲到他的房间里,想去饮一杯水,但还没有跑到水壶那个地方,就晕倒在他的干豆枝堆里了.
五分钟以后,这封新的急报到了部长手里,狄布雷吩咐套车,急忙赶到邓格拉司府上.
"你的丈夫有没有西班牙公债"他问男爵夫人.
"我想有的吧.
的确!
他有六百万.
""他必须卖掉它,不论什么价钱.
""为什么""因为卡罗斯已经从布尔日逃出来,回到西班牙了.
""你怎么知道的"狄布雷耸耸肩胛.
"竟想到来问我怎么听到那个消息!
"他说.
男爵夫人不再问第二句话.
她奔到她的丈夫那儿,后者立刻赶到他的代理人那儿,吩咐他不论价钱赶快卖掉.
大家看到邓格拉司抛出,西班牙公债就立刻跌价.
邓格拉司蚀掉五十万法郎,但他把他的西班牙证券全部脱手了.
当天晚上,《消息报》上登出这一段新闻:"急报局讯:前被监禁于布尔日之国王卡罗斯已逃脱,业已越加塔洛尼亚边境回西班牙.
巴塞罗那人民群起拥戴.
"那天晚上,大家都不谈别的,只谈论邓格拉司的先见之明,因为他把他的证券卖掉了,又谈论这个证券赌客的运气,因为在这样一个打击之下,他只蚀掉五十万法郎.
那些没有把证券卖掉或收购邓格拉司的公债的人,认为他们自己已经破产,过了极不愉快的一晚.
第二天早晨,《警世报》上登出下面这段消息:"《消息报》昨日宣布卡罗斯逃脱,巴塞罗那叛变,此项消息毫无任何根据.
国王卡罗斯并未离开布尔日,半岛亦在一片升平气象中.
此项错误,系由于雾中急报信号误传所致.
"西班牙公债立刻飞涨,涨是跌的两倍.
把蚀掉的本钱和错过的赚头加起来,邓格拉司损失了一百万.
"好!
"基度山对摩莱尔说,当这个暴跌暴涨的怪新闻(邓格拉司是其中的牺牲品)传来的时候,后者正在他的家里.
"我刚才有了一个发现,可以用二万五千法郎去买得我愿意付十万的东西.
""您发现了什么"摩莱尔问.
"我刚才发现了一种把一个怕睡鼠吃他桃子的园艺家搭救出来的方法.
"第六十二章鬼阿都尔村那座房子的外表,初初一看,并不见有什么富丽堂皇之处,想不到这会是那豪华的基度山伯爵的别墅.
但这种朴素的情调是符合屋主的心意的,他曾确确实实地吩咐过,不许外表有任何改变,这一点,只要一看房子的内部,谁都会立刻明白.
的确,大门一开,情景就改变了.
伯都西奥先生充分显示了他在陈设布置方面的风趣和执行的迅速.
从前安顿公爵在一夜之间把整条大马路上的树木全部砍掉,因此惹恼了路易十四;伯都西奥先生则在三天之内把一座完全光秃秃的前庭植满了白杨和丫枝纵横的大枫树,使浓荫庇掩到房子的前前后后;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杂草里的石子路,但这儿却伸展着一条青草铺成的走道,这条青草的走道还是那天早晨铺成的,草上的水珠还在闪烁地发光.
至于其余的一切,伯爵也都有过明确的吩咐;他亲自画了一个图样给伯都西奥,标明每一棵树的地点以及那条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的长短宽狭.
所以这座房子已完全改了样.
伯都西奥都说他几乎认不得它了,因为它的四周都已环绕着树木.
管家本来并不反对把花园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明确地关照过,花园里的东西碰都不许碰,所以伯都西奥只能把他的气力用到另一方面,使候见室里、楼梯上和壁炉架上都堆满了花.
还有一点是最能显出主人学识渊博、指挥有方、管家办事得力的,就是:这座闲置了二十年的房子,在前一天晚上还是这样凄冷阴沉,充满着令人闻之作恶的气味,几乎使人觉得好象能嗅到年深日久的气息,在第二天,它获得了生气勃勃的面目,散发出屋主人所喜爱的芳香,充满了合他心意的光线.
当伯爵到来的时候,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书和武器;他的眼光可以停留在他心爱的图画上;他所怜爱的狗会摇头摆尾地在前厅欢迎他;歌声悦耳的小鸟会用它们的乐曲来使他高兴;于是,这座从长眠中醒过来的房子,就象树林里睡美人的宫殿似的顿时活跃起来,鸟儿歌唱,花儿盛开,象是那些我们曾流连过许久,当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竟会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遗留在那里的房子一样,仆人们高高兴兴地在前庭穿来穿去;有些是厨房里的,他们飘然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楼梯,象是在这座房子里已住了一世似的;有些是车房里的,那儿有一箱箱编号的马车另件,看来象是至少已在那儿安放了五十年,在马厩里,马夫在对马讲话,他们的态度比许多仆人对待他们的主人还要恭敬得多,而马则用嘶鸣来回答.
书斋里有将近二千本书籍,分列在房间的两边.
一边完全是近代的传奇小说,甚至前一天出版的新书也可以在这一排金色和红色封面所组成的庄严的行列中找到.
书斋对面是温室,里面摆满盛开着奇花异草的瓷花盆;在这间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张弹子台,弹球还在绒布上,显然刚才有人玩过.
只有一个房间伯都西奥未加改动.
这个房间位于二楼的左角上,前面有一座宽大的楼梯,后面还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仆人们经过这个房间都不免发生好奇心,而伯都西奥则发生恐怖.
五点正,伯爵来到阿都尔别墅,后面跟着阿里,伯都西奥带着不耐烦和不安的心情在期待他的到来,他希望能得到几声赞许,但同时又恐怕遭到斥责.
基度山在前庭下车,到花园里去绕了一转,在屋子里到处走了一遍,一句话都没有说,既未表示赞许,也没有现出不乐的神色.
他的寝室就在那个关闭着的房间的对面,他一踏进寝室,就指着他初次来看房子时就已注意到的那张花梨木小桌子的抽屜说:"那个地方至少可以用来放我的手套.
""大人愿意把它打开来看一看吗"伯都西奥高兴地说,"您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副手套.
"在其他各种家具里,伯爵也找到了他所要找的一切——嗅瓶、雪茄、珍玩.
"很好!
"他说.
于是伯都西奥就喜不自胜地退了出去——这个人对于他周围一切人的影响就是这样强大.
六点正,大门口响起得得的马蹄声,那是我们那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骑着米狄亚来的.
基度山含笑在门口等候他.
"我知道一定是我第一个到,"摩莱尔喊道,"我存心要比旁人早一分钟到您这儿.
裘丽和艾曼纽托我向您千万道歉.
啊,这儿真漂亮!
但告诉我,伯爵,您有人照顾我的马吗""别担心,我亲爱的玛西米兰,他们懂得的.
""我的意思是因为它得蹓跶一下.
您没有看到它跑得多快——象一阵风!
""我也想得到的——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马哪!
"基度山用慈父对儿子说话的口吻说.
"您有点懊悔了吗"摩莱尔问,豪爽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不!
"伯爵回答.
"不,假如那匹马不好,我倒要懊悔了.
""好得很呢,夏多·勒诺先生和狄布雷先生都骑着部长的阿拉伯马,夏多·勒诺先生还是法国最好的骑手之一,可是我把他们都抛在后面了.
他们的脚跟后面紧随着邓格拉司夫人的马,而她老是以每小时十八哩的速度疾驰的.
""那末他们就跟在您的后面吗"基度山问.
"瞧!
他们来啦!
"这时,两匹鼻子里喷着气的马拖着一辆马车,由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陪伴着,驰到那敞开着的大门口.
马车一直赶到阶沿前面方停住,后面跟着那两位马上的绅士.
狄布雷的脚一点地,他就已经站在车门前面.
他伸手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就扶着他的手下车,她扶手时的态度有点特别,但这只有基度山才觉察到.
真的,什么都逃不过伯爵的眼睛.
他注意到一张小字条从邓格拉司夫人的手里塞进部长的秘书手里,塞得极其安闲熟练,证明这个动作是常常实习的.
邓格拉司夫人的后面出来了那位银行家,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好象他不是从他的马车里出来而是从他的坟墓里出来的.
邓格拉司夫人向周围投出一个急速和带着询问意味的眼光——只有基度山一个人能解释这一个眼光的意义——用她的眼光拥抱前庭、廊柱和房屋的正面;然后,压制住心中轻微的激动,不让脸色转白,以免被人识破,她走上阶沿,对摩莱尔说:"阁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的话,我就要问您愿不愿意把您那匹马出卖.
"摩莱尔露出极其为难的微笑,转向基度山,象是要求他把自己从这种为难的情形中解救出来.
伯爵懂得他的意思.
"啊,夫人!
"他说,"您为什么不把这个要求向我提出呢""对您,阁下,"男爵夫人答道,"是什么都不必要求的,因为一定可以得到.
假如摩莱尔先生也是这样的话——""不幸得很,"伯爵答道,"摩莱尔先生不能放弃他那匹马,马的去留和他的名誉有关,这件事我是一个见证人.
""怎么会呢""他和人打赌,要在六个月之内驯服米狄亚.
您现在懂了吧,假如他在那个时期以前卖掉了它,他不但会损失那笔赌注,而且人家会说他胆小,而一个勇敢的骑兵队长是不肯忍受这一点的,即使是为了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
但我的意见,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当然是天地间最神圣的义务之一.
""您知道我的处境了,夫人.
"摩莱尔说,并感激地向伯爵微微一笑.
"据我看,"邓格拉司说,脸上虽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却仍掩饰不了他语气的粗鲁,"你的马也够多的了.
"邓格拉司夫人极少能放过这一类的话,但使那些青年人惊奇的是:她竟假装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说.
基度山看到她一反往例,竟能忍气吞声,就微笑了一下,指给她看两只硕大无朋的瓷瓶,瓷瓶上布满着精细的海生植物,显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
男爵夫人很惊奇.
"咦,"她说,"您可以把土伊勒里宫的栗子树都种在那里面啦!
这样大的瓷瓶怎么造出来的呢""啊,夫人!
"基度山答道,"这个问题您不能问我们,我们这一代的人只会造些小摆饰和玻璃麻纱.
这是古代的出品,是用水土之精构成的.
""怎么这是哪一个时代的事呢""我也不知道.
我只听说,中国有一个皇帝造了一座窑,在这座窑里烧出十二只这样的瓷瓶.
两只因为火力太猛而破裂了,其余十只拿来沉到两百丈深的海底里,海知道人们对她的要求,就用海草掩覆它们,用珊瑚环绕它们,用贝壳来粘附它们,这十只瓷瓶在那几乎深不可达的海底里躺了两百年——因为一场革命革掉了那个想作这种试验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证明瓷瓶的制造以及把它们沉入海底这回事.
过了两百年,那些文件被找到了,他们就想到去把瓷瓶捞起来.
他们特地派人乘着机器潜入那个沉瓶的海湾底里去寻觅,但十只之中只剩下了三只,其余的都已被海浪冲破了.
我很喜欢这些瓷瓶,因为或许曾有狰狞可怕的妖怪把它们冷淡的眼光凝视过它们,而无数小鱼曾睡在那里面逃避仇敌的追捕.
"这时,邓格拉司因为对于稀奇古怪的事情不发生兴趣,正机械地在那儿把一棵桔子树上盛开着的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
扯完了桔子花,他又去撕仙人掌,但这样东西可不象桔子树那么容易扯,所以把他很厉害地刺了一下.
他打了一个寒颤,抹抹眼睛,象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似的.
"阁下,"基度山对他说,"我不敢向您推荐我的画,因为您有许多珍品,但这儿有几幅还值得看一下,两幅是荷比马的,一幅是保罗·保特的,一幅是米里斯的,两幅是琪拉特的,一幅是拉斐尔的,一幅是范代克的,一幅是朱巴兰的,还有两、三幅是穆里罗斯的.
""慢来!
"狄布雷说,"荷比马的这一幅我认得.
""啊,真的!
""是的,有人曾拿它兜售给博物馆.
""我相信博物馆里没有这一幅吧"基度山说.
"没有,他们不肯买.
""为什么"夏多·勒诺说.
"你假装不知道,因为政府没有钱呀.
""啊,对不起!
"夏多·勒诺说,"最近八年来,我每天都听到这种话,可是我到现在还不懂.
""你慢慢会懂的.
"狄布雷说.
"我想不见得.
"夏多·勒诺回答.
"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少校和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到!
"培浦斯汀通报.
一条刚从裁缝手里交出来的黑缎领巾,灰色的髭须,一对金鱼眼,一套挂着三个勋章和五个十字章的少校制服——的确是一个老军人的派头——这就是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我们已经拜识过的那位慈父的仪表.
紧靠在他旁边,穿着全新的衣服,满面含笑的,是我们也认识的那位孝子,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
三个青年人本来在一起谈话.
两位新客一进来,他们的眼光就从那父亲瞟到儿子,然后很自然地停住在后者的身上,开始对他议论起来.
"卡凡尔康德!
"狄布雷说.
"好响亮的名字!
"摩莱尔说.
"是的,"夏多·勒诺说,"意大利人的名字取得很好听,衣服却穿得很糟糕.
""你太挑剔啦,夏多·勒诺,"狄布雷答道,"这套衣服剪裁得很好,而且很新.
""我觉得坏就坏在这一点.
那位先生看来象是生平第一次穿好衣服.
""这两位先生是谁"邓格拉司问基度山.
"您听到的吧——卡凡尔康德.
""那只告诉了我他们的姓.
""啊,不错!
您不清楚意大利的贵族,卡凡尔康德这一族都是亲王的后裔.
""他们有没有钱""多极了.
""他们干些什么呢""他们花钱,要把钱花光.
我好象记得,前天他们告诉我,说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
今天我实在是为您才请他们来的.
我一会儿给你们介绍介绍.
""但他们的法语看来倒说得非常纯粹呀.
"邓格拉司说.
"那小的是在南部哪一个大学里受教育的——在马赛吧,我相信,不然总是在那附近.
您一会儿就知道了,他是很热心的.
""对什么热心"邓格拉司夫人问.
"对法国的太太小姐们,夫人.
他决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这个念头倒想得妙!
"邓格拉司耸耸肩说.
邓格拉司夫人瞟了她的丈夫一眼,在别的时候,这样的一个眼光等于是一场风波的预兆,但她又第二次控制住自己.
"男爵今天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基度山对她说,"他们要推荐他入阁了吗""还不会吧,我想.
他多半是因为在证券交易所里投机输了钱的缘故.
""维尔福先生偕夫人到!
"培浦斯汀喊道.
他所通报的那两个人进来了.
维尔福先生虽然极力自制着,但他的神色显然很不自然,当基度山和他握手的时候,他觉得那只手有点颤抖.
"的确,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装样.
"他自己心里说,同时瞟一眼邓格拉司夫人,邓格拉司夫人正在向检察官微笑,然后又和他的妻子拥抱.
过了一会儿,伯爵看到伯都西奥踏进隔壁房间里(在这时以前,伯都西奥始终在另外几个房间里忙着布置).
伯爵走到他那里.
"你有什么事,伯都西奥先生"他说.
"大人还没有说明有几位客人.
""啊,不错!
""几副刀叉""你自己数吧.
""每一个人都到了吗,大人""是的.
"伯都西奥从半开着的门里瞧进去.
伯爵注视着他.
"天哪!
"他惊喊道.
"什么事"伯爵说.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哪一个""那个穿白衣服,戴那么多钻石的——那个白皮肤的.
""邓格拉司夫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大人,是她!
""是谁""花园里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孕妇——她就是那个一面散步、一面等候——"伯都西奥木立在那半开着的门口,瞪着眼,头发直坚了起来.
"等候谁"伯都西奥没有回答,只是以麦克白斯用来指班柯①的那种姿势指着维尔福.
"噢,噢!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您看见吗""什么东西谁""他!
""他!
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我当然看得见他.
""那末我没有杀死他!
""真的,我看你快要发疯啦,好伯都西奥.
"伯爵说.
"那末他没有死!
""没有,你明明看到他并没有死.
你的老乡们刺人总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条肋骨之间,你一定刺得太高或太低了,而这些吃法律饭的人,他们都是命大的——但或许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根本不是事实,而是你想象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来的一场梦.
你满怀着复仇的念头去睡觉,那些念头重重地压住你的胸口——你做了一场恶梦,只是如此而已.
来,镇定一点,算算看:维尔福先生夫妇,两个.
邓格拉司先生夫妇,四个.
夏多·勒诺先生、狄布雷先生、摩莱尔先生,七个.
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少校,八个.
""八个!
"伯都西奥跟着说.
"别忙!
你急着想走开,可忘记了我的一位贵宾啦.
往左面靠过去一点.
喏!
瞧瞧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装的那个青年人,他现在转过来了.
"这一次,要不是基度山用眼光阻止他,伯都西奥一定会大声惊喊起来.
"贝尼台多!
"他喃喃地说,"天数呀!
""六点半刚才敲过了,伯都西奥先生,"伯爵严厉地说,"我曾吩咐那个时候开宴,我不愿意多等.
"于是他回到他的客人那儿,伯都西奥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勉强回到餐厅里.
五分钟以后,客厅的门大开,伯都西奥好象尚蒂伊的瓦代尔①一样,鼓足最后的勇气说:"禀告伯爵阁下,酒筵齐备.
"①麦克白斯和班柯都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斯》里的人物.
①瓦代尔是贡德公爵的管家,一次,公爵在尚蒂伊宴请路易十四,他因为未能将鲜海鱼及时送上,感到羞愧而鼓足最后的勇气拔剑自刎.
基度山伯爵把他的手臂递给维尔福夫人.
"维尔福先生,"他说,"请您引导邓格拉司男爵夫人好吗"维尔福从命,于是他们转到餐厅里.
第六十三章晚餐来宾们一踏进餐厅,大家显然都有一种感触.
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自问,究竟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把他们带到这座房子里来的;可是,他们虽然惊奇,甚至不安,他们却依旧觉得不愿意离开.
从伯爵的社会关系,他那种怪癖孤独的地位,以及他那种惊人的和几乎难于令人相信的财产上着想,男人们似乎应该对他有所警惕,女人们似乎应该觉得不宜于走进一座没有女主人来接待她们的房子,但男人和女人都突破了审慎和传统的防线;好奇心不可抗拒地战胜了一切.
甚至卡凡尔康德和他的儿子——前者古板,后者轻浮,两者都不明白这次受邀的用意——也和他们初次碰头的那些人有同样的感触.
邓格拉司夫人,当维尔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手臂递给她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而维尔福,当他觉得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手臂的时候,也觉得他那金丝眼镜底下的眼光有点不安.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伯爵的眼睛;仅以所接触的这些人物来讲,这个场面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已经是很有趣的了.
维尔福先生的右手是邓格拉司夫人,他的左手是摩莱尔.
伯爵坐在维尔福夫人和邓格拉司之间,狄布雷坐在卡凡尔康德父子之间;夏多·勒诺坐在维尔福夫人和摩莱尔之间.
席面极其丰盛,基度山完全肃清巴黎式的情调,与其说他要喂饱他客人的胃口,倒还不如说他想喂饱他们的好奇心更来得确切.
他拿出来的是一席东方式的酒席,但这种东方式的酒席也只在阿拉伯童话里才会有.
中国碟子和日本瓷盘里满堆着全球各地的四季鲜果.
大银盆里装着硕大无朋的鱼;各种珍禽的身上依旧还保存着它们最灿烂辉煌的羽毛,外加各种各类的美酒,爱琴海出产的,小亚细亚出产的,好望角出产的,都装在奇形怪状的瓶子里闪闪发光,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美——这一切,象阿辟古斯①招待宾客时一样,一齐罗列在这些巴黎人的面前.
他们知道:花一千路易来请十个人吃一顿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象喀丽奥柏德拉那样吃珍珠或梅迪契那样喝金水才行.
基度山注意到大众的惊愕,就戏谑笑谈起来.
"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大概也承认,人有了相当程度的财产以后,生活的奢侈就变成了必需的行为.
而太太们想必也承认,有了相当优越的地位以后,理想也才越高.
现在,从这一种立场上来推测,什么东西才能称为奇妙呢就是我们无法懂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们无法获得的东西.
嗯,研究我不能懂得的事物,获得无法获得的东西,这就是我生活的目标.
我用两种工具来达到我的希望——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钱.
我所追求的目标和诸位不同,譬如您,邓格拉司先生,希望建筑一条新的铁路线,您,维尔福先生,希望判一个犯人死刑,您,狄布雷先生,希望平定一个王国,您,夏多·勒诺先生,希望取悦一个女人,而您,摩莱尔,希望驯服一匹没有哪一个人能骑的马,但我们所追求的目标虽然不同,而我追求我目标的兴趣,却并不亚于你们.
譬如说,请看这两条鱼——这一条从圣·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买来,那一条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内的地方买来.
现在看到它们摆在一张桌子上,这不是很有趣的事吗""这两条是什么鱼"邓格拉司问.
"夏多·勒诺先生曾在俄罗斯住过,他可以告诉您这一条鱼的名称.
"①阿辟古斯是古代罗马奥古斯都时代的美食家.
基度山回答,"卡凡尔康德少校是意大利人,他可以告诉您那一条的名称.
""这一条,我想,是小蝶鲛.
"夏多·勒诺说.
"而那一条,"卡凡尔康德说,"假如我没认错,是蓝鳗.
""正是.
现在,邓格拉司先生,问问这两位先生它们是哪儿捉到的.
""小蝶鲛,"夏多·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里才找得到.
""而我知道,"卡凡尔康德说,"只有富莎乐湖里才出产这样大的蓝鳗.
""对,一条是从伏尔加打来的,一条是从富莎乐湖捉来的,一点不差.
""不可能的!
"来宾们齐声喊道.
"嗯,我觉得有趣就在这上面,"基度山说.
"我象是尼罗王——一个'不可能'的追求者,而你们现在觉得有趣的就在于这一点.
这种鱼,实际上大概并不比鲈鱼或鲑鱼更好吃,而你们却似乎觉得极其鲜美,那就是因为你们觉得不可能得到它,而它却不意地在席面上出现.
""但您怎么把这些鱼运到法国来的呢""噢,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把鱼分装在木桶里运——一只桶里装些河草,另一只桶里装些湖萍,再装在一辆特制的大车上.
于是,那小蝶鲛就活了十二天,蓝鳗活了八天.
当我的厨子抓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是活蹦乱跳的,他就用牛奶闷死小蝶鲛,用酒醉死蓝鳗.
您不相信吧,邓格拉司先生!
""我不能不有点怀疑.
"邓格拉司傻呼呼的笑着回答.
"培浦斯汀,"伯爵说,"去把鱼拿来——就是养在桶里的活的小蝶鲛和蓝鳗.
"邓格拉司睁着一对迷惑的眼睛,其余的来宾也都紧握双手.
四个仆人扛了两只面上浮满萍藻类植物的木桶进来,每只木桶里优游着一条与席面上同类的鱼.
"但为什么每样两条呢"邓格拉司问.
"只因为一条或许会死.
"基度山漫不经心地回答.
"您实在是一位奇人,"邓格拉司说,"哲学家或许又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有钱是一件幸事.
""还得有脑筋.
"邓格拉司夫人加上一句.
"噢,别给我那种荣誉,夫人.
这种事在罗马人是很普通的.
据普林尼①的书上说,他们常常派奴隶头顶着活鱼从奥斯蒂亚运到罗马,那种鱼他们称为'墨露斯',而从他的描写上来判断,大概就是鲷鱼.
他们认为吃活的鲷鱼也是一件奢侈的举动.
看着鲷鱼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因为它临死的时候,在送进厨房以后,它会变三四次颜色,象虹彩似地依次出现.
它的痛苦倒变成了它的特点,假如它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看到,死后就不会那么了不起了.
""是的,"狄布雷说,"但是奥斯蒂亚距罗马才只有几哩路呀.
""不错,"基度山说,"但我们距鲁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假如我们不能比他更进一步,那末做现代人还有什么好处呢"两个卡凡尔康德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还算懂事,没有说什么话.
"这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事情,"夏多·勒诺说,"可是,我最佩服的一点,我承认,是您的命令竟能执行得这样迅速.
您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买的吗""当然并不更久.
"①普林尼(62—113),罗马作家.
"我相信这一个星期里,它已经大变样了.
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它另外还应该有一处进口,前庭空无一物,只有一条石子路,而今天我们却看到一条美丽的青草走道,两旁的树木看来象是已长了一百年似的.
""为什么不我喜欢青草和树荫.
"基度山说.
"是的,"维尔福夫人说,"以前大门是向街的.
我神奇地脱险的那天,您把我带进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是那样的.
""是的,夫人,"基度山说,"但我愿意换一个进口,以便从大门口一望出去就看见布洛涅大道.
""只有四天工夫!
"摩莱尔说,"这实在可说不平凡了!
""的确,"夏多·勒诺说,"把一座旧屋改造成一座新屋真是一件奇妙的成就.
这座房子以前非常旧,也非常阴沉.
我记得在两三年以前,当圣·米兰先生登报出售的时候,我曾代家母来看过.
""圣·米兰先生!
"维尔福夫人说,"那末在您买这座房子以前,它是属于圣·米兰先生的了""好象是的.
"基度山回答.
"什么!
'好象'难道您还不知道卖主是谁吗""不,的确不知道,这笔交易都是我的管家代我办的.
""这座房子至少有十年没有人住了,"夏多·勒诺说,"它看上去实在有点阴气沉沉,百叶窗都关着,门锁着,庭园里长满了野草.
真的,假如这座房子的业主不是检察官的岳父,人家或许会以为这里曾发生过一件可怕的罪案哩.
"截至目前为止,维尔福对于那放在他面前的三四杯珍奇美酒始终不曾尝过,至此,他拿起一杯,一饮而尽.
基度山暂时让房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就怪了,我初次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也发生过那样的念头,它看来是这样的阴郁,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我买定,我是决不会要它的.
或许那个家伙受了中人的贿赂.
""或许是的,"维尔福挣扎着说,并极力想装出笑容.
"但相信我,那件贿赂案可跟我无关.
这座房子是凡兰蒂嫁奁的一部分,圣·米兰先生很想把它卖掉,因为再过一两年不住人,它就会倒塌了.
"这一次可轮到摩莱尔的脸色变白了.
"尤其是有一个房间,"基度山又说,"表面上十分平凡,挂着红缎的窗帷,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觉得那个房间很有趣.
""怎么会呢"狄布雷说,"怎么有趣""我们能把本能的感觉解释清楚吗"基度山说,"我们不是在有些地方好象能呼吸到抑郁的气息吗为什么我们讲不出来.
只是有一种连贯性的回忆或一个念头把你带回到另外一个时代,另外一些地方,而那多半或许和我们当时当地的情景并无关系的.
在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强有力地使我想起甘奇侯爵夫人①或德丝狄摩娜②的房间.
慢来!
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还是由我来领你们去看看吧,看过以后我们到花园去喝咖啡,吃完饭,应该去走走看看.
"基度山询问地望着他的客人们.
维尔福夫人站起身来,基度山也站起来,①甘奇侯爵夫人(1635—1667),法国贵族,被其丈夫的两个兄弟所谋杀.
②莎士比亚悲剧《奥瑟罗》里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奥瑟罗掐死.
其余的人也学他们的样.
维尔福和邓格拉司夫人象是生根在他们的座椅上似的,犹豫了一会儿,他们互相以冷淡呆滞的眼光询问对方.
"你听到没有"邓格拉司夫人说.
"我们必须得去.
"维尔福回答,伸手让她挽.
其他的人都已经在好奇心的迫使下分散到各处——因为他们觉得这次的参观当不限于一个房间,他们同时可以观光其他地方,看基度山如何把他的房子变成一座宫殿.
每一个人都从那几扇打开着的门口出去了.
基度山等待那留下来的两个,当他们也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他就带着一个微笑来结束这个行列.
维尔福和邓格拉司夫人当然并不懂得伯爵那一个微笑的意义,假如他们懂得的话,一定会觉得比去参观那个他们快要进去的房间更惊惶.
他们开始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大多数房间都是东方式布置,椅垫和靠背长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样的烟管代替了家具.
客厅里琳琅满目地挂着古代大画师最珍贵的杰作;女宾休息室里挂满了中国的刺绣品,色彩奇妙,花样怪诞,质地极其名贵.
最后,他们走到那个著名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别的房间都已重新装饰过,但这里的一切仍是旧物,而且日光虽已消逝,房间里却还没有点灯.
那两个因素已足够使人感到一种阴森森的气氛了.
"噢!
"维尔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邓格拉司夫人勉强说了几个字,但没有人听到她说的是什么.
据大家观察的结果,一致认为这个房间确象是一个不祥的地方.
"不是吗"基度山问道.
"请看那张笨重的大床,挂着那顶阴气沉沉的、血色的帐子!
还有那两张受潮褪色的粉笔人像画,他们那苍白的嘴唇和那眈眈凝视的眼睛不是象在说'我们看到了'吗"维尔福的脸色发白,邓格拉司夫人倒在一张壁炉旁边的长凳上.
"噢!
"维尔福夫人微笑着说,"您这样大胆吗或许那件罪案就在这张凳子上发生的呢!
"邓格拉司夫人突然站起来.
"哦,"基度山说,"事情还不仅止于此呢.
""还有什么"狄布雷说,他也已注意到邓格拉司夫人那种激动的神态.
"啊!
还有什么东西"邓格拉司说,"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不能说已经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您说怎么样,卡凡尔康德先生""啊!
"他说,"我们在比萨有乌哥里诺塔①,在弗拉拉,有达沙囚房②,在里米尼,有弗兰茜丝卡和保罗的房间③.
""是的,但你们可没有这种小楼梯,"基度山一面说,一面打开一扇掩在帷幕后面的门.
"请来看看,然后把你们的感想告诉我.
""多难看的一座螺旋形楼梯.
"夏多·勒诺带笑说.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奇奥斯酒产生了那种悲怆的气氛,但这屋子里一切东西在我看来都象是阴惨惨的.
"狄布雷说.
自从提到凡兰蒂的嫁奁以后,摩莱尔就始终满面愁容地没有说过一句话.
①乌哥里诺是意大利比萨的暴君,被敌人关于塔内与儿孙们一起饿死.
②达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诗人,住在弗拉拉,曾两次发疯遭囚禁.
③弗兰茜丝卡是十三世纪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罗是她的情人,两人都被她的丈夫所杀.
"我曾经幻想,"基度山说,"以前有过一个奥瑟罗似的人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一步一步地走下这座楼梯,手里抱着一个尸体,想在黑夜把它埋掉,这样,即使不能瞒过上帝的眼睛,至少总希望能瞒过人,不知你们有没有同感"邓格拉司夫人半晕倒在维尔福的臂弯里,维尔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墙壁上,来支持他自己.
"啊,夫人!
"狄布雷喊道,"您怎么啦您脸色多苍白呀!
""怎么样很简单,"维尔福夫人说,"基度山先生在对我们讲恐怖故事,无疑的是要吓死我们.
""是的,"维尔福说,"真的,伯爵,您吓坏太太们啦.
""什么事"狄布雷用耳语问邓格拉司夫人.
"没有什么,"她勉强回答.
"我要透透空气!
没有别的.
""我陪您到花园里去好不好"狄布雷一面说,一面就向暗梯那面走.
"不,不!
"她答道,"我情愿在这儿.
""您真的吓坏了吗,夫人"基度山说.
"噢,不,阁下,"邓格拉司夫人说,"但您讲得有声有色,把您设想的场面说得象真的一样.
""啊,是的!
"基度山微笑着说,"这些都只是想象中的事情.
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这是一个贞节的良家妇女的房间,这张挂红帐子的床,是送子娘娘所访问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楼梯,是为了免得打扰她们的安眠,供医生和护士上下,或甚至供那做父亲的来抱那安睡着的孩子的"听到这一幅可喜的画面,邓格拉司夫人非但没有镇定下来,而且发出一声呻吟,昏了过去.
"邓格拉司夫人病了,"维尔福说,"还是送她到她的马车里去吧.
""噢!
我忘记带我的嗅瓶啦!
"基度山说.
"我有.
"维尔福夫人说,她拿出一只瓶子来递给基度山,瓶子里满装着伯爵给爱德华尝过的同样的那种红药水.
"啊!
"基度山说,从她的手里把药瓶接过来.
"是的,"她说,"我遵从您的忠告试过了.
""成功了没有""我想是成功的.
"邓格拉司夫人已被扶到隔壁房间里.
基度山把那种红药水滴了极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的知觉恢复了.
"啊!
"她喊道,"多可怕的一个梦呀!
"维尔福捏一捏她的手,让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梦.
有人去找邓格拉司先生,但他对于这种诗意的想象很少兴趣,已到花园里去和卡凡尔康德少校谈论从里窝那到佛罗伦萨的铁路计划去了.
基度山似乎很失望.
他挽起邓格拉司夫人的手臂,引她到花园里,发觉邓格拉司正在和两个卡凡尔康德一同喝咖啡.
"夫人,"他说,"我真的吓坏了您吗""噢,没有,阁下,"她回答,"但您知道,因为我们各人的情绪不同,所以事物对我们所产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维尔福勉强笑了一声.
"有的时候,您知道,"他说,"只要一个念头或一个想象就够了.
""噢,"基度山说,"信不信由你们,但我的确相信这间屋子里曾发生过一件罪案.
""小心哪!
"维尔福夫人说,"检察官在这儿呢.
""啊!
"基度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控诉.
""您的控诉!
"维尔福说.
"是的,而且有证据.
""噢,有趣极了,"狄布雷说,"假如真的发生过罪案,我们可以来调查一下.
""是发生过罪案的,"基度山说.
"这儿来,诸位,来,维尔福先生,因为要控诉就得在有关当局的面前控诉才能生效.
"于是他执住维尔福的手臂,同时仍挽着邓格拉司夫人,拖着检察官向那棵位于荫影最深处的梧桐树走过去.
其他的来宾都跟在后面.
"喏,"基度山说,"这里,就在这个地点(他用脚顿一顿地面),我因为想给这些老树增加一点新生命,所以叫人把泥土挖起来,加些新土进去.
呃,他在挖土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木箱,说得更正确些,是一只包铁皮的木箱,箱子里面有一具初生婴儿的骨胳.
"基度山觉得邓格拉司夫人的手臂发僵,而维尔福的则在发抖.
"一个初生的婴儿!
"狄布雷说,"见鬼!
据我看,这件事倒严重起来啦!
"","夏多·勒诺说,"我刚才说的话不错.
我说:房屋也象人一样,有灵魂,有面孔,而人们的外貌就是内心的表现.
这座房子之所以阴气沉沉,就是因为它看了令人难过,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难过,就是因为它包藏着一件罪案.
""谁说这是一件罪案"维尔福挣扎起最后的一点力量问.
"什么!
把一个孩子活埋在花园里难道不是罪吗"基度山喊道.
"请问,您把这样的一个行动称为什么呢""谁说是活埋的""假若是死的,为什么埋在这儿呢这个花园从来不曾当坟地用过.
""杀害婴儿在法国要得什么罪名"卡凡尔康德少校无意地问.
"噢,杀头.
"邓格拉司说.
"啊,真的!
"卡凡尔康德说.
"我想是的吧.
我说得对不对,维尔福先生"基度山问.
"是的,伯爵.
"维尔福回答,他这时的声音简直不象人声了.
基度山看到那两个人对于他所准备的这个场面都已不再能忍受,也就不希望穷追下去,便说:"来,诸位,喝点咖啡吧,我们似乎把它忘记啦.
"于是他引来宾们回到草地上的桌子旁边.
"伯爵,"邓格拉司夫人说,"说来真难为情,但您那些怕人的故事说得我难受极了,所以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坐下来.
"于是她倒入一张椅子里.
基度山鞠了一躬,走到维尔福夫人面前.
"我想邓格拉司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用您那只瓶子了.
"他说.
但在维尔福夫人还没有走到她的朋友身边以前,检察官已乘机对邓格拉司夫人耳语说:"我必须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明天.
""在哪儿""请您到我的办公室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
"这时,维尔福夫人过来了.
"谢谢,我亲爱的朋友,"邓格拉司夫人说,并极力想装出一个笑容.
"现在已经过去了,我好得多了.
"第六十四章乞丐夜渐渐深了.
维尔福夫人表示要回巴黎,这正是邓格拉司夫人所不敢表示的,虽然她感到很不安.
维尔福先生听到他的妻子提出这个要求,就首先告辞.
他请邓格拉司夫人乘他的马车回去,以便他的妻子可以照顾她.
至于邓格拉司先生,他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卡凡尔康德先生谈话,并未注意到经过的种种情形.
基度山向维尔福夫人去讨嗅瓶的时候,就已注意到维尔福凑近邓格拉司夫人的身边,并已猜测到他向她说的是什么话,虽然那些话的声音是讲得这样低,甚至连邓格拉司夫人本人都简直很难听清.
他并不反对他们的安排,就让摩莱尔、夏多·勒诺和狄布雷骑马回去,让两位太太坐着维尔福先生的马车走.
邓格拉司愈来愈喜欢卡凡尔康德少校,已请他和自己同车回去.
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发现他的双轮马车等在门口.
他的马夫,从各方面看来都十足象是英国式讽刺画上的人物,正踮着脚趾拉住一匹铁灰色的高头大马.
安德里在席间极少说话.
他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深怕在这许多大人物面前会说出一些妄诞可笑的话来,所以只是睁大着他那一对并非不带恐惧的眼睛望着检察官.
后来邓格拉司缠住了他.
那位银行家一看到那盛气凌人的少校和他那谦虚有礼的儿子,又想到伯爵对他们那种殷勤的态度,就认为他一定已遇到了一位带儿子到巴黎来增加阅历的大富豪.
他带着说不出的欢喜注视少校小手指上所戴的那只大钻戒;至于少校,他原是一个审慎的人,为了恐怕他的钞票或许会遭遇到什么意外,所以立刻把它变成了值钱的东西.
晚餐以后,邓格拉司借谈生意为借口,顺便问及他们父子的生活状况.
他们父子俩事先已经知道他们的四万八千法郎和每年五万法郎都要从邓格拉司手里去拿,他们对这位银行家的感激只怕表示得不够,所以即使叫他们和他的仆人握手,也十分愿意.
有一件事尤其加重了邓格拉司对卡凡尔康德的敬意——我们几乎可以说是崇拜.
后者由于信守贺拉斯那句"万事勿表惊奇"的格言,所以除了说最大的蓝鳗是哪一个湖里的产物以证明他的学识之外,就不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吃掉他面前的那一份菜.
邓格拉司因此认为这样奢侈的食物在卡凡尔康德的餐桌上原是常事,他在卢卡的时候,多半也常吃瑞士运来的鳟鱼和英国运来的龙虾,就象伯爵吃富莎乐湖来的蓝鳗和伏尔加河来的小蝶鲛一样;所以他很热忱地接受了卡凡尔康德的这几句话:"明天,阁下,我当登门造访,来和您谈一谈业务方面的事情.
""而我,阁下,"邓格拉司说,"当不胜愉快地恭候台驾.
"说到这里,他就请卡凡尔康德坐他的马车回太子旅馆,假如他觉得不和他的儿子一同回去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
关于这一点,卡凡尔康德回答说,他的儿子已经过了相当时候的独立生活,他有他自己的马和车子,来的时候就不是一同来的,回去也就不难分别回去.
于是少校就坐到邓格拉司的身旁,后者对于少校的经济处理已愈来愈感兴趣,他允许他的儿子每年可以花五万法郎——单从这一点上计算,他就已有五六十万里弗的财产.
至于安德里,他为了要表示自己的威风,就开始呵责起他的马夫来,因为马夫并没有把那辆双轮马车驶到阶沿前面,却等在大门口,因此竟使他劳动了三十步.
马夫忍气吞声地恭听他的辱骂,用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烦的马的嚼环,右手把缰绳递给安德里.
安德里接过缰绳,把他那擦得雪亮的皮靴轻轻地踩到踏级上.
那当儿,忽然有一只手拍到他的肩胛上.
那青年回过头来,以为是邓格拉司或基度山忘记了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来,所以特地赶来告诉他的.
但既不是邓格拉司也不是基度山,他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肤色已被太阳晒得发黑,满脸落腮胡子,一对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嘴巴上因为带着一个微笑,所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象胡狼一般尖利的牙齿.
他那灰色的头上缠着一条红手帕,身上披着一些破烂龌龊的衣服,四肢粗大,但只见骨头,象是属于一具骷髅身上,走起路来会喀喇喀喇地发响似的,安德里最初所见的,只是那只搁在他肩胛上的手,那只手似乎象是巨人身上的.
究竟那青年人已凭着车灯的光认出了那张脸呢,还是他只被那种可怕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一点,我们无法确说,我们只能把事实叙述出来,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退后一步.
"你找我干吗"他问.
"对不起,我的朋友,假如我打扰了你的话,"那个缠红手帕的人说,"但我想跟你谈谈.
""你没有权利在晚上讨钱.
"马夫说,并做了一个举动来替他的主人摆脱这个讨厌的怪客.
"我可不是讨钱的,我的好人哪.
"无名客对那仆人说,他的眼光带着这样强烈的讽刺表情,脸上现出这样可怕的微笑,把后者吓得直往后退.
"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讲两三句话,他在半个月以前曾差我去办过一件事.
""喂,"安德里说.
他勉作镇定,不使他的仆人看出他的焦急,"你要怎么样快说,朋友.
"那个人低声说,"我希望——我希望你让我省点气力,免得我步行走回巴黎.
我疲倦极了,又不曾象你这样吃过一顿丰富的晚餐,我简直有点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听到对方提出这种奇怪的亲密的要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告诉我,"他说,"告诉我你究竟要怎么样""哦,我要你请我坐在你这辆漂亮的马车里,带我回去.
"安德里脸色发白,但没有说什么话.
"是的,"那个人把手插进口袋里,带着满脸不在乎的神气望着那个青年人说.
"我的脑袋里有了这个怪念头啦,你懂不懂,贝尼台多先生"一听到这个名字,那青年显然考虑了一下,因为他走过去对他的马夫说:"这个人说得不错,我的确曾差他去办过一件事,他必须把结果告诉我.
你先走回去吧,走进城栅以后雇马车回去好了,免得太晚回旅馆.
"马夫惊奇地走了.
"至少让我先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再谈吧.
"安德里说.
"噢!
至于那个,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很妙的地点去.
"那缠手帕的人说.
于是他扯住马嚼环,把双轮马车领到一个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目睹他们这次会谈的地方.
"别以为我想坐你这辆漂亮的马车,"他说,"噢,不,这只是因为我疲倦了,也因为我有一点小事要和你谈一谈.
""来,上来吧!
"那青年说.
可惜这幕场面不是发生在白天,因为假如能看到这个流氓重重地往弹簧座垫上一倒,坐到那年轻高雅的车主身边,这倒是一个难得看见的情景.
安德里赶车向林外走,始终不和他的同伴讲一句话,后者满意地微笑着,象是很高兴自己竟能坐到这样舒服的一辆车子.
一经过阿都尔村的最后一座房子,安德里就回过头去向后望,肯定的确再没有人能看到或听到他,于是他就勒住马,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对那个人说:"现在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的安宁""但你,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怎么骗你""怎么——你还要问吗当我们在瓦尔湖分手的时候,你告诉我说,你要经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纳去,但你不到那里去,却到巴黎来了.
""那你有什么不高兴呢""没有不高兴,正巧相反,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的目的倒可以达到了.
""哦,"安德里说,"你要在我的身上来投机吗""你用的字眼多妙!
""我警告你,卡德罗斯先生,你转错念头啦.
""哟,哟,别生气,我的孩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生了气,结果总是很不幸的,都怪运气不好,我们才会妒忌起来.
我原以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纳当向导混饭吃的,我真心真意地可怜你,就象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知道,我总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还有什么话""别忙!
耐心点呀!
""我是耐心着,说下去吧.
""我突然看见你经过城栅口,带着一个马夫,坐着双轮马车,穿着簇新的好衣服.
你一定已发现一个矿了,不然就是做了一个证券经纪人了.
""那末,你承认你自己动了妒忌心了,是不是""不,我很高兴——高兴得想上来跟你道喜,但因为穿的衣服不十分得体,我就挑一个机会,免得连累到你.
""是的,你的机会挑得好!
"安德里喊道,"你当着我仆人的面来跟我讲话.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抓住你,就什么时候来跟你讲话.
你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马,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你自然滑溜得象一条黄鳝一样,假如我今天晚上错过了你,我或许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啦.
""你知道我没有把自己藏起来.
""你的运气好,我希望我也能说这句话.
我的确要把自己藏起来,而且我又怕你会不认得我——但你倒认得,"卡德罗斯带着他那种不愉快的微笑又加上一句.
"你太客气了.
""来,"安德里说,"你要怎么样""你对我讲话可不亲热呀,贝尼台多,我的老朋友,那是不对的.
小心哪,不然我或许会找些麻烦出来的呀.
"这个恐吓压服了那青年人的火气.
他使他的马碎步小跑起来.
"你不应该用刚才那种口气对一个老朋友讲话,卡德罗斯.
你是一个马赛人,我是——""那末,你现在知道你是哪儿人了吗""没有,但我是在科西嘉长大的.
你年老而固执,我年轻而顽强.
在我们这样的人之间,恐吓是没有用的,一切事情应该和和气气地来解决.
命运之神照顾我,讨厌你,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吗""那末,命运之神在照顾你吗那末,你的双轮马车,你的马夫,你的衣服,不是租来的吗好!
那就好了!
"卡德罗斯说,他的眼睛闪耀着贪婪的光芒.
"噢!
你来跟我讲话以前早就知道得很清楚啦.
"安德里说,愈来愈兴奋了.
"假使我也象你一样头上缠一块手帕,背上拖着些烂布,脚上穿着破鞋子,你就不会认我了.
""你错看我了,我的孩子.
总而言之,我现在已经找到你,什么都不能再阻止我穿得象别人一样整齐了,因为,我知道你的心肠是很好的.
假如你有两件衣服,你就会分一件给我.
从前,当你肚子饿的时候,我常常把我的汤和豆子分给你的.
""不错.
"安德里说.
"你那时的胃口多好呀!
现在还是那样好吗""噢,是的.
"安德里回答,大笑起来.
"你刚才出来的那座房子是亲王府吧.
你怎么会到亲王家里来吃饭的呢""他不是亲王,只是一个伯爵.
""一个伯爵,一个很有钱的伯爵吧,呃""是的,但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跟他说什么话,他或许是并不十分耐烦的.
""噢,放心好了!
我对于你的伯爵不想出什么花样,你只管留着自己受用吧.
但是,"卡德罗斯又装出他以前那种令人不愉快的微笑说,"你必须付些代价,你懂不懂""好,你要怎么样""我想,有了一百法郎一个月——""嗯""我就可以生活——""靠一百法郎!
""很苦,你知道,但有了——""有了——""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乐了.
""这是两百.
"安德里说,他摸出十个路易放到卡德罗斯的手里.
"好!
"卡德罗斯说.
"每个月一号去找我的管家,你就可以收到同样多的钱.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么呢""你要我跟仆人们去打交道,不,告诉你,我只和你往来.
""好吧,就这样吧.
那末,每个月一号,到我这儿来拿,只要我有进账,你的总也短不了.
""我一向都说你是一个好人,托天之福,你现在交了这样的好运.
但把这一切讲给我听听吧.
""你为什么要知道呢"卡凡尔康德问.
"什么!
你还是不信任我吗""不,嗯,我找到我的爹爹了.
""什么!
一个真爹爹吗""当然罗,只要他给钱我用——""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那是对的.
他叫什么名字""卡凡尔康德少校.
""他欢喜你吗""只要我表面上能顺从他的心意.
""这个爹爹是谁给你找到的呢""基度山伯爵.
""就是你刚才从他家里出来的那个人""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钱的顾主,我希望你跟他讲一讲,给我设法找一个当祖父的位置.
""嗯,我可以代你向他提一提.
目前你预备怎么样""我""是的,你.
""你太好心了,还代我操心.
"卡德罗斯说.
"既然你关切我的事,现在该轮到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了.
""啊,不错!
哦,我要在一座高尚的房子里租一个房间,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刮胡子,到咖啡馆去读读报纸.
到晚上,我就上戏院去,我要装作一个退休的面包师.
这就是我的希望了.
""噢,假如你只想实行这个计划,而且稳稳当当地干,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认为如此吗,布苏亚先生而你,你要变成什么呢——一个法国贵族吗""啊!
"安德里说,"谁知道呢""卡凡尔康德少校或许已经是的了,但不幸爵位继承制已经取消了.
""别玩花样,卡德罗斯!
你想要的东西现在都已到手,我们已经互相谅解,你从车子上跳下去走吧.
""决不,我的好朋友.
""什么!
决不""咦,你且想一想,我头上缠着这块手帕,脚上简直可说没有穿什么鞋子,没有证明文件,而口袋里却有十个金拿破仑,且不论这十块金洋将来可变成什么,现在就十足要值两百法郎——咦,我在城栅口一定会被扣留起来的呀!
那时,为了证明我自己,我就不得不说出那些钱是你给我的.
这就会引起调查,他们就会发觉我没有经过适当的通知就离开了土伦,于是我就又要被带回到地中海岸边.
那时我就只变成了一六号,我那退休面包师的梦就只能再会了!
不,不,我的孩子,我情愿还是安富尊荣地留在首都的好.
"安德里露出很不高兴的神色.
的确,正如他所自夸的,卡凡尔康德少校的这位少爷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他把身子一挺,一面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一面把手好象无所谓似地插进口袋里,去扳弄一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但卡德罗斯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同伴,这时也就把手伸到背后去,慢慢地抽出一把他永远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西班牙匕首.
我们由此可以看到,这两位可敬的朋友的确是互相了解得很清楚的.
安德里的手无害地离开他的口袋,举上来摸他的红髭须,把它玩弄了相当时候.
"善良的卡德罗斯!
"他说,"你将多么快乐呀!
""我尽力找快乐就是了.
"邦杜加客栈的老板说,把他的小刀子缩回到衣袖里.
"嗯,那末,我们进巴黎去吧.
但你通过城栅的时候怎么能不引起怀疑呢据我看,你这样比步行还更危险呀.
""等一下,"卡德罗斯说,"我们来想想办法.
"于是他拿起马夫遗落在车子里的那件高领大短挂,把它披到自己的背上,然后他又摘下卡凡尔康德的帽子,拿来戴在自己头上,最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象是一个由他的主人自己驱车的仆人.
"但告诉我,"安德里说,"难道我就这样光着脑袋吗""哧!
"卡德罗斯说,"今天的风这样大,你的帽子可以算被风吹掉的.
""走吧,那末,"安德里说,"我们走完这段路吧.
""谁阻止你呢"卡德罗斯说,"不是我,我希望.
""嘘!
"安德里说.
他们毫无意外地经过了城栅.
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安德里停住马,卡德罗斯跳了下去.
"喂!
"安德里说,"我佣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啊!
"卡德罗斯说,"你不愿意我冒伤风的危险吧""但我怎么办呢""你!
噢,你还年轻,而我却开始老罗.
再见,贝尼台多.
"于是他奔进一条小巷里不见了.
"唉!
"安德里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世界里,人是不能完全快乐的呀!
"第六十五章夫妇间的一幕三个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广场分手——那是说,摩莱尔走林荫大道,夏多·勒诺走革命路,而狄布雷则向码头那个方向去.
摩莱尔和夏多·勒诺多半是到"炉边叙天伦之乐"去了,就象他们在议院演讲台上辞藻美丽的演词中或黎希留路戏院里编写工整的剧本中所说的那样;但狄布雷则不然.
他到达罗浮门以后,就向左转,疾驰着横越过卡罗莎尔广场,穿过录克街,折入密可德里路,和维尔福先生的那辆马车同时到达邓格拉司先生的门前.
男爵夫人因为她所乘的马车要先载维尔福先生夫妇到圣·奥诺路然后才送她回家,所以并不比他到得早.
狄布雷显出很熟悉的样子先走进那座房子的前庭,把他的缰绳抛给一个听差,然后回到车门旁边来接邓格拉司夫人,伸手引她到她的房间里去.
等到大门关上,前庭里只剩下狄布雷和男爵夫人的时候,他就问道:"你怎么啦,霭敏伯爵是讲了一个故事,或说得更准确些,只是一个离奇故事,你为什么竟会那样感动呢""因为我今天晚上的精神本来非常不宁,我的朋友.
"男爵夫人说.
"不,霭敏,"狄布雷回答,"那个你是不能使我相信的.
正巧相反,你刚到伯爵家里的时候精神非常好.
当然罗,邓格拉司先生有点不能令人满意,但我知道你一向并不大理会他的坏脾气.
一定有人惹恼你了.
告诉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肯让你忍受任何冒犯的.
""你弄错了,吕西安,我向你保证,"邓格拉司夫人回答,"我告诉你的是实话,他今天的脾气坏是真的,但我以为那是不值一提的.
"邓格拉司夫人显然在遭受着一种女人们常常连自己都解释不出的神经刺激,不然,就如狄布雷所料到的,她那种激动是某种不愿意向任何人承认的秘密.
他熟知反复无常原是女性生活的要素之一,当时也不再追问,却等待一个更适当的机会,或是再问她,或是接受她自动的解释.
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间门口遇到她的心腹侍女康尼丽姑娘.
"小姐在做什么"她问.
"她练习了一晚上,后来上床去了.
"康尼丽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象听到她弹钢琴的声音.
""那是罗茜·亚密莱小姐,小姐上床以后她还在弹琴.
""嗯,"邓格拉司夫人说,"来给我卸装.
"她们走进寝室.
狄布雷躺到一张大睡椅上,邓格拉司夫人带着康尼丽姑娘转入她的更衣室.
"我亲爱的狄布雷先生,"邓格拉司夫人在门帘后面说,"您老是抱怨,说欧琴妮一句话都不跟您谈.
""夫人,"吕西安说,一面玩弄着一条小狗,这条狗认得他是家里的朋友,知道可以得到一番慰抚,"说这种抱怨话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我记得好象听到马瑟夫说过,他简直无法从他未婚妻的嘴巴里引出一个字来.
""真的,"邓格拉司夫人说,"但我想,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的,您会看到她走进您的办公室来.
""我的办公室""我的意思是指部长的.
""来为什么""来请求国立剧院给她一张聘书.
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个人会对音乐这样迷恋.
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这样子真是太荒唐了.
"狄布雷微笑了一下.
"嗯,"他说,"假如能得到您和男爵的同意,让她来吧,我们可以设法给她一张聘书,只是象她那样的天才,我们所给的报酬真是可怜极了.
""去吧,康尼丽,"邓格拉司夫人说,"我不再需要你了.
"康尼丽遵命.
一会儿,邓格拉司夫人穿着一件艳丽松弛的长衣离开她的房间,走来坐到狄布雷的身边.
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气,开始抚弄那只长毛大耳朵的小狗.
吕西安默默地向她望了一会儿.
"来,霭敏,"过了一个短时间以后,他说,"坦白地回答我,你心里为一件事烦恼,对不对""没有什么,"男爵夫人回答.
可是,因为她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就站起身来,向一面大镜子走过去.
"我今天晚上的样子很可怕.
"她说.
狄布雷带笑站起身来,正要用行动来反驳男爵夫人的后面这句话时,门突然开了.
出现的是邓格拉司先生,狄布雷又坐了下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邓格拉司夫人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她不想劳神掩饰的惊愕神色望着她的丈夫.
"晚安,夫人!
"那银行家说,"晚安,狄布雷先生!
"或许男爵夫人以为他这次意外的访问是想来补救他白天所发的那些尖酸话的.
她装出一种庄严的神气,并不回答她的丈夫,却转向狄布雷.
"念些东西给我听,狄布雷先生.
"她说.
狄布雷对于这次访问本来略微觉得有点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那样镇定,他也就恢复了常态,拿起一本中间夹着一把云母嵌金的小刀的书来.
"原谅我,"银行家说,"但你会太疲倦的,夫人.
时间不早了,现在已经十一点钟,而狄布雷先生所住的地方离这儿还有一段路.
"狄布雷呆住了——并不是因为邓格拉司的语气里有什么可惊之处,他的口吻实在十分平静温文,但在那种平静和那种温文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寻常的坚决,象是表示今天晚上一定要违反一下他妻子的心意似的.
男爵夫人也很惊奇,并且用眼光来表示她这种惊奇,这种眼光本来一定可以在她丈夫身上产生一些效力,但邓格拉司却故意全神贯注地在看报,正在晚报上寻找公债的收盘价格,所以这次射到他身上的凶猛的目光是完全白费了.
"吕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说,"我向您保证,我一点都不想睡.
今天晚上我有一千样事情要告诉您,您得通夜听我讲,即使您站着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听您吩咐,夫人.
"吕西安静静地回答.
"我亲爱的狄布雷先生,"银行家说,"别自讨苦吃,通夜不睡去听邓格拉司夫人的傻话,因为您明天照样可以听到的,但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许的话,我要求,而且坚决地要求,要和我的内人讨论一些正经的事情.
"这一次,那个打击是瞄准得这样准确,而且是正面的当头一棍,以致吕西安和男爵夫人踉跄了一下.
他们互相以眼光询问对方,象是要寻觅助力来反抗这个进攻,但他们的对手究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种无可抗拒的意志占着上风,那做丈夫的胜利了.
"别以为我在赶您走,我亲爱的狄布雷,"邓格拉司继续说,"噢,不!
决不是的!
一件意外的事情使我不得不要求我的内人和我略微谈一谈,我极少作这样的要求,我相信您一定不会以为我有什么恶意.
"狄布雷低声说了一些什么话,鞠了一躬,迈步向外走,慌忙中竟撞到门框上,就象《阿达丽》①剧中的拿当一样.
"真奇怪,"当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以后,他说,"我们常常嘲笑这些丈夫,但他们要占我们的上风是多么容易呀.
"吕西安走后,邓格拉司在沙发上坐下来,合拢那本打开的书,装出一种气愤愤的样子,开始玩弄那条哈叭狗;但那头畜生因为对他并不如对狄布雷那么欢喜,并且想咬他,邓格拉司就抓住它的颈子皮把它抛到靠对面墙壁的一张睡椅上.
那畜生在转移的途中嗥叫了一声,但一到它指定的目的地以后,它就蜷缩到椅垫后面,静静地一动都不动,被这种不寻常的待遇吓呆了.
"你知不知道,阁下,"男爵夫人说,"你在进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鲁,今天晚上你简直残忍.
""那是因为我今天的脾气比往常坏.
"邓格拉司回答.
霭敏带着极端轻蔑的神气望着那银行家.
这种眼光平常可以激怒骄傲的邓格拉司,但今天晚上他却并不理会.
"你的脾气坏跟我有什么关系"男爵夫人说,她丈夫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惹恼了她.
"这关我的事吗把你的坏脾气留给自己,或是带到你的银行里去吧.
你既然有花钱雇来的职员,就向他们去发泄好啦.
""并不如此,"邓格拉司答道,"你的忠告错了,所以我不能遵从.
我的银行是我的金河,我不愿意阻滞它的流动或扰乱它的平静.
我的职员都是替我挣家当的忠实君子,假如以他们所赚进来的价值来估计他们,我给他们的报酬还嫌太低,所以我不会对他们生气.
我所生气的,是那些吃我的饭、骑我的马、又败坏我家当的人.
""请问那些败坏你家当的人是谁我请你解释得明白些,阁下.
""噢,你放心好了!
我不是在说谜语,你一会儿就会懂得我的意思.
败坏我家当的人就是那些在一个钟头里面挖去七十万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阁下.
"男爵夫人说,极力想掩饰她激动的音调和涨红的脸孔.
"正巧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邓格拉司说,"但假如你坚持说不懂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刚才在西班牙公债上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啊,的确!
"男爵夫人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你认为那笔损失应该由我负责""为什么不""你损失七十万法郎是我的错""反正不是我的错.
""最后一次告诉你,阁下,"男爵夫人厉声答道,"我叫你决不要和我谈到钱.
这个字我在我父母家里或在我前夫家里可从来不曾听到过.
""噢!
那一点我倒很信得过,因为他们根本不值一个大子儿.
""幸而我没有染上那种俗气冲天、从早到晚在我耳朵旁边聒絮不休的银行成语.
那种丁丁当当、把洋钱数了又数的声音简直听得我烦死了.
我知道只有一种声音比那个更讨厌,那就是你讲话的声音.
""真的!
"邓格拉司说.
"哦,这倒使我奇怪了,因为我以为你对于我的业务是极有兴趣的!
""我!
谁把这样一个念头放进你头脑里去的"①法国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剧.
"你自己!
""啊!
真的!
""一点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那是怎么来的""啊,来得非常容易!
二月间,是你首先告诉我海地公债的消息.
你做梦看到一艘船驶进阿弗尔港.
这艘船带来一个消息,据说我们认为毫无希望的一种公债快要还本了.
我知道你的梦是多么明察,所以我就立刻尽力买了许多海地公债,因此赚到四十万法郎,其中的十万是诚实无欺地付给你的.
你怎么花那笔钱,完全随便你——那是你的事.
三月间,发生了铁路承筑权的问题.
三家公司请求承筑,每一家提出同量的保证.
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虽然你假装对于投机事业一无所知,但我却以为正巧相反,我觉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发展得很充分——嗯,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使你相信那项承筑权当授给叫做南方公司的那一家.
我把那家公司的股票收了三分之二;正如你所预见的,那种股票的价格突然涨了三倍,我赚到了一百万,在那一百万里,付了二十五万法郎给你做私房钱.
这二十五万法郎你是怎么花掉的""你什么时候才讲到正题上来"男爵夫人喊道,愤怒、烦躁得浑身发抖.
"耐心一点,夫人!
我就要讲到了.
""那就运气了!
""四月间,你到部长家里去吃饭.
你听到一段关于西班牙事件机密谈话——驱逐卡罗斯先生.
我买了一些西班牙公债.
驱逐事件果真实行了.
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宝座的那天,我赚进了六十万法郎.
在这六十万法郎之中,你拿了五万艾居.
那些钱是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置,我并不过问,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万里弗,这总是真的.
""嗯,阁下,后来还有什么""啊,是的,还有什么嗯,后来,事情就全盘弄糟了.
""真的,你讲话的态度——""它表达了我的意思,我只求能表达意思就够了.
嗯,三天以后,你和狄布雷先生谈论政治问题,你好象觉得他的口风里透露出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西班牙去了.
于是我把我的公债卖掉.
消息一传布,市场顿时发生恐慌,我不是卖而是奉送.
第二天,报上登出那个消息是假的,而为了这个假消息,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那又怎么样""怎么样!
既然我把我的赚头分给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应该负担我四分之一的损失.
七十万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万五千法郎.
""你的话荒谬极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把狄布雷先生的名字缠在这种事情里.
""因为你假如没有我所要求的那十七万五千法郎,你必须得向你的朋友去借了,而狄布雷先生便是你的朋友之一.
""不怕丑!
"男爵夫人喊道.
"噢!
我们不要手舞足蹈,不要大喊大叫,不要演文明戏,夫人,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诉你,我看到狄布雷在这儿笑嘻嘻地接受你今年数给他的那五十万里弗,并且还对他自己说,他发现了一种最精明的赌客也从来没有发现过的赌博——赢的时候不必出本钱,输了又不必拿钱出去.
"男爵夫人冒火了.
"混蛋!
"她喊道,"你敢告诉我你不知道你现在责骂我的是什么罪名吗""我并没有说我知道,我也没有说我不知道.
我只是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我们停止夫妇关系以来的最近四年间,我的行为究竟如何,究竟是否始终一致.
我们决裂以后不久,你忽然起念要那个意大利戏院初次登台就大红特红的男中音歌手指导你研究音乐,在同时,我也觉得想和那个在英国大享盛名的舞女去学习跳舞.
为了你和我的学习,我付出了十万法郎的代价.
我没有说什么话,因为我们的家庭里必须太平,而十万法郎使一位贵妇人和一位上流绅士得到适当的音乐教育和跳舞知识并不算太多.
嗯,你不久就厌倦唱歌了,你异想天开地要去和部长的秘书研究外交.
我让你研究.
你知道——只要你付学费的钱是你自己的钱箱里掏出来的,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今天,我发觉你在掏我的了,你的学习生活或许可以要我每个月付出七十万法郎的代价.
就此为止吧,夫人!
因为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够免费授课,那我还可以容忍他,要不然,他的脚就决不能再踏进我的家里来——你懂了吗,夫人""噢,这太过分了,阁下,"霭敏哽咽着喊道,"你不只是庸俗了.
""但是,"邓格拉司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也并不高明,你自动地服从了'嫁鸡随鸡'的格言.
""侮辱!
""你说得不错.
让我们且来确立我们的事实,冷静而理智地分析一下.
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事,除非是为了你的好,请你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
你说你对我的钱箱毫无兴趣,那样最好.
你自己的钱箱随便你去处理,但别来填塞或挖空我的.
而且,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种政治诡计,不是部长因为恼恨我居于反对派的地位,妒忌我获得普遍的同情,因此勾结了狄布雷先生来想使我破产""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谁从来听到过这样的事情——一封假急报!
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先后两封急报的消息完全不同!
这是特地来捉弄我的,我敢确信.
""阁下,"男爵夫人低声下气地说,"你似乎不知道那个雇员已经被革职,他们甚至还要带他上法庭,已经发出逮捕他的命令.
这个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本来早已执行,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证明不是他发了疯,便是他已自知有罪.
这是一次误会.
""是的,这次误会使傻瓜们大笑,使部长一夜睡不着觉,使部长的秘书涂黑了几张纸,但却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但是,阁下,"霭敏突然说,"假如,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狄布雷先生造成的,那末你为什么不去直接找他,却要来对我讲!
你要责怪男人,为什么只对女人说话""我认识狄布雷先生吗是我愿意要认识他是我愿意他来给忠告是我愿意听从它是我愿意投机吗不,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不是我.
""可是,据我看来,你既然以前得过好处——"邓格拉司耸了耸肩.
"要是玩过两三次阴谋而没有被巴黎人当作谈资就以天才自命,这种女人就是蠢东西!
"他喊道.
"但要知道,即使你能把你不规矩的行为瞒过你的丈夫,但那也只是玩把戏的初级技术而已,全世界的女人有一半都能玩那种花样——因为一般地说,做丈夫的是不愿意看的.
但我却并不如此——我是看的,而且始终没有闭过眼睛.
你自以为口齿伶俐,坚信你瞒过了我.
可是,在过去这十六年间,你或许曾瞒掉过一个念头,但你的步骤、你的行动、你的过失,没有哪一次曾逃过我的眼睛.
结果怎么样结果,感谢我假装糊涂,凡是你的朋友,从维尔福先生到狄布雷先生,没有哪一个不在我的面前发抖.
没有哪一个不把我当作一家之主,——我惟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个头衔,老实说,没有哪一个敢象我今天谈论他们那样来谈论我.
我可以允许你使人觉得我可恨,但我要阻止你使人觉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禁止你使我倾家荡产.
"男爵夫人本来还能够勉强自制,但一听到提及维尔福的名字,她的脸色立刻发白,她象一只弹簧似的跳起来,伸直双手,象是要赶走一个鬼怪似的.
然后,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两三步,象是要把他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个秘密一下子揭开,免得他费事一步步地展开他那种讨厌的计划,因为他每次有所计划,总是不肯完全揭露的.
"维尔福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刚尼先生,因为他既不是一位哲学家又不是一位银行家,或许既是一位哲学家又是一位银行家,在离开了九个月以后,发觉你怀了六个月的孕,而又看到从一位检察官的身上不会得出什么结果,就忧愤交集地死了.
我很残忍——我不但许可这种事情,而且以此自夸,这是我在商业上成功的理由之一.
他为什么不杀死你而杀死他自己呢因为他没有金钱作伴.
我的生命属于我的金钱.
狄布雷先生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让他对那笔损失也分担一份,我们就一切照旧.
假如不,就让他为那十七万五千里弗宣告破产,而且象所有宣告破产的人一样——不要再露面.
我承认,当他的消息正确的时候,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当他的消息不正确的时候,则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个也有.
"邓格拉司夫人象生了根似地钉住在她所站的那个地方,但她终于竭力挣扎来答复这个最后的攻击.
她倒在一张椅子上,想到维尔福,想到那幕晚餐的场面,想到最近这几天来使她这平静的家宅变成众口交议的对象的那一连串不幸事件.
邓格拉司甚至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虽然她极力装出要晕倒的样子.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顺手把寝室的门带上,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当邓格拉司夫人从她那种半昏迷的状况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几乎相信自己是做了一场不愉快的梦.
第六十六章婚姻计划这幕场面发生后的下一天,在狄布雷上办公厅去的途中照例来拜访邓格拉司夫人的那个时间,他的双人马车并没有在前庭出现.
邓格拉司夫人那时——约莫十二点半光景——就吩咐备车出去.
邓格拉司躲在一张窗帷后面,注视着他所期待的那次出门.
他吩咐仆人,邓格拉司夫人一回家就来通知他,但她到两点钟还没有回来.
于是他吩咐套马,驱车到下议院,在发言表上登记他的名字.
从十二点到两点,他始终停留在他的书斋里,拆开一封封的信件,堆叠起一个个的数字,心里愈来愈觉得愁闷.
他接见了一些客人,其中之一便是卡凡尔康德少校.
少校还是象他往常一样地古板和严谨,他一丝不苟地正巧在前一天晚上所约定的那个时间来访,来和那位银行家了结他的事务.
邓格拉司在开会的时候显出极其激动的样子,比往常更猛烈地攻击内政部,然后,当离开下议院钻进马车的时候,他告诉车夫驱车到香榭丽榭大道三十号.
基度山在家,但他正在和一个人谈话,请邓格拉司在客厅里等一会儿.
当那位银行家在等候的期间,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老衣服的人,那个人无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没有等,只是鞠了一躬,就继续向里面的房间走.
一分钟以后,长老进去的那扇门又打开,基度山出现了.
"对不起,"他说,"我亲爱的男爵,但我的朋友布沙尼长老,就是您或许看见他经过的那一位,他刚到巴黎.
由于很久不曾和他相见,我竟不能下决心早点离开他,以至劳您等候.
我希望您能够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解释.
""不,"邓格拉司说,"这是我的错,我选错了拜访的时间,并且自愿告退.
""决不要走,相反,请坐.
但您怎么啦您看来心事重重.
您真的吓坏我啦!
因为当一个资本家发愁的时候,正如一颗彗星的出现一样,就是预示世界上要发生某种灾难了.
""这几天来我的运气很坏,"邓格拉司说,"我老是只听到坏消息.
""啊,真的!
"基度山说,"您在证券交易所里又栽了一个跟斗吗""不,那方面我至少还可以得到一点补救.
我现在的麻烦是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银行倒闭引起来的.
""真的!
您所指那家倒闭的银行难道就是贾可布·曼弗里那家吗""一点不错.
您想想看,这位先生和我不知做了多久的生意,每年往来的数目达八九十万.
从来没有出过毛病或拖延日期——付款象一位王公大人一样爽快.
嗯,我给他垫付出一百万,而现在我那位好先生贾可布·曼弗里却延期付款了!
""真的""这种祸事是从来不曾听见过的.
我向他支取六十万里弗,我的票子没有兑到钱,退了回来.
此外,我手里还有他所出的四十万法郎的汇票,是这个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员承兑的.
今天是三十日.
我派人到他那里去兑现,一看,那位特派员不见了!
这件事,加上我那西班牙事件,使我这个月月底的光景是很够瞧的了.
""那末您真的在那个西班牙事件里受了损失吗""是的,我的钱箱里出去了七十万法郎——就是那么一回事!
""咦,您怎么会走错那样一着棋呢——象你这样的一个老狐狸""噢,那是我太太的错.
她做梦看见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西班牙,她相信梦中的事情.
她说,这是一种磁性现象.
当她梦见一件必定要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她就通知我.
在这种信念上,我允许她投机.
她有她的银行和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投机,她输钱.
不错,她投机的钱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可是,您懂得,当七十万法郎离开太太的荷包时,丈夫总是知道的.
但您是说您没有听到过这件事吗哼,那件事已闹得震天价响啦!
""是的,我听人谈到过,但详细情形却不知道.
对于证券交易所里的事情,谁都不会比我懵懂的了.
""那末您不投机吗""我我整理我的收入已经那么麻烦,怎么还能去投机呢除了我的管家以外,我还不得不雇一个账房和一个小厮,但说到这桩西班牙事件,我想,卡罗斯先生回来的那个故事,男爵夫人并非完全是做梦看见的吧.
报纸上也讲到过这件事,是不是""那末您相信报纸吗""我——丝毫不相信,只是我以为那忠实的《消息报》是一个例外,它所宣布的是真消息——急报局的消息.
""对了,我就是这一点想不透,"邓格拉司答道,"卡罗斯先生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急报局的消息.
""那末,"基度山说,"这个月您差不多损失了一百七十万法郎了!
""老实说,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确确损失了那么多.
""糟糕!
"基度山同情地说,"这对于一位三等富翁是一个很厉害的打击.
""三等,"邓格拉司说,觉得有点受委屈,"您那是什么意思""当然罗,"基度山又说,"我把富翁分成三级——头等,二等,三等.
凡是手头有宝藏,在法国、奥地利和英国这种国家里拥有矿产、田地、不动产,而且这种宝藏和财产的总数约为一万万左右的,我称之为头等富翁.
凡是制造业或股份公司的大股东,负有方面重任的总督,小国王公,收入年达一百五十万法郎,总资产在五千万左右的,我称之为二等富翁.
最后,凡是资产分散在各种企业上的小股东,靠他的意志或机会赚钱,受不住银行倒闭的影响,经不起时局急变的打击——总之,财产的增减纯靠投机,或需要受自然律中大鱼吃小鱼定律的支配,全部虚实资本约莫在一千五百万左右的,我称之为三等富翁.
我想您的情形大概是如此吧,对不对""糟糕!
是的!
"邓格拉司回答.
"那末,象这样再过六个月,结果,"基度山平静地说,"一个三等富翁就要绝望了.
""噢,"邓格拉司说,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您讲得多快!
""让我们且来想想这样的七个月,"基度山还是用同样平静的口吻继续说,"告诉我,您有没有想过:一百七十万的七倍差不多就是一千二百万没有嗯,您是对的,因为假如您这样反省一下,您就决不会把您的本钱拿出来冒险了,因为本钱之于投机家,正如皮肉之于文明人一样.
我们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别人华丽——这是我们的信用.
但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了他的皮肉.
同样的,当退出商场的时候,您最多也不过只剩下了五六百万的真本钱,因为三等富翁的实际资产决不会超过他外表的四分之一——就象是铁路上的火车头一样,它的体积由于四周有煤烟和蒸气包围着,所以才显得特别庞大.
嗯,在您那五六百万真本钱里面,您刚才已经损失了差不多两百万,那一定会使您的信用和虚产也相应地减少,照我的比喻来讲,您的皮肉已经在裂开流血了.
要是再重复三四次,就会致死.
啊!
您必须对它注意,我亲爱的邓格拉司先生.
您要不要钱要不要我借些给您""您这位计算家多令人丧气,"邓格拉司喊道,竭力假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并以种种乐观的念头来支持他自己.
"我同时也有成功的投机事业可以赚钱,我用营养来弥补血的损失.
我在西班牙打了一次败仗,我在的里雅斯特吃了一次亏,但我的海军会在印度捕获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队会发现矿藏.
""好极了!
好极了!
但伤口总还是在的,一受损失便会旧病复发.
""不!
因为我只做十拿十稳的交易,"邓格拉司用江湖医生吹法螺的那种廉价的雄辩回答.
"要弄倒我,必须有三个政府垮台.
""嗯,这样的事情也是有过的呀!
""必须泥土里长不出农作物来!
""请记住七年大熟七年灾荒的那个故事.
""或是必须大海突然枯干,象法老王的时代那样.
但现在的大海还多得很,而且即使遇到那样的不测之变,还可以把船只改成车辆.
""那就好了!
我向您道喜,我亲爱的邓格拉司先生,"基度山说.
"我看我是弄错了,你应该列为二等富翁才对.
""我想我或许可以得到那种荣誉,"邓格拉司说着,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使基度山想到画家们在画废墟的时候常常喜欢连带涂上去的那种病态的月亮.
"但既然我们在谈到生意上头来了,"他又说,很高兴得到一个转变话题的机会,"请告诉我,我对卡凡尔康德先生应该取什么态度""给他钱呀,假如他给你的票据看来是可靠的话.
""可靠极了!
他今天早晨亲自拿了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来,是布沙尼长老开给您,经您签字以后转给我的.
那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我当然立刻把四万钞票数给他.
"基度山点一点头,表示认可.
"还有,"邓格拉司又说,"他为他的儿子在我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
""我可以问问他允许那个青年人用多少吗""五千法郎一个月.
""六万法郎一年.
我猜到卡凡尔康德是一个悭吝人.
五千法郎一个月叫一个青年人怎么生活呢""但您懂得,要是那个青年人想多要几千的话——""别透支给他,那老的是决不肯认账的.
您不知道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气,他们是十足的守财奴.
那封委托书是哪一个开出来的""哦,福济银行开的,那是佛罗伦萨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并不是说您会吃倒账,但我提醒您,您得严守委托书上的条款.
""那末您不信任卡凡尔康德吗""我噢,只要他签一个字,我可以给他垫付六百万.
我仅仅是指我们刚才所提到的二等富翁而言.
""虽然这样有钱,他却多么平淡朴质!
我始终认为他仅仅只是一个少校而已.
""您实在恭维他了,因为的确如您所说的,他没有什么仪表.
我初次见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只是一个年老潦倒的中尉.
但意大利人都是这样的,当他们不是象东方的圣人那样大放光芒的时候,他们看来就象是犹太老头子.
""那个青年人比较好一点.
"邓格拉司说.
"是的,或许有点神经质,但大体上讲来,他似乎很完善.
我有点为他担心.
""为什么""因为据说,您在我家里和他相见的那一天,他还是初次踏进社交界.
他以前出门旅行,总是跟着一位非常严厉的家庭教师,而且从来没有到过巴黎.
""这些意大利贵族都是在他们自己那个阶级里互相通婚的,是不是"邓格拉司随随便便地问,"他们喜欢结门当户对的亲家.
""当然罗,一般是如此,但卡凡尔康德是一个别具卓见的人,他万事都与旁人不同.
我以为他是带他的儿子到法国来选媳妇的.
""您这样想吗""我确信如此.
""您听人提到过他的财产罗""老是听人谈到那方面的消息,只是有些人说他有几百万,而有些人则说,他连一个大子儿都不趁.
""您的意见如何呢""我不应该来影响您,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那么,您的意见——""我的意见是,这些封疆大吏,这些节度使——因为卡凡尔康德曾统领过大军,坐镇几省地方——我的意见是,他们的百万家财都埋藏在秘密角落里,只把这种秘密传给他的长子,长子再同样的一代代传下去,证据是他们都干黄枯瘪,象共和国的金币一样,真是愈看愈象.
""当然罗,"邓格拉司说,"另外一个证据是他们连一寸地产都没有.
""至少可以说极少,除了他在卢卡的那座大厦以外,我就不知道他还有别的地产.
""啊!
他有一座大厦吗"邓格拉司笑嘻嘻地说,"哦,那倒很值几个钱的.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给财政部长,而他自己则住在一所很简单的房子里.
哦!
我以前已经对您说过了,我觉得那个好人是非常悭吝的!
""来,您别替他吹嘘.
""我简直可说并不认识他.
我想,我一生之中曾见过他三次.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布沙尼长老和他自己告诉我的.
长老今天早晨向我谈到卡凡尔康德代他儿子所定的计划,还说卡凡尔康德不愿意让他的财产再埋伏在意大利了,那是一个死地方,很想找出一种方法到法国或英国来把他那几百万翻几个身.
但请记得,虽然我极其信任布沙尼长老,但这个消息我是不负责的.
""没有关系,谢谢您给我介绍顾客.
他给我的顾客名单增光不少.
当我把卡凡尔康德的身份解释给我的出纳听的时候,他也很引以为荣.
慢来——顺便问您一个问题——当那种人给他的儿子娶亲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要分一点财产给他们的""噢,那得看情形而定.
我认识一位意大利亲王,富得象一座金矿似的,是托斯卡纳最高贵的巨族之一.
假如他儿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意,就给他们几百万,假如他们的婚姻是他所反对的,就只给他们三十个艾居一个月.
要是安德里的婚姻能符合他父亲的心愿,他或许会给他一百万、两百万,或是三百万.
譬如说,假如那是一位银行家的女儿,他就可以在他亲家翁的银行里投资得点好处.
又假如,那个未来媳妇不中他的意——那就再会了.
卡凡尔康德老爹拿起钥匙,把他的银箱牢牢地锁上,于是安德里先生就不得不象巴黎纨裤子弟一样,靠弄纸牌和掷骰子来过活了.
""啊!
那个小伙子会找一个巴伐利亚或秘鲁的公主,他要的是极其有钱的名门望族.
""不,阿尔卑斯山那一边的这些大贵族常常和平民联姻,象朱庇特那样,他们喜欢越族.
但是,我亲爱的邓格拉司先生,您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难道您想跟安德里联姻吗""说老实话!
"邓格拉司说,"这桩投机生意倒不坏,而您知道我是一个投机家.
""我希望您不是指邓格拉司小姐吧.
您不会愿意那可怜的安德里被阿尔培割断喉咙吧""阿尔培!
"邓格拉司耸耸肩说,"啊,是的,我想,他对于这件事是不怎么在乎的.
""但我相信他已经跟令嫒订婚了吧""当然,马瑟夫先生和我曾谈过这件婚事,但马瑟夫夫人和阿尔培——""您不会说那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吧""的确,我想邓格拉司小姐并不比马瑟夫先生逊色.
""邓格拉司小姐的财产将来不会少,那是无疑的,尤其是假如急报局不再出什么岔子的话.
""噢!
我并非只指她的财产,但告诉我——""什么""您请客为什么不邀请马瑟夫那一家人呢""我请了的,但他推托说马瑟夫夫人必须得到迪埃普去呼吸海滨的新鲜空气,因此不能来.
""是的,是的,"邓格拉司说着大笑起来,"那对她大有好处.
""为什么""因为那是她青年时代所呼吸的空气.
"基度山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句警句,让它滑了过去.
"但是,假如说阿尔培不如邓格拉司小姐有钱,"伯爵说,"您总得承认他的门第很不错吧""他的门第不错,但我也喜欢我的.
""当然罗,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是一位聪明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根据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来讲,一家有五世纪历史的贵族是比一家只有二十年历史的贵族要更说得响一些.
""而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邓格拉司带着一个他自以为是讽刺的微笑说,"我情愿要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而不要阿尔培·马瑟夫先生.
""可是,我倒并不以为马瑟夫不如卡凡尔康德.
""马瑟夫!
慢来,我亲爱的伯爵,"邓格拉司说,"您是一个聪明人,是不是""我自己是这样想.
""您懂得家谱学""略微懂得一点.
""噢,瞧瞧我的纹章,这比马瑟夫的还更有价值一些.
""怎么会呢""因为,虽然我不是一位世袭的男爵,但至少我的的确确是姓邓格拉司.
""嗯,那又怎么样呢""而他的姓却不是马瑟夫.
""怎么——不是马瑟夫""一点影儿都没有.
""噢,请说说明白!
""我这个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实实在在是一个男爵,他自己封自己做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是伯爵.
""不可能的!
""听我说,我亲爱的伯爵,马瑟夫先生是我的朋友,或说得更正确些,是我过去三十年来的老相识.
您知道,我竭力在争取我的名位,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出身.
""这是一种非常谦逊或是非常骄矜的风度.
"基度山说.
"嗯,我做公司职员的时候,马瑟夫还只是一个渔夫.
""而那时他叫做——""弗南.
""只是弗南""弗南·蒙台哥.
""您确信不会错""我应该觉得不会错!
我从他的手里买过够多的鱼,所以知道他的姓名.
""那末您为什么想到要把令媛给他呢""因为弗南和邓格拉司都是暴发户,都已成了贵族,都发了财,所以大家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及他,但却从来没有谈到过我.
""什么事情""哦,没有什么!
""啊,是了!
您对我讲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一件关于弗南·蒙台哥这个人的事来了.
我是在希腊听到的.
""那件事是不是和阿里总督有关的""一点不错.
""这是一个谜,"邓格拉司说,"我承认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查明它的真相.
""假如您真的想,那是非常容易的.
""怎么会呢""您在希腊大概有往来银行吧""当然有.
""亚尼纳呢""到处都有.
""好,写一封信给您亚尼纳的往来银行,问他在阿里·铁贝林蒙难的时候,一个名叫弗南·蒙台哥的法国人曾扮演过怎么样的角色.
""您说得不错,"邓格拉司急忙站起来说,"我今天就写.
""写吧.
""我一定写.
""假如您听到有什么的确极其不名誉的事情——""我来通知您.
""谢谢您.
"邓格拉司冲出房间,一下跳进他的马车.
第六十七章检察官的公事房我们暂且撇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来跟踪邓格拉司夫人的晨游.
我们已经说过,邓格拉司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马,乘着马车出门.
她驱车顺着圣·日尔曼路折入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车,穿过那条小巷.
她穿的衣服非常朴素,很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
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驱车到哈莱路.
一坐进车厢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拿来绑在她的草帽上.
然后她戴上帽子,在一面小镜子里一照,发觉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心里觉得很欢喜.
那辆出租马车越过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折入哈莱路.
车门一打开,车钱便已到了车夫手里,邓格拉司夫人轻捷地跨上踏级,不久便到达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天早晨要审问一件大案子,法院里有许多忙人.
忙人极少注意女人,所以邓格拉司夫人越过大厅的时候,并没有比一个去拜访律师的女人惹起更多的注意.
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一大堆人,但邓格拉司夫人甚至连姓名都不必通报.
她一出现,传达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她作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于是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甬道走到维尔福先生的公事房去.
那位法官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向着门,正在那儿写什么东西.
他听到门打开,听到那传达说"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拢,他都没有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他立刻跳起身来,闩上门,拉拢窗帘,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能看到或听到,放下心来的时候,他说:"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
"他递了一张椅子给邓格拉司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是跳得这样猛烈,她觉得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贴正和邓格拉司夫人面面相对,"夫人,我有很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叙谈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的会见,却只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我很感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您一约我,我就来了,虽然对于这次谈话,我当然一定比您更痛苦得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
"那末,古人说得不错了,"他说,他这时倒象是在朗诵他心里的念头,而不象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末,古人说得不错了,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的人生道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有的伤心,有的欢乐!
那末,古人说得不错:我们在人生道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
唉!
有许多人,那条路上的痕迹是眼泪滴成的呵.
""阁下,"邓格拉司夫人说,"您可以猜想得到我现在的心情,是不是那末,别让我多受这种痛苦吧,我求求您!
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曾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离开这儿,当我望着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它的前面——噢!
我需要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一个罪恶十分深重的女人,而您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头叹了一口气.
"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邓格拉司夫人惊愕地说.
"是的,我.
""我想,阁下,你未免律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邓格拉司夫人那一对美丽的眼睛暂时焕发了一下.
"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凡是热情的青年,都是曾经经过的.
当我们沉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以外,总会感觉到些微懊丧,为了那个理由,福音书上曾举出许多可歌可泣的例子,以改邪归正来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
所以,我可以说,每当回忆到我们年轻时代的那些胡涂行为,有的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那些事情,因为我们所受的种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可以赎罪.
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从来不会责怪你们,愈多受诽谤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种事情耽忧呢""夫人,"维尔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伪君子,或至少我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欺骗自己.
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硬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所受的打击.
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在我订婚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的时候,我并不是这样的.
但从那时以后,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惯于抵抗困难,已惯于在斗争中压毁那些有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在我路上的人.
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切望想得到的东西,也就是旁人最切望想阻止我们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东西.
因此,人类的过错,在未犯之先,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的,于是,在一时的兴奋、迷乱或恐惧之下,过错铸成了,而在犯了过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本来是可以避免或逃避的.
我们本来可以用某种很正当的方法,但那种方法我们事先一点都看不到,而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容易,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正巧相反,女人很少受后悔的痛苦——因为事情并不是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通常总是旁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你们的过失几乎总就是旁人的罪.
""但无论如何,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邓格拉司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一次严重的惩罚了.
""可怜的女人!
"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这的确不是您所受得了的,因为您已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
可是——""怎么""嗯,我必须告诉您.
鼓起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
"邓格拉司夫人惊惶地喊道,"还有什么呢""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坏极了.
嗯,可是您得为未来画一幅更阴沉的画面——当然更可怕,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为人镇定,他目前这种兴奋的状态使她感到非常惊怕,她张开嘴巴要狂喊,但那个喊声升到她的喉咙里又寂灭了.
"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喊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会象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底里逃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面颊和羞红了我们的额头""唉!
"霭敏说,"无疑的只是碰巧!
""碰巧!
"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噢,有的.
这种种事情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度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掘园地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掘到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吻都没有吻过他,但为了他,我曾流过许多许多眼泪!
啊,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掘到我那宝贝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
我要告诉您的就是这个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
"不,花丛底下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
那儿根本没有掘到孩子的尸体.
不,您不必哭泣,您不必唉声叹气,您必须发抖!
""您是什么意思"邓格拉司夫人问,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基度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骸骨或箱子,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邓格拉司夫人可怕地睁大着眼睛,表示出极度的惊恐,死盯着维尔福.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她又说一遍,象是要用她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
"维尔福把他的脸埋在手里,说,"没有!
根本没有!
""那末您没有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埋在那个地方吗,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了什么目的喂,请说!
""我是把它埋在那个地方的!
但听我说,您听了就会可怜我了,因为二十年来,我始终独负着忧虑的重担,丝毫没有分卸给您,但我现在不得不讲了.
""我的上帝,您吓坏我啦!
但讲吧,我愿意听.
""您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而我,怀着和您同样激扰不安的情绪,等待着您分娩.
孩子生下来了,交到我的手里,不会动,不会哭,不会呼吸,我们以为他死了.
"邓格拉司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象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但维尔福止住她,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
"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
"我拿一只箱子暂代棺材,把他放到里面,我下楼到花园里,掘了一个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
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的手臂便向我伸过来了,我看到一个影子跳起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
我觉得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穿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了.
当我恢复知觉以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楼梯脚下,您把您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那儿来接我.
我永远忘不了您那种崇高的勇气.
我们不得不对那件可怕的大祸保持缄默.
您仗着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顾下回到您的家里.
我的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
虽然我们本来也简直不希望能把我的秘密保守住,但我们的秘密却终于保住了.
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
最后,我似乎抓到了生命的边缘,我动身到南部去.
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夏龙,每天只走十八哩路.
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面.
到了夏龙以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
我养了六个月的伤才痊愈,我始终不曾听人提到过您,我也不敢向人问您的消息.
当我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经嫁给邓格拉司先生了.
"自从我的知觉恢复以来,我的心里所想的是什么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始终是那个孩子的尸体,他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翱翔在坟墓的上空.
我一回到巴黎,就立刻去打听.
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出去,租期是九年.
我找到那个租户.
我假装说我不愿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
我请他们转让出来.
他们要六千法郎.
就是要一万我也肯给,就是要两万我也肯给,我是带着钱去的.
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上签字,获得了这张我那样需要的东西以后,我就马上疾驰到阿都尔.
自从我离开以后,没有一个人踏进过那座房子.
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走进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等待天黑.
那时,使我一年来在精神上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
那个科西嘉人,他曾宣称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我到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我,曾看到我掘那个坟,曾看到我埋那个孩子,他或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或许甚至在那时候已经知道了.
将来有一天,他不会以保守这个可怕的秘密为要挟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并没有被他的刺刀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应该冒任何危险来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消灭——我应该毁灭一切物质上的形迹,在我的头脑里,对于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已经是太真实了.
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废止那租约;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来;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在房间里等待.
夜来了,我一直等到黑透.
我没有在那个房间里点灯.
当风吹功各处的门户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看到一个躲藏着的奸细.
我似乎处处都听到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
我的心是跳得这样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裂开来.
终于,邻近的各种声音都一一沉寂了.
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不会被人看到或听到,于是我就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霭敏!
我认为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但当我从上装的胸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对那把小钥匙曾这样珍视,您还希望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
当我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亮把一长条白光泄到那座象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靠到墙上,几乎失声大喊起来.
我似乎快要疯了.
但我终于控制住激动的情绪.
我一级一级地踏下楼梯,我惟一无法克服的事情,是我的膝头在奇怪地发抖.
我紧紧地抓住栏干,只要我一松手,就会摔下去.
我走到下面门口.
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向树丛走去.
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
到草坪中央,我把它点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那时是十一月末尾.
花园里的生气已完全消失,树木只成了一些长臂瘦削的骸骨,石子路上的枯叶在我的脚下索索作响.
我恐怖极了,当我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手枪武装自己.
我好象觉得时时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
我提着遮光灯笼去检查树丛,树丛里空无一物.
我用目光向四面八方搜索,的确只有我一个人.
猫头鹰凄厉地啼叫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鬼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扰乱夜的静寂.
我把灯笼挂到一条丫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以前停下来掘洞的地方.
经过一夏的时间,草已长得非常茂密,秋天到了,也没有人去割除它.
可是,有一块地方的草比较稀疏,这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
我开始工作起来.
我期待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到了.
我是多么用力地工作,抱着多么急切的希望,多么使劲地一铲一铲掘下去,以为我的铲子会遭遇到某种抵抗!
但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
我以为自己弄错了——弄错了地点.
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极力追忆当时的各种情形.
一阵尖利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叶的树枝,可是汗珠却在从我的额头上滚下来.
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在填洞的泥土.
我一面踏,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
我的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
在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手放松树,曾触到那块冰凉的石头.
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仍旧是那块石头.
我站到以前那个地位,故意倒下去试一试.
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扩大那个洞,可是我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
"邓格拉司夫人低声地说,吓得咽住了气.
"别以为这样寻觅一次就算数,"维尔福继续说.
"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过.
我想,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或许以为那是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他的错误以后,就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
于是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
假若如此,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搜索.
我又回到房间里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
我首先去看那个树丛.
我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里疏忽过去的痕迹.
我掘开一片二十呎见方、两呎多深的地面.
一个工人一天都做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时内完成了.
但我什么都没有找到——绝对没有.
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搜寻.
要是果真抛在某个角落里,那大概就在那条通小门去的路上,但这一番搜查也象以前一样毫无结果.
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树丛里,但现在我对树丛已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噢,"邓格拉司夫人喊道,"这已足以使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曾这样希望,"维尔福说,"但我不那么幸运.
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的时候,我就说:'那个人为什么要把死尸偷走呢'""您曾说,"邓格拉司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当作一种证据,是不是""啊,不,夫人,那是不能够的.
尸体不能保存到一年,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就成立了.
但那一类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末又怎么样呢"霭敏浑身索索地发着抖问.
"我们要遭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值得惊惶的事情!
——那个孩子或许是活的,而那个刺客救了他!
"邓格拉司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抓住维尔福的双手.
"我的孩子是活的!
"她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
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正死了,就把他埋了!
啊——"邓格拉司夫人那时已经站起来,带着一种几乎近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样假定,我也可以假定别种情形.
"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瞪地睁着,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经到达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
"男爵夫人喊道.
她重新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巴啜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他的神志,他觉得要转变当前的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来启发邓格拉司夫人.
"所以,您懂了吧,假若果真如此的话,"他站起来,向男爵夫人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就完啦.
这个孩子是活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的——那个人就掌握着我们的秘密.
既然基度山对我们说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不可能掘到的,那末,掌握我们秘密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
天哪!
"邓格拉司夫人喃喃地说.
维尔福回答的只是一声含糊的呻吟.
"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怎样寻觅他!
"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
"您不知道我在那些不寐的长夜里曾如何呼唤他!
您不知道我如何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
最后,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一个孩子是要带累一个亡命者的,或许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抛到河里去了.
""不可能的!
"邓格拉司夫人喊道,"一个人可能为了复仇去谋杀人,但他不会故意溺死一个孩子.
""或许,"维尔福又说,"他把他送到育婴堂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
"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是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医院里,知道那天晚上——九月二十日的晚上——曾有人送一个孩子到那儿,他是裹在一张故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送去的那一部分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纹章和一个'霭'字.
""对了!
"邓格拉司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表记.
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而我的名字叫霭敏.
感谢上帝!
我的孩子没有死!
""没有,他没有死.
""您告诉我这样好的消息,不怕把我乐死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维尔福耸耸肩.
"我知道吗"他说,"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象一个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的始末变化都详详细细地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道.
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张餐巾来要求把他领回去.
这个女人所讲的情形一点都不错,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但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追寻她呀.
""您以为我那时在做什么,夫人我假意说要调查一件罪案,发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和干员去搜索她.
他们跟踪追寻她到夏龙,到夏龙以后,就失去她的踪迹了.
""他们没有找到她""是的,永远没有.
"邓格拉司夫人在听这一篇追述的时候,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呼.
"这就完了吗"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不,不!
"维尔福说,"我从来没有停止搜索和探问.
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松懈了一点.
但现在我当更坚忍勇猛地来重新调查.
您不久就可以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驱迫我的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了.
""但是,"邓格拉司夫人回答说,"基度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和我们交往了.
""噢,人心难测,"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
您有没有注意那个人对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没有.
""但您总仔细注意过他吧""当然罗.
他很古怪,但只是如此而已.
我注意到一点——他放在我们面前那许多珍馐美味,他自己一点都没有尝,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
"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那一点,假如我那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吃了,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个人还有别的计划.
为了那个理由,我要见您一次,跟您谈一谈,并警告您防范每一个人,尤其要防范他.
告诉我,"维尔福把他的眼睛极其坚定地盯住她,喊道,"您是否曾向任何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没有,从来没有.
""您懂得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挚地说,"当我说任何人的时候——恕我急不择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我懂得十分清楚,"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有没有日记本""没有,唉!
我的生活毫无价值.
我希望自己能够忘掉它.
""您说不说梦话""我睡觉的时候象一个小孩子一样,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出红色,而维尔福却脸色转白.
"这是真的.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是这样低,甚至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怎么样"男爵夫人说.
"嗯,我懂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回答.
"从现在起,在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知道这位基度山先生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掘到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伯爵听到了,一定会要打一个寒颤.
然后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到门口.
邓格拉司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她.
第六十八章夏季跳舞会在邓格拉司夫人去见检察官那天,一辆旅行马车驶进海尔达路,穿过二十七号大门,在园子里停下来.
一会儿,车门打开,马瑟夫夫人扶着她儿子的臂膀下来.
阿尔培不久就离开她,吩咐套马,打扮一番以后,就驱车到香榭丽榭大道,基度山的家里.
伯爵带着他那种习惯性的微笑来迎接他.
说来奇怪,伯爵这个人,似乎谁都不能进一步和他结成亲密的关系.
凡是想和他结为所谓'心交'的人,会遭遇到一重无法通过的障碍.
马瑟夫本来是张开着两臂向他奔过去的,但一近去,他的心就冷了,虽然对方的脸上挂着那种友谊的微笑,他却只敢伸出一只手去.
基度山根据他那不变的习惯,把那只手冷淡地握了一握.
"!
"阿尔培说,"我来啦,亲爱的伯爵.
""欢迎你回来!
""我是一个钟头以前到的.
""从迪埃普来的吗""不,从的黎港来的.
""啊,真的!
""我第一个就来拜访您.
""您真太好了.
"基度山用一种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
"!
消息怎么样""您不应该向一个客居异乡的外国人打听消息.
""我知道的,但所谓打听消息,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为我办了什么事""您曾经委托过我办什么事吗"基度山假装出很不安的样子说.
"嘿,嘿!
"阿尔培说,"别假装不知道.
人家说,人隔两地,精通一脉——嗯,在的黎港的时候,我感到触电似的一阵麻木.
您不是为我办了一些什么事,便是在想念我.
""可能的,"基度山说,"我的确曾想念过您,但我必须承认,那一股电流虽然或许是我发出去的,但我自己却并不知道.
""真的!
请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事情很简单——邓格拉司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了一次饭.
""那我知道,为了避免遇到他,家母和我才离开巴黎的.
""但与席的还有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
""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吗""别那么夸大,安德里先生还在自称子爵呢.
""他自称,您说""是的,他自称.
""那末他不是一个子爵吗""哦!
我怎么知道他这样自称,我当然也就这样称呼他,每一个人也都这样称呼他.
""您这个人多怪!
还有什么您说邓格拉司先生在这儿吃饭""是的.
""还有您那位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还有卡凡尔康德子爵,他的父亲侯爵,邓格拉司夫人,维尔福先生夫妇——难得的贵宾——狄布雷,玛西米兰·摩莱尔,还有谁,等一等——啊!
夏多·勒诺先生.
""他们有没有提到我""丝毫不曾提到.
""那真糟.
""为什么我好象记得您是希望他们忘记您的""假如他们没有提到我,我就可以确定他们曾想到我,我失望了.
""只要在这儿想念您的那些人里面没有邓格拉司小姐在内,那对您有什么影响不错,她或许在家里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假如她的确想念我的话,那也只是象我对她一样的想念而已.
""心心相印!
那末你们互相憎恨罗"伯爵说.
"听我说!
"马瑟夫说.
"假如邓格拉司小姐能够不使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经过我们两家的正式婚姻手续来报答我的情谊,那对我就十分合适了.
一句话,邓格拉司小姐可以做一个可爱的情妇,但做太太,糟透了!
""您对于您那位未来的太太,"基度山说,"就是这样看法吗""是的,说得更残酷些,这是真的,至少是实情.
可是这个梦是无法实现的,因为邓格拉司小姐一定会成为我的太太——就是说,一定会和我住在一起,在离我十步路之内对我唱歌、作曲或玩乐器——我想起来就怕.
我们可以抛弃一个情妇,但一位太太,天老爷!
那又是一回事了.
那是永久的——不论她在身边或在远处,总是永久的东西.
想到邓格拉司小姐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即使大家隔得远远的——多可怕呀.
""您真难讨好,子爵.
""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什么事情""找到一个象家父所找到的妻子.
"基度山的脸色苍白起来,他望着阿尔培,手里却在玩弄几支华丽的手枪.
"那末令尊很幸福罗"他说.
"您知道我对家母的意见,伯爵.
您看看她,还很美丽,还很活泼——象以前一样.
要是别的儿子陪他的母亲到的黎港去住四天,他就会觉得枯燥,厌烦,但我陪了她四天,却比陪伴玛琵仙后①或狄达妮亚仙后②更满意,更宁静,更——我可以这样说吗——富于诗意.
""那是十全十美到极点了,您会使每一个人都发誓要过独身生活啦.
""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马瑟夫又说,"由于知道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才并不急于想娶邓格拉司小姐.
您有没有注意过,一件东西,当我们获得了它的时候,它的价值会增高在珠宝店的橱窗里闪闪发光的钻石,当它到了我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光彩就更灿烂了,但假如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有更好的,而却依旧保留着较次的,您知不知道那会发生多大的痛苦""欲海无边!
"伯爵喃喃地说.
"所以,假如欧琴妮小姐能知道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东西,她有几百万,而我连几十万都没有,那我就高兴了.
"基度山微笑了一下.
①民间传说中的仙女,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有详细描写.
②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人物.
"我曾经想到过一个计划,"阿尔培继续说,"凡是怪癖的东西,弗兰士都喜欢.
我想使他爱上邓格拉司小姐,但虽然写了四封最富于诱惑力的信,他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我的怪癖虽大,但它却不能使我破坏我的诺言.
'""这就是我所谓真诚的友谊了,您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就拿来推荐给别人.
"阿尔培微笑了一下.
"顺便告诉您,"他又说,"弗兰士就要来了.
但您对于那个消息是不会发生兴趣的.
您是不喜欢他的,我想是吧""我!
"基度山说,"我亲爱的子爵,您怎么会想到我不喜欢弗兰士先生呢我对每一个人都喜欢.
""您把我也包括在这'每一个人'里面了吧谢谢!
""我们不要误会,"基度山说,"我爱每一个人是象上帝命令我们爱我们的邻居那样——是基督教意义的爱,但我也有少数几个极其痛恨的人.
我们还是回头来谈弗兰士·伊辟楠先生吧.
您说他就要回来了""是的,是维尔福先生召他回来的,维尔福先生显然急于要嫁掉凡兰蒂小姐,正如邓格拉司先生想看到欧琴妮小姐早些出阁一样.
有了一个长大了的女儿在家里,做父亲的一定非常为难,不把她们弄走,他们象是会发烧发热,每分钟脉搏要跳九十跳.
""但伊辟楠先生却不象您,他耐心地负担了他的不幸.
""岂止,他谈起那件事来很严肃,正襟危坐,好象已经在谈论他自己的家人似的.
而且,他极其尊敬维尔福先生夫妇.
""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我相信是的.
维尔福先生总是被人认为是一个严厉但却公正的人.
""那末,"基度山说,"总算有一个人不象那个可怜的邓格拉司那样受您责难了.
""或许那是因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儿的缘故吧.
"阿尔培回答,大笑起来.
"真的,我亲爱的先生,"基度山说,"您自负得太厉害了.
""我自负""是的,您抽一支雪茄吧.
""愿意极了.
我怎么自负呢""咦,因为您在这儿拚命为自己辩护,要避免邓格拉司小姐.
但让事情去自然发展吧,或许首先撤退的并不是您.
""什么!
"阿尔培瞪着眼睛说.
"毫无疑问,子爵阁下,他们是不会强迫您就范的.
来,正正经经地说,您愿不愿意废除你们的婚约""假若能够如此,我愿意送掉十万法郎.
""那末您大可高兴.
邓格拉司先生肯出双倍那个数目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我,真的,这样幸福吗"阿尔培说,他依旧无法阻止他的额头上飘过一片几乎难以觉察的阴云.
"但是,我亲爱的伯爵,邓格拉司先生是有理由的吧""啊!
您的骄傲和自私心显露出来啦.
您用一把斧头去攻击别人的自尊心,但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针刺一下,您就畏缩起来了.
""不,但据我看,邓格拉司先生似乎——""应该欢喜您,是不是,嗯他的鉴识力不高,却更喜欢另外一个人.
""喜欢谁""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和判断吧.
""谢谢您,我懂了.
听着:家母——不,不是家母,我弄错了——家父预备要开一次跳舞会.
""在这个季节开跳舞会""夏季跳舞会是很时新的.
""即使不然,只要一经伯爵夫人提倡,就会时新起来的.
""您说得不错.
您知道,这是清一色的跳舞会——凡是七月里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巴黎人.
您可不可以代我们邀请两位卡凡尔康德先生""哪一天举行""星期六.
""老卡凡尔康德那时已经走了.
""但他的儿子是在这儿的.
您可不可以邀请一下小卡凡尔康德先生""我不认识他,子爵.
""您不认识他""不,我只在几天以前才和他初次见面,他的事情不论哪一方面我都不负责.
""但您请他到您的家里来吃饭""那又是一回事,他是一位好心肠的长老介绍给我的,长老或许上了当.
直接去请他吧,别要我代邀,假如他将来娶了邓格拉司小姐,您就会说是我搞的阴谋,要来和我决斗——再说,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哪儿""你们的跳舞会.
""您为什么不去""为了一个理由,因为您还没有邀请我.
""但我是特地为那项使命而来的呀.
""您太赏脸了,但我或许会因事受阻.
""假如我告诉您一件事情,您就会排除一切障碍屈驾光临了.
""告诉我是件什么事情.
""家母恳请您去.
""马瑟夫伯爵夫人"基度山吃了一惊.
"啊,伯爵,"阿尔培说,"我向您保证,马瑟夫夫人跟我说得很坦白,假如您没有得到过我刚才所说的那种远地交感的感触,那一定是您的身体里面根本没有这种神经,因为在过去这四天里,我们没有谈论到别人.
""你们谈论我多谢关爱!
""是的,那是您的特权,您是一个活的问题.
""那末,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个问题吗我还以为她很理智,不会作这种幻想呢.
""我亲爱的伯爵,您是每一个人的问题——家母的,也是别人的,很多人研究,但并没有解决,您依旧还是一个谜,所以您尽可放心.
家母老是问,您怎么这样年轻.
我相信,G伯爵夫人虽然把您比做罗思文勋爵,而家母却把您看作卡略斯特洛①或圣日尔曼伯爵②.
您一有机会就可以证实她的见解,这在您是很容易的,因为您有前者的点金石和后者的智慧.
""我谢谢您的提醒,"伯爵说,"我竭力准备应付各方面的对我的揣测就是了.
""那末,星期六您来""来的,既然马瑟夫夫人邀请我.
""您太赏脸了.
""邓格拉司先生去不去""家父已经邀请他了.
我们当设法去劝请那位大法官维尔福先生也来,但他可能使我们失望.
""俗语说,'永远不要失望.
'""您跳不跳舞,伯爵""我跳舞""是的,您.
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跳舞对于未满四十岁的人极其相宜.
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喜欢看别人跳.
马瑟夫夫人跳不跳舞""从来没有跳过,您可以和她谈谈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真的!
""是的,的确是真的,我向您保证,您是她惟一曾表示过那种好奇心的人.
"阿尔培起身拿起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门口.
"我有一件事情很后悔.
"走到阶沿前,他止住阿尔培说.
"什么事""我跟您讲到邓格拉司的时候,有点失礼了.
""正好相反,关于他,永远用同样的态度跟我讲好了.
""好!
我放心了.
顺便问一句,您以为伊辟楠先生什么时候可以到""至迟五六天可到.
""他什么时候结婚""圣·米兰先生夫妇一到,就立刻结婚.
""带他来见我.
虽然您说我不喜欢他,但我向您保证,我倒很高兴能见见他.
""我服从您的命令,爵爷.
""再会.
""星期六再会,届时我恭候台驾一定不会落空,是不是""是的,我一定来.
"伯爵目送阿尔培上车,阿尔培连连向他挥手.
当他踏上他的轻便四轮马车以后,基度山回转身来,看到了伯都西奥.
"什么消息"他说.
"她到法院去了一次.
"管家回答.
"她在那儿停留多久""一个半钟头.
""她有没有回家"①卡略斯特洛(1743—1795),意大利著名骗子,后被判终身监禁.
②圣日尔曼伯爵(1784卒),法国冒险家,为法王路易十五从事各种政治阴谋活动.
"直接回家去的.
""好,我亲爱的伯都西奥,"伯爵说,"我现在劝你去寻觅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诺曼底的那处小产业.
"伯都西奥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这个命令适中他的心意,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出发了.
第六十九章调查维尔福先生遵守他对邓格拉司夫人所作的诺言,努力去调查基度山伯爵究竟是怎么发现阿都尔别墅的历史的.
他在当天就写信给波维里先生(波维里先生已经从典狱长升迁到警务部里做大官),向他索取他所需要的情报;后者请求给他两天的时间去进行调查,届时大概就可以把所需要的情报提供给他.
第二天晚上,维尔福先生收到下面这张条子:"基度山伯爵有两个密友,一个是威玛勋爵,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行踪不定,目前适在巴黎;另一个是布沙尼长老,是一个在东方广行善事、颇得该地人士称誉的西西里教士.
"维尔福先生回信吩咐严密调查这两个人的情形.
他的命令被执行了,第二天晚上,他接到这份详细报告:"长老抵巴黎已达一月,住在圣·苏尔菲斯教堂后面的一座小房子里,那座房子是租的,只有上下两层,每层有两个房间.
楼下的两个房间一间是餐厅,有桌子一张,椅子数把,胡桃木碗柜一只;另一间是嵌壁板的客厅,并无壁饰、地毯或时钟.
长老显然只限于购置绝对必需的用具.
长老很喜欢楼上的那个起坐间,里面堆满神学书和经典,这一个月来,他常常埋头在书堆里,所以那个房间倒不象是客厅,而象是一间书斋.
他的听差先要从一个门洞里望一望访客,假如来者的面孔他不认识或不喜欢,就回答说长老不在巴黎——这个答复大多数人都能满意,因为大家知道长老是一位大旅行家.
而且,不论是否在家,不论在巴黎或开罗,长老总留下一些施舍的东西,那个听差就用他主人的名义从门洞里把东西分散给人.
书斋旁边另外那个房间是寝室.
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没有帐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只铺黄色天鹅绒厚垫的睡榻.
威玛勋爵住在圣·乔琪街.
他是一个英国游历家,在旅行中花掉的钱极多.
他的房子和家具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里逗留几个钟头,极少在那里过夜.
他有一样怪脾气,就是从来不说一句法国话,但所写的法文却极其纯正.
"在检察官得到这些详细情形的下一天,在费洛街的拐角上,有一个人从马车里下来,走去猛敲一扇深绿色的门,问布沙尼长老在不在家.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听差回答.
"我对于这个答复不能满意,"来客答道,"因为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是谁都必须在家的,还是请你费神去告诉布沙尼长老——""我已经告诉你他不在家啦!
"听差又说.
"那末,当他回来的时候,把这张名片和这封密封信交给他.
他今天晚上八点钟在不在家""当然在的.
除非他在工作,那也就和他出去了一样.
""我到那个时候再来.
"来客说完,就走了.
到了指定的那个时间,那个人还是乘着那辆马车回来,但这一次马车并不停在费洛街的街尾,却直驶到那扇绿门前面.
他一敲门,门就立刻打开放他进去.
从听差对他所表示的那种敬意上,他看出那封信已产生了预期的效果.
"长老在家吗"他问.
"是的,他在书斋里工作,但他在恭候您,先生.
"听差回答.
来客走上一座陡削的楼梯,看到长老坐在桌子前面.
桌子上有一盏灯,灯罩很大,把灯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以致房间里其余部分相当黑暗,他看出长老穿着一件和尚长袍,头上戴着中世纪学者所用的那种头巾.
"幸会,幸会,阁下就是布沙尼长老吗"来客问.
"是的,阁下,"长老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过典狱长,现任警察总监波维里先生派来的人吗""一点不错,阁下.
""保卫巴黎安全的使者之一""是的,阁下.
"来客犹豫了一下,面红耳赤地回答.
长老重新戴上他那副不但遮住两眼,并且连他的颧骨也盖住的大眼镜,重新坐下来,并示意请他的客人也就座.
"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
"他带着很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我所负的使命,阁下,"来客吞吞吐吐地说,"不论在执行这项使命的那方面,或是接受这项使命的那方面,都是机密的.
"长老鞠了一躬.
"您的正直,"来客继续说,"总监素所景仰,因此,他以一个法官的资格,希望到您这儿来打听一点有关公共安全的消息.
为了打听这些消息,他委托我来见您.
希望友谊的连系或人情上的考虑不会使您掩饰事实的真相.
""阁下,只要您所希望得到的消息不至于引起我良心的不安就行了.
我是一个教士,阁下,譬如说,人们在忏悔的时候所讲出来的秘密,那就必须留待我去和上帝的法庭解决,而不是由我去和人类的法庭解决.
""您别担心,长老阁下,我们必当尊重您良心的安宁.
"这个时候,长老把靠近他自己那一边的灯罩压下去,另外那一边就抬了起来,使一片明亮的灯光射到来客的脸上,而他自己则仍在阴暗里.
"对不起,长老阁下,"警察总监的使者说,"灯光太刺我的眼睛了.
"长老把灯罩压低,"现在,阁下,"他说,"我在恭听了,请说吧!
""我来直截了当地说.
您认不认识基度山伯爵""我想您是指柴康先生吧""柴康!
难道他的名字不叫基度山吗""基度山是一处产业,或说得更正确些,是一座岩山的名字,不是一个姓.
""好吧,就算是吧——我们不要在字面上来争辩,既然基度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个人——""绝对是一个人.
""我们就来谈谈柴康先生吧.
""好吧.
""我问您认不认识他""我和他交往很密.
""他是谁""一个有钱的马耳他造船商的儿子.
""我知道,那是报告上的话.
但是,您知道,警务部不会满足于空泛的报告.
""但是,"长老带着一个温和的微笑答道,"当报告与事实相符的时候,谁都必须相信——别人得相信,警务部也得相信.
""但您能确信您所断定的这一点吗""您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要知道,阁下,我对于您的诚实并无丝毫怀疑之意,我只是问您,您对于这一点能不能确定""我认识他的父亲柴康先生.
""啊,啊!
""小时候,我常常和他的儿子在船坞里玩耍.
""但他这个伯爵的衔头是哪儿得来的""您知道那是可以买到的.
""在意大利""到处都行.
""而他的财产,据一般人说,简直是无限——""噢,至于那方面,"长老说,"'无限'这两个字用得很恰当.
""您以为他有多少""每年十五万至二十万里弗左右.
""这很合理,"来客说,"我听说他有三四百万.
""每年有二十万收益就等于有四百万本金了.
""但我听说他每年有四百万收益.
""噢,那是不可信的.
""您知不知道这个基度山岛""当然罗,凡是从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罗马经海道回法国的人,是一定知道的,因为要在岛的近旁经过,一定看得到.
""据说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那是一座岩山.
""伯爵为什么要买一座岩山呢""为了要做一个伯爵.
在意大利,假如想做一个伯爵,就必须有一处采邑.
""您当然听到过柴康先生青年时代的冒险生涯啦""那老的吗""不,他的儿子.
""我知道得不确切,那个时期我没有看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去从军了吗""我好象记得他当过兵.
""加入哪一方面""海军.
""您是不是他的忏悔师""不,先生,我相信他是一个路德教徒.
""一个路德教徒""我说我相信如此,我并没有确定,而且,我相信法国是有信教自由的吧""当然罗,我们现在所调查的不是他的信仰,而是他的行动.
凭警察总监的名义,我请求您把您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大家认为他是一个极其好善的人.
由于他对东方基督教徒的种种服务,我们的圣父教皇曾封他为基督爵士——这种恩典一向是只赐给亲王的.
他还有五六种尊贵的勋章,都是东方诸国国王报答他种种服务的纪念品.
""他戴不戴那些勋章""不,但他很以此为荣.
他喜欢人类的造福者所赠送给他的褒奖,而不喜欢人类的破坏者所赠送的报偿.
""那末,他是个教友派信徒了""一点不错,他是一个教友派,只是他没有穿那种古怪的服装而已.
""他有没有朋友""有,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但他有没有仇人呢""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威玛勋爵.
""他在哪儿""他现在正巧在巴黎.
""他能不能给我一些消息""他可以供给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处过一个时候.
""您知不知道他的寓处""大概在安顿大马路那一带,但街名和门牌号码我都不知道.
""您跟那个英国人有点意见不和吗""我爱柴康,他恨柴康,所以我们不是朋友.
""您以为基度山伯爵在这次访问巴黎以前,有没有到过法国""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打保票.
不,阁下,他从来不曾到这儿来过,因为在六个月以前,他曾向我打听过法国的情形.
我呢,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巴黎,我曾介绍卡凡尔康德先生去见他.
""安德里""不,是他的父亲,巴陀罗米奥.
""阁下,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了.
我凭人格、人道和宗教名义,要求您坦白地答复我.
""什么事,阁下""您知不知道基度山先生在阿都尔买房子有什么计划""当然罗,因为他告诉过我.
""是什么计划,阁下""要成立一所疯人院,象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所办的那所一样.
您知不知道那所疯人院""我听说过.
""那是一种很有意义的机构.
"说完了这句话,长老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继续做他的研究工作了.
来客大概懂得长老的意思,不然就是他再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
他站起身来,长老陪他到门口.
"您是一位大施舍家,"来客说,"虽然您很有钱,但我愿意冒昧地捐献一些东西,请您代我布施给穷人.
您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捐献""谢谢您,阁下,我只在一件事情上从不愿意别人沾手,就是,我所赠送的赒济品必须完全出于我自己的经济来源.
""可是——""我的决心,阁下,是无法改变的,但您只要自己去找,总是找得到的,唉!
可以让您施行善举的对象是太多啦.
"长老一面开门,一面又鞠了一躬,来客也鞠躬告辞.
那辆马车一直把他载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
一小时以后,那辆马车又受命出发,这一次,它驶到圣·乔琪街,停在五号门前,那就是威玛勋爵所住的地方.
来客曾写信给威玛勋爵,约定在十点钟的时候前来拜访.
警察总监的使者到的时候是十点差十分,仆人告诉他说,威玛勋爵还不曾回家,但他为人极其遵守时刻,十点正必定会回来.
来客被引入客厅,客厅里的布置象其他一切连家具出租的客厅一样.
一只壁炉,壁炉架上放着两只新式的瓷花瓶;一只时钟,时钟顶上连着一具张弓待发的恋爱神童像;一面两边都刻花的镜子——一边刻的是荷马盲行图,另一边是贝利赛行乞图;灰色的糊壁纸;红色和黑色的窗帘——威玛勋爵的客厅,外表就是如此.
房间里点着几盏灯,一色都配着毛玻璃的灯罩,所以光线很微弱,象是顾念到警察总监的密使受不了强烈的光线似的.
经过十分钟的等待以后,时钟敲打十点了,敲到第五下,门开了,威玛勋爵走了进来.
他的个子略高于中等身材,脸上长着暗红色的稀疏的髭须,肤色很白,浅黄色的头发已渐渐灰白.
他的衣服完全表示出英国人的特征——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领蓝色上装,上面钉着镀金的纽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条紫花布的裤子,裤脚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带夹住,所以倒也不会滑到膝头上去.
他一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阁下,您知道我是不说法语的吗""我知道您不喜欢用我国的语言谈话.
"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说法语,"威玛勋爵答道,"因为我虽然不讲,但听得懂.
""而我,"来客改口用英语回答,"我也懂得一些英语,可以用英语谈话.
您不必感觉不便.
""!
"威玛勋爵用那种只有道地的大不列颠人民才能懂得的腔调说.
密使拿出他的介绍信,后者带着英国人那种冷淡的态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以后,"我懂得,"他仍用英语说,"我懂得十分清楚.
"于是就开始提出问题,那些问题和问布沙尼长老的差不多.
但因为威玛勋爵是伯爵的仇人,所以他的答案较少约束,答得比较详细.
他描写基度山青年时代的生活,他说后者在二十岁的时候投入印度一个小王国的军队里和英国人作战;威玛第一次和他相见以及第一次和他发生战斗的地方便是在印度,在那场战争里,柴康成了俘虏,被押解到英国,关在一艘囚犯船里,但被他游泳逃走了.
于是他就开始到处旅行,到处决斗,到处闹桃色事件.
希腊发生内乱的时候,他在希腊军队里服役.
那次服役期间,他在塞萨利山上发现了一个银矿,但他小心地把这件事瞒过了每一个人.
纳瓦里诺一役以后,希腊政府局面稳定,他向国王奥图要求那个区域的开矿权,国王就给了他.
他就此立成巨富.
据威玛勋爵的意见,他每年的收入达一两百万之多——但那种财产是不稳定的,假如开矿失败,就会突然化为乌有.
"但是,"来客说,"您知道他到法国来的目的吗""他是来作铁路投机的,"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老练的药物学家,也是一个同样出色的物理学家,曾发现一种新的急报术,他正在寻门路想推行他这种新发现哩.
""他每年花多少钱"总监的密使问.
"不过五六十万法郎,"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守财奴.
"英国人的这种话显然是仇恨逼着他说出来的,他因为在别的方面无可责备伯爵,就骂他吝啬.
"您知不知道他在阿都尔所买的那座房子""当然罗.
""您所知道的是关于哪一方面的""您想知道他为什么买那所房子吗""是的.
""伯爵是一个投机家,他将来一定会在那些乌托邦式的实验里弄得自己倾家荡产.
他认为在他所买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道象巴尼里斯、罗春和卡德斯那样的温泉.
他想把他的房子改成德国人所说的那种'寄宿疗养院'.
他已经把整个花园挖掘过两三遍,想找到温泉的泉源,但没有成功,所以他不久就会把邻近的房子都买下来.
我讨厌他,我希望他的铁路、他的电气急报、他的寻觅温泉会弄得他倾家荡产,我正在等着看他失败,不久那是一定会实现的.
""你们争吵的起因是什么""在英国的时候,他勾引我一个朋友的太太.
""您为什么不向他报复呢""我已经和他决斗过三次了,"英国人说,"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手长剑.
""那几次决斗的结果如何""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手臂.
第二次,他刺伤了我的胸部.
第三次,造成了这个大伤口.
"英国人翻开他的衬衫领子,露出一处伤疤,伤口的疤痕还是鲜红的,证明这是一个新伤.
"所以我是他的仇人,我相信他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但是,"那位密使说,"据我看来,您现在似乎还不能杀死他呀.
""!
"英国人说,"我天天都在练习打靶,每隔一天,格里塞要到我家里来一次.
"来客想打听的事情已完了,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那个英国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尽止于此了.
警察总监的使者站起身来告退,向威玛勋爵鞠了一躬,威玛勋爵用英国人那种僵硬的腔调规规矩矩地还他一礼.
然后,当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的时候,他就回到寝室里,一手扯掉他那浅黄色的头发、他那暗红色的髭须、他的假下巴和他的伤疤,重新露出基度山伯爵那种乌黑的头发和珍珠般的牙齿.
至于回到维尔福先生家里去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警察总监的密使,而是维尔福先生.
检察官虽然并没有打听到真正满意的消息,但他已安心不少,自从在阿都尔赴宴以来,他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七十章跳舞会这几天正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马瑟夫先生如期在星期六举行跳舞会.
时间是在晚上十点钟.
在伯爵府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轮廓清晰地衬托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天空.
今天整天都象要下暴雨,天空上现在还浮荡着一层最后的薄雾.
楼下的大厅里传出华尔兹舞和极乐舞的急旋的乐曲,百叶窗的窗缝里透出灿烂的灯光.
这时,花园里只有十个仆人在那儿准备晚餐,他们刚刚接到主妇的命令,因为天气已愈来愈晴朗了.
在这以前,晚餐究竟应该在餐厅里或草坪上的长天幕下举行,始终还不曾决定,但那缀满星星的美丽的蓝空已使草坪占了决定的优势.
花园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笼,这是按照意大利的风俗布置的,席面上布满了蜡烛和鲜花,这种排场世界各国豪华的席面上处处都一样,不必多讲.
马瑟夫伯爵夫人吩咐过仆人以后,又回到屋里去,这时正巧来了许多宾客,吸引他们来的多半不是由于伯爵的地位崇高,而是由于伯爵夫人的款待有趣——因为由于美茜蒂丝的风格高雅,你一定可以在她的宴会上找到一些值得叙述,或甚至在需要的时候值得模仿的布置方法.
邓格拉司夫人本来有点不想到马瑟夫夫人那儿去,因为我们前面所叙述的几件事情使她感到很烦恼,但那天早晨,她的马车碰巧在路上和维尔福先生的马车相遇.
后者作了一个手势,于是两部马车并了拢来,他说:"马瑟夫夫人那儿您去不去""不去,"邓格拉司夫人回答,"我的身体太不舒服.
""您错了,"维尔福郑重地回答,"您应该在那儿露面,这是很重要的.
""那末我就去.
"于是两部马车又向它们不同的目的地前进.
所以邓格拉司夫人来了.
她不但人长得美,而且服饰也华丽动人;她从一扇门进来,美茜蒂丝正好也从另一扇门出现.
伯爵夫人派阿尔培去迎接邓格拉司夫人.
他走上前去,对她的打扮讲了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然后让她挽住他的手臂引她入座.
阿尔培向四周观望.
"您在找我的女儿,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说.
"我承认是的,"阿尔培回答.
"难道您竟能这样残酷,没有带她来吗""别着急.
她遇到了维尔福小姐,她们两个搅在一起了.
瞧,她们跟着我们来了,两个都穿着白衣服——一个捧着一束山茶花,一个捧着一束毋忘我花.
但告诉我——""嗯,您想知道的是什么""基度山伯爵今天晚上来不来""十七个了!
"阿尔培答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只是说,伯爵似乎是一团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您是第十七个了.
伯爵是时代的宠儿,我向他道喜.
""您对每一个人都是象对我这样回答的吗""啊!
不错,我还没有答复您.
您不会失望,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大人物.
我们是特权阶级里的人物.
""您昨天有没有去听戏""没有.
""他也在那儿.
""啊,真的!
那位怪人有没有做出什么新花样""他还能没有新花样吗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①,伊丽莎跳舞的时候,那位希腊公主看得出了神.
那一场卡秋茄舞跳完以后,他把一只珍贵的戒指绑在一束花球上,抛给那个可爱的舞星,那个舞星为了表示珍重这件礼物,在第三幕的时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场.
那位希腊公主呢她来不来""不,那一点只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里的地位还不够明白.
""等一等,让我留在这儿吧,去跟维尔福夫人谈谈去,她很想跟您讲话呢.
"阿尔培对邓格拉司夫人鞠了一躬,向维尔福夫人走过去.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张开嘴巴象是要说话的样子.
"我敢随便跟你打赌,"阿尔培打断她说,"我知道您要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假如我猜对了,您承不承认""承认.
""人格担保""人格担保.
""您要问我基度山伯爵到了没有,或会不会来.
""一点不对.
我现在所想的不是他.
我是要问您有没有接到弗兰士先生的什么消息""有的,昨天得了一封信.
""他告诉您什么""他和那封信同时起程.
""嗯,现在,伯爵呢""伯爵会来的,不会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度山以外另有一个名字吗""不,我不知道.
""基度山是一个岛的名字,他有一个族姓.
""我从来不曾听说过.
""嗯,那末,我比您消息灵通了,他姓柴康.
""这是可能的.
""他是马耳他人.
""那也是可能的.
""他是一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您应该把这些事情大声宣布出来,您就可以大获成功.
""他在印度服务过,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矿,到巴黎来是想在阿都尔村建立一所温泉疗养院.
""哦!
"马瑟夫说,"我敢断言,这实在是新闻!
我可以讲给别人听吗""可以,但要小心,每次只讲一件事情,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为什么""因为这是刚发现的秘密.
""谁发现的.
""警务部.
""那末这些消息的来源——"①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作品,这里可能指根据原作改编的舞剧.
"是昨天晚上总监那里得来的.
您也猜想得到,巴黎对于这样不寻常的豪华人物很惊奇,所以警务部去调查了一下.
""好!
现在手续齐备,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钱,把他当作流民逮捕起来了.
""老实说,假如关于他的情况调查不是那样对他有利,这种事情无疑是会发生的.
""可怜的伯爵!
他知道自己所处的危险吗""我想不知道吧.
""那末应该发发慈悲心去通知他.
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这样做.
"这时,一个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髭须光润的漂亮的青年过来向维尔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阿尔培和他握握手.
"夫人,"阿尔培说,"允许我向您介绍玛西米兰·摩莱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是我们最出色、最勇敢的军官之一.
""我已经有幸在阿都尔基度山伯爵的家里会过这位先生了.
"维尔福夫人回答,带着显然很冷淡的态度转身就走.
这句答语,尤其是说这句活的那种口吻,浇冷了可怜的摩莱尔的心.
但一种报偿正在等候他.
他转过身来,在门边看到一张美丽的白面孔,白面孔上的那一对蓝色大眼睛正凝视着他,那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她手里的那一束毋忘我花却已慢慢地举到她的唇边.
这种致敬的姿势摩莱尔懂得很清楚,他的眼睛里也含着同样的表情,把他的手帕举到嘴唇上.
于是这两尊活的石像,隔着整个房间的距离,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一时忘掉了他们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们那种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们的心却在猛烈地狂跳.
他们本来即使互相再多呆望很多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出神状态——因为基度山伯爵刚进来.
我们已经说过,伯爵不论在哪儿出现,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
那并不是因为他的上装,他的上装虽然简单朴素,但它的剪裁也没有什么新奇怪诞的地方;也不是因为那件纯白的背心;也不是因为那条衬托出一双漂亮的脚的裤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那苍白的肤色,他那漆黑的卷发,是那种这样宁静泰然的表情;是那一对这样乌黑的抑郁的眼睛;是那一张轮廓这样清楚、这样易于表示高度轻蔑的嘴巴——大家向他注视的,是这些东西.
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许还有很多,但没有哪一个人的面貌比他更有"意义",假如可以用"意义"这两个字来形容表情的话.
伯爵身上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有其意义,因为他已获得了经常不断地思想的习惯,所以无关紧要的动作,也会在他的脸上表示出无比的精明和刚强.
可是,巴黎社会是这样的好奇,假如除此以外没有一笔包围在神秘气氛中的大财源,这一切或许还是不能赢得注意的.
这时,他正在无数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之下,一面和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马瑟夫夫人走过去,马瑟夫夫人正站在摆着几只花瓶的壁炉架子前面,已从一面与门相对的镜子里看见他进来,并且已准备和他相见.
正当伯爵向她鞠躬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开朗的微笑向他转过身来.
她无疑以为伯爵会和她讲话,在伯爵那方面,他也以为她会和他说话,但双方都保持着沉默.
于是,仅仅在一鞠躬之后,基度山就迈步向阿尔培走过去,后者热烈地接待他.
"您见过家母了吗"阿尔培问.
"见过了,"伯爵回答,"但我还没有见过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在和那一小群大天才谈论政治呢.
""真的!
"基度山说,"那末,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伟大的天才人物了.
我倒没有猜到.
他们是哪一类的天才您知道天才是有各种各类的.
""那面,首先,是一位学者——就是那个个子很高、看上去很干瘪的人;他在罗马附近发现一种蜥蜴,那种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节,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在科学院提出.
那件事情辩论了许多时候,但最后决定他的发现是正确的.
我可以向您保证,那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很轰动了一番,而那位先生,他本来只是荣誉军团的一个骑士,就此晋封为军官.
""哦,"基度山说,"据我看,这个十字章是赐得很应该的,我想,要是他再多找到一节脊椎骨的话,他们就会封他做司令官了吧""非常可能.
"阿尔培说.
"那个穿蓝底绣绿花的上装的人是谁他怎么竟想出一件这样的衣服""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是共和国想出来的.
共和政府曾委托大画家大卫①给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设计一种制服.
""真的!
"基度山说,"那末这位先生是一位科学院院士吗""他在上星期已被推举为一位学者了.
""他的特殊天才是什么""他的天才我相信他能够用小针戳兔子的头,他能使鸡鸭吃茜草,他能够用鲸须挑出狗的脊椎骨髓.
""为了这些成绩他就被推举为科学院的院士了吗""不,是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
""但法兰西科学院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我就要告诉您了.
看来似乎是因为——""一定因为他的实验大大地促进了科学的发展罗""不,是因为他的书法非常挺秀.
""这句话要是被那些脑袋受针戳的兔子,那些骨头被茜草染红的鸡鸭以及那些脊椎骨髓被挑剔的狗听到,它们一定要伤心死了.
"阿尔培大笑起来.
"而那个呢"伯爵问.
"哪一个""是的,那第三个.
""啊!
穿暗蓝色衣服的那个""是的.
""他是伯爵的一个同僚,曾极力反对贵族院的议员穿制服,他是自由主义派报纸的死对头,但因为他在制服问题上反对朝廷的意思,报纸上倒很为他捧场.
据说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凭什么资格入贵族院的""他曾编过两三个喜剧,在《世纪》杂志上写过四五篇文章,为部长大人捧了五六年场.
""说得妙,子爵!
"基度山微笑着说,"您是一个很有趣的向导.
现在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什么事"①大卫(1748—1825),法国著名画家,同情法国大革命.
"别介绍我认识这几位先生,假如他们有这个意思,您先来提醒我一下.
"这时,伯爵觉得有人抓他的手臂.
他转过来,原来是邓格拉司.
"啊!
是您吗,男爵""您为什么要称呼我男爵呢"邓格拉司说,"您知道我对于我的头衔并不重视.
我不象您,子爵,您很喜欢您的头衔,是不是""当然罗,"阿尔培回答,"我要是没有了头衔,就一无所有了,而您,牺牲了男爵,却依旧不失为百万富翁.
""不幸,"基度山说,"百万富翁这个头衔可不象男爵、法国贵族或科学院院士那样可以终身保持的,譬如说,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法波银行的大股东法郎克和波尔曼,最近就已宣告破产.
""真的!
"邓格拉司说,脸色顿时苍白.
"是的,我是今天傍晚得到的消息,是一个跑差来报告的.
我有一百万存在他们手里,但及时得到警告,在一个月以前就提出来了.
""啊,"邓格拉司喊道,"他们开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汇票给我!
""您可得小心一点,他们的签字只值五厘.
""是的,但太迟啦,"邓格拉司说,"我已经付掉了.
""好!
"基度山说,"又去了二十万法郎,加上以前——""嘘!
别提这些事情,"邓格拉司说,然后,他向基度山凑近一步,又说,"尤其是在小卡凡尔康德先生面前.
"说完以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身向他所指的那个青年走去.
阿尔培离开伯爵去和他的母亲说话,邓格拉司也已去和小卡凡尔康德谈天,基度山暂时只剩下独自一个.
这当儿,大厅里非常热.
听差托着摆满冷饮品的茶盘在各处穿梭似地往来.
基度山时时揩抹额头上的汗珠,但当仆人把盘子送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退后一步,他不吃解热的东西.
马瑟夫夫人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基度山,她看到盘子来来往往而他却什么都没有碰,甚至还注意到他后退的那种动作.
"阿尔培,"她问道,"你注意到没有""什么,妈""我们请伯爵来吃饭,他从来没有接受过.
""是的,但他在我那儿吃过早饭——真的,那次他还是初次在巴黎社会露面呢.
""但你的家并不是马瑟夫先生的家,"美茜蒂丝轻轻地说,"自从他来到这儿以后,我就在注意他.
""是吗""是的,他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伯爵是非常节食的.
"美茜蒂丝抑郁地微笑了一下.
"走过去,"她说,"等下一次盘子送来的时候,务必请他吃些东西.
""为什么,妈""听我的话,阿尔培.
"美茜蒂丝说.
阿尔培拿起他母亲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边.
又有一只摆满冷饮品的盘子送了来,她看到阿尔培想劝伯爵吃些东西,但他固执地推却.
阿尔培回到他母亲那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是吧,"她说,"你看到他拒绝了吧!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难过呢""你知道,阿尔培,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欢看到伯爵在我的家里吃些东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
或许他过不惯法国式的生活,喜欢吃别的东西吧.
""噢,不!
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看他是什么都吃的,显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东西.
""或许,"伯爵夫人说,"他是在热带过惯了的,他可能不象我们这样怕热.
""我想不见得,因为他诉苦说,他感到几乎要窒息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把百叶窗也象玻璃窗那样打开.
""的确,"美茜蒂丝说,"那倒使我想起了一种方法,可以试试他是否故意不肯吃东西.
"于是她离开大厅.
一分钟以后,百叶窗全部大开,透过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点缀着各色灯笼的花园和摆列在帐幕底下的餐桌.
跳舞的,玩牌的,谈话的——全都发出一声欢呼.
每一个人都欢欢喜喜吞吸那飘进来的微风.
这时,美茜蒂丝重新出现,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但神色很镇定.
她一直向她丈夫作中心的那群人走过去.
"别把这几位先生拖住在这儿,伯爵,"她说,"我想,他们大概愿意到花园里透透气,不愿意在这儿受闷,因为他们不是在玩牌.
""啊,"一个风流的老将军说,"我们不愿意单独到花园里去.
""那末,"美茜蒂丝说,"我来领路.
"她转向基度山,又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吗"对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几乎踉跄了一下,他向美茜蒂丝盯了一眼.
那一瞥的时间实际上极其短暂,但伯爵夫人却似乎觉得有一世纪之久.
他把他的手臂递给伯爵夫人.
她挽起他的手臂,或说得更确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纤细的小手轻轻触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那两旁列着踯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级.
在他们的后面,一个二十人左右的人群高声欢呼着从另外一扇小门里冲进花园.
第七十一章面包和盐马瑟夫夫人和她的同伴走进一条树木列成的拱廊.
两旁都是菩提树,这条路是通到一间温室去的.
"大厅里太热了,是不是,伯爵"她问.
"是的,夫人,您把门和百叶窗都打开,想得真周到.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伯爵觉察到美茜蒂丝的手在颤抖.
"但您,"他继续说,"穿着那样单薄的衣服,只披一条纱巾,或许您有点觉得冷吧""您知道我在领您到哪儿去吗"伯爵夫人说,并不回答基度山的问题.
"不,夫人,"基度山回答,"但您知道我并没有抗拒.
""我们是到温室里去,您瞧,那间温室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望一望美茜蒂丝,象是在问她,但她只是默默无言地继续向前走,基度山也不说话.
他们走到那间结满了美丽的果子的温室里.
这时虽是七月里,但却依旧在用人工的温度代替阳光的热力来使果子成熟,法国的阳光常是这样稀少.
伯爵夫人放开基度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
"瞧,伯爵,"她微笑着说,但那种微笑的表情是这样的悲哀,使人几乎觉得可以在她的眼眶里看到泪水——"瞧,我知道我们的法国葡萄是无法和你们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的,但您大概可以原谅我们北方的阳光吧.
"伯爵鞠了一躬,后退一步.
"您拒绝吗"美茜蒂丝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
"请原谅我,夫人,"基度山答道,"但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美茜蒂丝让葡萄从她的手里落到地上,叹了一口气.
邻近的墙头上垂着一只美丽的桃子,也是用人工的热度焙熟的.
美茜蒂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
"那末,吃了这只桃子吧.
"她说.
伯爵还是不接受.
"什么,又拒绝!
"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凄惋,似乎在抑制哭泣.
"真的,您太使我痛苦了.
"紧跟着这幕场面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那只桃子,象葡萄一样,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茜蒂丝用一种哀恳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阿拉伯有一种美丽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底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的,夫人,"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
而在法国,永久的友谊就象分享面包和盐那种风俗同样的稀少.
""但是,"伯爵夫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基度山,两手痉挛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似地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伯爵的脸苍白得象死人一样,血冲进他的心,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颊染得通红;他的眼睛水汪汪的,象是突然晕眩的人一样.
"当然罗,我们是朋友,"他答道.
"我们为什么不呢"这个答复和美茜蒂丝所希望的是相差太远了,她背转身去,发出一声听来象呻吟似的叹息.
"谢谢您.
"她说,于是他们又开始散步.
"阁下,"在他们默默地走了十分钟以后,伯爵夫人突然喊道,"您真的见过这么多的东西,旅行过这样远的地方,受过这样深的痛苦吗""我受过很深的痛苦,夫人.
"基度山回答.
"但您现在很快乐了""当然罗,"伯爵答道,"因为没有人听到我悲叹的声音.
""您目前的快乐是否已软化了您的心呢""我目前的快乐相等于我过去的痛苦.
"伯爵说.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我结婚!
"基度山打了一个寒颤,喊道.
"那是谁告诉您的""谁都没有告诉我,但有人在戏院里看到您常常和一个年轻可爱的人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来的一个奴隶,夫人——是一位王爷的女儿.
我把她认作我的继女,因为我在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可以爱.
""那末,您过着独身生活吗""我过着独身生活.
""您没有姊妹,没有儿子,没有父亲吗""我一个都没有.
""您怎么能这样生活呢——对人生一无可资依恋的东西""那不是我的错,夫人.
在马耳他的时候,我爱过一个青年姑娘.
当我快要和她结婚的时候,战争把我带走了.
我以为她很爱我,能够等待我,即使我死了,也能忠实地守着我的坟墓.
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
这种事情在二十岁以上的男子原是很普通的.
或许我的心比旁人更软弱,比处在我同样地位的那些人更会痛苦——其差别也只是如此而已.
"伯爵夫人停了一停,象是要喘一口气.
"是的,"她说,"而您,在您的心里依旧保存着这个爱情——人是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的,您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她""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回到她所住的那个地方去过.
""在马耳他""是的,在马耳他.
""那末,她现在是在马耳他""我想是的吧.
""您已经宽恕她,原谅她使您所受的种种痛苦了吗""是的,我饶恕了她.
""但不只是她,那末,您依旧还恨使您和她分离的那些人吗"伯爵夫人手里还有一小串那种芬芳的葡萄,这时就站到基度山的面前.
"吃一点.
"她说.
"夫人,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基度山回答,象是这个问题以前并没有提到过似的.
伯爵夫人用一种绝望的姿势把葡萄抛进最近的树丛里.
"太固执了!
"她轻声说.
基度山依旧毫不动情,好象这种责备并不是说他似的.
这当儿,阿尔培奔了进来.
"噢,妈呀!
"他喊道,"发生了一件大祸事啦!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爵夫人问道,象是从梦中醒过来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似的.
"你说是一场祸事吗是的,一定是出了祸事了.
""维尔福先生来了.
""怎么了""他是来找他的太太和女儿的.
""为什么""因为圣·米兰夫人刚到巴黎,带来了圣·米兰先生的噩耗,他是离开马赛不久就死的.
维尔福夫人正在高兴头上,一时不能了解那件祸事或不能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但凡兰蒂小姐一听到话头,又注意到她父亲那种小心的样子,就立刻猜到了全部真相.
那个打击对她象是晴天霹雳一般,她昏倒了.
""圣·米兰先生跟维尔福小姐有什么关系呢"伯爵说.
"他是她的外祖父.
他是来催她和弗兰士结婚的.
""啊.
真的!
""嗯,"阿尔培说,"弗兰士现在得到缓刑了,为什么圣·米兰先生不也是邓格拉司小姐的外祖父呢""阿尔培!
阿尔培!
"马瑟夫夫人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吻说,"你在说什么呀啊,伯爵,他非常尊敬您,告诉他他说错了话了.
"于是她向前走了两三步.
基度山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他的表情是这样的出神,这样的充满着爱慕,以致她又倒退回去.
然后她又上来搀住他的手,同时抓起她儿子的手,把那两只手合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是不是"她问.
"噢,夫人,我不敢自称为您的朋友,但我始终是您最恭敬的仆人.
"伯爵夫人心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走了开去.
她还没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见她用手帕去抹眼睛.
"家母跟您有点不和吗"阿尔培惊讶地问.
"正巧相反,"伯爵答道,"您不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吗"他们回到大厅里,凡兰蒂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刚离开,毋庸说,摩莱尔也已跟着他们走了.
第七十二章圣·米兰夫人维尔福先生的家里的确发生了一幕悲哀的场面.
太太和小姐已经去参加跳舞会去了,维尔福夫人虽曾竭力劝她的丈夫和她们同去,但她的请求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常把他自己关在书斋里,面前堆着一大叠文件,这一堆文件谁看了都会吃惊,但平常总还是难于满足他那强盛的工作欲.
可是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反省.
门已经闩上,仆人那里也已吩咐过,除非有重要大事,不许来打扰他,于是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思索这一星期来累得他神魂不安、始终痛苦地在他的头脑里萦回不已的那些事情.
然后,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一按密钮,抽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整理得很仔细,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号码,里面所载的是人名和记录,都是他在政治途径上、金钱事务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恋爱事件上的敌人.
他们的数目现在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但这些名字虽然有力,却也曾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象是一个旅客在到达山顶以后,回头俯视脚下那些他曾惊险万状地爬上来的嵯峨的峰峦、可怕的岩崖以及几乎无法通过的狭径.
他在他的记忆里把所有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名单上的记载重读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头.
"不!
"他低声地说,"我的敌人没有哪一个会辛辛苦苦地耐心工作这么久的时间,等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压垮我.
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事实总会升起到人们的眼前,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象一个燐火似的,它虽然升起来,但却会引人走入迷途.
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这个故事告诉一个教士,那个教士就把它传扬开去.
基度山先生或许曾从旁人口里听到过,而为了探明真相——但他为什么要探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呢"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自问.
"但这和这位基度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萨利发现一个银矿,现在是初次来访问巴黎——他何必要查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无用的事实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那个朋友和那个仇人——所给我的各种消息虽不尽符合,但据我看来,有一点是可以明确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他和我之间都不曾有过任何接触.
"但维尔福所说的这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被揭发出来,因为他可以辩护或否认它的真实性;他并不十分顾忌那突然在墙上出现的血字①;他真正急于想发现的是,究竟这些血字是哪一个人的手把它写下来的.
他竭力抑平自己的恐惧,开始幻想起来.
他以前常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梦想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有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惊醒了那睡了这么久的敌人,只为自己想象一幅限于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
他正在这样幻想的时候,前庭里传来一辆马车滚动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后面跟随着一片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①见本书第158页注.
常态,表示他们也很关切主人的伤心事.
他拔开门闩,几乎立刻就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并不先等仆人通报.
白发压着她那黄色的额头,她的眼睛本来已经因年老而深陷下去,现在则几乎消失在那因悲哀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了.
"噢,阁下,"她说——"噢,阁下,多大的不幸呀!
我要死了,噢,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于是她就倒在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啜泣起来.
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近去,诺梯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那一片闹声,也赶来站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
维尔福站起来,向他的岳母因为这位老太太就是她——奔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啦"他喊道.
"您为什么这样难过!
圣·米兰先生没有和您一同来吗""圣·米兰先生死啦!
"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她看来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后退几步,两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喊道:"死了,这样突然""一个星期以前,"圣·米兰夫人又说,"我们吃过午餐就一同乘着马车出发.
圣·米兰先生已经有几天感到不怎么舒服.
但是,想到又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凡兰蒂,他就鼓起勇气,不顾自己的病,照常起程.
当我们离开马赛十八哩路,吃了一些他常服的金锭丹以后,他就沉沉睡去.
我觉得他的睡觉有点不自然,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我好象觉得他的脸色转红,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凶.
但是,因为那时天色渐渐黑了,我看不清了,我就让他去睡.
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喊声,象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痛苦似的,他的头猛然往后一倒.
我喊住车夫,我唤叫圣·米兰先生,我用我的嗅盐给他闻,但一切都完了,我坐在一个尸体旁边到达埃克斯.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简直吓呆了.
"您当然去请医生啦""立刻去请,但是,我刚才说过,那已经太迟啦.
""是的,但他至少能说出可怜的侯爵是什么病死的.
""噢,是的,阁下,他告诉了我,那看来象是一种中风.
""那时您怎么办呢""圣·米兰先生常常表达一种愿望,假如他不是死在巴黎,就把他的尸体搬回到家墓来.
我把他装在一具铅棺里,比他先走几天.
""噢,可怜的妈!
"维尔福先生说,"您到了这样的年龄,经过这样的一个打击以后,竟还要完成那种责任!
""上帝支持我经过了这一切!
而且,假如可怜的侯爵在世,我为他所办的那一切事情他当然也会替我办的.
不错,自从我离开他以后,我似乎已经失掉知觉了.
我不能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龄,我们是不再有眼泪的了.
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遭到灾难的时候,我们是应该有力量哭的.
凡兰蒂在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希望见见凡兰蒂.
"维尔福觉得假如回答凡兰蒂去参加跳舞会去了未免太残酷,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同出去了,可以派人去找她回来.
"马上去找,阁下!
马上去找,我求求你!
"那位老太太说.
维尔福扶起圣·米兰夫人,领她到他的房间里.
"您休息一下吧,妈.
"他说.
侯爵夫人听到这句话,就抬起头来.
眼前的这个人使她这样强烈地想起她无限悼惜的那个女儿来,她觉得她的女儿还活在凡兰蒂的身上,她被"妈"这个字感动了,顿时老泪纵横,跪倒在一张圈椅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
维尔福让女佣人照顾她,而老巴罗斯则惊惶地跑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恐惧的事情,莫过于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年人.
当圣·米兰夫人还跪在地上,在那儿狂热地祷告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马瑟夫夫人那里去接他的妻子和女儿.
当他在舞厅门口出现的时候,他的脸色是这样的苍白,以致凡兰蒂急忙向他奔过来,说:"噢,爸爸,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了吧!
""你的外婆刚才到了,凡兰蒂.
"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那青年女郎浑身颤抖,疑惧地问.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儿.
这是时间问题,因为凡兰蒂的头发晕,她的脚步跄踉着站不稳;维尔福夫人立刻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拖到马车里,一面说:"真是怪事!
谁想得到呢!
啊,是的,这件事真奇怪!
"于是,那不幸的一家人走了,留下一片愁云笼罩着其他与会的人们.
凡兰蒂发觉巴罗斯在扶梯脚下等她.
"诺梯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见您一次.
"他低声说.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
"她回答,真心体贴地觉得目前最需要她帮助的是圣·米兰夫人.
凡兰蒂发觉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
在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沉默的爱抚、心痛如绞的啜泣、断续的叹息、火热的眼泪,就是经过的一切.
维尔福夫人依靠在她丈夫的臂膀上,保持着外表上的一切敬意,至少是对那个可怜的寡妇.
她不久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假如你允许的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似乎更会使你的岳母难过.
"圣·米兰夫人听到了她的话.
"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凡兰蒂说,"让她离开吧,但你要留在这儿.
"维尔福夫人走了,凡兰蒂独自留在床边,因为那位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死讯惊得不知所措,也跟着他的妻子出去了.
现在且回头来讲老诺梯埃,我们前面说过,诺梯埃听到家里的闹声,就派他的老仆人去查问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那机敏的眼光就向他的使者询问.
"唉,老爷!
"巴罗斯惊叹道,"发生了一件大不幸的事情啦.
圣·米兰夫人到了,她的丈夫死啦!
"严格地说来,圣·米兰先生和诺梯埃之间从来不曾发生过友谊.
可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总会大大地影响到另一个老年人.
诺梯埃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显然心里很难过,在想什么心思,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凡兰蒂小姐吗"巴罗斯说.
诺梯埃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她参加跳舞会去了,这是您知道的,因为她曾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向您辞别过的.
"诺梯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您想见她吗"诺梯埃又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嗯,他们一定已经到马瑟夫夫人那儿接她去了.
我去等着,等她回来的时候请她到这儿来.
您是不是想这样""是的.
"那个废人回答.
所以,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巴罗斯就去守着凡兰蒂,把她祖父的希望通知她.
因此,凡兰蒂在离开圣·米兰夫人以后,就来看诺梯埃.
圣·米兰夫人终于因疲乏过度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她常用的饮料.
于是,我们已经说过,那青年女郎就离开床边去看诺梯埃先生.
凡兰蒂吻了老人一下,老人则带着无限怜惜的情意望着她,以致她自以为已经枯竭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
那位老先生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是的,是的,"凡兰蒂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是不是"老人表示他的意思正是如此.
"唉!
幸而我还有,"凡兰蒂答道.
"要是没有的话,我可怎么得了呢"这已经是早晨一点钟了.
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件以后,每一个人都需要休息,他自己也很想上床去睡.
诺梯埃也不会说,他所需要的惟一休息是看他的孙女儿,所以就让凡兰蒂走了,因为忧愁和疲乏已使她看来象是病了.
第二天早晨,凡兰蒂发觉她的外祖母还是躺在床上.
热并没有退;相反的,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象是精神上受着极大的痛苦.
"噢,亲爱的外婆!
您更不舒服了吗"凡兰蒂看到这种种焦躁不安的征兆,不禁惊喊起来.
"没有,我的孩子,不是的!
"圣·米兰夫人说,"但我有点等得你不耐烦了,我要差你去找你的爹爹来.
""我的爹爹"凡兰蒂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跟他谈一谈.
"凡兰蒂不敢违逆她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维尔福进来了.
"阁下,"圣·米兰夫人说,她免掉了繁文缛节,象是怕她已没有时间可资浪费似的,"你写信给我说,已经在为这个孩子准备谈婚事了""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那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定当的了.
""你的意中女婿是弗兰士·伊辟楠先生""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不是伊辟楠将军,就是和我们站在一边的,在逆贼从爱尔巴岛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掉的那一位吗""正是.
""他对于娶一个雅各宾党徒的孙女儿,倒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吗""幸而我们的内争现在已经消灭了,妈,"维尔福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伊辟楠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于诺梯埃先生的事情知道得极少,将来和他相处,即使并不愉快,至少也可以无所谓.
""这门亲事配不配""各方面都配.
""那个年轻人呢""大家对他都很赞许.
""他为人和不和气""他是我所知道的最杰出的青年人之一.
"在这一段谈话的期间,凡兰蒂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米兰夫人想了几分钟以后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件婚事,因为我活的时间很短了.
""您,夫人""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凡兰蒂同时惊喊道.
"我知道我所说的是什么话,"侯爵夫人继续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样,在她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为她祝福.
我那可怜的丽妮只剩下她这条命根,但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记了我不得不使我的孩子有一个母亲.
""后母决不是母亲,阁下.
但这不是我们要谈的,我们只谈关于凡兰蒂的事情.
让我们不要去打扰死者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急促,她的谈话似乎开始有点象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思办理,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因为您的意思正巧和我一致.
伊辟楠先生一到巴黎——""我亲爱的外婆,"凡兰蒂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礼制——新近的那件丧事.
您不会愿意我在这样不吉利的时候结婚的吧""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那些老套头的反对话可以使优柔寡断的人延迟建立他们的未来生活,我们别去听信它.
我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面结婚的,而我当然并没有为那件事情减少了我的快乐.
""可是,想到那件丧事,夫人!
"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要'可是'下去吗!
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你懂不懂在死以前,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
我要告诉他使我的孩子快乐,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服从不服从我——总之,我要认识他,"老太太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继续说,"假如将来他不完成他的责任,我就可以从我的坟底里爬起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必须撇开这些超俗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
死人一旦被埋入坟墓以后,就睡在那儿,永远不再起来的了.
""噢,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定心一点吧.
"凡兰蒂说.
"我告诉你,阁下,你错啦.
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怕极了.
似乎我的灵魂已经脱离我的身体,只在头顶上飘来荡去.
我的眼睛,虽然我想睁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了拢来,说来似乎不可能,尤其是你,阁下,我闭着眼睛竟也能看到东西,在你现在所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去的那个门角落里——我看见,我告诉你,静静地进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凡兰蒂尖声喊叫起来.
"这是您发烧的缘故,夫人.
"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的确是实情.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
而且,象是恐怕我不相信,恐怕我只有一种官感的证明还不够,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移动的声音——就是现在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亲爱的外婆,那是一个梦.
""那绝不象是一个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那个影子不见了.
接着我的婢女就拿着一盏灯进来.
""她没有看到什么吗""鬼只有应该看见它们的人才看得到.
那是我丈夫的灵魂!
嗯,假如我丈夫的灵魂可以到我这里来,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儿呢据我看,那种关系似乎更直接呀.
""噢,夫人,"维尔福不禁大受感动,说,"别去想那些悲惨的念头,您还要快乐地和我们长住在一起,受我们的爱,受我们的尊敬.
我们要使您忘记——""决不,决不,决不!
"侯爵夫人说.
"伊辟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随时都在准备接见他.
""很好.
他一到,马上通知我,我们必须迅速.
我也希望见见一位公证人,以便把我们的财产全部传给凡兰蒂.
""啊,外婆!
"凡兰蒂把她的嘴唇贴到她外祖母火烧一般的额头上,不安地说,"您不是要吓死我吧噢,您烧得多厉害,我们必须去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
""医生!
"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亲爱的外婆""还是照平常一样,我的宝贝,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
拿给我,凡兰帝.
"凡兰蒂把橙汁倒入一只玻璃杯里,拿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点害怕,因为这就是鬼碰过的那只杯子.
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反复地喊道:"公证人!
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凡兰蒂在她外祖母的床边坐下来.
那个可怜的孩子说她那年老的外祖母需要医生,但看来她自己也很需要.
她的脸颊绯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得非常快.
她心里想,要是玛西米兰知道圣·米兰夫人非但不是一个助手,而且无意之中成了一个敌人,那时将多么失望.
她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假如玛西米兰·摩莱尔的名字是叫阿尔培·马瑟夫或夏多·勒诺的话,她就一刻都不会犹豫;但摩莱尔只是平民出身,而凡兰蒂知道那心高气傲的圣·米兰侯爵夫人是多么鄙视一切非贵族出身的人.
每当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来的时候,想到这是一种徒然的举动,便又伤心地把它抑制了下去——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就一切都完了.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圣·米兰夫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公证人已到了.
通报的声音虽然极轻,圣·米兰夫人却立刻抬起头来.
"公证人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在门口,立刻走进来.
"你走吧,凡兰帝,"圣·米兰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谈一谈.
""但是,外婆——""离开我!
去!
"那青年女郎吻了她外祖母一下,用手帕擦着眼睛离开.
她在房门口遇到维尔福先生的贴身跟班,后者告诉她医生已在餐厅里等着了.
凡兰蒂立刻奔下去.
那个医生是她家里的朋友,也是当代最有才智的人士之一,极其喜欢凡兰蒂,她出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目击的证人.
他自己也有一个年龄和她相仿佛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所以他老是在为他的孩子担忧.
"噢,"凡兰蒂说,"我们等得您急死了,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
但先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可好吗"梅蒂兰是阿夫里尼先生的女儿,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
阿夫里尼先生郁郁地微笑了一下.
"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好.
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难道你的爸爸或维尔福夫人病了吗至于你,虽然我们不能不用脑筋,但你千万不要太胡思乱想,我想除了给你这一点忠告外,我对你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凡兰蒂的脸涨得通红.
阿夫里尼的诊断学几乎象是奇迹,因为他是那些从身体研究到脑子的医生之一.
"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怜的外祖母.
您已经知道我们所遭到的不幸了吧,不知道吗""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夫里尼先生说.
"唉!
"凡兰蒂忍住她的眼泪说,"我的外祖父死啦.
""圣·米兰先生""是的.
""突然死的""中风死的.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
我那可怜的外祖母从来没有和她的丈夫离开过,她幻想他已经来叫她了,以为她一定得去跟他在一起.
噢,阿夫里尼先生,我求求您,给她想点办法!
""她在哪儿""在她的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梯埃先生呢""还是老样子,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但还是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照样爱你吗,我的好孩子""是的,"凡兰蒂说,"他非常喜欢我.
""谁能不爱你呢"凡兰蒂抑郁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祖母的病症是怎么样的""精神极其兴奋混乱,睡的时候昏昏沉沉,不正常.
她今天早晨在睡觉的时候幻想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在她的头顶上盘旋,而同时她自己竟能看得到,那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她还幻想到她看见一个鬼走进房间里来,甚至还听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怪了,"医生说,"我倒不知道圣·米兰夫人竟会这样神经错乱.
""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凡兰蒂说.
"今天早晨她把我吓坏了,我简直还以为她疯了.
而家父,您知道,是一个头脑很坚强的人,可是他看来似乎也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们去看看吧,"医生说,"你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似乎非常奇怪.
"这时公证人下来了,凡兰蒂知道她外祖母房间里已没有第二个人.
"上楼去吧.
"她对医生说.
"你呢""噢,我不敢——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的,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有点发烧,很不舒服.
我要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去清醒一下我的头脑.
"医生握了握凡兰蒂的手.
他上楼去看她的外祖母,而她则走下踏级.
至于她喜欢散步的地方是花园的哪一部分,这是不必说的了.
根据她往常的习惯,她必定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暗的走道.
凡兰蒂照常在她的花丛间漫步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
虽然她还没有时间把她的外表打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的哀痛禁止她作这种朴素的装饰.
她转身向那条两旁夹持着大树的走道踱过去.
当她前进的时候,她好象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吃惊地停下来,于是那声音就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她认出那是玛西米兰的声音.
第七十三章诺言那的确是玛西米兰·摩莱尔.
自从前一天起,他就过着一种非常痛苦的生活.
凭着情人们所特具的本能,他预料到在侯爵去世和圣·米兰夫人回来以后,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将会发生某种与他这个凡兰蒂的情人有很大利害关系的事情.
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事实.
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并不仅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
凡兰蒂并不知道摩莱尔在等她,他以前是一向不在这个时候来看她的,所以她在这个时候到那个地点去,纯粹是碰巧,或说得更准确些,是一种心心相印.
一听见摩莱尔喊她,她就向门口奔去.
"你这个时候在这儿"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姑娘,"摩莱尔答道,"我是带了坏消息来并且准备听坏消息的.
""这实在是一间丧屋!
"凡兰蒂说,"说吧,玛西米兰,虽然忧愁之杯似乎已经满了.
""亲爱的凡兰蒂,"摩莱尔竭力掩饰他自己的情绪,说,"听着,我求求你,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
你什么时候结婚""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凡兰蒂说,"对你,我什么都不必隐讳.
这件事情今天早晨谈到了,而我那亲爱的外祖母,我本来算定她可以帮助我的,非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极其切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伊辟楠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那个青年人不禁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视着他的爱人.
"唉!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听自己所爱的女人泰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太可怕了,这就等于说:'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定了,几小时之内就要执行.
但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必须得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
'嗯,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辟楠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在他到后的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末你明天就要和伊辟楠先生订婚.
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到巴黎了.
"凡兰蒂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度山家里,"摩莱尔说,"我们正在谈天,他谈论你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忽然有一辆马车辚辚地滚进前庭来.
在那时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之类的东西,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凡兰蒂.
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颤,不久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把我吓得象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
门终于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培·马瑟夫,我开始打消我的恐惧,但当他的后面又进来一个青年人,而伯爵喊出:'啊!
弗兰士·伊辟楠男爵阁下!
'的时候,我就集中我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持自己.
或许我的脸色曾发白,或许我曾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在那五分钟里面,他们所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到——我算是彻底毁灭了!
""可怜的玛西米兰!
"凡兰蒂轻轻地说.
"凡兰蒂,现在已经到了你必须答复我的时间了.
要记得,我的生命就悬在你的答复上.
你预备怎么办"凡兰蒂低垂了头,她心里悲痛极了.
"听着!
"摩莱尔说,"我们目前的情形非常严重急迫,这种情形你当然不是第一次考虑到.
我觉得现在不是作无谓的悲哀的时候,这种事情让那些喜欢慢慢地受痛苦和安闲地吞服眼泪的人去做吧.
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而因为他们肯在人世间听天由命,上帝无疑的会在天上报偿他们.
但在那些准备抵抗的人,他们就决不能损失一刻宝贵的时间而必须对命运之神的打击立刻予以还击.
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恶运奋斗告诉我,凡兰蒂,因为我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情而来的.
"凡兰蒂浑身颤抖,恐怖地凝视着摩莱尔.
去违抗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个家庭,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
"你说什么,玛西米兰"凡兰蒂问道.
"你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噢,这是亵渎神圣的呀!
什么!
我违抗我父亲的命令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心意不可能的!
"摩莱尔吓了一跳.
"你的心地很高贵,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你以前已经承认愿意听天由命,亲爱的玛西米兰.
不,不!
我需要集中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象你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
但要我给父亲增忧,给临终的外祖母增加烦恼——决不!
""您说得对.
"摩莱尔平静地说.
"天哪!
听你说话的那种口吻!
"凡兰蒂伤心地说.
"我说话的口吻是一个崇拜您的人的口吻,小姐.
""小姐!
"凡兰蒂喊道,"小姐!
噢,自私自利的人呀!
他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假装不能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了解您.
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失掉侯爵夫人的欢心;明天您就要签订那张自愿出嫁的婚约.
""但告诉我,不然我又能怎么样呢""别来问我,小姐.
这种事情叫我判断是很糟糕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盲目.
"摩莱尔回答,他那种低沉的声音和紧捏的拳头证明他已愈来愈愤怒了.
"假如我愿接受你的建议,摩莱尔,那末你以为应该怎么办呢来,回答我.
这个时候你只是告诉我错了是不够的,你必须给我忠告.
""你对我说的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凡兰蒂——就是我应该给你忠告""当然罗,亲爱的玛西米兰,因为假如你的忠告是好的,我就可以遵从,你知道我对你的心.
""凡兰蒂,"摩莱尔把一块已经松动的木板推在一边,说,"把你的手给我,证明你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
我的知觉已经混乱了,在过去的一小时内,我的头脑里曾发生过种种最激烈的念头.
噢!
假如你拒绝了我的忠告——.
""你忠告我怎么做呢"凡兰蒂举眼向天,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玛西米兰答道,"也有力量可以养得起你.
我发誓要在我的嘴唇吻你的额头以前就使你成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我听了要发抖!
"那个青年女郎说.
"跟我去,"摩莱尔说,"我带你到我的妹妹那儿,她也值得做你的妹妹.
我们乘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去,假如你愿意的话,退隐到乡下去,等到我们的朋友和你家里谈妥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可以.
"凡兰蒂摇摇头.
"我怕,玛西米兰,"她说,"这是一个疯子的意见,假如我不立刻断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疯了.
不可能的,摩莱尔,不可能的!
""那末你愿意对命运之神的命令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反抗一下了!
"摩莱尔忧郁地说.
"是的——即使要我死!
""好吧,凡兰蒂,"玛西米兰说,"我再讲一遍,你说得对.
真的,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明:热情可以使最正确的头脑盲目.
你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我谢谢你.
那末,事情就是这样的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答应弗兰士·伊辟楠先生,不仅仅只是一幕所谓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且是出于你的本愿的,是不是""你又要逼我绝望了,玛西米兰,"凡兰蒂说,"你又用刀子来挖我的伤口了!
你预备怎么办——告诉我——假如你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小姐,"摩莱尔带着一个苦笑答道,"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的了.
而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旁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而只想我自己预备怎么做.
我只想现在我和您相识已有整整的一年.
从我初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一切快乐的希望都寄托在一种可能性上,希望我或许可能赢得您的爱情.
有一天,您承认您是爱我的.
自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集中在拥有您的那种愿望上——那是我的生命.
现在,我不再想了.
我只是说,命运之神已转过来攻击我.
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
这在一个赌徒是平凡的日常事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掉,而且也会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也输掉.
"摩莱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十分平静.
凡兰蒂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他一会儿,竭力不让摩莱尔发现在她内心挣扎的悲痛.
"但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向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的话,知道我内心的念头,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确希望您的生活能这样宁静,这样快乐,这样充实,使您没有时间再来想到我.
""噢!
"凡兰蒂轻声地说.
"告别了,凡兰蒂,告别了!
"摩莱尔鞠了一躬说.
"你到哪儿去"那青年女郎一面喊,一面从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玛西米兰的衣服,因为根据她自己那种激动的情绪,她知道她爱人的那种平静的态度不能是真的——"你到哪儿去""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作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样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我以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玛西米兰.
"青年悲哀地微笑了一下.
"说呀!
说呀!
"凡兰蒂说,"我求求你.
""您的决心改变了吗,凡兰蒂""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
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
"青年女郎喊道.
"那末告别了,凡兰蒂!
"凡兰蒂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气力,而当摩莱尔走开去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紧扭着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
"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她说.
"你到哪儿去""噢,别怕!
"玛西米兰站在一个短距离外说,"这是我自己命蹇运舛,我并不想叫旁人来负责.
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声势汹汹地去找弗兰士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斗,那都是傻事.
弗兰士先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天早晨才第一次见到我,而且已经忘记他曾见过我这回事了.
当你们两家准备联姻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
我对弗兰士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答应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谁的身上呢,那末——我吗""你,凡兰蒂噢,天地不容!
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末,落到你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你吗""惟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玛西米兰回答.
"玛西米兰!
"凡兰蒂说,"玛西米兰,回来,我求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他那种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人家大概会以为他还是象往常那样很快乐的呢.
"听着,我亲爱的,我崇拜的凡兰蒂,"他用他那种和谐而庄重的语调说,"象我们这样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象读一本打开的书一样.
我从来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剧的主角.
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东尼.
但虽然不曾明言,不曾发誓,而我的生命却已经和你的缠结在一起.
你要离开我,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对的.
但丧失了你,我就丧失了我的生命.
你一离我,凡兰蒂,我在世界上就只剩下孤零零地独自一个了.
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就是说,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
所以,没有一个人再需要我这无用的生命了.
我预备这样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过或许可以碰得到的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因为说不定弗兰士先生会在那以前死掉.
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落下一个霹雳来把他打得粉碎.
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哪一种事情看来是不可能的,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似乎也成了很合理的事情.
所以,我要等到那最后的一刻,当我的苦难已经确定,无可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一封密书给我的妹夫,另外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企图通知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坚决地,正如我是法国一个最诚实的人的儿子那样坚决地了结我的残生.
"凡兰蒂浑身痉挛似地发抖.
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手臂垂到身旁,两滴大泪珠滚下她的脸颊.
那个青年悲哀而坚决地站在她的前面.
"噢!
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吗""不!
我凭人格担保,"玛西米兰说,"但那不会影响到你.
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安心了.
"凡兰蒂跪到地上,按住她那颗几乎快要爆裂开来的心.
"玛西米兰!
"她说,"玛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地上的兄弟,我天上的真丈夫,我求求你,照我的办法做,忍着苦活下去,或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告别了,凡兰蒂.
"摩莱尔又说.
"我的上帝,"凡兰蒂带着一种崇高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他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恳或我的眼泪.
算了,"她抹掉她的眼泪,恢复她坚决的态度,喊道,"我决心不愿意愁死,我情愿羞死.
你可以活下去,玛西米兰,我愿意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候是不是立刻就走说吧,命令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摩莱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回转来,他的面孔高兴得发白,把双手从缺口里向凡兰蒂伸过去.
"凡兰蒂,"他说,"亲爱的凡兰蒂,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
为什么我要用暴力来获得你呢,假如我们的爱是相互的话你是只从人道上着想才吩咐我活下去的吗那末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真的,"凡兰蒂嘟哝说,"假如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谁曾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出血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他,他,永远是他!
是的,你说得对,玛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离开父母的家,我愿意放弃一切.
噢,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啊,"凡兰蒂哽咽着喊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记了他了.
""不,"玛西米兰说,"你一定不会和他分离.
你说诺梯埃先生曾对我表示过好感.
嗯,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假如他同意,那就是你在上帝面前得到了认可.
我们一结婚,他就立刻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仅有一个孩子,而且要有两个了.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学会那种无声的语言,凡兰蒂.
噢,我庄严地向你保证,等待着我们的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噢,瞧,玛西米兰,瞧你对我有多大的力量!
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爹爹会咒骂我.
他非常固执——他决不会宽恕我.
现在且听我说,玛西米兰,假如凭我的机谋、我的哀恳或是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我家迟延这件婚事,你愿不愿等待""愿意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件可怕的婚事决不能让它成为事实,即使你已经被拖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绝.
""我可以凭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凭我母亲——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末,我们且等一等吧.
"摩莱尔说.
"是的,我们且等一等,"凡兰蒂回答,这几个字恢复了她的精神,"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凡兰蒂,"摩莱尔说,"凡是你所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得到很完满的结果.
只是假如他们不理你的哀恳,假如你的父亲和圣·米兰夫人坚持要在明天就叫弗兰士先生来签订婚约——""那时你可以相信我的诺言,摩莱尔.
""你不签约而——""来找你,我们就逃走.
但从这一刻起直到那时,我们且不要去触怒天意,摩莱尔,我们互相不要再见面了.
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一种奇迹,是天保佑.
假如我们被人撞见,假如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说得对,凡兰蒂.
但我怎么去打听——""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的.
""我也会写信给你,听我的消息吧.
对于这件婚事,玛西米兰,我也象你一样的害怕.
""谢谢你,我敬爱的凡兰蒂,谢谢你,这就够了.
我一知道时间,就赶到这个地方来.
我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翻过这道墙头,门口就有马车等着我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里.
我们且在那儿住下来,或是暂时隐居,或是仍旧参加社交活动,都听你的心意,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抵挡压迫,我们不愿意象绵羊似的俯首帖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叫来表示反抗.
""赞成,"凡兰蒂说.
"我也要象你对我所说的那样来对你说一句:玛西米兰,凡是你所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得到很完满的结果.
""噢!
""怎么样!
你对你妻子满意了吗"青年女郎伤心地问.
"我敬爱的凡兰蒂,单说一声'是'是说得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凡兰蒂过去一点,把她的嘴唇和门靠得非常的近,以致几几乎碰到摩莱尔的嘴唇,因为摩莱尔的脸是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会,那末,下次再见.
"凡兰蒂说,硬起心肠就走.
"你会写信给我""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会!
"摩莱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凡兰蒂飞也似地向来时的路上跑回去.
摩莱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磨擦树枝的声音以及那条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带着一种说不尽感激的微笑举眼向天,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的被爱,然后他也走了.
这位青年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凡兰蒂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
那封信的内容如下:"眼泪、请求、祈祷,都归无用.
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呆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面,我从我灵魂的深处向上帝祈祷.
天也象人一样的固执,签订婚约已定在今晚九点钟举行.
我只有一项诺言可以遵守,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
那项诺言是为你而守的,那颗心是你的.
那末,今天晚上,九点一刻,在后门口.
你的未婚妻凡兰蒂·维尔福又——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愈来愈糟了.
昨天,她的发烧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几乎近于发疯.
摩莱尔,你会好好对待我,使我忘记这样伤心地抛下她吧,是不是今天晚上签订婚约的事,我想他们是瞒着诺梯埃爷爷的.
"摩莱尔虽然接到了凡兰蒂的消息,但还不满意.
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当天晚上九点钟签订婚约的那个消息.
然后他又去拜访基度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弗兰士曾到伯爵这儿来过,来通知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没有邀请他去参加典礼.
圣·米兰先生的死以及圣·米兰夫人那种危急的病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兰士曾在昨天去谒见圣·米兰夫人,她起身接见他,但在那次会见以后,不得不立刻又回到床上.
摩莱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慧眼,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
所以基度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摩莱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
但想到他对凡兰蒂所许的诺言,他便把他的秘密又保持了下来.
那天他把凡兰蒂的信读了二十遍,这是她的第一封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所写的信呵,他每读一遍,他便重申他的誓言,誓必要使她幸福.
一个能作这样勇敢的决定的青年女郎,她的见识是多么伟大呀!
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的敬爱呀!
的确,她应该是她爱人的第一个而且最值得崇拜的对象!
她是一位皇后而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不够的.
当摩莱尔想到凡兰蒂走到他的面前来,说:"我来了,玛西米兰,带我走吧,"的时候,他的心绪简直激动得无法形容.
他把带她逃走的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玛西米兰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当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也是傻事,那只会吸引警察的注意.
有时,他会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凡兰蒂从墙头上下来,而她将浑身颤抖而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看到时间渐渐迫近,就要求孤独.
他的血在沸腾,朋友们无关轻重的问题,甚至只是他们的声音,也会惹他生气.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动,却不认识那些字;最后他把书本抛开,第二次又坐下来草拟他的计划图,把梯子和墙垣的部位再计算一下.
时间终于快要到了.
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平平静静地向前走的.
摩莱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这样地厉害,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它们就已指到八点半上.
于是他说,"这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的确是定在九点钟,但凡兰蒂或许不会等到那个时候.
"所以,摩莱尔在他的时钟指到八点半的时候就离开密斯雷路,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
马和轻便马车是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摩莱尔常常等待的地方.
夜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浓.
于是摩莱尔怀着一颗猛跳的心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从栅栏的小缺口望进去.
一个人都看不到.
时钟敲八点半了;摩莱尔又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来回张望,从缺口上望出去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花园愈来愈黑,但在黑暗里,他没有看见白衣服;在静寂里,他没有听到脚步声.
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旧是黑沉沉的,毫无象征可以证明屋子里在进行象签订婚约这样的重要大事.
摩莱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的错误,那只钟才敲九点半.
这已经比凡兰蒂自己指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
这在那个青年人是一个可怕的时候,每一秒钟的滴嗒一声,都象是一把铅锤在他的心上敲击了一下.
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的最低的呻吟声,都会吸引他的注意,使他的额头冒出一片冷汗,于是他抖索索地放稳他的梯子,而为了不浪费一秒钟,他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
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
"假如没有意外的岔子,"玛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占据这样长久的时间的.
我曾估计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他急速地踱来踱去,又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住墙垣.
难道凡兰蒂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吗或是她的逃走计划被人发觉而受到阻止了吗这个青年只能推测出这两种解释——两种都可以摧毁他的希望.
一个念头突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说不定凡兰蒂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路上了.
"噢!
假如真是那样,"他喊道,立刻奔到梯子顶上,"我就丧失了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
"把这个念头告诉他的那个魔鬼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推测变成了信念.
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辨察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
他冒险叫唤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风卷回来一声模糊的呻吟.
最后,半点钟的钟声又敲了.
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他的眼睛渐渐模糊.
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一会儿,已跳下到那一边.
他已经在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
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推敲下去,他没有退回去.
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径,钻进一个树丛里.
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
那时,摩莱尔确信了一件事情: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烛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块灰色的庞然大物.
那时,一片云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
一盏灯光时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
这三个窗口是属于圣·米兰夫人的房间的.
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寝室.
这一切摩莱尔都知道.
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凡兰蒂,他曾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写了许多次,所以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也能完全知道.
这种黑暗和静寂比凡兰蒂不来更使摩莱尔感到惊恐.
他急愁得几乎发疯,决心甘冒一切危险以求再见到凡兰蒂一次,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究竟是不是真的.
摩莱尔挨到树丛的边缘,正想尽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一个还在相当距离以外的人声被风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本来已经有一部分身体暴露在外面,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回来,把自己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假如来者只是凡兰蒂一个人,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假如有人陪着她,他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假如来者是外人,他就窃听他们的谈话,或许可以借此猜到一点这个截至目前为止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那时刚才从那片遮住它的云后面逃出来,于是摩莱尔看见维尔福走出到阶沿前,后面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绅士.
他们走下踏级,向树丛走过来,摩莱尔不久就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生.
看到他们正走过来,他就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不得不在那儿停下来.
不久,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天在对我的家作对了!
死得多可怕呀!
多大的一个打击呀!
别来安慰我!
唉!
这样惨痛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
那个创伤是太深、太新了!
她死了!
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冒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格格地发抖.
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末,那座屋子里死了谁呢"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用一种使那个青年加倍恐怖的口吻答道,"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或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噢,我的上帝!
"维尔福紧扭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
"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的朋友""是的,没有别人.
但为什么要防范得这样周到呢""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
"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了下来.
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胛上.
吓坏了的摩莱尔一手托住他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他的心,深恐他的心跳被人听到.
"死!
死!
"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
我听着呢,"维尔福说,"打击吧!
我已经准备接受一切了!
""圣·米兰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极康健.
"十分钟来,摩莱尔第一次自由地喘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
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或许可以杀死人,虽然这种事情也很少,但它决不能在一天一小时,或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圣·米兰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我注意到的.
圣·米兰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厉害.
当您到达的时候,圣·米兰夫人已经气喘了几分钟.
于是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经发僵的时候,我才真正慌了.
那时,我从您的脸色上知道事情实际上比我所想的更要可怕.
这一次危机过去了,我竭力想探察您的眼光,但却没有办到.
您抓住她的手——您在摸她的脉搏——而您还没有转过头来,第二次发作又来了.
这一次比第二次更可怕,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嘴巴扭歪,颜色发紫.
""第三次她就断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完结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在旁人面前,"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噢,天哪!
您要告诉我什么""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
摩莱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充分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这句话的重要性,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
急性痉挛和被植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这样相似,假如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倒也要犹豫一下,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
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钟间,我注视着圣·米兰夫人的痛苦、抽搐和死,我并不仅仅以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的这一点自满,而且我还能够举出——是的,我能够举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阁下!
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睡觉的时候常发神经质的抽搐,精神亢奋,器官麻痹.
圣·米兰夫人是服了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那或许是错拿给她的.
"维尔福抓住医生的手.
"噢,这是不可能的!
"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
从象您这样的一个人的嘴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是太可怕了!
告诉我,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但是""但是我并不这样想.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
近来我遭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米兰夫人没有""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我检查过的药""没有.
""圣·米兰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她的死而得到好处""没有,的确没有!
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
她惟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只有凡兰蒂一个人.
噢,假如我竟会想到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刺死,来惩罚我的心竟让这样的念头存留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实在并没有控告任何人,我说那只是一种意外,您知道——一种误会.
但不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总是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逼着我大声告诉您:您得查究.
""查究谁怎么查究查究什么""那个老仆人巴罗斯不会搅错事情,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米兰夫人吗""家父服的药""是的.
""但准备给诺梯埃先生服的药怎么能拿给圣·米兰夫人呢""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疾病是良药,疯瘫便是那些疾病之一.
譬如说,为了想恢复诺梯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曾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尝试一下最后的一种方法,我已经给他服了三个月的番木鳖.
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克番木鳖精.
这种份量,对于诺梯埃先生疯瘫的身体毫无影响——他也是渐渐服惯的——但却已足够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医生,诺梯埃先生的房间和圣·米兰夫人的房间是不通的,而巴罗斯又从来不曾踏进过我岳母的寝室.
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医学泰斗和最光明正大的君子,虽然在任何情形之下,您的话在我都是象阳光一般明亮的指针——嗯,医生,虽然我那样信任您,可是我无法不想起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我的同业之中您还找不找得到一个象我这样信得过的人""您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您想做什么""去请他来,我把我所看见的那一切告诉他,我们商量商量,把尸体检查一遍.
""你们可以找到毒药的痕迹""不,不是毒药——我并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但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态.
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假如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假如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绝望地说.
"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得请法院来验尸了.
而我的家里发生验尸案——不可能的!
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假如您希望验尸,假如您坚持要验尸,那就照办好了.
的确,或许我应该来推进那种调查,我的地位使我有这种义务.
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家里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再能带进这么多的谣言来呢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真会痛心死的!
而我——医生,您知道,一个人做到我这样的职位——一个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的人——是不会不结下一些仇敌的.
我的仇敌多极了.
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到外面,他们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我却得满面蒙羞.
医生,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
假若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告诉您;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
医生,医生,就算是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我最重要的责任是救人类.
假如科学可以救活圣·米兰夫人,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的责任就落到生者的头上.
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吧.
假如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让人把我的缄默归罪于我的疏忽.
目前,阁下,您得永远注意,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恶事或许不会就此停止.
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假如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得尽法官的本分!
""我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不曾有过比您更好的朋友.
"象是深怕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摩莱尔冒险从树丛里走出来,月光泻到他的脸上,他的脸是这样的苍白,简直象是一个鬼.
"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保护了我,"他说.
"但凡兰蒂,可怜的姑娘!
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么多的悲哀呢"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交替地望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窗帷的窗口.
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几乎不见了;无疑的,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熄,只有一盏夜灯把它那暗淡的光照在窗帷上.
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却正巧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是开着的.
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那惨白的光投射一部分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象觉得听到低泣的声音.
他这人一向非常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交攻之下,已衰弱到甚至能纵容迷信的念头了.
虽然他这样躲藏着,凡兰蒂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却好象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
他那混乱的思想告诉他如此,他那炽热的心重复了这种声音.
这种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真实.
在青年人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冲动之下,他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凡兰蒂的危险,冒着被那青年女郎发现时失声惊喊的危险,他三步两步跨过那片被月光染成象一个白色的大池的花圃,穿过围绕在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树,奔到阶沿前面,急速地跑上去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
凡兰蒂没有看到他,她的眼睛朝着天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蓝空上寂然滑走的银云.
那片云的样子象一个升上天去的人,而在她那诗意而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
这当儿,摩莱尔已越过前厅,找到楼梯,楼梯上是铺着地毯的,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到,而且,他这时的意气是这样的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
要是他遇到他,他也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认可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
摩莱尔已经疯了.
幸而他没有遇到任何人.
凡兰蒂曾把房子内部的情形描写给他听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写对他非常有用.
他安全地到达楼梯顶上,在那儿暂时停一停,而正当他在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的声音指出了他应取的方向.
他转过身来,有一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映和听到那种悲戚的声音.
他推开门走进去.
在房间的那一端,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单底下,轮廓明显地躺着那个尸体.
摩莱尔因为碰巧曾窃听到那篇秘密谈话,所以那个尸体对他特别触目.
凡兰蒂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一张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叉在头顶上,在那儿浑身颤抖地啜泣.
那扇窗还是打开着,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用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声音在那儿祈祷;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是些什么话——因为悲哀的重压几乎已窒息了她的声音.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形苍白,给这个凄凉的场面蒙上一层阴森森的气氛.
摩莱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不是一个恻隐心敏锐和易受感动的人,但凡兰蒂在他的面前扭着双手受苦哀泣,却不是他能默默忍受的.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于是,那个满脸泪痕、埋在天鹅绒椅垫里的头抬了起来,向他转过来.
凡兰蒂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
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能感受的.
摩莱尔把他的手伸给她.
凡兰蒂指一指床单下面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践约的惟一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
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
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凡兰蒂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
我应该说你是受欢迎的,假如这座屋子的门不是死神为你打开的话.
""凡兰蒂,"摩莱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来,我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摸路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听到谁谈话"凡兰蒂问道.
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因为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那一篇谈话又都勾上他的心头,他好象觉得能够透过床单看到那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
"听到你们的仆人谈话,"他说,"我就都知道了.
""但到这儿来是会把一切都破坏的,我的朋友.
"凡兰蒂说,语气间并不表示恐惧,也没有怒意.
"宽恕我,"摩莱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末我走吧.
""不,"凡兰蒂说,"他们会碰见你的,别走!
""但假如有人到这儿来呢"青年女郎摇摇头.
"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障.
"她指着床.
"但伊辟楠先生怎么样了呢"摩莱尔回答.
"弗兰士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正断气.
""唉!
"摩莱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忧虑的,"青年女郎又说,象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是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却还要求那件婚事尽可能地赶快举行.
她——我的上帝!
她本来想保护我,可是她也跟他们一起来逼迫我!
""听!
"摩莱尔说.
他们都侧耳倾听.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爹爹,他刚才从内书房里出来.
"凡兰蒂说.
"送医生出去.
"摩莱尔接上去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医生"凡兰蒂惊奇地问.
"我想一定是的.
"摩莱尔说.
凡兰蒂望着那个青年人.
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
他在前厅里停了一会儿,象是决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米兰夫人的房间里来.
摩莱尔躲在一扇门背后.
凡兰蒂依旧一动都没有动,忧愁似乎把她的恐惧感都剥夺掉了.
维尔福先生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现在,"凡兰蒂说,"前门和花园门你都不能出去了.
"摩莱尔惊愕地望着她.
"现在你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
"她站起身来,又说,"来.
""哪儿去"玛西米兰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梯埃先生的房间里去""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凡兰蒂""我早就这样希望的了.
他是我所剩的惟一的一个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哪,凡兰蒂,"摩莱尔说,有点不敢遵从那青年女郎的希望.
"我现在知道我的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
你确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吗""是的,"凡兰蒂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的遗体,我本来是得守着她的.
""凡兰蒂,"摩莱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凡兰蒂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一个时间.
"于是她越过走廊,领头走下一座很狭的楼梯到诺梯埃先生的房间里去,摩莱尔蹑着脚趾跟在她的后面.
他们在房门口遇到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凡兰蒂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
"她先进去.
诺梯埃正坐在他的椅子里,耳朵在倾听每一个声音,眼睛注视着门口;他看到凡兰蒂,他的眼光顿时焕发起来.
青年女郎的脸上带着一种严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明亮的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气.
"亲爱的爷爷,"凡兰蒂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了,现在除了您以外,我在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朋友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怜爱的表情.
"那末,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只向您一个人吐露了,是不是"那个瘫子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凡兰蒂牵着玛西米兰的手进来.
"那末,仔细看看这位先生.
"老人以略带惊奇的态度把他那锐利的目光盯住摩莱尔.
"这位是玛西米兰·摩莱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好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
"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玛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他记得他.
"嗯,爷爷,"凡兰蒂跪在他的面前,指着玛西米兰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那瘫子的眼睛里表示出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喜欢玛西米兰·摩莱尔先生的吧.
是吗,爷爷""是的.
"那失掉了活动能力的老人说.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抗我爹爹的意志吧"诺梯埃把他会说话的目光落到摩莱尔身上,象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玛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
"小姐,"他说,"你在你那去世的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让我跟诺梯埃先生谈几分钟""对了.
"老人的眼光说.
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凡兰蒂.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噢,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
"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玛西米兰,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很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
"她说.
凡兰蒂站起来,端了一把椅子给摩莱尔,要求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和她的祖父拥抱了一下,忧郁地告别了摩莱尔,然后她就走了.
为了向诺梯埃证明他的确获得凡兰蒂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摩莱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摩莱尔说,"阁下,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凡兰蒂小姐,以及我对于她的计划.
"诺梯埃表示他很愿意听.
这幕情景真动人——这个老人显然是一个无用的负担,那一对情人则都年轻、漂亮而强壮,可是,他却成了他们惟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顾问.
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摩莱尔很感到惊奇,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追述他们的往事.
他叙述他如何认识凡兰蒂,如何对她发生爱情,以及凡兰蒂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
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瘫子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摩莱尔讲完前半部的自述以后,他又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的希望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通知您""可以.
"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凡兰蒂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
"诺梯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不.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不.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
"摩莱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我要去,"玛西米兰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士·伊辟楠先生——我很高兴能够在维尔福小姐不在的时候说这句话——我要使他不得不做一个爱名誉的人.
"诺梯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预备怎么做法,是不是""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这是我已经告诉您的了,我要把我和凡兰蒂小姐之间的关系讲给他听.
假如他是一个聪明知趣的人,他就会自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末,他就可以获得我至死不渝的友谊和敬爱;假如,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凡兰蒂爱我,而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后,而他,不论是由于势利心或是由于可笑的自尊心,竟然还要拒绝,我就要和他决斗,让他占种种便宜,然后我就杀死他,不然就让他杀死我.
假如我胜利了,他就娶不了凡兰蒂,假如我被杀死,我也确信凡兰蒂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梯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注视着这个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美好的脸上,忠实地表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
可是,当摩莱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说"不".
"不"摩莱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象对第一个同样的不赞成吗""是的.
"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阁下"摩莱尔问道.
"圣·米兰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
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诺梯埃没有动.
"我懂了,"摩莱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青年人回答.
"凡兰蒂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她会被迫屈服.
我能够到这儿来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能希望得到这样好的机会.
相信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好.
您赞不赞成凡兰蒂小姐把她自己信托给我""不.
""您赞成我去找伊辟楠先生吗""不.
""但是,天哪!
我们相信上天会派救兵下来,但救兵究竟会从哪儿来呢"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到天,他就会这样微笑.
这个老雅各宾党徒的头脑里,老是带着一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摩莱尔又问.
"不.
""靠您""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恕我焦急,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
您可以帮助我们""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有问题.
"噢,谢您一千谢!
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动作的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反对这件婚事呢"一个微笑使那老人的脸焕发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微笑,是一个瘫子脸上用眼睛来造成的微笑.
"那末我必须等待罗"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那同样的微笑又回来了.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是的.
"诺梯埃说.
"那末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
"摩莱尔喊道.
"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不会.
"那个瘫子说.
但虽然有了这种保证,摩莱尔却依旧有点怀疑.
一个瘫了的老人作出这种诺言,实在有点奇怪,这或许并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
疯人不知道自己痴呆,答应办到非他的力量所能控制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举重担,胆小的人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多少财宝,最低贱的佃农,当他自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
不知道诺梯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总之,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阁下"摩莱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等待吗"诺梯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象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部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玛西米兰就这样问.
"是的.
"那个瘫子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说.
摩莱尔知道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
他举起一只手.
"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关于去找伊辟楠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
"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摩莱尔说,"您希望我告退了吗""是的.
""不再见见凡兰蒂小姐了""是的.
"摩莱尔表示他愿意服从.
"但是,"他说,"首先,阁下,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拥抱您一下,就象刚才您的孙女儿所做的那样"诺梯埃的表情是使人不会误解的.
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凡兰蒂吻过的那个地方.
然后他再鞠一个躬,告退出去.
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
那个老仆人曾受过凡兰蒂的吩咐.
他领摩莱尔沿着一条黑弄堂走,领他到一扇开向花园的小门口.
摩莱尔不久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再靠他那把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经到了那片苜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在那儿等他.
他钻进车子里.
虽然喜怒哀乐之情已把他弄得十分疲倦,但他心里的焦急却已减轻.
他在午夜到达密斯雷路,把自己往床上一抛,就象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第七十四章维尔福的家墓两天以后,将近早晨十点钟的时候,维尔福先生的门前聚集着很大的一群人.
一长列丧车和私家马车从圣·奥诺路陆续一直伸展到庇比尼路.
在那许多马车里面,有一辆车子的样式非常古怪,看来象是从远地来的.
那是一种有篷的大车,车身全部漆成黑色,是最先来参加送葬的车子之一.
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据打听的结果,原来真是巧合得出奇:这辆车子里就藏着圣·米兰侯爵的遗体,人们最初以为只来送一个人的丧,现在却将跟在两具尸体后面走了.
圣·米兰侯爵是国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实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这些,再加上维尔福的社会声望所号召来的一批人,就成了很大的一群.
当局已得到通知,准许两件丧事同时举行.
第二辆柩车却装饰得极其华丽,车一开到维尔福先生的门口,车里的那具棺材就搬进那辆柩车里.
维尔福先生早就在拉雪兹神父墓地造好一座坟,准备接待他的家属,这两具遗体就要去埋葬在那儿.
可怜的丽妮早已在那儿等待,经过十年的分别以后,现在她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
巴黎人永远是好奇的,看见大出丧老是很爱感动;他们带着宗教的虔敬,默默地望着那辉煌的行列陪伴着这两个老贵族到他们最后的安息地去——两个以最忠实可靠、最坚守传统习惯和信仰最顽固著称的老贵族.
在一辆丧车里,波香、阿尔培和夏多·勒诺在谈论侯爵夫人这次非常突兀的死.
"去年我还在马赛见过圣·米兰夫人,"夏多·勒诺说,"我还以为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呢,因为她显然极其健康,头脑和身体都很活跃.
她有多大年龄了""弗兰士告诉我,"阿尔培答道,"她有七十岁了.
她不是死于年老衰弱而是愁死的,侯爵的死使她非常悲痛,自从侯爵死后,她的理智似乎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过.
""但她是生什么病死的呢"波香问道.
"据说是脑充血,或是中风,那两种病是一样的,是不是""差不多.
""中风是很难相信的,"波香说,"圣·米兰夫人我曾见过一两次,身材很矮很瘦,是一个神经质而不是多血质的人.
象圣·米兰夫人这样的体质,是很难因悲哀过度而中风的.
""总而言之,"阿尔培说,"不论杀死她的是疾病或是医生,维尔福先生,说得准确些,凡兰蒂小姐——或说得更准确些,我们的朋友弗兰士,总之继承了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多有八万里弗的收益了.
""而这笔财产等到那个老雅各宾党徒诺梯埃去世的时候,还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个顽强的老爷爷,"波香说——"就是贺拉斯说的'意志坚强的人'.
我想,他一定和死神订过协定,要比他的后嗣都活得长久.
他很象一七九三年的那个老国民议会议员,此人在一八一四年对拿破仑说:'您之所以失败,因为您的帝国是一棵年轻的花草,由于生长得太快,所以茎子特别脆弱.
且把共和国作为一个教师,让我们养好了气力再回到战场上去,我保证您可以拥有五十万军队,再来一次马伦戈之役,再得一个第二次的奥斯特利茨大捷.
观念是不会绝灭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一个瞌睡,但在完全睡熟以前,却会更有力地苏醒过来.
'""在他看来,"阿尔培说,"观念和人似乎是一样的东西.
我只有一件事情想不透——弗兰士·伊辟楠怎么能要一个不能和他的妻子分离的太岳父.
但弗兰士在哪儿""在最前面的那辆车于里,跟维尔福先生在一起,维尔福先生已经把他当作家庭的一分子了.
"在所有的车子里,人们的谈话几乎都是如此.
这两个死讯来得这样突兀,而且这样迅速地接连到来,所以每一个人都很惊奇;但谁都没有怀疑到阿夫里尼先生在黑夜里告诉维尔福先生的那种可怕的秘密.
他们约莫在一小时内到达坟场.
天气温和而晦黯,很适宜于举行丧礼.
在那一群向家墓拥过去的人堆里,夏多·勒诺认出了摩莱尔,他是独自乘着一辆轻便马车来的.
他的脸色很苍白,正在默默地沿着那条两旁水松夹持的小径走.
"你在这儿!
"夏多·勒诺挽住那青年上尉的手臂说.
"你是维尔福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不曾在他的家里碰到过你呢""我并不认识维尔福先生,"摩莱尔答道,"但我认识圣·米兰夫人.
"这时,阿尔培和弗兰士上来了.
"时间和地点实在并不适宜于作介绍,"阿尔培说,"但我们不是迷信的人.
摩莱尔先生,允许我给您介绍弗兰士·伊辟楠先生——一位有趣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周游过意大利.
我亲爱的弗兰士,这位是玛西米兰·摩莱尔先生——是我当你不在的时候认识的一位好朋友,将来,凡是我要引证到友爱、机智或和蔼的时候,你每一次都可以听到我提及他的名字.
"摩莱尔犹豫了一会儿.
对方是他暗中的仇敌,假如他用友谊的态度向他招呼,他觉得这未免太虚伪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诺言和这种严重的局势,就勉强掩饰住他的情绪,向弗兰士鞠了一躬.
"维尔福小姐很悲伤吧,是不是"狄布雷对弗兰士说.
"悲伤极了,"他答道,"她今天早晨的脸色是这样的苍白,我简直不认识她了.
"这几句表面上很简单的话刺痛了摩莱尔的心.
那末,这个人曾见过凡兰蒂,而且还和她说过话!
这位高傲的青年军官须得用他的全部脑力才能阻止自己破坏自己的诺言.
他挽起夏多·勒诺的手臂,转身向坟墓走去,送丧的人已经把那两具棺材抬进坟墓里面去了.
"这个住处很富丽堂皇,"波香望着那座大坟说,"这是一座冬夏兼宜的宫殿.
你将来,到适当的时候,也是要进去的,我亲爱的伊辟楠,因为你不久就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分子了.
我,倒象一个哲学家,喜欢有一间小小的乡下房子——就在那些树底下结一间茅庐,我不愿意在那可怜的尸体上面压上这么许多大石头.
临死的时候,我要对我周围的那些人说一句伏尔泰写给庇隆①的那句话,'到乡下去吧,一了百了.
'但是别去管这许多,弗兰士,横竖继承财产的是你的太太呢.
""波香,"弗兰士说,"你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
政治已使你对一切都采取嘲笑的态度,而企业家一般总是什么都不相信的.
但当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并且有幸能暂时离开政治的时候,设法去找到你那颗友爱的心吧,你在到众议院或贵旅院去的时候,大概把它和你的手杖一同遗落在那儿了.
""哦!
我的上帝!
"波香说,"生命是什么只是在死神的候见室里的一刻儿逗留而已.
"①庇隆(1689—1773),法国诗人和剧作家.
"我天生就反对波香.
"阿尔培说,说着就拖着弗兰士走开,让波香去和狄布雷讲完他那篇看破红尘的议论.
维尔福的家墓由白色的石块筑成,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高约二十呎,内部隔成两间,分属于圣·米兰和维尔福两个家庭,每一间都有一扇门可以进去.
有些人家的坟墓象是那种下等的五斗柜,墓穴象抽屉似的堆叠着.
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几行字,活象是一张门票.
但这里却不然,从那青铜的墓门里望进去,只见一个阴森森的房间,四面八方都是石壁.
前述的那两扇门位于墓壁的中央,一扇开入维尔福家的墓穴,一扇开入圣·米兰家的墓穴.
在那里面,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消磨他们的悲哀,即使有无聊的游客到拉雪兹神父墓地来举行野餐,即使情人们把这儿当作幽会的地点,也不至于打扰他们.
两具棺材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抬架上,抬进右手属于圣·米兰家的房间.
只有维尔福、弗兰士和少数几个近亲进入那个墓穴.
宗教的仪式都已在门口完成,而且也没有举行什么演讲,所以送葬的人群立刻散了开来;夏多·勒诺、阿尔培和摩莱尔走一条路,狄布雷和波香走另外一条路.
弗兰士和维尔福先生候在坟场门口.
摩莱尔借故逗留了一会儿,他看到弗兰士和维尔福先生一同走进一辆丧车,心里就觉得他们这一场密谈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他回到巴黎去,而虽然他与夏多·勒诺和阿尔培同坐在一辆马车里,但他们的谈话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当弗兰士快要向维尔福先生告辞的时候,后者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随便您什么时候都可以,阁下.
"弗兰士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听您吩咐,阁下.
我们一同回去好吗""假如那不会扰乱您的计划的话.
""绝对不会.
"于是这一对未来的翁婿就跨进同一辆马车,摩莱尔看着他们经过,心里非常焦急,而这种焦急是有理由的.
维尔福和弗兰士回到圣·奥诺路.
检察官不去看他的妻子或女儿,急急地走进他的内书房,递了一把椅子给那个青年人.
"伊辟楠先生,"他说,"允许我提醒你——虽然初初一看或许会觉得现在这个时间选择得非常不适当,但服从死者的旨意应该是我们献于他们墓前第一件祭品呀——所以,允许我提醒您圣·米兰夫人在她的灵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凡兰蒂的婚事不要耽搁.
您知道,死者的事务是办理得井井有条的,在她的遗嘱里,她把圣·米兰家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凡兰蒂;公证人昨天把那些文件给我看过了,我们可以借此详详细细地草拟婚约.
公证人就是圣·奥诺路波伏广场的狄思康先生.
""阁下,"伊辟楠先生答道,"凡兰蒂小姐现在正非常悲痛,或许她还不会想到出嫁的事情,真的,我怕——""凡兰蒂最愉快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插进来说,"莫过于完成她外婆最后的遗训,那方面不会有什么阻碍,我向您保证.
""既然如此,"弗兰士答道,"我这一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阻碍,时间尽可以随您安排,这件事情我以前已经答应过,我很高兴能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那末,"维尔福说,"什么都齐备了,婚约本来在三天以前就可以签订.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我们今天就可以签订.
""但守制呢"弗兰士迟疑地说.
"别怕,"维尔福回答.
"舍下对于礼制决不会疏忽.
在那三个月守制的期间,维尔福小姐可以到圣·米兰去,住在她的庄园里——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处产业是属于她的.
在一个星期之内,假如您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成婚,我们不铺张,也不请客.
圣·米兰夫人希望她的外孙女儿在那里结婚.
婚礼完毕以后,阁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来,而您的妻子则和她的继母一同度过她守制的时间.
""随您的意吧,阁下.
"弗兰士说.
"那末,"维尔福先生答道,"请稍候半小时,凡兰蒂就可以到客厅里来.
我派人去请狄思康先生,我们在分别以前先把婚约读一遍,签了字,今天晚上维尔福夫人就陪凡兰蒂到她的庄园去,我们在一星期之内去找她们.
""阁下,"弗兰士说,"我有一点请求.
""是什么""我希望阿尔培·马瑟夫和莱罗尔·夏多·勒诺能参加这次的签约.
您知道他们是我的证人.
""半个钟头的时间已尽够通知他们了,您亲自去找他们还是派人去""我愿意自己去走一趟,阁下.
""那末,我希望您在半小时内回来,男爵,凡兰蒂那时也可以准备好了.
"弗兰士鞠了一躬,离开那个房间.
房门刚才关上,维尔福先生就派人去告诉凡兰蒂,要她在半小时内到客厅去,他希望公证人和伊辟楠先生以及他的证人也能在那个时间以内赶到.
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家,维尔福夫人不肯相信,凡兰蒂犹如遭了雷击.
她四面观望,要寻找救兵.
她本来想下楼到她祖父的房间里去,但她在楼梯上遇到维尔福先生,后者挽住她的手臂,领她到客厅里去.
在候见室里,凡兰蒂遇到巴罗斯,她绝望地望一望那个老仆人.
一会儿以后,维尔福夫人带着她的小爱德华进客厅来了.
她显然也分尝了这个家庭的悲哀,因为她的脸色苍白,神态很疲倦.
她坐下来,把爱德华抱在她的膝头上,时时痉孪地把这个孩子紧压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已集中在他身上了.
不久,他们听到两辆马车滚进前庭.
一辆是公证人的,一辆则载着弗兰士和他的朋友.
一会儿,全体都齐集了.
凡兰蒂的脸色是这样的苍白,浅蓝色的血管从她的太阳穴上伸展出来,环绕她的眼睛一周,又垂下到她的脸颊,可以看得很清楚.
弗兰士也深受感动.
夏多·勒诺和阿尔培互相惊愕地望着对方;刚才结束的那一幕仪式似乎并不比快要开始的这一场更忧郁.
维尔福夫人坐在一幅天鹅绒帷幕的阴影里,而且因为她时时低头紧贴着她的孩子,所以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得出来.
维尔福先生照平常一样,脸上毫不动容.
公证人按照向来的惯例,把文件摆在桌子上,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举起他的单眼镜,转向弗兰士.
"您是不是弗兰士·奎斯奈尔先生,伊辟楠男爵"他问道,虽然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是的,阁下.
"弗兰士回答.
公证人鞠了一躬.
"那末,阁下,我应维尔福先生的请求,得通知您一声:您和维尔福小姐这件计划中的婚事,已改变了诺梯埃先生对他孙女儿的情感,已把他本来预备遗赠给她的财产全部褫夺.
让我赶快申明一句,"他继续说,"立遗嘱人只能有权把他的财产赠让一部分,现在既已全部赠让,所以那份遗嘱经不起攻击,马上可以宣告无效.
""是的,"维尔福说,"但我要提醒伊辟楠先生,在我在世的期间,家父的遗嘱决不容许受人攻击,因为我的地位绝对不容许招惹一丝谗谤.
""阁下,"弗兰士说,"这样的一个问题竟当着凡兰蒂小姐的面提出,我深表遗憾,我从来不曾探问过她的财产数目,而且不论她的财产多么有限,总要比我的多.
舍下很以能和维尔福先生联姻为幸,而我所寻求的只是幸福.
"凡兰蒂暗底里很感谢他,两滴泪珠默默地滚下她的脸颊.
"而且,阁下,"维尔福对他的未来女婿说,"您的预期除了在这方面受了一部份损失以外,这一份出人意外的遗嘱对您个人并没什么恶意,这完全是诺梯埃先生头脑衰弱的结果.
他所不高兴的,并不是因为凡兰蒂小姐要嫁给您,而是因为她要嫁人,不论嫁给哪一个人,他都会同样的伤心.
老年人是自私的,阁下,维尔福小姐一向是诺梯埃先生忠实的侣伴,当她成为伊辟楠男爵夫人的时候,那就不能了.
家父的情形很可哀,由于他的头脑衰弱,理解力贫乏,所以许多事情我们不能和他谈,我确信在目前这个时候,虽然诺梯埃先生知道他的孙女快要结婚,但他一定甚至把他未来孙女婿的名字都忘记了.
"维尔福先生说完这篇话,弗兰士鞠了一躬,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房门忽然打开,巴罗斯出现了.
"诸位,"他说,他的语气异常坚决,在这种庄严的状况之下,不象是一个仆人在对他的主人说话——"诸位,诺梯埃先生希望立刻和弗兰士·奎斯奈尔先生,伊辟楠男爵谈一次话.
"他也象公证人一样,为了免得找错了人,所以把入选的新郎的全部头衔都背了出来.
维尔福吃了一惊,维尔福夫人让她的儿子从他的膝头上溜下来.
凡兰蒂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哑口无言,象是一尊石像.
阿尔培和夏多·勒诺再度交换眼光,而且比第一次更表示惊愕.
公证人望着维尔福.
"这是不可能的,"检察官说,"伊辟楠男爵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诺梯埃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希望和弗兰士·伊辟楠先生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巴罗斯用同样坚决的语气回答.
"那末,诺梯埃爷爷现在能够讲话啦.
"爱德华说,还是照往常那样莽撞.
可是,维尔福夫人对他这句话甚至连笑都没有笑一下,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是这样忙碌,情势是这样严重.
"对诺梯埃先生说,"维尔福说,"他的要求无法照办.
""那末诺梯埃先生向这几位先生宣布,"巴罗斯说,"他要叫人抬他到客厅里来.
"惊愕的情绪已到达极顶.
维尔福夫人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觉察的微笑.
凡兰蒂本能地抬起她的眼睛,象是在感谢上苍.
"请你去一次,凡兰蒂,"维尔福先生说,"去看看你的祖父这次又有什么新的怪念头.
"凡兰蒂急忙起身,赶快向门口走,但维尔福先生忽然又改变念头.
"且慢!
"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谅我,阁下,"弗兰士说,"据我看,既然诺梯埃先生派人来找我,就应该由我实现他的希望.
而且,我还不曾拜见过他,我很高兴能向他去表达我的敬意.
""阁下,"维尔福说,态度显然很不安,"请不必劳驾.
""宽恕我,阁下,"弗兰士用一种坚决的口吻说.
"我很想向诺梯埃先生证明,他对我怀恶感是多么的错误,而且不论他对我厌恶到什么程度,我决定要用我恳挚的情意来克服它,所以我不愿意丧失这个解释的机会.
"他不听维尔福的话,站起身跟着凡兰蒂走;凡兰蒂飞也似地奔下楼梯,高兴得象一个落海的海员发现了一块可以攀附的岩石一样.
维尔福先生跟在他们的后面.
夏多·勒诺和马瑟夫第三次交换眼光,愈来愈莫名其妙了.
第七十五章陈述书诺梯埃穿着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里准备接见他们.
当他所期待的三个人进来以后,他望着门,他的跟班就立刻把门关上.
凡兰蒂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喜悦.
"记住,"维尔福对她耳语说,"假如诺梯埃先生希望迟延你的婚事,我不许你懂得他的意思.
"凡兰蒂红了红脸,但没有回答.
维尔福走近到诺梯埃前面.
"您要求见见弗兰士·伊辟楠先生,"他说,"现在他来了我们都希望他来谒见您一次,我相信在这次谒见以后,您就会知道您反对凡兰帝的婚事多么没有根据.
"诺梯埃只用目光来回答,那目光使维尔福的血顿时冷下来.
他用他的眼睛向凡兰蒂作了一个表示,要她走近.
幸而她和她的祖父一向是谈惯了的,所以没有多久她就懂得他所要的是一把钥匙.
然后他的眼光又盯住那放在两个窗口之间的一只小柜的抽屉上.
她打开那只抽屉,找到一把钥匙.
她知道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于是又去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转到一只旧写字台上,这只写字台早就被人遗忘,以为里面不过藏着一些无用的文件.
"要我开写字台吗"凡兰蒂问.
"是的.
"老人说.
"开抽屉""是的.
""边上的那些""不.
""中间的那只""是的.
"凡兰蒂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文件.
"您要的是这个吗"她问.
"不.
"她把其他一切文件都一一拿出来,直到抽屉都拿空了.
"抽屉已经空了.
"她说.
诺梯埃的眼光盯在字典上.
"是的,我懂了,爷爷.
"那青年女郎说.
她把字母一个一个的指下去.
指到S这个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
她翻开字典,一直寻到"暗隔"这个字.
"啊!
抽屉里有暗隔吗"凡兰蒂说.
"是的.
"诺梯埃表示.
"谁知道呢"诺梯埃望着仆人出去的那扇门.
"巴罗斯"她说.
"是的.
""要我去叫他来吗""是的.
"凡兰蒂到门口去叫巴罗斯.
维尔福看得不耐烦极了,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弗兰士呆在一边.
那个仆人来了.
"巴罗斯,"凡兰蒂说,"祖父叫我开写字台的那只抽屉,里面有一层暗隔,你知道它的开法,请你开一开好吗"巴罗斯望着那个老人.
"服从.
"诺梯埃的聪明的眼光说.
巴罗斯在一只密扭上按了一下,抽屉的假底脱了出来,他们看见里面有一卷用黑线绑住的文件.
"您要的是这个东西吗,老爷"巴罗斯问.
"是的.
""要我把这些文件交给维尔福先生""不.
""给凡兰蒂小姐""不.
""给弗兰士·伊辟楠先生""是的.
"弗兰士很惊奇,他跨前一步.
"给我,阁下"他说.
"是的.
"弗兰士从巴罗斯的手里接过来,把他的眼光射到包皮纸上,念道:"我死以后,这包东西交给杜兰特将军,再由杜兰特将军传给他的儿子,嘱其妥为保存,因为这里面藏着一份最最重要的文件.
""噢,阁下,"弗兰士问道,"您希望我把这卷文件怎么样呢""一定是要您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
"检察官说.
"不!
"诺梯埃急切地回答.
"您希望他把它念一遍吗"凡兰蒂说.
"是的.
"老人回答.
"您懂了吧,男爵阁下,家祖父希望您把这卷文件念一遍.
"凡兰蒂说.
"那末我们且坐下来吧,"维尔福不耐烦地说,"因为这得花一些时间.
""坐.
"老人的眼光说.
维尔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但凡兰蒂依旧站在她祖父旁边,弗兰士站在他前面.
"念吧,"老人的眼睛说.
弗兰士撕破封套,在最深沉的静寂中,念道:"摘自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圣·杰克司街拿破仑党俱乐部会议录.
"弗兰士顿了一顿.
"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
"他说,"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呀.
"凡兰蒂和维尔福都变成了哑巴,只有那老人的眼光似乎明明白白地在说:"念下去.
""但是,"他说:"家父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以后才失踪的.
"诺梯埃的眼光继续说:"念呀.
"他又继续念道:"署证人炮兵中校路易士·杰克·波尔贝,陆军准将艾蒂安·杜香比及森林水利部长克劳特·李卡波宣称:二月四日,接到爱尔巴岛送来的一封信,向拿破仑党俱乐部推荐弗莱文·奎斯奈尔将军,略谓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间,将军始终在圣上手下服务,路易十八最近虽封他为男爵,并赐以伊辟楠采邑一处,但据说他仍旧忠心于拿破仑皇朝.
因此送了一张条子给奎斯奈尔将军,请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会议.
条子上没有开明会议地点的街名或门牌号码,也没有署名,只是通知将军,请他在九点钟的时候准备好,自会有人来拜访他.
历次会议一向都在那个时候开始,一直举行到午夜.
九点钟的时候,俱乐部的主席亲自前去拜访,将军已经准备好了.
主席通知他,这次介绍他赴会,有一个条件,就是他决不能知道开会的地点,他的眼睛得被绑住,发誓决不撕开绑带.
奎斯奈尔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人格担保决不想去发现他们所经的路线.
将军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但主席告诉他不能用那辆车子,因为假如车夫能张大着眼睛辨认他所经过的街道,那末绑住主人的眼睛就是多余的事情了.
'那末必须怎么办才好呢'将军问.
'我的马车在这儿,'主席说.
'那末,您竟这样信任您的仆人,可以把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信托给他吗''我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主席说,'给我们驱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呢.
''那末我们另有一种危险,'将军大笑着说,'可能翻车.
'我们认为这种玩笑的态度证明将军出席这次会议绝无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愿来的.
他们坐进马车以后,主席向将军提醒他自己的誓言,要把他的眼睛绑住,他并不反对.
路上,主席好象看见将军有移动那亲手帕的企图,就提醒他的誓言.
'不错,'将军说.
马车在一条通到圣·杰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住.
将军扶着主席的臂膀下车,他不知道主席的身分,还以为他只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他们穿过那条小弄,走上二楼,进入会议厅.
讨论已经开始.
会员们因为知道那天晚上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所以全体都出席.
到了房间中央,他们请将军解除他的绑带,他立刻照办.
这个社交团体他到现在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他却在这个团体里看见这么许多熟悉的面孔,所以他似乎很表示惊奇.
他们问他的政见,但他只是回答说,那封爱尔巴岛来的信应该已经通知他们了——"弗兰士打断他自己的诵读,说:"家父是一个保王党,他们大可不必问他的政见,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敬重令尊也就是为了这一点,我亲爱的弗兰士先生.
"维尔福说,"意见相同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
""念呀.
"老人的眼光继续说.
弗兰士继续念道:"于是主席就要他说得更明白一点,但奎斯奈尔先生回答说,他希望先知道他们要他做些什么事情.
于是他们就把爱尔巴岛来的那封信的内容通知他,那封信把他推荐给俱乐部,认为他大概可以增进他们党的利益.
其中有一段讲到波拿巴的回来,并且说另外还有一封更详细的信托埃及王号带回来,那艘船是属于马赛船商摩莱尔的,船长对圣上十分忠心.
在这期间,这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可资依赖的兄弟般带来的将军,始终不明显地现出厌恶不满的表示.
当那封信读完的时候,他依然紧皱着眉头,默默地一言不发.
','主席问道,'您对于这封信有什么话说,将军''我说,我在不久以前才宣誓效忠路易十八,现在要我为了废皇来破坏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快了.
'这个答复是太明显了,他的政见已不再有丝毫怀疑的余地.
'将军,'主席说,'我们不承认有国王路易十八,也不承认有一位废皇,而只承认被暴力和叛逆逐出他的法兰西帝国的圣上陛下.
''原谅我,诸位,'将军说,'你们或许可以不承认路易十八,但是我却承认,因为他封我做男爵和元帅,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所以能获得这两个衔头,得归功于他的荣归法国.
''阁下,'主席用一种最严肃的口吻说,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您说话得小心,您的话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关于您的事情,爱尔巴岛上的人是受骗了,而且我们也受骗了.
我们对您的这一番交往,证明我们很信任您,而且以为您抱着一种足以使您增光的政见.
现在我们发觉我们错了.
一个衔头和一次晋级已使您依恋于我们希望推翻的那个政府.
我们并不强迫您帮助我们——我们决不勉强拉人参加我们,但我们要强迫您作光明正大的举动,即使您本来不愿意那样做.
''您所谓光明正大的举动,就是知道你们的阴谋而不把它泄漏出去,但我以为这样做法,就成了你们的同谋犯.
您瞧,我可比您坦白.
'""啊,我的父亲!
"弗兰士打断他自己说.
"我现在懂得他们为什么要谋杀他了.
"凡兰蒂情不自禁地向那个青年人瞟了一眼,那个青年的脸上正荡漾着热烈的孝思,看来很可爱.
维尔福在他的背后踱来踱去.
诺梯埃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仍保持着他那种庄严威凛的神气.
弗兰士的眼光回到原稿上,继续念道:"'阁下,'主席说,'您来参加这次集会,是请来的,不是被强迫来的.
我们提议要您绑住眼睛来,您接受了.
当您同意这两个要求的时候,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并不希望保障路易十八的王位,否则我们就不必这样小心来躲避警务部的监视了.
您戴上一个假面具来发现我们的秘密,然后又撕下那个假面具,要摧毁信任您的那些人,假如我们让您那样做,那未免太宽大了.
不,不,您必须首先宣誓,究竟您效忠于现在在位的那个短命国王,还是效忠于皇帝陛下.
''我是一个保王党,'将军答道,'我曾宣誓尽忠于路易十八,我决定保守这个誓言.
'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的骚动;有几个会员显然已在讨论适当的办法来使将军后悔他自己的鲁莽.
主席又站起来,在恢复了肃静以后,说:'阁下,您是一个严肃聪明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我们目前这种形势的后果,您的坦白已经指示出我们应该向您提出什么条件.
所以,您得凭您的人格发誓,决不泄漏您所听到的一切.
'将军用手握着剑柄,喊道:'假如你们讲到人格,首先就不要破坏人格的基本条件,不要用暴力来强求任何东西.
''而您,阁下,'主席很镇定地说,但他的镇定比将军的愤怒更可怕,'不要去碰您的剑,我忠告您.
'将军带着略感不安的态度向四周环顾;可是,他并不让步,却集中他的全部精力.
'我不发誓.
'他说.
'那末您必须死.
'主席平静地回答.
伊辟楠先生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他第二次向四周环顾;有几个俱乐部的会员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在大氅底下摸他们的武器.
'将军,'主席说,'您不用慌.
这里都是有人格的人,我们在采取最后的极端措施以前,要先用各种方法来说服您;但您说过,这儿的人都是叛徒,您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您必须把它交还给我们.
'这几句话后面来了一片意义深长的静寂,因为将军并没有答复.
'把门关上.
'主席对守门的人说.
这句话以后依旧是死一样的静寂.
然后将军走前几步,竭力控制他自己的情感.
'我有一个儿子,'他说,'当我发觉自己处在一群暗杀犯之间的时候,我必须为他着想.
''将军,'大会的首领带着一种高贵的神气说,'一个人可以侮辱五十个人,这是弱者的特权.
但他使用这种特权是错的.
听从我的忠告,发誓吧,不要再侮辱.
'将军的锐气又被首领的威仪挫折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主席台前.
'用什么形式'他说.
'是这样的:"我凭我的人格发誓,我在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时至十时间所见所闻的一切,决不向任何人泄露,如违此誓,甘愿身死.
"'将军打了一个神经质的寒颤,似乎深受感动,一时不能作答;然后他克服他那种表示得很明显的厌恶感,念出那个所需要的誓言,但他的声音是这样的低,简直很难听到,以致大多数会员都坚持要他清清楚楚重说一遍,他也照办了.
'现在我可以自由退席了吗'他说.
主席站起来,指定三个会员陪他,先把将军的眼睛绑上,然后和他一同进入马车.
那三个会员之中,有一个就是为他们驱车到那儿去的车夫.
'您希望送您到什么地方'主席问.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再看见你们.
'伊辟楠先生回答.
'请您明白,阁下,'主席答道,'您已经不是在会场里了,现在大家都是个人,不要侮辱他们,除非您自愿负责.
'但伊辟楠先生不听这些话,继续说:'你们在你们的马车里还是象在你们的会场里一样勇敢,因为你们还是四对一.
'主席喊住马车.
他们这时已到奥米斯码头,那儿有石级通到河边.
'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停车'伊辟楠问.
'因为,阁下,'主席说,'您侮辱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在未得到光荣的报偿以前,不愿意再前进一步了.
''又是一种暗杀的方法吗'将军耸耸肩说.
'不要嚷,阁下,除非您希望我把您看作一个懦夫,以弱者的身分当挡箭牌.
您只有一个人,对付您的也只有一个人.
您身边有一把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
您没有证人;这几位先生之中有一位可以为您服务.
现在,假如您高兴的话,请除掉您的绑带吧.
'将军把他眼睛上的手帕撕下来.
'我终于可以知道我的对手是谁了.
'他说.
他们打开车门,四个人都走出来.
"弗兰士又打断自己,抹一抹他额头上的冷汗;他父亲去世时的详细情形截至那时为止始终还是一个谜,现在由这个做儿子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把它高声诵读出来,的确使人感到一种敬畏的气氛.
凡兰蒂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祈祷.
诺梯埃带着一种极其轻视和骄傲的表情望着维尔福.
弗兰士继续念道:"我们前面说过,那天是二月五日.
三天来,天气非常寒冷,石级上结着一层冰.
将军身材高大结实,主席把有栏干的那一边让给他,使他可以扶着栏干下去.
两个证人跟在后面.
这是一个无月的黑夜.
从石级到河边的这一段地面上盖满了雪和霜.
陪证人之一到附近的一只煤船上去借了一盏灯笼,他们在灯光下检查武器.
主席的那把剑很简单,正如他所说的,就是套在他手杖里的那一把;他的剑比将军的短五吋,而且没有护手把.
将军提议拿两把剑来抽签,但主席说,他是挑衅的一方,而且当他挑衅的时候,本来以为每人用他自己的武器的.
两个证人极力坚持抽签,但主席吩咐他们不要多说话.
灯笼放在地上,两位敌手站定步位,决斗开始了.
灯光使那两把剑看来象是电光的闪耀,至于人,他们简直看不清楚,黑暗实在太浓了.
伊辟楠将军原被公认为陆军中最好的剑手之一,但他在攻击的时候因为被对方压得太紧,所以没有刺中他的目标而跌了一交.
证人们以为他死了,但他的敌手知道自己剑没有刺中他,就伸手去扶他起来.
这种情形非但没有使将军平静下来,而且倒反激怒了他,他向他的敌手冲上去.
但他的对手一剑都不曾虚发.
将军三次中剑,三次后退;他觉得自己被迫得太紧,就再度采取攻势.
攻到第三剑,他又跌倒了.
他们以为他又是象第一次那样滑跌的,证人们看到他不动,就走近去想扶他起来,但去抱他身体的那一位证人觉得他的手上粘到一种温热潮湿的东西——那是血.
将军本来几乎已昏厥过去,这时又苏醒转来.
'啊!
'他说,'他们派了一个剑术大师来和我决斗.
'主席并不回答,走近那个提灯笼的证人,撩起他的衣袖,把他手臂上所受的两处伤露给他看;然后解开他的上装,解开背心的纽扣,露出身侧所受的第三处创伤.
可是他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五分钟以后,伊辟楠将军死了.
"弗兰士读到最后这几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以致他们简直没有听清楚是些什么话,于是他顿了顿,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象是要驱散一片云;但在片刻的静寂以后,他继续念道:"主席把剑插入他的手杖,转身走上石级;一道鲜血随着他的脚步滴在白雪上.
他刚走到石级顶上,忽然听到河水里发出一下重浊的冲击声,那是将军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声音,证人们验实他确已身死,就把他抛入河里.
所以,将军是在一场高尚的决斗中被杀死而不是被冷箭暗杀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签署这卷文件,以明真相,深恐将来传闻失实,这幕可怕的场面里的角色可能被诬为蓄意谋害或其他不名誉的行为.
波尔贝杜香比李卡波"弗兰士读完这一卷可怕的文件,凡兰蒂感动得脸色发白,抹掉一滴眼泪,维尔福浑身发抖,畏缩在一个角落里,以哀恳的眼光投向那个铁石心肠的老人.
"阁下,"伊辟楠对诺梯埃说,"这卷文件上的证人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士,既然您对于这些情形知道得这样详细,既然您似乎很关切我——虽然截至目前为止,您所给我的只是悲痛——请不要拒绝给我最后的满足,告诉我那个俱乐部的主席叫什么名字,我至少也可以知道杀死我那可怜的父亲的究竟是谁.
"维尔福机械地去摸门柄,凡兰蒂后退了几步,她比谁都更早预料到她祖父的答案,因为她常常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两块瘢痕.
"小姐,"弗兰士转向凡兰蒂说,"您和我合力来找出究竟是谁使我两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儿.
"凡兰蒂依旧哑口无言,一动不动.
"算了吧,阁下!
"维尔福说,"这幕可怕的场面别再延长下去了.
那个名字是故意隐讳掉的.
家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主席究竟是谁,即使知道,他也无法告诉您,字典里是没有专用名词的.
""噢,痛苦呀!
"弗兰士喊道,"我所以还能有勇气读到底,就是希望至少可以知道杀死我父亲的那个人的名字!
阁下!
阁下!
"他转向诺梯埃喊道,"看老天面上,想想办法!
想一个办法来使我知道吧!
""是的.
"诺梯埃回答.
"噢,小姐!
小姐!
"弗兰士喊道,"您的祖父说他能够指出——那个人.
帮助我!
帮帮我的忙!
"诺梯埃望着那本字典.
弗兰士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把它拿过来,把字母接连背下去,一直背到M.
背到那个字母,老人表示说:"是的.
""M,"弗兰士说.
那个青年人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移下去,但诺梯埃对每一个字都回答一个否定的表示.
凡兰蒂把她的头藏在自己的双手里.
最后,弗兰士指到"我"那个字.
"是的.
"老人表示.
"你"弗兰士喊道,他的头发直竖起来,"你,诺梯埃先生——是你杀死我父亲的""是的.
"诺梯埃把威严的目光盯住那个青年答道.
弗兰士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门逃走了,因为他的脑子里已起了一个念头,竟想消灭那老人心里残剩的一点生命.
第七十六章小卡凡尔康德的进展这时,老卡凡尔康德先生已经回去,不是回到奥地利皇帝陛下的军队里去服役,而是回到卢卡的澡堂赌桌上,因为他本来就是那儿最忠贞不渝的信徒之一.
他把这次出门旅行,以庄严的态度扮演一个父亲所得的报酬花得一干二净.
在他离开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证明文件都交给安德里先生,证实后者的确是巴陀罗米奥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
巴黎社交界本来极其愿意接待外国人,而且并不按照他们真正的身分对待他们,而是以他们所希望的身分对待他们,所以安德里先生现在已经很顺利地打入了社交界.
而且,一个青年人在巴黎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呢只要他的法语能过得去,只要他的仪表美好,只要他是一个很好的赌客,并且用现款付赌账,那就得了.
这些条件对外国人和法国人实在并无二致.
所以,在两个星期之内,安德里已得到一个非常称心的地位.
他被人称为子爵阁下;据说他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益;大家又常常谈到他的父亲有一笔极大的财富埋藏在塞拉维柴的采石场里.
关于最后这一点,最初人们谈到的时候还不曾把它当作事实,但后来有一位学者宣布说他曾看见过那些采石场,他的话给那个截至那时为止多少还有点怀疑的话题增加了很大的确实性,给它披上一件现实的外衣.
这就是我们已经向读者们介绍过的巴黎社交界当时的情形.
有一天傍晚,基度山去拜访邓格拉司先生.
邓格拉司出去了;但男爵夫人请伯爵进去,他接受了那个邀请.
自从阿都尔的那次晚餐以及后来接着发生的那些事件出现以来,邓格拉司夫人每次听仆人来通报基度山的名字,总不免要打一个神经质的寒颤.
假如他不来,那种痛苦的心绪就变得非常紧张;假如他来了,则他那高贵的面貌、他那明亮的眼睛、他那和蔼的态度以及他那殷勤关切的态度,不久就驱散了邓格拉司夫人一切恐惧的印象.
在男爵夫人看来,一个态度这样亲切可爱的人是不可能对她存有坏心眼的.
而且,即使心术最邪恶的人,也只有在与他发生利害关系的时候才会起坏心,否则,谁都不会平白地想起害人的念头.
当基度山踏进那间我们已经向读者们介绍过一次的妇女会客室的时候,欧琴妮小姐正在那儿和卡凡尔康德先生一同欣赏几幅图画,他们看过以后,就传给男爵夫人看.
伯爵的拜访不久就产生了象往常一样的效果;仆人来通报的时候,男爵夫人虽然略微有一点仓皇失措,但她依旧带笑接待伯爵.
后者在一瞥之下就把这整个场面收入眼底.
男爵夫人斜靠在一张鸳鸯椅上,欧琴妮坐在她的身边,卡凡尔康德则站着.
卡凡尔康德一身黑衣,象歌德诗歌里的主角那样,穿着黑漆皮鞋和镂花的白丝袜,一只相当好看的雪白的手插在他那浅色的头发里,头发中间有一颗钻石在闪闪发光,那是因为基度山虽曾加以劝告,但那个好虚荣的青年人却禁不住仍要在他的小手指上戴一只钻戒.
除了这个动作以外,他还时时向邓格拉司小姐投送勾魂摄魄的眼波和乞怜的叹息.
邓格拉司小姐还是老样子——冷淡、美丽和喜欢讽刺,那种眼光、那种叹息,一次都不曾逃过她的眼睛和耳朵;但那种眼光和叹息可说是落到了司艺女神密娜伐的盾牌上面——那片盾,据某些哲学家的考证,曾几次保护了希腊女诗人萨弗的胸口.
欧琴妮冷淡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寒暄以后,她立刻托故逃到她的书斋里,不久,那儿就有两个愉快的声音随着钢琴的音律响亮地歌唱起来.
基度山因此知道邓格拉司小姐不愿意陪伴他和卡凡尔康德先生而情愿和她的音乐教师罗茜·亚密莱小姐作伴.
那时,伯爵一面和邓格拉司夫人谈话,装出显然对谈话非常感到兴趣的样子,一面却特别注意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那种怀念的神色,那种倾听他不敢进去的那扇门里传来的音乐的态度,以及他那种钦慕的表示.
银行家不久就回来了.
他的目光首先的确落到基度山身上,但其次就轮到安德里.
至于他的妻子,他用某些丈夫对待他们妻子的那种态度向她鞠了一躬,但那种态度未婚的男子是决不能了解的,除非将来关于夫妇生活出版了一部非常广泛周到的法典.
"小姐们没有请您去和她们一起弹琴吗"邓格拉司对安德里说.
"唉!
没有,阁下.
"安德里叹了口气回答,这声叹息比以前几次更明显了.
邓格拉司立刻向那扇门走去,把门打开.
那两位青年小姐并排坐在钢琴前面的椅子上,她们在互相伴奏,每人用一只手——她们很喜欢这样练习,而且已合作得极其纯熟.
从那打开着的门口望进去,亚密莱小姐和欧琴妮组成了一幅德国人非常爱好的活画面.
她多少有几分姿色,极其文雅——身材还算好,只是瘦了一点,大绺鬈发垂到她的脖子上(那条脖子有点太长了,好象庇鲁杰诺所雕塑的某些仙女一样),眼睛疲乏无神.
据说她的胸部很弱,将来有一天,会象《克里蒙的小提琴》①中的安东妮那样死于歌唱.
基度山向这间圣殿急速而好奇地瞥视了一眼;他以前曾听到过许多关于亚密莱小姐的话,但看见她,这却还是第一次.
"噢!
"银行家对他的女儿说,"把我们都排斥了吗"于是他就领那个青年人到书斋里去,而且不知究竟是碰巧或是故意,安德里进去以后,那扇门就成了个半掩的状态,所以从伯爵或男爵夫人所坐的地方望过去,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但因为有银行家陪着安德里,邓格拉司夫人也就不去注意他们了.
伯爵不久就听到安德里的声音,在钢琴的伴奏下,高唱一曲科西嘉的民歌.
听到这种歌声,伯爵微笑起来,这歌声使他忘记安德里,想起贝尼台多,邓格拉司夫人则向基度山夸奖她丈夫的意志坚强,因为那天早晨他刚由于米兰的商业失败而损失了三四十万法郎.
这种夸奖实在是应该的,因为要不是伯爵从男爵夫人的口里听到这回事,或用他那种无所不知的方法去打听,单从男爵的脸上,他却不会怀疑到这一点.
"哼!
"基度山想道,"他开始隐讳他的损失了,一个月以前,他还在大吹大擂.
"于是他大声说,"噢,夫人,邓格拉司先生非常能干,他不久就会在证券交易所里把各地的损失都捞回来的.
""我看您也存着一个错误的念头,象许多其他的人一样.
"邓格拉司夫人说.
"什么念头"基度山说.
"就是以为邓格拉司先生做投机生意,而实际上他却从来不曾做过.
""不错,夫人,我记得狄布雷先生告诉我——且慢,他怎么啦我有三四天没有看见他了.
""我也没有看见他,"邓格拉司夫人极其镇定自若地说,"但您那句话还没有说完.
""什么话""狄布雷先生告诉您——"①《克里蒙的小提琴》是德国音乐家兼小说家霍夫曼(1776—1822)的小说,安东妮是小说的女主人公.
"啊,是的,他告诉我说,在投机上牺牲的是您.
""我一度非常欢喜玩那一套,我承认,"邓格拉司夫人说,"但我现在不玩了.
""那末您错啦,夫人.
命运是不可靠的.
假如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有福气成为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则不论我对丈夫的好运多么信任——因为在投机事业上,您知道,那完全是运气好坏的问题——嗯,我是说,不论我对丈夫的好运多么信任,我还是要弄到一笔和他不发生关系的财产,即使得瞒着他由旁人经手,也在所不惜.
"邓格拉司夫人虽极力自制,仍不禁红了一下脸.
"哦,"基度山象是并没有注意到她这种困惑的表情说,"我听说昨天那不勒斯公债大涨特涨.
""我没有那种公债,我从来不曾买过那种公债,但我们关于金钱方面的事情实在谈得够久啦,伯爵.
我们象是两个证券掮客了.
您有没有听到命运之神在如何迫害那可怜的维尔福一家人""什么事情"伯爵说,显得什么都不知道.
"圣·米兰侯爵到巴黎来的时候,起程不多几天就死了,候爵夫人到巴黎以后,不多几天也死了.
您知道吗""是的,"基度山说,"我听说过那件事.
但是,正如克劳狄斯对哈姆雷特所说的,'这是一条自然定律,他们的父母死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哀悼他们的逝世,将来他们也要死在他们儿女的前头,于是又要轮到他们的儿女来哀悼他们了.
'""但事情并不仅止于此呢.
""并不仅止于此!
""不,他们的女儿本来要嫁给——""弗兰士·伊辟楠先生.
难道婚约破裂了吗""昨天早晨,看来,弗兰士已谢绝了那种光荣.
""真的,理由知不知道""不知道.
""多奇怪!
这种种不幸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怎么受得了呢""他还是照常——象一个哲学家一样.
"这时邓格拉司独自回来了.
"!
"男爵夫人说,"你把卡凡尔康德先生丢给你的女儿了吗""还有亚密莱小姐呢,"银行家说,"难道你以为她不是人吗"于是他转过去对基度山说,"卡凡尔康德王子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对不对但他真是一位王子吗""我不能负责答复,"基度山说.
"他们介绍我认识他父亲的时候,据说是一位侯爵,那末他应该是一个伯爵.
但我想他似乎并不坚持要那个衔头.
""为什么"银行家说.
"假如他是一位王子,他就不应该不保持他的身分.
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持自己的权利,我不欢喜任何人否认他的出身.
""噢!
您纯粹是一个民主派.
"基度山微笑着说.
"但你看不出你自己的危险吗"男爵夫人说,"假如,碰巧,马瑟夫先生来了,他就会知道卡凡尔康德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而他虽然是欧琴妮的未婚夫,却从来不曾许他进去过.
""碰巧这两个字你说得很对,"银行家答道,"因为他极少到这儿来,假如真的来了,那才真是碰巧呢.
""但要是他来了,看见那个青年人和你的女儿在一起,他会不高兴呀.
""他!
你错啦.
阿尔培先生可不会赏我们这个脸,为他的未婚妻吃醋,他爱她还不够到那个程度呢.
而且,他不高兴我也不在乎.
""可是,照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形——""是的,你知道我们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形吗在他母亲的跳舞会上,他只和欧琴妮跳了一次,而卡凡尔康德先生却跳了三次,他毫不理会.
"仆人通报马瑟夫子爵来访.
男爵夫人急忙站起来,想走到书斋里去,邓格拉司止住她.
"别去!
"他说.
她惊奇地望着他.
基度山似乎没有注意这些情形.
阿尔培进来了,他打扮得非常漂亮,看来很高兴.
他极有礼貌地对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对邓格拉司很熟识地鞠一躬,对基度山则很亲热地鞠一躬.
然后又转向男爵夫人说:"我可以问问邓格拉司小姐好吗""她很好,"邓格拉司急忙回答,"她现在正在她的小客厅里和卡凡尔康德先生练习音乐.
"阿尔培保持着他那种平静和漠不关心的态度;他或许感到气恼,但他知道基度山的眼光正盯着他.
"卡凡尔康德先生有一个很好的男中音的嗓子,"他说,"而欧琴妮小姐则是一个出色的女高音,而且她的钢琴又弹得象泰尔堡①一样妙.
他们的合唱一定是很好听的.
""他们两个配起来非常妙.
"邓格拉司说.
这句话虽然粗俗得使邓格拉司夫人脸红耳赤,阿尔培却似乎并未注意.
"我倒也是一位音乐家,"那青年说,"至少,我的教师常常这样告诉我.
但说来奇怪,我的嗓子跟谁都配不来,尤其难配女高音.
"邓格拉司微笑了一下,象是在说,那没有关系.
然后,他显然很想达到他的目的,就说:"王子和我的女儿昨天大受赞赏.
您没有来参加吧,马瑟夫先生""什么王子"阿尔培问.
"卡凡尔康德王子呀.
"邓格拉司说,他坚持要这样称呼那个青年.
"对不起,"阿尔培说,"我倒不知道他是一位王子.
那末昨天卡凡尔康德王子和欧琴妮小姐合唱了的吗的确,那一定是很好听的.
我很遗憾没有来听.
但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因为我已经答应陪伴家母去参加夏多·勒诺伯爵夫人所主持的德国音乐会.
"于是,在静默了一会儿以后,马瑟夫又说,"我可以向邓格拉司小姐致敬吗"好象这件事情以前不曾提到过似的.
"等一会儿,"银行家止住那青年说,"您听到那支可爱的小曲吗塔,塔,塔,铁,塔,铁,塔,好听得很.
等一等,让他们唱完了吧!
好!
妙!
妙哇!
"银行家热情地喝彩.
"的确,"阿尔培说,"妙得很,要想比卡凡尔康德王子更懂得他祖国的歌曲,那是不可能的.
'王子'是您说的,对不对但即使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很容易达到的.
这种事情在意大利不算稀奇.
但且回到那两位可爱的音乐家身上来吧,您得款待我们一次,邓格拉司先生.
别告诉他们来了一个生客,要求他们再唱一曲歌.
听歌须得躲在一小段距离以外才有趣,不被人看见,也不要看见人,因此也就不会打扰歌者,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他的①泰尔堡(1812—1871),瑞士著名钢琴家.
灵感全部奔放出来,让他的精神无拘无束地往来骋驰.
"阿尔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使邓格拉司很气恼.
他把基度山拖到一边.
"您以为我们那位情人如何"他说.
"他看来很冷淡!
但您的话已经讲出口的了.
""是的,当然罗,我答应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而不是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即使阿尔培象卡凡尔康德那样有钱,我也不怎么高兴看到他娶她,他太骄傲了.
""噢!
"基度山说,"或许我的偏爱已使我盲目,但我向您保证,马瑟夫先生是个很可爱的青年,他一定能使令嫒很幸福,而且他迟早总会有点成就——因为他父亲的地位很不错.
""哼!
"邓格拉司说.
"那有什么可怀疑的""我是指过去——过去那种贫贱的出身.
""但一个父亲过去的生活并不影响他的儿子.
""那倒是真的.
""来,别固执了,一个月以前,您很希望结成那门亲事.
您了解我——我难过死了.
您是在我的家里遇到那个小卡凡尔康德的,但关于他,我再向您说一遍,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却知道.
""您调查过了吗""那还须得调查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物,不是一见就可以知道的吗第一,他很有钱.
""那一点我可不能确定.
""但您对他负责的呀.
""负责五万里弗——小意思.
""他受过出色的教育.
""哼!
"这次可轮到基度山这样说了.
"他是一个音乐家.
""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音乐家.
""来,伯爵,您对那个青年人可不公平.
""嗯,我承认这件事使我很不高兴,您和马瑟夫一家人的关系已那么悠久,我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来插在中间.
"邓格拉司大笑起来.
"您真象一个清教徒,"他说,"那种事情是天天都有的.
""但您不能就这样毁约,马瑟夫一家人都指望结成这门亲事呢.
""真的""当然.
""那末让他们来说明白吧,您可以给他的父亲一个暗示,您跟那家人的关系是这样密切.
""我这一点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他们的跳舞会上就够明显的啦.
嘿,伯爵夫人,那瞧不起人的美茜蒂丝,那傲慢的迦太兰人,她不是挽住您的胳膊领您到花园的幽径里去散步了半个钟头吗可是她平常即使对相识最久的老朋友也是不轻易开口的.
您愿不愿意负责跟那做父亲的说一说""愿意之至,假如您希望的话.
""但这一次得把事情明确地弄定当.
假如他要我的女儿,让他把日期决定了,把他的条件宣布出来——总之,我们或是互相谅解,或是索性吵一架.
您懂了吧——别再拖延.
""是的,阁下,那方面我代您留心就是了.
""我并不是说很愉快地在等待他,但我的确在等待他.
您知道,一个银行家必须是他诺言的奴隶.
"于是邓格拉司就象半小时前卡凡尔康德先生那样叹了一口气.
"好!
妙!
妙哇!
"马瑟夫模仿那位银行家的喝彩,因为这时正巧一曲告终.
邓格拉司开始怀疑地望着马瑟夫,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过来向他低声地讲了几句话.
"我就回来,"银行家对基度山说,"等一等我.
我或许有一件事情要对您说.
"男爵夫人趁她丈夫出去的时候把她女儿的书斋门推开,安德里先生本来和欧琴妮小姐一同坐在钢琴前面,这时就象一只弹簧似的惊跳起来.
阿尔培含笑向邓格拉司小姐鞠了一躬,后者神色毫不慌乱,用她往常那种冷淡的态度还了他一礼.
卡凡尔康德显然很狼狈;他向马瑟夫鞠躬,马瑟夫则尽量以最不客气的神色答复他.
然后阿尔培就开始称赞邓格拉司小姐的歌喉,并且说,在他听到刚才她所唱的歌以后,他很后悔昨天晚上不能来参加.
卡凡尔康德感到独自站在一旁很无趣,就转身去和基度山讲话.
"来,"邓格拉司夫人说,"别再唱歌和恭维了,我们去喝茶吧.
""来,罗茜.
"邓格拉司小姐对她的朋友说.
他们走进隔壁客厅里.
茶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按照英国人的规矩,和好糖,把茶匙留在他们的杯子里,正当开始要喝的时候,门又开了,邓格拉司带着显然很激动的神色走进来.
基度山尤其注意到他这种神色,就用眼光要求银行家解释.
"我派到希腊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邓格拉司说.
"哦!
哦!
"伯爵说,"原来您就是为了那件事情出去的.
""是的.
""国王奥图可好吗"阿尔培用最轻松的口吻问道.
邓格拉司并不回答,只是又向他投过去一个怀疑的眼光;基度山撇过头去,掩饰他脸上怜悯的表情,但那种表情一霎时就过去了.
"我们一同回去好不好"阿尔培对伯爵说.
"只要您高兴.
"后者回答.
阿尔培不懂银行家的那种眼光是什么意思,就转过去问基度山,说:"您看到他望我的那种样子吗"基度山当然懂得十分清楚.
"是的,"伯爵说,"但您以为他的眼光里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我的确这样想,他所谓希腊来的消息是指的什么""我怎么能告诉您呢""因为我以为您有情报员派在那个国家的.
"基度山含有特殊意义地微笑了一下.
"别说了,"阿尔培说,"他来了.
我去恭维邓格拉司小姐的首饰,让她的父亲跟您谈话.
""假如您必须恭维她,最好还是恭维她的嗓子吧.
"基度山说.
"不,那是人人都会说的.
""我亲爱的子爵,您未免卤莽得太可怕啦.
"阿尔培含笑向欧琴妮走过去.
这当儿,邓格拉司把嘴巴凑到基度山的耳朵上.
"您的忠告妙极了,"他说,"在'弗南'和'亚尼纳'那两个名字后面,果然包藏着一段可怕的历史.
""真的!
"基度山说.
"是的,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您,但把那个青年人带走吧.
他在这儿我有点受不了.
""他和我一同走.
要我叫他的父亲来看您吗""现在更需要了.
""好极了.
"伯爵向阿尔培作了一个表示;他们向夫人和小姐鞠躬告辞——阿尔培对于邓格拉司小姐那种轻视的态度完全不在乎,基度山重新忠告邓格拉司夫人,向她暗示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应该对前途作如何审慎的打算.
卡凡尔康德先生恢复了他原来的姿态.
第七十七章海蒂伯爵的马刚奔到街道上的拐角上,阿尔培突然转身向伯爵高声大笑起来——的确,他笑得这样大声,似乎象是勉强做作出来的.
"喂!
"他说,"当查理九世①在圣·巴索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以后,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用那句话来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扮演得如何'""您指的是哪一件事"基度山问.
"指在邓格拉司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个敌手的态度.
""什么敌手""嘿,问得妙!
什么敌手咦,您的被保护人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呀.
""啊!
请您别开玩笑,子爵,安德里先生并不是我的被保护人.
至少,在他和邓格拉司先生的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形.
""假如那个青年人真的在那方面要您帮助的时候,您不帮他,就得招怨了.
但幸而对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
您以为他在作求婚的准备吗""那一点我可以确定,他对邓格拉司小姐讲话的时候那种色迷迷的眼光和矫揉造作的语调充分说明了他的企图.
他显然想向那骄傲的欧琴妮求婚.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欢喜的是您.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爱的伯爵,正巧相反,我是腹背受敌.
""腹背受敌""的确如此,欧琴妮小姐难得和我搭腔,而她的至友亚密莱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讲话.
""但她的父亲非常敬重您.
"基度山说.
"他!
噢,不!
他在我的心上刺了一千刀——我承认那只是演悲剧时所用的武器,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可是他却相信那是能够致命的真刀呢.
""妒忌就是爱情.
""不错,但是我并不妒忌.
""他却在妒忌.
""妒忌谁——妒忌狄布雷吗""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可以来打个赌,不用一个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您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请加以证明.
""您希望我证明给您看吗""是的.
""好!
我现在受托要竭力设法使马瑟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确定地安排一下.
""谁委托您的.
""男爵本人.
"①查理九世(1550—1574),法国国王,一五七二年在圣·巴索罗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对新教徒进行大屠杀.
"噢!
"阿尔培尽量用最谄谀的口吻说,"您当然不愿意做那种差使的罗,我亲爱的伯爵""我当然要做,阿尔培,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唉!
"阿尔培叹了口气说,"看来您是决定要我结婚了.
""我决定要设法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和每一个人保持友好的关系,"基度山说.
"但说到狄布雷,我近来怎么没有在男爵的家里看到他呢""吵了一次架.
""什么,跟男爵夫人""不,跟男爵.
""难道他觉察到什么了吗""啊!
这句话倒问得很幽默!
""您以为他起了疑心吗"基度山很天真地问.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亲爱的伯爵"阿尔培说.
"从刚果来的,假如您爱那样说的话.
""一定比刚果还要远得多.
""但我怎么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风呢""噢,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到处都是一样的,任何国家的一个丈夫都可以作全人类的好标本.
""那末邓格拉司和狄布雷之间有什么可争吵的呢他们似乎很能谅解呀!
"基度山又用那种天真的口吻说.
"啊!
您现在想来打听阿塞丝①的秘仪了,可惜我不是个中人.
当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分子的时候,您可以拿这个问题去问他.
"马车停止了.
"我们到了,"基度山说.
"现在才十点半,进去坐坐吧.
""愿意之至.
""我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
""不,谢谢您,我吩咐叫我的车子跟着来的.
""哦,在那儿了,"基度山一面说,一面从马车里跨出来.
他们走进屋里.
客厅里已灯烛辉煌;他们走进去.
"你给我们煮茶来,培浦斯汀.
"伯爵说.
培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转身就走,两秒钟之内,他又出现了,手里捧着一只装得整整齐齐的茶盘,象是我们在童话里读到从地底下跳出来的食物一样.
"真的,我亲爱的伯爵,"马瑟夫说,"我崇拜您的倒不是在于您有钱——因为或许有人甚至比您更富有,也不仅是您的智慧——因为博马舍或许跟您差不多——而是在于您的仆人侍候您的那种方式,不用多讲话,一会儿,一秒钟,立刻可以办到.
象是在您拉铃的时候,他们就已猜到您想要的是什么东西,而凡是您可能想要的一切东西,都随时准备着似的.
""您这篇话倒或许是真的,他们知道我的习惯.
譬如说,我来举一个例给您看,您在喝茶的时候喜欢做什么""嗯,我真喜欢抽烟.
"基度山在铜锣上敲了一下.
不到一秒钟,一扇暗门开了,阿里拿着两支①阿塞丝是埃及神话里的蕃殖女神,参加女神的秘仪,据说可以窥测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但只有忠实的信徒才能参加此种秘仪.
长烟筒进来,烟筒上已装好上等土耳其烟草.
"真神妙!
"阿尔培说.
"噢,不,这实在非常简单,"基度山答道.
"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吩咐备茶,他也知道我带您一同回家.
当我召他的时候,他懂得我为什么要召他,而因为他本国都以烟筒待客,所以他拿了两支长烟筒来而不仅仅只拿一支.
""您的解释当然很近情理,但的确也只有您——啊!
那是什么声音呀!
"于是马瑟夫把他的头侧向门口,门里传山一种象吉他的声音.
"老实说,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要听音乐的,您刚才逃开邓格拉司小姐的钢琴,便又遭到海蒂的月琴的攻击.
""海蒂!
多可爱的一个名字!
那末,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蒂这个名字的吗""当然有.
海蒂这个名字在法国非常罕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很普通.
这种名字犹如你们称为纯洁、谦恭、天真——就象是你们巴黎人所谓的教名差不多.
""噢,那真可爱!
"阿尔培说,"要是我国的女人称为善良小姐、幽静小姐、慈爱小姐,那该多么好听呀!
试想,假如邓格拉司小姐不叫克拉丽·曼丽·欧琴妮,而叫做纯洁·谦恭·天真·邓格拉司小姐,那印在结婚请帖上该多么好呀!
""轻些!
"伯爵说,"别这样大声说笑,海蒂或许会听到的.
""您以为她会不高兴吗""不,当然不.
"伯爵带着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末,她是非常和善的了,是不是"阿尔培说.
"那不叫和善,那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忤拂她的主人.
""喏,您现在自己又在开玩笑了.
现在还有奴隶吗""当然罗,因为海蒂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和旁人不同.
基度山伯爵阁下的奴隶!
咦,这在法国倒是一种爵位了.
据您花钱的标准来算,这个职位至少得值十万艾居一年.
""十万艾居!
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那个数目.
她是生在珠宝堆里的,《一千一夜》里所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的一比,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那末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您猜对了,而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
但这样显赫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达翁苏斯①那个暴君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那是战神的摆布,我亲爱的子爵——是造化弄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是一个秘密吗""对外界是如此,但对您却不是,我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会传扬出去——您愿不愿意——假如您答应不传扬出去——""噢!
我凭人格担保.
""您知道亚尼纳总督的身世吗"①古代叙拉古的达翁苏斯王之子,失位后,流亡于可林斯,成为该地的学校教师.
"阿里·铁贝林吗当然罗!
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务的时候起家的呀.
""不错,我忘记那回事了.
""嗯!
海蒂是阿里·铁贝林的什么人""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总督的女儿""阿里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您的奴隶""是的,当然是的.
""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嗯,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市场的时候把她买来的.
""真神妙!
我亲爱的伯爵,一个人和您在一起,他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梦了.
现在,我或许想提出一个轻率卤莽的要求,但是——""请说.
""但是既然您和海蒂一同出去过,有几次甚至带她上戏院——""怎样""我想我或许可以冒昧地要求您赏我这个脸.
""您可以向我要求任何的东西.
""好,那末,我亲爱的伯爵,介绍我见见您的公主吧.
""我可以照办.
但有两个条件.
""我立刻接受.
""第一是您决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曾允许您和她会面.
""好极,"阿尔培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决不告诉人.
""第二是您决不告诉她,说令尊曾在她父亲手下服务过.
""那一点我也发誓.
""够了,子爵,您会记住那两个誓言的,是不是但我知道您是一个很有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一下铜锣.
阿里又出现了.
"告诉海蒂,"他说,"我就来和她一同喝咖啡,让她知道,我希望允许介绍我的一位朋友和她相见.
"阿里鞠躬退出.
"现在,请注意,"伯爵说,"别直接发问,我亲爱的马瑟夫.
假如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告诉我,我来问她.
""同意.
"阿里第三次出现,把掩住门的那张帷幕掀开,向他的主人和阿尔培示意,表示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
"基度山说.
阿尔培用手理一理他的头发,卷一卷他的胡子,对他自己的仪表感到满意了以后,就跟随伯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事先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
阿里象一个前卫似的驻守在门外;门口则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把守着.
海蒂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房间里等候她的客人,那是她的客厅.
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惊奇和期待的神色,因为除了基度山以外,这是她第一次接见男人.
她坐在房间一角的一张沙发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交叉着两腿,舒舒服服地象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是用东方最华贵的绣花绸缎所筑成的.
她的身边倚着那只她刚才玩弄的乐器;那种姿态,伴随着那种环境,她显得可爱极了.
一看到基度山,她就站起身来,带着一个她所特具的那种同时表达出爱和服从的微笑欢迎他.
基度山向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尔培依旧站在门边,被那种稀有的美迷住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国,这种美是无法想象的.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那青年女郎用近代希腊语问基度山,"是一个兄弟,一位朋友,一个生疏的相识,还是一个仇敌""一位朋友.
"基度山用同样的语言说.
"他叫什么名字""阿尔培子爵.
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您愿意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谈话"基度山转向阿尔培.
"您懂得近代希腊语吗"他问.
"唉!
不懂,"阿尔培说,"甚至连古代希腊语也不懂,我亲爱的伯爵.
在荷马和柏拉图的学生之中,实在再没有比我更疏懒,或甚至竟可以说更可鄙的了.
""那末,"海蒂说,她这句话证明她很懂得基度山和阿尔培之间的问答——"那末我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假如爷不反对的话.
"基度山想了一想.
"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
然后,又转向阿尔培,"可惜您不懂古代或近代希腊语,那两种语言海蒂都说得非常流利.
那可怜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话和您谈话了,那或许会使您对她发生一种错觉.
"伯爵向海蒂作了一个表示.
"阁下,"她对马瑟夫说,"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当然是最受欢迎的了.
"这句话是用纯粹的托斯卡纳土语说出来的,而且带着那种柔软的罗马口音,使但丁的语言听起来象荷马的语言一样明亮悦耳.
然后,她转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烟筒拿来;当阿里离开房间去执行他的青年主妇的命令的时候,她示意请阿尔培走近来一些.
基度山和马瑟夫把他们的椅子拖到一张小桌子前面,桌子上放着曲谱、图画和花瓶.
那时阿里拿着咖啡和长烟筒进来了;至于培浦斯汀先生,这块地方他是禁止进来的.
阿尔培不肯接受那黑奴递给他的那支烟筒.
"噢,拿着吧,拿着吧!
"伯爵说.
"海蒂几乎也象巴黎人一样文明,她讨厌雪茄的气味,但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间.
咖啡杯都已经准备好,另外还有一只糖缸,那是为阿尔培而设的.
基度山和海蒂则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阿拉伯饮料,那就是说,不加糖.
海蒂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端起瓷杯,带着天真的愉快举到她的嘴边,象一个小孩子吃喝到某种她喜欢的东西似的.
这时两个女人每人捧着一只茶盘进来,茶盘里装着冰块和果子露,他们把茶盘放在两只特制的小桌子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培用意大利语说,"请原谅我这蠢头蠢脑的样子.
我简直迷糊了.
我是在巴黎的市中心,一会儿以前,我还听到公共马车的辚辚声以及卖柠檬水的小贩的玎玲当琅的铃声,可是现在我觉得好象我已突然被送到东方——并不是我曾见过的东方,而是我在梦中渲染出来的东方.
噢,夫人,假如我能说希腊语,则您的谈话,加上我周围这种仙境似的场面,就是可以使我度过终生而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和您谈话的,阁下,"海蒂沉静地说,"假如您喜欢东方,我当尽力使您在这儿找到东方的气息.
""我跟她谈些什么呢"阿尔培低声对基度山说.
"随便您高兴.
您可以跟她谈谈她的祖国以及她幼年时代的回忆,不然,假如您喜欢的话,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
"阿尔培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太不值得了,让我跟她谈谈东方的情形吧.
""那末请谈吧,您选中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口味了.
"阿尔培转向海蒂.
"您在几岁的时候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我离开希腊的时候才只有五岁.
"海蒂回答.
"您还有点记得您的祖国吗""当我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切.
灵魂也象肉体一样有它的视觉器官;肉眼所看到的东西有时会忘记,灵魂见过的东西却是永远记得的.
""您对于往事的记忆能回溯到多远呢""我刚会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凡瑟丽姬,那就是'忠贞'的意思,"那青年女郎骄傲地昂起了头说——"我的母亲,就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进钱袋里,戴上面纱,然后出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舍钱给穷人,就是放债给主.
'当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对我的父亲一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里,分散给囚犯.
""您那个时候几岁""我那时三岁.
"海蒂说.
"那末您在三岁的时候,就把当时的种种事情记住了吗"阿尔培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培低声对基度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讲一些给我听.
您不许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但或许她在追述往事的当儿,会自动提到他,假如我们的姓能在两片这样美丽的嘴唇里吐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到我听了将多么高兴.
"基度山转向海蒂,脸上带着一种命她密切注意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不要讲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叫什么名字,也不要讲到出卖你们的经过.
""您在对她说什么"马瑟夫低声说.
"我再提醒她一次,说您是一位友人,她对您不必隐讳任何事情.
""那末,"阿尔培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这种虔敬的巡礼是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么呢""噢,回忆起来这好象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底下,颤动的枝叶反映在水里,象是照在一面镜子里似的.
在一棵最老和枝叶最茂密的大树底下,坐着我的父亲,斜靠在枕垫上.
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在玩弄他那飘垂到胸的白胡须,或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钻石的弯刀的刀柄.
时时有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面前来,对他说一些事情,我对那些事情并不注意,但他老是用同样的口吻回答一个'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又不是在讲小说,"阿尔培说,"而我却从一个青年姑娘的嘴里听到这些话,这实在奇怪极了.
您的眼睛既然看惯了那种神奇的场面,那末您对于法国的印象又如何呢""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海蒂说,"但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真面目,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
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幼稚的头脑里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它似乎老是包围在一片朦胧的气氛里,有时灿烂辉煌,有时阴森惨澹,那得看我的眼睛是望我那美丽的故乡或望我那受苦遭难的地方而定.
""这样年轻!
难道您对于痛苦,除了知道它的名字以外,就已经能知道它是什么了吗"阿尔培说,无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蒂把她的眼睛转向基度山,后者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讲下去.
""幼年时代的记忆,在脑子里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刚才向您提及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年时代的回忆都是伤心的了.
""说吧,说吧,夫人!
"阿尔培说,"我向您保证,我正带着无法表达的快乐在倾听您呢.
"海蒂用一个抑郁的微笑回答他这句话.
"那末,您希望我继续叙述我那些其他的往事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样做.
"阿尔培回答.
"好吧!
我才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被我的母亲惊醒.
我们那时在业尼纳的宫殿里.
她把我从睡榻上抓起来,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
我看见她哭,我也就开始大哭起来.
'别出声,孩子!
'她说.
在别的时候,不论妈妈怎样疼爱或恐吓,我老是要仗着一股孩子的任性脾气哭一个够,把我的悲伤或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
但这一次,我母亲的声音里带着这样强烈的恐怖,以致我立刻停止哭泣.
她抱着我急急地走开.
我那时才看到我们正走下一座宽大的楼梯.
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全部佣人,背着箱子、包裹、摆饰、珠宝和成袋的金洋,都仓皇地从那座楼梯上奔下去.
女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十个卫兵,武装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立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已知道的那种服装.
您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惊的、不祥的事情了,"海蒂摇摇头,仅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苍白起来.
"在这一长串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半是清醒的——或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因为我自己简直也还没有完全清醒.
楼梯的墙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映出硕大无朋的影子,在松枝火把颤抖的火光里跳动着,似乎一直跳到上面那穹形的屋顶.
"'快!
'走廊末端有一个声音说.
这个声音使每一个人都对它低头,就象风吹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
至于我,我听了这个声音也发抖.
这是我父亲的声音.
他亲自殿后,身上穿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
他扶着他心爱的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这些人在他前面走,象一个牧童赶他那溃散的羊群一样.
我父亲是欧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蒂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要发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简直骄傲和庄严得无法形容,阿尔培听了不知为什么竟吓了一跳;他好象觉得在海蒂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曾在欧洲轰动一时,她这时象是一个招亡灵的女巫,把那个鲜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唤了出来.
"不久,"海蒂说,"我们停止前进,发觉已走到一个湖边.
我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她那气息喘喘的胸怀里.
在几步以外,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正在焦急地向四周环顾.
湖岸上有四阶大理石的踏级通到水边,踏级下面有一只小船浮在水面上.
从我们所站的地方望出去,我可以看到湖中央有一大堆黑色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要去的那座水寨.
这座水寨在我看来似乎相当远,或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不十分看得清楚.
我们踏进那只小船.
我们记得很清楚,桨打在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当我侧身去探究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裹着我们卫兵的腰带.
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
卫兵依旧留在湖边,准备掩护我们撤退.
他们跪在大理石踏级最底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的时候,可以把其余那三级当作防御工事.
我们的船顺风飞航.
'船为什么走得这样快呢'我问我的母亲.
'嘘!
别出声,孩子!
我们是在逃命哪.
'我不懂.
我的父亲为什么要逃呢——他是万能的,以前总是旁人逃避他,他常常说:'他们恨我,可是他们怕我!
'"但这次的确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
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说到这里,海蒂向基度山投去一个意义深长的眼光.
在她作这一段叙述的期间,基度山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脸.
那青年女郎于是又继续讲下去,但讲话很慢,象一个讲历史的人想捏造或讳饰一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培说,他对于这一篇追述非常注意,"您刚才讲到,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已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
那时,阿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极其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退避到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个避难寨里去.
""而这位法国军官,"阿尔培问道,"您可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基度山急速地和那青年女郎交换了一次眼色,那个动作阿尔培完全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这个时候记不得了,但假如想到的话,我就告诉您.
"阿尔培简直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度山慢慢地举起一只手指,做出责备的表示;那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不出声了.
"我们当时就向这座水寨划过去.
我们的眼光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上刻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半浸在湖水里.
但在地面底下,还有一个很深很大的地窟,我的母亲、我以及女仆们都被领到那儿.
这个地方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装着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就是我刚才向您提及过的那个人.
他的责任是日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绑着一支点燃着的火绳,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的父亲发出一个信号,他就把一切都炸毁——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
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
至于我,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青年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沉的眼光.
不论将来死神在什么时候召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他的神态一定就象西立姆一样.
我无法告诉您我们这种状态继续了多久,在那个时期,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意义.
有的时候,但这种机会极少,我的父亲会来召我的母亲和我到露台上去,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阴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的哭丧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的父亲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用严肃的目光搜索遥远的地平线,聚精会神地详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的母亲靠在他的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则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稚气的好奇心眺望那巍然站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毕露、从蔚蓝的湖水上高耸起来的亚尼纳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的、远看以为是依附在岩石上的苔藓而实际上却是高大的枞树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的父亲派人来叫我们去,我们发觉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苍白.
'勇敢一点,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我的命运就要决定了.
假如我能完全获赦,我们就可以神气地回亚尼纳去,假如消息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走.
''但假如我们的敌人不允许我们那样做呢'我的母亲说.
'噢!
那一点你放心好了,'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回答他们的.
他们很乐于看见我死,但他们却不喜欢和我一同死.
'"这些安慰的话不是从我父亲的心底里发出来的,母亲听了只是叹气.
她为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自从来到水寨里以后,他就连发最猛烈的高热.
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须,为他点燃长烟筒,他有时会接连几小时拿着烟筒抽个不停,静静地注视着烟圈冉冉上升,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渐渐和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兀的动作,吓了我一跳.
然后,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最初吸引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拿望远镜给他.
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脸色看来比她所靠的大理石柱更白.
我看见我父亲的手在发抖.
'一只船!
——两只!
三只!
'父亲低声地说,'四只!
'于是他站起身来,抓起他的武器,准备好他的手枪.
'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决定一切的时候快要到了.
在半小时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
带海蒂到洞里去.
''我不愿意离开您,老爷,'凡瑟丽姬说,'假如您死,我就和您一同死.
''到西立姆那儿去!
'父亲喊道.
'别了,老爷!
'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象是看见死神已经接近一样.
'把凡瑟丽姬拉开!
'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中把我忘记了.
我向阿里·铁贝林跑过去.
他看见我向他张着两臂,就伏下身来,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额上印了一下.
噢,那一吻我记得多么清楚呀!
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的额头上似乎还是温暖的.
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花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晰地闯入我们的视界.
最初它们看来象是小黑点,现在它们却象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一样了.
在这期间,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布置好二十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眼光注视着那些船的到来.
他们武装着嵌珠母镶银的长枪,还有大量的弹药盒散堆在地面上.
我的父亲望一望他的表,然后脸上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踱上踱下.
在最后的一吻以后我离开父亲的时候,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
我的母亲和我穿过通到地窟去的那条阴暗的甬道.
西立姆依旧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向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
我们从洞窟里把我们的坐垫拿来,坐在西立姆的身边.
大难临头的时候,忠实的朋友们总是紧紧地互相依靠在一起的.
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懂得大祸已迫在眉睫.
"关于亚尼纳总督临终时的情形,阿尔培常常听人谈起——不是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谈这件事.
关于他的死,他曾读过几篇不同的记载,但那青年女郎的声音和表情给这一段历史赋予了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抑郁的表情使他同时感到又可爱又可怕.
至于海蒂,这些可怕的回忆似乎已暂时把她压倒了,因为她已停止叙述,她的头斜靠在手上,象一朵美丽的花在狂风暴雨的打击下垂下了头一样.
她的眼睛凝视着虚空,表示她的脑子里正在幻想宾特斯山葱绿的山巅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亚尼纳湖犹如一面魔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阴森的画面似乎清清楚楚地在那里面反映了出来.
基度山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关切和怜悯的表情望着她.
"讲下去吧,亲爱的.
"伯爵用近代希腊语说.
海蒂突然抬起头来,象是基度山那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里唤醒了过来,于是她继续叙述下去.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门外的天空虽然很灿烂,但我们在洞里却被包围在阴气沉沉的黑暗里.
那儿只有一点孤独的火光,看来象是嵌在黑暗的天空里的一颗星——那就是西立姆的火枪.
我的母亲是一个基督徒,她作起祷告来.
西立姆时时重复这句神圣的话:'上帝是伟大的!
'可是我的母亲却依旧抱着一些希望.
当她下来的时候,她好象觉得看到那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国军官,我父亲对那个法国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凡是法国皇帝手下的军人,自然都是心地高贵、义气深厚的.
她向楼梯走近几步,听了一下.
'他们过来了,'她说,'或许他们给我们带来的是和平与自由吧!
''您怕什么,凡瑟丽姬'西立姆用一种非常温和而同时又非常骄傲的口吻说.
'假如他们不给我们带来和平,我们就给他们战争.
假如他们不带来生命,我们就给他们死亡.
'于是他就挥动他的长枪,使枪上的火绳燃得更炽烈,他那副神气简直象是古希腊的酒神达俄尼苏斯一样.
但我,我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却被这种大无畏的勇气吓坏了,我觉得那种态度又凶又蠢,我恐怖地倒退了几步,想躲避空中和火光中那可怕的死神.
"我母亲也有同样的感触,因为我觉察到她在发抖.
'妈,妈,'我说,'我们快要死了吗'听到我这句话,奴隶们就加紧他们的祈祷和悲叹.
'我的孩子,'凡瑟丽姬说,'愿上帝永远不让那个你今天这样害怕的死神接近你!
'然后,她又低声问西立姆,问他的主公是怎样吩咐他的.
'假如他派人拿了他的匕首来见我,那就表示皇帝的来意不善,我就得点燃火药.
假如他派人拿来的是他的戒指,则正巧相反,表示皇帝已赦免了他,我就熄灭火绳,不去碰那火药.
''我的朋友,'母亲说,'当你主公的命令到来的时候,假如他派人拿来的是匕首,不要让我们遭受我们那样害怕的惨死吧,请你发发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你肯不肯''可以的,凡瑟丽姬.
'西立姆宁静地回答.
"我们突然听到外面大喊起来.
我们仔细倾听——那是欢喜的喊声.
我们的卫兵到处都在欢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国军官的名字.
显然他已带来了皇帝的答复,而且那个答复是有利的.
""您不记得那个法国人的名字了吗"马瑟夫说.
他很想给叙述者的记忆力帮一个忙,但基度山向他作了一个表示,请他不要再说话.
"我不记得了,"海蒂说,于是继续讲道,"喧闹的声音愈来愈大,脚步声逐渐接近.
通到洞里来的那座楼梯上,有一个人正走下来.
西立姆准备好他的枪.
不久,在洞口灰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这一点点反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你是准'西立姆喝道.
'但不论你是谁,我命令你不许再前进一步.
''皇帝万岁!
'那个人影说.
'他完全饶赦了阿里总督,不但饶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赐还他的财产.
'我的母亲发出一声欢呼,把我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
'站住!
'西立姆看见她要出去,就说,'你知道我还没有收到那只戒指哪.
''不错.
'我的母亲说.
于是她跪下来,同时把我举向天空,象是她希望在为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使我更和他接近一些似的.
"海蒂再度中止她的叙述,她的情绪激动得这样厉害,以致她那苍白的额头上冒出大滴的汗珠;她似乎已窒息得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喉咙和嘴唇是这样的焦干枯燥.
基度山倒了一点冰水给她,用温和而同时也带有一点命令意味的口吻说:"勇敢一点.
"海蒂抹干她的眼睛,继续讲道:"这个时候,我们的眼睛因为习惯于黑暗,已认出总督的那个使者——他是一位友人.
西立姆也已认出他.
但那勇敢的青年只知道有一种责任——就是服从.
'是谁派你来的'他对他说.
'是我们的主公阿里·铁贝林派我来的.
''假如你是阿里本人派来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得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吗''知道,'那使者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
'说着,他就一手高举过头,显示那件信物,但相隔的距离太远了,光线又不充分,西立姆从他所站的那个地方望过去,无法辨认对方给他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看不见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西立姆说.
'那末,走过来吧,'那使者说,'不然,假如你愿意的话,我走到你这儿来也可以.
''这两种办法我都不赞成,'那青年军人回答,'把我要看的东西放在那有光的地方,然后你退出去,让我来察看.
''这样也好.
'那使者说.
他先把那件信物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后退了出去.
"噢,我们的心是跳得多么厉害呀!
因为放在那儿的似乎的确是一只戒指.
但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西立姆手里依旧握住那支燃着的火绳,向洞口走过去,在那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拾起那件信物.
'很好!
'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说,'这是我主公的戒指!
'于是他把火绳抛在地上,用脚踩熄它.
那使者发出一声欢呼,连连击掌.
这个信号一发出,便突然出现了四个高乞特将军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个洞.
每一个人都分别戳他一刀.
他们简直沉醉在他们的罪行里了,他们先在洞窟里到处搜索,看还有没有别的火种,然后,虽然他们的脸色依旧还很苍白,恐惧的神色还未消退,他们却开始把装金洋的布袋踢来踢去玩耍起来.
这时,我的母亲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轻捷地窜越过无数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的转角曲径,寻到一座通水寨的暗梯.
水寨里的情形混乱得可怕极了.
楼下的房间里挤满了高乞特的兵.
那就是说,都是我们的敌人.
正当我的母亲要推开一扇小门的时候,我们忽然听到总督气势汹汹的洪亮声音.
母亲把她的眼睛凑到板壁缝上,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一个小洞,使我可以把房间里经过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有几个人拿着一份印有金字的文件站在我父亲的前面.
'你们要怎样'我父亲对他们说.
'我们要把陛下的意思告诉你,'他们之中有一个说,'你看见这份圣旨吗''我看见的.
'我父亲说.
'好,你自己读吧,他要你的头.
'"我父亲发出一阵大笑,那种笑声比恐吓更可怕,而笑声未绝,我们就听到两下手枪的枪声,这枪声是他发出来的,已打死两个人.
卫兵们本来俯伏在我父亲的脚下,这时也跳起来开火,房间里顿时烟火弥漫.
同时,对方也开始开火了,子弹呼呼地穿过我们四周的板壁.
噢,总督,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候看来是多么高贵呀,他手握弯刀,在弹雨中往来砍杀,面孔被他敌人的火药熏得乌黑!
他把他们吓得多么厉害呀,甚至在那时,他们一见他也还要转身逃命!
'西立姆!
西立姆!
'他喊道,'守火使者,尽你的责任呀!
''西立姆死了!
'一个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声音答道:'你完啦,阿里!
'同时,我们听到一阵猛烈的爆击声,我父亲四周的地板都打破了,土耳其兵从楼下透过地板向上开枪,三四个卫兵倒了下去,尸体上浑身是伤.
"我父亲怒吼起来,他把手指插到枪弹打成的洞里,掀起一整块地板.
但从这个缺口里,立刻就射上来二十多发枪弹.
冲上来的烟火象是从一座火山的喷火口里发出来的一样,但立刻就被上面的天幕吞没了.
在这种种可怕的混乱和吓人的喊声中,传来了两声清晰可怕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两声使人心惊肉跳的尖呼.
我吓呆了,这两颗子弹重创了我的父亲,这种可怕的喊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可是,他依旧站着,紧紧地攀住一扇窗.
我母亲想撞开那扇门,以便和他死在一起,但门是从里面扣住了的.
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卫兵,痛苦地抽搐着,有两三个只受轻伤,正努力想从窗口跳出去逃命.
在这危急的关头,整个地板突然塌陷了.
我父亲屈下一条腿,这个时候,二十只手向他伸过来,武装着长刀、手枪、匕首,二十个人同时攻击一个人,于是我父亲就在这些恶鬼发射出来的一阵烟火中消失了,真象是地狱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一样.
我觉得自己在向地上倒下去,我的母亲已昏倒了.
"海蒂的手臂无力地垂到身边,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呻吟,同时望着伯爵,象是在问他是否已对她的服从命令感到满意.
基度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执住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镇定一点,我的好孩子,上帝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这样一想,你就会勇敢起来了.
""这个故事真可怕,伯爵,"阿尔培说,他被海蒂惨白的脸色吓坏了,"我现在只怪我自己不应该提出这样残酷不合礼的要求.
""噢,没有什么!
"基度山说.
然后,他用手抚着那青年女郎的头,继续说,"海蒂是非常勇敢的,她有的时候甚至以叙述她的不幸来寻求安慰.
""因为,我的爷呀,"海蒂热切地说,"我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您的好处.
"阿尔培好奇地望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希望知道的那一部分,就是:她怎样会成为伯爵的奴隶.
海蒂看到两位听者的脸上都表示着同样的希望,就叹了一口气,"当我母亲恢复知觉的时候,我们已被带到那位土耳其将军的面前了.
'杀死我吧!
'她说,'但请不要污辱阿里的遗孤.
'"'这种话你不必向我说.
'高乞特说.
"'向谁说呢,那末'"'向你们的新主人说.
'"'他是谁在哪儿'"'他就在这儿.
'"于是高乞特就指出一个人,而他就是那个对我父亲的死负罪最深的人.
"海蒂用一种含蓄的愤恨的口吻说.
"那末,"阿尔培说,"您就成了这个人的财产了吗""不,"海蒂答道,"他不敢收留我们,所以我们就被卖给一个到君士坦丁堡去的奴隶贩子.
我们越过希腊,半死半活地到达土耳其的都城.
城门口聚着一群人,他们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过去,但突然间,我母亲的眼光接触到那件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倒在地上,指着挂在城门口的一个人头,在那个人头底下,写着这样几个字——'这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头.
'"我痛哭,我想扶我的母亲起来,但她已经死了!
我被带到奴隶市场上,被一个有钱的阿美尼亚人买去.
他请教师教导我,当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来的,"基度山说,"至于代价,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阿尔培,就是那块和我装大麻精的盒子配对的翡翠.
""噢!
您真好,您真伟大,我的爷!
"海蒂说,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够属于这样的一位主人,真是幸运极了.
"这所见所闻的一切简直使阿尔培糊涂了.
"来,喝完您那杯咖啡吧,"基度山说,"这一段历史已经完了.
"第七十八章亚尼纳来的消息假如凡兰蒂能看到弗兰士离开诺梯埃先生房间时的那种颤抖的脚步和激动的脸色,甚至她也会对他产生怜悯.
维尔福说了几句前后不连贯的话,就回到他的书房里,约莫两小时以后,他接到下面这封信:"在今天早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后,诺梯埃·维尔福先生一定已经看出:他的家庭和弗兰士·伊辟楠先生的家庭联姻是不可能的了.
弗兰士·伊辟楠先生觉得维尔福先生似乎早已知道今天早晨所讲的那件事,而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一番宣布,弗兰士先生深表震惊.
"但这时要是有谁看见那位法官,见到他被打击得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就不能相信维尔福曾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的确,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父亲竟会坦白或冒失到把这样的一段历史讲出来.
说一句公道话,维尔福始终相信奎斯奈尔将军或伊辟楠男爵——这两种称呼都有人用,看那个说话的人希望称呼他的家名或称呼他的爵衔而定——是被人暗杀掉而不是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中被杀死的;因为诺梯埃先生不论对什么事情都从不顾及他儿子的意见,那件事他始终不曾向维尔福说明过.
这封严厉的信对维尔福的自尊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截至那时为止,写这封信的人依旧还是这样温文可敬.
维尔福刚回到他的书房里,他的妻子就进来了.
弗兰士经诺梯埃先生召见以后的突然告辞使每一个人都非常惊奇,维尔福夫人独自和公证人及证人在一起,她这时愈来愈感到困惑.
她觉得再也忍受不住了,就起身离开房间,说她去问问原因.
维尔福先生对于这件事只说诺梯埃先生向伊辟楠先生和他作了一番解释,凡兰蒂和弗兰士的婚姻将因此破裂了.
拿这件事情去向那些等她回去的人报告未免太不愉快了.
所以她只说诺梯埃先生在开始讨论的时候突然昏厥,签约典礼将延迟几天再举行.
这个消息虽然是假的,但紧接着那两桩同类的不幸事件之后宣布出来,显然把听的人惊呆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告退.
这当儿,凡兰蒂真是又惊又喜,她拥抱那个衰弱的老人,感谢他这样一下子就打断了那条她一向认为无法解除的锁链,然后要求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诺梯埃表示他可以允许她的请求.
但凡兰蒂一旦获得自由,却并不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她转进一条走廊里,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顿时发觉自己已到了花园里.
在这种种接连而来的怪事发生的期间,凡兰蒂的脑子里老是有着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觉得摩莱尔随时可能带着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体出现,来阻止婚约的签订,象《拉马摩尔的新娘》①一书中的莱文斯乌德爵士一样.
凡兰蒂这个时候的确应该到后门口去一次了.
玛西米兰看到弗兰士和维尔福先生一同离开坟场,就已料到他们的意图.
他跟踪着伊辟楠先生,看见他进去、出来,然后又带着阿尔培和夏多·勒诺进去.
事情已再无怀疑的余地了.
他急忙赶到他的菜园里去等待消息——因为凡兰蒂一到能够脱身的时候,一定会赶来见他.
他没有料错,他从木板缝里望见那青年女郎摆脱了往常那种种小心的态度,急急忙忙向他奔来.
玛西米兰一看见她,就完全放心了;而她所说的第一句话使他的心欢喜得又猛跳起来.
"我们得救啦!
"凡兰蒂说.
"得救!
"摩莱尔应声说,他不能相信可以有这样的快乐.
①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
"谁救我们""我的祖父.
噢,摩莱尔!
爱他吧,是他给了我们这种种好处!
"摩莱尔发誓要用他整个的灵魂去爱他.
他发这个誓毫不费力,因为他这时觉得只爱诺梯埃如友如父还不够——他把他崇拜得象一位天神.
"但告诉我,凡兰蒂,那是怎么成功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奇怪的方法呢"凡兰蒂正想把经过的一切讲出来的时候,但忽然又想到,假如那样做,就必须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那个秘密不但牵连到旁人,而且也牵涉到她的祖父,于是她就说:"那件事我将来可以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但那得在什么时候呢""在我成为你的妻子的时候.
"话题现在已转入到摩莱尔最喜欢的那一方面,他这时是任何让步都愿意接受的了;他觉得他所知道的这一些消息已足够使自己满意,一天能得到这么多的消息已不算少了.
可是,在凡兰蒂没有答应他第二天傍晚再和他相见以前,他还是不肯离开.
凡兰蒂对于摩莱尔向她要求的一切全都答应了,在一小时以前,假如有人对她说她能不嫁给弗兰士,她倒实在难于相信,但现在假如有人向她说她能和玛西米兰结婚,她当然不会那样难于相信了.
在我们刚才描写过的那一场会见发生的期间,维尔福夫人已去拜访过诺梯埃先生.
老人象往常接见她的时候一样,带着严厉和厌恶的表情望着她.
"阁下,"她说,"凡兰蒂的婚事已经决裂了,我告诉您这个消息是多余的,因为决裂就是在这儿发生的.
"诺梯埃依旧毫不动容.
"但我可以告诉您一件事情,那件事情我想您大概还不知道.
就是,对于这门亲事,我始终是反对的,最初谈成这项婚约的时候,绝未得到过我的同意或赞许.
"诺梯埃用那种希望要求对方解释的目光望着他的儿媳妇.
"我知道您非常厌恶这门亲事,现在它已经完了,我来向您提出一个不宜由维尔福先生或凡兰蒂提出的要求.
"诺梯埃的眼光问那个要求是什么.
"我来要求您,阁下,"维尔福夫人继续说,"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只有我对于这件事情毫无私人利害关系——我来要求您赐回,不是您的爱,因为那是她始终享有着的,而是您的财产给您的孙女儿.
"诺梯埃的眼光里露出一种怀疑的表情.
他显然想发现这个行为的动机,但并没有成功.
"阁下,"维尔福夫人说.
"我可以希望您的意见符合我的要求吗"诺梯埃表示是的.
"那末,阁下,"维尔福夫人又说,"我就告退了,同时我很感激,也很快乐.
"她向诺梯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诺梯埃先生派人去请公证人;以前那张遗嘱撕毁,重新另立一张,在那张遗嘱里,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凡兰蒂,条件是她永远不能离开他.
于是大家都传说:维尔福小姐本来就已经是圣·米兰侯爵夫妇的继承人,现在又恢复了她祖父的欢心,将来每年可以得到一笔三十万里弗的收入.
维尔福先生家里在进行解除婚约的当儿,基度山已去拜访过一次马瑟夫伯爵;然后,马瑟夫伯爵为了表示他对邓格拉司的尊敬,他穿上中将制服,挂上他的全部勋章,这样打扮好以后,就吩咐备上他最雄壮的马匹,驱车到安顿大马路.
邓格拉司正在计算他的月结帐,假如有人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去找他,现在却不是最有利的时机.
一看到他的老朋友,邓格拉司就装出他那种庄严的神气,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安乐椅里摆好架子.
马瑟夫平常是很骄矜拘执的,这一次却面带微笑,用殷勤的态度向那位银行家问候;由于确信他的提议对方一定会乐于接受,他就省却一切外交式的序言,单刀直入地立刻提到本文.
"嗯,男爵,"他说,"我终于来了,自从我们的计划议定以来,已经过去相当时间了,可是那些计划却还没有实行呢.
"马瑟夫以为对方那种冷淡的态度是他自己的沉默造成的,现在他说出这句话,那银行家的面孔一定会开朗起来;但事实正巧相反,使他极其惊奇的,是那个面孔却更加严肃无情了.
"您是指的哪一件事情,伯爵阁下"邓格拉司说,象是他始终猜不出将军话里的意义似的.
"啊!
"马瑟夫说,"我看您是一个很讲究形式的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提醒我不应该省却古板的仪式.
我请您原谅,但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想给他娶亲,所以我还是个学徒似的生手,好吧,我愿意有所改进.
"于是马瑟夫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站起身来,向邓格拉司深深地一鞠躬,说:"男爵阁下,我很荣幸地为我的儿子阿尔培·马瑟夫子爵来向您要求与欧琴妮·邓格拉司小姐结亲.
"但邓格拉司非但不象马瑟夫所预期的那样用殷勤的态度来接受这次求婚,反而皱紧眉头,依旧让伯爵站着,不请他归座,说:"伯爵阁下,在我给您一个答复以前,这件事情必须得想一想.
""想一想!
"马瑟夫说,愈来愈惊愕了,"自从我们最初谈起这件婚事以来,已经过去八个年头了,在那八年里面,难道您还想得不够吗""伯爵阁下,"银行家说,"有些事情我们本来以为是决定的了,但每天所发生的事使我们不得不随时停止我们的结论.
""我不懂您的意思,男爵阁下.
"马瑟夫说.
"我的意思是,阁下——在最近这两星期来,已经发生了某些出于预料的事情——""原谅我,"马瑟夫说,"但我们是在演戏吗""演戏""是的,因为很象在演戏,请让我们说得更直截明了些,努力使互相了解对方的意思吧.
""那正是我的希望.
""您见过基度山先生了,是不是""我常常见到他,"邓格拉司挺直了身子说.
"他是我很亲密的朋友.
""在您和他最近的谈话里,您说,我对于这件婚事的态度不够坚决,好象把它忘记了.
""我的确这样说过.
""好吧,我现在来了.
您看,我既没有忘记,也没有什么不坚决,因为我已经来提醒您的诺言了.
"邓格拉司不回答.
"难道您这样快就改变了念头,"马瑟夫又说,"或是您想要我再三向您恳求,以我的屈辱来取乐吗"邓格拉司觉得谈话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事情就会对他不利,于是就改变口吻,对马瑟夫说:"伯爵阁下,您有权对我的含蓄表示惊奇——这一点我承认——而我向您保证,我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您,在我这方面也觉得非常痛苦.
但相信我,当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实在也是出于万不得已.
""这些都是空空洞洞的话,我亲爱的先生,"马瑟夫说.
"这些话或许可以满足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但马瑟夫伯爵却并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当他这样的一个人去拜访另外一个人,要求对方履行诺言的时候,假如这个人不能履行他自己的诺言,则他至少有权要求他提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邓格拉司是一个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却不愿意承认;马瑟夫刚才所用的那种口吻把他惹恼了.
"我的举动并不是没有很充分的理由的.
"他答道.
"您的意思是说什么""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却难于明说.
""总而言之,您必须得明白,我对于您的缄默不能表示满意,但至少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就是您拒绝和我的家庭联姻.
""不,阁下,"邓格拉司说,"我只是延迟我的决定而已.
""而您真的这样自鸣得意,以为我竟肯随便您反复无常,低三下四地等待到您回心转意的时候吗""那末,伯爵阁下,假如您不愿意等待的话,我们就只算是从来不曾谈到过这些计划好了.
"伯爵的脾气本来高傲急躁,为了阻止自己的怒气爆发,他紧紧地咬住嘴唇,直咬到出血,可是,他知道在目前这种状态之下,受嘲笑的一定是他,所以他本来已向客厅门口跨出了几步,但转念一想,便又回来.
一片阴云掠过他的额头,抹去了额头上的怒意,留下一种淡然的不安的痕迹.
"我亲爱的邓格拉司,"他说,"我们相识已经有许多年了,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性情.
您应该向我解释一下,我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失掉了您的欢心,这实在是很公平的.
""那并非是因为对子爵本人有什么恶感,我所能告诉您的只是如此而已,阁下.
"邓格拉司回答,他一看到马瑟夫软下来一点,就立刻又恢复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那末您对谁发生了恶感呢"马瑟夫脸色发白,音调都变了.
伯爵脸上的表情并未瞒过那银行家的眼睛;他用比以前更坚定的眼光盯住对方,说:"最好您或许还是不要勉强我讲得更明确吧.
"伯爵气愤得浑身打颤,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狂怒,说:"我有权坚持要您向我解释清楚.
是不是马瑟夫夫人惹您讨厌是不是您觉得我的财产不够,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和您分歧""绝不是那一类的事,阁下,"邓格拉司答道,"假若是那样,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因为这些事情在最初讨论婚约的时候我早就知道.
不,别再追究那个原因了吧.
我真的很惭愧使您作这样严格的自我检查.
我们暂时不提这件事,采取中庸之道——就是,搁一搁再说,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约.
不必忙.
我的女儿才十七岁,令郎才二十一岁.
在我们等待的期间,时间自会促使事情不断地发展.
晚上看东西只觉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中看来却太清楚了.
有的时候,一天之间,最残酷的诽谤便会突然发生.
""诽谤,您是这样说吗,阁下"马瑟夫脸色顿时灰白,喊道.
"难道有人敢造我的谣言""伯爵阁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认为最好是避免一切解释.
""那末,阁下,我就耐心地屈服于您的拒绝吗""这件事在我尤其痛苦,阁下——是的,我比您感到更痛苦,因为旁人都知道我要和您高攀,而一次婚约的破裂,女方所受的损害总是比男方更大.
""够了,阁下,"马瑟夫说,"这件事情我们不必再提了.
"于是他气愤愤地紧握着他的手套走出房间.
邓格拉司注意到:在这次谈话的期间,马瑟夫自始至终不敢问是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原因邓格拉司才取消他的诺言.
那天晚上,邓格拉司和几位朋友商量了许多时候;卡凡尔康德先生则在客厅里陪伴太太小姐,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那位银行家的家.
第二天早晨,邓格拉司一醒来就找报纸.
报纸拿来了.
他把其他三四份放在一边,拿起《大公报》,也就是波香主编的那份报.
他急急忙忙地撕掉封套,慌张地打开那份报纸,轻蔑地掀过"巴黎大事"版,翻到杂项消息栏,带着一个恶毒的微笑把目光停留在一段以"亚尼纳通讯"开始的消息上.
"好极了!
"邓格拉司在看完那一段消息以后说,"这儿有一小段关于弗南上校的文字,这一段文字,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可以省掉我一番气力,免得向马瑟夫伯爵进行解释了.
"在这同时——那是说,在早晨九点钟,阿尔培·马瑟夫穿上一套笔挺的黑衣服,带着激动的态度到香榭丽榭大道去拜访基度山,但当他语气草率地问伯爵在不在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在半小时以前出去了.
"他有没有带培浦斯汀去""没有,子爵阁下.
""那末,叫他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门房去寻那贴身跟班,一会儿就带着他一同回来了.
"我的好朋友,"阿尔培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极想从你的口里知道你的主人是不是真的出去了.
""他真的出去了,阁下.
"培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甚至对我也是这样说""我知道家主人一向如何高兴接见子爵阁下,"培浦斯汀说,"所以我决不会把您当作普通客人看待.
""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见见他.
你以为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不,我想不会,因为他吩咐在十点钟给他备早餐的.
""好吧,我在香榭丽榭大道上转一转,十点钟的时候再回来.
这其间,假如伯爵阁下回来了,你请他不要再出去,等着见我,行不行""我一定代为转达,阁下.
"培浦斯汀说.
阿尔培把他的马车留在伯爵门口,预备徒步去兜一个圈子.
当他经过浮维斯巷的时候,他好象看到伯爵的马停在高塞射击房的门口,他走过去,认出了那个车夫.
"伯爵阁下在里面打枪吗"马瑟夫说.
"是的,先生.
"车夫回答.
在他说话的时候,阿尔培听到两三下手枪的声音.
他往里面走,路上遇到射击房里的侍者.
"对不起,子爵阁下,"那孩子说,"请您等一等好不好""为什么,菲力"阿尔培问.
他是那儿的老顾客,不懂为什么这次要阻止他进去.
"因为现在在房里的那个人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从来不在旁人面前练枪的.
""甚至你也不许去吗那末谁给他上子弹呢""他的仆人.
""一个努比亚人吗""一个黑人.
""那末,是他了.
""您认识这位先生的吗""是的,我是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
那又是一回事了.
我立刻去通知他,说您来了.
"于是菲力在他自己的好奇心的促使之下走进射击房;片刻以后,基度山在门槛上出现了.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培说,"请原谅我跟踪您到这儿,我必须先告诉您,这种失礼的行为不是您仆人的错,而只能怪我.
我到您府上,他们告诉我说,您出去了,但十点钟回来吃早餐.
我预备散步散到十点钟,忽然看见了您的车马.
""您刚才所说的这一篇话使我希望你是预备来和我一同吃早餐的.
""不,谢谢您,我现在所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别的事情.
那顿饭我们或许可以迟一些,在更恶劣的心情之下再吃.
""您在谈些什么鬼话呀""我今天要和人决斗.
""您为了什么""我要去和人决斗——""是的,我懂得的.
但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呀决斗的原因多得很,您知道.
""我的决斗是为了名誉.
""呀!
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了.
""严重得我来请求您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做我的陪证人.
""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们不要在这儿讨论,让我们回家以后再谈吧.
阿里,给我拿一点水来.
"伯爵卷起袖子,走进那间专供练习射击的先生们在事毕以后洗手的小耳房里.
"进来,子爵阁下,"菲力低声说,"我来给您看一件滑稽的事情.
"马瑟夫进去,看见墙上所钉的不是通用的靶子,而是几张纸牌.
阿尔培远看以为那是一整套纸牌,因为他可以从爱司数到十.
"啊!
啊!
"阿尔培说,"我看您是在预备玩纸牌了.
""不,"伯爵说,"我是在制造一套纸牌.
""怎么呢"阿尔培说.
"您看到的那些牌实际上都是爱司和二,但我的枪弹把它们变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尔培走近去.
的确,纸牌上子弹穿透的地方极其准确,行次的距离都合规定.
马瑟夫向靶子走去的时候,半路上另外还拾到两三只燕子,它们是被伯爵打死的,因为它们卤莽地飞进伯爵的手枪射程.
"啊唷!
"马瑟夫说.
"您叫我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子爵"基度山一面用阿里拿来的毛巾抹手,一面说.
"我总得在空闲的时间找些事情做做呀.
但来吧,我等着您呢.
"于是他们一同走进基度山的双轮马车,几分钟之内,那辆马车就把他们载到三十号门口.
基度山带阿尔培到他的书斋里,指着一个位子请他就座,他自己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
"现在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把事情来谈一谈吧,"他说.
"您也看得出,我是很平心静气的.
"阿尔培说.
"您要跟谁决斗""波香.
""他不是您的朋友吗""当然罗,决斗的对手总是朋友.
""我想你们这次的争吵总有原因的吧""当然有!
""他对您怎么样了""昨天晚上,他的报纸上——但等一等,您自己去念吧.
"于是阿尔培把那份报纸递给伯爵.
伯爵念道:"亚尼纳通讯:我们现在打听到一件截至目前为止大家还不知道,或至少还没有公布过的事实.
防卫本市的城堡,是由阿里·铁贝林总督极其信任的法国军官弗南出卖给土耳其人的.
""嗯,"基度山说,"您对于那段消息有什么可恼的呢""我有什么可恼的吗""是呀,亚尼纳的城堡被一个法国军官出卖,那跟您有什么关系呢""这关系到家父马瑟夫伯爵,因为弗南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里总督手下服务过吗""是的,那是说,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而那种诽谤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亲爱的子爵,您谈话得理智一点!
""我并没想不理智.
""那末请告诉我,弗南军官和马瑟夫伯爵是二而一的一个人,这件事法国谁能知道亚尼纳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攻陷的,现在又有谁会注意它""那正可表示这种奸计的恶毒.
他们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然后把大家早已忘记的事情突然重新翻掘出来,借此作为诽谤的资料来玷污我们的好名誉.
我继承着家父的姓,我不愿意这个姓被耻辱的阴影玷污.
我要去找波香,这段消息是在他的报纸上出现的,我将坚持要他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前声明更正.
""波香是决不肯更正的.
""那末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的,因为他会告诉您——而那也是非常实在的——在希腊陆军里,名叫弗南的军官或许有五十个之多.
""但我们还是要决斗.
我要洗刷家父名誉上的污点.
家父是一个这样勇敢的军人,他的履历是这样辉煌——""哦,嗯,他会说:'我们保证相信这个弗南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马瑟夫伯爵,虽然他也有这个教名.
'""除非全部更正,我决不能表示满意.
""您预备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前叫他这样做吗""是的.
""您错了.
""我想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拒绝我的要求,不肯帮忙了""您知道我对于决斗的看法,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罗马的时候,我曾把我对于那件事的意见告诉过您.
""可是,我亲爱的伯爵,我觉得今天早晨您所做的那件事,却和您所抱的那种观念绝不相符.
""因为,我的好人哪,您知道一个人决不能偏执得太过分.
假如和傻瓜们在一起,那就必须学习一些傻事.
有一天,或许会有一个轻率暴躁的登徒子来找到我.
他和我或许也象您和波香那样并没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或许会逼迫我负责一件无聊的小事,他会叫他的陪证人来见我,或是在一个公众场所侮辱我——噢,我就不得不杀死那个浮躁的家伙.
""那末您承认是肯决斗的了""当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反对我决斗呢""我并没有说您不应该决斗,我只是说,决斗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在不曾加以适当的考虑以前,是不应该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没有加以考虑.
""假如这是他在匆忙中造成的错误,而且自己也这样承认,您就应该满意了.
""啊,我亲爱的伯爵,您未免太宽容了.
""而您也太认真了.
假如,譬如说,我说这句话您别生气——""嗯!
""假如那段消息的确是真的呢""一个儿子不应该承认这样一个有损他父亲名誉的假设.
""噢!
天哪!
我们这个时代得承认的事情真太多啦!
""那完全是时代的错.
""而您准备要加以改革吗""是的,假如和我有关的话.
""嗯!
您真刚强,我的好人哪!
""我知道我是的.
""您一定不愿意听有益的忠告吗""朋友的忠告当然要听.
""您承不承认我够得上那个称呼呢""当然承认.
""嗯,那末,在带着证人到波香那儿去以前,对于这件事情可以再打听打听.
""向谁去打听""向海蒂,譬如说.
""咦,何必把一个女人拉扯在里面呢,她对这件事情能有什么作用""譬如说,她可以向你宣布,说令尊对于总督的失败和死毫无关系.
或是,假如碰巧他的确牵连在里面,这件不幸的事情也——""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亲爱的伯爵,我决不能承认这样的一个假设.
""那末,您拒绝这个打听消息的方法了""我最坚决地拒绝.
""那末让我再供献您一个忠告.
""说吧,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个了.
""或许您不愿意听吧""正巧相反,我要求您说.
""当您到波香那儿去的时候,别带证人同去,单独去见他.
""那是违反往例的呀.
""您的情形本来就和一般的不同.
""您为什么要劝我单独去呢""因为那样,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香自己解决.
""请解释得清楚一些.
""可以.
假如您要波香更正,您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那样做——只要他愿意更正.
在您这方面,结果是一样的.
假如他拒绝那样做,那时再让两个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还不迟.
""他们不会是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敌——波香就是一个榜样.
""所以您劝我.
""我劝您得审慎.
""那末您忠告我单独去找波香.
""是的,而且我可以告诉您为什么.
当您希望一个人的自爱心向您让步的时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必须装出不想伤害它的样子.
""我相信您是对的.
""啊!
这就万幸了.
""那末我就独自去.
""好吧,但您能根本不去就更好.
""那是不可能的.
""那末去吧,这至少总比您最初提议的好一点.
""但假如不管我多么审慎,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决斗的话,您肯不肯做我的陪证人""我亲爱的子爵,"基度山庄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得出,在今天以前,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在什么地点,我始终是悉听您吩咐的.
但您刚才所要求的那件事,却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
""为什么""或许您将来会知道.
目前,我要求您原谅我暂时保守秘密.
""好吧,那么我去邀弗兰士和夏多·勒诺.
他们办这种事情是最适当的人选.
""那末就这样吧.
""但假如我真的要决斗的话,您当然不会反对教我一两手射击或剑术的罗""那个,也是不可能的.
""您这个人多古怪!
您任何事情都不肯干预.
""您说得不错——这是我处世的原则.
""那末,这件事情我们不谈了.
再会,伯爵.
"马瑟夫拿起他的帽子,离开那个房间.
他在门口找到他的双轮马车,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怒气,立即驱车到波香家里去.
波香在他的办公室里.
那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看上去到处都是灰尘,从无法记忆的时代起,报馆编辑的办公室就是这个样子.
仆人通报阿尔培·马瑟夫先生来访.
波香要他再重说一遍,可是仍旧还有点不相信,他喊道:"请进!
"阿尔培进来了.
波香看到他的朋友跳过和践踏着散堆在房间里的报纸走进来,就发出一声惊喊.
"咦!
咦!
我亲爱的阿尔培!
"他伸手给那个青年说.
"你是怎么一回事呀是发了疯还只是来和我一同吃早餐的呢设法找一个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边有一张椅子,房间里只有这张椅子,提醒我世界上除了纸张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波香,"阿尔培说,"我是来找你的报纸说话来的.
""你,马瑟夫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它说话""我希望那里面的一段言论应该加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论但坐下再说吧.
""谢谢你.
"阿尔培说,冷淡而拘泥地鞠了一躬.
"现在请你把那段言论的性质解释一下吧,它为什么会使你不高兴""那段言论妨碍我家里一个人的名誉.
""是哪一段消息"波香非常惊奇地说.
"你一定弄错了.
""就是亚尼纳寄给你的那篇通讯.
""亚尼纳寄来的""是的,你真的好象完全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凭人格担保!
倍铁斯蒂,把昨天的报纸给我.
"波香喊道.
"这儿有,我带来了一份.
"阿尔培答道.
波香接过那份报纸,低声读道:"亚尼纳通讯,……""你看,这段新闻可恼极了.
"波香读完以后,马瑟夫说.
"那末这上面所指的那个军官是你的一个亲戚吗"那位总编辑问.
"是的.
"阿尔培说,面孔羞得通红.
"那么,您想要我怎样办呢"波香温和地说.
"我亲爱的波香,我希望你更正这个消息.
"波香带着十分亲切的表情望着阿尔培.
"来,"他说,"这件事情,须得好好地谈一谈,更正一段消息一向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你知道.
坐下吧,我来把它再读一遍.
"阿尔培重新坐下,而波香则比第一次更留神地把他朋友所责斥的那几行消息又看了一遍.
"嗯,"阿尔培用坚决的口吻说,"你看,你的报纸侮辱了我家里的一个人,我坚持要加以更正.
""你——坚持""是的,我坚持.
""允许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议员,"那青年站起身来答道.
"我再向你说一遍,我决定要更正昨天这段消息.
你认识我已经够久了,"阿尔培看到波香轻蔑地昂起他的头,就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你曾经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关系相当密切,应该知道我在这一点上是一定要坚持我的决心的.
""假如我曾经是你的朋友,马瑟夫,你现在这种说话的态度却几乎使我忘记我以前曾荣膺过那种称呼,但且等一等,我们不要发火,或至少现在暂且不要发火.
你的态度很急躁烦恼,告诉我,这个弗南跟你是什么关系""他是我的父亲,"阿尔培说,"弗南·蒙台哥先生,马瑟夫伯爵,他是一位老军人,身经二十次大战,而他们却要拿阴沟里的烂泥来涂抹他那些光荣的伤瘢.
""是你的父亲吗"波香说,"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我现在能懂得你这样气愤的原因了,我亲爱的阿尔培,我再来念一遍.
"于是他字字斟酌,第三次再读那段消息.
"但报纸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证明这个弗南就是你的父亲呀.
""没有,但这种关系旁人是看得出来的,所以我一定要更正这段消息.
"听到"我一定要"这几个字,波香抬起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阿尔培的脸,然后他的眼光渐渐低下去,他沉思了一会儿.
"你可以更正这段消息的吧,你肯不肯,波香"阿尔培说,他愈来愈冒火了,但勉强抑制着.
"可以.
"波香答道.
"立刻吗"阿尔培说.
"当我证实那个消息不确的时候.
""什么""那件事情很值得调查一下,而我要加以调查.
""但那又何必调查呢,阁下"阿尔培怒不可遏地说.
"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亲,那末请你立刻声明.
假如你相信是他,那末请申述你的理由.
"波香脸上现出一个他所特具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之下表示出他心里各种不同的情感.
"阁下,"他带着那种微笑望着阿尔培答道,"假如你是要到我身上找满足来的,你应该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不必和我作这种无谓的谈话.
我已经耐心地听了半个钟头了.
难道你这次到我这里来,是我促成的吗""是的,假如你不同意更正那种不名誉的诽谤的话.
""等一等.
请你不要恐吓,弗南·蒙台哥先生,马瑟夫子爵!
我从来不允许我的敌人向我恐吓,更不愿意我的朋友对我采取这种态度.
你坚持要我更正这段关于弗南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凭人格向你担保,这段新闻与我毫无关系,你还是要坚持吗""是的,我坚持要更正!
"阿尔培说,他因为兴奋过度,头脑已开始有点糊涂了.
"假如我拒绝更正,你就要和我决斗,是不是"波香用平静的口吻说.
"是的!
"阿尔培提高他的声音说.
"好吧,"波香说,"我的答复是这样,我亲爱的先生.
那段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连知都不知道.
但你所采取的步骤已唤起我对这段消息的注意,它或是更正,或是证实,都有待足够的调查以后才能决定.
""阁下,"阿尔培站起来说,"我当荣幸地请我的陪证人来见你,请你劳神和他们商量决定相会的地点和我们所用的武器.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当然懂,我亲爱的先生.
""那末今天晚上,假如你高兴的话,或至迟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不,不!
什么时间适当那得由我决定.
我有权决定先决条件,因为我是受挑衅的一方——但据我看,那个时间还没有到.
我知道你的剑术很熟练,而我的剑术只是马虎过得去.
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射击手——那方面我们差不多相等.
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决斗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因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
我不愿意无缘无故杀死你或让我自己被你杀死.
现在要轮到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了.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向你申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对于你攻击我的那件事情我根本一无所知.
我还可向你申明,除了你以外,谁都不可能认出弗南那个名字就是马瑟夫伯爵.
当我作了这样的申明以后,你是否还坚持要我更正,而假如我不更正,就要和我一死相拚""我维持我原来的决心.
""好极了,我亲爱的先生,那末我同意和你拚个死活.
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准备,到那个时间终了的时候,我就会来对你说:'那段消息是不确实的,我愿意更正',或是,'那段消息是确实的'.
那时,我就立刻从剑鞘里抽出剑,或从匣子里拔出手枪,两者听随尊便.
""三个星期!
"阿尔培喊道,"当我蒙受着羞辱的时候,那就等于三个世纪了.
""要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就会说:'耐心一点吧,我的朋友.
'但你自己要做我的仇敌,所以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阁下'""好吧,那末就是三个星期吧,"马瑟夫说,"但请记住,当那个时间终了的时候,不要再拖延或推托,借以避免——""阿尔培·马瑟夫先生,"波香也站起身来说,"在三个星期之内——那就是说,二十一天之内——我不能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个时间还没有过去以前,你也没有权利来打破我的脑袋.
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约定的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个时间还没有到达以前——我现在要给你一个绅士的忠告——我们不要狂叫乱吠,象那两条绑在对面屋柱上的狗一样.
"说完这一段话,波香就冷淡地向阿尔培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他的印刷间.
阿尔培把他的怒气发泄到一堆报纸上,用他的手杖把它们打得满屋乱飞;经过这一番发泄以后,他走了,——但在离开以前,他还向印刷间的门口走过去几次,象是很想进去似的.
阿尔培用力鞭打他的马,犹如刚才鞭打那些造成他的烦恼的无辜的报纸一样;当他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他看见摩莱尔圆睁着眼睛用急促的步伐匆匆走过.
他正走到中国澡堂前面,看来象是从圣·马丁门那个方向来,要向玛德伦大道去.
"啊,"马瑟夫说,"那儿倒有一个快乐的人!
"阿尔培的判断并不错.
第七十九章柠檬水摩莱尔的确非常快乐.
诺梯埃先生刚才派人去找他,为了急于想知道这次来召他的原因,他匆忙得连车子都不叫,对他自己的两条腿比马的四条腿寄以更大的信任.
他以勇猛直前的速度从密斯雷路出发,向圣·奥诺路那个方向前进.
摩莱尔是以一个运动家的步伐行进的,那可怜的巴罗斯竭尽全力跟在他的后面.
摩莱尔才三十一岁,巴罗斯却已六十岁了;摩莱尔陶醉在爱情里,巴罗斯则受着酷热的折磨.
这两个人在年龄和兴趣上是这样的分歧,他们象是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上分离而在顶端会合.
那个顶端就是诺梯埃先生,他请摩莱尔立刻来看他——这个命令摩莱尔十足地办到了,可是却大大地苦了巴罗斯.
到家的时候,摩莱尔连气都没有喘,因为爱神借了它的翅膀给他;但早已忘记爱情是怎么一回事的巴罗斯却累得浑身大汗.
那老仆人领摩莱尔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书斋的门关上以后,不久就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这就等于宣告凡兰蒂到了.
她穿上深色的丧服显得非凡美丽,摩莱尔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感到这样欢喜,觉得即使她的祖父不来和他谈话也无妨.
但他们听到老人的那把安乐椅已在地板上滚过来,不久他就在房间里出现了.
摩莱尔热忱地向他道谢,感谢他及时干涉那件婚事,把凡兰蒂和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诺梯埃用一种慈爱的眼光接受了他的感谢.
于是摩莱尔向那青年女郎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问现在又有什么新的恩惠要赐给他.
凡兰蒂的座位略微离开他们一个距离,她正在胆怯地等待必须要她说话的时机.
诺梯埃把他的眼光盯住她.
"要我把您告诉我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凡兰蒂问,诺梯埃依旧望着她.
"那末,您希望我把您告诉我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她又问.
"是的.
"诺梯埃表示.
"摩莱尔先生,"凡兰蒂对那个全神倾听着的青年人说,"我的祖父诺梯埃先生有许多事情要对你说,那是他在三天以前告诉我的.
现在他请你来,就是要我把那些话转达给你听.
那末,我就开始转达了.
而既然他选中我做他的传话人,我自当忠于他的信托,决不把他的意思改变一个字.
""噢,我正非常耐心地倾听着呢,"那青年答道,"请你说吧!
"凡兰蒂垂低她的眼睛,这在摩莱尔看来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他知道只有快乐才有力量能使凡兰蒂这样情不自禁.
"我的祖父顶备离开这儿了,"她说,"巴罗斯正在为他寻找合适的房子.
""但是你,小姐,"摩莱尔说——"你和诺梯埃先生的快乐是不可分离的——""我"凡兰蒂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不会离开我的祖父,那是我们早已商量好的了.
我和他住在一起.
现在,维尔福先生必须对这个计划表示同意或拒绝.
假如他同意,我就马上离开.
假如他拒绝,我就得等到我成年以后再走,那就得再等待十个月左右,那时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有一笔独立的财产,而——""而——"摩莱尔问道.
"而在我祖父的同意之下,我就可以履行我对你所作的诺言了.
"凡兰蒂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这样的低,要不是摩莱尔在全神贯注倾听她的话,他简直就要听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说明白了吗,爷爷"凡兰蒂对诺梯埃说.
"是的.
"老人表示.
"一旦到了我祖父的家里,摩莱尔先生就可以到我那敬爱的保护人那儿来看我,假如我们依旧觉得我们所筹划的婚姻能够保证我们未来的安乐,那末,我希望摩莱尔先生那时亲自来向我求婚.
但是,唉!
我听人家说,当人们的愿望受到阻碍的时候,他们的心会炽热起来,但到得到保障的时候,心就冷了.
""噢!
"摩莱尔喊道,他真想扑过身去跪在诺梯埃面前,象跪在上帝面前一样,他想跪在凡兰蒂面前,象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样,说,"我今生做了什么好事,竟值得享受这样的快乐呢""在那个时候以前,"那青年女郎用镇定自持的口吻继续说,"我们得尊重礼俗.
凡是不希望最后使我们拆散的友人,我们都得听从他们的意见.
总之,我还是提出那句老话,因为那句老话表达得最周到——我们得等待.
""我发誓不惜一切牺牲接受这句话的约束,阁下,"摩莱尔说,"我不但愿意接受,而且很高兴地接受.
""所以,"凡兰蒂恶作剧地望着玛西米兰继续说,"别再有轻率的举动,别再提出卤莽的计划,因为从今天起,我认为自己一定将光荣而快乐地委身于你,你当然不愿意连累她的名誉的罗"摩莱尔把他的手按在心上.
诺梯埃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那一对情人.
巴罗斯是一个可以知道种种经过情形的特权人物,他这时还在房间里,一面揩抹他那光秃的前额上的汗珠,一面向那对年轻人微笑.
"你看来多热呀,我的好巴罗斯!
"凡兰蒂说.
"啊!
我刚才跑得非常快,小姐.
但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摩莱尔先生比我跑得更快呢.
"诺梯埃使他们注意一只茶盘,茶盘上放着一大樽柠檬水和一只杯子.
那只玻璃樽差不多是满的,诺梯埃先生只喝过一点点.
"来,巴罗斯,"那青年女郎说,"喝一些柠檬水吧,我看你很想把它喝一个痛快呢.
""小姐,"巴罗斯说,"我的确口渴死了,既然您这样好心请我喝,我当然决不反对来喝一杯祝您康健.
""那末,拿去喝吧,立刻回来呀.
"巴罗斯拿着茶盘出去,他在匆忙中忘记把门关上,他们看见他一跨出房门就立刻仰头把凡兰蒂给他注满的那一杯柠檬水喝干.
凡兰蒂和摩莱尔正在诺梯埃面前交换他们脉脉含情的眼光时,忽然听到门铃响了.
这表示来了一个客人.
凡兰蒂望一望她的表.
"过十二点了,"她说,"而今天是星期六.
我敢说那一定是医生,爷爷.
"诺梯埃表示他相信她说得不错.
"他会到这儿来的,摩莱尔先生最好还是走吧.
您说对不对,爷爷""是的.
"老人表示.
"巴罗斯!
"凡兰蒂喊道,"巴罗斯!
""我来了,小姐.
"他回答.
"巴罗斯会给你开门的,"凡兰蒂对摩莱尔说.
"现在,请记住一点,军官阁下,对我的祖父命令你不要采取任何卤莽轻率的步骤,以免连累我们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他等待,"摩莱尔答道,"我一定等待.
"这时巴罗斯进来了.
"谁拉铃"凡兰蒂问道.
"阿夫里尼医生.
"巴罗斯说,他脚步踉跄,象是要倒下来似的.
"怎么啦,巴罗斯"凡兰蒂说.
那个老人没有回答,只用狂乱呆木的眼光望着他的主人,而他那痉挛的手则紧紧地抓住一件家具,以防自己跌倒.
"咦,他要倒啦!
"摩莱尔喊道.
巴罗斯的身体愈抖愈厉害,他的面貌简直已完全改变,肌肉不断地抽搐,表示一场最严重的神经错乱即将到来.
诺梯埃看到巴罗斯陷入这种可怜的状况,他的眼光里就流露出人心所可能发生的种种悲哀和怜悯的情绪.
巴罗斯向他的主人走近几步.
"啊,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
我怎么啦"他说.
"我痛苦极了!
我看不见东西啦!
我的脑子里有一千支火箭在乱穿!
噢,别碰我,别碰我呀!
"这时,他的眼珠已凶暴地突出;他的头向后仰,身体的其余部分开始僵硬起来.
凡兰蒂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摩莱尔上去抱住她,象是要保护她抵抗某种不可知的危险似的.
"阿夫里尼先生!
阿夫里尼先生!
"她用窒息的声音喊道.
"救命哪!
救命哪!
"巴罗斯转了一个身,竭力踉跄地挣扎了几步,然后倒在诺梯埃的脚下,一只手搁在那个废人的膝头上,喊道:"我的主人呀!
我的好主人呀!
"这当儿,维尔福先生因为听到那一片闹声,在门槛上出现了.
摩莱尔放松那几乎快要昏倒的凡兰蒂,退到房间最远的一个角落里,躲在一张帷幕后面.
他的脸色苍白得象是突然看见自己面前跳出一条赤练蛇一样,他那惊愕的眼光依旧凝视着那个不幸的受苦者.
诺梯埃焦急和恐怖到极点,只恨自己毫无力量去帮助他的老家人;他一向不拿巴罗斯看作一个仆人,而把他当作一位朋友看待.
他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涨,眼睛周围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从这些形迹上,可以看出在那活跃有力的脑子和那麻痹无助的肉体之间,正在进行着可怕的斗争.
巴罗斯这时面部痉挛,眼睛充血,仰头躺在地上,两手敲打地板,两腿已变得非常僵硬,不象是自己弯曲而象是折断了一样.
他的嘴巴旁边绕着一圈淡淡的白沫,呼吸很痛苦.
维尔福吓呆了,对眼前的这个场面出神地凝视了一会儿.
他没有看见摩莱尔.
当他这样哑然凝视的期间,他的脸渐渐苍白,他的头发似乎直竖了起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以后,他跳到门口,大声喊道:"医生!
医生!
来呀,来呀!
""夫人,夫人!
"凡兰蒂奔上楼去接他的后母,向她喊道,"快来,快!
把您的嗅瓶带来!
""什么事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做作的口吻说.
"噢!
来!
来呀!
""但医生在哪儿呀"维尔福喊道,"他到哪儿去啦"维尔福夫人现在从容不迫地下楼来了.
她一手握着一条手帕,象是用来抹脸的,另外那只手里拿着一瓶英国嗅盐.
她走进房来的时候,第一眼先射向诺梯埃,诺梯埃的脸上虽然呈露着这种场面必然会引起的情绪,但仍旧可以看出他还保持着往常的康健;她的第二眼才射向那个垂死的人.
她的脸色顿时发白,眼光又从那仆人身上跳回到他的主人身上.
"看老天的面上,夫人,"维尔福说,"告诉我医生在哪儿他刚才还和你在一起.
你看这是中风,假如能够给他放血,他或许还有救.
""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维尔福夫人避开她丈夫的问题,这样反问.
"夫人,"凡兰蒂答道,"他甚至连早餐都没有吃.
祖父派他去干一件事,他跑得非常快,回来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维尔福夫人说,"他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对他是极不相宜的呀.
""爷爷的那樽柠檬水就在他的身边,可怜的巴罗斯那时口渴极了,只要能喝的东西,他都欢迎.
"维尔福夫人吃了一惊.
诺梯埃用一种考查的眼光望着她.
"他真不幸.
"她说.
"夫人,"维尔福先生说,"我问你阿夫里尼先生在哪儿看上帝面上,快回答我!
""他在爱德华那儿,爱德华也不大舒服.
"维尔福夫人这次不能再避免答复了.
维尔福亲自走上楼去叫他.
"这个你拿着吧.
"维尔福夫人说,把她的嗅瓶交给凡兰蒂.
"他们一定会给他放血,所以我要走了,因为我见不得血.
"于是她跟在她丈夫的后面上楼去了.
摩莱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当时的情形非常混乱,所以他躲在那里并没有被人发觉.
"你赶快走,玛西米兰,"凡兰蒂说,"我会派人来找你的.
走吧.
"摩莱尔望一望诺梯埃,征求他的许可.
老人的神志依旧十分清醒,他作了一个表示,示意他应该这样做.
那青年吻了一下凡兰蒂的手,然后从后楼梯走出那座房子.
在他离开房间的同时,维尔福先生和医生从对面的一个门口进来了.
巴罗斯现在已有恢复知觉的模样;危机似乎过去了.
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撑起身来.
阿夫里尼和维尔福扶他躺到一张睡榻上.
"您要些什么东西,医生"维尔福问.
"拿一些水和酒精给我.
你家里有吧,有没有""有.
""派人去买一些松节油和吐酒石来.
"维尔福立刻派了一个人去买.
"现在请大家出去.
""我也一定得出去吗"凡兰蒂怯生生地问.
"是的,小姐,尤其是你.
"医生唐突地回答.
凡兰蒂惊奇地望着阿夫里尼先生,然后在她祖父的前额上吻了一下,离开房间.
她一出去,医生就带着一种阴沉的神气把门关上.
"看!
看呀!
医生,"维尔福说,"他苏醒过来了,总之,这是不要紧的了.
"阿夫里尼先生的回答是一个悲哀的微笑.
"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巴罗斯"他问道.
"好一点了,先生.
""你喝一些酒精和水,好不好""我可以试一试,但别碰我.
""为什么""我觉得假如您只用您的手指尖来碰一碰我,毛病就要复发了.
""喝吧.
"巴罗斯接过那只杯子,把它举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喝了一半.
"你觉得哪儿难受"医生问.
"到处都难受,我觉得全身都在痉挛.
""你有没有觉得眼睛前面象是火花乱迸的样子""是的.
""耳朵里发响""响得可怕极了.
""你最初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刚才.
""突然发生的吗""是的,象是一声霹雳似的.
""昨天或前天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吗""没有.
""没有昏睡的感觉吗""没有.
""你今天吃了些什么东西""我什么都没有吃,我只喝了一杯我主人的柠檬水.
"于是巴罗斯把他的眼光转向诺梯埃,诺梯埃虽然坐在他的圈椅里一动都不能动,却注视着这幕可怕的情景,不让一个字或一个动作逃过他的耳目.
"这种柠檬水在哪儿"医生急切地问.
"在楼下的玻璃樽里.
""楼下的什么地方""厨房里.
""要我去把它拿来吗,医生"维尔福问道.
"不,您留在这儿,设法使巴罗斯喝完这一杯酒精和水.
我亲自去拿那樽柠檬水.
"阿夫里尼急忙跑到门口,飞一般奔下后楼梯,急忙中几乎撞倒维尔福夫人,因为维尔福夫人也正要到厨房里去.
她惊喊了一声,阿夫里尼没有去注意她.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跳下最后的四级楼梯,冲进厨房里,看见那只玻璃樽还在茶盘上,樽里还有四分之一的柠檬水.
他象老鹰扑小鸡似的蹿上去抓住它,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到他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里.
维尔福夫人正在慢腾腾地走回到她楼上的房间里去.
"你所说的就是这只玻璃樽吗"阿夫里尼问道.
"是的,医生.
""你喝的就是这种柠檬水吗""我相信是的.
""它是什么味道""有一点苦味.
"医生倒几滴柠檬水在他的手掌里,吮在嘴巴里含了一会儿,象一个人在辨别酒味时一样,然后他把那种液体吐入壁炉里.
"一定就是这个,"他说,"您也喝了一些吧,诺梯埃先生""是的.
""您也发觉有苦味吗""是的.
""噢,医生!
"巴罗斯喊道,"毛病又要发作了!
我的上帝!
主呀,可怜可怜我吧!
"医生飞奔到他的病人那儿.
"吐酒石,维尔福,看买来了没有"维尔福跳进走廊里,大喊:"吐酒石!
吐酒石!
买来了没有呀"没有一个人回答.
最深沉的恐怖笼罩着全屋.
"假如我有办法可以扩张他的肺部,"阿夫里尼回顾着周围说,"或许我可以阻止他窒息.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噢,先生,"巴罗斯喊道,"您就让我这样死掉,不救救我吗噢,我要死啦!
我的上帝!
我要死啦!
""一支笔!
一支笔!
"医生说.
桌子上本来有一支笔搁在那儿,他竭力设法想把它插进病人的嘴巴里去,但病人这时正在大发痉挛,他的牙关闭得非常紧,那支笔插不进去.
这次的发作比第一次更猛烈,他从睡榻上滚到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医生知道已无法可想,就让他去发痉挛,他走到诺梯埃面前,低声突兀地说,"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很好吗""是的.
""您是不是觉得胸部没有以前那么沉重,腹部舒适轻松,嗯""是的.
""那末您觉得简直就象服下我每星期日给您吃的药以后的情形差不多吗""是的.
""您的柠檬汁是巴罗斯给您调制的吗""是的.
""刚才是您要他喝的吗""不.
""是维尔福先生吗""不.
""夫人""不.
""那末是您的孙女儿了,是不是""是的.
"巴罗斯发出一声呻吟,接着又嘘出一口气,似乎他的牙床骨已经裂开了;这两种声音吸引了阿夫里尼先生的注意,他离开诺梯埃先生,回到病人那儿.
"巴罗斯,"他说,"你能说话吗"巴罗斯喃喃地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
"努力试试看,我的好人.
"阿夫里尼说.
巴罗斯重新张开他那充血的眼睛.
"柠檬水是谁调制的""我.
""你一做好就端到你主人这儿来的吗""不.
""那末,其中有一个时间你把它放在一个地方了""是的,我把它放在食器室里,因为有人把我叫走了.
""那末是谁把它拿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呢""凡兰蒂小姐.
"阿夫里尼用手敲打自己的前额.
"仁慈的天哪!
"他低声地说.
"医生!
医生!
"巴罗斯喊道,他觉得毛病又要发作了.
"难道他们永远不拿吐酒石来了吗"医生问道.
"这儿已经有一杯调好的了.
"维尔福走进房来,说.
"谁调制的""跟我一起来的那个药剂师.
""喝吧.
"医生对巴罗斯说.
"不可能喝了,医生.
太迟啦.
我的喉咙要塞住了!
我要断气了!
噢,我的心呀!
噢,我的头!
噢,多痛苦呀!
我还得象这样的痛苦许久吗""不,不,朋友,"医生回答说,"你马上就会不痛苦了.
""哪,我懂得你的意思了,"那不幸的人说.
"我的上帝,发发慈悲吧!
"于是巴罗斯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象遭了雷击似的向后倒下去.
阿夫里尼用手去摸他的心,把那只杯子凑到他的嘴巴上.
"怎么样"维尔福说.
"到厨房里去给我拿些堇菜汁来.
"维尔福立刻就去.
"别怕,诺梯埃先生,"阿夫里尼说,"我带病人到隔壁房间里去给他放血,这种手术看着是非常怕人的.
"于是他挟起巴罗斯,拖他到隔壁房间里;但是他几乎立刻又回来拿那瓶剩余的柠檬水.
诺梯埃闭拢他的右眼.
"您要凡兰蒂,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去找她来见您.
"维尔福回来了,阿夫里尼在走廊里遇到他.
"!
他现在怎么了"他问道.
"到这儿来.
"阿夫里尼说.
于是他带他到巴罗斯所躺的那个房间里.
"他还在发作吗"检察官说.
"他死了.
"维尔福倒退了几步,捏紧双手,带着真正哀痛的情绪喊道:"死了!
死得这样突然!
""是的,非常突然,不是吗"医生说.
"但是那应该不会使你吃惊的,圣·米兰先生夫妇也是这样突然地死的.
您家里的人都死得非常突然,维尔福先生.
""什么!
"那位法官用恐怖狼狈的声音喊道,"您又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了吗""我始终没有忘记,阁下,我始终没有忘记,"阿夫里尼严肃地说,"因为它一刻都不曾离开过我的脑子,您可以相信我这一次是不会弄错的了,请您好好地听着我下面的话,维尔福先生.
"那法官痉挛地发起抖来.
"有一种毒药可以杀死人而简直不留下丝毫明显的痕迹.
我对于这种毒药知道得很清楚.
我曾研究它各种分量所产生的各种效果.
我在那可怜的巴罗斯和圣·米兰夫人的病症上认出了这种毒药的光顾.
有一种方法可以侦察出它的存在.
它可以使被酸素变红的蓝色试纸恢复它的本色,它可以使堇菜汁变成绿色.
我们没有蓝色试纸,但是,听!
他们拿堇菜汁来了.
"医生说得不错,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阿夫里尼先生打开门,从女仆的手里接过一杯约有两三匙羹的菜汁,然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上.
"看着!
"他对检察官说,检察官的心这时是跳得这样剧烈,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声音了,"这只杯子里是堇菜汁,而这只玻璃樽里装的是诺梯埃先生和巴罗斯喝剩的柠檬水,假如柠檬水是纯洁无害的,这种菜汁就能保持它的本色,反过来讲,假如柠檬水里掺有毒药,菜汁就会变成绿色.
看着呀!
"医生于是慢慢地把玻璃樽里的柠檬水滴了几滴到杯子里,杯底里立刻就形成一层薄薄的云彩状的沉淀物;这种沉淀物最初现蓝色,然后它从翡翠色变成猫眼石色,从猫眼石色变成绿宝石色.
变到最后这种颜色,它不再变动了.
实验的结果已再无怀疑的余地.
"那不幸的巴罗斯是被'依那脱司'毒死的.
"阿夫里尼说,"我在上帝和人的面前都要坚持这项断言.
"维尔福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张大他那一对憔悴的眼睛,精疲力尽地倒入一张椅子里.
第八十章控诉阿夫里尼先生不久就使那个法官苏醒过来,他看上去象是那间死室里的第二具尸体.
"噢,死神在我的家里了!
"维尔福喊道.
"还是说罪神吧!
"医生答道.
"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我无法告诉您我这时的种种感触——恐怖、忧愁、疯狂.
""是的,"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庄严平静的口吻说,"但我认为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我认为现在是阻止这种死亡的激流的时候了.
我既然知道了这些秘密,就希望看到有人为牺牲者和社会报仇雪恨.
"维尔福用阴郁的眼光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在我家里!
"他无力地说,"在我家里!
""来,法官,"阿夫里尼先生说,"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您是法律的喉舌,牺牲您一己的私利来为您的职守增光吧.
""您吓得我发抖了,医生!
您说要牺牲吗""我是这样说.
""那末您怀疑到谁了吗""我没有怀疑谁.
死神狂敲您的门,它进来了,它在走动了,它不是盲目地乱走,而是仔细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巡逻过去的.
哼!
我跟踪着它的路线,我找出了它行进的痕迹,我采取古人的聪明办法,探索我的道路,因为我对你们家的友谊和对您的尊敬象是一条双叠的绑带蒙住了我的眼睛,嗯——""噢!
说吧,说吧,医生,我有勇气听的.
""嗯,先生,在您的屋子里,在您的家里,或许也出现了一个每世纪都产生过一次的那种可怕的现象.
罗迦丝泰和爱格丽琵娜①生在同时只是一个例外,那证明天意决定要使那罪恶万端的罗马帝国整个变成废墟.
布伦霍德和弗丽蒂贡第②是文化在它婴儿时代痛苦挣扎的产物,那时人类正在学习控制思想,所以即使从黑暗世界里派来的使者也会受欢迎.
这些女人都是,或曾经是,很美貌的.
她们的额头上曾经开过纯洁的花朵,而在您家里的那个嫌疑犯的额头上,现在也正盛开着那种同样的花.
"维尔福惊喊了一声,紧扭着自己的双手,带着一种恳求的神气望着医生.
但后者毫不怜悯地继续讲下去:"法学上有一句格言:'从有利可图的身上去找嫌疑犯.
'""医生,"维尔福喊道,"唉,医生!
司法界为了那句话曾上过多少次当呀!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这件罪恶——""那末,您承认罪恶是存在的罗""是的,它的确是存在的,我看得太明白了.
但我相信它的目标只在我一身,而不是去世的那几个人.
在这一切古怪的祸事以后,我深恐自己还要①公元一世纪时,罗马皇后爱格丽琵娜借罗迦丝泰之助毒死当皇帝的叔父,以便使其前夫之子尼罗继位.
②布伦霍德是六世纪时欧洲古国奥斯达拉西亚王后,其妹嫁给纽斯特亚王契尔帕里克.
契尔帕里克在情妇弗丽蒂贡第挑唆下杀了妻子,布伦霍德为其妹报仇,唆使丈夫向契尔帕里克发动战争.
契尔帕里克战败,但布伦霍德的丈夫也被弗丽帝贡第派人暗杀.
受到一次袭击.
""噢,人哪!
"阿夫里尼愤愤地说,"一切动物中最自负、最自私的动物呀,他相信地球只为他一人而转,太阳只为他一人而照耀,而死神也只打击他一个人——等于一只蚂蚁站在一片草尖上诅咒上帝!
那些人难道就白白丧失他们的生命了吗——圣·米兰先生,圣·米兰夫人,诺梯埃先生——""怎么,诺梯埃先生""是的,您以为这次是存心要害那个可怜的仆人的吗不,不,他象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波罗纽斯①,是一个替死鬼.
柠檬水本来是预备给诺梯埃喝的,按逻辑上说来,喝柠檬水的是诺梯埃.
旁人喝它只是偶然的,而虽然死的是巴罗斯,而本来预备害死的却是诺梯埃.
""但为什么家父喝了竟没有死呢""那个原因我已在圣·米兰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花园里告诉过您了——因为他的身体已受惯了那种毒药.
因为谁都不知道,甚至那个暗杀者也不知道在过去十二个月来,我曾给诺梯埃先生服木鳖精治疗他的瘫痪病.
而那个暗杀者却知道——他更从经验中确信——木鳖精是一种剧烈的毒药.
""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
"维尔福扭着双手喃喃地说.
"让我们来观察一下那个犯罪人的步骤吧:他最先杀死圣·米兰先生——""噢,医生!
""我敢发誓的确如此.
以我所听到的而论,他的病症和我亲眼看别的那两次病症简直太相似了.
"维尔福停止争辩,呻吟了一声.
"他最先杀死圣·米兰先生,"医生重复说,"然后圣·米兰夫人,——有两笔财产可以继承.
"维尔福抹一抹他前额上的汗珠.
"留心听着.
""唉!
"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我一个字都没有漏听呀.
""诺梯埃先生,"阿夫里尼先生继续用同样无情的口吻说,"诺梯埃先生曾一度立过一张不利于您,不利于您的家庭的遗嘱——要把他的财产去惠助穷人.
诺梯埃先生被饶赦了,因为他身上已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但当他一旦销毁他的第一张遗嘱,立了第二张的时候,为了怕他再改变主意,他就遭了暗算.
遗嘱是前天修改的,我相信.
您也看得出,时间安排得很紧凑.
""噢,发发慈悲吧,阿夫里尼先生!
""没有什么可以慈悲的,阁下!
医生在世界上有一项神圣使命,为了履行那项使命,他得从生命的来源开始探索到神秘的死境.
当罪恶发生的时候,上帝一定大为震怒,但假如他掉头不顾的话,那末医生就应该把那个罪人带到法庭上去.
""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阁下!
"维尔福轻声地说.
"您看,这是您自己先把她提出来——是您,她的父亲.
""可怜可怜凡兰蒂吧!
听我说!
这是不可能的.
我情愿归罪于我自己!
凡兰蒂!
一颗钻石的心,一支纯洁的水仙!
""没有什么可以可怜的,检察官阁下.
那件罪恶是洞若观火的了.
寄给圣·米兰先生的一切药品都是小姐亲自包扎的,而圣·米兰先生死了.
圣·米兰夫人所用的冷饮品都是维尔福小姐调制的,而圣·米兰夫人死了.
诺梯埃①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被误杀的老臣.
先生每天早晨所饮的柠檬水,虽然是巴罗斯调制的,但他却临时被遣开,由维尔福小姐接手端上去,而诺梯埃先生之幸免一死,只是一个奇迹.
维尔福小姐就是嫌疑犯!
她就是罪人!
检察官阁下,我告发维尔福小姐,尽您的责任吧.
""医生,我不再抵抗了.
我不能再为我自己辩护了.
我相信您,但请您发发慈悲,饶了我的性命,饶了我的名誉吧!
""维尔福先生,"医生愈来愈激愤地答道,"我常常顾念愚蠢的人情.
假如令媛只犯一次罪,而我又看到她在筹划第二件罪恶,我会说:'警告她,责罚她,让她到一家修道院里在哭泣和祈祷中度过她的余生吧.
'假如她犯了两次罪,我会说:'维尔福先生,这儿有一种那个罪人不认识的毒药,它象思想一样敏捷,象闪电一样迅速,象霹雳一样厉害.
给她吃这种毒药吧,把她的灵魂推荐给上帝,救您的名誉和您的性命,因为她的目标就是您.
我可以想象到她会带着她那种虚伪的微笑和她那种甜蜜的劝告走近您的枕边.
维尔福先生,假如您不先下手,您就要遭殃啦!
'假如她只杀死两个人,我就会那样说,但是她已经目击了三次死亡,已经蓄意谋杀了三个人,已经接近过三个尸体啦!
带那个罪人上断头台去吧!
带上断头台去!
您不是说要保全您的名誉吗照我所说的话做,不朽的名誉在等待您了!
"维尔福跪了下来.
"听我说,"他说,"我的心不如您那样坚强,或是,说得更准确些,假如这次牵累的不是我的女儿凡兰蒂而是您的女儿梅蒂兰,您的决心也就会不如我了.
"医生的脸色顿时发白.
"医生,每一个女人的儿子天生就是为了受苦和等死而来的,我情愿受苦,情愿等死.
""注意呀!
"阿夫里尼先生说,"它或许是慢慢地来的.
在袭击了您的父亲以后,您就要看到它来袭击您的太太,或您的儿子了.
"维尔福紧紧地拖住医生的手臂,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听着!
"他喊道,"可怜我,帮助我吧!
不,我的女儿是无罪的.
假如您把我们父女两个拖到法庭前面,我还是要说:'不,我的女儿是无罪的,我的家里没有出什么罪案.
我不承认我的家里有一位罪神,因为当罪神走进一座房子的时候,它象死神一样——它不会独自来的.
'听着!
要是我被人谋害了,那跟您有什么关系您是我的朋友吗您是人吗您有良心吗不,您是一个医生!
嗯,我告诉您,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拖到法庭前面,我不愿意把她交给刽子手!
这种念头单是想一想就足以杀死我——足以逼得我象一个疯子似的用我的指甲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假如您猜错了呢,医生!
假如那不是我的女儿呢!
假如有一天,我会惨白得象一个鬼似的来对您说:'刽子手!
您杀了我的女儿!
'那时又怎么办呢听着!
假如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阿夫里尼先生,虽然我是一个基督徒,我也要自杀.
""好吧,"医生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我等着看吧.
"维尔福呆瞪瞪地望着他,象是听不懂他的话.
"只是,"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缓慢庄严的口吻继续说,"假如您的家里再有人生病,假如您感到自己已受袭击,不要来找我,因为我是不会再来的了.
我同意和您分享这种可怕的秘密,但我不愿意让我的良心上再增加羞愧和悔恨,象您的家里增加罪恶和痛苦一样.
""那末您不顾我了吗,医生""是的,因为我不能再跟着您往前走了,我只能在断头台的脚下止步.
再进一步的发现就会使这一幕可怕的悲剧宣告结束.
告别了.
""我求求您,医生!
""我的心绪已被这种种恐怖的现象打乱了,我觉得您这间屋子阴沉可怕得很.
告别了,阁下.
""再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医生.
我的处境本来已够可怕,经您这么一揭露,当然更恐怖了.
您留下我走了,但这个可怜的老仆人死得这样突然,我用什么话去应付旁人呢""不错,"阿夫里尼先生说,"送我出去吧.
"医生先出去,维尔福先生跟在后面;一群吓呆了的仆人聚集在走廊的楼梯口上,这是医生必经之路.
"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声音很响,使大家都可以听得到,"可怜的巴罗斯近来的生活太安静了,他以前老是跟着他的主人车马劳顿地在欧洲东奔西走,而近来则始终只在那只圈椅旁边侍候着,这种单调的生活害死了他.
他的血液太浓了,他的身体已发胖,他的脖子又短又肥,他这次是中风,我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顺便告诉您,"他压低了声音说,"注意把那杯堇菜汁倒在炉灰里.
"医生并不和维尔福握手,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在全家的哀泣和悲叹声中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维尔福的全体仆人在厨房里聚会,商量了许多时候,然后来告诉维尔福夫人,说他们都要走了.
恳求和增加工钱的提议都留不住他们;不论你怎样说,他们总是回答说:"我们非走不可了,因为死神已经进了这座房子了.
"他们不管恳求和挽留,终于全都走了,同时表示他们很舍不得离开这样好的主人和主妇,尤其是凡兰蒂小姐,这样好心、这样仁慈、这样温文.
当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维尔福望着凡兰蒂.
她已经成了一个泪人儿.
然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在这一片哭泣声中,他也望了维尔福夫人一眼,他好象看见她那两片削薄的嘴唇上掠过一个阴险的微笑,就象是在一个乌云四起的天空上从两片云块中间倏忽掠过的流星一样.
第八十一章一位退休的面包师在马瑟夫伯爵受了邓格拉司的冷待,含羞带怒地离开银行家的府邸的那天晚上,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带着鬈曲的头发、式样美观的髭须以及松紧合宜的白手套,走进安顿大马路邓格拉司男爵府的前庭.
他在客厅里还不曾坐满十分钟,就把邓格拉司拉到一边,拖他到一个凸出的窗口前面.
他先说了一篇机巧的序言,述及自从他那高贵的父亲离开以后,他是多么的怀念和挂虑;然后他向那位银行家道谢,说他一家人待他真太好了,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子侄看待;最后他承认他的热情已经找到了一个归宿,而那个归宿点的中心便是邓格拉司小姐.
邓格拉司极其注意地倾听着,最近这两三天来,他已经在期待着这一番表白,现在终于实现了,他的眼睛里发出灿烂的光芒,和听马瑟夫讲话时那种低头沉思的神气适成一个对比.
但他还不愿意立刻就应允那个青年的要求,表面上略微踌躇了一番.
"您现在考虑结婚不是太年轻一点儿了吗,安德里先生""不,的确不,阁下,"卡凡尔康德先生答道,"在意大利,贵族一般都结婚得很早.
这是一种很合理的风俗.
人生是这样易于变幻,当快乐在我们前面的时候,我们总应该及时抓住它.
""嗯,阁下,"邓格拉司说,"您的建议我很感光荣,假如我的太太和女儿也接受了那个建议,那末那些初步的手续由谁来办理呢我想,这样重要的一次商谈,应该由双方的父亲来料理才好.
""阁下,家父是一个极有先见和非常审慎的人.
他想到我或许愿意在法国成家立业,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把那些证明我身分的文件都留交给我,并且还留下一封信,假如我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意,就答应从我结婚的那天起,可以让我每年有十五万里弗的收入.
这笔款子,据我估计,约占家父每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邓格拉司说,"一向就准备给我的女儿五十万法郎作嫁奁,而且,她还是我的独嗣.
""嗯,"安德里说,"您看,这样已经很好了——假如邓格拉司男爵夫人和欧琴妮小姐不拒绝我的求婚的话.
我们每年可以有十七万五千里弗可以支配.
要是我也能够劝动侯爵把我的本金给我——这不见得就能实现,但还是可能的——我们就把这两三百万交给您,而两三百万到了一个老手的手里,至少总可以赚到一个一分利.
""我给人的利息从不超过四厘,普通只有三厘半,但对我的女婿,我可以给五厘,我们大家分享赢利.
""好极了,岳父大人,"卡凡尔康德说,这句话暴露了他那下贱的本性,他虽然极力想巧用贵族的派头掩饰那种本性,但有时却仍不免要流露出来.
他立刻校正自己说,"原谅我,阁下.
您看,单是希望就已经使我几乎要发疯了,假如希望真的实现,我不知要怎么样了呢!
""但是,"邓格拉司说,他并没有发觉这一番最初毫不涉及金钱的谈话,怎么竟变成了一场商业谈判,"在你的财产之中,有一部分令尊无疑是不能拒绝您的罗""哪一笔"青年问.
"就是您从令堂那儿继承得来的那一笔.
""是的,的确——我从家母奥丽伐·高塞奈黎那儿继承到一笔财产.
""那笔财产有多少""说老实话,阁下,"安德里说,"我向您保证,那一点我从来不曾去想过,但据我猜测,那笔财产至少一定有两百万.
"邓格拉司喜不自胜,犹如守财奴找到了一笔失踪的宝藏,或沉船的海员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忽然感觉脚踏到实地了一样.
"嗯,阁下,"安德里说,恭恭敬敬地向银行家鞠了一躬,"我可以希望吗""安德里先生,"邓格拉司说,"您不但可以希望,而且或许可以认为这种事情已经是定当的了,假如您这方面没有什么阻碍的话.
但是,"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上一句,"您的保护人基度山先生这次怎么不来代您提亲呢"安德里略微红了红脸.
"我刚才从伯爵那儿来,阁下,"他说,"他无疑的是一个很有风趣的人,但他的有些念头却古怪得难以想象.
他把我估计得很高,他甚至告诉我说,他绝对相信家父不会仅仅让我收用利息,而会把那笔本金给我.
他允许为我设法办到这一点.
但他又说,他从来不曾代人讲过亲事,将来也决不会做这种事.
但是——我必须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接着又说,假如他生平对自己这种态度曾表示过遗憾的话,那末就是这一次了,因为他以为这一对婚姻将来一定很美满.
而且,他还告诉我,虽然他不公开出面,但假如您有什么问题去问他,他一定可以答复您.
""啊!
好极了!
""现在,"安德里带着他那种最可爱的微笑说,"我跟岳父谈过了,我必须还得跟银行家来谈一谈.
""您有什么事要跟他谈"邓格拉司也微笑着说.
"就是后天我就可以从您这儿提取四千法郎了.
但伯爵恐怕我的经常收入不够下个月的开支,给了我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
您看,这上面有他的签字,您可不可以接受""这样的支票,"邓格拉司说,"就是一百万票面的我也很乐于接受,"他把那张支票塞进口袋.
"您定一个时间,明天什么时候要,我的出纳就可以带着一张两万四千法郎的支票来拜访您.
""那末,十点钟吧,假如您方便的话.
我希望能早一点,因为明天我要到乡下去.
""好极,十点钟.
您还住在太子旅馆吗""是的.
"那位银行家的确很守时刻,第二天早晨,正当那个青年人快要出门的时候,那两万四千法郎就交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就出去了,留两百法郎给卡德罗斯.
他这次出去主要的是为了要躲避这个危险的敌人,所以尽可能地逗留到很晚才回来.
但他刚才从他的马车里跨出来,门房就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来见他.
"先生,"他说,"那个人已经来过了.
""什么人"安德里态度很随便地说,表面上似乎已经把他时刻挂念着的那个人忘记了.
"就是大人给他那一小笔养老金的那个人.
""哦!
"安德里说,"我父亲的老家人.
嗯,你把我留给他的那两百法郎交给他了吧""是的,大人.
"安德里曾表示过希望人家这样称呼他.
"但是,"门房继续说,"他不肯拿.
"安德里的脸色顿时发白;但因为天黑,所以别人没有注意到那一点.
"什么!
他不肯拿"他用一种略带焦急的口吻说.
"不,他想见见大人,我告诉他说您出去了.
他坚持要见您,但最后似乎相信了,就交了这封信给我,这封信是他随身带来的,本来已经封好口的了.
""给我,"安德里说.
于是他在车灯的光线下拆读那封信:"你知道我住的地方.
明天早晨九点钟,我等你来.
"安德里仔细检查那封信,看是否曾被人拆开过,是否会有无礼的眼睛偷看过其中的内容;但这封信的封口非常缜密,假如有人想偷看,必须弄坏封口,而封口却原封未动.
"好极了,"他说.
"可怜!
他真是一个老好人.
"他丢下门房,让他去细细地咀嚼这几句话,后者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主仆二人究竟哪一个更值得钦佩.
"赶快卸马,上来见我,"安德里对他的马夫说.
这个青年几步跳进他的房间,立刻烧掉卡德罗斯的信.
刚才事毕,仆人就进来了.
"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庇利.
"他说.
"我有那种光荣,大人.
""你昨天做了一套新制服""是,大人.
""我今天晚上跟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有一个约会,我不想给人知道.
把你那套制服借给我,你的证件也拿来,假如需要的话,我就可以在一家客栈里过夜了.
"庇利遵命照办.
五分钟以后,安德里全身化装妥当,离开旅馆,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吩咐车夫驶到洛基旅馆.
第二天早晨,他象离开太子旅馆那样毫未受人注意地离开那家小客栈,穿过圣·安多尼路,顺着林荫大道走到密尼蒙旦街,在左手第三座房子门口停下来,那时门房正巧不在,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可以问讯的人.
"你找谁呀,我的好汉子"对面卖苹果的女人问.
"找派里登先生,我的胖大妈.
"安德里回答.
"是一个退休的面包师吗"卖苹果的女人问.
"一点不错.
""他住在院子尽头左手的四层楼上.
"安德里按照她的指示去找.
在四楼的房间门外,他找到一只兔子脚掌,铃声立刻急遽地响起来,由此显然可以看出他拉这只脚掌的时候脾气实在很坏.
一会儿以后,卡德罗斯的面孔在门上的小洞里出现了.
"啊,你很守时刻.
"他一面说,一面拔开门闩.
"当然!
"安德里说,他走进去,使劲把他的帽子一摔,但没有摔到椅子上,那顶硬边的制服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兜了一个圈子.
"喂,喂,我的小家伙,别生气呀.
瞧,我很挂念你呢.
看看我们这顿丰富的早餐——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安德里的确嗅到煮菜的气味,他对于这种气味倒并非不欢迎,因为他实在很饿了,他所嗅到的,是下等乡下厨房里所特具的那种肥肉和大蒜的混合味;此外,还有红烧鱼的香味,而最强烈的,则是那刺鼻的茴香味.
这些气味是从两只炉子上的两只盖住的菜碟和一只铁炉上的一只锅里透出来的.
在隔壁房间里,安德里看见有一只相当干净的桌子,上面摆着两副餐具,两瓶酒,一瓶的封口是绿色的,一瓶的封口是黄色的,一只玻璃樽里装着很多白兰地,一只瓦盆里巧妙地堆叠着几色水果,水果底下垫着一叶椰菜.
"你觉得如何,我的小家伙"卡德罗斯说.
"呀,味道很好,你知道我是一个烧菜的好手.
你还记得你以前常常舔手指头的那回事吗凡是我能烧的菜,你都尝过,我想你对它们大概很欣赏的吧.
"卡德罗斯一面说,一面继续剥洋葱.
"但是,"安德里发脾气说,"哼!
假如你这次打扰我的目的只是要我来和你吃一顿早餐,那真是见鬼了!
""我的孩子,"卡德罗斯咬文嚼字地说,"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的呀.
喏,又忘恩负义啦!
你不高兴见见一位老朋友吗在我这方面,我欢喜得淌眼泪啦.
"他的确正在淌眼泪,但究竟那是欢喜的结果抑或是洋葱对邦杜加客栈老店东的泪腺起了作用,却很难说.
"闭住你的嘴吧,伪君子!
"安德里说,"你爱我——你!
""是的,我真的爱你,不然就天诛地灭!
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卡德罗斯说,"但是我自己无法克制.
""可是那却并没有阻止你把我叫来,跟我玩鬼把戏.
""喏!
"卡德罗斯说,把他那把很大的小刀在他的围裙上抹了几下,"要不是我喜欢你,你以为我竟肯忍受你赐给我的这种可怜的生活吗你且想一想.
你身上穿的是你仆人的衣服——由此可知你雇着一个仆人.
我没有仆人,我不得不自己烧饭.
你瞧不起我烧的菜,因为你可以在巴黎酒家或太子旅馆的餐厅里吃饭.
嗯,我也可以雇一个仆人.
我也可以有一辆轻便马车,我也可以爱到哪儿吃饭就到哪儿去吃饭,但我为什么不呢因为我不愿意使我的小贝尼台多不高兴.
来!
我这一番话你总得承认吧,嗯!
"说这一篇话的时候,他眼光里的意义是决不难懂的.
"嗯!
"安德里说,"就算承认你是爱我的吧,但你为什么要我来和你吃早餐呢""就是为了可以见见你呀,我的小家伙.
""我们一切都商量定了,又何用再见我呢""咦!
好朋友,"卡德罗斯说,"立遗嘱难道竟能没有附录吗但你主要是来吃早餐的,不是吗嗯,请坐吧,我们先来吃这些鲱鱼,还有新鲜的奶油,你看,我把它放在葡萄叶子上面,就是为了要讨你欢喜,你这混蛋.
啊,是了!
你在看我的房间,看我这四张蹩脚椅子,看我这三个法郎一张的画片.
但你还想能看到什么好东西呢这可不是太子旅馆呀.
""喏!
你愈来愈不满足了,你又不快乐啦——你本来只想装一个退休的面包师.
"卡德罗斯叹了一口气.
"嗯!
你还有什么话说呢你已经看到你的梦想实现啦.
""我只能说那还是一个梦想.
我可怜的贝尼台多,一个退休的面包师是很有钱的,他有年金可拿.
""嗯,你也有年金可拿呀.
""我有吗""是的,因为我已经把你那两百法郎带来了.
"卡德罗斯耸耸他的肩.
"象这样勉强向人讨钱用,实在丢脸得很,"他说,"一笔不稳定的收入是不久或许就会断绝的.
你看,我不得不省吃俭用,以防你的运气中断.
,我的朋友,命运是无常的,这是那个——那个军队里的教士说的话.
我知道你的运气很好,你这混蛋,你就要娶邓格拉司的女儿了.
""什么!
邓格拉司!
""是的,当然是的!
难道我一定得说邓格拉司男爵吗老实告诉你,贝尼台多伯爵,他是我的老朋友.
假如他的记忆力不那么坏,他应该来请我去喝你的喜酒.
因为他也参加了我的婚礼.
是的,是的,参加了我的!
当然!
他以前可没有这样骄傲,他那时只是那好心肠的摩莱尔先生手下的一个小职员.
我跟他和马瑟夫伯爵曾一同吃过好多次饭.
所以你看,我也有一些体面的关系,要是我把那种关系略加发展,我们或许还能在同一个客厅里见面哪.
""哼,你的妒忌心现在简直使你异想天开了,卡德罗斯.
""异想天开也很不坏,我的贝尼台多,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
或许有一天我会穿上出色的衣服,走到他们家的大门前面,说:'请开门!
'但现在,我们且坐下来吃东西吧.
"卡德罗斯自作榜样,带着很旺盛的胃口吃起那一顿早餐来,每端一只菜到他的客人面前,就称赞一番.
后者似乎屈服了;他拔开酒瓶塞子,割了一大块鱼以及大蒜和肥肉.
"啊,伙伴!
"卡德罗斯说,"你对你的老东家慢慢地和好起来了吧!
""是的,的确.
"安德里回答,他那年轻强盛的胃口暂时压倒了其他的一切.
"那末你很喜欢这些菜了,乖儿子""喜欢得很,我奇怪一个人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还能抱怨说生活太苦.
""你难道看不出吗"卡德罗斯说,"我虽然快乐,但脑子里却老是放不下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就是:我是靠朋友过活的——我,我一向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
""你不必为那个不安,我养得起一个人.
""不,真的,信不信由你——每到一个月的月底,心里就懊丧极了.
""善良的卡德罗斯!
""甚至昨天我不肯接受那两百法郎.
""是的,你想跟我讲话.
但告诉我,你真的很悔恨吗""真的很悔恨,而且,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
"安德里打了一个寒颤;卡德罗斯每起一个念头,他总是要打寒颤的.
"这真痛苦——你看可不是吗——老是要等到每个月的月底.
""噢!
"安德里决定严密注意他的同伴,就很富于哲学意味地说,"人生不就是在等待中过去的吗举个例来说,我的情形难道比你好吗嗯,我很耐心地等待着,可不是吗""是的,因为你所等待的不是区区两百法郎,而是五六千,或许一万,或许甚至一万二千,——因为你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过去,你老是藏着一个小钱袋,想瞒过你那可怜的朋友卡德罗斯.
幸而那个朋友卡德罗斯有一个很灵敏的鼻子.
""你又来噜苏了,谈来谈去总是谈过去的事情!
你拿那种事情来打扰我有什么用呢""啊!
你才二十一岁,可以忘记过去.
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得不想念那些往事.
但我们且回到正经事上来吧.
""好的.
""我是要说,假如我处于你的地位——""怎么样""我就得设法实现——""你想实现什么""我会以买农场作借口,要求预支六个月,有了六个月的收入,那时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嗯,嗯,"安德里说,"那个念头倒不坏.
""我的好朋友,"卡德罗斯说,"吃了我的面包,也就接受了我的忠告吧.
不论从肉体或精神上讲,你决不会吃亏的.
""但是,"安德里说,"你为什么不实行你给我的忠告呢你为什么不预支六个月或甚至一年的收入,然后退隐到布鲁塞尔去呢你不必装退休的面包师,你可以装成一个破产者,那也非常不错呀.
""但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你叫我怎么退休呢""啊,卡德罗斯,"安德里说,"你多么贪心呀!
一个月以前,你还在饥饿中挣扎.
""胃口是愈吃愈大的呀,"卡德罗斯说,他狞笑了一下,象猴子大笑或老虎咆哮时那样露出他的牙齿.
"而且,"他用那些又大又白的牙齿咬下一大块面包,又说,"我想出了一个计划.
"安德里对卡德罗斯的计划比好的念头更害怕,念头只是胚胎,计划却是现实了.
"让我来看看你的计划,我敢说那一定是很好的.
""为什么不我们离开那个——那个地方的计划是谁想出来的,嗯不是我吗,我相信那个计划就很不坏.
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这儿了.
""我并没有说你从来不曾想出过一个好计划,"安德里回答,"但且让我们来看看你现在的这个计划吧.
""嗯,"卡德罗斯说,"你能不花一个铜板使我得到一万五千法郎吗——不,一万五千还不够,要是少了三万法郎,我就无法再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不,"安德里不感兴趣地答道,"不,我不能.
""我想你大概还不懂我的意思,"卡德罗斯平心静气地回答说,"我是说你自己不必掏出一个铜板.
""你要我去偷去抢,把我的好运——我们两个人的好运——就此断送,让我们两个人再被拖进那个地方去吗""我倒毫不在乎,"卡德罗斯说,"即使再被捉去也无所谓,我是一个孤零零的可怜虫,有的时候很怀念我那些老同伴.
我可不象你,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只指望永远不再见到他们.
"安德里这次不但打了一个寒颤,而且脸色也苍白了.
"得了,卡德罗斯,别说废话了!
"他说.
"你不要慌,我的小贝尼台多,我并不要你帮我去弄到那五万法郎,而只要你给我说明一些情形,此外我自能设法.
""那么,我来看看吧!
我来给你考虑考虑!
"安德里说.
"而在目前,你可以把我的月薪提高到五百法郎吧,我的小家伙我起了一个念头,很想能雇一个管家.
""好吧,就给你五百法郎吧,"安德里说,"但在我这方面,这已经是非常为难的了,我可怜的卡德罗斯.
你利用——""嘿!
"卡德罗斯说,"你的身边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哪.
"或许有人会说安德里正期待他的同伴说这句话,因为他的眼睛顿时焕发起来,但那种光芒立刻就消退了.
"不错,"他答道,"我的保护人待我非常亲切.
""可爱的保护人!
"卡德罗斯说,"他每月给你多少""五千法郎.
""你给我五百,他给你五千!
真的,只有私生子才能交到这样的好运.
五千法郎一个月!
那么多的钱你可怎么用法呢""噢,那是非常快就花光的,所以我象你一样,我也需要一笔本金.
""一笔本金!
是的,我懂的,每一个人都愿意有一笔本金呀.
""嗯!
我可以弄到一笔.
""谁给你呢——你那位王爷吗""是的,我那王爷.
""你必须等一下罗"卡德罗斯问.
"等到他死的时候.
""等到你那位王爷死的时候""是的.
""为什么呢""因为他在遗嘱里写明遗赠给我一笔钱.
""真的""人格担保.
""给你多少""五十万.
""只有那个数目!
够少的啦!
""但事实如此.
""不,不能的!
""你是我的朋友吗,卡德罗斯""是的,是生死之交.
""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但要记得——""啊,当然罗!
绝不泄漏.
""嗯!
我想——"安德里缩住口,四面望了一望.
"你想什么别怕,真的!
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想我已经发现了我的爹爹.
""你的真爹爹""是的.
""不是老卡凡尔康德""不,因为他已经走了,而是你所说的真的.
""而那个爹爹就是——""嗯,卡德罗斯,就是基度山.
""什么!
""是的,你明白,一切也都很明白.
看来他不能公开承认我.
但他通过卡凡尔康德先生来达到那个目的,他为这件事给了他五万法郎.
""五万法郎做你的爹爹!
有一半我也干了,有两万,有一万五千,我也肯干了.
你为什么不想到我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这件事情我预先知道吗我们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就一切都安排好了.
""啊,这倒也是!
而你说,在他的遗嘱里——""留给我五十万里弗.
""你能确定吗""他给我看的.
但事情还不仅止于此,遗嘱里还有一笔附录.
""可能的.
""而在那笔附录里,他承认了我.
""噢,善良的爹爹!
勇敢的爹爹!
万分忠实的爹爹呀!
"卡德罗斯一面说,一面把一只菜碟抛到空中,又用双手将它接住.
"现在你自己说吧,我有没有瞒你什么事情""没有,据我看来,你对我的信任也给你增光不少,你那位富甲王侯的爹爹是很有钱、非常有钱的罗""是的,那倒是实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财产究竟有多少.
""竟有这种事""我看那是够明显的了.
我常常在他的家里.
有一天,银行里的一个职员用一只和你的菜碟差不多大小的文书夹给他带来五万法郎.
昨天,银行里的人给他带来十万法郎的金洋.
"卡德罗斯惊奇极了.
在他听来,这个青年人的话简直象是金属那样响亮;他好象已听到金路易的玎玲当琅的声音.
"而你能走进那座房子"他直率地喊道.
"只要我高兴,随时都能进去.
"卡德罗斯想了一会儿.
他的脑子里正在转一个重要的念头,这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
然后他突然喊道:"我多想去看看呀!
那一定是多么美丽呀!
""是的,的确,美极了.
"安德里说.
"他不是住在香榭丽榭大道吗""是的,三十号门牌.
""啊!
"卡德罗斯说,"三十号.
""是的,一座很漂亮的孤立的房子,正面有前庭,后面有花园,你一定认得的.
""可能的,但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它的内部.
里面的家具一定美丽极了!
""你见过土伊勒里宫没有""没有.
""嗯,它胜过那座王宫.
""安德里,只不知那位好心肠的基度山先生要等什么时候扔下一个钱袋来""噢!
不必等他扔下一个钱袋来,"安德里说,"那座房子里的钱就象果园里的果子一样多.
""你应该找一个时候带我到那儿去一次.
""我怎么能够呢凭什么借口呢""你说得不错,但你已经使我唾沫直流了.
当然罗,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我可以想出一个办法的.
""别说废话了,卡德罗斯!
""我可以装成一个擦地板工人,找上门去.
""所有的房间都是铺地毯的.
""嗯,那末,我只能在想象中看看那一切来聊以自慰了.
""那是最好的办法了,相信我吧.
""它究竟是怎么样的至少也得给我一个印象呀.
""我怎么形容呢""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那房子大不大""中等.
""位置如何""真的,我得要支笔、墨水和纸来画一个图样了.
""这儿都有,"卡德罗斯连忙说.
他从一只旧写字台里拿出一张白纸、笔和墨水.
"喏,"他说,"都给我画在这张纸上,我的孩子.
"安德里带着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拿起笔,开始画起来.
"那座房子,我已经说过,前后有庭园——是这个样子的,你懂了吗"安德里把花园、房屋和前庭都画出来.
"墙头很高吗""最多不过八呎到十呎.
""那不很谨慎呀.
"卡德罗斯说.
"前庭里有盆景的橘子树、草地和花丛.
""没有铁丝网吗""没有.
""马厩呢""在大门的两边,就是这个地方.
"安德里继续画他的图样.
"我们来看看楼下的情形.
"卡德罗斯说.
"楼下那一层——餐厅、两间客厅、弹子房,大厅里有一座楼梯,后面有一座小楼梯.
""窗呢""窗户富丽得很,非常美丽,非常大,我相信象你这样身材的一个人,很可以从每一格窗眼里钻进去.
""有了这样大的窗户,他们干吗还要装楼梯呢""阔气的人家是什么都有的.
""百叶窗呢""有的,但却是从来不用.
基度山伯爵是一个很别致的人,他甚至在夜里也爱看天空.
""仆人们住在什么地方呢""噢,他们自己有一座房子.
右手这边有一间小小的车房,里面有梯子.
嗯!
那间车房楼上就是仆人的房间,里面有拉铃,可以和正屋里的房间通消息.
""啊,见鬼!
你说有拉铃""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噢,没有什么.
我只是说,装那些拉铃很得花一笔钱,而它们的用途我倒也很想知道.
""以前晚上有一只狗在园子里巡逻,但它已经被带到阿都尔别墅去了——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地方,你知道.
""是的.
""我昨天还对他说:'你太大意了,伯爵阁下,因为当您带着您的仆人到阿都尔的时候,这座房子就空虚的了.
''嗯,'他说,'那又怎么样''那样,您有一天就会被人偷掉东西.
'""他怎么回答""他说:'即使有人来偷我,我又何必放在心上'""安德里,他的写字台是有机关的.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的,那个机关能捉贼和放警报.
我听人说,上次的博览会里就有那样的东西.
""他只有一只桃花心木的写字台,钥匙老是插在抽屉上的.
""他没有失窃过吗""没有,他的仆人都对他很忠心.
""那只写字台里应该有一点钱吧""或许有.
谁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那只写字台在什么地方""在二楼.
""把二楼也给我画一个图样,就象你画楼下的那张一样,我的孩子.
""那是非常简单的.
"安德里拿起笔来.
"二楼上,你看,这是候见室和客厅,客厅的右面,一间藏书室和一间书斋,左面,一间寝室和一间更衣室.
那只值得注意的写字台就在更衣室里.
""更衣室里有窗吗""有两个窗口,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
"安德里在那个房间里画上两个窗口;在他的图样上,更衣室是屋角上的一个小方块,旁边是一个长方形,那是寝室.
卡德罗斯露出沉思的样子.
"他常常到阿都尔去吗"他问道.
"每星期去两三次.
举一个例来说,明天他就要到那儿去过一天一夜.
""你能确定吗""他曾请我到那儿去吃饭.
""那种生活倒很不错,"卡德罗斯说,"城里有一座房子,乡下有一座房子.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你去不去那儿吃饭呢""大概去的.
""你到那儿去吃饭,你住不住在那儿呢""只要我高兴,我在那儿就等于在自己家里一样.
"卡德罗斯望着那个青年人,象是要从他的心底里探出真情来.
但安德里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只雪茄烟盒子,拿了一支雪茄,静静地点着它,开始抽起烟来.
"你那五百法郎什么时候要"他对卡德罗斯说.
"现在就要,假如你有的话.
"安德里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二十五个金路易来.
"黄货吗"卡德罗斯说,"不,谢谢你.
""噢!
你瞧不起它.
""正巧相反,我很尊重它,但不愿意要.
""你可以去兑换的呀,傻瓜,金洋可以多兑五个铜板.
""一点不错.
而那个兑钱的人就会跟住你的朋友卡德罗斯,拉住他,问他哪一个农夫会用金洋付地租.
别说废话了,我的好人,只给银洋吧——圆圆的,上面有人头的那种.
五法郎的银洋是谁都有的.
""但你以为我身边会带五百法郎的银洋吗我得雇一个挑夫了.
""嗯,留在你的门房那儿吧,他很靠得住.
我自己去拿好了.
""今天""不,明天,今天我没有时间.
""好吧,明天我到阿都尔去的时候留交给门房好了.
""一定拿得到吗""当然.
""因为我要借它的力来雇一个管家.
""得了!
完了吗哼!
你不再来折磨我了吗""决不了.
"卡德罗斯的脸色已变得这样阴沉,安德里很怕他又会来一个变化.
他加倍装出愉快和随便的神气.
"你多快活呀!
"卡德罗斯说,"人家会说你已经得到你那笔产业了呢.
""没有呢,可惜得很.
但当我得到的时候——""怎样""我会记得老朋友的——我不再多说了.
""是的,因为你的记忆力是这样的强.
""你要怎么样我还以为你要敲我的竹杠呢.
""我真是异想天开!
我,我要再给你一个很好的忠告.
""什么忠告""留下你手上的那只钻戒.
我们都会被它连累的.
你这种傻劲会把你和我都搅得身败名裂.
""怎么会呢"安德里说.
"怎么会你身上穿着制服,你把自己化装成一个仆人,可是却在你的手指上戴着一只价值四五千法郎的钻戒.
""啊唷,你估计得真正确.
你为什么不去做拍卖商呢""我对于钻石还知道一点,我自己也曾有过.
""你尽管吹牛吧.
"安德里说;卡德罗斯恐怕安德里听到这个新的苛求会动怒,但安德里却并没有动怒,反而平心静气地把那只戒指除了下来.
卡德罗斯非常仔细地察看那只戒指,安德里知道他在检查棱角究竟全不全.
"这是一只假钻石.
"卡德罗斯说.
"喏,喏,又来开玩笑了吗"安德里答道.
"别生气,我们可以试一试.
"卡德罗斯走到窗前,用钻石去划玻璃,发觉的确能划得破.
"老天爷!
"卡德罗斯一面说,一面把钻戒戴到他的小手指上;"我错了.
但那些做贼的珠宝商模仿得这样维妙维肖,以致盗贼不再冒险去珠宝店偷盗了,这对扒手手段的发展是一种妨碍.
""你现在可完了吗"安德里说.
"你还要什么东西——要不要我的背心或我的证书反正你现在已经做开头了,尽管请便吧.
""不,归根结蒂,你是一个好同伴.
我不耽搁你了,我当自己设法来治疗我的野心.
""但小心哪,你怕接受金洋,当心在卖钻戒的时候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我不卖的,别怕.
""至少在后天以前不要卖掉.
"那青年人想.
"幸运的乖儿子呀!
"卡德罗斯说,"你要去找你的仆人、你的马、你的车子和你的未婚妻去了吧!
""是的.
"安德里说.
"好吧,我希望你在和我的朋友邓格拉司的女儿结婚的那天,能送我一样漂亮的结婚礼物.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是你脑袋里的一个幻想.
""她有多少财产""但我告诉你——""一百万吗"安德里耸耸他的肩.
"就算是一百万吧,"卡德罗斯说,"不管你得到多少,永远比不上我祝愿你获得的数目.
""谢谢你.
"青年人说.
"噢,我真的全心全意希望你发财!
"卡德罗斯带着他那种嘶哑的笑声说.
"且慢,我来给你开门.
""不必劳驾了.
""不,要的.
""为什么""因为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种我认为很值得采取的预防手段——一把经过葛司柏·卡德罗斯设计改良过的保险锁,当你成为一个资本家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照样造一把.
""谢谢你,"安德里说,"我在一星期以前通知你好了.
"他们分手了.
卡德罗斯站在楼梯口上,不但目送安德里走下三重楼梯,而且还目送他穿过天井.
然后他急忙回来,小心地关上他的房门,象一个聪明的建筑师似的开始研究安德里留给他的那个图样.
"可爱的贝尼台多,"他说,"我想他不会不高兴继承他的财产,当他摸到他那五十万法郎的时候,他总不至于把那个使他提前拿到那笔款子的人当作他最坏的朋友吧.
"第八十二章夜盗在我们所叙述的那一场谈话发生后的第二天,基度山伯爵带着阿里和几个随从到阿都尔去,他还带了几匹马同去,想到那儿去确定它们的品质.
他这次出门安德里事先并不知道,甚至伯爵自己在前一天也不曾想到;他这次到阿都尔去是伯都西奥促成的,因为他刚从诺曼底回来,带来了房子和单桅船的消息.
房子已经买妥了,那艘单桅船是在一星期以前到的,现在已下锚在一条小溪里,船上的六个船员已办妥一切必需的手续,随时都可以出海.
伯爵对伯都西奥的热心办事称赞了几句,吩咐他随时准备好突然起程,因为他在法国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了.
"现在,"他说,"我或许需要在一夜之间就从巴黎跑到的黎港,路上随时准备好八匹快马,可以使我在十小时之内走完一百五十哩路程.
""大人已经表示过那种希望了,"伯都西奥说,"那些马已经准备好了,都是我亲自去买、亲自去派定地点的.
我所选的都是最合宜的地点,就是,在普通没有人驻足的小村子里.
""那很好,"基度山说,"我要在这儿住一两天,你根据这一点去布置吧.
"伯都西奥正要离开房间去作必要的吩咐的时候,培浦斯汀开门进来了;他拿着一只银盘,银盘上放着一封信.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伯爵看到他那种风尘仆仆的样子,就问道.
"我想,我并没有派人去叫你吧"培浦斯汀并不回答,走到伯爵面前,呈上那封信.
"是紧要的急信.
"他说.
伯爵拆开信,读道:"兹通知基度山先生:今天晚上有人要到他香榭丽榭大道的家里去,想在更衣室的写字台里窃取某些文件.
伯爵素以勇敢闻名,大可不必请警察局帮忙,警察局的干涉或许会严重地影响到致送这封忠告信的人.
伯爵只要躲在寝室的门窗后面,或隐藏在更衣室里,就足以亲自保护他的财产.
过多的侍从或明显的防范会阻止那个恶棍的企图;而基度山先生就会因此丧失发现一个敌人的机会.
写这封警告信给伯爵的人是碰巧探听到这个企图的,假如这第一次的企图失败,将来再发生同样的企图的时候,他就不能再来警告了.
"伯爵的初念以为是贼党的一个诡计——是一套大骗法,要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较小的危险上去,以便使他遭受一个更大的危险.
他原想不顾他那位匿名朋友的劝告——或许正因为那个劝告——要把那封信送到警察总监那儿去,但转念一想,那或许真是一个只有他自己能认识的仇人,假如真是如此,那末还是他独自对付为妙.
我们知道伯爵是怎样一个人;他的脑子里充满着坚强大胆的意志,他自称天下无不可能的事情,单凭那种魄力,就足以证明他和常人不同,这些都是毋庸我们再说的了.
根据他过去的生活,根据他那种无所畏惧的决心,伯爵在他以往所经历的种种斗争里获得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好斗的精神,有时他斗争的对象是自然,那就是上帝,有时他斗争的对象是世界,那可以说就是魔鬼.
"他们不是要我的文件,"基度山说,"他们是想来杀死我.
他们不是窃贼,而是刺客.
我不愿意让警察总监来干涉我的私事.
我很有钱,这件事情大可不必去占掉他那部门里的一部分预算经费.
"培浦斯汀交了信以后就退出房间,伯爵又把他叫回来.
"你回到巴黎去,"他说,"把那儿的仆人都找来.
我要全家的人都到阿都尔来.
""但那座房子里一个人都不留吗,大人"培浦斯汀问.
"不,留下门房.
""大人记得门房离正屋是很远的.
""嗯!
""假如有人去偷东西,他一点都不会听到声音.
""谁去偷""贼.
""你是一个傻瓜,培浦斯汀先生!
贼或许会到房子里去偷东西,但那种事情却还不如有人不服从我那样可恼.
"培浦斯汀鞠了一躬.
"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伯爵说.
"把你的同伴都带到这儿来,全体都来.
但一切东西都依旧照常,只是把楼下的百叶窗关了.
""二楼的呢""你知道这是从来不关的.
去吧!
"伯爵表示他想独自进餐,只要阿里一个人侍候他.
他照常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吃了饭,然后向阿里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跟随他;他从边门出去,走到布洛涅大道,好象无意似地踏上到巴黎去的路,在黄昏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香榭丽榭大道三十号对面.
他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房的卧室里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而正如培浦斯汀所说的,门房和正室之间还相隔着四十步距离.
基度山靠在一棵树上,用他那绝少错漏的眼光搜索马路,审察往来的行人,仔细探望邻近的街道,看有没有人躲在那儿.
这样过了十分钟,他相信并没有人在注意他.
他急忙带着阿里趋向侧门,轻捷地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挨身进去,从仆人的楼梯走上他的寝室;他不曾掀动一张窗帷,所以甚至连门房都绝未怀疑到屋主已经回来,他始终还以为是一座空屋.
一到他的寝室里,伯爵就示意叫阿里止步;然后他走进更衣室里,详细检查了一番.
一切都照常——那张宝贵的写字台仍在原位,钥匙依旧插在抽屉上.
他把抽屉结结实实地锁上,拿了钥匙,回到寝室门口,除掉门上的搭扣,走进寝室里.
这当儿,阿里已准备好伯爵需要的武器,——就是,一支短柄的马枪和一对象单铳手枪一样容易瞄准的双铳手枪.
有了这样的武装,伯爵手里就已掌握着五个人的性命.
那时约莫是九点半钟光景.
伯爵和阿里匆匆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西班牙葡萄酒;然后基度山移开一块可移动的嵌板,由此注视隔壁房间里的情形.
手枪和马枪就在他的身边,阿里站在他的附近,手里握着一把那种自十字军以来从未改变过式样的阿拉伯小斧头.
从和更衣室平行的寝室的窗口里望出去,伯爵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夜色非常浓黑;可是阿里和伯爵,前者由于他那野性的本质,后者无疑的得感谢他长期的狱中生活,却依旧能在黑暗中辨别出树枝的微动.
门房里的那盏小灯早已熄灭了.
假如真的有人要来袭击的话,那末,他们应该从下面的楼梯上来,而不会从窗口里进来.
据基度山的意见,那些匪徒所要的是他的性命,而不是他的金钱.
他们攻击的目标将是他的寝室,他们必须从后面的楼梯上来,或是从更衣室的窗口里进来.
他让阿里守住通楼梯的那个门口,自己则继续注视更衣室.
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打十一点三刻了;西风带来了三下凄凉的、颤抖的钟声.
当最后一下钟声消逝的时候,伯爵好象觉得听到更衣室那方面发出一下轻微的响声.
这是第一下响声,说得更准确些,这是一下刻划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来了第二下、第三下;当第四下响声发出的时候,伯爵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只坚定而熟练的手正在用一颗钻石刻划一格玻璃窗的四边.
伯爵觉得他的心跳得更急促了.
凡是事先知道要遭遇危险的人,当危险真正临头的时候,他们的心还是会猛跳,他们的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这就是梦境与现实以及计划与实行之间的大区别.
但基度山却只作了一个手势通知阿里,阿里懂得危险是在从更衣室那方面过来,就向他的主人挨近一点.
基度山急于想确定他敌人的人数和实力.
发出响声的那个窗口正和伯爵望入更衣室的那个洞口相对.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个洞口;他在黑暗中辨别出一个人影.
然后有一格玻璃窗变成不透明的了.
象是在外面粘上了一张纸似的;接着,那一方块玻璃格啦地响了一声,但并没有掉下来.
一只手臂从窗洞里伸进来找搭扣.
一秒钟以后,整个窗子转开来了,外面进来了一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
"那个混蛋真大胆!
"伯爵低声地说.
那当儿,阿里轻轻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阿里指一指寝室向街的那个窗口.
基度山向那个窗口跨近三步,他知道他这个忠仆的目光非常敏锐.
的确,他又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正从门影里走出来,爬到矮墙顶上,似乎想探望里面的情形.
"好!
"他说,"有两个人,一个动手,一个望风.
"他向阿里做了一个手势,要他监视街上的那个人.
自己则回来注意更衣室里的那一个.
那个划玻璃的人已经进来了,正伸着两臂在那儿摸索.
最后,他似乎把房间里的情形摸熟了.
房间里有两扇门,他把那两扇门都闩上.
当他走近通寝室的那扇门的时候,基度山以为他会进来,就举起一支手枪;但他只听到门闩滑动的声音.
这只是一种预防手段.
那位午夜的访客因为不知道伯爵已把搭扣除掉,以为自己现在已很安全,就泰然自若地开始干起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伯爵看不清楚,只见他把那样东西放在一张茶几上,然后笔直地立到写字台前面,去摸抽屉上的锁,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钥匙竟没有在那儿.
但那个划玻璃的是一个心思很周到的人,他带着各种应急的用具.
伯爵不久就听到一大串钥匙的声音,就是铜匠老是放在身边准备开各种锁的那种钥匙串,这个玩意儿窃贼们称之为"夜莺",那无疑是因为开锁的时候它会唱出玎玲当琅的夜曲的缘故.
"啊,啊!
"基度山带着一个失望的微笑低声说:"他原来只是一个贼!
"但那个人在黑暗里却找不到合适的钥匙.
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样东西,按一按机钮,立刻就有一片仅可辨物的青白色的光反映到那个人的手和脸上.
"啊唷!
"基度山吃惊地退后一步说,"这是——"阿里举起他的斧头.
"不要动,"基度山低声说,"放下你的斧头,我们不必用武器.
"然后他用更低的声音又说了几句话,因为伯爵刚才的那声惊呼虽然很轻,却已惊动了那个人,他迅速地翻出窗外,恢复了以前划玻璃时的状态.
伯爵刚才所说的话是一个命令:因为阿里立刻无声地走出去,拿回来一件黑色的长袍和一顶三角帽.
这当儿,基度山已经急急地脱掉他的外套、背心和衬衫,露出一件闪闪发光的柔软的钢丝背心;这种钢丝背心国王路易十六也曾穿过,只是路易十六并没有因为穿钢丝背心而保全性命,因为他最初只怕有人用匕首刺他的胸口,而结果却是他脑袋上被人砍了一斧头.
这件钢丝背心不久就被掩没在一件长大的法衣底下了,他的头发也已被教士的假发所掩盖,再加上那顶三角帽,伯爵就立刻变成了一位长老.
那个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就又耸起身来,当基度山快要化装完毕的时候,他已直趋到写字台前面,写字台上的锁开始在他那夜莺的探试之下格啦格啦地响起来.
"干得好!
"伯爵低声说,他无疑很信任锁上的某种秘密机关,相信那个撬锁的人虽然聪明,恐怕也未必能知道他有这种设备——"干得好!
你还得有几分钟的工作呢.
"于是他走到窗边.
坐在矮墙上的那个人已经下去了,依旧在街上走来走去;但真够奇怪,他毫不顾忌从香榭丽榭大道或圣·奥诺路过来的行人.
他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想象伯爵屋里的情形;他惟一的目标似乎在想辨察更衣室里的每一个动作.
基度山突然拍一拍自己的前额,他的嘴唇上掠过一个微笑,然后把阿里拖到身边,对他耳语说:"留在这儿,躲在黑暗里,不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进来,也不要露面,除非我叫你.
"阿里鞠了一躬,表示他已听懂,而且愿意服从.
基度山于是从衣柜里拿出一支点燃着的小蜡烛,当那个窃贼正在全神贯注地拨弄他的锁的时候,他静悄悄地推开门,小心不使烛光直接照到他的脸上.
那扇门是开得这样静寂,以致那个窃贼竟一点都没有听到声音,但使他惊诧的是:房间里忽然亮起来了.
他转过身来.
"晚安,亲爱的卡德罗斯先生!
"基度山说,"你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干什么""布沙尼长老!
"卡德罗斯惊喊道.
他不知道这个怪人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他已经把两扇门都闩住了,他手上的那串钥匙无力地落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惊呆了.
伯爵走过去站在卡德罗斯和窗口之间,这样就切断了窃贼惟一的退路.
"布沙尼长老!
"卡德罗斯又说,用他那呆瞪瞪的眼光盯住伯爵.
"是的,当然罗,正是布沙尼长老!
"基度山回答.
"我非常高兴你还认识我,亲爱的卡德罗斯先生,因为我们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至少已有十年左右了.
"布沙尼这种镇定、讽刺和大胆的态度使卡德罗斯踉跄地倒退了几步.
"长老,长老!
"他喃喃地说,他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头,牙齿格格地发抖.
"你是要来偷基度山伯爵吗"假长老又说.
"长老阁下,"卡德罗斯惶恐地说,他想回到窗口那儿去,但窗口已被伯爵无情地挡住,——"长老阁下,我不知道——相信我——我向您起誓——""玻璃窗划破了一格,"伯爵又说,"一盏夜光灯,一串假钥匙,写字台的抽屉被撬开了一半——这已经是够明显的啦——"卡德罗斯急得直喘气,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角落躲进去——找一条路逃走.
"算了,"伯爵继续说,"我看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一个暗杀犯.
""长老阁下,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你就一定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干的,而是卡康脱人干的,那已经在法庭上证实过的了,因此我只被判罪到苦工船上去做苦工.
""那末,既然你已从那儿回来,你大概已经服刑期满了吧""不,长老阁下,我是被一个人救出来的.
""那个人倒对社会做了一件很大的功德.
""啊,"卡德罗斯说,"我曾答应——""而你破坏了你的诺言!
"基度山打断他的话说.
"唉,是的!
"卡德罗斯非常不安地说.
"旧病复发!
而那种毛病,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是会把你带到格里维广场①去的.
那就糟了,那就糟了!
劣性难改!
这是我国的一句俗语.
""长老阁下,我是被迫——""每一个犯人都是那样说的.
""因为穷——""哼!
"布沙尼轻蔑地说,"贫穷可以迫使一个人乞求施舍,或迫使他到一家面包店门口去偷一块面包,但却不会迫使他到有人住的房子里去撬开一张写字台.
再说,当珠宝商蒋尼斯向你买我给你的那只钻戒的时候,你刚才拿到四万五千法郎,便立刻又杀死他,要把钻戒和钱同时到手,那也是为了穷吗""饶了我吧,长老阁下!
"卡德罗斯说,"你救过我一次命,再救我一次吧!
""这种话并不十分动听.
""你只有一个人呢,还是另外有兵埋伏在那儿准备捉我,长老阁下""我只有一个人,"长老说,"我可以再可怜你一次,让你逃走,不惜让我自己将来再后悔心肠太软——只要你对我说实话.
""啊,长老阁下,"卡德罗斯紧握着双手喊道,并向基度山挨近来一些,"我的确该说你是我的救主!
""你说有一个人把你从苦工船上救出来""是的,这是真的,长老阁下.
""救你的那个人是谁""一个英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威玛勋爵.
""我认识他的,所以我将来可以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说谎.
""长老阁下,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
""那末是这个英国人保护了你""不,不是保护了我,而是保护了一个年轻的科西嘉人——和我拴在一条铁链上的同伴.
""这个年青的科西嘉人叫什么名字""贝尼台多.
""那是一个教名.
""他再没有别的名字了.
他是一个弃儿.
""那末这个青年人和你一同逃走了""是的.
""怎么逃的""我们在土伦附近的圣·曼德里做工.
你是知道那地方的吧"①巴黎处决死刑犯的地方.
"是的,我知道.
""嗯,在午睡的时间,就是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钟之间——""苦工船上的奴隶在吃过午饭以后竟还能打一次瞌睡!
我们实在应该多可怜可怜那些穷人了!
"长老说.
"不,"卡德罗斯说,"一个人不能永远做工呀,一个人不是一条狗!
""还是可怜狗好!
"基度山说.
"当其余那些人在睡觉的时候,我们走远一点,用那个英国人给我们的锉刀锉断我们的脚镣,然后游水逃走.
""这个贝尼台多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不,真的我们在耶尔就分手了.
"为了加重这句话的语气,卡德罗斯又向长老走近了一步,长老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原来的地方,态度很镇定,目光中带着询问的神色.
"你撒谎!
"布沙尼长老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的口吻说.
"长老阁下!
""你撒谎!
这个人依旧是你的朋友,你或许还在利用他作你的同党.
""噢,长老阁下!
""自从你离开土伦以来,你是靠什么过生活的回答我!
""我能得到什么就吃什么.
""你撒谎!
"长老第三次说这句话,口吻比以前更威严了.
卡德罗斯吓得呆呆地望着伯爵.
"你是靠他给你的钱过活的.
""是的,不错,"卡德罗斯说.
"贝尼台多已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了.
""他怎么能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的呢""他本来就是他的儿子.
""那个大贵族叫什么名字""基度山伯爵,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房子的主人翁.
""贝尼台多是伯爵的儿子!
"基度山答道,这次可得轮到他表示惊奇了.
"嗯!
我相信是的,因为伯爵给他找了一个假父亲,因为伯爵每月给他四千法郎,并且在他的遗嘱里留给他五十万法郎.
""哦,哦!
"假长老说,他开始懂得了.
"那个青年人目前叫什么名字呢""安德里·卡凡尔康德.
""那末,就是我的朋友基度山伯爵曾在家里招待过他,快要和邓格拉司小姐结婚的那个青年人了""一点不错.
""你这个混蛋!
——你,你知道他过去那种可耻的生活,你竟隐忍不言吗""我何必要拦阻一个伙伴的好事呢"卡德罗斯说.
"你说得对,应该去通知邓格拉司先生的不是你,而是我.
""别那末做,长老阁下.
""为什么不""因为你会把我们两个都弄垮的.
""而你以为,为了救你们这样的恶棍,我竟能纵容你们的阴谋——做你们的帮凶吗""长老阁下.
"卡德罗斯说,又挨近来一些.
"我要把一切都揭露出来.
""向谁揭露""邓格拉司先生.
""天哪!
"卡德罗斯一面喊,一面从他的背心里拔出一把张开的小刀,向伯爵的胸口刺去,"你什么都揭露不了啦,长老阁下.
"使卡德罗斯万分惊奇的是:那把小刀非但没有刺进伯爵的胸口,而且反而折断刀锋倒弹了回来.
这当儿,伯爵用他的左手抓住那暗杀者的手腕,用力一扭,那把小刀就从他那僵硬的手指间掉了下来.
卡德罗斯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但伯爵不管他怎么叫,继续扭那匪徒的手腕,直到他的手臂脱节,跪下来,又仰跌到地板上.
伯爵于是用一只脚踏住他的头,说:"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我不踏破你的脑袋,你这混蛋!
""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
"卡德罗斯喊道.
伯爵收回他的脚.
"起来!
"他说.
卡德罗斯爬起身来.
"噢,你的腕力多大呀,长老阁下!
"他说,一面拍打着他那条被那肉钳钳得青紫斑斑的手臂——"多大的腕力呀!
""住口!
上帝给我力量来制服象你这样的野兽.
我是在代上帝行道——记住吧,畜生!
我现在饶赦你,还是为了他.
""噢!
"卡德罗斯痛苦地呻吟着说.
"拿了这支笔和这张纸,我讲你写.
""我不会写字,长老阁下.
""你撒谎!
快拿了这支笔,写!
"卡德罗斯慑于长老的威严,坐下来写道:"先生——现在蒙你优礼接待,并且快要和令嫒结婚的那个人,是和我一同从土伦苦工船里逃出来的重犯,他是五十九号,我是五十八号.
他名叫贝尼台多,但他却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因为他始终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签名!
"伯爵继续说.
"你这不是要断送我的性命吗""傻瓜,假如我要断送你的性命,我就会把你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
而且,这封信一发出去,你多半就可以不再有所恐惧了.
所以,签名吧!
"卡德罗斯签了名.
"地址是,'安顿大马路,邓格拉司男爵府,邓格拉司先生.
'"卡德罗斯写上地址.
长老接过那张信笺.
"现在,"他说,"够了,去吧!
""走哪一条路出去""你来时的那条路.
""你要我从那个窗口出去吗""你进来的时候就很方便呀.
""噢!
你已经想定一个打击我的计划了吧,长老阁下.
""呆子!
我能有什么计划""那末,为什么不让我从大门出去呢""吵醒门房有什么好处""长老阁下,告诉我,你不希望我死吧""我以上帝的意志作我的希望.
""但你发一个誓,决不在我下去的时候打我.
""懦怯的傻瓜!
""预备拿我怎么样""我问你我能拿你怎么样我曾尝试想把你造成一个快乐的人,而我却把你造成了一个暗杀者.
""长老阁下,"卡德罗斯说,"再来尝试一次,再试我一试吧!
""可以的,"伯爵说.
"听着!
你知道我是一个克守诺言的人""是的.
"卡德罗斯说.
"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除了你以外,我还怕什么呢""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就离开巴黎,离开法国,不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规规矩矩地做人,我就会派人送你一笔小小的养老金——因为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那末——""那末"卡德罗斯打了一个寒颤.
"那末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说老实话,"卡德罗斯结结巴巴地说,"你简直要吓死我啦!
""快去吧!
"伯爵指着窗口说.
卡德罗斯虽然得了这一番保证,却依旧并不十分放心,他两腿跨出窗外,站在梯子上.
"快下去,"长老交叉着两臂说.
卡德罗斯知道不必再怕他了,就开始下去.
于是伯爵把那支小蜡烛移到窗前,使香榭丽榭大道上可以看到有一个人在从窗口里翻出来,一个人则拿着一支蜡烛给他照亮.
"你这是干什么,长老阁下要是有巡警经过可怎么好呢"于是他吹熄蜡烛,然后下去;直到他的脚踏到地面的时候他才放心了.
基度山回到他的寝室里,急速地从花园望到街道;他先看见卡德罗斯走到花园的墙脚下,把他的梯子靠在墙上,靠梯子的地点和进来的时候不同.
然后伯爵向街上望去,看见那个似乎在等待的人向同一的方向奔过来,躲在卡德罗斯就要翻出去的那个墙角里.
卡德罗斯慢慢地爬上梯子,从墙头上望出去,看街道是否静寂.
他看不见人,也听不到人声.
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了一下.
于是卡德罗斯骑在墙头上,把梯子抽起来,把它靠在墙外;然后他开始下去,或说得更准确些,是跨着梯子的两条直柱滑下去,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安闲自在,证明他是多么的练习有素.
但一开始滑下去,他就无法中途停止了.
虽然他在滑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有一个人从阴影里出来,却也毫无办法,虽然他在滑到下面的时候看见有一条手臂举起来,却也毫无办法.
在他还无法保卫自己以前,那条手臂就已非常猛烈地打击到他的背上,他放开梯子,喊出一声"救命呀!
"第二下打击几乎立刻又袭到他的胁下.
他倒在地上,嘴里喊着"救命哪!
杀人呀!
"当他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的对手抓住他的头发,在他的胸部又刺了一刀.
这一次,卡德罗斯虽然竭力想叫喊,但他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鲜血从他的三处伤口里津津地流出来,他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
凶手看到他已不能叫喊,就拉住他的头发,扳起他的头;他双眼紧闭,嘴巴歪在一边.
凶手以为他已经死了,就放开他的头,溜走了.
卡德罗斯觉得凶手已经离开,就用手肘撑起身体,以一种垂死的声音竭力大喊:"杀人啦!
我要死啦!
救命呀,长老阁下!
救命呀!
"这种凄惨的呼吁刺破了黑暗.
通后楼梯的门开了,接着,花园的侧门也开了;阿里和他的主人拿着蜡烛来到出事的地点.
第八十三章上帝的手卡德罗斯继续悲惨地喊道:"长老阁下,救命呀!
救命呀!
""怎么一回事呀"基度山问道.
"救命呀!
"卡德罗斯喊道,"我被人害死啦!
""我们在这儿,勇敢一点!
""呀,完啦!
你们来得太迟喽,你们是来给我送终罢了.
刺得多厉害呀!
好多血呀!
"他昏了过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把那个受伤的人扛到一个房间里.
基度山示意阿里给他脱衣服,他发现三处可怕的伤口.
"我的上帝!
"他叹道,"您的报应多少是来得迟了一点了,但那只是为了可以报应得更有力.
"阿里望着他的主人,等待新的指示.
"立刻领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到这儿来,他住在圣·奥诺路.
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醒门房,派他去请一位医生来.
"阿里遵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了长老和卡德罗斯,后者还没有醒过来.
当那恶人又张开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伯爵正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望着他,他的嘴巴在微动,象是在做祷告.
"医生哟,长老阁下,找一个医生来哟!
"卡德罗斯说.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长老回答.
"我知道他不能救我的命,但他或许可以使我多活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告发他.
""告发谁""告发杀我的凶手.
""你认不认识他""认识,他是贝尼台多.
""那个年青的科西嘉人""就是他.
""你的同伙""是的.
他给我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希望我杀死伯爵,以便让他继承他的财产,或者伯爵杀死我,免得我阻碍他.
他埋伏在墙角里,暗杀我.
""我也已经派人去请检察官了.
""他来不及赶到的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已在很快地衰退下去了.
""等一等!
"基度山说.
他离开房间,不到五分钟,拿着一只小药瓶回来.
那个垂死的人的眼睛不断地盯住那扇门,他希望救兵会从那扇门里进来.
"赶快,长老阁下!
赶快!
我又要昏啦!
"基度山走过去,把小瓶里的药水滴了三四滴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
卡德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噢!
"他说,"真是救命良药,多一点,多一点!
""再多两滴就会杀死你了.
"长老回答.
"噢,只要来一个人,让我向他告发那个恶棍就好了!
""要不要我给你写口供你只要签一个字就行了.
""好的,好的.
"卡德罗斯说.
想到死后能够复仇,他的眼睛顿时焕发起来.
基度山写道:"我是被科西嘉人贝尼台多害死的,他是土伦苦工船上五十九号囚犯,是我一条锁链上的同伴.
""快!
快!
"卡德罗斯说:"不然我就不能签字了.
"基度山把笔递给卡德罗斯,卡德罗斯集中他的全部精力签了字,倒回到床上,说:"其余的由你口述吧,长老阁下,你可以说,他自称为安德里·卡凡尔康德.
他住在太子旅馆里.
噢,我要死啦!
"他又昏了过去.
长老使他嗅小瓶里的药水,于是他又张开眼睛.
复仇的希望并没有舍弃他.
"啊,你会把我所说的一切都讲出来的吧,你肯不肯,长老阁下""是的,而且还要讲得更多.
""你还要讲些什么""我要说,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他给你的,希望伯爵杀死你.
我还要说,他写了一封信给伯爵,把你的企图通知他,伯爵不在,我读了那封信,于是坐在这儿等候你.
""他会杀头的吧,会不会"卡德罗斯说.
"答应我那一点吧,让我抱着那个希望死——那可以使我容易死些.
""我要说,"伯爵继续说,"他始终跟踪着你,监视着你,当他看到你从房子里出去的时候,就奔到墙角里去躲起来.
""那一切你都看到的吗""想一想我的话:'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了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而你却不警告我一声!
"卡德罗斯用手肘撑起身体喊道.
"你知道我一离开这座房子就要被人杀死,而你却不警告我!
""不,因为我看上帝是假手贝尼台多在执行他的法律,我觉得违反天意是亵渎神圣的.
""上帝的法律!
别提了吧,长老阁下.
假如上帝是公正的,你知道有许多该受惩罚的人现在却依旧逍遥法外.
""耐心一点吧!
"长老说,他说这句话的口吻使那个垂死的人打了一个寒颤.
"耐心一点!
"卡德罗斯惊愕地望着他.
"而且,"长老说,"上帝是慈悲普赐的,他也曾对你慈悲过,他最初是一位慈父,后来才变成一位法官.
""那末你相信上帝罗""即使我命穷福薄,截至目前为止还不相信他,"基度山说,"但看到你这种情形,我也必须相信了.
"卡德罗斯举起他那紧捏的双拳,伸向天空.
"听着,"长老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虚悬在伤者的头上,象是要命令他相信似的.
"你在你的灵床上还拒绝相信上帝,而上帝却曾为你做过许多事情:他给你康健、精力、正当的职业、甚至朋友——这种生活,凡是良心平稳、不作非分之想的人,的确是可以很满足的了.
他很少赏赐这么多的恩惠给人,而你非但不想好好利用这些天恩,却反而自甘怠惰酗酒,在一次酩酊大醉中断送了你一个最好的朋友.
""救命呀!
"卡德罗斯喊道,"我要的是一位医生,不是一个教士.
或许我所受的不是致命伤,或许我还不会死,或许他们还能救我的命.
""你的伤是太致命了,要不是我给你滴了三滴药水,你现在早就死了.
所以,听着吧.
""啊!
"卡德罗斯低声地说,"你这个长老多古怪!
你非但不安慰垂死的人,反而要逼迫他们绝望.
""听着,"长老继续说.
"当你出卖你的朋友的时候,上帝并不立刻打击你,而只给你一个警告.
你被贫穷所迫,你半生贪望富贵,而不以正正当当的手段去寻求.
你已经借口生活所迫想去犯罪.
那时,上帝为你创造了一个奇迹,借我的手送给你一笔财产——在你,那已是非常可观的了,因为你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财产.
但当你获得了那笔意想不到、闻所未闻的意外之财的时候,你又觉得不够了.
你想能再增加一倍,用什么办法呢杀人!
你成功了.
那时,上帝夺掉你的财产,把你带到法庭上.
""起念杀那个犹太人的不是我,"卡德罗斯说,"是卡康脱人.
""是的,"基度山说,"所以上帝——我不能说他执法无私,因为按理他应该把你处死,——但上帝慈悲为怀,饶恕了你的性命.
""哼!
把我送进苦工船里去终身做苦工,好慈悲!
""你当时却以为那是慈悲的呀,你这该死的混蛋!
你那懦怯的心一想到死就发抖,听到宣判终身徒刑,就高兴得狂跳起来.
因为象苦工船上所有的奴隶一样,你说:'那扇门是通到苦工船上去的,不是通到坟墓里去的.
'而你说对了,因为那扇通到苦工船上去的门对你实在有利.
一个英国人去访问土伦,他发誓要拯救两个受罪的人,而他的选择落到了你和你的同伴的头上.
你又得到了一笔财产——金钱和安宁又回到了你的身边.
你,你本来命定了要终生过囚徒生活的,又可以过和常人一样的生活了.
那时,贱人呀!
——那时你又第三次去触怒上帝.
你那时的财产甚至比以前更多了,而你说:'我还不够.
'你第三次毫无理由,毫不能原谅地又犯了罪.
上帝厌倦了,他惩罚了你.
"卡德罗斯气息渐渐微弱了.
"拿水给我喝!
"他说,"我口渴极了,我周身象火烧一样!
"基度山给他一杯水.
"可是贝尼台多那个混蛋,"卡德罗斯交回玻璃杯,说,"他却可以逃避掉!
""我告诉你,谁都逃不了.
贝尼台多也要受惩罚的.
""那末你也得受惩罚,因为你没有尽你教士的责任,你应该阻止贝尼台多,不让他杀我.
""我"伯爵微笑着说,他那种微笑把那个垂死的人吓呆了——"你的刀尖不是刚才折断在保护我胸膛的钢丝背心上吗!
可是,假如我发觉你低首下心,自知悔悟,我或许还会阻止贝尼台多,不让你被杀.
但我发觉你依旧傲慢凶悍,所以我就让你落在上帝的手里.
""我不相信有上帝,"卡德罗斯咆哮道,"你自己也不相信.
你撒谎!
你撒谎!
""住口!
"长老说,"你要把你血管里的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了.
什么!
现在处死你的正是上帝,而你竟然还不相信他吗他要你作一次祷告,说一句话,掉一滴眼泪,上帝就可以宽恕你,难道你还不肯相信他吗上帝本来可以使凶手的匕首在一霎时内了结你的生命,但他却给你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你有时间可以忏悔.
所以,想一想吧,贱人哪,忏悔吧.
""不,"卡德罗斯说,"不,我不忏悔.
天地间根本没有上帝,没有神——有的只是命运.
""天地间有一位神,有一位上帝,"基度山说.
"其证据就是:你躺在这儿,绝望地否认着他,而我却站在你的面前,富有,快乐,安全,并恳求上帝宽恕你,因为你虽竭力想不相信他,而你心里却依旧是相信他的.
""但你是谁呢,那末"卡德罗斯用他那垂死的眼睛盯住伯爵问.
"仔细看看我!
"基度山说,把灯光移近他的脸.
"嗯,长老——布沙尼长老.
"伯爵脱掉那改变他脸貌的假发,垂下他那漆黑的头发,使他那苍白的面貌顿时美丽了许多.
"噢!
"卡德罗斯大吃一惊,说,"要不是那一头黑发,我就要说你是那个英国人威玛勋爵啦.
""我既不是布沙尼长老,也不是威玛勋爵,"基度山说.
"再想想看,想得更远一些,——在你早年的记忆里搜索一下.
"伯爵的话里有一股魔力,使那可怜虫的极衰弱的神志又再度恢复了转来.
"不错,"他说,"我想我过去见过你,也认识你.
""对,卡德罗斯,你见过我,一度跟我相识.
""那么你是谁呢你既然认识我,怎么还能让我死呢""因为已经没有办法救你了——你受的是致命伤.
假如还有可能救你的命,我就会认为这是上帝对你的另一次慈悲,我也一定努力救你.
我凭我父亲的坟墓起誓!
""凭你父亲的坟墓起誓!
"卡德罗斯说,这时正是回光反照,他半撑起身子,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发誓的人,因为他所发的誓言是一切人都认为神圣不可亵渎的.
"你到底是谁"伯爵已注意到对方离死不远.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反照,就走近那个垂死的人,脸上露出镇静而忧郁的神色,弯下腰去轻声说道:"我是——我是——"他那几乎是闭着的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声音是那么低,仿佛连伯爵自己也怕听见似的.
卡德罗斯本来已经撑起身子跪着,伸出了一只胳膊,听到那名字后又把身子缩了回来.
他攥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两手伸向天空,嚷道:"哦,上帝!
我的上帝!
原谅我刚才否认了您!
您是存在的.
您确实是人类的在天之父,也是人间的审判官.
我的上帝,我的主啊,我过去一直看不起您!
宽恕我吧,我的上帝.
接受我吧,我的主啊!
"他紧闭双目,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和最后一个叹息,倒了下去.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已经死了.
"一个!
"伯爵神秘地说,两眼盯着尸体,这具尸体由于死得很惨,形状特别可怕.
十分钟后,医生和检察官都来了———个由门房领着,另一个由阿里陪同——接待他们的是布沙尼长老,当时他正在尸体旁边祷告呢.
第八十四章波香歹徒胆敢潜入伯爵府企图行窃这回事,在此后的两星期内成了全巴黎的谈话中心.
那个人在垂死的时候曾签署了一份自白书,宣称暗杀他的人是贝尼台多.
警察局曾下令严密搜查凶手.
卡德罗斯的小刀、隐显灯、钥匙串和衣服都保藏在档案库里,只有他的背心却找不到,尸体则已用车送到尸体陈列所里待亲属领取.
伯爵每逢人提及时,都说这次意外事件是他在阿都尔别墅的时候发生的,那天正巧有位布沙尼长老要求在他的家里过夜,在他的图书馆里查看几本珍贵的书籍,他自己对这件事情也只是从布沙尼长老那儿听来的.
只有伯都西奥一听人提到贝尼台多的名字就面色发白,但谁都没有理由去注意他这种变化.
维尔福因为曾应召去为那件罪案作证,已接受了这件案子,并正以他处理一切罪案时同样的热忱在做着准备工作.
但三个星期过去了,而最尽力的搜索也并未成功,由于邓格拉司小姐和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的婚期日渐接近,那次行窃的企图以及窃贼被他的同伴所杀的事件几乎已被人遗忘.
婚期已确实宣布,而那青年人也已在那位银行家的家里被视作未来女婿.
子爵曾写了几封信去征求他父亲卡凡尔康德老先生的意见,后者复信申述他非常赞成这件婚事,但同时却表示遗憾,因为他不能在那时离开巴马,他允许拿出那笔每年可以产生十五万里弗利息的本金.
这三百万本金,他已同意委托给邓格拉司去投资.
有些人曾以那位银行家的近况警告那青年人,说他这位未来岳父近来曾连遭损失;但那青年人心地高贵,不以金钱为念,毫不理会这种种暗示,并从不向男爵提及那些话.
男爵崇拜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欧琴妮·邓格拉司小姐却并不如此.
由于天生憎恶结婚,她忍受了安德里的追求以便摆脱马瑟夫;但当安德里步步进逼时,她便不免向他流露出一种显然的憎恶.
男爵或许曾觉察到那种态度,但他认为这是他女儿的怪僻,假装不知道.
波香要求延期的时间快满了.
马瑟夫现在已领悟到伯爵劝他息事宁人那个忠告的价值.
谁都不曾留心到关于将军的那则消息,谁都不曾认出那个出卖亚尼纳城的法国军官就是贵族院里那个高贵的伯爵.
可是阿尔培并不觉得他所受的侮辱已减轻,激怒他的那几行消息显然是一种故意的侮辱.
此外,波香结束上次会谈时的态度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痛苦的记忆.
所以他的头脑里依旧存着希望决斗的念头,并希望瞒住这次决斗的真原因,甚至瞒过他的陪证人.
波香自从阿尔培去拜访他那天起,便再没有人见到过他,阿尔培每次向人问及他,人家总是回答他已旅行去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他究竟到哪儿去,谁都不知道.
有一天早晨,阿尔培的贴身跟班唤醒他,通报波香来访.
阿尔培擦擦眼睛,吩咐仆人请他在楼下的小吸烟室里稍候,很快地穿好衣服,走下楼去.
他发觉波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看到他,波香就止步了.
"阁下,你不等我今天到府上去拜访,却先到我这儿来,看来很不错,"阿尔培说.
"告诉我,究竟我应该和你握手,说,'波香,承认你曾伤害我,但且保持我的友谊吧'呢,还是我只要请你选择武器就够了""阿尔培,"波香带着一种使那青年人惊恐万状的忧郁神色说,"让我们先坐下来再谈吧.
""阁下,我倒宁愿在坐下来之前先要求你的答复.
""阿尔培,"那新闻记者说,"客观环境使我难于作那个答复.
""我可以使你容易答复,方法是再重复一遍那个问题,'你愿不愿意更正'""马瑟夫,当问题牵涉到法国贵族马瑟夫中将伯爵这样一个人的名誉、地位和生命的时候,仅仅回答是或否是不够的.
""那末应该怎样办呢""就是照我的方法办,阿尔培,我这样想:金钱、时间和疲劳,比起一个家庭的名誉和利害来,是不算一回事的.
'大概如此'这几个字还不够有力,只有事实才能判明是否应该和一个朋友作一场致命的决斗.
假如我以一把剑的剑锋或一支手枪的子弹指向一个三年来曾与我交往亲密的人,我至少必须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必须带着一颗无愧的心去与他相会,而当一个人必须用他自己的武器救自己生命的时候,是需要那种安静的良心的.
""唉,"马瑟夫不耐烦地说,"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它的意思就是:我刚从亚尼纳回来.
""从亚尼纳来""是的.
""不可能的!
""这是我的护照,检查一下上面的签署吧,——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德尔维纳和亚尼纳.
你能信任一个共和国、一个王国和一个帝国的警察局吗"阿尔培把他的眼光投到护照上,然后带着惊奇的神色抬起头来望着波香.
"你到亚尼纳去过了"他说.
"阿尔培,假若你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一个象三四个月前来寻求满足而被我杀掉的那个英国人那样头脑简单的贵族,我便不会找这种麻烦了,但我认为对你应该给予这种重视.
我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去,一个星期回来,隔离检疫花了四天,在那儿逗留四十八小时,加起来正巧三星期.
我昨天晚上回来,而现在就在这儿了.
""多罗嗦!
究竟你要多久才能告诉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呢""因为,说真话,阿尔培——""你吞吞吐吐!
""是的,我怕.
""你怕承认你的记者欺骗了你噢!
丢开你的骄傲吧,波香!
承认了吧,波香,你的勇敢是不能被怀疑的.
""哦,不是那么回事,"那记者吞吞吐吐地说,"正巧相反——"阿尔培的脸色可怕地苍白起来,他竭力想说话,但话到他的嘴唇上便消逝了.
"我的朋友,"波香用最亲切的口吻说,"我很高兴能向你道歉,但是,唉!
——""但是什么""那段消息是正确的,我的朋友.
""什么!
那个法国军官——""是的.
""那个弗南""是的.
""那个卖城叛主的奸徒是——""宽恕我,我的朋友,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阿尔培狂怒地向波香冲过去,但后者并不准备伸手抗拒,只是用一个温和的目光约束住了他.
"别忙!
我的朋友,"他一面说,一面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文件来,"证据在这儿.
"阿尔培打开那张文件,那是亚尼纳四个知名人士的一张证明书,证明弗南·蒙台哥在阿里·铁贝林手下服务的时候曾为两百万钱财卖城投降.
那四个名人的签字是经领事鉴定过的.
阿尔培脚步踉跄,四肢无力地倒入一张椅子里.
这是不能再怀疑的了,——家庭名誉全完了.
在短时间哀伤的沉默以后,他的心快炸了,他禁不住眼泪直流起来.
波香怀着真诚的怜悯注视着那哀情激发的青年,走近他的身边.
"阿尔培,"他说,"你了解我了吧,是吗我想亲眼看到一切,亲自判断一切,希望所得的结果能有利于你的父亲,希望我能为他主持公道.
但相反的,事实证明那个被阿里总督提拔到督军职位的弗南·蒙台哥不是别人,而正是弗南·马瑟夫伯爵,于是,想起你认我为友的光荣,我就赶快来见你了.
"阿尔培依旧躺在椅子上,用双手遮住他的面孔,象是要阻止光线达到他身上似的.
"我赶到你这儿来,"波香继续说,"告诉你,阿尔培,在这个变动的时代,一个父亲的过错是不能转嫁到他孩子身上的.
我们是在革命时期中生长的,而凡是经过这次革命时期的人,很少能不在他军人的制服或法官的长袍上沾染到一些不名誉的污迹或血.
现在我有了这些证据,阿尔培,现在我已拥有了你的秘密,没有哪一个人再能逼我决斗,因为你的良心将谴责你,使你感到自己象是一个罪人,但你不再能向我要求的,我却能给你.
你愿意毁灭我所独有的这些证据,这些证明书吗你愿意这个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吗相信我,我决不对别人讲,说吧,阿尔培,我的朋友,你愿意吗"阿尔培扑上去抱住波香的脖子.
"啊,高贵的心呵!
"他喊道.
"拿了吧.
"波香说,把那些文件递给阿尔培.
阿尔培用一只颤抖的手抓过来,把它们撕得粉碎.
他浑身发抖,深恐逃走一小片将来再出现到他面前,他走到那支老是燃着准备点雪茄的蜡烛前面,把每一片碎纸都烧掉.
"亲爱的好朋友!
"他一面烧那些文件,一面轻轻地说.
"忘掉这一切象忘掉一个伤心的梦吧,"波香说,"让它象那变黑的纸张上的最后的火花那样消失,象那从沉默的纸灰上发出来的青烟那样幻灭吧.
""是的,是的,"阿尔培说,"只让永恒的友谊存在吧,我向我的救主答应那种友谊将勉励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保存下去,并使我永远记得:我的生命和名誉都出于你的恩赐!
因为,假如这件事被人知道,噢!
波香呀,我就得毁灭我自己,或是——不,我可怜的母亲!
我不能让这个打击杀死她——我就得逃离我的祖国了.
""可怜的阿尔培!
"波香说.
但这种突兀和虚构的欢乐不久就舍弃了那个青年人,接着来的,是更大的忧伤.
"嗯,"波香说,"你还担心什么,我的朋友""我的心碎了,"阿尔培说.
"听我说,波香!
我的父亲白璧无瑕的声誉曾激发起我对他的尊敬、信任和自豪,现在顷刻间要我抛弃这些感情,我办不到呀.
噢,波香,波香呀!
我现在怎样接近我的父亲呢我应该不接受他的拥抱,不让他吻我的额头,不与他握手吗我是一个最痛苦的人了.
啊,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呀!
"阿尔培以模糊的泪眼凝视着他母亲的画像说,"假如你知道了这回事,你肯定将多么痛苦啊!
""来,"波香拉住他的双手说,"勇敢一点,我的朋友.
""但你报纸上的第一则新闻是怎样来的呢在这一切的后面,显然有着一个不可知的冤家,一个不可见的敌人.
""所以你更应该预作防备,阿尔培.
你的脸上不要露出任何形迹,把你的悲哀包藏在心里,象云包藏雨和死一样,——这是一个致命的秘密,只有当暴风雨暴发的时候才好让人知道.
去吧,我的朋友,蓄养你的精力准备应付那狂风暴雨袭来的时候吧.
""那末,你以为这一切还不曾完结吗"阿尔培惊恐地说.
"不是我以为,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
顺便问你一句——""什么"阿尔培说,他看波香有点犹豫.
"你快要和邓格拉司小姐结婚了吗""你为什么现在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婚约的破裂或履行,是与我们此刻所注意的事情有关的.
""怎么会呢"阿尔培说,他的额头胀红了,"你以为邓格拉司先生——""我只问你的婚约是否还有效请不要根据我的话设想出我话内所没有的意思,不要太看重我的话.
""不,"阿尔培说,"那个婚约已破裂了.
""好!
"波香说.
然后,看到那青年人又快要陷入抑郁状态中,便说,"我们出去吧,阿尔培,乘着轻便马车或骑马到树林里去兜一转,可以振作一下你的精神.
我们回来再吃早餐,然后你去干你的事,我去干我的.
""同意,"阿尔培说,"让我们步行吧.
我想,略微活动一下对我很有好处.
"两位朋友走到马路上.
当走到玛德伦大道时,波香说,"既然我们出来了,就去拜访基度山先生吧,他最能振奋人的精神,因为他从不追根问底,而据我的意见,那些不追根问底的人最能给人以安慰.
""我欣然从命,"阿尔培说,"我爱他,我们去拜访他吧.
"第八十五章旅行基度山看见那两个青年人一同来,便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叫.
"呀,呀!
"他说,"我希望一切都已过去,都已澄清,妥当了结了吧.
""是的,"波香说,"那种荒谬的报导已经平息了.
要是再有那种消息,我就要第一个出来反对,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谈它吧.
""阿尔培会告诉您,"伯爵答道,"我也曾这样劝过他.
瞧,"他又说,"我正在了结这件最可厌的早晨工作.
""那是什么"阿尔培说,"显然是在整理你的文件吧.
""我的文件,感谢上帝,不!
我的文件全都整理得十分清楚了,因为我一张都没有.
这是卡凡尔康德先生的.
""卡凡尔康德先生的"波香问道.
"是的,你不知道这是伯爵所介绍的一位青年吗"马瑟夫说.
"我们大家不要误会,"基度山答道,"我没有介绍任何人,当然更没有介绍卡凡尔康德先生.
""而他,"阿尔培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继续说,"正要把我取而代之,与邓格拉司小姐结婚了,那件事,我亲爱的波香,你大概想象得到,使我非常伤心.
""什么!
卡凡尔康德要与邓格拉司小姐结婚"波香问道.
"当然啦!
您是从世界的尽头来的吗"基度山说.
"您,一位新闻记者,大名鼎鼎的人物!
这是全巴黎的谈话资料啦.
""而您,伯爵,是您促成的吗"波香问.
"我快别那样说,新闻记者阁下,别散布那个消息.
我促成的!
不,你不知道我的为人!
正巧相反,我曾尽我的全力反对那件婚事.
""啊!
我懂了,"波香说,"是为了我们的朋友阿尔培.
""为了我"那青年人说,"噢,不,真的!
伯爵将为我主持公道,证明我一向在求他解除我的婚约,现在解决了,我很快乐.
伯爵假装非他所干,是要我不要感谢他,就算如此吧,——我将象古人那样给一位不知名的神建立一个祭坛.
""听着,"基度山说,"我跟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岳父和那青年人对我都不十分投机,只有欧琴妮小姐,——她对婚姻问题似乎毫无兴趣,——她,看到我无意劝她放弃她那宝贵的自由,才对我保持着一点情意.
""你不是说这件婚事快要举行了吗""哦,是的,我说的话都不生效力.
我并不知道那青年人.
据说他的出身很好,很有钱,但在我看来,这都是传闻罢了.
我曾几次三番把这一点告诉邓格拉司先生,直到我自己都听厌了,但他还是迷着他那位卢卡人.
我甚至通知他一种我认为非常严重的情况:那个青年人大概曾被他的保姆掉过包,或是被波希米亚人拐去过,或是被他的家庭教师丢失过,究竟属于哪一类,我也不十分知道,但我的确知道他的父亲曾有十年以上不曾见过他的面.
他在那十年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嗯,那一切话都没有用.
他们委托我写信给少校要求证明文件,证明文件是在这儿了.
我把这些文件送出去,但象彼拉多①一样,就此洗手不管了.
"①《圣经》传说:古罗马巡抚彼拉多在众祭司长和民间长老的压力下,判耶稣死刑,同时当众洗手,说:"亚密莱小姐对你说了些什么话"波香问道,"你抢走了她的学生.
""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要到意大利去了.
邓格拉司夫人要求我写几封介绍信给意大利歌剧团,我写了几行字给梵尔剧院的董事,因为他曾受过我的恩.
但怎么啦,阿尔培您看来无精打采,难道您实际上下意识地爱着欧琴妮小姐吗""我自己倒不知道.
"阿尔培带着一个忧愁的微笑说.
"但是,"基度山继续说,"您不象往常那样有精神.
来,您有什么事说呀!
""我头疼.
"阿尔培说.
",我亲爱的子爵,"基度山说,"我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药方向您建议,——每当我有任何烦恼的时候,试了这种药方无不成功.
""是什么""改换环境.
""真的"阿尔培说.
"是的,我现在正巧非常烦恼,要离家去散散心.
我们一同去好吗""你烦恼,伯爵"波香说,"为什么事""您把事情看得非常轻松,我倒很愿意看到在您府上也有一件诉讼案准备办理!
""什么诉讼案""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准备的那一件,他要提出公诉控告我那位可爱的刺客,——显然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一个匪徒.
""不错,"波香说,"我在报纸上读到过这回事.
这个卡德罗斯是谁""看来是一个乡下人.
维尔福先生在马赛的时候曾听说过他,邓格拉司先生也记得曾见过他.
因此,检察官阁下对这件事非常上劲,警察总监也极感兴趣.
这,我当然非常感激,但由于那种关切,他们却把巴黎和巴黎附近所有的窃贼都押到我这儿来,要辨认其中有无杀害卡德罗斯的凶手.
假如这样继续下去,则不出三个月,法国的每一个窃贼和刺客都会把我家里的情形弄得了如指掌了.
我已决定离开他们,逃避到世界某一个遥远的角落,我很高兴您能陪我一同去,子爵.
""愿意之至.
""那末就此决定了""是的,但到哪儿去""我已经告诉您了,——到那空气清新,到那每一种声音都使人心境平静,到那不论天性如何骄傲的人都必然会感到他自己渺小的地方去.
我喜欢那种虚怀若谷的情调,——虽然我曾象奥古斯都那样被人称为宇宙的主宰.
""但你究竟要到哪儿去""到海上去,子爵,到海上去.
你知道我是一个水手.
当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便是在老海神的怀抱和那美丽的安费德丽蒂①的胸怀里抚慰长大的.
我曾在前者的绿色的袍子和后者的蔚蓝的衣衫上游嬉.
我爱海,把海当作一个情人,假如我久不见到她,便会感到苦恼.
""我们去吧,伯爵.
""到海上去""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罢.
"①希腊神话中海神之妻.
"是的.
""您接受了我的建议""我接受了.
""好吧,子爵,今天晚上,我的前庭里将有一辆用四匹驿马拉的旅行马车,那辆车子很好,人可以在里面象躺在床上一样休息.
波香先生,它可舒舒服服容纳四个人,您能陪我们去吗""谢谢你,我刚从海上回来.
""什么,您到海上去过了""是的,我刚才到波罗米群岛去巡游了一番.
""那有什么关系跟我们一起去吧.
"阿尔培说.
"不,亲爱的马瑟夫,你知道我只有对不可能的事情才会拒绝.
而且,"他又低声说,"我现在应该留在巴黎注意报纸,这是很重要的.
""啊!
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最好的朋友,"阿尔培说,"是的,你说得对,注意着吧,注意着吧,波香,设法发现究竟是哪一个敌人透露这个消息的.
"阿尔培与波香分手了,他们握手时那紧紧的最后一握表达了他们在外人面前不便用语言表达的意思.
"波香是一个可敬的人,"那新闻记者走后,基度山说,"是不,阿尔培""是的,而且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我非常爱他.
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虽然无所谓,但我们究竟是到哪儿去呢""到诺曼底去,假如您愿意的话.
""很有趣,我们能完全隐居,——没有社交、没有邻居吗""我们的伴侣将是供驰骋的马、供打猎的狗和一艘渔船.
""正合我的希望,我去把我的意思通知家母,再回到你这儿来.
""但您能被允许到诺曼底去吗""我喜欢到哪儿去就可以到哪儿去.
""是的,我知道您可以单独出门,因为有一次我在意大利遇到您——但陪伴那神秘的基度山同去呢""你忘啦,伯爵,我常常告诉你,家母对你非常关切.
""弗朗斯瓦一世①说,'女人是易变的,'莎士比亚说,'女人象是大海里的一个浪.
'前者是一个伟大的国王,后者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们二人都是应该知道女人的.
""是的,那是一般的女人,但家母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女人.
""您可以允许一个外国人不完全懂得贵国的语言的微妙吧""我的意思是:家母难得轻易对人表现出关切,但一旦称许了一个人,那便永不更易的了.
""啊,真的,"基度山说,叹息了一声,"而您以为她真的对我那样赏脸,并非对我完全漠不关心吗""听着!
我已经说过了,而我再说一遍,就是:你一定是一个非常神奇,非常卓越的人.
""哦!
"①弗朗斯瓦一世(1494—1547),法国一五一五至一五四七年的国王.
"是的,因为家母对您的关切真是出于同情,而不是由于好奇心.
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有谈到过别人.
""而她在竭力劝您不要信任我这个曼弗雷特是不是""正巧相反,她说:'马瑟夫,我想伯爵是一个高贵的人,设法获得他的器重吧.
'"基度山移开他的眼光,叹了一口气.
"啊,真的"他说.
"你瞧,所以,"阿尔培说,"她非但不会反对我的旅行,而且将热心地赞成,因为这是与她每天所给我的忠告相符的.
""再会了,那末,下午五点钟再会.
请遵守时刻,我们在夜里十二点钟或一点钟可以到了.
""到达的黎港吗""是的,或是在的黎港附近.
""但我们能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一百四十四哩的路吗""容易得很.
"基度山说.
"你一定是一个奇迹创造者,不用多久,你不但将超过火车,——超过火车并不难,尤其是在法国,——而且甚至将超过急报了.
""子爵,既然我们要在七八个钟头以后才能起程,务请遵守时刻.
""别怕,我除了准备以外没有别的事情了.
"阿尔培告辞去了.
基度山和阿尔培点头道别的时候还是面含微笑,这时他陷入了沉思.
然后,象是要驱散他这种恍惚状态似的,他用手抹一抹他的额头,拉了两下铃,伯都西奥进来了.
"伯都西奥,"他说,"我本来说明后天到诺曼底去,但现在我准备今天晚上就去.
你在五点钟以前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
派一个人去通知第一站的马夫.
马瑟夫先生陪我一起去.
去吧.
"伯都西奥遵命行事,派了一个跑差赶到蓬图瓦兹去传达旅行马车将在六点钟到达的消息.
蓬图瓦兹站另派一个专差去通知第二站,在六小时之内,路上的各处驿站都已准备好了.
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蒂的房间里去,把他的意思告诉她,托她照顾一切.
阿尔培很守时刻.
这次旅行最初似乎乏味,但不久就由于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
马瑟夫想不到这样快速.
"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走六哩,"基度山说,"而且还有那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旅客的允许后车不得越到前面,以便让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了.
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情形,不是吗,阿里"伯爵伸头到窗外打了一个唿哨,那几匹马看来象是在飞了.
马车带着一种雷鸣似的闹声滚过街石;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注视这颗耀目的流星.
阿里面带微笑,连连吹着唿哨,用一只坚定的手抓住缰绳,驰马奔腾,马的美丽鬃毛在微风中飘浮着.
这个沙漠之子这时最得意了,在他所掀起的尘雾中,他那乌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使人想到风沙之精和飓风之神.
"我到现在才知道速度的快乐,"马瑟夫说,他额头上最后的一片阴霾也消失了.
"但这些马你是怎么弄来的呢是定造的吗""一点不错,"伯爵说.
"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钱多少我不知道,是伯都西奥付钱的.
我们今天晚上要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它们都是全身漆黑,只有前额上有一颗白星.
""真神妙!
但是,伯爵,你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您看见啦,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你不是老是旅行的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伯都西奥会把它们卖掉的,他预计可以变卖到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国王没有哪一个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末他可以卖给一个东方的大君,那个大君会出空他的钱箱来把它们买去,然后回去敲榨他的人民,重新装满那些钱箱.
""伯爵,我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吗""当然可以.
""除了你以外,伯都西奥一定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您错了,子爵,我确信假如您挖空伯都西奥的口袋,您不会找到十个铜板.
""那末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
我亲爱的伯爵,假如你再告诉我许多神奇的事情,老实说吧,我就要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培,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要在他的主人身上揩油""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天生爱揩油.
""您错啦,那是因为他有妻子和家庭,而他本人和他的家人都有野心的欲望需满足.
同时也为了他不能确定是否可以永远保持他的职位,希望能未雨绸缪.
现在,伯都西奥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孤苦伶仃独自一个,他可以任意动用我的财产.
他确信他决不会离开他的职务.
""为什么""因为我决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你把假定当作既定,讲来讲去依旧是讲的可能性.
""噢,决不,我讲的是必然性.
在你可以对之操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了.
""你对伯都西奥有那种权力吗""有.
"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字句可以象一扇铁门似的关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
全部旅程以相等的速度完成,分成八段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一百四十四哩路.
他们在午夜到达一个美丽的花园门前.
门房已经起身了,开着大门在等候,因为到最后一站的马夫已来通知过他.
清晨两点半钟,马瑟夫被带入他的房间里,洗澡水和晚餐都已准备妥当.
站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仆人侍候他;坐在马车前面同来的培浦斯汀则侍候伯爵.
阿尔培洗了澡,用了膳,然后上床.
整夜,他受着苍凉的潮声的催眠.
早晨起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露台上;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的海,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里的美丽花园.
在一条小溪里,停着一艘两舷狭窄而帆樯高耸的独桅船,桅顶上悬着一面旗,旗上有基度山的徽章,那徽章的图案是:在一片天蓝色的海上有一座金山,上头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度山"这个名字,上帝使这座山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表示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红的十字架,或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神秘的往事里的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验.
独桅船的四周停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象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皇后的吩咐.
这儿,象基度山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培在他的小客厅里找到两支枪,以及其他一切打猎的装具.
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着英国人——英国人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和懒——还不曾劝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采用的种种巧妙的渔具.
时间就是在打猎捕鱼中过去了,基度山的成绩非常优越,他们在林园里射死了一打野雉,在小溪里捉到同样多的鳟鱼,在一个俯瞰大海的阁楼里进餐,在书斋里用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培因为连日劳累,十分疲倦,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伯爵对那些运动只当作游戏,正在设计一个图样,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
这时,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培抬起头来.
他惊恐地在前庭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有吩咐他跟来,深恐使基度山不便.
"弗劳兰丁来了!
"他跳起来喊道.
"是我的母亲病了吗"于是他急急忙忙向门口奔去.
基度山注视着他,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小包密封的东西,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
"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波香先生.
"弗劳兰丁回答.
"是他派你来的吗""是,先生,他派人叫我到他的家里去,给我旅费,弄到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你不要停步.
我在十五小时之内到了这里.
"阿尔培抖抖索索地拆开那封信,才读了几行,他就发出一声惊喊,抓住那份报纸.
突然地,他的视觉模糊了,他的腿软了下去,要不是弗劳兰丁扶住他,他就要跌在地上了.
"可怜的青年人,"基度山低声说,"俗话说,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孙,那末这句话是确实的了.
"这时,阿尔培已苏醒过来,他把落在冷汗淋淋前额上的头发甩回去,继续阅读,然后双手把信和报纸压成一团,说:"弗劳兰丁,你的马还能立刻回去吗""它是一匹可怜的蹩脚驿马.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怎么样""一切都很安静,但从波香先生那儿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在流泪.
她派人来找我去,问您几时回来.
我告诉她说,我要来找您了,是波香先生差我来的,她最初伸手阻止我,但想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弗劳兰丁,让他回来吧.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培说,"我就回来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
但我必须先去告辞一声——"他回到刚才离开基度山的那个房间.
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人了,五分钟的时间已在他的身上造成了一个可哀的改变.
他出去的时候一切如常,回来却带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一种狂乱的神色,一种气势汹汹的目光和一种踉跄的脚步.
"伯爵,"他说,"我感谢你的款待,我很乐意能享受得更长久一些,但我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一件大不幸,在我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大不幸.
别问我,我求求你;但请借给我一匹马.
""我的马厩悉听您支配,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死您的.
乘驿车或骄车吧.
""不,那会耽搁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你怕我受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培走了几步,象一个中了一颗枪弹的人似地一仰身,倒入一张房门附近的椅子里.
基度山并没有看到他这第二次衰弱现象,他正站在窗口喊:"阿里,给马瑟夫先生备一匹马!
快,他急着要走!
"这几句话恢复了阿尔培的精力,他跑出房间,伯爵跟在后面.
"谢谢你!
"他跃上马背,喊道.
"你也赶快回来,弗劳兰丁.
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话吗""只要从您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备好了.
"阿尔培迟疑了一会儿.
"你会以为我这次告辞得奇特而愚蠢,"那青年人说.
"你不知道报纸上的几行字会怎样使一个人陷入绝望.
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摔下来给他,又说,"念一念吧,但等到我走了以后才念,免得你眼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培以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象一支箭似地疾驰而去.
伯爵带着一种哀怜的感情望着他,当他完全消失的时候,他读道:——"三星期前,《大公报》曾讽示亚尼纳总督阿里手下服务的法国军官以亚尼纳堡拱手让敌,并出卖他的恩主给土耳其人的消息;那个法国军官当时确自称为弗南,但此后他已在他的教名上加了一个贵族的衔头和一个姓氏.
他现在自称为马瑟夫伯爵,并在贵族院里占着一个座位.
"这个被波香慷慨地掩盖起来的可怕的秘密,就这样又象一个张牙舞爪的妖精似的出现了;在阿尔培起程到诺曼底去的两天以后,竟有人残酷地去通知另一家报馆,发表了这几行几乎使那不幸的青年发疯的消息.
第八十六章审问早晨八点钟,阿尔培象一个霹雳似的落到波香的门前.
仆人早已受到吩咐,就领他到他主人的寝室里,主人正在洗澡.
"怎么样"阿尔培说.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香答道,"我正在等待你.
""我现在到了.
我不用告诉你,波香,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决不会向任何人谈及那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
而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切我的一种证据.
所以,不要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能不能猜到这个可怕的打击是从哪儿来的""我可以立刻用两个字告诉你.
""但先把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讲给我听吧.
"波香于是向那羞愧交集的青年人开始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以前,那段消息在另一家报纸——并不是在《大公报》上——出现,而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大家都知道的政府机关报.
波香读到那段新闻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立刻派人去叫一辆轻便马车,不等吃完早餐,就赶到报馆去.
波香的主张虽然与那家报纸的编辑极端相反,但碰巧他们倒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事.
那位编辑正在喜形于色地读报上一篇论甜菜问题的文章,那篇文章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
"波香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诉你我这次拜访的原因了.
""难道你也关心食糖问题了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香回答,"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是个外行,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
""什么问题""那篇关于马瑟夫的文章.
""真的!
那不是一件怪事吗""我认为你冒着很大的危险,颇有被控为破坏名誉罪的可能.
""决不会的,我们除了那则消息以外,还同时收到一切必需的证据,我们确信马瑟夫先生不会向我们抗议.
此外,把那些不值得承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好恶歹徒指斥出来,也算是对国家的一种效劳.
"波香犹如遭了雷击.
"那末,是谁来这样正确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
"这件事情是我的报纸最初发动的,但由于证据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载,其实对揭露马瑟夫先生这件事,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们,因为他是法国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是反对派.
""噢!
这是非常简单的,那则诽谤消息不是我们去找来的,它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昨天有一个人从亚尼纳来,带来了那扎可怕的东西,当我们对于发表那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豫时,他对我们说,假如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就会在别家报纸上出现.
"波香知道除了忍气吞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就离开报馆派人去找马瑟夫.
但他却不能把下面这些事情通知阿尔培,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以后才发生的:那天,贵族院里一向沉静的集团里也显出了很大的激动.
每一个人几乎都比往常到得早,纷纷谈论着这个不祥的事件,因为这件事会使大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最著名的议员.
有些人在细读那段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这种攻击的往事.
伯爵与他的同僚们并不融洽.
象一切暴发户一样,他以前曾装出一种过份的倨傲以维持他的地位.
老贵族嘲笑他;才智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厌恶他.
伯爵陷入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
一旦被上帝的手指指为牺牲品,每一个人便都要斥责他了.
只有马瑟夫伯爵不知道当日所发生的事情.
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以写信和试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
所以他在他往常的时间到达,仍带着一种骄横的神色和傲慢的态度;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并没有注意到听差的迟疑和他同僚的冷淡.
会议在他到达半小时前已开始了.
虽然伯爵的态度和举止并无改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当日的事情毫不知情,——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往常更做作得厉害;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致全体议员都为议院的尊严而大表愤慨,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失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认为是一种侮辱.
整个议院显然都急于想开始辩论;但象往常一样,谁都不高兴负起攻击的责任.
最后,一个可敬的贵族,马瑟夫的知名敌人,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讲台.
这表示预期的时间已经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瑟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如此受注意的演讲者会受到这样深切重视的原因.
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报告,要求全场一致注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听到亚尼纳和弗南上校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得这样可怕地苍白,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用眼光盯住他.
精神上的创伤就有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决不会收口;它是永远痛苦,永远一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淋地留在心头.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讲下去,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打断,当他开始继续讲下去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讲到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要查明这件案子,任务相当艰巨.
他说,他之所以要引起一场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瑟夫先生的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誉.
他的结论是要求立即进行一次审查,以便扑灭那个诽谤的消息,不令其散布开去,借此恢复马瑟夫先生在舆论界所长期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大祸是这样的压倒了马瑟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的表情环顾全场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看做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以说是自愧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真正宽仁的人当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总是会发生怜悯心的.
主席把这件事付诸表决,结果决定应该进行审查.
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
马瑟夫发觉在这个可怕的打击以后居然还活着,他的勇气便恢复了.
"诸位勋爵,"他答道,"对于这个显然由敌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我不能靠时间来反击的,我必须立刻用一个霹雳来答复那曾暂时使我吓了一跳的闪电.
噢!
我不但能辩护,而且将流出我最后的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不致使他们羞于与我为伍!
"这些话使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
"所以,我要求审查应该尽可能赶快举行,我当把一切必需的资料提供给院方参考.
""您指定哪一天"主席问.
"从今天起,我便悉听院方处置.
"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
"是否全体同意今天就举行审查""同意!
"全场一致回答.
议院选出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马瑟夫所提出的证据.
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八点钟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假如有必要继续,便每天晚上八点钟开会.
马瑟夫要求退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便应付这种风波的文件,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这种风波的可能性.
波香把我们现在所叙述的这一件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青年人听;他的叙述当然更比我们富于生气,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
阿尔培浑身战栗地听着,有时抱着希望,有时愤怒,有时又羞愧,——因为根据对波香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罪的;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证明他的无辜.
波香迟疑着不再叙述下去.
"以后呢"阿尔培问.
"以后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件痛苦的工作了.
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绝对要,与其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的嘴里知道的好.
""那末,作好精神准备吧,因为这是你最需要勇气的时候了.
"阿尔培用手摸一摸他的额头,象是在试验他的精力,象一个人在准备防卫他生命的时候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一样.
他以为自己很够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认作力量了.
"讲下去.
"他说.
"那天晚上,"波香继续说,"全巴黎都在等待消息.
许多人说,你的父亲只有出面才能扑灭那种攻击,许多人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问他有没有去领护照.
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他也是审查委员之一,我用尽全力要求他给我一个旁听的机会.
他在七点钟的时候来找我,在谁都没有到场以前,要求一个听差把我藏在一间边厢里.
我躲在一根圆柱后面,希望能全部目击这一场快要发生的可怕场面.
八点正,大家都已到齐了,马瑟夫先生在时钟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
他的手里拿着几张文件,脸色平静,脚步坚定,衣服漂亮而不浮华.
根据古代的军人装束,他的上装一直扣到颈下.
他的出现产生了一个良好的影响.
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有几个上前来与他握手.
"阿尔培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他的忧伤之中混杂着感激.
他很愿意能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强有力的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敬意的人.
"这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来交给主席.
'您可以发言了,马瑟夫先生,'主席一面说,一面拆开那封信,于是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起来,而我向你保证,阿尔培,他的辩护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
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还是对他付以全部信任的,因为他曾委托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关系生死的谈判.
他拿出那只戒指,这是阿里总督的权威标志,他常常用这只戒指来作为他的信件的印信,阿里总督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也是为了当他回来的时候,不论日夜,不论任何时间,可以借此直接去见他,甚至直达他的寝室去见他.
不幸,他说,那次谈判失败了,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但是,'伯爵说,'阿里总督对我是这样的信任,甚至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把他的宠妾和他的女儿托我照顾.
'"阿尔培听到这几句话,不觉吃了一惊.
他想起海蒂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述及那个使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经过.
"这一段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呢"他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的确感动了全体委员,"波香说.
"这时,主席漫不经心地阅读那封送来的信,但开头那几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把那几行读了又读,然后把他的目光盯住马瑟夫先生.
'伯爵阁下,'他说,'您说亚尼纳总督曾以他的妻女托你照顾''是的,阁下,'马瑟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象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不幸追迫着我,当我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蒂已失踪了.
''你认识她们吗''我和总督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忠诚的无限信任使我有机会见过她们二十多次.
''您知道她们后来的下落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沦为悲哀的牺牲品,或许是沦为贫穷的牺牲品.
我并不富有,我的生命经常在危险中.
我不能去寻觅她们,这是我非常遗憾的.
'主席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头.
'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瑟夫伯爵阁下的解释了.
伯爵阁下,您能举出任何证人来证实您所说的话吗''唉!
不能,阁下,'伯爵答道,'总督周围的人物,或是他朝廷里认识我的人,不是过世便已星散了.
我相信,在我的国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经过了那场可怕的战争还依旧活着.
我只有阿里·铁贝林的信件,那是已经呈交在您面前了,那只作为他的信托物的戒指,也在这儿了.
最后,我所能提供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击以后,并没有一个证人可以否定我的诚实和我军人生活的纯洁.
'全场发出一阵低低的赞许声,这时,阿尔培,假如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只要经过一次表决的手续,你的父亲便可以胜利了.
但主席又说:'诸位,还有您,伯爵阁下,我想,你们大概不会不高兴听取一个自称为非常重要的证人的陈述吧.
这个证人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而在听了伯爵刚才的一番话以后,我们无疑地知道他是为证明我们这位同僚的完全无辜而来的.
这封刚才收到的信就是关于那件事的.
我们应该把它读一读呢,还是应该把它搁在一边,只当没有那回事'马瑟夫先生的脸色苍白了,抓住文件的那两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
委员会决定听一听那封信的内容,伯爵默不出声,露出沉思的样子.
主席读道:'主席阁下:我能向审查委员会提供非常确实的资料来证实马瑟夫中将伯爵在伊皮鲁斯和马其顿的行为.
'"主席顿了一顿,伯爵的脸更苍白了.
主席望了一望他的听众.
'念下去.
'四面八方都是这样说.
主席继续读道:'阿里总督临终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看到他临终时的情形,我知道凡瑟丽姬和海蒂的结果.
我可以悉听委员会的吩咐,甚至要求赐我作证的光荣.
当这封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已在外厅等候了.
'"'这个证人,或说得更准确些,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呢'伯爵问道,他的语气显然已改变了.
'我们就要知道的,阁下,'主席答道,'委员会愿意听这位证人的陈述吗''要听,要听.
'他们都同时说.
主席把听差找来,问他:'外厅里有没有人!
''有的,先生.
''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有一个仆人陪着.
'每一个人都望一望他的邻座.
'领那个女人来.
'主席说.
五分钟以后,听差又出现了.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门上,甚至我,"波香说,"也分享了大家的期望和焦急.
在听差的后面,走进来一个遮着一张大面纱的女人.
那张面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但从她的身材和她身上的香气来判断,她显然是一个年轻而高雅的女人.
主席要求她揭开面纱,到那时,大家才看到她穿着希腊人的装束,而且极其美丽.
""啊!
"阿尔培说,"这是她.
""她谁""海蒂.
""谁告诉你的""唉!
我知道了.
说下去吧,波香.
你看得出我很镇定坚强,我们一定很快就可看到真相大白了.
""马瑟夫先生惊奇而恐怖地望着这个女人.
"波香继续说.
"她的嘴唇快要宣判他的生或死了.
全体委员觉得这个插曲是这样的奇特,以致他们现在把伯爵的安危问题看作了一件次要的事情.
主席亲自端了一张椅子给那青年女子,但她并没有坐下.
至于伯爵,他已经倒在他的椅子里了,显然他的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
"'夫人,'主席说,'您自称能向委员会提供关于亚尼纳事件的资料,并声称您是一个亲眼目击那些事件的证人.
''我的确是的!
'那陌生女子用一种甜蜜而抑郁的口吻和那种专属于东方人的悦耳的声音说.
'但允许我说,您那时一定还非常年幼.
''我那时才四岁,但因为那些事情对我有极深切的关系,所以没有一件事情会逃过我的记忆.
''那些事情对您是怎样的关系呢你是谁,怎么会对那些事情得到这样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关系着我父亲的生死,'她答道.
'我是海蒂,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和他的爱妻凡瑟丽姬的女儿.
'"交杂着骄傲和谦逊的红晕顿时涨满了那位青年女子的两颊,再加上她那明亮的眼光和她那有高度重要性的一段话,在全场上产生了一种难以表达的影响.
至于伯爵,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和深渊裂开在他的面前,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
'夫人,'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答道,'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那是最后的一个问题了:您能证明您现在所说的那一番话的真实性吗''我能的,阁下,'海蒂说,从她的面纱底下摸出一只异香扑鼻的小布袋来,'因为这儿是我的出生证明书,是我父亲亲笔书写而由他的高级官吏签署的,还有我的受洗证,因为我的父亲同意我可以信我母亲的宗教.
这张受洗证上有马其顿和伊皮鲁斯大主教的签署.
最后——而这无疑地是最主要的——,还有那个法国军官把我和我的母亲卖给亚美尼亚奴隶商艾尔考柏的卖身契,那个法国军官在他与土耳其政府的无耻的交易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他的一部分战利品,把她们卖得了四十万法郎.
'全场在一种预示凶兆的寂静中倾听这一番可怕的谴责,伯爵的两颊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
"海蒂依旧很镇定,但她的宁静却比别人的愤怒更可怕,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写的卖身契交给主席.
这些证件之中,有些大概是用阿拉伯文、罗马文或土耳其文写的,因为议院的译员已被叫了上去.
有一个议员曾在伟大的埃及战争中研究过阿拉伯语,在他的监视之下,那译员高声读道:'我,艾尔考柏,一个奴隶商人,皇帝陛下的纳妃使者,承认代皇帝陛下从自由贵族基度山伯爵手里收到一颗价值二千袋钱币的绿宝石,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幼年基督徒奴隶的赎金.
这个奴隶名叫海蒂,是故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勋爵及其宠妾凡瑟丽姬的女儿.
她是七年以前和她的母亲一起卖给我的,但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即已去世.
原售主是一个在阿里·铁贝林总督手下服务的法国上校,名叫弗南·蒙台哥.
上述的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钱币.
'本约已经皇帝陛下批准,给文地点君士坦丁堡,时间回教纪元一二四七年——签字艾尔考柏.
'此约应办齐一切批准手续,应出售主备盖皇帝御玺.
'"在那奴隶商的签字旁边,的确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玺.
这个文件读完以后,会议室内接着就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里.
伯爵完全楞住了.
他那象是下意识地盯住海蒂的眼神已经变成了一团火与血.
'夫人,'主席说,'我们能向基度山伯爵去调查一下吗我相信他现在是在巴黎吧.
''阁下,'海蒂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度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到诺曼底去了.
''那末,是谁劝您采取这个步骤的呢——当然罗,对于您这个步骤,本庭深表感谢,而且,鉴于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这原是十分自然的.
''阁下,'海蒂回答,'这个步骤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我采取的.
上帝宽恕我,虽然我是一个基督徒,但我却老是想为我那显赫的父亲复仇.
自从我踏进法国,并且知道那奸徒住在巴黎以来,我就在小心地注意着.
我隐居在我那高贵的保护人的家里,但这是我自愿的.
我喜欢静居和寂寞,因为我能与我的思想和我对过去的日子的回忆一同过生活.
基度山伯爵象慈父般地对我爱护备至,我对于外界的事情无一不知,虽然我是在我的居室里观看那一切.
比方说,我看每一种报纸、每一种期刊和每一个新歌剧.
而在这样注视旁人生活的时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贵族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就写了那封信.
''那末,'主席说,'基度山伯爵对于您现在的行径是毫不知情的吗''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会不赞成我现在所做的事情.
但今天是我光荣的一天,'那青年女郎把那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天空,继续说,'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为我的父亲复仇了!
'"在这期间,伯爵没有出过一次声.
他的同僚们望着他,无疑地对他那被一个女人的芬芳的气息所打破的好景感到有些怜悯.
他脸上那种阴险的皱纹刻划出了他的痛苦.
'马瑟夫阁下,'主席说,'你认识这位太太吗她是不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女儿''不,'马瑟夫说,他挣扎着站起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我的敌人设计出来的.
'海蒂本来用眼睛盯住门口,象是在期待着一个人似的,这时急忙转过头来,看到伯爵站在那儿,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
'你不认识我'她说.
'哼,幸而我还认识你!
你是弗南·蒙台哥,那个指挥我那高贵父亲部下军队的法国军官!
是你出卖了亚尼纳堡!
是你受命到君士坦丁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谈判你恩主的生死问题而带回来一个假造的赦免状!
是你骗取总督的戒指去愚弄守火者西立姆!
是你刺杀了西立姆!
是你把我们,我的母亲和我,出卖给奴隶商艾尔考柏!
凶手!
凶手!
凶手!
你的额头上还沾着你主子的血呢.
看,诸位,大家看!
'"这些话产生了这样大的说服力,以致每一只眼睛都盯到伯爵的头额上.
他自己竟也用手去抹了一抹,象是他觉得阿里的血依旧还粘在上面似的.
'您确实认定马瑟夫先生就是这个军官弗南·蒙台哥吗''我确实认得!
'海蒂喊道.
'噢,我的母亲呀!
你曾经告诉我说:"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有一个钟爱你的爹爹,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皇后.
仔细看看那个人.
是他使你成了一个奴隶,是他把你父亲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是他出卖了我们,是他把我们交给那个奴隶商!
仔细看看他的右手,那只手上有一个大伤疤,假如你忘记了他的面貌,你一看那只手就可以认识他,奴隶商艾尔考柏的金洋便是一块一块地落到那只手里去的!
"我认不认识他啊!
现在且让他说说看,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
'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匕首似的戳入马瑟夫的心,每一个字都剥夺了他的一部分精力.
当她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急忙把他的手藏在胸怀里(他的手上的确有一个大伤疤),满面绝望地倒回到他的座位上.
这幕情景整个地改变了全场对伯爵的意见.
'马瑟夫伯爵阁下,'主席说,'您就让自己被压倒了吗答辩吧.
本庭大公无私,并且具有最高的权力,象上帝的法庭一样,本庭决不致于任您横受敌人的践踏而不给您一个抵抗的机会.
要不要再继续进行调查要不要派两位议员到亚尼纳去说呀!
'马瑟夫不回答.
于是全体议员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互相凝视.
他们知道伯爵的脾气暴戾强横.
必须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才能剥夺他抵抗的勇气.
他们以为这个沉默象是一次睡眠,预期将接着出现一个霹雳似的惊醒.
','主席问道,'您决定怎么样''我没有话答复.
'伯爵站起来低声说.
'那末,阿里·铁贝林的女儿所说的都是实情吗'主席说.
'那末,她是一个可怕的证人,甚至使您不敢申言"无罪"吗您真的犯了所控的那些罪名吗'伯爵环顾四周,他那种绝望的表情或许老虎看了也会心软,但却不能感动他的法官.
于是,他举眼向天花板,但立刻又收回那种眼光,象是怕那屋顶会裂开,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称为天庭的另一个法庭和那名叫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
于是,他以急促的动作撕开那件似乎要使他窒息的上装,象一个疯子似的飞奔出房间.
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阵,然后他的马车辚辚地响起急速离开的声音.
'诸位,'当房间里恢复肃静的时候,主席说,'马瑟夫伯爵阁下是犯了叛逆罪和暴行迫害罪吗''是的.
'审查委员会的全体委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海蒂一直等候到闭会.
当她听到宣判的时候,她并未露出高兴或怜悯的表情,然后,把面纱遮住面孔,她庄严地向委员们鞠了一躬,跨着象女神般尊严的步伐离开了会场.
"第八十七章挑战"于是,"波香继续说,"我乘着沉静和黑暗离开会议厅,并没有被人看见.
那个放我进来的听差在房门口等我,领我穿过走廊,到达一个通凡琪拉路的暗门.
我带着一种悲喜交集的情绪离开.
原谅我,阿尔培,悲是为了你,喜是喜那个高贵的姑娘竟能这样为她的父母复仇.
是的,阿尔培,不论那次揭露的来源是从哪儿来的,我要说:虽然它是从一个敌人那儿来的,但那个敌人只是上帝的使者.
"阿尔培用两手抱着他的头,他抬起他那羞得通红的、挂满泪水的脸,抓住波香的手臂.
"我的朋友,"他说,"我的生命是完了.
我不能平心静气地对你说,'这是上帝的报应',我必须去发现究竟是谁在用这种仇恨迫害我,而当我找到他的时候,我就要杀死他,或是他杀死我.
我依赖你的友谊来帮助我,波香,假如对我的蔑视还不曾驱走你心里的友谊的话.
""蔑视,我的朋友!
这件不幸的事情对你有什么关系呢不,幸而儿子要为父亲的行为负责那种不公正的偏见已经被人遗忘了.
回顾一下你的生活,阿尔培,你的生活虽然还仅仅只是开始,但每一个黎明都无不给你的生涯带来更纯洁的希望.
不,阿尔培,接受我的忠告吧.
你又年轻又富有,离开法国吧.
在这寻求刺激和时时改变口味的伟大的巴比伦,一切都是不久就会被忘记的.
你在三四年以后带着一位俄国公主的新娘回来,谁都不会把昨天所发生的事情看作比十六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更严重了.
""谢谢你,我亲爱的波香,谢谢你那促使你提出这种忠告的好意,但我是不能这样的.
我已经把我的希望告诉你了,假如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说那就是我的决心.
你知道,以我对这件事情的关系而论,我不能采取与你一样的看法.
在你看来纯粹是天意的事情,在我看来却远没有那样单纯.
我觉得上帝对这件事情毫无关系.
也幸而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这一个月来所受的痛苦,才能不以那摸不到看不见的惩恶天使为对象,而可以向一个既摸得到又看得见的人去寻求报复.
现在,我再重说一遍,波香,我愿意回复到人和物质的世界,而假如你还象你说的那样依旧是我的朋友,就帮助我来发现那只施行这个打击的手吧.
""这样也好,"波香说,"假如你一定要拉我回到人间,我就屈服了,假如你一定要寻出你的敌人,我就来帮助你,这件事情对我的名誉几乎也象对你有同样密切的关系.
""嗯,那末,你知道,波香,我们立刻开始搜索吧.
每一瞬间的迟延在我都象极长的时间.
那个诽谤者现在还没有受到惩罚,他或许希望他可以不受惩罚.
但是,凭我的名誉担保,假如他那样想,他就在欺骗他自己.
""好吧,听我说,马瑟夫.
""啊,波香,我看你已经知道一点了,你恢复了我的生命.
""我并没有说事情真是那样,但它至少是黑夜中的一道光芒,循着这道光芒,我们或许可以达到目的.
""告诉我吧,满足我的焦急吧.
""嗯,我来把我从亚尼纳回来的时候不曾向你提及的那件事告诉你.
""说吧.
""我到了那里,当然先到当地的大银行家那儿去查询.
一开头,甚至我还没有提及你父亲的名字,他就说:'啊,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了.
''怎么知道呢''因为两星期以前,也有人来问我这同样的问题.
''谁''巴黎的一个银行家,我的往来同行.
''他的名字是——''邓格拉司.
'""他!
"阿尔培喊道,"是的,他的确早就对我的父亲嫉恨得不得了.
他以主张平民化自居,不甘心看到马瑟夫伯爵被任为贵族院的议员,而这次婚姻又是毫无理由破裂的,——对了,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理由.
""去调查一下,阿尔培,但不要无缘无故地发怒.
调查一下,假如是真的话——""噢,是的,假如是真的,"那青年人喊道,"他就要偿清我所受的一切痛苦.
""要小心,马瑟夫,他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
""我会尊敬他的年龄象他尊敬我的家庭一样.
假如他恨我的父亲,他为什么不打死我父亲呢噢,他是怕跟一个人当面对敌的.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阿尔培,我只是约束你.
行动要谨慎.
""噢,不用怕,而且,你要陪我去的,波香.
庄严的事情应该由一位证人来裁定.
在今天结束以前,假如邓格拉司先生是有罪的,他就不能再活,或是我死.
嘿!
波香,我将以一次大出丧来证明我的名誉.
""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阿尔培,那就应该立刻执行.
你想到邓格拉司先生那儿去吗我们立刻走吧.
"他们派人去叫了一辆轻便马车.
一进那位银行家的前庭,他们便看到安德里·卡凡尔康德的四轮马车和仆人在门口.
"啊,妙!
很好,"阿尔培用一种阴郁的口吻说.
"假如邓格拉司先生不和我决斗,我就杀死他的女婿,他应该是肯决斗的,——一个卡凡尔康德!
"仆人替那个青年人通报,但那位银行家想起昨天的事情,吩咐仆人关门.
可是已经太迟了,阿尔培是跟着那听差进来的,听到他这样吩咐仆人,便硬推开门,径自闯入那位银行家的书斋里,波香跟在他的后面.
"阁下,"那银行家喊道,"难道我不能在我的家里自由选择接见的人了吗你看来是忘乎所以啦.
""不,阁下,"阿尔培冷冷地说,"在某种状况下,除非由于懦怯,——我来提示你作这样的托词吧,——一个人就不能拒绝接见某些人.
""那末,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呢,阁下""我要求,"阿尔培一面说,一面走近几步,似乎并未注意到那背着壁炉站着的卡凡尔康德,——"我要求让我们在一个没有人来打扰的僻静角落交谈十分钟,我对你只要求那一点,在那儿,仇人相遇,必定是一死一生.
"邓格拉司的脸色苍白了,卡凡尔康德向前动了一步,阿尔培就转向他.
"还有你,"他说,"假如你高兴的话,你也来吧,子爵阁下,你也有权利,因为你几乎已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了,只要有人愿意接受这种约会,多约几个也无妨.
"卡凡尔康德带着一种愕然的神气望着邓格拉司,后者极力振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那两个青年人的中间.
阿尔培对安德里的攻击使他有了一种不同的立场,他希望这次拜访别有缘故,不是他最初所假定的那个原因.
"老实说,阁下,"他对阿尔培说,"假如你因为我要他不要你,所以到这儿来和这位先生吵架,我就要把这件事情交给检察官去处理.
""你弄错了,阁下,"马瑟夫带着一个阴郁的微笑说,"这对婚事毫无关系,我所以要对卡凡尔康德先生那样说,是因为他刚才似乎要来干涉我们的缘故.
在有一方面,你说对了,因为我今天准备要跟每一个人吵架,但你有优先权,邓格拉司先生.
""阁下,"邓格拉司回答,愤怒和恐惧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警告你,当我不幸遇到一只疯狗的时候,我杀了它,我决不认为自己犯了罪,而相信我对社会做了一件好事.
假如你发了疯,要来咬我,我就要毫不怜悯地杀死你.
难道你父亲的受辱是我之过吗""是的,你这坏蛋!
"马瑟夫喊道,"是你之过.
"邓格拉司后退了一步.
"我之过!
"他说,"你一定疯了!
我怎么知道希腊的历史我到那些国家去旅行过吗是我劝告你的父亲出卖亚尼纳堡,背叛——""住口!
"阿尔培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
"不,你并没有直接暴露这件事情,并没有直接来伤害我们,但这件事情是你暗中唆使的.
""我""是的,你!
那段消息是哪儿来的""咦,我想报纸已经告诉你了吧,当然是从亚尼纳来的!
""谁写信到亚尼纳去的""写信到亚尼纳""是的.
谁写信去打听关于我父亲的消息的""我想谁都可以写信到亚尼纳去的吧.
""但只有一个人写了那封信!
""只有一个人""是的,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当然要写.
我觉得,当自己的女儿快要嫁给一个青年人的时候,应该去打听一下他的家庭.
这不但是一种权利,而且是一种责任.
""你写那封信的时候,阁下,是已经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回答的.
""我!
真的,我向你保证,"邓格拉司用一种很有把握很可靠的口吻喊道,这或许并不完全是吓出来的,而多半是因为他对那个不幸的青年真正感到很关切,"我庄严地向你宣布,我本来决想不到要写信到亚尼纳去.
我可知道阿里总督的遭难吗,——我知道吗""那末是有人煽动你写的了""当然啦.
""那个人是谁说!
""哼!
这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我谈到你父亲过去的历史.
我说,他起家的由来还不大清楚.
那个听我表示这种怀疑的人就问我,你父亲的财产是哪儿弄来的我回答说:'希腊.
'他就说:'那末,好极了!
写信到亚尼纳去问问吧.
'""这样劝导你的那个人是谁""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朋友基度山伯爵.
""基度山伯爵叫你写信到亚尼纳去的""是的,而我就写了,假如你高兴,我可以把我往来的书信给你看.
"阿尔培和波香对望了一眼.
"阁下,"波香说,他到现在还没有说过话,"你似乎在归罪于伯爵,而伯爵此刻不在巴黎,无法为他自己辩护.
""我并不归罪于任何人,阁下,"邓格拉司说,"我只是叙述事实,我可以在伯爵面前把我对你们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伯爵知道你接到怎样的回信吗""知道,我给他看的.
""他知道我父亲的教名叫弗南,和他的族名叫蒙台哥吗""知道,我早就告诉他了.
我所做的事情,任何人处于我的环境,都是要做的,或许我还比别人做得少了一些.
后来,在这封复信到达后的第二天,你父亲在基度山的劝导之下来为你向我的女儿求婚,我坚决地拒绝了他,但却没有作任何解释.
总之,我为什么还要再干预那件事呢马瑟夫先生的光荣或耻辱对我有什么影响呢它既不会增加我的收益,也不会减少我的收入.
"阿尔培觉得自己的额头热了起来,没有什么怀疑了.
邓格拉司卑鄙地为自己辩护,但说话的神气却具有一个人在说真话时的那种自信,虽然他的吐露真情或许并不是由于良心发现而多半是由于恐惧的缘故.
但马瑟夫所寻求的是什么呢他不是要证实究竟是邓格拉司的罪大或基度山的罪大;他所寻求的,是一个肯答复侮辱的人,一个肯决斗的人,而邓格拉司显然是不肯决斗的.
此外,以前所忘记或忽略的一切现在都在他的记忆中呈现出来了.
基度山既然买了阿里总督的女儿,当然知道一切;知道了一切,他才劝邓格拉司写信到亚尼纳去.
他早就知道结果,所以顺从阿尔培的愿望,介绍他会见海蒂,允许谈话转移到阿里去世时的情形,并不反对海蒂的叙述(但当他用罗马语对那个青年女郎说话的时候,无疑地曾警告了她,叫她不要指明马瑟夫的父亲).
而且,他不是还要求马瑟夫不要在海蒂的面前提及他父亲的名字吗最后,当他知道最后的打击快要到来的时候,便把阿尔培带到诺曼底去.
这一切无疑地是事先计算安排好的,那末基度山也是他父亲的敌人之一了.
阿尔培把波香拉到一边,把这些念头告诉他.
"你说得对,"后者说,"邓格拉司先生在这件不幸的事情里只是一个次要的人物,你必须向基度山先生去要求解释.
"阿尔培转过身来.
"阁下,"他对邓格拉司说,"要知道我并没有完全放松你,我必须证实你的推诿是否正确,我现在就去问基度山伯爵.
"他向那位银行家鞠了一躬,和波香一同出去,并没有注意到卡凡尔康德.
邓格拉司陪他到门口,他在门口又向阿尔培重新申言他对马瑟夫伯爵并无私人仇恨.
第八十八章侮辱在那位银行家的门口,波香止住马瑟夫.
"听着,"他说,"刚才我已对你说过,你必须去要求解释的,是基度山先生.
""是的,我们现在就到他家里去.
""马瑟夫,在去之前,你先想一下.
""什么事情要我想一想""想一想你现在这个步骤的严重性.
""这比到邓格拉司先生那儿去更严重吗""是的,邓格拉司先生是一个爱钱的人,而那些爱钱的人,你知道,是太会考虑危险而不轻易肯与人决斗的.
另外那一位却相反,从各方面看来都是一位绅士.
你难道不明白,假如对方是绅士,他或许会欣然接受你的挑战的""我只怕一件事情,就是,怕遇到一个不肯决斗的人.
""噢,不必慌!
"波香说,"他肯决斗的.
我只怕他太强,怕你敌不过他.
""我的朋友,"马瑟夫带着一个甜蜜的微笑说,"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最好的去路是为我的父亲而死,那样,我们就都得救了.
""你的母亲会伤心死的.
""我可怜的母亲!
"阿尔培说,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我知道她会的,但这样总比羞死好.
""你完全决定了吗,阿尔培""是的,我们去吧.
""但你以为我们能在他家里找到伯爵吗""他准备比我迟几个钟头回来的,他现在无疑地是在家了.
"他们吩咐车夫驶到香榭丽榭大道三十号去.
波香希望独自进去,但阿尔培说,这次的情形与一般不同,他可以不必严遵决斗的规则.
那青年的动机是这样的神圣,以致波香只能顺从他的一切心意,他同意和马瑟夫一同进去.
阿尔培从门房一跃跳上阶沿.
培浦斯汀出来接见他.
伯爵的确刚回家,但他正在洗澡,禁止放任何人进去.
"洗完澡以后呢"马瑟夫问道.
"家主人要去用膳.
""用完膳以后呢""他要睡一个钟头.
""然后呢""他要到歌剧院去.
""你能确定吗"阿尔培问.
"十分确定,伯爵曾吩咐八点正为他备马.
""好极了,"阿尔培回答,"这就是我希望知道的一切了.
"然后,他转过去对波香说,"假如你有什么事情要去办理,波香,马上就去办了它.
假如你今天晚上有什么约会,把它延期到明天.
我要你陪我到剧院去,假如能够的话,把夏多·勒诺也带来.
"波香得到阿尔培的许诺离开了他,答应在八点差一刻的时候去拜访他.
回家以后,阿尔培通知弗兰士、狄布雷和摩莱尔,希望当天晚上在剧院里看见他们.
然后他去见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自从昨天的事情发生以后,就拒绝见任何人,独自守在她的寝室里.
他发觉她躺在床上,这次公开的羞辱所引起的伤心完全把她压倒了.
阿尔培的出现在美茜蒂丝身上产生了意想之中的效力.
她紧紧地抓住她儿子的手,大声啜泣起来;但她的眼泪竟不能减少她的痛苦.
阿尔培默默无言地站在他母亲的床边.
从他那苍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上,显然可以看出他复仇的决心已渐渐软化了.
"我亲爱的母亲,"他说,"你知道马瑟夫先生有什么敌人吗"美茜蒂丝吃了一惊,她注意到那个青年人并没有说"我的父亲".
"我的儿子,"她说,"象伯爵这样地位的人总是暗中有许多仇敌的.
那些明显的敌人倒并不是最危险的.
""我知道的,所以来要求你的慧眼判断.
你的头脑是这样敏慧,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注意.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因为,譬如说,在我们举行跳舞会的那天晚上,你就注意到基度山先生没有在我们家里吃一点东西.
"美茜蒂丝用她那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
"基度山先生!
"她惊喊道,"他跟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妈,基度山先生几乎可说是一个东方人,而根据东方人的习惯,不在他们敌人家里吃喝便可以保持复仇的全部自由.
""你说基度山先生是我们的仇敌吗"美茜蒂丝回答,脸色变得比她身上的那张床单更苍白了.
"谁告诉你的你疯啦,阿尔培!
基度山先生对我们只有表示好意.
基度山先生救了你的命,是你自己把他介绍给我们的呀.
噢,我求求你,我的儿子,假如你存着这种念头,赶快驱逐了它,我劝告你——不,我请求你和他保持友好的往来.
""妈,"那青年回答,"你要我和那个人妥协,是有特殊理由的吧""我"美茜蒂丝说,她的脸色象刚才突然苍白地那样突然绯红起来,但一会儿却又变得比以前更苍白.
"是的,一定有的,而那个理由是,"阿尔培说,——"是不是——怕这个人或许会伤害我们"美茜蒂丝打了一个寒颤,以查考的眼光盯住他的儿子.
"你对我讲的话真奇怪,"她对阿尔培说,"你好象怀着某种古怪偏见似的.
伯爵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呀三天以前,你还和他一同在诺曼底,仅仅三天以前,我们还把他看作我们最好的朋友.
"阿尔培的嘴唇上掠过一个讥讽的微笑.
美茜蒂丝看见了,而凭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母亲的双重本能,她预知了一切,但她是一个审慎和坚强的人,她把她的悲哀和恐惧都掩藏了起来.
阿尔培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继续说:"你来问我的健康状况,我坦白承认我很不舒服.
你留在这儿解除我的孤独吧.
我不愿意一个人在房间里.
""妈,"那青年说,"你知道我多么高兴服从你的愿望,但一个紧急的重要大事迫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一晚上.
""好吧.
"美茜蒂丝回答,叹了一口气,"去吧,阿尔培,我不愿意使你成为一个孝顺的奴隶.
"阿尔培假装没有听到,向他的母亲鞠了一躬,离开了她.
他刚把她的门关上,美茜蒂丝便去召来一个心腹的仆人,吩咐他晚上跟踪着阿尔培出去,并把他所看到的结果立刻回来告诉她.
然后她拉铃召她的侍婢进来,虽然她软弱无力,却还是把自己梳妆好了,准备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听差的差使并不难.
阿尔培回到他的寝室里,象往常一样小心地打扮齐整.
八点差十分,波香来了,他已见过夏多·勒诺,后者答应在开幕以前到达剧院.
两人坐进阿尔培的双座四轮马车里,阿尔培并没有理由要掩饰他所去的地方,便高声喊道:"到歌剧院去.
"他在焦躁不耐的情绪中于开幕前到达了剧院.
夏多·勒诺已到了,波香已把情形通知过他,他无需阿尔培向他再作解释.
为父复仇的行为是这样的自然,所以夏多·勒诺并不劝阻他,只是重新向阿尔培申述了一遍友谊的保证.
狄布雷还没有来,但阿尔培知道他很少会在歌剧院里错过一场戏的.
阿尔培在剧院里到处闲荡,直到启幕.
他希望在外厅里或楼梯上遇到基度山.
启幕的铃声召他回座,他与夏多·勒诺和波香一同走进剧场.
但他的眼睛简直没有离开过两根廊柱之间的那个包厢,可是在第一幕演出的期间,那个包厢的门始终固执地关闭着.
最后,当阿尔培差不多第一百次望他的手表,在第二幕开始的时候,门开了,基度山穿着一套黑衣服走了进来,靠到包厢前面的栏干上,向正厅里环视.
摩莱尔跟在他的后面进来,用眼光寻找他的妹妹和妹夫.
他不久就发现他们在另一个包厢里,向他们打了招呼.
伯爵在环顾正厅的时候遭遇到一个苍白的面孔和一对气势汹汹的眼睛,而且那一对眼睛显然要获得他的注意.
他认出那是阿尔培,但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失常,便认为还是不去注意他为妙.
他不让心里的意思在行动上流露出来,只是坐下来,拿出他的望远镜,向别处观看.
他表面上虽然并没有去注意阿尔培,但实际上阿尔培却从未逃出他的视线.
当第二幕的帷幕降落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和他的两个朋友离开厅座,然后又看见他的头在包厢后面经过,伯爵就知道那逐渐接近的风暴将要落到他身上来了.
这时,他正在和摩莱尔高高兴兴地谈话,但他对那可能发生的事情已充分准备好了.
门开了,基度山转过头去,看到阿尔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波香和夏多·勒诺.
","他喊道,他的口吻是这样的慈爱殷勤,显然与一般人的普通招呼不同,"我的骑士到达目的地啦.
晚安,马瑟夫先生.
"这个人控制情绪的能力特别强,他的脸上表示着十分亲热的神气.
摩莱尔到那时才想起子爵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里并没有说明任何理由,只是要求他到剧院来,他知道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阁下,我们不是到这儿来交换虚伪的客气或假情假意来的,"阿尔培说,"我们是要求你作解释来的,伯爵阁下.
"那青年的颤抖声音勉强从咬紧的牙齿里通过.
"在剧院里作解释"伯爵说,他那镇定的声音和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证明他始终保持着自制力.
"我对于巴黎人的习惯虽然知道得很少,但我想这里不是适宜于提出这种要求的地方吧.
""可是,假如人家把他们自己关在家里,"阿尔培说,"只因为他们在洗澡、吃饭或睡觉就不能见客,我们就只能哪儿碰到他们就在哪儿向他们提出.
""我不是难找的呀,阁下,因为,假如我的记忆不坏的话,昨天您还在我的家里.
""昨天,我是在你的家里,阁下,"那青年人说,"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阿尔培已提高他的声音,以便使邻近的包厢和休息室的人也可以听得到.
所以已有许多人的注意力被这一场口角所吸引了.
"您是从哪儿来的,阁下"基度山说,表面上毫不动情.
"您看来已丧失理智啦.
""只要我懂得你是一个不义之徒,阁下,而且能使你懂得我要报复,我就够理智了.
"阿尔培狂怒地说.
"我不懂得您的意思,阁下,"基度山回答,"就算我懂得,您的口气也太高了.
这儿是我的地方,只有我有权利可以比旁人讲得响.
离开包厢吧,阁下!
"基度山以万分庄严的神态指着门.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
"阿尔培一面回答,一面把他的手套在他那痉挛的手掌里捏成一团,基度山并不是没有看到.
"好了,好了!
"基度山静静地说,"我看您要跟我吵架,但我可以给您一个忠告,您不要忘记.
挑衅是一个坏习惯.
这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效的,马瑟夫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幕情景的旁观者之中发出了一阵表示惊异的低语声.
昨天以来他们整天都在谈论马瑟夫.
阿尔培立刻懂得了这个暗示,他正要把他的手套向伯爵脸上摔过去,摩莱尔便来捉住他的手,波香和夏多·勒诺也恐怕这个场面超过了一次挑战的限度,一齐挡住他.
但基度山并没有起身,只是从椅背上斜过身来,从那青年人的捏紧的手里拉下那只潮湿团绉的手套.
"阁下,"他用一种庄严的口吻说,"我就算您的手套已经扔了,并且将裹了一粒子弹送回给您.
现在离开我吧,不然我就要召仆人来赶你到门外去了.
"阿尔培退了出去,他的神色迷乱,眼睛冒火,几乎丧失了知觉,摩莱尔关上门.
基度山又拿起他的望远镜,象是根本不曾发生过事情似的;他有一颗铜做的心和大理石做的脸.
摩莱尔耳语说:"您对他怎么啦""我没有什么,至少对他个人没有什么.
"基度山说.
"但这个奇怪的场面一定有原因的呀.
""马瑟夫伯爵的事情激怒了那不幸的青年.
""那件事跟您有关吗""他父亲的叛逆罪是海蒂去通知贵族院的.
""真的"摩莱尔说.
"我听人说过,但不肯相信,我不相信在这个包厢里见过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希腊奴隶就是阿里总督的女儿.
""这倒是真的.
""那末,"摩莱尔说,"我懂了,这个场面是预先计划好的.
""怎么会呢""是的,阿尔培写信要我到歌剧院来,无疑是要我做一个目击他侮辱您的见证人.
""大概是的.
"基度山泰然自若地说.
"但您预备对他怎么样呢""对谁""阿尔培.
""我预备对阿尔培怎么样玛西米兰,事情就象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一样确定无疑,在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一定会杀死他.
"摩莱尔把基度山的手捧在自己的两手之间,他打了一个寒颤,觉得那只手是这样的冷和坚定.
"啊,伯爵,"他说,"他的父亲是这样的爱他!
""别向我提起那个人!
"基度山说,他第一次流露出怒意,"我要使他痛苦.
"摩莱尔在惊愕之下让伯爵那只手落了下去.
"伯爵!
伯爵!
"他说.
"亲爱的玛西米兰,"伯爵打断他的话说,"听杜普里兹①这一句唱得多妙,——'噢,玛蒂尔德!
我灵魂的偶像!
'在那不勒斯的时候,也是我第一个发现杜普里兹,并第一个对他喝彩的.
好!
精采!
"摩莱尔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便只能罢休.
在阿尔培那场争论结束时所揭起的那道幕又落了下来,门上发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
"基度山说,他的声音仍象往常一样的平静,波香立刻出现了.
"晚安,波香先生,"基度山说,象是今天晚上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位新闻记者似的,"请坐.
"波香鞠了一躬坐下.
"阁下,"他说,"我刚才陪马瑟夫先生同来,这是你看到的.
""那就是说,"基度山带笑回答,"你们大概还是一同用膳的.
波香先生,我很高兴看到您比他持重.
""阁下,"波香说,"我承认阿尔培不应该露出这样大的火气,我本人特来道歉.
而道歉了以后,你懂得,伯爵阁下,我只是代表我本人道歉的,我还要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面子,不会拒绝向我解释一下你和亚尼纳的关系.
然后,关于那位年轻的希腊姑娘,我还要说几句话.
"基度山示意请他住口.
"喏,"他笑着说,"我的全部希望就此破灭了.
""怎么会呢"波香说.
"您当然希望我是一个非常怪僻的人物.
在您看来,我是一个勒拉,一个曼弗雷特,一个罗思文勋爵.
然后,正当我要到达最高潮的时候,您却破坏了您的典型,又要把我塑成一个普通人了.
您要把我拉回到庸俗的水准,最后,您竟要求我作解释!
真的,波香先生,这太可笑啦.
""可是,"波香傲慢地答道,"有的时候,当正义命令——""波香先生,"这个奇人打断他的话说,"基度山伯爵是只受基度山伯爵的命令的.
所以,这件事情请你不必再提了.
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波香先生,而我总是做得很好的.
""阁下,"那青年答道,"正直之士得到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报答.
信义是需要有个保证的.
""阁下,我就是一个活证,"基度山一动不动但却气势汹汹地回答,"我们两人的血管里都有我们愿意流洒的鲜血,——那就是我们相互的保证.
就这样去告诉子爵吧,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就可以看到他的血究竟是什么颜色了.
""那末我只要安排决斗的手续就是了.
"波香说.
"我对于这是无所谓的,阁下,"基度山说,"以这种小事在剧院里来打扰我实在没有必要.
在法国,人们用剑或手枪决斗.
在殖民地,用马枪决①杜普里兹(1806—1896),法国歌剧演员.
斗.
在阿拉伯,用匕首决斗.
告诉你的委托人,虽然我是受辱的一方,为了保持我的怪僻,我让他选择武器,而且可以不经讨论,毫无异议地加以接受,你听清楚了吗什么都行,甚至用抽签的办法也可以,虽然它是愚蠢和可笑的,然而,对我却是另外一件事,我一定可以取胜.
""一定取胜!
"波香惊奇地望着伯爵说.
"当然罗,"基度山微微耸一耸他的肩说,"不然我就不会和马瑟夫先生决斗.
我将杀死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只要今天晚上写一行字送到我家里来,让我知道武器和时间就行了,我不愿意多等候.
""那末,是用手枪,八点钟,在万森树林.
"波香很仓皇地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一个傲慢的自大者还是一个超人.
"好极了,阁下,"基度山说,"现在一切都已解决了,请让我看剧吧,并且告诉你的朋友阿尔培,今天晚上不要再来了,他这种粗鲁野蛮的举动只会伤害他自己.
让他回家去睡觉吧.
"波香惊愕地离开了包厢.
"现在,"基度山转过去对摩莱尔说,"我可以借重您了,是吗""当然罗,"摩莱尔说,"我悉听您的吩咐,伯爵,可是——""什么""我想我应该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说,您拒绝我了""不.
""真正的原因吗摩莱尔,那个青年本人也是盲目地在干,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只有上帝和我知道.
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摩莱尔,上帝知道原因,而且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那就够了,"摩莱尔说,"谁是您的第二个陪证人""摩莱尔,除了您和您的妹夫艾曼纽以外,我在巴黎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托付那种光荣.
您以为艾曼纽肯应承我的要求吗""我可以代他答应,伯爵.
""好,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了.
明天早晨,七点钟,你们到我这儿来,好不好""我们一定来.
""嘘!
开幕了.
听!
这个歌剧我是尽可能一个字都不让它漏过的,《威廉·退尔》这支曲子真妙!
"第八十九章夜基度山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一直等到杜普里兹唱完了他那支著名的《随我来!
》,才起身离开.
摩莱尔在门口与他告别,并重新申述他的诺言,说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一定和艾曼纽一同来.
于是伯爵带着笑容镇定地跨进车厢,在五分钟之内回到家里.
一进家里,他就说:"阿里,把我那对嵌象牙十字的手枪拿来.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凡是知道他的人,是决不会误解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的.
阿里把枪盒拿来交给他的主人,后者带着当一个人快要把他的生命托付给一小片铁和铅的时候那种关切的表情检查他的武器.
这是精致的武器,是基度山特地定制了在房间里练习打靶用的.
轻轻一拨,弹丸便会飞出枪膛,而隔壁房间里谁都不会怀疑伯爵正在如打靶家所说的那样"手忙".
当他正把一支枪拿在手里,向那只作为靶子用的小铁盆瞄准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培浦斯汀走了进来.
他还没有说话,伯爵就看见门口——门没有关——有一个头罩面纱的女人紧跟在培浦斯汀的后面.
那女人看见伯爵手里握着枪,桌上放着剑,便冲了进来.
培浦斯汀望着他的主人,后者向他作了一个表示,他便退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您是谁,夫人"伯爵问那个蒙面的女人说.
来客向四周瞥视了一眼,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合紧双手,弯下身体,象是要跪下来似的,用一种绝望的口吻说:"爱德蒙,你不要杀死我的儿子!
"伯爵后退了一步,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喊,手枪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
"您刚才说的是什么名字呀,马瑟夫夫人"他说.
"你的名字!
"她喊道,把她的面纱撩到后面,——"你的名字,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忘记那个名字.
爱德蒙,来见你的不是马瑟夫夫人,而是美茜蒂丝.
""美茜蒂丝已经死了,夫人,"基度山说,"现在我再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了.
""美茜蒂丝还活着,阁下,而她还记得你,因为只有她一看见你就认识你,甚至还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她就从你的声音——从你所讲的一个字的声音——就认出了你,爱德蒙,而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跟踪着你的脚步,注意着你,而她不用问就知道马瑟夫先生现在所受的打击是哪一只手发出来的.
""夫人,你的意思是指弗南吧,"基度山以苛刻的讥讽口吻回答,"既然我们在回忆名字,我们就把它们都想出来吧.
"基度山说到弗南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这样憎恨的表情,以致美茜蒂丝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颤流过她全身的骨胳.
"你瞧,爱德蒙,我并没有弄错,我有理由说,'饶了我的儿子吧!
'""谁告诉您,夫人,说我对您的儿子有什么敌意的企图""谁都没有告诉我,但一个母亲是有一种双重视觉的.
我推测到一切,今天晚上,我跟他到剧院里,看到了一切.
""假如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知道弗南的儿子当众侮辱了我.
"基度山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
"噢,可怜可怜吧!
""您看到,要不是我的朋友摩莱尔挡住了他,他就已经把他的手套摔到我的脸上来了.
""听我说,我的儿子也已推测到你是谁,他把他父亲的不幸归罪到你身上.
""夫人,你弄错了,那不是不幸,那是一种惩罚.
不是我在打击马瑟夫先生,而是上帝在惩罚他.
""而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茜蒂丝喊道,"当上帝已忘记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记着呢亚尼纳和它的总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爱德蒙弗南·蒙台哥出卖阿里·铁贝林,对你有什么损害呢""不错,夫人,"基度山答道,"这一切都是那法国军官和凡瑟丽姬的女儿之间的事情.
这和我并无关系,您说得不错.
假如我曾发誓要为我自己报仇的话,则我的复仇对象不是那个法国军官,也不是马瑟夫伯爵,而是迦太兰人美茜蒂丝的丈夫渔人弗南.
""啊,阁下,"伯爵夫人喊道,"恶运使我造下的一次过错带来了多可怕的报复呀!
因为我是那惟一的罪人,爱德蒙,假如你必须向人报复的话,就应该向我报复,因为我不够坚毅,不能忍受你的离开和我的孤独.
""但是,"基度山叹道,"为什么我会离开为什么你会孤独呢""因为你被捕了,爱德蒙,因为你做了一个囚徒.
""为什么我会被捕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囚徒呢""我不知道.
"美茜蒂丝说.
"您的确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道.
但我可以告诉您.
我之所以被捕和变成一个囚徒,是因为在我要和您结婚的前一天,在里瑟夫酒家的凉棚底下,一个名叫邓格拉司的人写了这封信,而那个渔人弗南亲自把它投入了邮筒.
"基度山走到一张写字台前面,打开一只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文件,文件的纸张已失去原来的色泽,墨水也已变成铁锈色;他把这张文件交到美茜蒂丝的手里.
这就是邓格拉司写给检察官的那封信,是基度山化装作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以二十万法郎付给波维里先生的那一天从爱德蒙·邓蒂斯的档案里拿来的.
美茜蒂丝带着恐怖的情绪读道:"'阁下,——敝人系拥护王室及教会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邓蒂斯其人,系埃及王号之大副,今晨自士麦拿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
此人受穆拉特之命送信与逆贼,并受逆贼命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
犯罪证据于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该函如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埃及王号之船舱内.
'""噢,我的上帝!
"美茜蒂丝说,用手抹一抹她那汗湿的额头.
"这封信——""是我用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夫人,"基度山说,"但那是小事,因为它使我可以向您证实我行为的正当.
""这封信的结果是——""您知道得很清楚,夫人,就是我的被捕,但您不知道那次被捕继续了多久.
您不知道十四年来,我始终在离您一哩以内的地方,在伊夫堡的一间黑牢里.
您不知道,在那十四年中,我每天都要重述一遍我在第一天所作的复仇的誓言,可是我不知您已经和那个诬告我的弗南结婚,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饿死了!
""公正的上帝!
"美茜蒂丝浑身发抖地喊道.
"在入狱十四年以后,我在离开我牢房的时候就听到了那种消息,而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为了美茜蒂丝的生和我父亲的死,我才发誓要在弗南身上为我自己复仇,我现在就是在为我自己复仇.
""您确定这是那不幸的弗南干的吗""夫人,我确知他干了我所告诉您的那些事情.
而且,可厌的事情并非仅此一端,身为法国公民,他竟会投到英国人那一边.
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会参加攻打西班牙人的战争.
受禄于阿里,他竟会出卖谋害了阿里.
面对这些事情,您刚才所读的那封信是什么一个情人的计谋,这种计谋,与那个人结婚的那个女人或许可以宽恕,但本来要娶她的那个情人却不会.
好吧!
法国人没有向那个叛徒报复,西班牙人没有枪毙那个叛徒,在坟墓里的阿里没有惩罚那个叛徒.
但是我,被出卖、被杀害、被埋葬的我,却已蒙上帝的慈悲从我的坟墓里爬出来惩罚那个人.
上帝为了那个目的派我来,而我现在来了.
"那可怜的女人的头一下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她的腿支持不住,跪了下来.
"宽恕了吧,爱德蒙,为了我的缘故,宽恕了吧,我依旧还是爱你的!
"妻子的尊严阻止了情人和母亲的冲动.
当伯爵跑上前去扶她起来的时候,她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地毯了.
然后,她坐在一张椅子里,望着基度山那刚毅的脸,在那张脸上,忧伤和仇恨依旧还镌刻着一种威胁的表情.
"不扑灭那当受天罚的一族!
"他低声地说,"上帝把我从死境里救出来,要我惩罚他们,而我竟不服从他!
不可能,夫人,不可能的!
""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说,她尝试了每一种方法,"当我称呼你爱德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称呼我美茜蒂丝呢""美茜蒂丝!
"基度山把那个名字重复一遍,"美茜蒂丝,嗯,是的,你说得对,那个名字依旧还有它的魔力,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说出这个名字.
噢,美茜蒂丝!
我曾在抑郁的悲叹声中,在伤心的呻吟声中,用最后一丝绝望的力量呼喊你的名字.
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我曾踡伏在我黑牢的草堆里呼喊它.
当溽暑蒸人的时候,我曾在监狱的石板地上滚来滚去地呼喊它.
美茜蒂丝,我必须要为自己报仇,因为我受了十四年苦,——十四年中,我哭泣,我诅咒,现在我告诉你,美茜蒂丝,我必须要为我自己复仇了!
"伯爵曾这样热烈地爱过她,他深怕自己会向她的恳求让步,就回忆他受苦的情形来帮助他坚定的仇恨.
"那末为你自己复仇吧,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哭道.
"应让你的报复落到罪人的头上,——报复他,报复我,但不要报复我的儿子!
""圣书上写道,"基度山答道,"父亲的罪将落到他们第三第四代儿女的身上.
上帝在他的预言里说了那些话,我为什么要比上帝更慈悲呢""因为上帝有时间和永恒,——人却没有这两样东西.
"基度山从胸中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爱德蒙,"美茜蒂丝把她的两臂伸向伯爵,继续说,"自从我和你相识以来,我就爱慕你的名字,尊重对你的记忆.
爱德蒙,我的朋友,不要逼迫我损伤我心里时刻保持着的那个高贵美好的印象.
爱德蒙,假如你听到过我向上帝诉说的种种祈祷,那就好了,我多么希望你还活着,但我想你一定已经死了!
是的,死了,唉!
我以为你那冰冷的身体已被埋葬在一座阴森的塔底,我以为你的尸体已被掷落到狱卒扔弃犯人死尸的一个深渊底下.
于是我哭了!
爱德蒙,除了祈祷和哭泣以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听着,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做着同样的一个梦.
我曾听说你企图逃走,听说你冒充另外一个犯人,听说你钻进包尸体的布袋里,听说你在伊夫堡的顶上活生生地被人掷下去,听说你撞到岩石上时发出的喊声,这喊声向埋葬者泄露了死尸已被代替,他们又变成了害你的人.
哦,爱德蒙,我向你发誓,凭我现在恳求你怜悯的那个儿子的生命发誓,——爱德蒙,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看到有人在一座岩山顶上在摇荡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
在这十年间,我每天晚上都听到一种可怕的喊声把我惊醒,醒来时浑身颤抖冰冷.
我也,爱德蒙,——噢,相信我!
——虽然我有罪,噢,是的,我也受了许多痛苦!
""你可曾受过你父亲在你离开时去世的痛苦吗"基度山双手插入头发里,喊道,"你可曾看见你所爱的女人嫁给你的敌人而你自己却在一间黑牢底里奄奄待毙吗""没有,"美茜蒂丝插进来说,"但我看见我所爱的那个人快要杀害我的儿子了.
"美茜蒂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这样的痛苦,她的语气是这样的绝望,以致基度山再也抑制不住一声啜泣.
狮子被驯服了;复仇者被征服了.
"你要求我的是什么"他说,——"你儿子的生命吗那么,他可以活下去!
"美茜蒂丝发出一声喊叫,这一声喊叫使基度山的眼睛里开始流下泪来;但这些眼泪几乎立刻就消失了,因为上帝无疑地已派了一个天使来把它们收了去,——在主的眼睛里,这种泪珠是比古西拉和奥费亚①两地最圆润的珍珠更宝贵.
"噢!
"她说,抓住伯爵的手,凑到她的嘴唇上,"噢,谢谢你,谢谢你,爱德蒙!
现在你真是我梦中的你了,真是始终所爱的你了.
噢!
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
""那就好了,"基度山答道,"因为可怜的爱德蒙是没有多久可以被你爱了.
死人将回到坟墓中,幽灵将归到黑暗里.
""你说什么,爱德蒙""我说,既然你命令了我,美茜蒂丝,我就只能死了.
""死!
那是谁说的谁在说死你这种死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你想,在剧院里当着全体观众的面,当着你的朋友和你儿子的那些朋友面前公开受侮辱,——受一个小孩子的挑战,他会把我的宽恕得意洋洋地当作胜利,——你想,我怎么还有脸再活下去呢美茜蒂丝,除了你以外,我最爱的便是我自己、我的尊严和使我超越其他人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便是我的生命.
你用一个字压毁了它,我便死了.
""但是,爱德蒙,既然你宽恕了,那场决斗就不会举行了呀.
""要举行的,"基度山用庄严的口吻说,"但流洒到地上的,不会是你儿子的血而是我的了.
"美茜蒂丝尖声喊叫了一下,向基度山冲过来,但突然收住脚步.
"爱德蒙,"她说,"我们的头上有上帝,既然你还活着,既然我又见到了你,我就诚心信赖他了.
在等待他的帮助时,我信赖你的话.
你说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是不是"①古代盛产金子、象牙和珍珠的地方.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
"基度山说,他很惊奇美茜蒂丝竟能那样冷静地接受了他为她所作的这种英勇的牺牲.
美茜蒂丝把她的手伸给伯爵.
"爱德蒙,"她说,当她望着他说话的时候,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你是多么高贵呀,你刚才所作的举动是多么伟大呀,对一个一无凭借的可怜女人,你仍给予怜悯,这是多么崇高呀!
唉!
我老了,催我老的倒不是年月而是忧伤.
现在,我不能再以一个微笑或一个眼光使我的爱德蒙想起他曾花过那么多时间默默凝视的美茜蒂丝了.
啊,相信我,爱德蒙,告诉你,我也受了很多的痛苦.
我再说一遍,当一个人眼看着生命在没有一件愉快的事可以回忆,也没有一个希望可以保存的生活中消逝,这该有多么伤心,但这也证明了世上的一切尚未了结.
不,一切还未了结,我从心里还存在的一点感觉知道这一点.
噢!
我再说一遍,爱德蒙,你刚才宽恕的举动真是高尚,真伟大真崇高!
""你那样说,美茜蒂丝,假如你知道了我对你所作的牺牲的范围,你还会怎样说呢假若那至高无上的主,在创造了世界,澄清了混沌以后,恐怕一位天使会因为我们凡人的罪恶而流泪,因此中止了他的创世工作,假若在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欣欣向荣以后,当他正在欣赏他的工作的时候,上帝熄灭了太阳,一脚把世界又踢入到永久的黑暗里,——那时,你对于我此时所丧失的是什么,或许可以有一个印象了,不,不,即使那时你还是无法得到那种概念的.
"美茜蒂丝带着一种惊愕、崇拜和感激的神气望着伯爵.
基度山把他的额头紧埋在他那火烧般的双手里,好象他的脑子已不能忍受思想的重量似的.
"爱德蒙,"美茜蒂丝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伯爵的脸上现出痛苦的微笑.
"爱德蒙,"她继续说,"你将来可以知道,假如我的面孔变得苍白,假如我的眼睛变得迟钝,假如我的美丽已经消逝,总之,假如美茜蒂丝在外貌上和她自己的不再相象,——你将来会知道,她的心依旧象以前一样.
那末,再会了,爱德蒙.
我对上天不再有所要求了.
我已经又见到了你,已发觉你还是象以前那样的高贵和伟大.
再会了,爱德蒙,再会了,而且谢谢你!
"但伯爵并不回答.
失去的复仇使他陷入一种痛苦深邃的恍惚状态之中,在他还没有从这种恍惚状态中醒来以前,美茜蒂丝已打开书房的门出去了,当马车载着马瑟夫夫人在香榭丽榭大道上驶去的时候,残废军人养老院的钟正好敲一点;钟声使基度山抬起头来.
"我多傻呀,"他说,"在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剜出来.
"第九十章相会在美茜蒂丝离开基度山以后,一种凄凉的阴影似乎笼罩了一切.
在他的周围和在他的内心,思想的进程已暂时停止了;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已在极端的疲倦以后陷入微睡状态.
"什么!
"当灯油和蜡烛都将点尽,仆人们在外厅里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对他自己说,——"什么!
这座我准备了这么久,这样小心和辛苦地建立起来的大厦,竟这样被手指一点,一句话,一口气,就垮下来了吗呃,什么!
这个身躯,这个我曾为它费过这么多心机,这样引以自豪,在伊夫堡的黑牢里似乎一文不值而现在我已把它造成这样伟大的身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泥土了吗唉!
我所惋惜的不是肉体的死亡.
生命的毁灭使一切都可得到安息,而这不正是每一个不幸的人所祈求的吗肉体的安息不是我曾长久盼望,当法利亚在我的黑牢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正在用痛苦的绝食方法想达到那种目的吗死只是向安息跨进一步,那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不,我所惋惜的不是生存,而是我这样辛苦缓慢地设计出来的计划遭了破坏.
我以前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那末实际上他是反对的了!
上帝不愿意这些计划完成.
这个负担,这个几乎象一个世界一样沉重的负担,我曾肩负了起来,并且以为能负到终点,但实际上它是太沉重了,我不得不在半路上把它放了下来.
噢!
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我现在又要再成为一个宿命论者了吗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自以为已经死掉的心却只是在睡眠,因为它已醒过来又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所激起的痛苦跳动而屈从了!
可是,"伯爵继续说,他对于美茜蒂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遭受那场决斗的恶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心地这样高贵的女人,是不可能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时候接受我的死的呀,母爱,或者母性的疯狂不会使她走到这种地步!
有些美德在过分夸大以后便变成了罪恶.
不,她一定已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将插身到我们之间来阻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儿看来是崇高的举动,到那儿便会变得荒诞可笑.
"当这个思想经过他头脑的时候,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额头.
"荒诞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笑将落到我的身上.
我被人耻笑!
不,我情愿还是死了好!
"伯爵以为他在答应美茜蒂丝饶恕她儿子生命的时候已判了自己的死刑,他夸大了第二天预期中的恶运;这样的自怨自艾终于使伯爵大声喊叫起来:"蠢!
蠢!
蠢!
竟慷慨到使自己的身体作为那个青年打靶的目标.
他决不会相信我的死是一种自杀;可是,为了我的荣誉,——这当然不是虚荣,而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我必须让全世界知道,我是自愿停止那只已经高举起来准备打击的手臂,用那只本来准备打击旁人的强有力的手臂来打击我自己.
这是必须的,这是应该的!
"他抓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在那张纸上写起字来,那是他的遗嘱,是他到巴黎以后草定的,他这时所写的是一种附录,清清楚楚地解释他死的性质.
"噢,我的上帝!
"他举眼向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光荣,也为了您的光荣.
十年来,我一向把自己看作复仇天使.
而那些坏蛋,象马瑟夫、邓格拉司、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敌人已没有报复的机会.
相反,让他们知道,他们受罚是上帝的命令,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
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避了惩罚,但惩罚却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们,而只是时间延期而已!
"当他正在被这种伤心可怕的幻景煎熬的时候,黎明的最初曙光穿进他的窗户,射到他刚才写下上帝的最后判断的那张淡蓝色的纸上.
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听来象是一声窒息的叹声.
他转过头来,向四周环顾,看不见人.
但那种声音清晰地重复传来,使他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站起身来,静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海蒂倒在一张椅子上,两臂垂下,她那美丽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
她本来是站在门口,准备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因为守候了这么久,她那年轻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惊醒她,基度山带着一种爱怜的惋惜凝视着她.
"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忘记了我有一个女儿.
"于是,伤心地摇摇他的头,"可怜的海蒂!
"他说,"她想见我,和我说话,她担心某种事情要发生,猜到了某种事情要发生.
噢!
我不能不和她告别就走,我不能不把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死掉.
"他静静地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我把两千万遗赠给我的旧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摩莱尔的儿子驻阿尔及利亚骑兵队长玛西米兰·摩莱尔,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转赠给他的妹妹裘丽和妹夫艾曼纽,假如他不怕这种财产的增加会损害他们的快乐的话.
这两千万藏在我基度山的岩窟里,伯都西奥知道那个岩窟的秘密.
假如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亚尼纳总督阿里的女儿海蒂结婚,这样,他就完成了我最后的希望了.
海蒂是我以一个父亲的爱抚养长大的,而她也曾象一个女儿一样的爱我.
这份遗嘱已写明由海蒂继承我其余的财产,——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荷兰的土地和资金,以及我各处大厦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仆人的遗产以外,依旧还值六千万.
"当他正在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一声喊叫把他吓了一跳,笔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
"海蒂,"他说,"你看到了吗"原来那青年女郎已被射到她眼帘上的曙光唤醒,起身走到伯爵身后,但伯爵并没有听到地毯上她那轻微的脚步声.
"噢,我的爷,"她说,"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种东西呢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财产全部遗赠给我呢你要离开我了吗""我要去旅行了,好孩子,"基度山带着一种无限怜惜和哀伤的表情说,"假如我遭到了任何不幸——"伯爵收住了口.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口吻问,伯爵以前从未见过她用这种口吻,这使他吃了一惊.
"嗯,假如我遭到了任何不幸,"基度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蒂悲哀地微笑,摇摇头.
"你想到死了吗,爷"她说.
"聪明人曾说,想到死并不是一件坏事,我的孩子.
""那么,假如你死了,"她说,"把你的财产遗赠给别人吧,因为假如你死了,我就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
"于是她拿起那张文件,把它撕成四片,抛到房间中央.
然后,她的精力枯竭了,她又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睡觉,而是昏了过去.
伯爵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望着那个甜蜜而苍白的面孔,那一对可爱的闭拢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忽然想到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并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
"他非常伤心地喃喃地说,"那末,我本来还可以快乐的.
"于是他抱海蒂到她的房间里,叫她的侍婢看顾她,再回到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刻把门关紧,然后把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一遍.
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庭里发出一辆马车滚进来的声音.
基度山走到窗口,看见玛西米兰和艾曼纽下车.
"好!
"他说,"是时候了.
"于是他用三颗火漆封住他的遗嘱.
一会儿以后,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走过去亲自打开门.
摩莱尔已在客厅里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
"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爵,"他说,"但我坦白承认,我整夜不曾合过眼睛,我家里的人也都和我一样.
我需要你勇敢的保证来恢复我自己.
"基度山不能抗拒这种挚爱的证据;他并不伸手给那青年,却向他展开双臂.
"摩莱尔,"他说,"今天是我一个快乐的日子,能得到象你这样的一个人来爱我.
早安,艾曼纽,那末你们和我一起去吗,玛西米兰""你还怀疑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假如其错在我——""在昨天那幕挑衅中,我始终注视着你,昨天晚上我整夜地回想你那种坚决的表情,而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你这一边的,不然,人的脸就不会这样镇静.
""但是,摩莱尔,阿尔培不是你的朋友吗""只是一个相识而已,伯爵.
""你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会到他的吗""是的,不错,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已记不得了.
""谢谢你,摩莱尔.
"然后拉了一下铃,"喂,"他对立刻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给我的律师.
这是我的遗嘱,摩莱尔.
我死了以后,你去拆开来看.
""什么!
"摩莱尔说,"你死""是的,我不是应该都预见到吗,亲爱的朋友你昨天离开我以后做了些什么事""我到托多尼俱乐部去,那儿,正如我所希望的,我找到了波香和夏多·勒诺.
我向你承认我是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听我说,伯爵,那件事很严重,是不可避免的.
""你还怀疑吗""不,那次挑战是当众举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怎么样""嗯,我希望换一种武器,以剑代替手枪,手枪是没有眼睛的.
""你成功了吗"基度山急忙问,他的心头掠过一缕难以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你的剑术是太闻名了.
""啊!
谁出卖了我""那个被你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你失败了.
""他们断然拒绝.
""摩莱尔,"伯爵说,"你可曾见过我放枪吗""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
"基度山拿起那支美茜蒂丝进来时他拿在手里的手枪,把一张梅花爱司钉在铁盘上,接连四枪打掉了梅花的四边.
每射一枪,摩莱尔的脸便苍白一次.
他察看基度山用来造成这种神妙奇术的弹丸,看见那种弹丸并不比绿豆大.
"真惊人!
"他说,"看,艾曼纽.
"然后,他转过去对基度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不要杀死阿尔培!
那不幸的青年有一个母亲.
""你说得对,"基度山说,"而我却没有.
"这几句话的口吻使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受挑战的一方,伯爵.
""当然,那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将先开枪.
""我先开枪""噢!
这是我要求得来的:我们已经让步得够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我们让步.
""距离多少""二十步.
"一个可怕的微笑掠过伯爵的嘴唇.
"摩莱尔,"他说,"不要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事情.
""那末,阿尔培惟一逃命的机会,就只有你临时情绪激动了.
""我会激动"基度山说.
"或是出于你的宽容,我的朋友,你是这样杰出的一位射手,我或许可以说一句对旁人说就显得荒谬可笑的话.
""什么话""打断他的手臂,打伤他,但不要杀死他.
""我可以告诉你,摩莱尔,"伯爵说,"你不必向我恳求饶恕马瑟夫先生的性命,他一定可以保全性命,可以静静地和他的两位朋友回去,而我——""而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将被扛回家来.
""不,不.
"玛西米兰情不自禁地喊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亲爱的摩莱尔,马瑟夫先生会杀死我的.
"摩莱尔迷惑地望着伯爵.
"那末,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啦,伯爵""象布鲁特斯在菲利普之战的前夜一样,我看见了一个鬼.
""而那个鬼——""他告诉我,摩莱尔,说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
"玛西米兰和艾曼纽面面相觑.
基度山摸出他的表来.
"我们去吧,"他说,"七点五分了,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
"一辆马车已等在门口.
基度山和他的两位朋友跨进车厢.
他在经过走廊时停了一下,听门内的声音;玛西米兰和艾曼纽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他们好象听到他叹息了一声,象是从内心发出来的一声饮泣.
八点正,他们驶到约会的地点.
"我们到了,"摩莱尔望着窗外说,"而且是我们先到.
""请先生原谅,"那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神色跟着他主人同来的培浦斯汀说,"我好象看到那边树林底下有一辆马车.
""真的,"艾曼纽说,"我看到那儿有两个青年人,他们显然是在等人.
"基度山轻捷地跳下车子,伸手去扶艾曼纽和玛西米兰.
后者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
"啊,好极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面临生死关头的人,他的手依旧还是这样坚定.
"基度山拉了摩莱尔一下,不是拉他到旁边,而是拉到他妹夫后一两步的地方.
"玛西米兰,"他说,"你的心有所寄托了吗"摩莱尔惊奇地望着基度山.
"我并不是要探听你的秘密,我亲爱的朋友.
我只是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吧,——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我爱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伯爵.
""你很爱她吗""甚于爱我的生命.
""又失去了一个希望!
"伯爵说.
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蒂!
"他轻声地说.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是这样熟悉你,我就要以为你没有这样勇敢.
""我叹息因为我想到要离开一个人.
来,摩莱尔,一个军人该不会这样来评判勇敢吧我惋惜生命吗我曾在生与死之间过了二十年生活,生死对我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不要惊慌,摩莱尔,假如这是一种弱点的话,这种弱点也只是向你一个人泄露的.
我知道世界是一个客厅,我们必须客客气气地退出,——那是说,鞠躬退出,这样才算体面.
""本来是如此.
你可曾把你的武器带来吗""我何必呢我希望那几位先生会带的.
""我去问一问.
"摩莱尔说.
"去问吧,但不要恳求什么,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你不用担心.
"摩莱尔向波香和夏多·勒诺走过去,后者看见他走来,便向他迎上来.
那三位青年客客气气地(即使不是殷勤地)鞠了一躬.
"原谅我,二位,"摩莱尔说,"我没有看见马瑟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勒诺答道,"说他到这儿来和我们相会.
""啊!
"摩莱尔说.
波香掏出他的表.
"才八点过五分,"他对摩莱尔说,"时间过得还不多.
""哦!
我不是这个意思.
"摩莱尔回答.
"啊,"夏多·勒诺插进来说,"有一辆马车来啦.
"的确,一辆马车正从大路上向他们聚集的这块空地疾驰而来.
"二位,"摩莱尔说,"你们一定带着手枪罗.
基度山先生放弃了使用他的武器的权利.
""我们预料到伯爵必定这样客气,"波香说,"我带来了几支枪,这是我八九天以前买的,本来也以为要用它们来做这同样的用途.
它们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
请你检查一下好吗""哦,波香先生,"摩莱尔鞠了一躬说,"既然你向我保证马瑟夫先生并没碰过这些武器,我认为你说话是算数的.
""二位,"夏多·勒诺说,"那辆马车里来的不是马瑟夫,——我敢担保,那是弗兰士和狄布雷!
"他所指出的那两个青年的确在走过来了.
"是什么风吹你们到这儿来的,二位"夏多·勒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每人握了一握手.
"因为,"狄布雷说,"阿尔培今天早晨派人请我们来的.
"波香和夏多·勒诺交换了一下惊诧的眼光.
"我想我懂得他的道理.
"摩莱尔说.
"什么道理""昨天下午我接到马瑟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
"狄布雷说.
"我也收到的.
"弗兰士说.
"我们也收到的.
"波香和夏多·勒诺也说.
"在希望你们目睹那场挑战以后,他现在又希望你们来参观决斗.
""一点不错,"那几个青年说,"你大概猜对了.
""但作了这种种安排以后,他自己还没有来,"夏多·勒诺说,"阿尔培已经迟了十分钟了.
""喏,他来啦,"波香说,"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后面跟着一个仆人.
""多粗心!
"夏多·勒诺说,"我那样详细指教了他以后,竟还骑着马来决斗.
""而且,"波香说,"戴着大领圈,穿上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
他为什么不在心上做一个记号呢——那就更简单啦.
"这时,阿尔培已到达距那五个青年十步以内的地方.
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抛给他的仆人,走近他们这儿来.
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他没有睡过觉.
一种忧郁庄重的阴影满布在他的脸上,这种情绪在他是不多见的.
"诸位,"他说,"谢谢你们接受了我的要求,我极其感激这种友谊的表示.
"当马瑟夫走近来的时候,摩莱尔已退后去,但仍站在不远的地方.
"还有您,摩莱尔先生,我也感谢您.
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阁下,"玛西米兰说,"您或许不明白,我是基度山先生的陪证人吧""我不敢确定,但也猜想到了.
那就更好,这儿可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意.
""摩莱尔先生,"夏多·勒诺说,"请你去通知基度山伯爵好吗说马瑟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在听候他的吩咐.
"摩莱尔开步去履行他的使命.
同时,波香从马车里取出手枪盒来.
"且慢,诸位!
"阿尔培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度山伯爵说.
""私下说吗"摩莱尔问.
"不,阁下,当着在场的诸位面前说.
"阿尔培的陪证人都惊奇地面面相觑;弗兰士和狄布雷低声交谈了几句话;摩莱尔很欢喜这个意料之外的插曲,便走去找伯爵,伯爵正和艾曼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
"他要我去做什么"基度山说.
"我不知道,他希望和你说话.
""噢!
"基度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以新的胡闹去激怒上帝吧!
""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
"摩莱尔说.
伯爵由玛西米兰和艾曼纽陪着走过去;他那镇定宁静的表情与阿尔培那张愁容满面的面孔恰成一个奇异的对照;阿尔培这时也已走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青年.
当互相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培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培说,"我希望你们对于我现在有幸向基度山伯爵所说的话,不要漏听一个字.
因为这番话在你们听来虽然奇怪,但凡是愿意听的人,你们必须转述给他们听.
""请说,阁下.
"伯爵说.
"阁下.
"阿尔培说,他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但渐渐镇定下来,"我以前责备你不应该揭露马瑟夫先生在伊皮鲁斯的行为,因为我认为,不论他有罪到什么程度,你总没有权利去惩罚他,但后来我知道你有那种权利.
使我愿意原谅你的,不是弗南·蒙台哥之出卖阿里总督,而是渔夫弗南之出卖您,以及那次出卖所引起的那种种几乎闻所未闻的痛苦.
所以我说,而且我公开宣称,您有权利在我父亲的身上为您自己报仇,而我,他的儿子,感谢您没有用更严厉的手段.
"即使一个霹雳打到这群目睹这个意想不到的场面的旁观者中间,也不会比阿尔培的宣布使他们更惊诧的了.
至于基度山,他的眼睛慢慢地举向天空,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
他在罗马强盗中间已看见过阿尔培那种暴烈的脾气,所以很惊奇他竟会突然这样屈辱起来.
他看出这是美茜蒂丝的影响,这时,他才知道昨天晚上她那高贵的心为什么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早已知道那是不会发生的.
"现在,阁下,"阿尔培说,"假使您以为我的道歉够了,就请您伸手给我.
我认为一个人最好当然象您这样没有过错,但其次便是有了过错而能坦白承认,但这种话只适用于我个人.
我只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人更好.
只有一个天使能拯救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死亡,那个天使是从天上来的,她即使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那一点,唉!
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了),至少可以使我们互相尊重.
"基度山带着润湿的眼睛,起伏不定的胸膛,和半开的嘴唇伸出一只手给阿尔培,后者带着一种类似敬畏的情绪把它握了一握.
"诸位,"他说,"基度山先生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的举动很匆忙,匆忙之中总是容易做错事情的.
我做错了事情,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
我本着良心的吩咐做事,我希望外界不至于称我是一个懦夫.
但假如任何人对我有了错误的意见,"他挺起胸膛,象是在向朋友和敌人同时挑战似的,"我很愿意纠正他的错误.
""那末,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波香问夏多·勒诺,"我们在这里真为难极了.
""的确,阿尔培刚才的举动不十分可鄙,也不十分高贵.
"夏多·勒诺回答.
"这成什么体统"狄布雷对弗兰士说.
"基度山伯爵破坏马瑟夫先生的名誉,而他的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
要是我的家庭里发生十次亚尼纳事件,我就认为自己只有一种义务,而那就是——决斗十次.
"至于基度山,他的头低垂着,他的两臂软弱无力.
在二十四年回忆的重压之下,他没有想到阿尔培、波香、夏多·勒诺,或那一群人里面的任何一个;但他想到了那个勇敢的女人;那个女人曾来乞求她儿子的生命,他把他的生命献给了她,而她现在则又以泄露一个可怕的家庭秘密来拯救了它.
但那个青年人心里的孝心可能因此就全部毁灭了.
"上帝还是有的!
"他轻声地说,"今天我才完全相信我是上帝的使者了!
"第九十一章母与子基度山伯爵带着一个抑郁而庄严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玛西米兰、艾曼纽跨进他的马车.
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培、波香、夏多·勒诺.
阿尔培望着他的两位朋友,他的眼光里没有懦怯的表情,看来只象是在征求他们对他刚才这种举动的意见.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香首先说,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极大的感动呢,或是出于装腔,"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和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非常想象不到的结束.
"阿尔培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
夏多·勒诺只是以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他的皮靴.
在这样很不自然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他说:"我们不走吗""走吧,"波香回答,"只是允许我向马瑟夫先生致意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稀见的举动!
""哦,是的.
"夏多·勒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难得!
"波香又说.
"当然罗,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
"夏多·勒诺以极其明显的冷淡的口吻说.
"二位,"阿尔培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明白基度山先生与我之间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香立即说,"但不论哪一个傻瓜都不能懂得你的英雄主义,而迟早你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终生呕心泣血地向他们解释.
我可以给你一个友谊的忠告吗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急性的巴黎人更善于理解名誉意义的地方去.
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住下来,这样,几年以后你便可以风平浪静地回到法国来了.
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绅士说,"在严重的决斗象这样无结果而散以后,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培带着一个冷淡的微笑答道,"我将遵从你们的忠告,——倒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忠告,而是因为我已经决心要离开法国.
我感谢你们二位为我效劳,做我的陪证人.
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我却只记得那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香互相望了一望,他们两个人得到了同样的印象:马瑟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吻是这样的坚决,假如谈话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培.
"波香突然说,并随随便便的伸手给那个青年,但后者看来还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
"夏多·勒诺说,他用左手拿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做了一个手势.
阿尔培的嘴唇里隐隐约约地说出"别了"这两个字,但他的眼光却更明显;那种眼光是一首诗,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庄严.
在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跳到马背上,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一刻钟后,他回到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厦.
当他下马的时候,他好象觉得在伯爵寝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
阿尔培带着一声叹息转过头去,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向那些自他牙牙学语以来使生活这样安逸和这样快乐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他望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面孔似乎在微笑,图画上的风景似乎色彩更显明了.
他从橡木镜框里取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留下那只金边的空框子.
然后,他整理一下他所有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良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①或"巴埃"②署名的铜器艺术品;他查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柜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他珠宝箱里的千百种好玩的珍品都抛到里面,让那只抽屉打开着;然后开列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推开堆满在写字台上的书籍和文件,把那张财产目录放在最触目的地方.
他曾吩咐他的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
"什么事"马瑟夫用一种伤心重于恼怒的口吻问.
"原谅我,少爷,"跟班回答,"你不许我来打扰您,但马瑟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样"阿尔培说.
"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见您.
""为什么""因为伯爵无疑地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的.
""大概是的.
"阿尔培说.
"而既然他派人来叫我,无疑地是要问我那儿的经过情形.
我该怎么回答呢""说实话.
""那末我该说决斗没有举行吗""你说我向基度山伯爵道歉了.
去.
"跟班鞠躬退出,阿尔培继续开列他的财产目录.
当他正在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起了马匹的跳跃声,车轮的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
这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坐着马车出去.
伯爵去后,大门还未关拢,阿尔培便向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为他通报,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寝室里去;他在寝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事情符合了他的猜想.
象是这两个人有着同一的灵魂一样,美茜蒂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正如阿尔培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饰带、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叠齐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
阿尔培看见这一切准备,他懂得这种种准备的意义,于是喊道:"妈呀!
"他扑上去抱住她的脖子.
假如一位画家能描摹出这两张面孔的表情,他一定能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阿尔培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害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他却慌了.
"你在干什么"他问.
"你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呀!
"阿尔培喊道,他是这样的感动,简直讲不出话来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向你的家①费乞里斯(1807—1852),法国雕塑家.
②巴埃(1795—1875),法国雕塑家.
告别,而且——而且向你告别!
""我也要走了,"美茜蒂丝答道,"而且我承认是想靠你陪我去的,我没有弄错吧""妈,"阿尔培坚决地说,"我不能使你分享我为自己所安排的命运.
从此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的学徒生活的时候,在没有赚到我自己的面包以前,我必须向朋友借钱度日.
所以,我亲爱的妈呀,我立刻要去向弗兰士借一笔小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要忍受贫穷和饥饿!
噢,别那样说,这会打破我的决心的.
""但却打破不了我的,妈,"阿尔培回答.
"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很勇敢.
自昨天起,我已知道了意志的力量.
唉!
亲爱的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但还是活了下来,而且从苍天所允许他们的种种快乐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种种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禄!
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我知道,他们曾这样有力而光荣地从那被敌人抛下的深渊里爬起来,他们征服了他们以前的征服者,并惩罚了他们.
不,妈,从这时候起,我已和过去割断了一切关系,并且决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一个羞见旁人的人的姓的.
""阿尔培,我的孩子,"美茜蒂丝说,"假如我心更坚强,我也是要给你这番劝告的.
但当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代我把它说了出来,那末就听从它的指使吧.
你有朋友,阿尔培,割断和他们的关系.
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得很,我亲爱的阿尔培,因为你还刚满二十二岁.
而象你这样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白璧无瑕的姓.
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
我相信,我的阿尔培,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职业,你不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
那时,我的朋友,让不幸的过去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自己没有前途可以希望,——在我,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槛的时候,坟墓便已经打开了.
""我当照着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那青年说,"是的,我分享你的希望,上苍的愤怒不会追逐我们,——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这样无辜.
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
马瑟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避免解释.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
"美茜蒂丝说.
阿尔培立刻奔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他们离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阔气,但却还可以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
当马车在门口停下来,阿尔培正在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
阿尔培认识那个送信的人.
"是伯爵送来的.
"伯都西奥说.
阿尔培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遍,然后四顾寻找伯都西奥,但他已走了.
他带着含泪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回到美茜蒂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
美茜蒂丝念道:——"阿尔培,——在向你证明我已发觉你的计划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体贴.
你是自由的,你离开伯爵的家,带你的母亲离开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尔培,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的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
你自己只管去奋斗,去忍受一切的艰苦,但不要使她遭受到你初期奋斗时必不可免的贫穷;因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也是不应该遭受的,而上帝决不肯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
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一物不取地离开海尔达路.
不必想知道我是如何发觉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
现在,听我说,阿尔培.
二十四年前,我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
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培,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储积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
这笔钱是给她的.
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而由于海上生活的祸福莫测,我把我们的宝藏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亲所住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
你的母亲,阿尔培,很熟悉那座可怜的房子.
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看那座老房子,它唤醒了我许多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拿了一把铲子在花园角上我埋宝藏的那个地方挖掘.
那只铁箱还在那儿;没有人碰过它!
它还是埋在我父亲在我降生时种植的那棵美丽的无花果树底下.
唉,阿尔培,这笔钱,我以前是准备用来促进我所崇拜的那个女人的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借着一个令人伤心的意外机会,它可以仍用来做同样的用途.
噢,我本来是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现在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人从我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遗留在我那可怜的家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领会我的这番用意!
阿尔培,你是一个心地宽大的人,但也许你会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你会拒绝我,你会另向别人去要求我有权提供的馈赠,假如你这样做,我就要说,一个人的父亲是受你的父亲的迫害经历饥饿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是未免太不够仁慈了.
"阿尔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候他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作何决定.
美茜蒂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举眼向天.
"我接受了,"她说,"他有权利作这样的赠与,我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
"她把那封信藏在怀里,挽起她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能这样坚定的步伐走下楼去.
第九十二章自杀这时,基度山已经和艾曼纽、玛西米兰回到城里.
他们的归程是愉快的.
艾曼纽并不掩饰他看到和平代替战争时的高兴,并公开承认他对博爱主义的爱好.
摩莱尔坐在马车的角落里,让他的妹夫去表达他的喜悦,他的内心虽是同样的欢喜,但那种欢喜却只表露在他的神色上.
车到土伦城栅口,他们遇到了伯都西奥,他一动不动地等候在那儿,象一个站岗的哨兵似的.
基度山头伸到窗外,低声和他交谈了几句话,那位管家就不见了.
"伯爵阁下,"当他们到达皇家广场尽头的时候,艾曼纽说,"在我家门口让我下来吧,免得我的太太为我或你作无谓的担忧.
""若我们来庆祝胜利不显得滑稽的话,"摩莱尔说,"我是会请伯爵到我们家去的,况且伯爵无疑地也有一颗战栗的心得去安慰.
所以我们还是离开我们的朋友,让他赶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基度山说,"不要让我同时失掉两个伴侣.
艾曼纽,你回去看你那可爱的太太吧,并尽量代我向她致意,而你,摩莱尔,请你务必陪我到香榭丽榭大道.
""好极了,"玛西米兰说,"尤其是因为我在那一带本来也有事.
""要我们等你吃早餐吗"艾曼纽问.
"不用了,"那青年回答.
门关了,马车继续前进.
"看我给你带来了多好的运气!
"当摩莱尔独自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他说.
"你不这样想吗""是的,"基度山说,"为了那个理由,我才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
""这是奇迹!
"摩莱尔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事"基度山说.
"刚才所发生的那件事.
""是的,"伯爵说,"你说得对,这是奇迹.
""因为阿尔培是很勇敢的.
"摩莱尔又说.
"非常勇敢,"基度山说,"我曾见过,虽然头上悬着一支利剑,他却安然睡觉.
""我知道他曾和人决斗过两次,"玛西米兰说,"你怎么能使他取消今天早晨的决斗呢""这都是由于你的感化所致.
"基度山带笑回答.
"幸而阿尔培不是在军队里的士兵.
"摩莱尔说.
"为什么""在决斗场上道歉!
"那青年队长摇摇头说.
"来,"伯爵温和地说,"不要存着庸人的偏见,摩莱尔!
你不懂吗既然阿尔培是勇敢的,他就不能是一个懦夫,他一定有某种理由使他做出今早晨的举动,所以他这种行为实在是更英勇.
""当然罗,当然罗,"摩莱尔说,"但我要象西班牙人那样说,他今天不如昨天那样勇敢.
""你和我一同吃早餐,行吗,摩莱尔"伯爵改换话题说.
"不,我在十点钟必须离开你.
""那末是有人约你吃早餐吗"伯爵说.
摩莱尔微笑一下,摇摇头.
"但你总得在一个地方吃早餐的呀.
""要是我不饿呢"那青年人说.
"哦!
"伯爵说,"我知道只有两样东西会破坏胃口:忧愁,——但我看你非常高兴,可见得不是它,——和爱.
现在,在听了你今天早晨告诉我的心事以后,我相信——""嗯,伯爵,"摩莱尔愉快地答道,"我不否认.
""你没有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呢,玛西米兰!
"伯爵说,从他的口吻里可以看出他多么愿意能知道那个秘密.
"今天早晨我对你说过了,我有一颗心,不是吗,伯爵"基度山听他这样说,没说什么,只把他的手伸给那个青年人.
"嗯!
既然那颗心已不必再和你一同在万森树林了,它就到了别处,而我必须去找到它.
""去吧,"伯爵从容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但允许我,假如你遇到了任何困难,请记得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些权力.
我很乐于用那种权力来造福那些我所爱的人.
而我爱你,摩莱尔.
""我会记得的,"那青年人说,"象自私的儿童当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他们的父母一样.
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伯爵,而那个时候或许会来的.
""嗯,我记住了你的诺言.
那末,再会了.
""再见.
"他们已到达香榭丽榭大道了.
基度山打开车门,摩莱尔跳到阶沿上,伯都西奥已在阶沿上等候了.
摩莱尔折入玛里尼街不见了,基度山便急忙去会合伯都西奥.
"怎么样"他问.
"她就要离开她的家了.
"那位管家说.
"她的儿子呢""弗劳兰丁,就是他的跟班,认为他也一样要走的.
""到这儿来,"基度山带伯都西奥到他的书房里,写了我们刚才看见的那封信,把它交给那位管家.
"去,"他急忙说.
"顺便通知海蒂说我回来了.
""我来啦.
"那青年女郎说,她一听到马车的声音就奔下楼来,看到伯爵安然归来,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
伯都西奥退出.
在焦虑不耐地等待了这么久以后,海蒂在这一场会见的最初一刻表达了一个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父亲和一个情妇看见她钟爱的情人时的全部喜悦.
基度山心里的欢喜虽然没有这样公开表达出来,但当然也不弱于她.
在受过长期的痛苦以后,喜悦对心的作用恰象是甘露对久旱后的土地一样;心和土地都会吸收那有益的甘露,但那种作用在表面上并不显著.
基度山开始想,他长久不敢相信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两个美茜蒂丝,——或许竟是真的了,他或许还能得到幸福.
当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探索海蒂那一对润湿眼睛里的意义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
伯爵皱了一皱眉头.
"马瑟夫先生来访!
"培浦斯汀说,象是只要说出那个名字就得请伯爵的原谅似的.
果然,伯爵的脸上放出了光彩.
"是哪一个,"他问道,"子爵还是伯爵""伯爵.
""噢!
"海蒂喊道,"这件事还不曾完结吗""我不知道有没有完结,我心爱的孩子,"基度山握住那青年女郎的双手说,"我知道你无须再恐惧了.
""但这就是那奸恶的——""那个人是不能伤害我的,海蒂,"基度山说,"可怕的只是他的儿子.
""你决不会知道我受过多大的痛苦,爷.
"那青年女郎说.
基度山微笑了一下.
"我凭我父亲的坟墓发誓!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那青年女郎的头上说,"海蒂,假若有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的话,那种不幸是决不会落到我头上的.
""我相信你,爷,象上帝在对我说话一样.
"那青年女郎说,并把她的额头凑给伯爵.
基度山在那个纯洁美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使两颗心同时跳动起来,一颗是剧烈地跳,一颗是沉着地跳.
"噢!
"他低声地说,"那末上帝又允许我恋爱了吗"他一面领那个美丽的希腊人向一座暗梯走,一面又对培浦斯汀说,"请马瑟夫先生到客厅里去.
"这次的拜访基度山或许事先已经料到,但我们的读者无疑地是不曾预料到的,所以我们必须先来解释一下.
前文说过,美茜蒂丝也象阿尔培那样曾开列了一张财产目录表,当她在整理她的珠宝、关闭她的抽屉、收集她的钥匙、把一切井井有条地留下来的时候,她不曾发觉有一个苍白而阴险的面孔在通走廊的那道玻璃门上窥视.
马瑟夫夫人没有看见那个人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但那个人却大概已看见和听到了房间里的一切.
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从那道玻璃门走到伯爵的房间里,用一只痉挛的手撩开望向前庭那个窗口的窗帘.
他在那儿站立了十分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倾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他,那十分钟是非常长久的.
而就在那个时候,从约会地回来的阿尔培发觉他父亲在一道窗帘后面望他归来.
伯爵的眼睛张大了;他知道阿尔培曾严重地侮辱过基度山,而不论在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里,这样的一次侮辱必然会引起一场拚死的决斗.
阿尔培安全回来了;那末基度山伯爵一定遭了报复了.
在这忧郁的脸上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快乐,犹如太阳消失在云彩中,进入坟墓前的最后一丝亮光.
但我们已经说过,他枉等了许多时候,始终不见他的儿子到他的房间里来向他叙述胜利的经过.
他很懂得他的儿子在为他父亲的名誉去复仇以前为什么不先来见他;但当复仇已经成功了以后,他的儿子怎么还不投到他的怀里来呢那时,伯爵既不见阿尔培来,便派人去找他的仆人.
读者们当还记得,阿尔培吩咐他的仆人不必向伯爵隐瞒任何事情.
十分钟以后,马瑟夫将军身穿黑衣黑裤,系着军人的领结,戴着黑手套,出现到台阶上.
他显然事先已有过吩咐,因为,当他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的时候,车房里已驶出一辆车子在等候他.
跟班把将军那件裹着两把剑的军人大衣抛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坐到车夫的旁边.
车夫弯下身来等他主人的吩咐.
"香榭丽榭大道,"将军说,"基度山伯爵府.
快!
"马匹在鞭挞之下跳跃起来,五分钟后,它们已停在伯爵的门口.
马瑟夫先生自己打开车门;当马车还在动的时候,他就象一个年轻人似的跳到阶沿上,拉了铃,和他的仆人一同进门.
一会儿以后,培浦斯汀便向基度山通报马瑟夫伯爵来访,后者一面带开海蒂,一面吩咐请马瑟夫伯爵到客厅里暂候.
将军在客厅里踱到第三转的时候,一转身便发觉基度山已站在门口.
"哦!
是马瑟夫先生,"基度山静静地说,"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
""是的,是我,"伯爵说,由于他的嘴唇抽搐得厉害,所以说话有些困难.
"我可以知道使我这样早有幸看见马瑟夫先生的原因吗""你今天早晨不是和我的儿子会过了吗"将军问.
"您知道那件事了吗"伯爵回答.
"我还知道,我的儿子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和你决斗,并且想尽力杀死你.
""是的,阁下,他有极充分的理由.
但您看,他虽然有那样充分的理由,他却并没有杀死我,甚至不曾和我决斗.
""可是他认为你是他父亲蒙耻的原因,——我全家受奇耻大辱的原因.
""不错,阁下,"基度山带着他那种可怕的镇定说,"是一个次要的原因,却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末,一定是你向他道歉,或是作了一番解释了""我没有作任何解释,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由于相信有一个人比我更有罪.
""那个人是谁""他的父亲.
""或许是的,"伯爵脸色发白,说,"但你知道,有罪的人是不愿意发觉他们被人相信有罪的.
""我知道,我料到这个时候要发生什么事情.
""你料到我的儿子是一个懦夫!
"伯爵喊道.
"阿尔培·马瑟夫先生并不是一个懦夫!
"基度山说.
"一个手里握着一把剑的人看到一个死对头在眼前而竟不决斗,便是一个懦夫!
他为什么不在这儿否则我可以当面告诉他.
""阁下,"基度山冷冷地答道,"我想不到您是到这儿来向我叙述家庭琐事的.
回去对阿尔培先生讲吧,他或许知道该怎么答复您.
""哦,不,不,"将军带笑说,但那个笑容立刻就消失了,"我不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
你说得对!
我是来告诉你:我也把你当做我的敌人!
我来告诉你:我本能地恨你!
我好象早就认识你,而且早就恨你.
总之,既然现在的青年人不肯决斗,那就只有由我们来干了.
你的意见如何,阁下""当然.
而当我告诉您,说我预料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便是指您光临这件事.
""那就好了,那末,你准备好了吗""我是始终准备着的,阁下.
""你知道,我们要决斗到底,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罢休!
"将军狂怒地咬紧了牙齿说.
"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罢休.
"基度山复述一遍,轻轻地点点头.
"那末我们开始吧,我们不需要证人.
""真的,"基度山说,"这是不必要的,我们互相已认识得这样清楚!
""正巧相反,"伯爵说,"我们之间是这样生疏.
""哼!
"基度山仍用那种攻打不破的冷淡口吻说,"我们且来算算看.
您不是那个在滑铁卢之战前夕开小差逃走的小兵弗南吗您不是那个在西班牙充当法军的向导和间谍的弗南中尉吗您不是那个背叛、出卖并谋害他的恩主阿里的弗南中将吗而这种种弗南联合起来,不是变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马瑟夫中将了吗""噢!
"将军象是被一块热铁烙了一下似的喊道,"混蛋!
当你或许快要杀死我的时候,竟还要来历数我的耻辱!
不,我并没有说你不清楚我.
我知道得很清楚,恶鬼,你曾穿透过去的黑暗,你曾,我不知道你凭着哪一种火炬的光,读遍了我每一页生活史,但我的耻辱比你用华丽的外衣掩盖着的耻辱或许更可敬一些.
不,不,我知道你清楚我,但我却不清楚你这个裹在金银珠宝里的冒险家.
你在巴黎自称为基度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称为水手辛巴德,在马耳他我不知道你又自称什么.
但在你千百个名字中,我所要知道的,是你的真名字,以便在我们决斗的时候,当我把我的剑插进你的心窝的时候,我可以用那个名字来称呼你.
"基度山伯爵的脸苍白了;他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种噬人的火焰.
他跑到他寝室附近的一间更衣室里,不到一分钟,撕下他的领结、上装、背心,穿上一件水手的短褂和戴上一顶水手帽,从水手帽底下露出他那又长又黑的头发.
他就这样回来,把双手叉在胸前,带着仇深如海的表情气势汹汹地向将军走过来.
后者最初不懂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但当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牙齿发起抖来,他的腿软了下去,他步步后退,直到找到一张桌子支撑住身体才停住.
"弗南!
"伯爵大声说,"在我千百个名字之中,我只要告诉你一个就足以压倒你了!
你现在已经猜到了,或说得更贴切些,你记得了,不是吗因为我虽然经过种种忧虑和痛苦,但我今天让你看到了一个复仇的愉快又使它年轻了的面孔,这个面孔,自从你娶了我的未婚妻美茜蒂丝以来,一定是常常梦见的!
"将军张开双手,仰着头,目光呆定,默默地凝视着这个可怕的显身;然后,他退后去靠在墙上,紧紧地贴着墙壁溜到门口,一面退出门口,一面发出这种悲哀痛苦的喊叫:"爱德蒙·邓蒂斯!
"然后,带着丝毫不象人声的悲鸣,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廊,蹒跚地越过前庭,跌入他跟班的怀抱里,用一种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说:"回家!
回家!
"新鲜的空气和在仆人面前暴露自己弱点的那种羞耻感恢复了他的一部分知觉;但那段路程很短,当他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的全部痛苦又复活了.
他在离家一小段路的地方下车.
那座房子的前门大开,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前庭中央,——在这样高贵的一座大厦前面,这是一种稀有的现象.
伯爵恐怖地望着这个情景,但他不敢向别人询问,只是向他自己的房间冲过去.
两个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急忙躲到一个小间里避开他们.
来者是美茜蒂丝,正扶着她儿子的臂膀离开这座房子.
他们经过那个不幸的人的身边,后者躲在门帘后面,几乎感觉到美茜蒂丝的衣服擦到他的身体,和他儿子讲话时的那股热气,因为阿尔培正巧在这时说:"勇敢一点,妈!
来,这已不是我们的家了!
"语声渐渐沉寂,脚步声愈去愈远.
将军挺起身子,紧紧地抓住门帘;从一个同时被他的妻子和儿子所抛弃的为父者的胸膛里,发出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啜泣.
不久,他就听到马车铁门的关闭声,车夫的吆喝声,然后,那辆笨重车子的滚动震得窗户发起响来.
他跑到他的寝室里,想再看一眼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一切;但马车继续向前滚动,美茜蒂丝或阿尔培的脸都没有在车窗上出现,他们都没有向那座被舍弃的房子和向那个被抛弃的丈夫与父亲投送最后一个告别和留恋的眼光,——也就是宽恕的眼光.
正当那辆马车的车轮越过门口的时候,屋子里发出一响枪声,从一扇被震破的窗口里,冒出了一缕暗淡的轻烟.
第九十三章凡兰蒂我们很容易推想到摩莱尔所说的事情以及他所约会的人.
离开基度山以后,他慢慢地向维尔福的家里走去;我们说"慢慢地",因为他有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去走五百多步路,但他刚才急于要离开基度山,因为他希望要独自思索一会儿.
他对于自己的时间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正是凡兰蒂伺候诺梯埃用早餐的时候,而这种孝顺的行为当然是不容打扰的.
诺梯埃和凡兰蒂允许他每星期去两次,他现在正在利用那种许诺.
他到了,凡兰蒂正在等候他.
她不安地,几乎狂乱地抓住他的手,领他去见她的祖父.
这种几乎近于精神错乱的不安是马瑟夫事件引起的;歌剧院里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
维尔福家里的人谁都不怀疑那件事情将引起一场决斗.
凡兰蒂凭着她那女性的本能,猜到摩莱尔将做基度山的陪证人;而由于那青年出名的勇敢和他对伯爵的深切的友谊,她恐怕他不会当个证人,袖手旁观.
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凡兰蒂如何急切地问决斗的详细情形以及摩莱尔如何向她说明;当凡兰蒂知道这件事情得到这样一个意外可喜的结果时,摩莱尔可以从他爱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欢喜.
"现在,"凡兰蒂示意请摩莱尔坐在她祖父的旁边,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来,说,——"现在我们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情吧.
你知道,玛西米兰,爷爷一度曾想离开这座房子,与维尔福先生分开住.
""是的,"玛西米兰说,"我记得那个计划,而且非常赞成那个计划.
""嗯,"凡兰蒂说,"你或许又可以赞成了,因为爷爷又想到那个计划啦.
""好得很!
"玛西米兰说.
"你可知道爷爷要离开这座房子的理由吗"凡兰蒂说.
诺梯埃望着凡兰蒂,意思是叫她不要说出来,但她并没有注意到他;她的表情,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为了摩莱尔.
"噢!
不论诺梯埃先生是什么理由,"摩莱尔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有道理极啦!
"凡兰蒂说.
"他的借口是圣·奥诺路的空气对我很不适宜.
""的确!
"摩莱尔说,"那一点,诺梯埃先生或许是对的,我发现两个星期以来你的身体变坏了.
""对,有点不好,这是真的,"凡兰蒂说.
"爷爷已成了我的医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那末你真的病了"摩莱尔急忙问.
"哦,那不能说是病,我只是觉得周身不舒服.
我没有胃口,我的胃象是在翻腾要消化什么食物似的.
"诺梯埃对凡兰蒂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漏过.
"你用什么方法来治疗这种怪病呢""非常简单,"凡兰蒂说,"我每天早晨吞一匙羹给我祖父吃的那种药.
我说一匙羹,——是说我开始的时候吃一匙羹,现在我吃四匙羹了.
爷爷说那是一种万应药.
"凡兰蒂微笑了一下,但她显然很不舒服.
沉醉在爱情里的玛西米兰默默地凝视着她.
她非常美丽,但她往常那种苍白的脸色现在更苍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而她的双手,本来象珍珠那样白的,现在则象陈年的白蜡那样有点泛黄了.
那青年把眼光从凡兰蒂移到诺梯埃身上.
后者正带着一种非常关切的神色望着那青年女郎,他也象摩莱尔一样看出了这种病态的痕迹,这种痕迹虽然非常轻微,但却逃不过祖父和爱人的眼睛.
"但是,"摩莱尔说,"我想这种药,就是你现在吃四匙羹的那种药,本来是开给诺梯埃先生服用的吧""我知道它非常苦,"凡兰蒂说,"苦得我以后不论喝什么东西似乎都带有那种同样的味道.
"诺梯埃疑问地望着他的孙女儿.
"是的,爷爷,"凡兰蒂说,"的确是这样.
刚才,在我到你这儿来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为它似乎太苦了.
"诺梯埃的脸色苍白起来,作了一个想说话的表示.
凡兰蒂站起来去拿字典.
诺梯埃用显然很焦急的目光注视着她.
的确,血冲到那青年女郎的头部来了;她的两颊开始发红.
"噢!
"她喊道,但还是很高兴,"这就怪了!
一道亮光!
是太阳照到我的眼睛了吗"她靠在窗口.
"没有太阳.
"摩莱尔说,诺梯埃的表情比凡兰蒂的不舒服使他更惊慌.
他向她奔过去.
那青年女郎微笑了一下.
"放心吧!
"她对诺梯埃说.
"别惊慌,玛西米兰,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
听!
我不是听到前庭里有马车的声音吗"她打开诺梯埃的房门,奔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回来.
"是的,"她说,"是邓格拉司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来拜访我们了.
告别了!
我必须赶快去,因为她们会派人到这儿来找我的,说得更准确些,再见.
陪着爷爷,玛西米兰,我答应你,不去留她们.
"摩莱尔目送她离开房间,他听她走上那座通到维尔福夫人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去的小楼梯.
她一走,诺梯埃便向摩莱尔作了一个要那本字典的表示.
摩莱尔遵命,他在凡兰蒂的教导之下,已很快地学会如何懂得那老人的意思.
他虽然熟练,但因为要背诵字母,要把每一个字从字典里找出来,所以花了十分钟才把老人的思想译成这几个字:"把凡兰蒂房间里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来给我.
"摩莱尔立刻拉铃招呼那个接替巴罗斯的仆人,用诺梯埃的名义作了那个吩咐.
仆人不久就回来了.
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完全空了.
诺梯埃表示他想说话.
"玻璃杯和玻璃瓶怎么会空"他问,"凡兰蒂说她只喝了一半.
"这个新问题的翻译又花了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说,"但婢女在凡兰蒂小姐的房间里.
或许是她倒空的.
""去问她.
"摩莱尔说,这一次,他凭诺梯埃的眼光来翻译他的思想了.
仆人出去,但几乎立刻就回来.
"凡兰蒂小姐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的时候经过卧房,"他说,"经过的时候,因为口渴,她喝干了那杯糖水.
至于玻璃瓶,爱德华先生把它倒空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
"诺梯埃举眼向天,象是一个赌徒在孤注一掷时的表情一样.
从那时起,老人的眼睛便盯住门口,不再移动.
凡兰蒂所见的的确是邓格拉司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已被引入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因为维尔福夫人说在那儿接见她们.
那就是凡兰蒂为什么会经过她的房间的缘故.
她的房间和她继母的房间同在一排,中间只隔着爱德华的房间.
邓格拉司夫人母女进入客厅的时候,脸上带着预示要报告一个正式消息的那种神气.
在上流社会中,察颜观色是每一个人的本领,维尔福夫人便也以庄严的神色来接待.
这个时候,凡兰蒂进来了,那种庄严的仪式便又扮演了一番.
"我亲爱的朋友,"当那两个青年姑娘在握手的时候,男爵夫人说,"我带欧琴妮来首先向你宣布一个消息:我的女儿与卡凡尔康德王子的婚期快要到了.
"邓格拉司保持着"王子"的衔头.
那位平民化的银行家觉得这个衔头比"子爵"顺口.
"允许我向你作衷心的道贺,"维尔福夫人答道.
"卡凡尔康德王子阁下看来是一个品性稀有的青年人.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以朋友的立场对你讲,我就要说: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乎还看不出他的未来.
他带有一点外国人的风度,法国人一见就认得出那是意大利或德国贵族.
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资质十分敏慧,邓格拉司先生向我保证说,他的财产真是'壮观',——那可是他的话.
""那末,"欧琴妮一面翻阅维尔福夫人的纪念册,一面说,"再加一句吧,妈,说你对那个青年人存着很大的幻想.
""不用我问,"维尔福夫人说,"你也是分享着那种幻想的罗.
""我!
"欧琴妮仍以她往常那种自恃的态度答道.
"噢,丝毫没有,夫人!
我的天性不愿意自己照料家务或应付任何一个男子,而希望成为一个艺术家,求得心灵、身体和思想的自由.
"欧琴妮说这些话的口吻是这样坚决,以致凡兰蒂的脸红了起来.
那个胆怯的姑娘不能了解这种似乎不属于女性的强硬的个性.
"但是,"欧琴妮继续说,"既然不论我愿意与否总得结婚,我就应该感谢上帝解除了我与阿尔培先生的婚约,要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已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错,"男爵夫人率直地说,这种率直的口吻在平民的谈话中是常见的,在贵妇人之间的谈话中有时也免不了的,——"一点不错,要不是马瑟夫犹豫不决,我的女儿就嫁给阿尔培先生啦.
将军自以为很有把握,他甚至来胁迫邓格拉司先生.
我们幸免了一劫.
""但是,"凡兰蒂怯生生地说,"难道父亲的一切耻辱都要转嫁到儿子身上的吗据我看来,将军的叛逆罪与阿尔培先生是完全无关的呀.
""原谅我,"那深切痛恨的女郎说,"阿尔培先生应该分享那种羞耻.
听说昨天在歌剧院里向基度山先生挑战以后,今天他在决斗场上道歉了.
""不可能的!
"维尔福夫人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邓格拉司夫人用刚才那种同样直率口吻说,"这是事实!
我是听狄布雷先生说的,今天道歉的时候他也在场.
"凡兰蒂也知道事实的真相,但她并不回答.
她只记得摩莱尔还在诺梯埃先生的房间里等候她.
由于内心在这样踌躇思索,凡兰蒂暂时没有参加谈话.
刚才她们所说的话,她实在没有听清楚;突然地,邓格拉司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从迷离恍惚状态中惊醒过来.
"什么"她说,邓格拉司夫人的手把她吓了一跳,象是触了电一样.
"我亲爱的凡兰蒂,"男爵夫人说,"你一定病了.
""我"那青年姑娘说,一面用手摸一摸她那发烧的额头.
"是的,到那面镜子里去看看你自己吧.
你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分钟要变三四次.
""的确,"欧琴妮喊道,"你的脸色非常苍白!
""噢,不用着慌!
我这样已经有几天了.
"她虽然不善卖巧弄乖,但也知道这是一个离开的机会;而且,维尔福夫人也来帮她的忙了.
"去休息吧,凡兰蒂,"她说,"你真的病了,她们会原谅你的.
去喝一杯清水,它可以恢复你的精神.
"凡兰蒂吻了一下欧琴妮,向邓格拉司夫人鞠了一躬,走出房间;邓格拉司夫人这时已站起身来告辞.
"那可怜的孩子!
"凡兰蒂去后,维尔福夫人说,"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一场大病了.
"这时,凡兰蒂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已走过爱德华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到达那座小楼梯口.
她走下楼梯,当只有三级楼梯未走完的时候,她已经听到摩莱尔的声音,但突然地,一片乌云掠过她的眼睛,她那僵硬的脚踩不到踏级,她的手无力握住栏杆,她撞到墙上,滚了下去.
摩莱尔跑到门口,打开门,发现凡兰蒂躺在地板上.
快得象闪电似的,他抱起她,把她放到一张椅子里.
凡兰蒂张开她的眼睛.
"噢,我多笨哪!
"她辩解说,"我认不得路啦.
我忘了还有三级才到地.
""你或许跌伤了吧,"摩莱尔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凡兰蒂"凡兰蒂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她看到了诺梯埃眼睛里那种最恐怖的表情.
"你放心吧,亲爱的爷爷,"她说,并极力想微笑.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又头晕了!
"摩莱尔搓着双手说.
"噢,要注意呀,凡兰蒂,我求求你.
""不,"凡兰蒂说,——"不,我告诉你那一切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了.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点消息吧.
欧琴妮在一星期内要结婚了,三天之内,就要有一次盛大的宴会,一种订婚宴.
我们都被邀了,我父亲、维尔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如此.
""那末,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准备自己的事情呢噢,凡兰蒂,你,你的爷爷这样听你话,设法使他回答说'快了'吧.
""而你,"凡兰蒂说,"要靠我来催促爷爷,唤醒他的记忆吗""是的,"摩莱尔喊道,"要快!
在你还不属于我的时候,凡兰蒂,我便始终以为我或许会失掉你.
""噢!
"凡兰蒂带着一个痉挛的动作答道,"噢,真的,玛西米兰,你太胆怯了,不配做军官,因为,他们说,一个军人是从不知道惧怕的呀.
哈!
哈!
哈!
"她爆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大笑;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头仰在椅背上,于是她就一动不动了.
那冻结在诺梯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发了出来.
摩莱尔懂得那种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须找人来帮助.
那青年猛烈地拉铃,那在凡兰蒂小姐房间里的女婢和那个代替巴罗斯的男仆同时奔进来.
凡兰蒂是这样苍白,这样冷冰冰地缺少生气,以致他们不必听什么话,就已感染到弥漫在那座房子里的恐怖气氛,于是就飞奔到走廊里去呼救.
邓格拉司夫人和欧琴妮那时正在出来,她们听到了慌乱的原因.
"我对你们说了的!
"维尔福夫人喊道.
"可怜的孩子!
"第九十四章认罪同时,维尔福先生的声音从他的书斋里传出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呀"于是摩莱尔连忙向诺梯埃的目光征求意见;诺梯埃先生已恢复他的自制力,用目光向他指示以前在类似的情况下他曾躲避过的那间耳房.
他刚拿起帽子气息喘喘地奔进那间耳房,那位检察官的脚步声已到了走廊里.
维尔福跑进房来,奔到凡兰蒂面前,把她抱在怀里.
"请医生!
请医生!
请阿夫里尼先生!
"维尔福喊道,"不要了,我亲自去请.
"他飞奔出屋,摩莱尔则同时从另外一扇门冲出去.
他的心里突然触动一件可怕的回忆,——他想起了圣·米兰夫人去世那一夜医生与维尔福的那一段谈话;这些病症与巴罗斯临死前是一样的,虽然在程度上没有那么可惊.
同时,基度山的声音似乎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后者只在两小时前曾说,"不论你需要什么,摩莱尔,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有很大的力量.
"比思想更快,他直奔向梅狄侬路,从那儿折向香榭丽榭大道.
这时,维尔福先生已乘着一辆出租的轻便马车到达阿夫里尼先生的门口.
他拉铃拉得这样猛烈,以致使门房吓了一跳.
维尔福一句话都不说,直向楼上奔去.
门房本来认识他,就让他过去,只是对他喊道:"在书斋里,检察官先生,他在书斋里!
"维尔福推开——或是,说得更贴切些,撞开——书斋的门.
"啊!
"医生说,"是您""是的,"维尔福说,顺手关上房门,"是我,现在轮到我来问您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
医生,我的家受天罚啦!
""什么!
"后者说,他表面上很冷淡,但内心却很激动,"您家里又有一个人中风了吗""是的,医生.
"维尔福用一只痉挛的手抓住一把头发喊道,"是的!
"阿夫里尼的目光象是在说,"我告诉你这是要来的.
"然后他慢慢地说出这些话,"您家里现在要死的是谁是哪一个新的牺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软弱无能了"维尔福的心里爆发出一声悲哀的啜泣,他走近医生,抓住他的手臂.
"凡兰蒂!
"他说,"这一次轮到凡兰蒂了!
""您的女儿!
"阿夫里尼悲哀而惊奇地喊道.
"您瞧,您完全看错啦,"那法官喃喃地说,"来看看她吧,在她临死的床上,去请求她宽恕你对她的怀疑吧.
""您每一次来找我,"医生说,"总是太迟了,可是,我还是去的.
我们赶快吧,阁下,对付敌人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噢,这一次,医生,你不会再责备我软弱的了.
这一次,我知道谁是凶犯,我会惩罚的.
""我们先去设法救那个牺牲者吧,将来再想为她复仇的事情,"阿夫里尼说,"来吧.
"载维尔福来的那辆轻便马车载着他们疾驰而去,这时,摩莱尔正在敲基度山的门.
伯爵在书房里,正在用急切的目光阅读伯都西奥匆匆地拿进来的一封信.
听到两小时前离开他的摩莱尔又来见他,伯爵便抬起头来.
摩莱尔,象伯爵一样,在那两小时之内显然曾受过不少考验,因为他带着笑容离开他,却带着一张痛苦的面孔回来.
伯爵跑过去迎接他.
"怎么啦,玛西米兰"他问道,"你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很.
"摩莱尔象跌倒似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是的,"他说,"我来得很匆忙,我要跟你讲话.
""你家里的人都好吗"伯爵亲切慈爱地问,他的诚恳是谁都不能怀疑的.
"谢谢你,伯爵,谢谢你,"那青年说,他显然觉得难于打开话题,"是的,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吧"伯爵焦急地问道.
"是的,"摩莱尔说,"不错,我刚才离开一座死神进去的房子,奔到你这儿来.
""那末你是从马瑟夫先生家里来的吗"基度山问道.
"不,"摩莱尔说,"他家里死了人了吗""将军刚才自杀了.
"基度山非常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的恶运呀!
"玛西米兰喊道.
"对伯爵夫人或阿尔培却不然,"基度山说,"一个死掉的父亲或丈夫比一个受辱的好,——血洗清了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
"玛西米兰说,"我非常可怜她,——这样高贵的一个女人!
""也可怜一下阿尔培吧,玛西米兰,因为,相信我,他不愧是伯爵夫人的儿子.
但我们回到你自己的身上来吧,你匆匆地赶到我这儿来,我能有幸为你效劳了吗""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那是说,我象一个疯子一样,以为你能帮助我做一件只有上帝能帮助我的事情.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
"基度山答道.
"噢!
"摩莱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这个秘密泄漏给凡人的耳朵听.
但恶运逼迫着我,需要驱使着我,伯爵——"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以为我爱你吗"基度山亲热地握住那青年的手说.
"噢,你鼓励了我!
而这里有一样东西告诉我,"他用手按在心上说,"我对你应该没有秘密.
""你说得对,摩莱尔,上帝在对你的心说话,而你的心在转告你.
告诉我它说了些什么话.
""伯爵,你可以允许我派培浦斯汀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吗那个人你也认识的.
""我悉听你的吩咐,我的仆人也一样.
""噢,假如我听不到她好转的消息,我就不能活了.
""要我叫培浦斯汀来吗""不,我亲自去对他说.
"摩莱尔走出去叫培浦斯汀,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那跟班就勿匆地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吗"基度山看见摩莱尔回来,便这样问.
"是的,现在我可以比较定心一些了.
""你知道我在等着呢.
"基度山微笑着说.
"是的,我来告诉你.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花园里.
一丛树木掩藏了我,谁都没有疑心我在那儿.
两个人走到我附近,——允许我暂时隐讳他们的名字,他们在低声谈话,可是,我对于他们所说的事情是这样的关切,所以他们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漏过.
""摩莱尔,假如我可以从你苍白的脸色和浑身打战的身体来判断的话,我敢说这是一个悲惨故事的开始.
""噢,是的,非常悲惨,我的朋友!
在属于这座花园的房子里,刚才死了一个人.
我窃听他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一个是医生.
前者正在向后者密诉他的忧心和恐惧,因为在一个月内,这已是死神第二次进入那座被一个绝灭天使当作毁灭对象的房子了.
""啊,啊!
"基度山急切地望着那个青年说,并用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转动一下他的椅子,这样,他自己可以坐在阴暗里,而玛西米兰的脸则全部浴在光线里.
"是的,"摩莱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内两次进入了那座房子.
""那医生怎么回答呢"基度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那种死不是一种自然的死亡,而必须归罪于——""归罪于什么""归罪于毒药.
""真的!
"基度山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种咳嗽可以在情绪极端激动的时候帮助他掩饰脸上的红涨或苍白,或听话时那种紧张关切的态度,——"玛西米兰,你真的听到那样说的吗""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听到的.
那医生还说,假如再有人这样死掉,他就一定要诉诸法律了.
"基度山听话时的态度非常镇定,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嗯!
"玛西米兰说,"死神第三次又来了,而那座房子的主人或医生都没有说一句话.
死神现在或许在作第四次打击了.
伯爵,我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究竟应该怎样办呢""我亲爱的朋友,"基度山说,"你看来是在叙述一个我们大家心里都知道的故事.
我知道你窃听谈话的那座房子,或至少知道一座非常类似的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一个花园、一个主人、一个医生和三次意想不到的突然死亡.
嗯,我不曾窃听到任何秘密谈话,可是我知道得象你一样清楚,我不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
不,这不关我的事.
你说,一位绝灭天使似乎已把那座房子当作毁灭的对象.
嗯!
谁说你的假定不是事实不要去注意那些理应发生的事情.
假如走过那座房子的不是上帝的绝灭天使而是他的正义之神,玛西米兰,你就掉转脸去,让正义之神去活动吧.
"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
伯爵的态度上带着某种哀伤、庄严和可怕的气氛.
"而且,"他继续说,他的口吻突然改变,使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说话,——"而且,谁说它会再来呢""它已经又来啦,伯爵!
"摩莱尔喊道,"那就是为什么我要赶来见你的原因.
""嗯!
你希望我怎么样呢难道你希望我,譬如,把那个消息去通知检察官吗"基度山说最后这几个字的意义是这样深长,以致摩莱尔站起来喊道:"你知道我所说的是谁,不是吗,伯爵""知道得十分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举出那些人的姓名来向你证明.
有一天晚上你走进维尔福先生的花园,而根据你的叙述,我猜定那是在圣·米兰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
你听到维尔福先生和阿夫里尼先生谈论圣·米兰先生和侯爵夫人的死.
阿夫里尼先生说,他相信他们两人都是中毒死的,而正人君子的你,就从此日夜扪心自问,究竟应该泄露这个秘密或隐讳这个秘密.
我们现在不是在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现在已不再有宗教秘密法庭或良心裁判所.
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斯特恩①所说的:'良心呵,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亲爱的,假如良心睡着,就让它继续睡下去,假如它醒着,就让它醒着难受一会儿吧.
为了上帝的爱,平平静静地生活吧,他并不想来打扰你!
"摩莱尔的脸上刻划着深切的悲哀,他抓住基度山的手.
"我说,它又来了呀!
""嗯!
"伯爵说,他很惊奇于摩莱尔这种坚持的态度,他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更急切地望着他,"让它再来吧.
那是一个阿特拉斯族①的家庭,上帝已判了他们的罪,他们必须承受他们的惩罚.
他们都将象孩子用纸牌搭成的东西,被创造者轻轻地一吹就一个一个地跌倒,即使他们有两百个之多.
三个月以前,是圣·米兰先生,两个月以前圣·米兰夫人,不久以前,是巴罗斯,今天,是那年老的诺梯埃或年轻的凡兰蒂了.
""你知道了吗"摩莱尔喊道,基度山已使他陷于极度恐怖中,——"你知道了,却什么都不说""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基度山耸耸肩答道.
"我可认识那些人吗我何必损失了这个去救那个呢哼,不,因为在罪人和牺牲者之间,我没有偏爱.
""但我,"摩莱尔悲哀地喊道,——"我爱她呀!
""你爱——谁"基度山喊道,跳起来抓住摩莱尔举向天空的那两只手.
"我舍命地爱她——我疯狂地爱她——我象一个愿意以生命的血去替代她一滴眼泪的男子那样爱她——我爱凡兰蒂·维尔福,就是他们现在正在谋害的那个人!
你懂得我的话吗我爱她,而我请问上帝和你,我怎样才能救她"基度山发出一声只有那些听到过一只受伤的狮子的吼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
"不幸的人哪!
"他喊道,这一次轮到他来搓自己的双手了,"你爱凡兰蒂!
——爱那个该死的家族的女儿!
"摩莱尔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一种表情;他从来不曾遭遇过这样可怕的一种眼光;即使在战场上,在阿尔及利亚激烈搏斗的夜间,当不幸的枪火在他四周交织着的时候,他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
他惊惶地退后了几步.
至于基度山,在这一阵感情激发以后,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象是被内心的光晕眩了似的.
一刹那间,他已这样有力地约束住自己;他那猛烈地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象是乌云过去后那汹涌的波涛受了阳光和蔼的照拂一样.
这种沉默、挣扎和自制大约继续了二十秒钟;然后,伯爵抬起他那苍白的脸.
"瞧,"他说,"我亲爱的朋友,瞧上帝如何在惩罚那些最粗心和无情的人,惩罚他们漠视他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恐怖的情景.
我,一个无情而好奇的旁观者.
我,曾冷眼注视着这个悲剧的进行.
我,在秘密的保护之下(有钱有势就容易保持秘密),象一个恶作剧的天使那样嘲笑着人们所犯的罪恶,①斯特恩(1713—1768),英园小说家.
①希腊神话中受到天罚,自相残杀的一族人.
——我也被那条我注视着它行动的赤练蛇咬伤了,而且咬在我的心口上!
"摩莱尔呻吟着.
"来,来,"伯爵继续说,"怨艾是没有用的!
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坚强一点,不要失掉希望,因为有我在这儿,我可以为你设法.
"摩莱尔伤心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不要失掉希望.
你懂得我的话吗"基度山大声说.
"要记得:我从来不撒谎,也从不受人欺骗.
现在是十一点钟,玛西米兰,感谢上天你在中午来而不是在晚上或明天早晨来!
听着,摩莱尔!
现在是中午,假如凡兰蒂现在没有死,她就不会死的了.
""怎么会呢"摩莱尔喊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奄奄待毙了呀!
"基度山用双手捧住他自己的额头.
在那个充满着可怕的秘密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呢光明之神或黑暗之神对那个冤仇难解而同时又宽宏大量的头脑说了些什么话呢那只有上帝知道了.
基度山再抬起头来,这一次,他的脸宁静得象刚睡醒的小孩子一样.
"玛西米兰,"他说,"回家去吧.
我命令你不得乱动,不要采取任何步骤,不要让你的脸上泄漏一丝忧愁.
我会送消息给你的.
去吧!
""噢,伯爵,你那种镇定的态度吓坏我了.
难道你有起死回生的力量难道你是超人难道你是一位天使难道你是上帝吗"那个从不在危险面前发抖的青年,在基度山面前却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怖发起抖来了.
但基度山带着一个这样慈爱和忧郁的微笑望着他,以致玛西米兰觉得泪水充满了自己的眼眶.
"我能够为你做许多事情,我的朋友,"伯爵答道.
"去吧,我必须独自想一会儿.
"基度山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特别的控制力,摩莱尔也不想抗拒.
他紧紧地握了握伯爵的手走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待培浦斯汀,后者正从梅狄侬路跑过来.
这时,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已尽快赶回家去.
他们到达的时候,凡兰蒂还没有苏醒过来;医生便十分仔细地检查那个虚弱的病人.
维尔福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脸和嘴唇,等待检查的结果.
诺梯埃的脸甚至比那青年姑娘更苍白,他也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比维尔福更急于想知道医生的决断.
终于,阿夫里尼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她居然还活着!
""居然"维尔福喊道,"噢,医生,那是多可怕的字眼呀!
""是的,"医生说,"我再说一遍,她居然还活着,而这使我很惊奇.
""她得救了吗"那做父亲的问.
"是的,只要她还活着就行了.
"那时,阿夫里尼的眼光触到了诺梯埃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这样显著的喜悦和包含着这样深刻的意义,以致引起了医生的注意.
他把那青年女郎放回到椅子上,她的嘴唇是这样苍白,简直与她的面孔难以分辨.
然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诺梯埃,后者似乎已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
"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请您去叫凡兰蒂小姐的婢女来.
"维尔福亲自去找她,阿夫里尼走到诺梯埃面前.
"您有话要告诉我吗"他问.
老人生动地眨一眨他的眼睛.
我们应该记得,这是他惟一确定的表示.
"私下说吗""是的.
""嗯,我陪您谈一会儿.
"这时维尔福回来了,后面跟着那个婢女,婢女的后面来了维尔福夫人.
"这可怜的孩子怎么啦她离开我房间的时候就说有点不舒服,但我以为无关紧要的.
"那青年妇人含着眼泪,带着一个亲生母亲那种怜爱的表情走近凡兰蒂,拿起她的一只手.
阿夫里尼继续望着诺梯埃;他看到那老人的两眼睁得滚圆,面颊泛白而颤抖,额头上聚起大滴的汗珠.
"啊!
"他说,不由自主地顺着诺梯埃的眼光望过去,而诺梯埃的眼光是盯在维尔福夫人的身上,后者再三地说,"这可怜的孩子躺在床上比较好些,芬妮,我们来扛她到床上去.
"阿夫里尼先生看到那个建议是他与诺梯埃密谈的一个机会,便表示那是最好的办法;但他吩咐,除了他指定的以外,禁止给她吃喝任何东西.
她们抬着凡兰蒂走了;她已苏醒过来,但却还不能行动或说话,这次发作把她周身的骨胳都抖松了.
可是她还能给她的祖父一个告别的眼光.
阿夫里尼跟着病人出去,开了一张药方,吩咐维尔福乘一辆轻便马车亲自到药剂师那儿去配药,亲自拿来,他在他女儿的房间里等他.
然后,在重新吩咐一遍不准给凡兰蒂吃喝任何东西以后,他又回到诺梯埃的房间里,小心地关上房门,确定没有人在窃听,便说:"嗯,您对于您孙女儿的病,知道一点头绪吗""是的.
"老人说.
"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问,你回答我.
"诺梯埃做了一个愿意回答的表示.
"您预料到凡兰蒂会遭到这种意外的吗""是的.
"阿夫里尼想了一想;然后走近到诺梯埃面前.
"原谅我下面所说的话,"他说,"但在可怕的情势里,任何象征都不应该忽视.
您可曾看到可怜的巴罗斯去世的情形吗"诺梯埃举眼向天.
"您知道他死的原因吗"阿夫里尼把手搭在诺梯埃的肩上问.
"是的.
"老人回答.
"您以为他是自然地死的吗"在诺梯埃那不能动弹的嘴唇上,可以辨察到一种微笑.
"那末您以为巴罗斯是被毒死的""是的.
""您以为他服下的毒药本来是预备给他吃的吗""不.
""您以为现在攻击凡兰蒂的那个人,就是无意之间毒死巴罗斯的那个人吗""是的.
""那末她也要死吗"阿夫里尼用他那尖锐的凝视盯住诺梯埃问.
他注视这个问题在老人身上所产生的影响.
"不!
"他带着一种即使最聪明的推测者见了也会感到迷惑的得意的神气回答.
"那末您还抱着希望"阿夫里尼惊奇地说.
"是的.
""您希望什么呢"老人用他的眼光表示他无法回答.
"啊,是了,不错!
"阿夫里尼慢慢地说.
然后,他转过去对诺梯埃说,"您希望那凶手会厌倦吗""不.
""那末您希望毒药在凡兰蒂身上不能发生效力吗""是的.
""您当然也知道,"阿夫里尼说,"这一次是故意要毒死她的.
"老人表示他对这方面并无疑义.
"那末您怎么能希望凡兰蒂可以逃脱呢"诺梯埃把他的眼光坚定地盯着一个地方.
阿夫里尼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发觉他的眼光原来盯在他每天早晨服用的那只药瓶上.
"啊,啊!
"阿夫里尼说,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难道您已经——"诺梯埃不等他讲完就说:"是的.
""使她的体质能抵抗毒药了吗""是的.
""而您的方法是使她渐渐习惯——""是的,是的,是的.
"诺梯埃说,很高兴对方懂得了他的意思.
"的确,您是听我说过:我给您的药里含有木鳖精的吧""是的.
""而让她习惯了那种毒药,您希望她可以不受同类毒药的影响"诺梯埃继续露出欢喜的表情.
"您成功了!
"阿夫里尼喊道.
"没有那一步预防,凡兰蒂在我赶来以前早就死掉了.
那毒药份量非常重,但她只是昏厥过去而已.
这一次,至少凡兰蒂是不会死的了.
"一种超人的喜悦充满了老人的眼睛.
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表情举眼向天.
这个时候,维尔福回来了.
"喏,医生,"他说,"您派我去买的东西来了.
""这是当着您的面配制的吗""是的.
"检察官回答.
"它始终没有离开过您的手吗""没有.
"阿夫里尼接过药瓶,倒几滴药水在他的手掌心里,尝了尝味道.
"嗯,"他说,"我们到凡兰蒂那儿去吧,我要去吩咐每一个人,而您,维尔福先生,您亲自监督他们不要违背我的命令.
"当阿夫里尼在维尔福的陪伴下回到凡兰蒂的房间里去的时候,一位举止严肃、谈吐镇定坚决的意大利神父租下了维尔福先生隔壁的那座房子.
谁都不知道那座房子里的三个房客怎么肯在两小时内搬走;据那一带的传闻说,那座房子的基础不稳固,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是,这种危险却并没有阻止那位新房客在当天五点钟左右带着他最简单的家具搬进来.
那位新房客写了一张三年、六年或九年的租约,并遵照业主的规则,预付了六个月房租.
这位新房客,我们已经说过,是一个意大利神父,自称为琪亚柯摩·布沙尼先生.
他立刻找来了工匠;那天晚上,街上的行人惊奇地看见木匠和泥水匠在匆匆地修理那座危屋的墙脚.
第九十五章父与女我们在前一章里曾看到邓格拉司夫人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正式宣布欧琴妮·邓格拉司和安德里·卡凡尔康德的婚期.
这个宣布表示,或至少在表面上表示有关这件大事的各方面已一致赞同这个决定;但在作这个宣布以前,还曾发生过一幕我们的读者必须知道的场面.
我们要求读者们退后一步,回到马瑟夫伯爵自杀的那天早晨,走进邓格拉司男爵引以自傲的那间华丽的镀金的客厅.
在那间客厅里,约莫在早晨十点钟光景,那位银行家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已踱了一些时候,脸上露出深思而显然不安的表情,注意着每一扇门,倾听着每一个声音.
他终于耐不住了,叫了他的仆人.
"依脱尼,"他说,"去看看为什么欧琴妮小姐要我在客厅里会她而又叫我等了这么久.
"这样发了一阵脾气以后,男爵心里比较平静了.
邓格拉司小姐那天早晨曾要求见她的父亲一次,并指定客厅作为会见的地点.
这个奇怪的步骤并没有使那位银行家感到惊奇,他立刻听从他女儿的要求,先到客厅等候.
依脱尼不久就回来交差了.
"小姐的婢女告诉我,"他说,"小姐快要梳装完毕了,一会儿就来.
"邓格拉司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
对外界和对他的仆人,邓格拉司象是一位好好先生又象是一个软弱的父亲.
这是他在这幕喜剧里所扮演的角色之一;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正如在古代的戏剧中,有些父亲的假面具,右嘴唇是向上扬起的,带笑的,而左嘴唇是向下垂下的,假装哭泣的.
我们得赶快声明一句,在内心,那副笑嘴笑脸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死板的面孔来的;所以我们通常见不到那个宽宏大量的人而只见到那残酷的丈夫和专制的父亲.
"那傻丫头既想和我说话,为什么不到我的书斋里来呢而且她为什么要和我谈话呢"正当他把这个恼人的问题在他的脑子里回转到第二十次的时候,门开了,欧琴妮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缎子衣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戴着手套,象是要到意大利歌剧院去似的.
"噢,欧琴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为什么不到那样舒服的书斋里去而要到这庄严的客厅里来""您说得对,阁下,"欧琴妮说,并示意请她的父亲坐下来,"因为您提出了两个问题,那两个问题可以包括我们下面的全部谈话.
两个问题我都要回答,而我违反常例,先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那个问题比较简单.
阁下,我之所以选择客厅作为我们会面的地点,是为了要避免一位银行家的书斋里的那种不快意的印象和影响.
那些烫金的账簿,那些象堡垒的大门那样锁得严严的抽屉,那些我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的成堆的票据,以及那些从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寄来的一叠叠的信件,通常对一个父亲的头脑会发生一种奇怪的影响,使他忘记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和他往来商行的建议更应关切和更神圣的事情.
所以我选择了这间客厅,在这里,在这些华丽的镜框里,您可以看到您、我和我母亲的微笑的画像,以及各种各样的田园风光和牧场景色,我很重视外界影响的力量.
或许,尤其是在跟您相会的时候,这是一种错误,但假如我没有一点幻想的话,我就不成其为艺术家啦.
""好极了,"邓格拉司回答,他沉静又冷淡地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但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他虽然专心在倾听,但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只是在从旁人的话里寻找他自己的话题.
"那末,第二点已经说明白了,"欧琴妮说,说话时毫不慌乱,在态度和口吻里都带着那种男性的自恃.
"或许差不多说明白了,因为您看来已满意那一番解释.
现在我们回头来谈第一点吧您问我为什么要求作这次谈话,我可以用一句话答复您,阁下,——我不愿意跟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结婚.
"邓格拉司从椅子上跳起来,同时把他的手臂和眼睛都举向天上.
"是的,真的,阁下,"欧琴妮依旧很平静地说.
"我看您很惊奇.
因为当这件小事在进行中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老是等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人和使我讨厌的事情,我知道自己的意志太坚决专横.
但这一次,我的宁静和消极并不是因为在等待机会,它是从另外一种来源来的,它来源于一种希望,象是一个驯服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从.
"说到这里,那青年姑娘发紫的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邓格拉司问.
"嗯,阁下,"欧琴妮继续说,"我已尝试得精疲力尽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而我发觉,虽然我作了种种努力,但要我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邓格拉司说,他资质较差,被这种聚集了深思和意志的残忍逻辑吓呆了,"你这次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欧琴妮,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呀""原因"那青年姑娘答道.
"嗯!
并不是为了那个人比旁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讨厌.
不,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从外貌上讲,甚至可以算是一个非常好的模特儿.
也不是为了他比旁人更不能感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我实在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不是吗我始终看不出为什么我应该给我的生活加上一个永久伴侣的拖累.
一位先哲不是说'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而另一位先哲不是也说'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吗这两句格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来的.
前一句,我相信,是费陀①说的,后一句,是庇阿斯②说的.
嗯,我亲爱的爹爹,在生活的沉舟里——因为生活永远是我们希望的沉舟——我把一切无用的拖累都投掷到海里,只是如此而已.
我保持着自己的意志,自愿完全过独身生活,因此也可以完全保持自由.
""不幸的孩子!
不幸的孩子!
"邓格拉司嘟嚷着说,脸色苍白起来,因为,根据长期的经验,他知道他这样突然地遭遇到的这道障碍是如何的结实.
"不幸!
"欧琴妮答道,"阁下,您说是不幸吗决不是的,那种叹息据我看似乎是假装出来的.
正巧相反,我很幸福,因为,我问您,我现在还缺少什么人家都说我长得美,那可以帮助我受到很好的接待.
我喜欢得到欢迎的接待,因为当旁人以笑脸相迎的时候,我周围的人就显得没有那样丑了.
我颇有一点智慧,并且还相当敏感,这可以使我把一般人生活里所能找到的优点吸收到我自己的生活里,——象猴子打碎胡桃壳吃其中的肉一样.
我很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流的富翁,我是您的独生女儿,而您不会顽固到象圣·马丁和拉加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不出①费陀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寓言家.
②庇阿斯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所谓七贤之一.
外孙女儿就剥夺她的继承权.
而且,根据继承法,您也不能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我之所以要提出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一种强迫我嫁人的力量.
所以,又美丽,又聪明,又有钱,而象喜剧里所说的那样,又有几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阁下,您为什么要说我不幸呢"邓格拉司看到他女儿那种笑容满面,傲气万丈的腔调,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一股怒气,可是,那股怒气只是从一声叹息里发泄了出来.
在他女儿那种询问的凝视之下,面对着那两条露出问话表情的美丽的黑眉毛,他小心地转过头去,立刻用谨慎的铁腕平静了自己.
"真的,我的女儿呀,"他带着一个微笑答道,"你所夸耀的一切都对,只有一样事情不对,我暂且不忙告诉你那是什么,让你自己去发现它.
"欧琴妮望着邓格拉司,很惊奇她引以自傲的那些长处竟有一项受到了异议.
"我的女儿呀,"那位银行家继续说,"你已经把象你这样一个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全解释给我听,现在该由我来告诉你:象我这样一个决心要使他的女儿嫁人的父亲,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
"欧琴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不象是一个驯服的女儿,而象是一个准备讨论的对手.
"我的女儿呀,"邓格拉司继续说,"当一个父亲要他的女儿选择一个丈夫的时候,他希望她嫁人,总是有理由的.
有些人是因为热中于你刚才所指的那种事情,——想抱小外孙儿.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可没有这个弱点,家庭之乐对我并无诱惑力.
这一点,对象你这样的一个女儿,我不妨承认,因为你有哲学家的风度,足以理解我的淡漠,不会把它视作一种罪名.
""好极了,"欧琴妮说,"我们坦白讲吧,阁下,——我很喜欢坦白.
""嗯!
"邓格拉司说,"当环境合宜的时候,我可以采取你的办法,虽然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讲下去.
我之所以建议要你结婚,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因为至少在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你.
你赞成坦白,我希望现在可以满足了.
我之所以要催你赶快结婚,是为了某种商业上的投机.
"欧琴妮显出不安.
"的确是如此,我向你保证,而且你一定不能恼我,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我讲出来的.
对象你这样的一个艺术家,我不愿意作详细的数字说明,你甚至怕进我的书斋,深恐染上反诗意的印象和感触.
但就在那间银行家的书斋里,就在你昨天心甘情愿地进来向我讨那每月数千法郎零用钱的地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小姐,可以学到许多事情,甚至学到对一个不愿结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
譬如说,在那儿,——不怕你多疑,我在客厅里也要这样告诉你,——一个人就可以学到:一位银行家的信用,就是他的肉体生命和道德生命.
信用之于他,正如呼吸之于身体一样.
基度山先生有一次曾在这一点上对我讲过一番话,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在那儿,一个人可以学到:当信用消失的时候,肉体就没有生命了.
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个女艺术家之父的银行家不久就必然要遭遇到的情形.
"但欧琴妮在这个打击之下非但没有垂头丧气,反而挺直了她的身体.
"破产了!
"她说.
"你说对了,我的女儿,这两个字用得很适当,"邓格拉司说,他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但他那严酷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一个机警而没有心肝的人的微笑.
"破产!
是的,正是这句话.
""啊!
"欧琴妮说.
"是的,破产啦!
现在,这个正如悲剧诗人所说的'充满着恐怖的秘密已经揭露了'.
现在,我的女儿哪,既然这也会影响到你,且听我来告诉你:你或许能够缓和这场不幸.
""噢,"欧琴妮喊道,"阁下,假如您以为你所宣布的灾祸会使我悲悼我自己的命运,您就是一位蹩脚相士了.
我破产!
那对我何足轻重呢我不是还有我的天才吗我难道不能象巴斯达①、马里邦②和格里契③那样,凭我自己的能力去获得您决不会给我的一切吗当您给我那可怜的一万二千法郎一年的零用钱的时候,总要带着不高兴的脸色,还要责备我浪费,那时,我自己可以赚十万或十五万里弗一年,拿到那笔钱,我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得了,而且那些钱还会伴随着喝采、欢呼和鲜花一同来.
而假如我没有那种天才,——您的微笑使我知道您很怀疑我的天才,——我不是还有我所热爱的独立吗我认为独立可以代替一切的宝藏,在我看来,它甚至比生存更重要.
不,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忧,——我总是可以有办法的.
我的书,我的笔,我的钢琴,将依旧是属于我的,而且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即使失掉了我也可以再弄得到.
您或许以为我会为邓格拉司夫人担心.
您又自欺了,除非我全盘猜错,否则,我知道她对于威胁您的那场大难早已有所准备,那场大难将不会影响到她.
她很能照顾她自己,--一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并没有因为照顾我而分了心,因为,感谢上帝,她借口我希望自由,一切完全由我自己作主.
噢,不,阁下,我从孩提时代起,由于经常受着不幸的威胁,我对于我周围的一切是看得大多、懂得太多了.
从我能记忆的时候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爱,——那本来可说很不幸!
但那种情形却自然而然地使我不爱任何人,——这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现在,您知道我的心意了吧.
""那末,"邓格拉司说,他的面孔气得发青,但那种气愤却不是因为父爱受了忤逆而发生的,——"那末,小姐,你坚持要决心加速我的破产了吗""您的破产我加速您的破产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样还好,我还有一线希望,听着.
""我全神贯注地在听.
"欧琴妮说,同时注视着他的父亲,以致后者很难承受她那有力的凝视.
"卡凡尔康德先生快和你结婚了,"邓格拉司继续说,"他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我,那笔财产约有三百万.
""可观得很!
"欧琴妮极其蔑视地说,抚弄着她的手套.
"你以为我会剥削你们的那三百万,"邓格拉司说,"不必怕.
那笔钱至少可以得到一分利息.
我从另外一位银行家,——我的同行,——那儿得到一条铁路的承股权,而铁路是目前惟一立刻可以发财的事业,目前巴黎人投资于铁路,正如以前投资于野猫横行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样有利.
根据我的计算,目前拥有一条铁路的百万分之一的股权,正如以前在俄亥俄河两岸拥有一亩处女地一样.
这是一种抵押投资,——你看,这已比以前进步了,因为你所投资的钱至少可以换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铁.
嗯,在一星期之内,我准备去买四百万股票,这四百万,我答应你可以获得①巴斯达(1745—1819),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
②马里邦(1808—1836),法国高音歌剧演员.
③格里契(1811—1869),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
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阁下,看来您也记得很清楚,当我前天来见您的时候,"欧琴妮答道,"我看到您收进,——收进这两个字说得不错吧五百五十万.
您甚至把那两张支票给我看,并且很惊奇这样贵重的一张纸没有象闪电一样耀花我的眼睛.
""是的,但那五百五十万不是我的,而只是一种信任我的证据.
我这个平民化银行家的衔头使我获得了医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万是属于医院的.
在往常,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那笔款子,但我近来接连大受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信用已相当动摇了.
那笔存款随时可能来提取,假如我拿它来充另外的用途,我就会给自己带来一次可耻的倒闭.
相信我,我并不厌恶倒闭,但那必须是使人发财的倒闭而不是使人破产的倒闭.
现在,要是你与卡凡尔康德先生结婚,而我碰到了那三百万,或甚至只要旁人以为我就要碰到那三百万,我的信用便恢复了,而我的财产,在过去一两个月内虽被大块大块地吞吸掉,以致在我的前途上造成了难以设想的致命伤,那时便可以重新建立起来.
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懂得十分清楚.
你把我抵押了三百万,不是吗""数目愈大,你便愈有面子.
那可以使你想到你自己的身价.
""谢谢您.
还有一句话,阁下,您能不能答应我:你只利用卡凡尔康德先生即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您的那个消息,而不去碰那笔款子这不是我自私,而是我的细心.
我很愿意帮助您重建您的财产,但我却不愿意在造成他人破产的计划中做一个从犯.
""但我告诉过您啦,"邓格拉司喊道,"有了这三百万——""阁下,您预期,如不动用那三百万,能恢复您的地位吗""我希望如此,假如这件婚事能顺利举行,或许会恢复我的信用.
""您能够把答应我的那五十万法郎嫁资付给卡凡尔康德先生吗""他从市长公署回来就可以收到那笔钱.
""好极了!
""还有什么你还要什么""我希望知道:在我签字以后,您是否让我的行动完全自由""绝对自由!
""那末,好极了,阁下,我愿意嫁给卡凡尔康德先生了.
""但你有什么计划""啊,那是我的秘密.
假如在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后,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您,那我对您还能占什么优势呢"邓格拉司咬一咬他的嘴唇.
"那末,"他说,"你愿意去向亲戚朋友们作正式访问了吗——那是绝对免不了的呀!
""是的.
"欧琴妮回答.
"并且在三天以内签订婚约""是的.
""那末,这次轮到我来说'好极了'啦!
"邓格拉司把他女儿的手紧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
但这种举动很特别,——那做父亲的既未说"谢谢你,我的孩子",那做女儿的也未向她的父亲微笑.
"会谈结束了吗"欧琴妮站起身来问.
邓格拉司表示他再没有话说了.
五分钟以后,钢琴又在亚密莱小姐的指触下响起来,邓格拉司小姐的歌声也传了出来.
一曲告终的时候,依脱尼走进来,向欧琴妮通报马车已经备妥,男爵夫人已在等她一同去访客.
我们已在维尔福家里见到她们母女俩;那是第一个受她们拜访的人家.
第九十六章婚约在我们刚才描写过的那幕场面发生的三天以后,——那是说,在欧琴妮·邓格拉司小姐和被那位银行家坚持称为王子的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将要签订婚约的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一阵清新的微风吹动了基度山伯爵屋前小花园里所有的树叶,伯爵正准备要出去,他的马正在焦躁不耐地踢弹地面,车夫约制着马,已在他的座位上等候了一刻钟.
正当这时,我们所熟悉的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急急地奔到大门口,那修饰得十分整齐,高兴得象快要去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走下车来.
他照例以熟悉的口吻问一问伯爵是否在家,然后轻捷地蹿上二楼,在楼梯顶上遇到了伯爵.
伯爵一看见那青年就停步.
至于安德里,他正在向前冲,而当他一旦向前冲的时候,是什么都挡不住他的.
"啊,早安,我亲爱的伯爵.
"他说.
"啊,安德里先生!
"后者用他那种半戏谑的口吻说,"您好吗""好得很,这是您可以看得出来的,我有许多许多事情要跟您谈.
首先,您要出去还是刚回来""我正要出去,阁下.
""那末,为了不阻碍你,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坐在您的车子里,叫汤姆驾着我的轻便马车并排跟着.
""不,"伯爵说,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轻蔑的微笑,因为他并不想被人看见他和这个青年人在一起,——"不,我情愿还是听你的话,我亲爱的安德里先生.
我们在屋子里谈天比较好些,这儿没有车夫来窃听我们的谈话.
"伯爵回到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坐下来,跷起腿,做了一个姿势请那个青年人也坐下来.
安德里装出他最高兴的态度.
"您知道,我亲爱的伯爵,"他说,"我今天晚上订婚.
九点钟在我岳父家里签约.
""呀!
真的"基度山说.
"什么!
您把它当作新闻吗邓格拉司先生难道没有把这个消息通知您吗""噢,告诉我了,"伯爵说,"我昨天接到他的一封信,但我记得没有提到时间.
""可能的,我的岳父大概以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嗯,"基度山说,"您很幸运,卡凡尔康德先生.
这是一个最门当户对的婚姻了,而且,邓格拉司小姐又很好看.
""是的,她的确是的.
"卡凡尔康德用最谦虚的口吻说.
"尤其是,她非常有钱,——至少,我相信是如此.
"基度山说.
"非常有钱,您以为是吗"那青年回答.
"当然罗,据说邓格拉司先生至少隐讳着他的一半财产.
""而他自认有一千五百万至二千万.
"安德里说,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火花.
"而且,"基度山又说,"他快要从事于一种新的投机事业了,那种事业在英美已很流行,但在法国却还很新奇.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所指的是什么,是铁路,对不对他已获得了铁路的承股权.
""一点不错,人家相信他在那件事情上可以赚到一千万.
""一千万您这样想吗真妙.
"卡凡尔康德说,他被这些铿锵有力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
"而且,"基度山继续说,"他的全部财产将来都要归您,这是很公平的,因为邓格拉司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儿.
再说,您自己的财产,据令尊告诉我,几乎也和您的未婚妻相等.
金钱的事情谈够了.
您知道吗,安德里先生,我以为您这件事情办理得很有技巧.
""至少还不坏,"那青年说,"我天生是一个外交家.
""嗯,您一定要成为一位外交家,外交技巧,您知道,不是学得的,——它是一种本能.
那末,您的心已被征服了吗""真的,我怕是的.
"安德里模仿法兰西戏院里杜朗特或梵丽丽回答阿尔西斯提的那种腔调答道.
"您的爱情得到答复了吗""我想是的,"安德里带着一个得意的微笑说,"因为我已经被接受了.
但我必须不能忘记很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就是我曾得到奇异的帮助.
""瞎说.
""真是的.
""是环境帮助了您""不,是您.
""我决不是的,王子,"基度山说,并特别加重那个衔头,"我对您有什么帮助单凭您的名望、您的社会地位和您的品貌,不是已经够了吗""不,"安德里说,——"不,您那样说是无用的,伯爵.
我始终认为我的名望、我的社会地位和我的品学不及您的一分帮助.
""您完全弄错了,阁下,"基度山冷冷地说,他从青年的那种无赖态度上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您只在我确定了令尊的地位和财产以后才获得我的保护.
我从来不曾见过您或您那光辉的父亲.
归根结蒂,究竟是谁使我有幸认识你们的呢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威玛勋爵和布沙尼长老.
我为什么要成为您的——不是保证人,而是——保护人呢那是因为令尊的名望,因为令尊在意大利名闻全国,极受人的尊崇.
以您个人来说,我可并不认识您.
"这种冷静的口吻和十分安闲的态度使安德里知道他这时已遭遇到一只比自己更有力的手,并且知道那只手的压力是不容易突破的.
"噢,那末家父真的有一笔非常大的财产吗,伯爵""看来是如此,阁下.
"基度山回答.
"您知道家父答应我的聘金快来了吗""令尊已通知过我.
""但那三百万呢""那三百万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那末我真能得到它吗""哧!
"伯爵说,"我想您还不至于缺钱用吧.
"安德里是这样的惊奇,以致他不能不思索片刻.
然后,他从迷糊状态中醒来,说:"现在,阁下,我对您只有一项请求了,那件事,即使您不愿意,也一定能谅解的.
""请说.
"基度山说.
"感谢我的好运,我已认识了许多知名的人物,同时,至少在目前,有着一群朋友.
但是,既然我要在巴黎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我就应该有一位鼎鼎大名的人来扶持一下.
假如父亲不在场,就应该有一位有地位的人领我到圣坛①前面.
现在家父是不来巴黎了,是吗""他年老了,周身都是伤疤,他说,每一次旅行都使他痛苦得要死.
""我知道的.
嗯,所以我来请您给我一个面子.
""请问是什么""哦,就是代替他的位置.
""啊,我亲爱的先生!
什么!
在我有幸跟您作过那么多的接触以后,您竟会这样不明白我的为人,以致来要求这样的一种事情吗要我借五十万给您吧,老实说,虽然那样的借款是稀有的事情,您也不会使我感到这样可恼.
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您,在参与世事方面,——尤其是道义方面的事情,——基度山伯爵从未参预忌讳的事,说得更多一点,这是东方人的迷信.
我在开罗、士麦拿、君士坦丁堡都有藏娇的迷宫,可是我为人主持一次婚礼吗——决没有!
""那末您拒绝我了""断然拒绝,即使您是我的儿子或我的兄弟,我也会照样拒绝您.
""那末怎么办呢"安德里失望地说.
"您自己刚才说,您的朋友多得很.
""不错,但介绍我到邓格拉司先生家里去的却是您.
""决不是的!
让我们来回忆一下正确的事实.
您在我家里的一次宴会席上遇见他,您自己到他家里去拜访,那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
""是的,但关于我的婚姻,那可是您促成的.
""我!
丝毫不是,我请您记得.
请回忆一下当您要我为您去做媒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些什么话.
噢,我是决不会为别人促成婚事的,我亲爱的王子,这是我不移的原则.
"安德里咬了咬他的嘴唇.
"但至少,"他说,"您总会去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吗""噢,当然罗.
""嗯,象全巴黎的人一样,我也会去的.
"伯爵说.
"您肯在婚约上签名吗""我看那一点没有反对的理由,我还不至于忌讳到那步田地.
""好吧,既然您不肯多给我面子,我就只能以您所赐我的自满了.
但还有两个字,伯爵.
""是什么""忠告.
""请小心,忠告比效劳更坏.
""但您可以给我这个忠告而不会连累您自己.
""告诉我那是什么.
""我太太的财产有五十万里弗吗""那是邓格拉司先生亲自向我宣布的数目.
""我应该收下这笔款子呢,还是让它留在公证人的手里"①欧洲风俗:在教堂里结婚,新郎新娘须在圣坛前受神父祝福.
"这种事情通常总是按一定的形式来办理的:在签订婚约的时候,你们男女双方的律师约定一个聚会的时间,或在第二天,或在第三天.
然后,他们交换嫁资和聘金,各给一张收据.
然后,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把钱交给您,因为那时您是一家之主了.
""我这样问,是因为,"安德里带着某种掩饰得不甚巧妙的不安说,"我好象听我的岳父说,他准备把我们的财产投资在您刚才说过的那种著名的铁路事业上.
""嗯,"基度山答道,"每一个人都说那种投资可以使你的财产在十二个月之内翻三倍.
邓格拉司男爵是一位好岳丈,很懂得如何计算.
""嗯,那末,"安德里说,"一切都好,只是您的拒绝很使我伤心.
""您只能把这一点归罪于这类情况下的自然的清规戒律.
""嗯,"安德里说,"就算这么说吧,那末今天晚上,九点钟.
""到时再会.
"安德里抓住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握,跳进他的轻便马车里消失了.
当握手的时候,基度山曾略作抗拒,他的嘴唇苍白起来,但却仍保持着他那彬彬有礼的微笑.
在九时以前的那四五个钟头里,安德里乘着马车到处访客,想结交那些曾在他岳父那儿会过的富豪们做朋友,把邓格拉司快要开始投资的铁路股票的惊人利润向他们夸耀.
当晚八点半钟,那间大客厅,与客厅相连的走廊,还有楼下的另外三间客厅里,都挤满了芬香扑鼻的人群.
这些人并不是为交情而来,而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吸引来的,目的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事物.
一位院士曾说:上流社会的夜会等于是名花的采集,它会吸引轻浮的蝴蝶、饥饿的蜜蜂和嗡嗡营营的雄蜂.
各个房间里当然照耀得灯烛辉煌.
墙壁镀金的嵌线上密密地排着灯火;那些除了夸富以外别无是处的家具都大放光彩.
欧琴妮小姐的服饰文雅朴素,穿着一件合身的白绸长袍.
她惟一的装饰品是一朵半掩在她那乌玉般黑的头发里的白玫瑰,并无一颗珠宝.
她的打扮虽然可以表示少女稚气的羞怯,她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相反的自恃的神气.
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邓格拉司夫人正在与狄布雷、波香和夏多·勒诺闲谈.
狄布雷被允许来参加这次庄严的典礼,但象每一个人一样,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权.
邓格拉司先生被包围在一群财政部官员和与财政部有关的人士中间,正在向他们解释一种新的税收原则,准备将来当时势迫使政府不得不邀他入部参赞大计的时候拿来实施.
安德里的手臂上挽着一个歌剧里那种十足的花花公子,正在装出很随便的神气——但多少有点尴尬——向他解释将来的计划,描述凭着他那每年十七万五千里弗的收入,他将怎样向巴黎时髦社会介绍新的奢侈品.
人群拥来拥去,象是一道由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石和金刚钻所组成的涡流一样.
象往常一样,年龄最老的女人装饰得最华丽,而最丑的女人最使人触目.
假如那儿有一颗美丽的水仙,或一朵甜蜜的玫瑰,你得仔细搜索才能找到,因为她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藏在一个戴面巾的母亲或戴孔雀毛帽子的姑母后面的.
在这喧嘈笑闹的人群中,随时可以听到司阍的声音,通报一位金融钜头、军界要员或文学名士的姓名;那时,各个人群里便会随着那个姓名发生一阵轻微的骚动.
但虽然你有权利可以在这儿激起人海的波浪,但多少人却只得到了漠视的一瞥或轻蔑的一笑!
当那只金面大时钟上的针指到九点,当那机械思想的钟锤敲打九下的时候,司阍报出了基度山伯爵的名字,而象触了电一样,全场的人都把他们的视线转向门口.
伯爵穿着黑衣服,象他往常一样的简单朴素.
他惟一的装饰品是一条极其精细的金链,拖在他的白背心上简直令人难以觉察.
伯爵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厅一端的邓格拉司夫人,在客厅另一端的邓格拉司先生,以及在他对面的欧琴妮.
他首先向男爵夫人走过去,男爵夫人这时正在与维尔福夫人谈天(维尔福夫人是独自来的,因为凡兰蒂依旧还不能走动);然后,他从男爵夫人那儿一直走到——人群中间早已让出一条路给他——欧琴妮那儿,用非常急速而含蓄的辞句向她道贺,以致这位骄傲的女艺术家不得不表示惊奇.
亚密莱小姐就在她的身边,她感谢伯爵这样好意地为她写了给意大利剧院的介绍信,并表示她立刻就要用到那些介绍信.
离开了这些女太太们以后,基度山发觉他已临近邓格拉司,因为后者已向他迎上来.
完成了这三项社交责任以后,基度山停下来,带着某种人所特有的表情环顾四周,象是在说:"我已完成我的责任,现在让旁人去完成他们的责任吧.
"安德里本来在隔壁房间里,这时也已感染到基度山的到达所引起的骚动,走来向伯爵致意.
他发现伯爵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切盼与他讲话,这是一个不轻易说话而每次说话必有份量的人所常遇的情形.
这时,双方的律师到了,他们把草就的文件安排在那张签字用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描金的桌子,四条桌腿雕成狮爪形,桌面上铺着绣金的天鹅绒台毯.
律师之中有一位坐下来,其余的仍站着.
他们快要宣读那份来参加这个典礼的半数巴黎人都要签字的婚约了.
大家都在找一个较好的位置,太太小姐们围成一个圆圈,先生们则采取比较流动的位置,评论着安德里的紧张不安、邓格拉司先生的全神贯注、欧琴妮的从容自若以及男爵夫人在处理文件这类重要大事情时的雍容敏捷的态度.
读婚约的时候四处鸦雀无声.
但婚约一读完,那几间客厅里便加倍嘈杂起来;那即将属于未婚夫妇的几百万巨款,那些陈列在一个大房间里的礼物以及那位未来新娘的钻石,使人们的耳朵里充满了羡慕的声音.
据那些青年男子的评价,邓格拉司小姐的可爱已增加了几倍,她的光彩现在似乎已胜过太阳.
至于太太小姐们,毋庸说,她们虽然嫉妒那几百万,但心里却以为她们自己的美丽可以不必用金钱来点缀.
安德里被他的朋友包围了起来,在一片道喜和赞美声中,他开始相信他的梦境已变成现实,几乎欢喜得糊涂了.
律师庄严地拿起笔,在他的头上巧妙地一挥,说:"诸位,婚约就要签字了.
"按照仪式,第一个签字的是男爵;然后是老卡凡尔康德先生的代表;然后是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之后,才是婚约上的所谓未婚夫妇.
男爵接过笔来签了字,然后代表也签了字.
男爵夫人扶着维尔福夫人的膀子走近来.
"亲爱的,"她一面说,一面接过笔来,"这不恼人吗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为了上次基度山伯爵几乎险遭不测的那件谋杀案和偷窃案,竟使我们不能得到维尔福先生来观礼.
""真的!
"邓格拉司说,他的口吻象是在说,"哼,我根本不在乎!
""啊!
"基度山走近来说,"我怕这件事情是我无意中造成的.
""什么!
您,伯爵"邓格拉司夫人一面说,一面签字,"假如是您,那末小心哪,我可永远不能宽恕您的呀.
"安德里竖起他的耳朵.
"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当努力来向您证明.
"每一个人都留心倾听;平时极少开口的基度山快要说话了.
"您记得,"伯爵在最深邃的寂静中说,"来偷我的那个倒霉的恶棍是死在我家里的,据当时推测,他是在企图离开我家里的时候被他的同谋犯刺死的.
""是的.
"邓格拉司说.
"嗯,为了检查他的伤口,他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扔在一个角落里,后来由法院方面的警官把它捡了去,但他们却漏下了一件背心.
"安德里脸色发白,向门口挨过去;他看见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朵乌云,似乎预示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嗯!
这件背心今天被发现了,上面满是血迹,心脏处有一个洞.
"太太小姐尖声喊叫起来,有两三个装出要晕倒的样子.
"仆人拿那件背心给我看.
谁都猜不出那块污秽的破东西是什么,只有我猜想到它是那个牺牲者的背心.
我的仆人在检查这伤心的遗物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写给您的信,男爵.
""给我的!
"邓格拉司喊道.
"是的,的确是给您的,那封信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我却从血迹底下辨认出您的名字.
"基度山在大家的极度惊愕中回答道.
"但是,"邓格拉司夫人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问道,"那件事怎么会阻止维尔福先生——""那是非常简单的,夫人,"基度山答道,"那件背心和那封信都是所谓确凿的证据.
所以我就把它都送到检察官那儿.
您知道,我亲爱的男爵,遇到罪案,依法办理是最妥当的了,那或许是一种攻击您的阴谋.
"安德里两眼发直地望着基度山,溜进隔壁的那间客厅里.
"可能的,"邓格拉司说,"这个被杀的人不是一个苦役犯吗""是的,"伯爵答道,"是一个名叫卡德罗斯的凶犯.
"邓格拉司脸色微微苍白;安德里离开第二间客厅,溜进候见室里.
"但请继续签字吧,"基度山说,"我看我的故事使大家都呆住啦,我敬向您、男爵夫人和邓格拉司小姐表示歉意.
"男爵夫人这时已签过字,把笔交回给律师.
"卡凡尔康德王子!
"后者说,"卡凡尔康德王子,您在哪儿呀""安德里!
安德里!
"有几个青年人接连喊道,他们已够亲密到能称呼他的教名了.
"去叫王子来!
通知他现在轮到他签字了!
"邓格拉司大声对一个司阍说.
但正当这时,大客厅里的宾客们忽然惊惶地奔突起来,象是一个可怕的妖怪已进屋来要吞食某一个人似的.
他们的后退、惊惶和喊叫的确是有理由的.
一个军官在客厅的每一个门口派了两个兵看守,他自己则跟在一个胸佩绶带的警官后面向邓格拉司走过来.
邓格拉司以为他们的对象是他自己(有些人的良心是永远不安宁的),在他的宾客面前展露出一个恐怖的面孔.
"什么事,阁下"基度山迎上去问那个执事官.
"诸位,"那位法官不答复伯爵,问道,"你们之中哪一位叫安德里·卡凡尔康德"房间里到处可以听到惊呆的喊叫.
他们搜寻,他们互相探问.
"但安德里·卡凡尔康德究竟是什么人呀"邓格拉司在惊愕中问.
"是从土伦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么罪""他被控,"那执事官用他那死板板的声音说,"杀害了那个名叫卡德罗斯的人.
那个人是他一条链上的同伴,被告在他从基度山伯爵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杀害了他.
"基度山向四周急速地瞥视了一眼.
安德里已不见了.
第九十七章去比利时那一队不意地出现的士兵以及士兵出现后的那一番宣布,在邓格拉司先生的客厅里造成了一个混乱的场面;几分钟以后,大家急急地逃出那座大厦,象是宾客群中发现了瘟疫或霍乱一样.
在几分钟之内,每一道门口,每一座楼梯上,每一个出口,都挤满了急急忙忙象飞一般退出来的人;因为在这种状况之下,普通的慰藉是无用的,这便是一个人在遇到灾难时使最好的朋友们感到非常苦恼的原因.
在那位银行家的大厦里,只留下了那在关得紧紧的书斋里与军官谈话的邓格拉司,那躲在她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闺房里的吓坏了的邓格拉司夫人,以及那带着傲慢的神态和鄙视的嘴唇,随同她那不可分离的同伴罗茜·亚密莱小姐退回到她房间里去的欧琴妮.
至于那些多到数不清的仆人(那天晚上比往常特别多,因为增加了一部分从巴黎咖啡馆借来的厨师和侍者),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厅里、厨房里或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他们自以为受了侮辱,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他们的顾主身上,再也不去想到他们的职责,但他们的职责自然也已经是不再需要的了.
在这些利害不同而同样气愤的人之中,只有两个人值得我们的注意;那两个人便是欧琴妮·邓格拉司小姐和罗茜·亚密莱小姐.
我们说过,那位未婚妻走开的时候带着傲慢的神态、鄙视的嘴唇以及一位发怒的女皇的那种态度,后面跟着那位比她自己更苍白更激动的同伴.
到了她的房间里以后,欧琴妮闩上房门,而罗茜则倒在一张椅子上.
"啊,多可怕的一件事!
"那青年音乐家说,"谁会起这种疑心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竟是一个凶手——一个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一个囚徒!
"欧琴妮撇着嘴唇发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真的,我是命中注定了的,"她说,"我逃过了马瑟夫而却落在卡凡尔康德的手里.
""噢,别把那两个人混为一谈,欧琴妮.
""住嘴!
那两个人都是无耻的东西,我很高兴我现在能够比厌恶他们更进一步——我鄙视他们.
""我们怎么办呢"罗茜问.
"我们怎么办吗""是的.
""咦,还是我们三天以前准备做的那个老方法,——走.
""什么!
现在不要你结婚了,你却依旧要——""听着,罗茜!
我恨上流社会的这种生活,老是要规规矩矩,受人批评,受人节制,象我们的乐谱一样.
我始终希望、盼望和渴慕的,是一位艺术家的生活,自由独立,只依靠自己,也只受自己的约束.
再留在这儿!
为了什么使他们在一个月以后再拿我来嫁给人吗而且,嫁给谁呢或许是狄布雷先生,那是一度曾经提出过的.
不,罗茜,不!
今天晚上的意外事件可以作我的借口.
我并没有去寻找那种借口,我并没有要求那种借口.
上帝给了这个借口给我,而且来得正合时机!
""你是多么的坚强和勇敢呀!
"那白皮肤的女郎对她那肤色浅黑的同伴说.
"你还不知道我吗来,罗茜,我们来谈谈自己的事情吧.
驿车——""幸而三天前就买定了.
""你可曾指定我们上车的地点吗""说过了.
""我们的护照呢""这就是!
"于是,欧琴妮带着她往常那种冷淡的态度,打开一张印刷品,读道:"莱翁·亚密莱先生,年二十岁;职业,艺术家;特征,黑发黑眼;旅伴,妹一人.
""妙极!
这张护照你怎么得到的""当我去向基度山伯爵讨罗马和那不勒斯剧院经理的介绍信的时候,我表示一个女人出门旅行很不方便.
他十分懂得我的恐惧,便负责给我弄到一张男人的护照.
我接到这张东西的两天以后,用我自己的手加上'旅伴,妹一人.
'""好,"欧琴妮高兴地说,"那末我们只要收拾行李就得了,我们取消在结婚之夜起程的计划,改在订婚之夜起程,——其差别只是如此而已.
""想想清楚呀,欧琴妮!
""噢,我什么都想过了!
我已听厌了月终的报告以及西班牙公债和海地公债的起落.
而代替那个的,罗茜,——你懂吗——却是空气,自由,婉啭的鸟啼,伦巴第的平原,威尼斯的运河,罗马的宫殿,那不勒斯的海湾.
我们还有多少钱,罗茜"被问的那个青年女郎从一只嵌花的写字台里抽出一只小皮夹,拿皮夹里的钞票数一数,一共有二十三张.
"二万三千法郎.
"她说.
"而珠宝钻石至少也值那么多,"欧琴妮说.
"我们很有钱哪.
有了四万五千法郎,我们可以过两年象公主一般的生活.
假如只要舒服,便可以过四年.
但在六个月之内——你凭你的乐器,我凭我的歌喉——我们便可以把我们的资金增加一倍了.
来,你保管钱,我保管珠宝箱.
假如我们之中不幸有一个人失落了她的财宝,便还有另外那一个的可用.
来,收拾提包,我们赶快吧,收拾提包!
""且慢!
"罗茜说,走到通邓格拉司夫人房间的那扇门前去听了一下.
"你怕什么""怕我们或许会被人发觉.
""门已经闩上了.
""他们会叫我们开的呀.
""他们欢喜叫便由他们叫.
但我们却决不开.
""你是一个十足的女丈夫,欧琴妮!
"于是那两个青年姑娘开始把她们认为需要的东西都装到一只旅行提包里.
"现在,"欧琴妮说,"我换衣服,你锁上那只提包.
"罗茜用尽她那一对小手的气力压那只提包的盖子.
"我不行,"她说,"我的气力不够,你来关吧.
""啊,你说得对!
"欧琴妮笑着说.
"我忘记了我是大力士,而你却只是白面女皇!
"于是那青年女郎跪在提包盖上,把提包的两面压在一起,而亚密莱小姐则把锁插到锁臼里.
这件工作做好以后,欧琴妮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一个衣橱,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紫绸面子的旅行棉披风.
"喏,"她说,"你看,我一切都想到了,有了这件披风,你就不会挨冻了.
""但你呢""噢,我是从来不冷的,你知道!
而且,穿了这些男人的衣服——""你在这儿穿吗""当然罗.
""来得及吗""不用担心,你这胆小鬼!
全体仆人都忙着在那儿讨论大事.
而且,你想想看,我本来应该多么伤心,关住房门又算得什么奇怪呢你说!
""不错,那倒是真的,你使我安心了.
""来,帮帮我的忙.
"从她取出已经披在亚密莱小姐肩头上的那件披风的衣橱抽屉里,她又拿出一套男人的衣服来,从领结到皮靴无不俱备,又拿出一只布袋,里面都是必需的东西,并无一件多余的什物.
然后她穿上皮靴和裤子,打好领结,扣好背心,穿上一件与她美丽的身材非常合身的上装.
从她行动的迅速上来看,可以推测到她扮演异性已不是第一次了.
"噢,好极了!
真的好极了!
"罗茜钦佩地望着她说,"但是,那一头美丽的黑发,那些使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发出嫉妒的叹息的漂亮的辫子,可能全部容纳在我眼前的这一顶男人的帽子底下吗""你瞧着吧,"欧琴妮说.
她左手抓住那丰盛的头发,——她那细长的手指几乎不能全部抓住,——右手拿起一把长剪刀,不久,剪刀的刀刃便合在一起,那青年姑娘把身体向后一仰,以免沾污她的上装,那一把丰盛美丽的头发便都落到她的脚下.
然后,她抓住前刘海,也把它剪掉;在她那象黑檀木一样漆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里,非但丝毫没有遗憾的表情,反而射出比往常更生动的光芒.
"噢,那漂亮的头发!
"亚密莱小姐遗憾地说.
"我这样不是更好得多了吗"欧琴妮喊道,一面抚平那些零碎的鬈发.
她的样子现在已很象男人了,"你觉得我这样不漂亮吗""噢,你很美——永远是美的!
"罗茜喊道.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到布鲁塞尔去,假如你愿意的话,这是出境最近的一条路.
我们可以到布鲁塞尔,列日,埃克斯·拉夏佩勒,然后溯莱茵河上达斯特拉斯堡.
我们将横越瑞士,经圣·哥塔进入意大利.
那样行不行""行.
""你在看什么""我在看你,真的,你那副样子真令人羡慕!
人家会说你带着我私奔呢.
""哦,真的!
那他们就说对了.
""噢!
我以为你要诅咒了,欧琴妮!
"于是,这两个谁都以为必然沉浸在悲哀里的青年女郎——一个是为了她自己,一个是为了她的朋友——都大笑起来,她们清除了准备逃走时所留下的每一丝痕迹;然后,吹熄她们的灯,带着张望的眼睛、倾听的耳朵和伸长的脖子,那两个逃亡者打开一间更衣室的门,从一道侧梯走下到前庭里.
欧琴妮走在前头,用一只手拉着提包的一端,后面的亚密莱小姐则用双手拉着提包的另一端.
前庭里空无一人;时钟正敲十二点.
门房还没有上床.
欧琴妮轻轻地走过去,看到那个老头儿正酣睡在他那个小房间的一张圈椅里.
她回到罗茜那儿,提起那只搁在地上的旅行提包,两人顺着墙影走到门廊下.
欧琴妮把罗茜藏在门廊的一个角落里,这样,假如那门房碰巧醒来,他也只能看到一个人.
然后,她走到那盏照亮前庭的灯光底下,一面拍那窗门,一面压低了嗓子喊:"开门!
"正如欧琴妮所预期的,门房爬起来,甚至走前几步想认出究竟是谁要出去,但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用他的马鞭不耐烦地拍击着他的皮靴,他立刻去打开门.
罗茜象一条蛇似的从半开的门里溜出去,轻捷地向前跳了几步.
欧琴妮接着也出去,她表面上很镇定,虽然她的心多半要比往常跳得快一点.
这时正巧有一个脚夫经过,她们便把那只提包交给他,告诉他提到维克多路三十六号,然后那两个青年女郎跟在他的后面走.
脚夫的出现安了罗茜的心.
至于欧琴妮,她是强壮得象一个犹蒂丝①或一个狄丽拉②一样.
她们到达指定的地点.
欧琴妮吩咐脚夫放下提包,给了他一些钱打发他走开,然后拍击那座房子的百叶窗.
欧琴妮所拍击的那扇百叶窗里住着一个洗衣服的小妇人,她曾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还不曾上床.
她出来打开门.
"大姐,"欧琴妮说,"叫那脚夫把驿车从车房里拉出来,再叫他到旅馆里去租驿马.
这儿有五个法郎作他的酬劳.
""真的,"罗茜说,"我钦佩你,我几乎要说敬重你啦.
"那洗衣女露出惊奇的神色,但因为她被应许了二十个路易,所以并不说话.
不到一刻钟,那脚夫带着马夫和驿马回来了,马夫立刻把马套到驿车上,而脚夫则用一条绳子绑住那只提包.
"护照在这儿,"马夫说,"我们到哪儿去,先生""到枫丹白露,"欧琴妮用一种几乎象男性的声音回答.
"你说什么"罗茜说.
"我是故弄狡猾,"欧琴妮说,"我们虽然给了这个女人二十路易,但她或许会为了四十路易来出卖我们.
我们不久就要改变方向的.
"那青年姑娘跳进那辆布置得可以睡觉的四轮马车里,几乎不曾触碰踏板.
"你永远是对的.
"那音乐教师说,一面坐到她朋友的旁边.
一刻钟以后,马夫已改变到正确的路上,扬鞭通过了圣·马丁城栅的大门.
"啊!
"罗茜说,"我们已走出巴黎了.
""是的,我亲爱的,这次逃亡进行得很巧妙.
"欧琴妮回答.
"是的,不曾用暴力.
"罗茜说.
"即使用暴力也完全值得.
"欧琴妮回答.
这些话消失在辘辘的车轮滚动声里.
邓格拉司先生则丧失了他的女儿.
①古代用计杀死敌将、解救危城的一个犹太女人,事见《圣经》.
②《圣经》中大力女子.
第九十八章钟瓶旅馆现在我们暂且不谈邓格拉司小姐和她的朋友如何兼程奔赴布鲁塞尔,回头来叙述那在飞黄腾达途中极不快意地遭受了打扰的可怜的安德里·卡凡尔康德.
安德里先生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非常机智聪明的青年.
我们刚才见到:他一听到风声不妙,就渐渐挨向门口,穿过两三个房间,终于溜之大吉.
但我们忘记提及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是决不应该省略的;就是:在他所穿过的一个房间里,陈列着那位未来新娘的嫁妆,——包括一盒盒的钻石、克什米尔羊毛披巾、威尼斯花边、英国面纱,还有其他种种一提到它们的名字就会使青年姑娘们的心欢喜地狂跳起来的诱人的东西.
在经过这个房间的时候,安德里不但证明他自己机智聪明,而且也证明了他的深谋远虑,因为他不客气地捞了一把最贵重的首饰.
得到了这一份虏获品以后,安德里便怀着一颗较轻松的心跳出窗口,准备溜出宪兵之手.
身材高大得象一个古代的武士,肌肉发达得象一个斯巴达人的他,茫无头绪地走了一刻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离开他知道一定会遭逮捕的那个地方.
穿过蒙勃兰克路以后,凭着那种贼骨头避开城栅的本能,他发觉自己已到了拉法叶特路的尽头,他在那儿气息喘喘地停下来.
这个地方很寂静.
在一边,是那旷大的圣·拉柴荒原,在另一边,是那黑沉沉的巴黎.
"我完了吗"他喊道,"不,假如我能比我的敌人更活跃,我就不会完.
我的安全现在只是一个速度问题而已.
"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辆单人马车停在波尼丽街口.
车夫懒洋洋地吸着烟,似乎想把车子驶回到对面的圣·但尼街口去,他显然是常常停在那儿的.
"喂,朋友!
"贝尼台多说.
"怎么样,先生"那车夫问.
"你的马疲倦了吗""疲倦噢,是的,够疲倦的啦!
今天这个好日子它一点事都不曾做过!
四个倒霉的乘客,二十几个铜板,合起来一共只有七个法郎,这就是我今天的全部收入,而我却得付十个法郎给车行老板.
""你可愿意把这二十个法郎加到你已经有的七个法郎上面吗""那当然好,先生,二十个法郎可不能轻视的呀.
告诉我怎样才能得到它.
""假如你的马不疲倦,那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我告诉你,它跑得象风一样快,只要告诉我到哪儿去就得啦.
""去罗浮.
""啊,我知道的!
那出苦杏仁酒的地方.
""一点不错,我只希望追上我的一个朋友,我明天要和他一同到塞凡尔镇去打猎.
他约定乘着一辆轻便马车在这儿等到我十一点半.
现在十二点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大概是的.
""噢,你愿意去追上他吗""那是我最乐意的事啦.
""假如在我们到达布尔歇的时候你还不曾追上他,我给你二十法郎,假如到罗浮还追不上,就给三十.
""而假如我们追上了他呢""四十.
"安德里犹豫了一会儿,后来想起不妨作这样的许诺.
"算数!
"那个人说,"进来吧,我们走.
"安德里坐进单人马车,车子便急速地越过圣·但尼街,顺着圣·马丁街越过城栅,走入那无穷尽的旷野.
他们始终不曾追上那位幻想中的朋友,可是安德里常常向路上的行人和尚未关门的小客栈,问一辆由栗色马所拖的绿色轻便马车;由于到倍斯湾去的路上有许多轻便马车,而十分之九的轻便马车又是绿色的,所以他随时都可以打听到消息.
每一个人都刚看见那样的一辆马车过去;它只在前面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最后他们终于追上它了,但它却不是那位朋友的.
有一次,单人马车越过一辆由两匹驿马拖着疾驰的四轮马车.
"啊!
"卡凡尔康德对他自己说,"假如我有了那辆四轮马车,那两匹善奔的驿马,尤其是,那辆马车上所带的护照,那就妙啦!
"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辆双人马车里载着邓格拉司小姐和亚密莱小姐.
"快!
快!
"安德里说,"我们不久一定能赶上他了.
"于是那匹自离开城栅以来不曾减缓脚步的可怜的马,就继续拚命地奔跑,周身热气腾腾地跑到罗浮.
"当然罗,"安德里说,"我是追不上我的朋友了,但我会把你的马累死的,所以我还是停下来吧.
这儿是三十法郎,我到红马旅馆去住一夜,明天再搭便车前去.
晚安,朋友.
"于是安德里把六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到那个人的手里,轻捷地跳到路上.
那车夫欢喜地拿了那笔钱,折回到去巴黎的路上.
安德里假装向红马旅馆走去;但他只在旅馆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车轮的声音渐渐沉寂,马车的影子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便立刻上路,以坚定的脚步步行了六哩路程.
他休息了一会儿;这一定就是他说过要去的塞凡尔镇附近了.
安德里这次的休息并不是为了疲倦,而是要下一个决定,采取一个计划.
他不能利用驿车,乘驿车或租驿马必须要有护照.
他也不能留在瓦兹区,这是法国最开旷和防卫最严密的区域之一,象安德里这样的一位犯罪专家,知道要在这一带隐匿起来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一道土墙旁边坐下来,把他的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思索.
十分钟以后,他抬起头来;他已经有了决定了.
他从地下抓起一把碎土,抹在他从容地从候见室里取下来穿在晚礼服外的那件外套上,走进塞凡尔镇,用力拍击镇上那间惟一的小客栈的门.
客栈老板开了门.
"我的朋友,"安德里说,"我从蒙芳丹来,到森里斯去,我那匹讨厌的马折伤了腿,摔了我一跤.
我必须在今夜到达贡比涅,不然便会使我家里非常担心.
你能租一匹马给我吗"一个客栈老板总是有一匹马出租的,虽然马的好坏不敢保险.
塞凡尔镇的那位老板叫那管马厩的小伙计来,吩咐他把那匹"追风马"加鞍子;然后他喊醒他那七岁的儿子,吩咐他与这位先生合骑那匹马,到了目的地把马带回来.
安德里拿二十法郎给那个客栈老板,当他从口袋里摸钱出来的时候,他落下了一张名片.
那张名片是属于他在巴黎咖啡馆认识的一位朋友的,所以安德里离开以后,客栈老板拾起名片一看,便相信他把他的马租给了家住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五号的马伦伯爵,因为名片上印着这个名字和地址.
追风马并不是一匹跑得很快的牲口,但它走得很平稳;三个半钟头里,安德里走完了到贡比涅的二十七哩路,钟鸣四点的时候,他已到了公共驿车的终点.
贡比涅有一家很精致的旅馆,凡是一度到过那儿的人大概都记得很清楚.
安德里从巴黎骑马出游的时候常常在那儿逗留,当然记得钟瓶旅馆.
他一转身,凭着一盏回光灯的光线看到了那家旅馆的招牌,便掏出他身边所有的小钱,打发了那个孩子,然后开始去敲门.
他想得很清楚:现在还有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最好是用一次甜蜜的睡眠和一顿丰富的晚餐来加强自己抵抗明天的疲劳.
一个侍者出来开门.
"我的朋友,"安德里说,"我在圣·波耳斯用了晚餐,希望搭一辆午夜经过的便车,我象一个傻瓜似地迷了路,在森林里走了四个钟头.
给我弄一个向天井的漂亮的小房间,给我拿一盆冷鸡和一瓶波尔多酒来.
"侍者毫不疑心,安德里说话的态度十分从容,他的嘴巴里含着一支雪茄,双手插在外套袋里,衣服高雅,下巴光滑,皮靴雪亮,他看来只是一个在外面耽搁得非常晚的人而已.
当侍者为他准备房间的时候,旅馆老板娘起来了,安德里装出他最可爱的微笑,问他是否能住第三号房间,因为他上次来贡比涅也是住在那个房间里.
不幸,第三号房间已有一个青年男客和他的妹妹住着了.
安德里现出很失望的样子,但旅馆老板娘向他保证,现在为他预备的那个第七号房间,位置完全与第三号房间一样,他也就认为满意,便一面在壁炉旁边烤暖他的脚,一面与老板娘闲谈尚蒂伊最近赛马的情形,一直等到侍者来通报房间准备就绪.
安德里称赞钟瓶旅馆那些向天井的房间漂亮,不是没有理由的,原来钟瓶旅馆的门口象剧院一样,有三重门廊,两旁的廊柱上盘缠着素馨花和铁线莲,确是一个最美丽的进口.
鸡很新鲜,酒是陈年的妙品,壁炉的火鲜明耀目,安德里惊奇地发觉他自己的胃口竟象未遇意外事故时同样的良好.
然后他就上床,而且几乎立刻就进入了梦乡,这本来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的常情,即使他们在满心悔恨的时候也很少例外.
我们本来认为安德里应该感到悔恨,但他却并不.
他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计划:他在天亮以前醒来,精确地偿清了账单,离开旅馆,进入森林,然后,在研究绘画的借口之下,他将花钱买到一个农民的接待,给自己弄到一套伐木者的衣服,一把斧头,脱掉身上的狮子皮,改换成伐木者的装束;然后,他将用泥土涂满双手,用一把铅梳弄污他的头发,用他的一个老同行传授他的方法染褐他的皮肤,白天睡觉,晚上行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到有人烟的地方去买一块面包,在森林里穿来穿去,到达最近的边境.
一旦越过了边境,安德里便准备把他的钻石换成钱;加上他老是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那十张钞票,他还可以有五万里弗左右,这样,他达观地认为情形已并不十分悲惨了.
而且,他认为邓格拉司为了面子问题,必然会阻止那件祸事的张扬.
这些理由,再加上疲倦,遂使安德里睡得这样香甜.
为了要早醒,他不曾关百叶窗,但他谨慎地闩了房门,并把那柄他永不离身的尖利的小刀打开来放在桌子上.
早晨七点钟左右,一缕温暖而灿烂的阳光照到安德里的脸上,唤醒了他.
凡是思想清楚的头脑,晚上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和早晨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最主要的念头.
安德里简直还不曾睁开眼睛,他那最主要的念头便浮上他的脑海里来,并且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他睡得太久了.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到窗口.
一个宪兵正在天井里踱步.
甚至在一个良心上没有内疚的人,一个宪兵也是世界上最引人注意的惊人的东西之一,而对于一个胆怯和有理由胆怯的良心,那黄蓝白的三色制服,实在是非常值得惊惶的.
"那个宪兵为什么在那儿呢"安德里自问.
但立刻,——读者们无疑地也会对他这样说,——他又理智地回答他自己说,"在一家旅馆里看见一个宪兵是不值得惊奇的.
我不要吓慌,且穿好衣服再说吧!
"于是那青年人便很快地穿起衣服来,他在巴黎过豪华生活的那几个月中,他的仆人给他脱衣服也没有他现在自己穿衣服这样快.
"好!
"安德里一面穿衣服,一面说.
"我等到他离开,然后我就可溜了.
"安德里现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领结,他一面这样说,一面轻轻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
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在那儿,那青年现在发觉第二个穿黄蓝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惟一的一座楼梯,——而第三个则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枪,象一个哨兵似的站在大门口的街上,而钟瓶旅馆又只有这样的一个出口.
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尤其有决定的作用,因为他的前面散布着一群好奇的闲荡汉,有效地阻塞了旅馆的进口.
"糟糕!
他们找我!
"这是安德里的第一个念头.
一片苍白的颜色在那青年的前额上散布开来,他焦急地四面观望,他的房间,象这一层楼所有的房间一样,只有一道通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是谁都看得见的.
"我完啦!
"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
的确,一个处于安德里这种景况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于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毫不怜悯或迟延地被处死.
他痉挛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埋了一会儿,在那短暂的期间,他几乎吓得发疯;不久,从那迷惑他头脑的杂乱的思想里闪出了一线希望,他那失血的嘴唇和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一个隐约的微笑.
他四面一看,在壁炉架上看见了他所搜索的目标;那是笔、墨水和纸.
他强自镇定,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在一张纸上写了下面这几行字:"我没有钱付账,但我不是一个不忠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饭钱的夹针作抵押品.
我在天色破晓的时候就逃走了,因为我很难为情.
"于是他从领结上除下夹针,压在那张纸上.
这一步手续完成以后,他不让房门继续紧闭,走过去拔开门闩,甚至把门拉成半开半掩的位置,象是他已离开房间,忘记关门似的;他抹掉地板上的足迹,熟练地溜进壁炉烟囱,开始顺着空烟囱往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惟一机会了.
正在这个时候,安德里所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跟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兵仍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仍驻守在大门口.
安德里这次受宪警访问,是这样来的:天一亮,紧急急报拍向四面八方;各区的地方当局几乎立刻就以最大的努力来捕捉谋杀卡德罗斯的凶手.
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急报一到,他们便立刻开始活动,而钟瓶旅馆是镇上的第一家大旅馆,他们自然先要到那儿去调查.
而且,据在钟瓶旅馆隔壁市政府门口站岗的哨兵的报告,知道当天晚上那家旅馆曾到了几个旅客.
那个在早晨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正当他在四点零几分上班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到来.
那个青年在打发了那孩子与马以后,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关上门.
当局的疑心便集中到那个这样夜深出门的青年人身上.
那个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安德里.
所以,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一位团长——便向安德里的房间走过去.
他们发觉房门半开半掩.
"噢,噢!
"宪兵团长说,他是一个老狐狸,对于犯人的战略深有经验;"开着门是一个坏兆头!
我情愿发现它闩得紧紧的.
"的确,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夹针证实,或说得更准确些,加强了他那句话的正确性.
我们说"加强",是因为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决不肯只见到一件证据就深信不疑.
他四面观望,翻一翻床,掀动帐帏,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站停下来.
安德里小心地不曾在炉灰里留下脚迹,但这总是一个出口,而在那种状况下,每一个出口都需要严格检查,宪兵团长派人去拿一些麦杆来,把它塞满壁炉,然后点着火.
火必必剥剥地烧起来,烟象火山口的浊雾一样升上去;但烟囱里却不如他们预期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
事实是:那宪兵虽已升到团长阶级,但自小就与社会作战的安德里,其经验却也同样丰富;他预料到有这一场火攻,所以已爬到屋顶上,踡缩在烟囱旁边.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得救,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对那两个宪兵喊道:"他不在这里啦!
"但冒险窥视一下,他发觉宪兵在听到这个宣布以后非但没有退走,反而加紧了他们的注意.
现在轮到他来向四周观望了.
他的右边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
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细察下面屋顶上的每一个角落;而安德里预见到随时会有一个宪兵的头颅从那些窗口里探出来.
假如一旦被发觉,他知道他就完了,因为屋顶上的一场追逐是没有幸免的机会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不是从他上来时的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
他四面环顾,找一条不冒烟的烟囱,爬到那儿以后,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那烟囱口里了.
在这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猛烈地被推开,宪兵团长的头露了出来.
那颗头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象是那座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在一声失望的长叹以后,那颗头消失了.
那位镇定和庄严得象代表法律一样的宪兵团长穿过人群,并不回答投到他身上来的那千百句问话,重新走入钟瓶旅馆.
"怎么样"那两个宪兵问.
"嗯,孩子们,"团长说,"那匪徒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走了.
但我们将派人到通维莱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去追赶,并且搜索森林,那时我们一定能捉到他.
"那可敬的官长刚才用宪兵团长所特有的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完这几句话,忽然一声大叫,伴随着猛烈的铃声,传到旅馆的天井里.
"啊,那是什么"宪兵团长喊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烦了,"老板说.
"哪一个房间拉铃""三号.
""快跑去,侍者!
"这时,喊叫和铃声又响了.
"啊,啊!
"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那个人看来不仅仅要一个侍者,我们带一个宪兵去.
第三号房间里住的是谁""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是乘驿车来的,带着他的妹妹,他要了一个双铺房间.
"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来.
"跟我来,执事官!
"宪兵团长说,"紧跟着我.
""等一等,"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内梯,一道外梯.
""好!
"宪兵团长说.
"我负责内梯.
枪里上好子弹了吗""是,团长.
""呣,你们把守外梯,假如他想逃,就开枪打他.
据急报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大犯人.
"团长的判断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喧哗声,而他和警察局的执事官就在这一片喧哗声中踏上楼梯消失了.
刚才的事情是这样的:安德里非常熟练地下降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的脚一滑,虽然他两手仍旧撑住,他还是带着比他所愿意的更大的速度和声音落到房间里.
假若那房间是空的,本来还无所谓,但不幸房间里却住着人.
那种响声惊醒了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她们把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一望,看见了一个男人.
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那响彻全屋的尖叫;另外那一个则抢住那条拉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
我们可以看出,安德里是被不幸所包围了.
"发发慈悲吧,"他脸色苍白,迷惑地喊道,根本不曾看清在向谁讲话,——"发发慈悲吧,不要喊人!
救救我!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安德里!
是那凶手!
"女人之中的一个喊道.
"欧琴妮!
邓格拉司小姐!
"安德里惊喊,他呆住了.
"救命哪!
救命哪!
"亚密莱小姐一面喊,一面从她同伴的手里夺来绳带,更猛烈地拉铃.
"救救我,有人追我!
"安德里合拢双手说.
"可怜可怜,发发慈悲,不要把我交出去!
""太迟啦,他们来了.
"欧琴妮说.
"嗯,把我藏起来,你们可以说,你们是无谓地惊惶.
你们可以引开他们的疑心,救救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床单紧紧地裹住她们的身体,不回答这种恳求的声音;种种嫌恶的念头纷扰着她们的头脑.
"好!
这样吧,"欧琴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我们就不说出你的事情,你这卑鄙的坏蛋.
""他在这儿!
他在这儿!
"楼梯顶上的一个声音喊道,"他在这儿!
我看见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凑在钥匙孔上,已看见安德里站在那儿哀求,枪托猛烈的一击震开了锁,接连又是两下打垮了门闩,那扇打破了的门就倒了下来.
安德里奔到通走廊的那扇门前,打开门想冲出去.
两个宪兵端着火枪等在那儿,他们把枪端平了对住他.
安德里顿时站住,身体微微后仰,脸色苍白,手里紧紧地捏住那把无用的小刀.
"那末逃呀!
"亚密莱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渐渐消失,慈悲心便又回来了,"逃呀!
""不然就自杀!
"欧琴妮说,她的口吻象是在吩咐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了结他那被征服的对手一样.
安德里打了一个寒颤,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望着那青年女郎,显然可以看出他那腐败的头脑无法懂得这种崇高的荣誉感.
"杀死我自己!
"他抛下他的小刀喊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你还说为什么,"邓格拉司小姐回答道,"你会象穷凶极恶的犯人那样被判处死刑的.
""哼!
"卡凡尔康德交叉起两臂说,"一个人总是有朋友的呀!
"宪兵团长手里握着剑向他走过来.
"来,来,"安德里说,"把你的剑插回到鞘里吧,英勇的人,我既然已自甘屈服,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
"于是他伸出双手等待上铐.
两位姑娘恐怖地望着这种可怕的变形,——那凡夫俗子已剥掉他的表皮,露出监狱里犯人的真面目.
安德里转向她们,带着一种无礼的微笑问道,"你有什么口信带给令尊吗,邓格拉司小姐因为我多半还是要回到巴黎去的.
"欧琴妮双手遮住面孔.
"噢,噢!
"安德里说,"何必难为情呢,即使你真的跟踪我,我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变坏.
我不是几乎做了你的丈夫了吗"安德里带着这种嘲弄出去了,留下那两个姑娘去承受她们自己的羞愧和看热闹的群众的评论.
一小时以后,她们都穿戴着女子的打扮跨进她们的四轮马车.
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人的眼光;但当大门重开的时候,她们却仍得从两排带着发光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观者之中挤出去.
欧琴妮关上百叶窗,她虽然看不见,她却还能听得到,群众的讥诮依旧还能钻到马车里来.
"噢!
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旷野呢"她一面这样悲叹,一面倒入亚密莱小姐的怀抱里,她这时眼睛里所闪耀的怒火,正如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以便他一击把它斩断时的情形一样.
第二天,她们停车在布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口.
同天晚上,安德里被拘禁在卫兵室里.
第九十九章法律我们已看到邓格拉司小姐和亚密莱小姐如何静静地完成她们的改装和逃亡;因为当时每一个人都忙于他或她自己的事情,无暇顾及旁人.
我们暂且听任那位银行家面对着倒闭的魔影,带着挂满汗珠的额头去处理那些代表他的债务的巨额数字,而来跟踪男爵夫人.
男爵夫人一时似乎已被她所受的那个打击的重量所压毁,但不久她便去找她的老顾问吕西安·狄布雷去了.
她本来盼望这次婚事可以使她摆脱教养的责任,因为对于个性象欧琴妮这样的一位姑娘,她的教养工作是不会不感到麻烦的;而且,要维持一个家庭的融洽,家庭里必须要有默认的谅解,一个母亲必须继续不断地在智慧和在品德方面做一个典范,才会被她的女儿所钟爱,但邓格拉司夫人却害怕欧琴妮的明察和亚密莱小姐的影响.
她常常觉察到她的女儿带着鄙夷的表情看狄布雷,——那种表情似乎表示她知道她的母亲与那位部长的私人秘书之间种种神秘的情感关系和金钱关系.
但男爵夫人假如能作更敏锐和更深刻的分析,她就会知道:事实正巧相反,欧琴妮之厌恶狄布雷,决不是因为他是她父母失和与家庭流言的一个来源,而只是因为她象柏拉图一样,把他归类为一种无羽毛的两脚动物.
不幸,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以某种尺度去衡量事物,因此他们无法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见解;而根据邓格拉司夫人的观点,她非常遗憾欧琴妮的婚事不曾办成,不但是因为那是一对好姻缘看来可以保证她孩子的幸福,而且也因为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
所以她赶快到狄布雷寓所去.
但狄布雷,象其他的巴黎人一样,在目击了那幕签约场面和那幕场面上所发生的丑事以后,已急忙回到他的俱乐部里,在那儿和几个人闲谈那件大事;在这个号称世界京都的城市里,那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闲谈的题目.
当邓格拉司夫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长面纱,不管狄布雷的跟班再三声明他的主人不在家,仍径自登上楼梯,向认定的房间走去的时候,狄布雷正忙着在反驳一位朋友的奉承;那位朋友劝他,在发生了刚才这幕可怕的场面以后,作为那个家庭的朋友,应该与邓格拉司小姐和她的两百万结婚.
狄布雷为自己辩护时的态度,象是一个惟恐自己不被对方说服的人一样,因为那个念头曾常常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但想起欧琴妮那种高傲的性格,他便回复到一种完全抗拒的态度,声称那件婚事从各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但仍允许自己暗中恋恋不舍地转那个坏念头,这,据所有的道德专家说,甚至最可敬和头脑最纯洁的人也是难免的,因为那种坏念头藏在他灵魂的底层,象魔鬼撒旦藏在十字架后面一样.
喝茶、玩牌以及在讨论这种严肃的事情时愈来愈有趣的谈话,一直继续到早晨一点钟.
这当儿,邓格拉司夫人戴着面纱,焦急地守在那绿色的小房间里,等候狄布雷回来.
她坐在两瓶鲜花之间,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来的,而我们必须承认,狄布雷曾非常小心地亲自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个可怜的女人眼里,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谅.
到十一点四十分,她倦于等待,回家去了.
某一阶级的女人有一点上很象那些活泼轻佻的女工,——她们极少在十二点钟以后回家.
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厦去的时候,象欧琴妮离开那座大厦时同样的小心;她轻轻地奔到楼上,带着一颗痛楚的心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房间,我们知道,是在欧琴妮的隔壁.
她是这样害怕引起流言,是这样坚决地相信——可怜的女人,至少在那一点上,她是值得尊敬的——她女儿的无辜和她对家庭的忠诚!
她在欧琴妮的门口听了一听;然后,听到没有声音,她想进去,但门是在里面闩住了的.
邓格拉司夫人认为晚上那场可怕的刺激已使她精疲力尽,她已上床睡着了.
她叫婢女来问.
"欧琴妮小姐,"那婢女答道,"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间里.
她们一同用茶,然后就叫我离开,说她们再没有事要我做了.
"从那时起,那个婢女就在楼下,而象每一个人一样,她以为那两位小姐是在她们自己的房间里.
所以邓格拉司夫人毫无一丝怀疑地上床;她的身体虽然在休息,她的脑子却依旧在想事情.
随着她思想的逐渐清晰,签订婚约时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来愈重要了.
这不仅是一件丑闻,而且是一件轰动的大事.
这不仅是一件羞耻,而且是一场公开的侮辱.
然后,男爵夫人又想起:当可怜的美茜蒂丝因她的丈夫和儿子受到同样的严重的打击时,她并没有对她感到同情.
"欧琴妮,"她对她自己说,"她是完了,但是我们也完了.
那件事情一旦传扬开来,我们便将羞得难于见人了,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嘲笑会造成不可医治的痛苦的创伤.
幸而上帝赋与欧琴妮以那种常常使我发抖的奇怪的性格!
"于是她的眼光转向天空,那儿,神秘的上帝在处理一切事物,而即使你犯了一次过失,不,甚至犯了一件罪恶,有时也能得到祝福.
然后,她那象在空中翱翔的鸟儿那样的思想,又落到卡凡尔康德身上.
"那个安德里是一个坏蛋、一个强盗、一个凶手,可是从他的态度上看,他却曾受过相当教育,虽然或许他所受的教育并不完全.
从外表上看,他似乎有极大的财产,是名门贵族的子弟.
"她怎样才能使自己走出这座迷园呢她该向谁去求援,帮助她脱离这个痛苦的境地呢她曾带着一个女人求助于她所爱男子的那种本能急忙去见狄布雷,但狄布雷只能给她一些忠告;她必须向一个比他更有力的人求援.
男爵夫人于是想到维尔福先生.
但使她的家庭遭受这次不幸的,可正是维尔福呀,他曾无情地这样做,好象他们是陌生人一样.
可是,不;仔细想一想,那位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那位忠于他的责任的法官,那位忠心的朋友,他粗暴而坚决地在溃疡的地方割了一刀;他不是刽子手,而是外科医生,他是要保全邓格拉司的名誉,割断那种有碍他声誉的关系,免得那个被弃于社会的青年人做他们的女婿.
邓格拉司的朋友维尔福既然这样做,便谁都不会怀疑那位银行家曾预谋或帮助安德里的任何阴谋.
所以,仔细一想,男爵夫人觉得维尔福的举动似乎是以他们相互的利益为出发点的.
但检察官的铁面无私应该到此为止了;她明天去见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弃法官的责任,她至少也可以使他尽量从宽办理.
她将引起过去陈旧的回忆;她将使他想起那些有罪的但却是快乐的日子来帮助她的恳求.
维尔福先生将压下那件事情,或至少他将把他的警戒转移到另一个方向,听任安德里逃走,事后以一纸通缉令了案.
得到这个结论以后,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她从床上起身,并不拉铃唤她的婢女,也不让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是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简单的服装;然后跑下楼梯,离开大厦,走到普罗旺斯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驶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去.
最近一个月来,这座受天诅咒的房子呈现着阴郁的外表,象是一家收容着瘟疫病人的传染病院一样.
有些房间关得紧紧的,只是偶然开一下百叶窗,让空气流进去.
或许你可以在窗口看到一个仆人的惊惶的面孔,但那扇窗立刻又关拢,象是一块墓碑关闭了一座坟墓一样;邻居们会互相低声说:"我们今天又会看见一辆运棺材的车子离开检察官的家吗"邓格拉司夫人一看到那座房子凄凉的外表,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她从那辆出租马车上下来,带着颤抖的膝盖走近大门,拉了门铃.
门铃发出一种迟钝重浊的声音,象是它也已感染到抑郁的气氛似的;它接连响了三次,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仅容说话的声音通过.
他看见一位女太太,一位高雅时髦的女太太,可是那扇门却依旧几乎关着.
"你预备开门吗"男爵夫人说.
"夫人,首先得问您是谁""我是谁你知道得我够清楚的啦.
""我们已不再认识任何人了,夫人.
""你一定疯了,我的朋友.
"男爵夫人说.
"您是哪儿来的""噢!
这太过份了!
""夫人,我是遵命办事.
原谅我——您尊姓大名""邓格拉司男爵夫人,你见过我二十次啦.
""可能的,夫人.
现在,你有什么事""噢,多特别!
我要告诉维尔福先生他的仆人这样无礼.
""夫人,这是小心,不是无礼,除非有阿夫里尼先生的命令,或有事跟检察官商量,谁都不能进这扇门.
""好吧!
我是有事跟检察官商量.
""是要紧的事情吗""你自己去想吧,不然我早就回到我的马车里去啦.
缠够了,这是我的名片.
拿它去通报你的主人吧.
""夫人会等我回来吗""是的,去吧.
"那门房关上门,让邓格拉司夫人站在街上.
她并没有等候多久;一会儿以后,门便开了较大的一条缝让她进去,她进去以后便又关上.
门房一面用眼睛盯住她,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他们一进前庭,他便吹起哨子来.
跟班应声在门廊下出现.
"请您原谅这位正直的人,夫人,"他一面说,一面给男爵夫人引路,"他受过严格的吩咐,而维尔福先生要我告诉您,他这种做法也是不得已之举.
"前庭里有一个供应日常用品的商人,他也是经过同样的预防手续才进来的,有人在检查他的商品.
男爵夫人踏上台阶,她觉得自己已强烈地感染到周围这种惨淡的气氛;她在那跟班目不转睛的伴随下到达那法官的书斋里.
邓格拉司夫人虽然一心想着这次访问的目的,但这些下人们对她的态度是这样的不恭,以致她开始抱怨起来;但维尔福抬起他那被悲哀压低的头,带着一个这样惨淡的微笑望着她,以致她的怨言一到口边就冻住了.
"请原谅我的仆人造成一种我不能责备他们的恐怖气氛,"他说,"他们因为受了嫌疑,所以就特别多疑了.
"邓格拉司夫人常常在社会上听人说到法官家里的恐怖气氛,但在不曾亲眼目睹以前,她不能相信那种恐怖气氛竟已达到这样的地步.
"那末,您也不快乐吗"她说.
"是的,夫人.
"法官回答.
"那末您是同情我的""衷心地同情,夫人.
""而您懂得是什么事带我到这儿来的""您希望跟我谈一谈您所遭遇到的事情,不是吗""是的,阁下,一场可怕的灾祸!
""那应该说是,一件不幸.
""一件不幸!
"男爵夫人喊道.
"唉!
夫人,"检察官带着他那种沉着镇定的态度说,"我认为只有那些不可补救的才是灾祸.
""而您以为这件事情会被人遗忘的吗""一切事情都会被人遗忘的,夫人,"维尔福说,"令嫒不久又会结婚的,不在今天,就在明天,——不在明天,就在一星期之内.
我想您不见得为令嫒失掉那个未婚夫表示遗憾吧.
"邓格拉司夫人定睛望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平静的态度几乎近于侮辱.
"我是见到一位朋友了吗"她用一种满腔悲哀庄严的口吻问道.
"您知道是的,夫人.
"维尔福说,当他给她这种保证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颊略微红了一红.
的确,这种保证使他想起了他与男爵夫人之间种种过去的事情.
"嗯,那末热情一点吧,我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
"不要以一位法官的态度对我说话,而要以一位朋友的态度说话,当我精神极度痛苦的时候,不要对我说我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
"最近几个月来我得了一个坏习惯,"他说,"每当我听到任何人提到灾祸的时候,我便禁不住要想起我自己,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要在我的脑子里作出一个对比.
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我觉得以我的灾祸来比较,您的只是一件不幸.
处于我这种痛苦的境地,您的境况似乎还是可羡慕的了.
但这使您很不高兴,我们来改变一个题目吧.
你刚才说,夫人——""我是来问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将怎么处理这个骗子""骗子!
"维尔福复述了一遍,"夫人,您看来是减轻一些事情而又夸大了另一些事情.
骗子!
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或说得更准确些,贝尼台多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暗杀犯呀!
""阁下,我不否认您改正得公道,但您对那个不幸的人处罚得愈严厉,您对我的家庭也就打击得愈厉害.
来,暂时忘掉他吧,不要去追捕他,让他逃走了吧.
""您太迟了,夫人,命令已经发出了.
""哦,他会被捕吗——您认为他们能捉到他吗""我希望能够.
""假如他们捉到了他(我知道监狱里有时可以有逃走的机会),您肯让他关在监狱里吗"检察官摇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以后再说.
""不可能的,夫人,法院有一定的程序.
""什么!
甚至对我也一样"男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连我自己在内.
"维尔福答道.
"啊!
"男爵夫人喊道,但并不表示那个喊声里所透露的意思.
维尔福以那种他用来探索隐藏思想的穿透性的目光望着她.
"是了,我懂得您的意思,"他说,"您是指外界所散布的那些可怕的谣言,指最近三个月来我家里的那些人死得不自然,指凡兰蒂的幸免一死是一个奇迹.
""我没有想到那个.
"邓格拉司夫人急忙回答.
"是的,您是在想那件事,而且想得很公正.
您不能不那样想,不能不在您的心里说:'你既然这样铁面无私地办理罪案,现在倒请你回答:为什么你家里的罪人却未受惩罚'"男爵夫人的脸苍白起来.
"您是这样说吧,是不是""嗯,我承认.
""我来答复您.
"维尔福把他的圈椅向邓格拉司夫人拖近一些;然后,他两手靠在桌子上,用一种比往常更空虚的声音说,"那些罪人之所以未受惩罚,是因为还不知道罪人是谁,我们或许会错罚了无辜的人,但当罪人被发现的时候,"说到这里,维尔福把他的手伸向他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当他们被发现的时候,我凭有灵有圣的上帝发誓,夫人,不论他们是谁,他们就得死!
现在,夫人,在我发过了这个誓以后,您还敢要求我宽恕那个坏蛋吗""但是,阁下,您确定他是象他们所说的那样有罪吗""听着,这是他的履历:'贝尼台多,十六岁时因伪造钞票罪被判处苦役五年.
'后来他的资历也不错,您看,——最初做逃犯,然后又做一个暗杀犯.
""这个可怜虫是谁""谁知道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他是没人认的吗""没有人认他,他的父母不知是谁.
""但从卢卡带他来的那个人是谁呢""是一个象他那样的流氓,或许就是他的同谋犯.
"男爵夫人合拢她的双手.
"维尔福!
"她用最温柔最魅人的态度喊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带着一种坚决而且不免有几分严厉的表情说,——"算了吧,别再要求我宽恕一个罪犯了!
我是什么是法律.
法律可有眼睛来看您的愁容吗法律可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您竭力想唤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吗不,夫人,法律已发出命令,而当它发出命令的时候,它就要打击.
您会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不是一部法典,——是一个人,不是一部书.
看看我,夫人,看着我的周围.
人类可曾象兄弟般待我吗他们可曾爱我吗他们可曾宽容我吗可有任何人曾以您现在向我要求的那种仁爱来对待我吗不,夫人,他们打击我,老是打击我!
您老是用那种迷人的眼光盯着我,使我想到我应该惭愧吗嗯,就算是吧,就让我为您所知道的过失——甚至其他更多的过失——惭愧吧!
我自己虽然有罪,虽然我的罪或许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休止地去揭破我同类人的伪装,找出他们的弱点.
我始终在揭发他们,我可以进一步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邪恶的证据时,我感到高兴,感到胜利.
因为我每次判处了一个犯人,我就似乎得到了一个活的证据,证明我不是一个可怕的例外.
唉,唉,唉!
整个世界都是奸恶的.
所以让我们来打击奸恶吧!
"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狂怒万分,以致他的话听来非常雄辩有力.
"但是,"邓格拉司夫人说,决心要做一次最后的努力,"这个青年人虽然是一个杀人犯,但却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呀.
""那就更糟,或是,说得更贴切些,那就更妙,这是上帝的安排,这样就不会有谁为了他哭泣.
""但这是蹂躏弱者的行为呀,阁下.
""杀人的弱者!
""他的耻辱会影响我的家庭.
""我的家里不是受着死神的光顾吗""噢,阁下,"男爵夫人喊道,"您对旁人毫无怜悯心!
嗯,那末,我告诉您,旁人也不会怜悯您的!
""让它去吧!
"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说.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审判他吧,那可以使我们得到六个月的时间来冲淡人们的记忆.
""不,夫人,"维尔福说,"罪状已准备好了.
现在还有五天时间,五天已超过我的要求.
您不知道我也切盼着冲淡记忆吗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时候,有时我便遗忘了过去一切的往事,那时我体验到想象中死者所感到的那种快乐,可是,它比痛苦总还是要好一点.
""但是,阁下,他已逃走了,让他逃走吧,——行动不力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迟了,今天一早就用急报发出命令,这个时候——""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龙骑兵送来了这封信.
"维尔福抢过那封信,急忙拆开它.
邓格拉司夫人怕得发抖.
维尔福高兴地跳起来.
"捉住了!
"他喊道.
"在贡比涅捉住他了.
成功了!
"邓格拉司夫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地站起身来.
"告辞了,阁下!
"她说.
"再会,夫人!
"检察官一面回答,一面带着一种几乎是愉快的态度送她到门口.
然后,他回到他的桌子前面,用右手拍着那封信说:"妙,我已经有了一件伪造钞票案,三件抢劫案和两件纵火案.
我只缺一件谋杀案,现在它来了.
这次大审辉煌得很!
"第一章显身正如检察官告诉邓格拉司夫人的,凡兰蒂还未复原.
疲惫虚弱的她,实际上等于在床上坐牢;而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从维尔福夫人的口上,她听到了我们所叙述的种种怪事,——欧琴妮的出走,安德里·卡凡尔康德(或说得准确些,贝尼台多)的被捕,以及他的被控谋杀罪.
但凡兰蒂是这样的衰弱,所以这种叙述并没有在她的身上产生她在健康状况正常时同样的效果.
的确,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些空洞的念头;她的眼前只见一些混乱的形象和奇怪的幻景.
在白天,凡兰蒂的感官还相当清晰,因为诺梯埃叫人搬他到他孙女儿的房间里来,经常陪伴着她,象慈父般地看守着她.
维尔福从法院回来以后,也常常来和他的父亲和女儿消磨一两个钟头.
六点钟,维尔福回到他的书斋里;八点钟,阿夫里尼先生来到,亲自带来那青年女郎在夜里服用的药水,诺梯埃先生那时就被带走.
他们之后就来了一个医生选定的护士,她一直守候到十点钟或十一点钟,等到凡兰蒂睡着以后才离开.
当她下楼的时候,她把凡兰蒂的房门钥匙交给维尔福先生.
这样,除了经过维尔福夫人和爱德华的房间,便谁都无法到达病房了.
摩莱尔每天早晨来拜访诺梯埃,来打听凡兰蒂的消息,而说来奇怪,他的焦急已逐日减轻.
第一,凡兰蒂虽然依旧受着神经兴奋的苦扰,但她已天天好转;第二,当他在半昏迷状态中冲到基度山家里去的时候,伯爵不是告诉他,假如她两小时内不死,就可以得救吗现在,四天过去了,而凡兰蒂依旧还活着.
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神经兴奋甚至在凡兰蒂睡眠的时候——说得更准确些是在她醒来后的那种半醒半睡状态中——依旧追逐着她;那时,在夜的寂静中,在壁炉架上那盏乳白色灯罩所射出来的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那些影子在病床上空盘旋来往,用它们颤抖的翅膀煽动寒热.
首先,她好象看见她的继母来威胁她,然后,摩莱尔张着两臂向她迎上来;有的时候,象基度山伯爵这样的生客也会来探望她;在这种迷糊状态中,甚至家具都会移动.
这种状态一直继续到早晨三点钟左右,那时,一阵深沉的睡意征服了那青年女郎,于是她一直睡到早晨才醒来.
在凡兰蒂知道欧琴妮出走和贝尼台多被捕的那天晚上,维尔福、诺梯埃和阿夫里尼相继退出以后,她的思想纷歧迷乱地徬徨着,时而想想她自己的处境,时而想想她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
十一点已敲过了.
那护士把医生所准备的饮料放在病人伸手能及的地方,锁上房门,在厨房里恐怖地听了一会儿仆人们的言论,装了一些可怕的故事在她的记忆里;那些故事,在最近三个月来是检察官家里谈话的主题.
这时,在那间这样小心地锁住的房间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护士离开已有十分钟了;那每夜必来的寒热袭击凡兰蒂又快一个小时了,她不再能控制自己的意志,又开始看见那些幻景和虚象.
那盏孤灯射出无数的光芒,每一条光芒都在她那混乱的幻想里变成某种奇特的形状,突然地,在那摇曳的灯光下,凡兰蒂好象觉得她看见壁炉旁边凹进去的那扇通她书房的门慢慢地开了,但她却无论如何听不到门链转动的声音.
要是在往常,凡兰蒂会抓住那条悬在床头的丝带,拉铃求援,但在目前的状况下,她对什么都不会吃惊.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种种景象都只是她昏迷状态中的产物.
而更使她确信的是:一到早晨,夜间的一切幻景便会毫无痕迹,它们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消失.
门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但她因为看惯了这种幻象,所以并不惊惶,只是定睛凝视,希望能认出是摩莱尔.
那个人影向床边走过来,然后停住脚步,似乎在极其小心地倾听.
在这个时候,一缕光线掠过那个午夜访客的脸上.
"不是他!
"她喃喃地说,于是静候那个人消失或改变成另外一种形容,以便确定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她依旧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而且觉得它跳得很厉害,她记得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的方法是喝一口药水,因为那种用来减轻她的发烧的饮料似乎可以刺激她的脑子,使她暂时减少一些痛苦.
所以凡兰蒂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那颤抖的手臂刚伸出床外,那幻象就急速地向她走过来,而且来得这样接近,以致她似乎觉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和感觉到他那只手的压力.
这一次,这种幻景已超过了凡兰蒂以前所经验的一切;她开始相信自己是真正醒着,这样一想,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所感到的那种压力显然想捉住她的手,她便慢慢地把手缩回来.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影;那个人影看来倒象是来保护她而不是来威胁她的,她看见他拿起那只玻璃杯,走到灯光旁边,举起杯子,象是要测验它的透明度.
这似乎还不够,那个人,——说得更贴切些,是那个幽灵,因为他的脚步是这样的轻柔,根本听不到声音,——在玻璃杯里倒出一匙羹来,喝了下去.
凡兰蒂如痴如迷地望着这幕情景.
她随时预期那种幻象会突然消失,出现另一种幻景;但那个人不但不象一个影子那样化为乌有,反而又走到她的前面,用一种急切的声音说:"你现在可以喝了.
"凡兰蒂发抖了.
这是她初次遇到这种幻象用一个活人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几乎要惊喊起来.
那个人把他的一只手指掩在她的嘴唇上.
"基度山伯爵!
"她轻轻地说.
那个青年女郎的头脑里对于这幕场面的真实性现在显然已不再有丝毫怀疑;她的眼睛恐怖地突出,她的两手发抖,她急忙拉毯子裹紧身体.
基度山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出现,以及他这样神秘难解地透过墙壁走进她的房间,在她那混乱的头脑里当然觉得是不可能的.
"不要叫人,不要惊惶,"伯爵说,"不要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丝疑惑或不安.
凡兰蒂,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这一次不是幻景,是你梦中所能想象的最慈爱的父亲和最可敬的朋友.
"凡兰蒂不能回答.
她所听到的这种声音证明向她说话的这个人的确是存在的,所以她是这样的惊惶,以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但她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问,"假如你的存心是纯洁的,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呢"聪明的伯爵完全懂得那青年女郎脑子里的种种思想.
"听我讲,"他说,"或者看看我吧,看看我这比往常更苍白的脸,看看我这一对疲倦得发红的眼睛.
这一对眼睛已有四天晚上不曾合拢了,在这四天夜里,我经常守望着你,为玛西米兰保护和保全你.
"血液急速地升上凡兰蒂的脸颊;因为伯爵刚才所说的那个名字驱散了她因他的出现所引起的全部惶恐.
"玛西米兰!
"她喊道,她觉得这几个字的声音是这样的甜蜜,便再重复一遍,——"玛西米兰!
那末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一切.
他告诉我,你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而我已答应他你可以活.
""你已答应他我可以活""是的.
""但是,阁下,你刚才说到守夜和保护,那末,你是一位医生吗""是的,是上天目前能派来照顾你的最好的医生,相信我吧.
""你说你守护着我"凡兰蒂不安地说,"你以前在哪儿呢我没有看见你呀.
"伯爵伸手指着书房.
"我躲在那扇门后面,"他说,"那个房间与隔壁的房子相连,我已租下那座房子.
"凡兰蒂移开她的眼光,带着一种骄傲的冲动和轻微的恐惧喊道:"阁下,我想你擅自闯入人家是有罪的,你所说的保护倒极象是一种侮辱.
""凡兰蒂,"他答道,"我虽长期注意着你,但我所观察的,只是留心来看你的人、给你吃的食物和给你服用的饮料,然后,当我觉得那种饮料似乎危险的时候,我就进来,象现在这样进来,倒空你的杯子,以一种有益健康的饮料代替那毒药,我的饮料不但不会产生旁人所预期的死亡,而且可以使生命在你的血管里循环不息.
""毒药!
死!
"凡兰蒂喊道,她相信自己又在发高热,以致发生了错觉,"你说什么,阁下""嘘,我的孩子!
"基度山说,又把他的手指掩在她的嘴唇上.
"我是说了'毒药'和'死'.
但把这个喝一些吧.
"于是伯爵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只瓶子,把瓶子里红色的液体倒几滴到玻璃杯里.
"喝了这个,今天晚上不要再喝别的东西.
"凡兰蒂伸出手去拿;但她的手刚碰到那只杯子,便又恐惧地缩回来.
基度山拿起那只杯子,喝掉一半,然后把它递给凡兰蒂.
凡兰蒂微笑了一下,吞下杯中的余汁.
"噢,是的!
"她喊道,"我认得出这种味道,这几天,我每天晚上都是喝的这个,它清醒我的精神,似乎减轻了我的头痛.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
""这就是你在最近四天晚上还能活着的原因,凡兰蒂,"伯爵说.
"但我,我是怎么活着的噢,我曾忍受了多少痛苦的时间呵!
当我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你的杯子里,当我浑身颤抖地深恐我来不及把它倒掉就被你喝下去的时候,我曾受过怎样的痛苦呀!
""阁下,"凡兰蒂极度惊恐地说,"你说当你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的时候感到非常痛苦,但假如你看见了这种情形,你一定也看见那个倒毒药的人了呀""是的.
"凡兰蒂撑起身来,把绣花被掩住她那比雪更白的胸膛,那个胸膛上依旧还润湿着发烧时所出的冷汗,现在则又加上了恐怖的冷汗.
"你看见那个人了"那青年女郎再问一遍.
"是的!
"伯爵又说.
"你告诉了我一件恐怖的事情,阁下.
你希望我相信的那件事情是太可怕了.
什么!
想在我父亲的家里——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病床上——来谋害我噢,离开我吧,阁下!
你在迷惑我!
你亵渎了神圣!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能够的!
""你可是第一个遭这只手打击的人吗你不曾看见圣·米兰先生,圣·米兰夫人,巴罗斯都倒了下去吗假如诺梯埃先生不是在最近这三年来继续服药,中和那毒药的效力,他不是也已成了一个牺牲者了吗""噢,天!
"凡兰蒂说,"最近几个月来,爷爷要我分享他的药水,就是为了那个理由吗""那些药水是不是都带一点儿苦味,象干橘皮那种味道""噢,天哪,是的!
""那末一切都明白了,"基度山说.
"他也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在下毒,——或许还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在帮助你,帮助他心爱的孩子抵抗毒药,而由于你已开始有那种习惯,所以毒药丧失了一部分效力.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四天以前中了一种立即致死的毒药以后,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的缘故,——我最初很不明白.
""那末,这个凶手是谁呢""让我也来问你一个问题.
你从来不曾看见有人在晚上走进你的房间吗""噢,有的!
我常常看见人影经过我的身边,走近来,然后又消失了,但我以为那是我发烧时所见的幻象,真的,当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又在发昏或是在做梦了.
""那末你不知道谁要谋害你吗""不,"凡兰蒂说,"谁会希望我死呢""那末,你现在就要知道了.
"基度山说,并侧耳倾听.
"你是什么意思"凡兰蒂说,恐怖地四面观望.
"因为你今天晚上并没有发烧或发昏,而是完全清醒着.
午夜的钟声已经在敲了,这是那凶手所选定的时间.
""噢,天!
"凡兰蒂一面说,一面抹掉从她的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
午夜的钟声迟缓而抑郁地敲打着;那铜锤的每一击似乎都敲打着那青年女郎的心.
"凡兰蒂"伯爵说,"鼓起你的全部勇气,镇定你的心跳.
不要发出一点声音,假装睡着,那末你就可以看见了.
凡兰蒂抓住伯爵的手.
"我好象听到一个声音,"她说,"离开我吧.
""暂时再会,"伯爵回答,就蹑着脚尖向书房的门走过去,他的脸上带者一个这样忧戚和伤心的微笑,以致那青年女郎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在关门以前,他又转过身来说:"不要动,不要出声,让他们以为你睡着了,不然,当我还不及赶来帮你的时候,你或许已被杀死了.
"说完了这个可怕的教训以后,伯爵便消失在门的那边了,门无声无息地关拢了来.
第一一章赤练蛇凡兰蒂只剩独自一个了.
两只比圣·罗尔教堂略慢的钟在远处敲出了午夜的钟声;然后,除了偶尔一辆马车的滚动声外,一切都归寂静.
凡兰蒂的注意力集中到她房间里的那只时钟上.
那只钟是有秒针的,她开始计算秒针的走动,发觉它比自己的心跳要慢得多.
可是她依旧怀疑;不伤害人的凡兰蒂不能想象竟有人会希望她死.
为什么会有人那样希望呢为了什么目的呢她做了什么事情以致惹起了一个敌人的毒心呢她当然不会睡着.
一个可怕的念头紧迫着她的脑子,——就是,世界上有一个人曾企图来谋杀她,而且那个人又快要来那样做了.
假如这个人因毒药几次无效而灰心,竟象基度山所说的那样借力于钢刀,那可怎么办呢!
假如伯爵来不及来救她,那可怎么办呢假如她临终的时刻已渐渐接近,假如她永远不能再见到摩莱尔,那怎么得了呢!
想到这个念头,凡兰蒂脸色苍白,周身冷汗,几乎要拉铃求援了.
但她好象在门背后看到了伯爵发亮的眼光,——那种眼光活在她的记忆里,一想到它,她便感到那样的羞愧,不禁默默地自问,究竟怎样的感谢才能报偿他的自我牺牲和热情.
二十分钟,也就是极长的二十个分钟,便这样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时钟终于敲打半点了.
正当那时,书房门上轻微的指甲敲打声通知凡兰蒂,告诉她伯爵仍在注意,并警告她也同样注意.
的确,在对面,就是在爱德华的房间那面,凡兰蒂好象听到了地板的震动声.
她留心倾听,屏住自己的呼吸,直到几乎要窒息;门柄转动了,门慢慢地拉了开来.
凡兰蒂本来是用手肘撑着身子的,这时急忙倒到床上,用手臂遮住她的眼睛;然后她战栗地、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心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跳跃着.
有一个人走到床前,拉开帐子.
凡兰蒂竭力镇定,装出均匀的呼吸,表示她是宁静地睡着.
"凡兰蒂!
"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那青年女郎在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但并不回答.
"凡兰蒂!
"那个声音又说.
依旧没有回答;凡兰蒂是约定决不醒来的.
于是一切归于寂静,只是凡兰蒂听到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象是有一种液体倒入她刚才喝空的那只杯子.
于是她冒险张开眼皮,从她的手臂底下望出去.
她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把一只瓶子里的液体倒入杯子里.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凡兰蒂一定曾停止呼吸或轻微地动了一动,因为那个女人忽然停止倾倒,走到床边来俯视,要确定凡兰蒂究竟是否睡着.
那是维尔福夫人!
一看出是她的继母,凡兰蒂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以致她的床震动了一下.
维尔福夫人顿时退到墙边,那儿,隔着帐子,她静静地留心观察凡兰蒂最轻微的动作.
后者想起基度山那可怕的警告;她幻想那只不握瓶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又长又尖的小刀.
然后,她聚集起全部残剩的力量,强迫自己合上眼睛;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平时固然非常容易完成,这时却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强烈的好奇心拼命要撑开眼睛来知道事实.
维尔福夫人听到只有凡兰蒂那均匀的呼吸声打扰了夜的寂静,便放心地重新从帐子后面伸出她的手,继续把瓶子里的东西倾倒到杯子里.
然后她非常轻巧地退了出去,以致凡兰蒂并不知道她已离开房间.
她只看见那只手臂缩了回去,——那只洁白浑圆,属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美貌的女人的手臂,而那只手臂却倾出了死亡.
维尔福夫人只在房间里逗留了一分半钟,在那期间,凡兰蒂所体验到的感触是无法描写的.
书房门上的敲打声把那青年女郎从痴呆状态中唤醒了过来.
她努力抬起头.
那扇门又无声地打开,基度山伯爵又出现了.
"嗯,"他说,"你还怀疑吗""噢,我的上帝!
"那青年女郎轻轻地说.
"你看见了吗""唉!
""你认清了吗"凡兰蒂呻吟了一声.
"噢,是的!
"她说,"我看见了,但我不能相信!
""那末,你情愿死,情愿致玛西米兰于绝境吗""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
"青年女郎重复地叹道,她几乎要神经错乱了,"我不能离开这座房子,我不能逃走吗""凡兰蒂,那只现在威胁你的手将追逐你到天涯海角,你的仆人将受金钱的笼络,死神将化装成各种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
即使你喝清泉里的水,吃树上摘下来的果子,你也会中毒.
""你不是说,我那慈爱的祖父的预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药的药性吗""是的,但却不能应付一帖重量的毒药,毒药是可以改换的,或是增加份量.
"他拿起那只杯子,举到唇边尝了一下.
"已经这样做了,"他说,"不再用木鳖精而用那可汀了!
我可以从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
假如你喝了维尔福夫人倒在你杯子里的东西,那末,凡兰蒂!
凡兰蒂呀!
你已经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为什么要这样迫害我呢""为什么难道你竟这样仁慈,这样善良,这样不怀疑旁人的恶意,到现在还不懂吗,凡兰蒂""不,我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但是你有钱呀,凡兰蒂.
你每年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而你妨碍了她的儿子享受那二十万.
""怎么会呢我的财产又不是她的,那是我自己的亲属遗赠给我的呀.
""当然罗,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圣·米兰先生夫妇才会去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诺梯埃先生才会在立你做他的继承人的那一天就被决定为谋害的对象,正是为了这个原因,现在才要轮到你死,——因为你的父亲会继承你的财产,而你的弟弟,就是他的独子,将再从他的手里继承到那笔财产.
""爱德华!
可怜的孩子!
这种种罪都是为了他而犯的吗""啊!
那末你终于懂了""愿上天不要在他的身上显报应!
""凡兰蒂,你是一个天使!
""但为什么还允许我的祖父活着呢""因为你死以后,除非剥夺你弟弟的继承权,否则那笔财产自然会转移到他的手上,所以那个罪是不必犯的,犯了就傻了.
""这个可怕的犯罪计划竟可能是一个女人发明的吗""你可曾记得在比鲁沙波士蒂旅馆的凉棚里看见一个身穿棕色大衣的人,你的继母曾问他'托弗娜毒水'嗯,从那个时候起,那个恶毒的计划就渐渐在她的脑子里成熟了.
""啊,那末,真的,阁下,"那甜蜜的姑娘满面泪痕地说,"我看出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凡兰蒂,因为我已预知他们的阴谋,不,你的敌人已被征服了,因为我们已知道她.
不,你可以活下去,凡兰蒂,——你可以幸福地活下去,并且带幸福给一颗高贵的心,但要得到这一点,你必须听我安排.
""命令我吧,阁下,我该怎么做""你必须盲目地接受我给你的东西.
""噢!
上帝是我的证人,"凡兰蒂喊道,"假如我只是自己一个人,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你不能信赖任何人,——甚至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没有参与这个可怕的阴谋,是吗,阁下"凡兰蒂合拢双手问.
"没有,可是,你的父亲,一个在法院里办惯了起诉状的人,应该知道这些死亡不是自然发生的.
本来应该是他来看守你,应该由他来占据我的位子,应该由他来倒空那只杯子,应该由他来对付那个凶手.
以魔鬼对付魔鬼!
"他低声地说了最后这一句话.
"阁下,"凡兰蒂说,"我当尽力活下去,因为有两个人的生命悬在我的身上,——我的祖父和玛西米兰.
""我会照顾他们,象我照顾你一样.
""嗯,阁下,随便你把我怎么处置吧,"于是她又低声说,"噢,天哪!
我会怎么样呢""不论怎么样,凡兰蒂,都不必惊慌.
虽然你受痛苦,虽然你丧失了视觉、听觉、触觉,都不要怕,虽然你醒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是不要怕,——即使你发觉自己躺在坟墓里或棺材里.
那时你得自己安慰自己,心里想,'在这个时候,一位朋友,一个为我的幸福和玛西米兰的幸福而活着的父亲,正在守护着我!
""唉!
唉!
多可怕的绝境呀!
""凡兰蒂,你愿意揭发你的继母吗""我情愿死一百次,噢,是的,情愿死!
""不,你不会死的,但你肯答应我,不论遇到什么情形,你决不怨艾而只是希望吗""我会想到玛西米兰!
""你是我喜欢的好孩子,凡兰蒂!
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而我愿意救你!
"凡兰蒂在极端恐怖中合拢她的双手,因为她觉得这是需要勇气的时候了,于是开始祈祷起来;当她在这样断断续续地祈祷的时候,她忘记她那雪白的肩头只有她的长头发遮盖着,忘记可以从她睡衣的花边缝里看见她的心跳.
基度山轻轻地把手放在那青年女郎的手臂上,把天鹅绒的毯子拉来盖到她的喉部,带着一个慈父般的微笑说:"我的孩子,信任我对你的真情,象你信任上帝的慈善和玛西米兰的爱情一样.
"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那只翡翠小盒子,揭开金盖,从里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药丸放在她的手里.
凡兰蒂拿了那粒药丸,注意地望着伯爵.
在她这位勇敢的保护人的脸上,有一种神圣庄严和权威的光芒.
她显然是用她的眼光在问他.
"是的.
"他说.
凡兰蒂把药丸放进口里,咽了下去.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暂时再会了.
我要尝试去睡一会儿,因为你已经得救了.
""去吧,"凡兰蒂说,"不论遇到什么情形,我答应你决不害怕.
"基度山用眼睛盯住那青年女郎看了一会儿,她已受了伯爵给她那粒那可汀的药力,渐渐入睡.
于是他拿起那只杯子,把四分之三的溶液倒在壁炉里,算是凡兰蒂喝掉的,把杯子仍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他就消失了,临去以前向凡兰蒂投去一个告别的眼光,凡兰蒂已象一个躺在上帝脚下的纯洁的天使那样放心地睡着了.
第一二章凡兰蒂壁炉架上的那盏灯继续燃烧着,在耗竭那浮在水面上的最后几滴油;灯罩现出一片淡红色的光泽,火焰在垂熄以前突然明亮起来,射出那些最后的摇曳的光芒;这种光芒,虽然是属于没有生命的物体的,却常常被人用来比拟人类在临死前那一阵最后的挣扎.
一片昏暗凄惨的光笼罩着那青年女郎身上的被毯和她周围的帐子.
街上的一切嘈声都已停止,四周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那时,爱德华的房门开了,在门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以前注意过的面孔;那是维尔福夫人的面孔,她是来观察那药水的效力的.
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在那个凄凉的房间里,现在只剩了灯花的必剥声,于是她向桌子走过来,看凡兰蒂的杯子是否已经喝空.
我们前面说过,杯子里还剩着四分之一的药水.
维尔福夫人把它倒在炉灰里,并把炉灰拌了几拌,使它容易吸收液体;然后她小心地洗涮那只玻璃杯,用她的手帕抹干它,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假如有人在那时把眼光射进房间,他便会注意到维尔福夫人带着犹豫的眼色走近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凡兰蒂.
那昏暗的光线,深邃的寂静,深夜所引起的阴郁的思想,而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这一切综合起来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那下毒者怕去看她自己的成绩.
她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帐子,俯到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凡兰蒂.
没有呼吸的象征;那半开半闭的牙齿已不再有气透出来;那雪白的嘴唇已不再抖动;那一对眼睛似乎浮在浅蓝色的雾气里,而又长又黑的头发散在那蜡白的脸颊上.
维尔福夫人甚至在凝视这个静止的面孔时还是带着这样明显的表情;然后她壮起胆子揭开被盖,把手压在那青年女郎的胸膛上.
胸膛冷冰冰地一跳都不跳.
她只感觉到自己手指上的脉搏,便打了一个寒颤,收回她的手.
一只手臂垂出在床外,——那样一只美丽的手臂,自肩至腕似乎都是由一个雕刻师塑造出来的;但前臂似乎因为痉挛而略微有点变形,而那只这样精致纤细的手,则伸着直挺挺的僵硬的手指搁在床架上.
手指甲也已发青.
维尔福夫人不再有任何怀疑,——一切都已过去;她已完成了她最后一件可怕的工作.
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事情做了,所以那下毒者偷偷地退出去,象是怕听到她自己的脚步声似的;但当她退走的时候,她依旧拉开着帐子,被那神秘的死的场面不可抗拒地吸引住了.
正当那时,灯花又必剥地爆了一下;那个声音把维尔福夫人吓了一跳,她打了一个寒颤,松手放掉帐子.
灯立刻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在可怕的黑暗里,时钟那时正巧敲打四点半.
那下毒者顿时惊惶起来,摸索到门口,满怀着恐惧到达她的房间.
那种黑暗继续了两个钟头;然后,渐渐地,一片淡白的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终于照亮了房间里的物件.
约莫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那护士的咳嗽声,那女人手里拿着一只杯子走进房来.
在一位父亲或一个情人,第一眼就足以决定一切,——凡兰蒂已死了;但在这个受雇佣的人看来,她只象是睡着.
"好!
"她走到桌子前面说,"她已喝了一部分药水,杯子里已只剩三分之一了.
"于是她走到壁炉前面生起了火,虽然她刚才离开她的床,她利用凡兰蒂的睡眠所提供的机会,便倒在一张圈椅里再打一个瞌睡.
时钟敲打八点的声音唤醒了她.
她惊奇她的病人竟睡得这样长久,并惊惶地看见那只手臂依旧还垂在床外,便向凡兰蒂走过去,这时才第一次注意到那失血的嘴唇.
她想把那只手臂放回到床上,但那只手臂僵硬得可怕,决瞒不过一个护士.
她大叫一声,然后奔到门口,喊道:"救命呀!
救命呀!
""你干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楼梯脚下问,这正是他每天来看病的时间.
"干什么"维尔福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问.
"医生,你听见他们喊救命吗""是的,是的,我们赶快上去吧!
是在凡兰蒂的房间里.
"但医生和那父亲还不曾赶到,二楼上的仆人们已跑进那个房间,一看到凡兰蒂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们一齐举手向天,象遭了雷击似地呆住了.
"去叫维尔福夫人!
去喊醒维尔福夫人!
"检察官站在房门口喊,似乎不敢进去.
但仆人们并没有服从他的命令,只是站在那儿注视着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已奔到凡兰蒂那儿,两手抱起她.
"什么!
这一个,也!
"他低声地说,让她从他的手臂里落了下去.
"噢,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呀!
您什么时候才厌倦呢"维尔福冲进房间里.
"您说什么,医生"他举手向天喊道.
"我说凡兰蒂死了!
"阿夫里尼用一种庄严得可怕的声音回答.
维尔福先生踉跄了一下,把他的头埋在被毯里.
听到那医生的绝叫和那父亲的哭喊,仆人们都口里喃喃地祈祷着逃走了.
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奔下楼梯,穿过长廊,冲入前庭,然后就一切都寂静了.
他们都已逃离这座受天诅咒的房子.
正在那时,维尔福夫人披着睡衣掀开门帘,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象是在问房间里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并竭力想流出几滴不听指挥的眼泪.
突然间,她伸着两臂向那张桌子跳了一步.
她看见阿夫里尼好奇地在检查那只她确信在晚上已经倒空的杯子.
杯子里还有三分之一药水,正和她倒在炉灰里的一样多.
即使凡兰蒂的幽灵出现在那下毒者的面前,她也不会感到那样惊惶.
药水的颜色与她倒在杯子里被凡兰蒂喝掉的一样;阿夫里尼先生既然那样小心地在检查,这种毒药就决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这一定是上帝所作的奇迹,以致她虽然极其小心,却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和证据来揭破那件犯罪的行为.
当维尔福夫人象一尊恐怖女神似的钉住在原地,当维尔福埋头在被毯里看不见四周的情形的时候,阿夫里尼为了要更清楚地检查杯子里的东西,便走到窗前,用手指尖伸进去蘸了一滴来尝.
"啊!
"他喊道,"不再用木鳖精了,我来看看那是什么!
"于是他奔到凡兰蒂房间里一只由碗柜改成的药橱前面,从一只银盒里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几滴到那液体里,液体便立刻变成血红色.
"啊!
"阿夫里尼喊道,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位法官揭破实情时的恐怖和一个学生解决了一个问题时的喜悦.
维尔福夫人受不住了;她的眼前最初是火花乱迸,后来变成漆黑一片;她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然后就不见了.
一会儿以后,远处传来一个身体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但谁都没有去注意它.
那护士正在注意化学分析,维尔福依旧沉浸在悲哀里.
只有阿夫里尼用他的眼睛跟随着维尔福夫人,注意到她仓皇地退出去.
他拉开爱德华房门口的门帘,向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望,便看见她生气全无地躺在地板上.
"去帮助维尔福夫人,"他对护士说,"维尔福夫人病了.
""但维尔福小姐——"护士犹豫地说.
"维尔福小姐不再需要帮助了,"阿夫里尼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死了!
死了!
"维尔福极其伤心地呻吟道,在他那铁一般的心里,悲哀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所以他的悲哀比别人更可怕.
"你说死了吗"一个第三者的声音喊道,"谁说凡兰带死了"两个人回过头去,看见摩莱尔脸色苍白,恐怖地站在门口.
事情是这样的:摩莱尔按照往常的时间到达通诺梯埃先生房间的小门口.
与往常相反的是,门竟是开着的;由于没有拉铃的必要,他就走了进去.
他在厅里等了一会儿,想叫一个仆人来引他去见诺梯埃先生;但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叫唤,那座房子里的仆人都已逃走了.
摩莱尔没有特别感到不安的理由,基度山已答应他凡兰蒂可以不死,而直到那时为止,他始终是履行了他的诺言的.
伯爵每天晚上给他消息,那些消息在第二天早晨就被诺梯埃证实.
可是,这种出奇的寂静使他感到很诧异,他第二次第三次再叫人,还是没有人答应.
于是他决定上楼去.
诺梯埃的房间也象其他的房间那样大开着门.
他所看见的第一件事情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里;但他的眼睛里似乎表示着一种内心的恐惧,那种表情更从他那苍白的脸色上得到了证实.
"您好吗,阁下"摩莱尔问,心里不免感到某种畏惧.
"好!
"老人闭拢他的眼睛作答,但他的脸上却表示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思,阁下,"摩莱尔又说,"您要什么东西吧,要我去叫一个仆人吗""是的.
"诺梯埃回答.
摩莱尔就拉铃,但虽然他几乎拉断绳带,却依旧没有人答应.
他转过去看诺梯埃;诺梯埃脸上的苍白和痛苦的表情已与时俱增.
"噢!
"摩莱尔喊道,"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屋子里有人病了吗"诺梯埃的两眼似乎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了.
"什么事呀您吓坏我啦.
凡兰蒂,凡兰蒂!
""是的,是的.
"诺梯埃表示.
玛西米兰想说话,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壁板上.
然后他指一指门口.
"是,是,是!
"老人继续表示.
玛西米兰冲上那座小楼梯,而诺梯埃的眼睛似乎在说:"快一点!
快一点!
"一霎时,那青年已穿过几个房间,终于到达凡兰蒂的房门口.
他无须推门,门是大开着的.
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一声啜泣.
他象是雾中看物似的看见一个黑色的跪着的人影与一大片白色的帐帏混在一起.
一阵可怕的恐惧钉住了他.
那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宣称:"凡兰蒂已经死了!
"而另一个声音象回声似的重复说:"死了!
死了!
"第一三章玛西米兰维尔福站起身来,他对于被人撞见他这样痛哭流涕感到有点难为情.
二十五年可怕的法官生涯已使他丧失了一部分人性.
他的眼光最初恍惚不定,然后盯住在摩莱尔身上.
"你是谁,阁下,"他问道,"你不知道一座受死神打击的房子是不能这样随便进来的吗去,阁下,去吧!
"但摩莱尔依旧一动都不动;他不能使眼光离开那张零乱的床以及躺在床上的那个青年女郎惨白的面孔.
"去!
你听见吗"维尔福说,阿夫里尼则走上来领摩莱尔出去.
玛西米兰迷惑地向那个尸体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间四周扫射了一遍,最后把眼光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他张开嘴巴想说话,虽然他的脑子里充满着数不清的意思,却觉得难于回答,便双手插在头发里出去了,他那种神志昏迷的态度使维尔福和阿夫里尼暂时忘记当前最关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光,象是在说:"他疯了!
"但不到五分钟,楼梯在一种特别的重压下呻吟起来.
他们看见摩莱尔以超人的力量搬了那只坐着诺梯埃的圈椅走上楼来.
走完楼梯以后,他把圈椅放到地板上,急急地把它推进凡兰蒂的房间.
这一切都是在疯狂的兴奋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气力这时骤然增加了十倍.
但最可怕的还是诺梯埃,他被摩莱尔推近床前,他的脸上表示出他心里的全部意思,他的眼睛补充了其他各种器官的不足.
那个苍白的面孔和那火烧般的眼光在维尔福看来象是一个可怕的幽灵.
每一次与他父亲接触的时候,便总要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们干了些什么事!
"摩莱尔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指着凡兰蒂喊道.
"看哪,爷爷,看呀!
"维尔福后退了一步,惊异地望着那青年人,他简直不认识他,可是他却称诺梯埃做爷爷.
这时,那老人的整个灵魂似乎已集中在他的眼睛里;那一对眼睛充满了血丝;喉部的血管胀大;他的脸颊和太阳穴变成了紫色,象是他发了痫症似的.
他内心的全部紧张只缺乏一声喊叫来表达出来,而那声喊叫从他的五窍里发了出来,——寂静中的一声可怕的喊叫.
阿夫里尼向老人冲过去,给他吸入一口强烈的兴奋剂.
"阁下!
"摩莱尔抓住瘫子那只潮湿的手喊道,"他们问我是谁,问我有什么权利到这儿来!
噢,您是知道的,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吧!
"那青年的声音被啜泣咽住了.
"告诉他们,"摩莱尔用嘶哑的声音说,——"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
告诉他们她是我高贵的爱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爱人.
告诉他们呀——噢!
告诉他们那个尸体是属于我的!
"那青年象一座坚固的大厦突然倒塌似地跪倒在床前,手指痉挛地勾屈着.
阿夫里尼不忍再看这幕动人的情景,转过身去;维尔福也不再追寻进一步的解释,他被一股不可抗拒的磁力吸引着,走过去伸出一只手给那青年,因为凡是爱我们所哀悼的东西的人,总是有这股磁力的.
但摩莱尔什么都不曾看见;他已抓住凡兰蒂那只冰冷的手,他哭不出来,只是呻吟着,咬着床单.
在这段时间里,那个房间里只听到啜泣声、叹息声和祈祷声.
但比这些声音更响的是诺梯埃那爆发性的呼噜呼噜的呼吸声,每一下呼吸似乎都可能会破坏他胸膛里某种生命的泉源.
最后,这几个人之中最能自持的维尔福说话了.
"阁下,"他对玛西米兰说,"你说你爱凡兰蒂,你和她订有婚约.
我却不知道有这个婚约和这场恋爱,可是我,她的父亲,宽恕了你,因为我看出你的伤心是真挚的,而且,我自己也太悲伤了,愤怒在我的心里已不再能找到一个位置.
但是你看,你所希望得到的那位天使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已不再关念到人的爱慕,——她现在只爱慕主了.
向伤心的遗体作一次最后的告别,阁下,把那只你希望得到的手再在你自己的手里握一次,然后永远与她分别了吧.
凡兰蒂现在只需要神父来为她祝福了.
""你错了,阁下,"摩莱尔站起身来喊道,他的心里感到一阵他从未经历过的剧痛,——"你错了,凡兰蒂虽然已经死了,但她不但需要一位神父,而且也需要一个报仇的人.
你,维尔福先生,派人去请神父,我来做那报仇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阁下"维尔福问,摩莱尔这一阵新的呓语使他发抖了.
"我告诉你,阁下,你有两重身份,那父亲已哀伤得够了,现在让那检察官来开始履行他的责任吧.
"诺梯埃的眼睛发出光来,阿夫里尼先生走近来一些.
"诸位,"摩莱尔说,他对于在场诸人头脑里的思想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要说什么话,你们也同样知道我快要说什么话,——凡兰蒂是被人谋杀的!
"维尔福垂低了头,阿夫里尼更靠近来一些,诺梯埃用他的眼睛说:"是的!
""嗯,阁下,"摩莱尔继续说,"在目前这个时代,一个人因暴烈手段而离开这个世界,就必然要调查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即使她不是象凡兰蒂这样一个年轻、美丽、可爱的人.
检察官阁下,"摩莱尔愈说愈激烈了,"没有情面可讲.
我向你告发,追寻凶手是你的责任!
"那青年人的那一对仇深如海的眼睛询问着维尔福,维尔福则把他眼光从诺梯埃看到阿夫里尼.
但在医生和他父亲的眼睛里,他找不到同情,而只看见一种象玛西米兰同样坚决的表情.
那老人表示说:"是的!
"阿夫里尼说:"一定的!
""阁下,"维尔福说,他竭力与那三个人的决定和他自己的情感挣扎,——"阁下,你弄错了,这儿没有人犯罪.
我是受了命运的打击,上帝在煎熬我.
这件事的确可怕,但并不是暗杀.
"诺梯埃的眼睛里发出愤怒的光,阿夫里尼准备要说话.
摩莱尔伸出他的手臂,阻止他发言.
"我告诉你这儿有凶手在犯罪!
"摩莱尔说,他的声音虽然已低了一些,但却毫未丧失那种可怕的抑扬顿挫的声调.
"我告诉你,这是最近四个月来的第四个牺牲者了.
我告诉你,那凶手在四天以前就企图用毒药夺取凡兰蒂的生命,只是由于诺梯埃先生的预防,她才逃脱了性命.
我告诉你,毒药已改变了,或是加重了一倍份量,而这一次,它成功了.
我告诉你,你对于这些事情知道得象我一样清楚,因为这位先生曾以医生和朋友的双重资格事先警告过你.
""噢,你胡说,阁下!
"维尔福喊道,竭力想逃脱已经把他罩住的那道罗网.
"我胡说"摩莱尔说,"嗯,那末,我要请阿夫里尼先生主持公道了.
问问他,阁下,问他是否记得,在圣·米兰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这座房子的花园里,他说了一些什么话.
你以为花园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谈论那次的惨死,关于那件事,你象刚才那样推诿于命运,不公正地归罪于上帝,而你的推诿只造成了一件事情,——造成了凡兰蒂的被杀.
"维尔福和阿夫里尼交换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摩莱尔继续说,"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吧,因为你们自以为没有旁人听见的那些话落到了我的耳朵里.
当然,在目击维尔福先生故意漠视他亲戚的被害以后,我应该向当局去告发他,那末,甜蜜的、可爱的凡兰蒂呀,我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做一个促成你死亡的帮凶了!
但那帮凶就要做代你报仇的人了.
这第四次的谋杀是谁都看得明白的.
假如你的父亲不理你,凡兰蒂,那末我——我向你发誓——我就要去追寻那个凶手.
"而这一次,象是自然至少已同情那个几乎快要爆炸的强壮的体格似的,摩莱尔的话在喉咙里塞住了;他嚎啕大哭起来;那久久不听指挥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大哭着扑过去跪在床边.
那时,阿夫里尼说话了.
"我也是,"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喊道,"我同意摩莱尔先生的主张,要求公正地处罚罪犯,我一想到我懦怯的让步曾鼓励了一个凶手,我心里就非常难过.
""噢,慈悲的天哪!
"维尔福恐惧地说,他被压服了.
摩莱尔抬起头来,他看到那老人的眼睛闪耀着不自然的光辉,便说:"等一等,诺梯埃先生想说话.
""是的.
"诺梯埃表示,他的表情非常可怕,因为他五官的作用都已集中在眼睛上.
"您知道那个凶手吗"摩莱尔问.
"是的.
"诺梯埃回答.
"而您要指示我们吗"那青年喊道,"听着,阿夫里尼先生!
听着!
"诺梯埃带着一个抑郁的微笑望着那不幸的摩莱尔,——他常常以眼睛里这种慈祥的微笑来使凡兰蒂高兴,——吸引了他的注意.
然后,在使对话者的眼光与他自己的眼光相对以后,他又望向门口.
"您要我离开吗"摩莱尔悲伤地说.
"是的.
"诺梯埃表示.
"唉,唉,阁下,可怜可怜我吧!
"老人的眼睛依旧盯住门口.
"我至少可以回来的吧"摩莱尔问.
"是的.
""我独自离开吗""不.
""我带谁走呢,——检察官吗""不.
""医生""是的.
""您要单独和维尔福先生谈话""是的.
""但他能懂得您的话吗""是的.
""噢!
"维尔福几乎很高兴地说,因为调查工作可以在私下举行了,——"噢,放心吧,我能够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里尼握住那青年的手臂,引他走出房间.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全屋.
一刻钟以后,他们听见一种踯躅的脚步声,维尔福出现在阿夫里尼和摩莱尔——前者在沉思,后者在痛苦了——等待着的房间门口.
"你们可以来了.
"他说,于是就领他们回到诺梯埃那儿.
摩莱尔注意地观察维尔福.
他的脸色青白;大滴汗珠滚下他的脸颊;他的手里握着一支被他捏得粉碎的笔片.
"二位,"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你们得凭人格向我担保:这个可怕的秘密将永远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知道!
"那两个退缩了一步.
"我恳求你们——"维尔福继续说.
"但是,"摩莱尔说,"那个罪人——那个凶手——那个暗杀者呢!
""你不必慌,阁下,正义是一定要伸张的,"维尔福说.
"家父已揭发了那个罪人的名字,家父也象你一样渴望于复仇,但甚至他也象我一样要请求你们保守这个秘密.
是吗,爹""是的.
"诺梯埃坚决地回答.
摩莱尔不禁发出一声恐怖和惊奇的喊叫.
"噢,阁下!
"维尔福抓住玛西米兰的手臂说,"假如固执的家父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是因为他知道,而且确信凡兰蒂的怨恨一定可以得到可怕的报复.
是吗,爹"那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维尔福继续说,"他知道我,而我已向他发过誓.
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内,比法院的手续更快,我就要用即使最勇敢的心看了也要发抖的手段,向那谋杀我的孩子的人报仇.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紧握住老人那只没有感觉的手.
"这个诺言会履行吗,诺梯埃先生"摩莱尔问,而阿夫里尼则用询问的眼光望着.
"是的.
"诺梯埃带着一种凶狠的欢喜表情回答.
"那末发誓吧,"维尔福把摩莱尔和阿夫里尼的手拉在一起说,"你们发誓保全我家的名誉,让我来为我的孩子报仇.
"阿夫里尼把头撇转在一边,说了一声非常微弱的"是";但摩莱尔挣脱他的手,冲到床上,在凡兰蒂那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发出一个绝望的灵魂的长吁,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全体仆人都已逃走了.
所以维尔福先生不得不要求阿夫里尼先生主持一切丧事手续;在一个大城市里办丧事是很麻烦的,尤其是在这种可疑的环境下所发生的丧事.
诺梯埃先生虽经慰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孙女儿,他的眼泪默默地滚下他的两颊,这种无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绝望看了真使人可怕.
维尔福退回到他的书斋里,阿夫里尼则出去找市政府雇用的医生,那位医生的任务是检查病死后的尸体,所以被人称为"死医生".
一刻钟以后,阿夫里尼先生带着他的助手回来了.
他们发觉大门关着;而由于门房已与其他的仆人一同逃走,所以维尔福只能亲自出来开门.
但他走到楼梯顶上就止步;他没有勇气再走进那个死人的房间.
所以两位医生自己走进那个房间.
诺梯埃仍坐在床的附近,象那具尸体一样的苍白、沉默和静定.
那"死医生"带着半生与死人接触的人的那种漠不动情的态度走近去,揭开那张盖在脸上的床单,微微地张开他的嘴巴.
"唉,"阿夫里尼说,"她真的死啦,可怜的孩子!
你可以走了.
""是.
"那医生简洁地回答,放下他揭起的那张床单.
诺梯埃发出一种呼噜呼噜的粗声,那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阿夫里尼懂得他希望再看一看他的孩子.
所以他走近床边,当他的同伴把他那几只接触过死人的嘴唇的手指浸在氯化钙溶液里的时候,他揭开那个宁静而苍白,象一个睡着的天使那样的面孔.
老人眼睛里所出现的那一滴眼泪表示了他对医生的感谢.
"死医生"那时已把他验尸报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责任既已完成,便仍由阿夫里尼陪他出去.
维尔福在他的书斋门口遇见他们.
他用几句话谢了那位医生,然后转过去对阿夫里尼说:"现在,神父呢""您要我特地去请一位神父来为凡兰蒂祈祷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请最近的那位好了.
""最近的那位,"死医生说,"是一位善良的意大利长老,他就住在您的隔壁.
我经过的时候去请他好吗""阿夫里尼,"维尔福说,"我求您陪这位先生一起去.
这是大门钥匙,这样您就可以随便进出了.
您带那位神父和您一起来,并代我领他到我孩子的房间里去.
""您希望见见他吗""我只希望独自静一会儿.
您可以原谅我的吧,是吗一位神父是应该懂得各种悲哀的,甚至一位父亲的悲哀.
"于是维尔福先生把钥匙交给阿夫里尼,向那位陌生医生再告别了一次,就退回到他的书斋里,开始工作起来.
对于某种性质的人,工作是可以治疗一切苦恼的.
当两位医生走到街上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穿法衣的人站在隔壁的门槛上.
"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位长老.
"医生对阿夫里尼说.
阿夫里尼上去招呼那位神父.
"阁下,"他说,"您愿意为一个刚失去他女儿的不幸的父亲尽一次伟大的义务吗我是指维尔福先生,就是那位检察官.
""啊!
"神父带着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是的,我听说那座房子里死了人.
""那末我不必告诉您,他胆敢冒昧向您要求的,是怎样的一种服务了.
""我正要去自荐,阁下,"那神父说,"抢先尽责原是我们的本份.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我知道的,阁下,从那座房子里逃出来的仆人已通知了我.
我还知道她的名字叫凡兰蒂,我已经为她祈祷过了.
""谢谢您,阁下,"阿夫里尼说,"既然您已开始您那神圣的职务,就请继续下去吧.
请去坐在死人的旁边,那遭丧事的全家人都会感激您的.
""我肯去的,阁下,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不会有别人的祈祷比我更热情的了.
"阿夫里尼搀住那神父的手,不去打扰那埋头工作的维尔福,径自走到凡兰蒂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并无变动,殡仪馆的人要到傍晚才来收尸.
当长老进去的时候,诺梯埃以搜索的眼光望着他的眼睛;而他无疑地认为他已从那两只眼睛里得到了一种重要的表示,因为他要继续留在那个房间里.
阿夫里尼请神父同时照顾那死人和活人,长老答应尽力为凡兰蒂祈祷和看顾诺梯埃.
显然是为了他在履行这种神圣的使命时免得受人打扰,所以阿夫里尼一离开,那神父不但闩上了医生刚才出去的那扇门,而且也闩上了通维尔福夫人房间的房门.
第一四章邓格拉司的签字第二天早晨,天空阴云密布.
殡仪馆的人已在夜间执行了他们郁闷的任务,把尸体裹在一块包尸布里,而不论人们怎样论述死的平等,这块包尸布却是一个最后的证据,证明了生前所享受的奢侈.
这块包尸布是那青年女郎在两星期前买来的一幅美丽的白葛布.
那天晚上,执行这种任务的那两个人已把诺梯埃从凡兰蒂的房间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而出大家意料之外的是:要他离开他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困难.
布沙尼长老一直守候到天亮,然后不招呼任何人径自走了.
阿夫里尼在早晨八点钟左右回来.
他在到诺梯埃房间去的路上遇到维尔福,就陪他去看看那老人睡得如何.
他们发觉他在一张当床用的大圈椅里,享受着一场宁静的几乎面带微笑的睡眠.
他们都诧异地在房门口站了下来.
"瞧,"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自然知道如何来减轻最深切的悲伤.
谁都不能说诺梯埃先生不爱他的孩子,可是他却睡着了.
""是的,您说得对,"维尔福惊奇地答道,"他真的睡着了!
这真奇怪,因为以前最轻微的骚扰就会使他整夜睡不着.
""悲哀使他麻木了.
"阿夫里尼回答,于是他们都深思地回到检察官的书斋里.
"看,我不曾睡过,"维尔福指着他那张一丝不乱的床说,"悲哀并没有使我麻木.
我有两夜不上床了,但看看我的书桌.
看看我在这两天两夜里面写了多少东西.
我写满了那些纸,已草成了控告凶手贝尼台多的起诉状.
噢,工作!
工作!
工作是我的热情,我的愉快,我的喜悦!
你减轻了我的悲伤!
"于是他痉挛地握住阿夫里尼的手.
"您现在需要我效劳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只是请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回来,到十二点,那——那——噢,天哪!
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孩子!
"于是那检察官又变成一个人,抬起眼睛呻吟起来.
"您要到客厅里去吗""不,我的一个堂弟担任了这种悲伤的职务.
我要工作,医生,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就忘掉一切了.
"的确,医生一离开那个房间,维尔福便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
阿夫里尼在大门口遇见维尔福所提及的那个堂弟,这位人物在我们的故事里也象在他所处的世界里那样都是一个无关重要的角色,——是那种自出生以来就只求为他人所用的人物之一.
他很守时刻,穿着一身黑衣服,手臂上缠着一条丧礼上用的纱带,带着一副根据情况需要而变化多端的面孔去见他的堂兄.
到十二点钟,丧车滚进那铺着石板的前庭,圣·奥诺路上便挤满了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对节日或有钱人家的丧事感到同样有兴趣,他们象去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礼同样热烈地跑去看一次大出丧.
客厅里渐渐挤满了,我们的几位老朋友也已在这儿出现,——狄布雷、夏多·勒诺和波香,他们与当时司法界、文学界和军界的领袖人物混在一起;因为维尔福先生是巴黎第一流社会中的人物,——这,一部分固然是由于他的社会地位,但更重要的,还是由于他个人才干的力量.
那位堂弟站在门口接引宾客,而使宾客们感到轻松的是,他也象他们一样无动于衷,并没有象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个爱人那样扮出一副哀伤的面孔或勉强挤出几滴眼泪.
那些相识的人不久便各自组成了小团体.
其中有一个小团体的组成者是狄布雷、夏多·勒诺和波香.
"可怜的姑娘!
"狄布雷说,他象其余的来宾一样,也对这件悲伤的事情勉强说上几句,——"可怜的姑娘,这样年轻,这样有钱,这样漂亮!
夏多·勒诺,当我们——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个星期,或最多一个月以前吧——来签订那次并没有签订成功的婚约的时候,你可会想象到这幕场面吗""的确想不到.
"夏多·勒诺说.
"你认识她吗""我在马瑟夫夫人家里跟她谈过一两次话,那时还有旁人在一起,我觉得她很可爱,只是有点儿抑郁.
她的继母在哪儿,你知道吗""她去陪伴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的太太去了.
""他是谁""你指哪一个""那个接待我们的人.
他是一位代理官吗""噢,不,我是命中注定每天要看见我们那些可敬的代理官的,"波香说,"而他的面孔我却不认识.
""你有没有在你的报纸上提及这件丧事""报纸上提及过,但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真的,我很怀疑维尔福先生看了那篇文章是否会高兴,因为它说,假如那接连四次丧事不是发生在检察官的家里,他就会对这件事情感到更大的兴趣了.
""可是,"夏多·勒诺说,"为家母看病的阿夫里尼医生却说维尔福灰心透顶了.
你在找谁呀,狄布雷""我在找基度山伯爵.
"那青年说.
"我在到这儿来的途中曾在马路上遇见他,"波香说.
"我想他快要离开巴黎了,他正要去找他的银行家.
""他的银行家他的银行家是邓格拉司,是不是"夏多·勒诺问狄布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书带着轻微的不安回答.
"但这儿不仅只少基度山一个人,我还没有看见摩莱尔.
""摩莱尔!
他们认识他吗"夏多·勒诺问.
"我想他只被介绍认识过维尔福夫人.
""可是,他应该到这儿来的呀,"狄布雷说.
"今天晚上谈论些什么就是这件丧事,这是今天的新闻.
但是,嘘!
我们的司法部长来了.
他一定得对那个痛哭的堂弟说几句话.
"于是那三个青年挨近去听.
波香说的是真话.
在他来参加丧礼的途中,他曾遇见基度山,后者正在向安顿大马路邓格拉司先生的府邸那个方向驶去.
那银行家看见伯爵的马车驶进前庭,便带着一个抑郁但却殷勤的微笑出来迎接他.
"噢,"他伸手给基度山说,"我想您是来同情我的吧,因为不幸的确已占领了我的家了.
当我看见您的时候,我正在自己问自己:究竟我是否希望伤害那可怜的马瑟夫一家人,假若我曾那样希望,那末谚语所谓'凡希望旁人遭遇不幸者,他自己必也遭遇不幸'那句话就说对了.
唉!
我凭人格担保,不!
我并没有希望马瑟夫遭祸.
他有一点儿骄傲,那或许是因为,象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但我们都是有过错的.
啊!
请看,伯爵,请看看我们这一段年龄的人,——您不属于那个阶段,您还是一个年轻人,——我们这一段年龄的人今年非常倒霉.
举例来说,试看那清正严谨的检察官所遭遇的怪事,他刚才失掉了他的女儿,而事实上他的全家几乎都已死光,马瑟夫已声败名裂地死了,而我又受了贝尼台多的耻辱,而且——""而且什么"伯爵问.
"唉!
您不知道吗""又有什么新的灾祸了""我的女儿——""邓格拉司小姐怎样啦""欧琴妮已离开我们了!
""老天爷!
您说的是什么话呀""是真话,我亲爱的伯爵.
噢,您没有妻子儿女是多幸福哪!
""您这样想吗""我的确这样想.
""那末邓格拉司小姐——""她受不了那坏蛋对我们的侮辱,要求准许她去旅行.
""她已走了吗""前天晚上走的.
""与邓格拉司夫人一起去的吗""不,与一位亲戚.
可是,我们简直等于失掉我们亲爱的欧琴妮了,因为我怀疑她的骄傲是否会允许她再回法国来.
""可是,男爵呀,"基度山说,"家庭里的伤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苦恼,会压毁那些只有他们的儿女可作为惟一宝物的穷人,但对一位百万富翁,那些痛苦却是可以忍受的.
哲学家说得好:金钱可以减轻许多苦恼.
这种意见,凡是实事求是的人始终是加以支持的,假如您承认了这贴万应灵丹的效力,您应该是非常容易宽慰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国王,是一切力量的交叉中心点!
"邓格拉司斜眼望着他,象是要确定他说话的态度是否正经.
"是的,"他答道,"假如一笔财富可以带来宽慰的话,我应该是可以宽慰的了,我很富有.
""富有极了,我亲爱的男爵,您的财产象金字塔,——您要想消毁它都不能够,即使可能您也不敢!
"邓格拉司对伯爵这种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
"那使我记得,"他说,"当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签署五张小支票.
我已经签好两张,您能允许我把其余那几张也签好它吗""请签吧,我亲爱的男爵,请签吧.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这期间,只听见那位银行家嗖嗖的签票声,基度山则在细察天花板上镀金的图案.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吗"基度山说.
"都不是,"邓格拉司微笑着说,"那是凭票即付的法国银行的支票.
噢,"他又说,"伯爵,假如我可以称为金融界的国王的话,您就应该称为金融界的皇帝了,可是,象这样大小的每张价值一百万的纸头,您可曾多见吗"伯爵从那非常骄傲地递给他的邓格拉司的手里接过那些纸片,读道:——"总经理台鉴,——请在本人存款名下按票面额付一百万正,——邓格拉司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度山说,"五百万!
啊,您简直是一个克罗苏斯①啦!
""我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邓格拉司说.
"真令人可惊,"伯爵说,"尤其是,我相信,这是见票即付的吧.
""的确是的.
"邓格拉司说.
"有这种信用真不错,真的,只有法国才有这样的事情.
五张小纸片就等于五百万!
这一定得亲眼见了才能相信.
""您不怀疑它吗""不.
""您的口气里还有一点怀疑的成份,等一等,我来使您相信.
带我的职员到银行里去,您就会看见他留下这些纸片,带着同等数目的国库券出来.
""不必了!
"基度山一面说,一面折起那五张支票,"绝对不必,这种事情是这样的新奇,我要亲自去体验一番.
我预定在您这儿透支六百万.
我已经提用了九十万法郎,所以您还欠我五百一十万法郎,我就拿了这五张纸片吧,只要有您的签字我就相信了,而这是一张我收足六百万的收条.
这张收条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我今天急需用钱.
"于是基度山一手把支票放进他的口袋里,另外那只手把收条递给邓格拉司.
即使一个霹雳落到那位银行家的脚前,他感到的震惊也不会比现在更大了.
"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意思是要拿那笔钱吗对不起,对不起!
但这笔钱是我欠医院的,——是我答应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笔存款.
""噢,嗯,那末!
"基度山说,"我并不指定要这几张支票,换一种方式付给我吧.
我拿这几张支票是出于好奇心,希望我可以对人家说:邓格拉司银行可以无须准备就毫不迟延地付我五百万.
这一定会使人家惊奇.
这儿是您的支票,另外开几张给我吧.
"他把那五张纸片递给邓格拉司,后者急忙伸手来抓,象是一只秃头鹰从笼子里伸出利爪来要夺回旁人想拿走的食物一样.
但他突然住手,竭力约束住他自己,然后,一个微笑渐渐地展开在他那失态的面孔上.
"当然罗,"他说,"您的收条就是钱.
""噢,是的.
假如您在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就会象您刚才那样毫无困难地凭我的收条付钱.
""原谅我,伯爵,原谅我.
""那末我可以收下这笔钱了""是的,"邓格拉司说,他的头发根里冒出汗来,"是的,收下吧,收下吧.
"基度山把那几张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象是说:"来,想一想,假如您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邓格拉司说,"不.
绝对不,收了我签的支票吧.
您知道,银行家办事最讲究手续.
我本来是预备把这笔钱付给医院的,所以我一时间头脑糊涂,以为假如不用这几张支票来付,就象是抢了它的钱似的!
——就好①克罗苏斯,六世纪时里地的国王,以富有闻名.
象是这块钱没有那块钱好似的!
原谅我.
"于是他开始高声大笑起来,但那种笑声总不免有点气馁.
"我当然可以原谅您,"基度山宽宏大量地说,"那末我收藏起来了.
"于是他把支票放进他的皮夹里.
"还有一笔十万法郎的款子未了结呢.
"邓格拉司说.
"噢,一笔小数!
"基度山说,"差额大概是那个数目,但不必付了,我们算是结清了.
""伯爵,"邓格拉司说,"您现在是正正经经在说话吗""我是从来不和银行家开玩笑的,"基度山用一种冷冰冰的态度说,他老是用那种态度来抑止他人的卤莽,然后他就转向门口,而正在这时,跟班进来通报:"慈善医院出纳主任波维里先生来访.
""哎呀!
"基度山说,"我来得正巧,刚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们就要和我争执了.
"邓格拉司的脸色又顿时苍白,急忙送走基度山.
基度山与站在候见室里的波维里先生交换了一个客气的鞠躬,伯爵离开以后,波维里先生便立刻被引入邓格拉司的房间.
伯爵注意到那位出纳主任的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夹,他那往常极其严肃的脸上便现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他在门口找到他的马车,立刻向银行驶去.
这时,邓格拉司抑制住内心的种种情绪,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纳主任.
毋庸说,他的嘴上当然挂着一个殷勤的微笑.
"早安,债主,"他说,"因为我敢拿一切来打赌,这次来拜访我的是一位债主.
""您说对了,男爵,"波维里先生答道,"医院派我来见您.
寡妇、孤儿委托我到您这儿来收那五百万捐款.
""大家说孤儿是应该怜悯的,"邓格拉司说,希望拖长开玩笑的时间.
"可怜的孩子!
""我是凭他们的名义来的,"波维里先生说,"您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吗""收到了.
""我已把收条带来了.
""我亲爱的波维里先生,我不得不请您的寡妇和孤儿等候二十四小时,因为基度山先生,就是您刚才看见他离开的那位先生——您看见他的吧,我想""是的,嗯""嗯,基度山先生刚才把他们的五百万带走了.
""怎么会呢""伯爵曾在我这儿开了一个无限透支户头,——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来的,他刚才来立刻要提取五百万,我就开了一张银行支票给他.
我的资本都存在银行里,而您可以懂得,假如我在一天之内提出一千万,总经理就会觉得奇怪.
分两天提,"邓格拉司微笑着说,"那就不同了.
""哦,"波维里用一种不信任的口吻说,"那位刚才离开的先生提去了五百万!
他还对我鞠躬,象是我认识他似的.
""虽然您不认识他,或许他认识您,基度山先生的交游非常广阔.
""五百万!
""这是他的收条.
请您象圣多马①一样,验看一下吧.
"波维里先生接过邓格拉司递给他的那张纸条,读道:"兹收到邓格拉司男爵伍百壹拾万法郎正,此款可随时向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取偿.
""的确是真的!
"波维里说.
"您可知道那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吗""是的,我一度曾与它作过二十万法郎的交易,但此后就不曾再听人提到过它.
""它是欧洲信用最著的银行之一.
"邓格拉司说,把那张收条随随便便抛在他的写字台上.
"而他单在您的手里就有五百万!
咦,这位基度山伯爵是一位富豪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他有三封无限透支的委托书,——一封给我,一封给罗斯希尔德,一封给拉费德.
而您看,"他漫不在意地又说,"他把优先权给了我,并且留下十万法郎给我做佣金.
"波维里先生表示出极其钦佩的样子.
"我一定去拜访他,去捐一点款.
""他那儿您可以拿得稳,他每月的慈善捐总在两万以上.
""真可佩!
我当把马瑟夫夫人和她儿子的榜样讲给他听.
""什么榜样""他们把全部财产捐给了医院.
""什么财产""他们自己的,——已故的马瑟夫将军的财产.
""为了什么理由""因为他们不愿意承受这样罪恶得来的钱.
""那末他们靠什么生活呢""那母亲去隐居在乡下,儿子去投军.
""嗯,我必须承认,这些都是造孽钱.
""我昨天把他们的赠契登记好了.
""他们有多少""噢,不太多!
约莫一百二三十万法郎左右.
来谈谈我们的那笔大数吧.
""当然罗,"邓格拉司用世界上最自然的口吻说.
"那末,您急于要这笔钱吗""是的,因为我们明天要盘查库存了.
""明天,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这等于一个世纪一样长!
几点钟查库""两占钟.
""十二点钟送来.
"邓格拉司微笑着说.
波维里先生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拿起那只公文夹.
"现在我想起来了,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
"邓格拉司说.
"您的意思是怎么样""基度山先生的收条等于是钱,拿它到罗斯希尔德或拉费德的银行里去,他们立刻可以给您兑现.
""什么,罗马付款的单据都能兑现吗"①圣多马,宗教传说他是十二"圣徒"之一,曾怀疑耶稣复活.
后人将他比喻多疑的人.
"当然罗,只收您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贴息就得了.
"那位出纳主任吓得倒退.
"不!
"他说,"我情愿还是等到明天吧.
多妙的一个建议!
""我以为,"邓格拉司卤莽地说,"您或许有亏空要补足.
""啊!
"那出纳主任说.
"假如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值得牺牲一些的了.
""感谢上帝,不!
"波维里先生说.
"那末您愿意等到明天吗,我亲爱的出纳主任""是的,但不会再失约了吗""啊!
您在嘲笑我!
明天十二点派人来,我先通知银行.
""我亲自来好了.
""那就更好,那样我就可以多见您一次了.
"他们握了握手.
"顺便问问您,"波维里先生说,"我到这儿来的路上遇见那可怜的维尔福小姐出丧,您不去送丧吗""不,"那银行家说,"自从发生贝尼台多的事情以后,我似乎有点惹人可笑,所以我不出面!
""您弄错了.
那件事情怎么能怪您呢""听着:当一个人有了象我这样一个纯洁无瑕的名誉的时候,他总是有点敏感的.
""每一个人都同情您,阁下,尤其同情邓格拉司小姐!
""可怜的欧琴妮!
"邓格拉司说,"您知道她要进修道院吗""不知道.
""唉!
这件事很不幸,但却是太真了.
那件事情以后的第二天,她就决定带着一个她所认识的修女离开巴黎.
她们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寻找一座教规非常严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
真可怕!
"于是波维里先生带着这种表示同情的叹息出去了.
但是他刚刚出去,邓格拉司便做了一个很富于表情的姿态,喊道,"傻瓜!
"只有看过弗列德里克扮演罗伯·马克①的人才能想象出这个姿态是什么样子.
然后,一面把基度山的收条放进一只小皮夹里,一面又说,"是的,十二点钟的时候来吧,那时我早就去得很远罗.
"他把房门上闩落锁,倒空他所有的抽屉,集了约莫五万法郎的钞票,烧了一些文件,其余的让它堆在那儿,然后开始写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邓格拉司男爵夫人启".
"我今天晚上亲自去放在她的桌子上,"他低声地说.
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护照,说,"好!
还有两个月可用.
"①《罗伯·马克》是一八三四年前后在巴黎流行的一个喜剧.
第一五章坟场波维里先生的确曾在路上遇到那送凡兰蒂到最后的安息地去的送丧的行列.
天气阴霾昏冥,一阵寒冷的风吹落树枝上残剩的黄叶,散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
维尔福先生是一个真正的巴黎人,他认为只有拉雪兹神父墓地才值得接受一个巴黎家庭的尸体,只有在那儿,死者的遗体才能得到可敬的伴侣.
所以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坟地,而那块坟地很快地便为他的家属占用了.
墓碑的正面刻着"圣·米兰暨维尔福两家之墓",因为这是可怜的丽妮——凡兰蒂的母亲——临终时所表示的愿望.
所以那庄严的行列就从圣·奥诺路向拉雪兹神父墓地前进.
横越过巴黎市区以后,那个行列便穿过寺院路,就此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
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跟在二十辆丧车后面,而在马车后面,还跟着五百多个步行的人.
最后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他们把凡兰蒂的死当作是一个晴天霹雳;天气虽然阴沉寒冷,仍不能阻止他们前去,以纪念那美丽、纯洁、可爱、在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
在他们离开巴黎市区的时候,突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疾驶着追上来,马车里的人是基度山.
伯爵从车子里出来,混在步行跟随的人群里.
夏多·勒诺看见他,便立刻从他的四轮马车上下来,去和他在一起.
波香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
伯爵全神贯注地在人丛的空隙里观望,他显然在找某一个人.
"摩莱尔在哪儿"他问道,"你们二位可知道他在哪儿吗""我们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夏多·勒诺说,"因为我们都没有看见他.
"伯爵不出声,但继续向四周察看.
他们终于到达坟场了.
基度山那尖锐的目光向树丛里望;不久,他的焦虑全部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紫杉树间溜过,并认出那个人就是他所找寻的目标.
这个豪华的大都市里的丧葬情形是大家都知道的.
长长的白色的墓道上散布着黑色的人影,天地间万籁无声,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枝的爆裂声打破了寂静,然后神父发出那种抑郁的单调的诵经声,时而夹杂着一声从一个俯伏在鲜花堆上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来的啜泣.
基度山所注意的那个人影急速地绕过亚比拉和哀绿伊丝①的坟墓后面,挨近到柩车的马头旁边,跟着扛棺材的人一同到达指定的埋葬地点.
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坟墓上.
基度山却只看见那个无人注意的人影.
伯爵两次离开行列,去看他所关切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衣服底下藏着武器.
当行列停止的时候,大家认出那个人原来是摩莱尔.
他的上装一直扣到颔下,脸色惨白,痉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块可以俯视坟墓的高地上,斜靠着一棵树,以便仔细观察入穴的一切细节.
一切都照常进行.
某些人,象往常一样,他们都是比较不易动情的人,发表了一些谈话——或是哀悼逝者的夭折,或是谈论为父者的伤心;有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还说,这个青年女郎曾几次向她的父亲为那些即将受法律之手惩处的罪犯乞求宽恕;这样一直讲到他们耗尽他们那些词藻丰美的比喻和沉痛的结尾语为止.
基度山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或是,说得更准确些,他只看见摩莱尔,后者那种镇定的态度使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不免着慌.
①指法国神学家亚比拉(1079—1142)和他所恋爱的少女哀绿伊丝.
"看,"波香指一指摩莱尔,对狄布雷说,"他在那儿干什么"于是他们唤起夏多·勒诺对他的注意.
"他的脸色真苍白呀!
"夏多·勒诺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受凉了!
"狄布雷说.
"决不是的,"夏多·勒诺慢慢地说,"我想他是心里难受.
他是非常多感的.
""唉!
"狄布雷说,"他简直不认识维尔福小姐,这是你自己说的呀.
""不错,可是,我记得他曾在马瑟夫夫人家里和她跳过三次舞.
您还记得那次跳舞会吗,伯爵您在那次跳舞会上曾那样引人注目.
""不,我记不得了,"基度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在对谁讲话或是讲些什么事,——他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摩莱尔,摩莱尔似乎已感动得呼吸都停止了.
"演讲完了,再会,诸位,"伯爵说.
于是他就不见了,谁都没有看见他究竟是到哪儿去的.
丧事完毕了,来宾们都回到巴黎去.
夏多·勒诺四顾寻找摩莱尔,但当他在观察伯爵的去向的时候,摩莱尔已离开他所站的地方,夏多·勒诺既找不到摩莱尔,便去追上狄布雷和波香.
基度山躲在一座大坟后面,等待摩莱尔到来;后者果然渐渐地走近那座现在已被旁观者和工匠所遗弃的坟墓.
他缓慢而空虚地向四周环顾,当他的目光离开基度山所躲藏的那个地方的时候,后者便走到离他十步以内,但却依旧不曾被他发觉.
那青年跪了下来.
伯爵向摩莱尔更走近几步,伸着脖子,眼睛张得大大地凝视着,膝盖弯曲,象是只等待一个信号就会扑过去似的.
摩莱尔低着头,直到头接触到石板,然后双手抓住栅栏,低声说道:"噢,凡兰蒂哪!
"这几个字刺穿了伯爵的心,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头,说:"是你,亲爱的朋友,我正在找你.
"基度山预期摩莱尔一看见他就会痛哭流涕,但他估计错了,因为摩莱尔回过头来,用表面上很平静的态度说:"你知道我在祈祷.
"伯爵那种搜索的眼光把那青年从头到脚察看了一遍.
然后他似乎比较放心了.
"要我用车子送你回巴黎吗"他问.
"不,谢谢你.
""你想要什么吗""让我祈祷.
"伯爵毫不反对地退开,但他只是躲在一边,依旧注意着摩莱尔的每一个举动.
摩莱尔终于站起来,拂去膝头的灰尘,然后毫不回顾地回到巴黎去.
他慢慢地顺着罗琪里路走.
伯爵不用马车,在他的后面一百步左右步行跟随着.
玛西米兰过河,经林荫大道折入密斯雷路.
摩莱尔回家五分钟以后,他家的门便又为伯爵而开了.
裘丽站在花园的进口,正在注视那改业为园丁的庇尼龙非常忙碌地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
"啊,基度山伯爵!
"她喊道.
他每次来访问密斯雷路的时候,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便都会有这种欢喜的表示.
"玛西米兰刚才回来,是吗,夫人"伯爵问道.
"是的,我好象看见他过去的,但请去叫艾曼纽吧.
""原谅我,夫人,我必须立刻到玛西米兰的房间里去,"基度山答道,"我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那末去吧.
"她带着一个甜蜜的微笑说,那个微笑一直伴送到他走出她的视线.
基度山奔上那座从楼下通到玛西米兰房间去的楼梯;奔到楼梯顶以后,他留神倾听,但只是一片寂静.
象许多独家住的老屋一样,这儿的房门是装着玻璃格子的.
房门闩着,玛西米兰把自己闩在房间里,房间里的情形无法看到,因为玻璃格后面遮着一道红色的门帘.
伯爵的焦急可以从他那微红的脸色上看出来,——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是不容易有这种动情的象征的.
"我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说.
他想了一会儿.
"我拉铃吗不,宣布一位客人来访的铃声只会加速玛西米兰实行他此刻的决心,那时铃声就会由另一种声音来回答.
"他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但他的决断来得象闪电一样快,他用手肘去撞一格玻璃,玻璃顿时粉碎;然后他拨开门帘,他看见摩莱尔伏在书桌上写东西,但听到玻璃格破碎的声音,他便从座位上跳起来.
"一千个对不起!
"伯爵说,"没有什么,只是我滑了一下,以致我的手肘撞破了一格玻璃.
既然打破了,我就利用它来进你的房间吧.
你不必,不必惊惶!
"伯爵于是从那打破的玻璃格里伸进手来,打开了那扇门.
摩莱尔显然很烦恼,他向基度山迎上来,但他的本意不是来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进来.
"嘿!
"基度山擦着他的手肘说,"这是你仆人的过错,你的楼梯擦得这样光滑,就象在玻璃上走路一样.
""你碰伤了吗,阁下"摩莱尔冷淡地问.
"我相信没有.
你在做什么呀你在写文章吗""我""你的手指上染着墨水.
""啊,不错,我在写东西.
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的时候却也动动笔.
"基度山走进房间里,玛西米兰不得不让他过去,但他跟着他.
"你在写文章吗"基度山带着一种搜索的目光说.
"我已经答复过你了.
"摩莱尔说.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
"你的手枪在写字台上!
"基度山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去旅行了.
"摩莱尔答道.
"我的朋友!
"基度山用一种极其甜蜜的口吻喊道.
"阁下!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玛西米兰,不要作匆忙的决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决定"摩莱尔耸耸肩说,"出门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奇怪呢""玛西米兰,"伯爵说,"让我们大家放下我们的假面具.
你不要再以那种假镇定来骗我,我也不要再对你装出那种儿戏式的关怀.
你可以懂得,象我刚才那样撞破玻璃窗,骚扰一位朋友的宁静,——你可以懂得,我做出那样的事情,一定是我怀着真正的不安,或是,说得更准确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信念.
摩莱尔,你是想毁灭你自己!
""伯爵!
"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说,"究竟是什么东西把那个念头放到你的脑子里去的呀""我告诉你,你是想毁灭你自己,"伯爵继续说,"而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件事情的证据.
"于是他走到写字台前,移开摩莱尔遮住信的那张纸,把那封他刚写开头的信拿在手里.
摩莱尔闯上来抢夺,但基度山看出他的企图,用他的铁腕抓住他的手.
"你看,你想毁灭你自己,"伯爵说,"你已经写在纸上了.
""好吧!
"摩莱尔说,他的表情又从凶猛变为平静,——"好吧,即使我的确想用这支手枪对准我自己,谁可以阻止我谁敢来阻止我当我说,我的全部希望已扑灭,我的心已破碎,我的生命已息灭,我周围的一切都使我伤心,地球已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伤害我,当我说,让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丧失我的理智而发疯,来,阁下,告诉我,——当我说了这一番话以后,当我显然痛苦地带着从心里涌出来的眼泪说了这一番话以后,还有谁会来对我说'你错了'.
还有谁会来尝试阻止我逃脱苦境!
告诉我,阁下,难道你有那种勇气吗""是的,摩莱尔,"基度山说,他的态度非常镇静,正巧与那青年的兴奋成为一个奇异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你!
"摩莱尔更加愤怒和激烈地喊道,——"你,当我还可以救她,或至少可以看着她死在我怀里的时候,你用虚假的希望来欺骗我,用空洞的诺言来鼓励和安慰我.
你,你假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你,你扮演上帝的角色,却甚至不能找到一种解药去救一个青年姑娘!
啊!
说老实话,阁下,假如你不是使我看了觉得可怕的话,你简直会引起我的可怜!
""摩莱尔!
""是的,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一定这样做,请放心吧!
当你在坟场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回答了你,——我的心软了,当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让你进来.
但既然你得寸进尺,既然你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既然在我以为已经受尽人间痛苦以后你又为我设计出一种新的苦刑,——那末假装做我的恩人的基度山伯爵呀,人间天使的基度山伯爵呀,你可以满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
"于是,摩莱尔狂笑着再闯过去拿那支手枪.
基度山脸色白得象一个鬼,但带着发光的眼睛用手压住手枪,对那个疯了的人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不能杀死你自己.
""还来阻止我,"摩莱尔回答,并且又挣扎了一次,但象第一次一样,在伯爵的铁臂之下,他的挣扎毫无效果.
"那末你是谁,竟敢用这种暴虐的态度对待自由而理智的人""我是谁"基度山把那个问题复述了一遍.
"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可以对你说:'摩莱尔,你父亲的儿子不应该死在今天.
'"基度山交叉着两臂,庄严地、崇高地、神化地向那青年迎上去,后者不由自主地被这种近乎神圣的威严所屈服,退缩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提及我的父亲"他口吃地说,"你为什么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为当你的父亲象你今天这样要毁灭他自己的时候,救他性命的,就是我.
因为送钱袋给你的妹妹,送埃及王号给老摩莱尔先生的,就是我.
因为我就是那个当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把你抱在膝头上玩的爱德蒙·邓蒂斯.
"摩莱尔惊奇得喘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又倒退了一步;然后,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俯伏到基度山脚下.
然后,他又立刻爬起来,窜出房外,冲向楼梯口,在楼梯顶上放开嗓子大喊:"裘丽,裘丽!
艾曼纽!
艾曼纽!
"基度山竭力想离开,但玛西米兰拉住门不让伯爵出来,宁死也不肯放松门柄.
裘丽、艾曼纽和几个仆人听到玛西米兰的喊声,便惊惶地奔上来.
摩莱尔抓住他们的手,推开门,用一种呜咽窒息的声音喊道:"跪下,跪下!
他是我们的恩人!
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是——"他本来还要说出"爱德蒙·邓蒂斯"这个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
裘丽扑到伯爵的怀抱里;艾曼纽象对一位保佑天使那样地拥抱他;摩莱尔又跪下来,用他的额头碰地板.
那时,那个铁石心肠的人觉得他胸膛里的心膨胀起来;他的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冲上眼睛;他垂头哭泣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除了断续的啜泣声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裘丽激动的情绪还不曾平静,她便冲出房间,奔到楼下,跑进客厅,揭开水晶罩,取出米兰巷无名氏所赠送的那只钱袋.
这时,艾曼纽用断续的声音对伯爵说:"噢,伯爵,您怎么能这样忍心呢您常常听我们谈起我们的无名恩人,常常看见我们这样感激崇拜地纪念他,您怎么竟能这么久不把您的真相告诉我们呢噢,这对我们是太残酷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吗——对您自己也太残酷了!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因为你虽然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揭露,是由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来的.
上帝是我的证人,我本来希望终生把这个秘密埋在我自己的胸膛里,但你的内兄玛西米兰用一种暴烈的举动逼我讲了出来,那种举动我相信他现在已后悔了.
"于是他转过头去看摩莱尔,摩莱尔仍跪在地上,但已把头伏在一张圈椅里,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纽的手,又低声说,"留心他.
""为什么"那青年惊奇地问.
"我不能明说,但留心他.
"艾曼纽向房间里环顾,看见了那支手枪;他的眼光停留在那武器上,并用手指了一指.
基度山垂下头.
艾曼纽走过去拿手枪.
"随它放在那儿好了,"基度山说.
于是他向摩莱尔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那青年的心在极度的激动以后已陷入一种深遽的麻木状态.
裘丽回来了,双手捧着那只丝带织成的钱袋,欢喜的泪珠象朝露似的滚下她的两颊.
"这是纪念品,"她说,"不要以为我们现在认识了我们的恩人就减少对它的珍视了!
""我的孩子,"基度山说,他的脸红了起来,"允许我拿回那只钱袋吧.
你们现在既然已认识我的脸,我只希望你们心里时时纪念我就行了.
""噢,"裘丽把钱袋紧压在她的怀里说,"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拿去,因为在某一个不幸的日子,您是要离开我们的,是吗""你猜对了,夫人,"基度山微笑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因为在这里,许多应受天罚的人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当宣布他要离开的时候,伯爵用眼睛盯着摩莱尔,发觉"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并不曾把他从昏沉状态中唤醒转来.
于是他知道必须另作一番努力来克服他朋友的悲哀,便握住艾曼纽和裘丽的手,象一个父亲那样用温和而威严的口吻说:"我的好朋友,让我单独和玛西米兰在一起.
"裘丽看到基度山已忘记那只钱袋,她可以带走她那宝贵的纪念物,便拉她的丈夫到门口.
"我们离开他们吧.
"她说.
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和摩莱尔了,后者仍象一尊石像似的一动都不动.
"来,"基度山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又是一个男子汉了吗,玛西米兰""是的,因为我又开始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显然在抑郁地犹豫.
"玛西米兰,玛西米兰,"他说,"你心里的念头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摩莱尔说,他抬起头来,向伯爵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伤心的微笑,"我不再想自杀了.
""那末我们用不着手枪,用不到武器了吗""用不着了,我已找到一种比子弹或小刀更好的东西来治疗我的悲哀.
""可怜的人,那是什么""我的悲哀会杀死我!
""我的朋友,"基度山带着与他同样忧郁的表情说,"听我说.
以前有一天,在象你一样绝望的时候,我曾下过象你一样的决心,想杀死我自己,以前有一天,你的父亲在同样绝望的时候,也希望杀死他自己.
假如当你的父亲举起手枪对准他自己的头颅的时候,当我在监狱里推开那三天不曾进口的食物的时候,有人来对他或对我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你会快乐,会赞美生活的!
'——不论那些话是谁说的,我们听了总会现出怀疑的微笑或感到难以相信的痛苦,可是,当你父亲在拥抱你的时候,他曾多少次赞美生活呀!
我自己也曾多少次——""啊!
"摩莱尔打断伯爵的话叹道,"你只丧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丧失了他的财产,但是我——我丧失了凡兰蒂.
""看看我,摩莱尔,"基度山庄严地说,这种庄严的态度有时使他看来是这样的伟大和这样的具有说服力,——"看看我,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的血管里没有寒热,可是我却眼看着你在痛苦——你,玛西米兰,我是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儿子一样爱惜的.
嗯,这不是在告诉你:悲哀也象生命一样,总是有一些值得怀念的东西可以令你忍受过去的吗现在,假如我求你,假如我吩咐你活下去的话,摩莱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全你的生命的.
""噢,天!
"那青年说,"噢,天哪!
你在说什么呀,伯爵小心一点!
但或许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孩子!
"伯爵回答.
"我是指象我这样的恋爱.
你看,我自成年以来,就当了一个军人.
我到二十九岁还不曾堕入过情网,因为在那时以前,我所体验的情感没有一种够得上称为爱情.
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凡兰蒂,在两年的期间内,我爱上了她,在两年的期间内,我在她的心里看见了为妻为女的一切美德,就象写在一本书里一样,伯爵,拥有了几兰蒂将是一种无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
既然这个世界不允许我得到这个幸福,伯爵,失掉了凡兰蒂,世界所剩给我的就只是绝望和凄凉了.
""我告诉你应该希望.
"伯爵说.
"那末,我再说一遍:小心一点,因为你是在劝导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会失去我的理智,因为要劝服我,除非使我相信我还能再得到凡兰蒂.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摩莱尔兴奋地说,"我第三次再声明:小心一点呀,因为你在我身上所使用的权力使我有点惊慌了.
你在说话以前先斟酌一下字眼,因为我的眼睛已经发亮,我的心又复活了.
小心一点,不然你就要使我相信世间真有神的天使了.
假如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鲁①之女的墓石,我就会服从你.
假如你指示我方向,吩咐我象圣徒那样在大海的波浪上走路,我也会服从你,小心哪,因为我是会服从的.
""希望吧,我的朋友.
"伯爵仍旧说.
"啊,"摩莱尔说,他从兴奋的高峰跌回到绝望的深渊,——"啊,你在玩弄我,象那些善良而自私的母亲用甜言蜜语安慰她们的孩子一样,因为孩子的哭喊使她们感到烦恼.
不,我的朋友,我要你小心是错的.
不必怕,我将把它埋在我心的深处,我将装假作伪,甚至使你不必怜悯我.
再会了,我的朋友,再会了!
""正巧相反,"伯爵说,"从此刻起,你必须得和我住在一起,——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在一星期之内,我们就要离开法国了.
""而你依旧吩咐我应该希望吗""我告诉你应该希望,因为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医治你.
""伯爵,假如那是可能的话,你将使我比以前更伤心了.
你以为这次打击的结果只产生了一种普通的悲哀,你可以用一种普通的方法——改换环境——来医好它.
"于是摩莱尔以轻蔑的不信任的态度摇摇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基度山问道.
"我对于我的药方很有信心,只要求你允许我来实验一次而已.
""伯爵,你只会延长我的痛苦.
""那末,"伯爵说,"你那脆弱的灵魂甚至连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肯吗来!
你可知道基度山伯爵能力的范围你可知道他掌握着许多现世的权力你可知道他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从上帝那儿获得奇迹上帝说,人有信心,可以移山.
嗯,等待着我希望完成的那个奇迹吧,不然——""不然"摩莱尔复述这两个字.
"不然,小心哪,摩莱尔,恐怕我要说你不知感激了.
""可怜可怜我,伯爵!
""我对你是这样的同情,玛西米兰,以致——留心听我说——假如我不能在一个月以内医好你,则到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注意我的话,摩莱尔,我就把一支实弹手枪放在你的面前,另外再给你一杯最厉害的意大利毒药——一种比杀死凡兰蒂的毒药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药.
""你答应我这一点""是的,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我,正如我所告诉你的,也曾希望想死.
真的,自从不幸离开我以后,我曾时常想到一次长眠的快乐.
""但你一定能答应我这一点吗"摩莱尔陶醉地说.
"我不但答应,而且可以发誓!
"基度山伸出一只手说.
"那末,凭你的人格担保,在一个月之内,假如我还不曾宽怀,你就让我自己处理我的生命,而不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说我不知感激的了""实足一个月,那个时间和日期是神圣的,玛西米兰.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今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亲想死,是我救了他的命.
"①传说耶稣使他的女儿复活.
摩莱尔抓住伯爵的手吻了一下,伯爵任他这样致敬,他觉得这是他该得的.
"一个月期满的时候,"基度山继续说,"你将在我们那时所坐的桌子前面找到一支良好的手枪和一次愉快的死,但是,在你这方面,你必须答应我在那个时间以前决不自杀.
""噢!
我也发誓.
"基度山把那青年拖过来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了一会儿.
"现在,"他说,"过了今天,你就来和我住在一起.
你可以住海蒂的房间,我女儿的房间至少可以由我的儿子来代替.
""海蒂"摩莱尔说,"她怎么了""她昨天晚上走了.
""离开你吗""去等待我.
所以,准备一下,到香榭丽榭大道来找我.
领我走出这座房子,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离开.
"玛西米兰垂着头,象一个孩于或象一个使徒那样服从他的吩咐.
第一六章分享阿尔培和马瑟夫夫人选定圣·日尔曼路一座房于的二楼作他们的临时寓所,那层楼上还有一间小套房,它的租户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
这个人的脸门房从来不曾看见过,因为在冬天,他的下颔老是埋在一条马车夫在寒冷的夜晚所使用的大红围巾里,而在夏天,每当他走近门口的时候,他总是在擤鼻涕.
与一般的惯例相反的是:这位先生并没有受监视,因为据说他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是不允许遭受无礼的干涉的,他的微服秘行绝对受人尊敬.
他来去的时间相当有规律,虽然偶或略有迟早.
一般地说,不论冬夏,他约莫在四点钟的时候到他的房间里来,但从不在那儿过夜.
在冬天,到三点半钟的时候,管理这个小房间的谨慎的仆人便来生起炉火;在夏天,那个仆人便端冰块去放在桌子上.
到四点钟,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神秘的人物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车子里下来一个穿黑衣服或深蓝衣服的贵妇人,她永远戴着很厚的面纱,象一个影子似的经过门房,毫无声息地用轻捷的脚步奔上楼梯.
从来没有人问她去找谁.
所以她的脸,象那位绅士的脸一样,也是那两个门房所完全不知道的.
在整个巴黎,大概也只有这两个门房能这样谨慎识礼了.
不用说,她走到二楼就止步.
然后,她用一种古怪的方式拍拍门,她进去以后,门又紧紧地关住,而一切便都完成了.
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也象进来的时候同样小心.
那贵妇人先出去,出去的时候也总是戴着面纱,她跨进马车以后,车子便立刻离去,有时走街的这一头,有时走街的那一头,然后,约莫在二十分钟以后,那位绅士也就裹在围巾里或用手帕遮着脸离开.
在基度山拜访邓格拉司的第二天,也就是凡兰蒂出丧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不在下午四点钟来而在早晨十点钟进来.
他进来以后,不象往常那样有一个间隔的时候,而几乎立刻就来了一辆马车,那戴面纱的贵妇人匆匆地从车子上下来奔上楼去.
门开了,但在它还没有关拢以前,那贵妇人就喊道:"噢,吕西安!
噢,我的朋友!
"所以门房这时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吕西安,可是,因为他是一个模范门房,他决定这件事情甚至连他的太太都不告诉.
"嗯,什么事,亲爱的"他的名字被那贵妇人在焦急中泄漏出来的那位绅士说,"告诉我,什么事""噢,吕西安!
我能依靠你吗""当然罗,你知道你可以的.
但什么事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张便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
那样匆忙,字迹那样了草,——来,解除我的焦急吧,不然就索性吓我一下.
""吕西安,发生一件大事了!
"那贵妇人用询问的眼光望着狄布雷说,"邓格拉司先生昨天晚上走了!
""走了,邓格拉司先生走了!
他走到哪儿去了呢""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末他准备一去不回了吗""毫无疑问的了.
昨晚十点钟,他的马车载他到卡兰登城栅,那儿有一辆驿车在等待,他和他的跟班走进驿车,对他自己的车夫说是到枫丹白露去的.
""那末你怎么说——""等一等,他留了一封信给我.
""一封信""是的,你念吧.
"于是男爵夫人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狄布雷.
狄布雷在开始读信以前沉思了一会儿,象是在猜测那封信的内容,又象是在考虑:不论那封信的内容如何,他究竟应该如何做法.
他的念头无疑地在几分钟之内就决定了,因为他开始读起那封使男爵夫人心里非常不安的信来.
那封信是这样的:"夫人,我最忠实的妻:"狄布雷毫不思索地住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眼睛都红了.
"念吧.
"她说.
狄布雷继续读道:"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不再有一个丈夫了!
噢!
你不必惊惶,你丧失他,只是象你丧失你的女儿一样;我的意思是,我将在那三四十条出法国的大路中选择一条去旅行.
我这样做法应该向你作一番解释,因为你是一个能完全懂得这种解释的女人,我就来说给你听听.
所以,听着:今天早晨,有人来向我提取五百万,那笔提款我给了,几乎立刻又有一个人来向我提取一笔同样的数目,我把这位债权人延约到明天,而我准备今天就离开来逃避那个明天,因为那个明天是太不好受了.
你懂得这一番理由的吧,我最宝贝的妻,我说你懂得这种理由,因为你对于我的事情是象我自己一样熟悉.
真的,我以为你更清楚,因为在我那一度非常可观的财产中,其中有相当大的一部份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那一部份财产,夫人,我确信你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
因为女人有万无一失的本能,——她们甚至能发明一种代数公式来解释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我,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数字,一旦这些数字欺骗我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可奇怪我这次垮台的迅速吗我的金条突然融化为乌有,你可曾微微觉得有点炫目吗我承认我只见到一片火光,让我们希望你可以从灰堆中找到一点金子.
怀着这个宽慰的念头,我离开了你,夫人和最审慎的妻呀,我虽然遗弃了你,但良心上却并无任何内疚.
你还有你的朋友,和那我已经提及过的灰堆,而尤其重要的,我急于把自由归还给你.
关于这一点,夫人,我必须再写几句解释的话.
以前,在我希望你增进我们家庭的康乐和我们女儿的幸福的时候,我达观地闭拢我的眼睛,但既然你已把那个家庭变成一片废墟,我也不愿意做另一个人发财的基础.
当我和你结婚的时候,你很有钱,但却很少受人尊重.
原谅我说得这样坦白,但既然这封信是只预备给我们自己读的,我看我似乎并无斟酌字眼的必要.
我增大了我的财产,在过去十五年中,它继续不断地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灾祸突然颠覆了它,但我可以坦白地宣称,关于这场灾祸,我并无丝毫错误.
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财产,我相信你已经成功了.
所以,我现在离开你的时候,仍让你处于我娶你时的境况,——有钱,但却很少受人尊重.
告别了!
从此刻起,我也准备要为自己打算了.
我接受了你为我建立的榜样,并准备照着那个榜样做去.
你非常忠诚的丈夫,——邓格拉司男爵.
"当狄布雷读这封痛苦的长信的时候,男爵夫人注视着他,看见他虽竭力自制,脸上却仍不禁变了一两次色.
读完以后,他折拢那封信,仍回复到他那种若有所思的态度.
"怎么样"邓格拉司夫人焦急地问,她的焦急是很容易懂得的.
"怎么样夫人"狄布雷机械地反问.
"这封信使你想起什么念头""噢,简单得很,夫人,它使我想到:邓格拉司先生已带着嫌疑一起走掉了.
""当然罗,但你要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一句话吗""我不懂你的意思.
"狄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了,——走了,永不回来了!
""噢,夫人!
别那样想!
""我告诉你他是决不回来的了.
我知道他的性格,任何决定,凡是对他自己有利的,他是决不改变的.
假如他还有可以利用我的地方,他会带我跟他一起走.
他丢下我在巴黎,那是因为我们的分离可以有助于他的目标.
所以,他走了,我是永远自由了.
"邓格拉司夫人用恳求的口吻说最后这句话.
狄布雷并不回答,仍让她保持着那种焦急的询问态度.
"嗯"她终于说,"你不回答我吗""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预备怎么办""我正要问你.
"男爵夫人带着一颗剧跳的心回答.
"啊!
那末你希望我给你忠告""是的,我的确希望你给我忠告.
"邓格拉司夫人带着急切的期待说.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给你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说,"我就建议你去旅行.
""去旅行!
"她吃惊地说.
"当然罗,正如邓格拉司先生所说的,你很有钱,而且完全自由了.
据我的意见,在邓格拉司小姐婚约的二次破裂和邓格拉司先生失踪的双重不幸以后,离开巴黎是绝对必需的.
你必须使外界以为你遭了遗弃,而且贫苦无依,因为一个破产者的妻子假如保持着豪华的外表,是决不能得到原谅的.
你只要在巴黎逗留两星期左右,告诉外界你受了遗弃,把这次遗弃的细节讲给你最要好的朋友听,她们便会很快地把消息散布开去.
然后你可以离开你的房子了,你留下你的首饰,放弃你法定的继承权,每一张嘴里便都会充满了赞美的话,称赞你的洁身自好.
他们知道你遭了遗弃,就也会以为你很穷苦,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真实经济状况,而且很愿意把我的账目交给你,做你的忠实的合伙人.
"男爵夫人脸色苍白,身体一动都不动,她听这一番话时的恐惧,正与狄布雷说话时的那种漠不关心的镇定相等.
"遗弃!
"她复述狄布雷的话说,"啊,是的,我的确被遗弃了!
你说得对,阁下,谁都不能怀疑我的处境.
"那个这样骄傲和这样深堕情网的女人只有这几句话可以答复狄布雷.
"但你还有钱,——实在非常有钱,"狄布雷一面说,一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来,摊在桌子上.
邓格拉司夫人并不注意他,——她正在竭力抑止她心的狂跳和约束那快要迸放出来的眼泪.
终于,自尊心获得了胜利;即使她不曾完全控制住她那激动的心情,至少她不曾掉下一滴眼泪.
"夫人,"狄布雷说,"我们自从合作以来,几乎快到六个月了.
你供给了一笔十万法郎的本钱.
我们的合伙事业是在四月里开始的.
在五月里,我们开始经营,在一个月中赚了四十五万法郎.
在六月里,利润达九十万.
七月里,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
那,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债的那个月.
在八月里,我们在月初亏损三十万法郎,但到十三号便已赚回来.
现在,在我们的账上,——我昨天把我们从合伙第一天起到昨天为止的账结了一结,——一共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那就是说,我们每人一百二十万.
现在,夫人,"狄布雷用一个股票掮客交账时的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另外还有八万法郎在我的手里,是这笔钱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以为你是从不拿钱出去放利息的呀.
""原谅我,夫人,"狄布雷冷冷地说,"我这样做法是得到过你的允许的,而我已利用了那种许诺.
所以,除了你供给我作第一笔本钱的十万法郎以外,你还可以分到四万利息,加起来,你的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万法郎.
嗯,夫人,为了小心起见,我在前天已把你的钱提了出来.
你瞧,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假如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要受人疑心了.
你的钱在那儿,一半是钞票,一半是支票.
我说'那儿'是因为我认为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够可靠,房地产须订契约,尤其是,因为你没有权利保存属于你丈夫的任何东西,所以我把这笔钱——这是你现在的全部财产了——保存在那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而为了更加可靠起见,是我亲自把它锁进去的.
现在,夫人,"狄布雷首先打开衣柜,然后打开钱箱,继续说,——"现在,夫人,这儿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你看,倒象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此外,我还加上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至于余数,我想,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①,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因为不是邓格拉司先生,是会照数付给你的,你大可放心.
"邓格拉司夫人机械地拿了那支票、股息和那堆钞票.
这笔庞大的财产在桌子上所占的地位并不多.
邓格拉司夫人带着无泪的眼睛和那起伏不定的、包藏着激动的情绪的胸膛把钞票放入她的钱袋里,把股息和支票夹入她的笔记本里,然后,她脸色苍白默默无言地站着,等待一句温存的安慰话.
但她等了一个空.
"现在,夫人,"狄布雷说,"你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约莫每年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至少在一年之内不能在这儿立足的女人,是很大的了.
你以后可以任性行事了,而且,假若发觉你的收入不够用的话,夫人,看过去的面上,你可用我的,我很愿意把我全部所有的都——借给你.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刚才付给我的那些钱,对于一个至少准备暂时退隐一个时期的可怜的女人,已经是太多了.
"狄布雷一时有点儿惊愕,但他立刻恢复过来,深深地一鞠躬,神色之间象是在说,——"随便你,夫人.
"那时,邓格拉司夫人或许还抱着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狄布雷那种漫不在意的姿势,那种姑妄听之的目光,那深深的一鞠躬,以及鞠躬以后那种意义深长的沉默的时候,她就昂起头,毫无激动的表示,毫无粗暴的举动,但也毫不犹豫地奔下楼梯,不屑向一个能这样离开她的人作一声最后的告别.
"哼!
"狄布雷在她离开以后说,"这些计划很妙呀!
她可以住在家里读读小说,她虽然不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却还可以在纸牌上投机.
"然后,他拿起账簿,极其小心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数目一笔笔销去.
"我①原著计算错误.
还剩有一百零六万,"他说.
"维尔福小姐死了多可惜!
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来可以娶她的.
"于是他平心静气地等待,等邓格拉司夫人离开以后再过二十分钟他才离开那座房子.
在这期间,他全神贯注地计算数字,把他的表放在一边.
勒萨日剧中那个恶作剧的角色阿斯摩狄思①——假如勒萨日不在他的杰作里首先把他创造出来,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者也会创造出这样的角色来的——假如在狄布雷算账的时候,揭开圣·日尔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顶,也就会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
在狄布雷和邓格拉司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里,住着两个在我们以前所讲的事情里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很关切地叙述他们的两个人.
那个房间里住着美茜蒂丝和阿尔培.
最近几天来,美茜蒂丝改变了许多,——这倒并不是由于她现在穿着平淡朴素的服装,以致我们不再能认识她,因为即使在她有钱的时候,她也从不作华丽的打扮,也并不是由于她已陷入窘困的环境以致无法掩饰穷苦的外貌.
不,美茜蒂丝的改变是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她的嘴唇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于机智的流利的谈吐现在变得踌躇犹豫了.
打破她的精神的,也不是贫穷,她并不是缺乏勇气来忍受贫穷.
美茜蒂丝从她以前的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现在所选择的这种境况,象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光炫目的房间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美茜蒂丝象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回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既不能习惯那种她自己勉强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那种代替床铺的下等草褥.
那个美丽的迦太兰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已失掉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因为她在周围所见的,只有穷苦.
墙壁上糊着那种打经济算盘的房东为了不容易显出灰尘而选用的灰色的纸张,地板上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只能吸引那些想装阔气的穷人的注意,的确,一切都使那一对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不舒服.
马瑟夫夫人自从离开她的大厦以后,就住在这儿,这个地方的寂静使她感到郁闷,可是,看到阿尔培经常注意着她的脸色在辨察她的情绪,她勉强在自己的嘴唇上装出一种单调的微笑,这种微笑与她以前眼睛里常带着的那种甜蜜的光彩四射的表情对照起来,似乎只象是一种反射的光.
那就是说,是没有温暖的光.
阿尔培也极不自在,过去豪华的习惯使他难于适应他现在实际的地位.
假如他想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假如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
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拆不开的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互相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毋须象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步的尝试阶段才能达到开诚相见,而开诚坦白在这种状况下是极其重要的.
阿尔培至少能够不对他的母亲说:"妈,我们没有钱了.
"他至少不曾用这种话来使她的脸色苍白.
美茜蒂丝从不知道穷苦是何物,她在年轻的时代常常谈到贫穷,但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同义词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
住在迦太兰村的时候,美茜蒂丝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也多得很,但有些东西是她从不缺乏的.
只要鱼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们就能买线来织新的网.
在那个时候,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与物质生活无关的爱人,那时她只照顾自己就得了.
她手头所有的虽不多,但她还可以尽量宽裕地应付自己的一份开销;现在她有两份开销得应付,——而手头却一无所有.
①勒萨日所作剧本《瘸腿魔鬼》中的人物,即魔鬼阿斯摩狄思.
冬天接近了.
在那个光秃秃的寒冷的房间里,美茜蒂丝并没有生火——她,她以前是惯于享受融融的炉火,从大厅到寝室都暖烘烘的.
她甚至连一朵小花都没有,——她,她以前的房间象是一间培植珍贵的外国花的温室.
她还有她的儿子.
直到那时为止,一种履行责任的兴奋支持着他们.
兴奋象热情一样,有时会使我们无视人世间的实情.
但兴奋已平静下来了,他们觉得自己不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说尽了理想以后,他们发觉必须谈论到实际.
"妈!
"正当邓格拉司夫人下楼梯的时候,阿尔培喊道,"假如你高兴的话,我们来算一算我们的财富吧,我需要一笔资本来建立我的计划.
""资本!
什么都没有!
"美茜蒂丝带着一个悲哀的微笑回答.
"不,妈,资本,三千法郎.
我已想到一个念头,可以在这三千法郎上给我们建立起一个愉快的生活.
""孩子!
"美茜蒂丝叹道.
"唉,亲爱的妈呀!
"那青年说,"我不幸把你的钱花得太多了,而不知道钱的价值.
这三千法郎是一笔极大的款子,我准备在这个基础上,稳定地建立起一个神奇的前途.
""你说这句话,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美茜蒂丝说,脸色有些发红.
"我想是的,"阿尔培用坚决的口吻答道.
"我们很可以接受,因为我们还没有拿到它,你知道,它是埋在马赛米兰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园里的.
有两百法郎,我们可以到达马赛了.
""凭两百法郎想想清楚呀,阿尔培.
""噢,至于那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我已计算清楚.
你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夏龙,——你瞧,妈,我待你象一位皇后一样,——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培于是拿起一支笔写道:双人驿车…三十五法郎从夏龙到里昂,乘汽船…六法郎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乘汽船…十六法郎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沿途零用…五十法郎总计…一百一十四法郎"我们就算它是一百二十吧,"阿尔培微笑着说.
"你看,我算得很宽裕了,是不是,妈""你呢,我可怜的孩子""我!
你不看见我为自己保留了八十法郎了吗一个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旅行是怎么一回事.
""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跟班.
""随便怎样都行,妈.
""嗯,就这末吧.
但这两百法郎呢""这不是而且另外还多两百.
看,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法郎.
多运气,那些小玩意比表还值钱.
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
现在,我想我们是很有钱了,因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们对这间房子还欠一些钱呢""三十法郎,但不用说,那是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中偿付的.
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
所以你看,我是绰绰有余的了,还有呢.
你说这个如何,妈"于是阿尔培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笔记本,——这是他残存的一件心爱的小玩意儿,或许是那些常常来敲他那扇小门的神秘的蒙面女郎之一送给他的一件订情的信物,——阿尔培从这本笔记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美茜蒂丝问.
"一千法郎,妈.
噢,这是一点儿不假的.
""但你从哪儿得来的呢""听我说,妈,别太着急.
"于是阿尔培站起来,在他母亲的左右面颊上各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望着她.
"妈,你不能想象我认为你是多么的美!
"那青年怀着深挚的母子之爱激动地说,"你的确是我生平所见的最美丽和最高贵的女人了!
""好孩子!
"美茜蒂丝说,她竭力想抑制在她的眼角闪烁滚动的那一滴眼泪,但终于约束不住.
"真的,你只要忍受一下痛苦,我对你的爱便会变成崇拜了.
""我有了儿子就不会痛苦,"美茜蒂丝说,"只要我还有他,我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啊!
我们谈到正题上来了.
"阿尔培说,"但这就要开始考验了.
你知道我们得实行的协议吗,妈""我们有什么协议""有的,我们的协议是:你去住在马赛,而我则动身到非洲去,在那儿,我将弃绝我已经抛弃的那个姓氏,为我自己取得使用我现在所承受的这个姓氏的权利.
"美茜蒂丝叹了一口气.
"嗯,妈呀!
我昨天已经去应征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联队了,"那青年说到这里,便垂低眼睛,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种自卑的伟大.
"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利可以卖掉它.
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
我想不到自己能卖到那样多的钱,"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那是说,卖了两千法郎.
""那末,这一千法郎——"美茜蒂丝打着寒颤说.
"是那笔款子的一半,妈,其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
"美茜蒂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举眼向天,而眼泪,直到那时为止还被抑制着的,现在在激动之下迸下她的两颊.
"他的血的代价.
"她难过地说.
"是的,假如我被杀的话,"阿尔培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妈,我有坚强的意志要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的坚强.
""仁慈的天哪!
""而且,妈,为什么你一定以为我会被杀呢拉摩利萨①可曾被杀吗姜茄尼②可曾被杀吗皮杜③可曾被杀吗摩莱尔,他是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想想看,妈,当你看到我穿着一套绣花制服回来的时候,你将多么高①②③均为当时侵略阿尔及利亚等非洲土地的法国将军.
兴呀!
我宣称: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
"美茜蒂丝竭力想笑,但结果是叹了一口气.
那个神圣的母亲觉得她不应该只让她的儿子独负牺牲的重担.
"嗯!
现在你懂了吧,妈!
"阿尔培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凭着这笔钱,你至少可以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想吗"美茜蒂丝说.
这句话的口吻是这样的悲哀,所以阿尔培很懂得它真正的意义.
他觉得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他母亲的手,温柔地说:"是的,你会活下去的!
""我会活下去!
那末你不离开我了吗,阿尔培""妈,我是必须去的,"阿尔培用一种坚决而平静的声音说,"你很爱我!
决不愿意看见我一无所事地闲荡在你的身边,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服从你自己的意志,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服从上帝的意志.
""那不是我的意志,妈,而是理智——是必需.
我们不是两个绝望的人吗生命对你有什么意义毫无可留恋的.
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没有了你,也极少可留恋的了,因为,相信我,要不是为了你,在我怀疑我的父亲,抛弃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会再活的了.
嗯,假如你答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假如你允许我照顾你未来的康乐,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
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高贵的心,而且是一个道地的军人.
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
我将要求他随时照顾我,假如他能克守他的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末,在六个月之内,假若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
假如我成了一个军官,你的幸福就确定了,因为那时我就有钱够两个人用的了,尤其是,我们将有一个足以自豪的姓氏,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姓氏了.
假如我被杀了——嗯,那末,妈呀,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死了,而我们的不幸终于也可以结束了.
""很好,"美茜蒂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
"你说得对,我的宝贝,让我们向那些注意我们的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们不要去想那种悲惨的念头,"那青年说,"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说得更正确些,我们将来是很快乐的.
你是一个充满了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则改变习惯,而且希望能不动情感.
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邓蒂斯先生的房子,你就会得到安静,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你——让我们奋斗找快乐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快乐的,阿尔培.
""那末我们决定分享吧,妈,"那青年假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来,我来照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你定位子.
""你呢,我亲爱的孩子""我在这儿再住几天,我们必须使自己习惯于分别.
我要去弄几封介绍信,还要打听一些关于非洲的消息.
我到马赛再来见你.
""那么,就这样吧!
我们走吧.
"美茜蒂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这一条围巾,而碰巧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围巾.
阿尔培匆匆地收集好他的文件,拉铃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出手臂让他的母亲挽着,走下楼梯.
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一件绸衣服的悉嗦声,便转过头来.
"狄布雷!
"阿尔培轻声地说.
"你,马瑟夫,"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
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饰真面目的愿望,而且,他已被人认出来了.
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事件曾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奇怪的.
"马瑟夫!
"狄布雷说.
然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注意到马瑟夫夫人那依旧还很年轻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原谅我!
我走了,阿尔培.
"阿尔培懂得他的心思.
"妈,"他转过去对美茜蒂丝说,"这位是狄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一度是我们的朋友.
""怎么说一度呢"狄布雷吃吃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这样说,狄布雷先生,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
我感谢你还认识我.
"狄布雷走上来热忱地紧握住对方的手.
"相信我,亲爱的阿尔培,"他尽量用富于感情的口吻说,"——相信我,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假如我有能够为你效劳的地方,我可以悉听你的吩咐.
""谢谢你,阁下,"阿尔培微笑着说,"我们虽遭不幸,却还能够不要求任何人的帮助.
我们要离开巴黎了,在我们付清车费以后,我们还有五千剩余呢.
"血冲上狄布雷的太阳穴,他的笔记本里夹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能不想到: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她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百五十万离开,却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打击,但她却崇高地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几块钱,却还觉得很富足.
这种对比扰乱了他以前那种殷勤的态度,实例所说明的哲学使他迷惑了.
他含糊地说了几句普通的客气话,便奔下楼梯.
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受了他一天的气.
但当天晚上,他发觉自己已拥有了一座座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和一笔每年五万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当狄布雷在签署房契的时候,——那是说,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马瑟夫夫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她的儿子,跨进公共驿车,车门在她进去以后便关上了.
这时,在拉费德银行一扇拱形小窗口——每一张写字台之上都是有这样的窗口的——后面,躲着一个人.
他看见美茜蒂丝走进驿车,他看见驿车开动,他看见阿尔培退回去.
于是,他用手抹一抹他那布满着疑云的额头.
"唉!
"他叹道,"我抢走了这些可怜的无辜者的幸福,我怎样才能把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帮助我!
"第一七章狮窟在福斯监狱里,有一部分地方是专门囚禁危险而凶横的犯人的,那部分地方称为圣·伯纳院,但犯人们则以他们明显易解的语汇称之为"狮窟",那大概是因为这里面的囚徒常用他们的牙齿去咬铁栅,有时也咬到看守的缘故.
这是一个监狱里面的监狱.
这里的墙壁比别处的墙壁厚一倍.
铁栅每天都由狱卒小心地加以检查,这些狱卒是特选出来的人物,从他们那种魁伟的身材和冷酷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善于用恐怖和机警来统治他们的囚徒的.
这一部分的天井四面都是极高的墙头,太阳只有在当空的那一刻才照得到它,象是太阳也不愿意多看这一群精神和肉体的怪物似的.
在这个铺石板的天井里,从早到晚踱着一群脸色苍白、忧虑满面、外貌凶暴、紧压在法律铁腕底下的人,象是许多憧憬往来的幽灵一样.
在那比较多保留一些阳光的余热的墙脚下,可以看见两个人蜷缩着在谈话,——但更常见的是只有一个人,——眼睛望着监门,那扇门有时也打开,从这悲惨的人群里唤一个出去,或是又抛进一个社会的弃儿来.
圣·伯纳院有它自己专用的会见室,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中间隔着两道笔直的栅栏,栅栏之间保留着三呎阔的距离,以防止访客和犯人握手或传递东西给犯人.
这是一个阴森、潮湿,不,甚至是令人恐怖的地方,尤其是当我们想到这两道铁栅之间那种可怕的谈话的时候.
可是,这个地点虽然可怕,但在那些数着时间过日子的人看来,它却象是一个天堂,他们离开狮窟以后,极少不是被送到圣·杰克司城栅①或苦工船或狱中隔离室去的!
在我们所尝试描写的那部分监狱里,散发出寒冷的潮气,一个青年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在那儿走来走去.
他已在狮窟的居民间引起了很大的好奇心.
他身上的衣服要不是曾被撕破,从那剪裁本来可以使他看来象是一位高雅的绅士,那套衣服并不曾穿旧,在犯人的小心的整理之下,未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复了它的光泽,使人一望而知那衣服的质料很不错.
那犯人对他身上那件白葛布的衬衫也给予同样的爱护,但自从他入狱以来,衬衫的颜色却已改变了很多了,他用一块角上绣着一顶皇冠的手帕角擦着他那光亮的皮靴.
狮窟里的几个居民对这个犯人的修饰感到很大的兴趣.
"瞧!
王子在打扮他自己了.
"一个贼说.
"他天生长得非常漂亮,"另一个贼说,"假如他有一把梳子和一些美发霜,他就要使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们相形失色了.
""他的上装看来几乎是新的,他的皮靴真亮.
我们有了这样时髦的同伴,真是增光不少,那些宪兵真不要脸.
多嫉妒呀,竟撕烂这样的衣服!
""他看来象是一个重要人物,"另一个说,"他穿着最时髦的衣服.
而且这样年轻就到这儿来了.
噢,真了不起!
"这时,那个受这种恶意赞美的目标则向侧门走近去,侧门上靠着一个看守.
"来,先生,"他说,"借二十法郎给我,不久就还你,你跟我打交道是没有危险的.
要记得:我亲戚的钱,以万数来计算,比你以个数来计算还更多呢.
来,我求求你,借二十法郎给我,让我去买一套睡衣,一天到晚穿着上装和皮靴真受不了!
而且,先生,这件上装怎么配给卡凡尔康德王子穿①巴黎枪决死刑犯的地方.
呀!
"看守转过背去,耸了耸肩.
他对于这种任何人听了都会发笑的话毫无感触,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实际上,他所听到的,无非都是这一类的话.
"好,"安德里说,"你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我会使你打破饭碗.
"这使那看守转过身来,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时,囚徒们已走拢来形成一个圆圈.
"我告诉你,"安德里继续说,"有了那笔可怜的钱,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装和一个房间来接见我天天盼望的贵客了.
""他说得对!
他说得对!
"囚徒们说,"谁都看得出他是一个上等人.
""嗯,那末,你们借二十法郎给他吧,"看守换一个肩膀来靠在侧门上说,"你们当然不会拒绝一个同伙的罗!
""我不是这些人的同伙,"那青年骄傲地说,"你没有权利来这样侮辱我.
"盗贼们互相望了一眼,口里发出嘟囔的声音,一场暴风雨已在这高贵的囚犯头上聚集起来了,这场暴风雨主要的倒不是他自己的话惹起来,而是那看守的态度促成的.
看守因为确信风浪太高的时候他可以压平下来,所以让他们去弄到一个相当的程度,以便使那个喋喋不休的恳求者受到一切惩罚,而且,在长日无聊中,这也可以供他作一种消遣.
盗贼们已经迫近安德里了,有些人嘴里喊着"破鞋子!
破鞋子!
"——那是一种残酷的举动,方法是用一只钉铁掌的破鞋来殴打有辱体面的同伴.
另外一些人建议用"钉包",——那又是一种消遣,方法是用一块手帕包住沙泥、石子和他们身边所有的半便士的铜板,用它来敲打那不幸的受难者的头和肩,有些人则说:"让我们用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抽一顿!
"但安德里转过身去,对他们眨眨眼睛,用舌头鼓起面颊,并噘起他的嘴唇,发出几声响声.
这种举动在盗贼间可以抵得上一百句话.
这是卡德罗斯教他的暗号.
他立刻被他们认为是自己人了,手帕包摔掉了,铁掌鞋回到了那个领头者的脚上.
有些人说,这位先生说得不错,他有权利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扮,他们决不妨碍旁人的良心自由.
暴乱平息下去了.
看守对于这幕场面是这样的惊愕,他开始搜查安德里的身体,认为狮窟里的居民突然变得这样驯服,决非他个人的魔力所致,而有更具体的理由.
安德里虽然抗议,但并不抗拒.
突然,侧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贝尼台多!
"一个视察喊道.
看守放松手.
"有人叫我.
"安德里说.
"到会见室去!
"那同一个声音说.
"你看,有人来拜访我了.
啊,我亲爱的先生,你瞧着吧,对待一个卡凡尔康德究竟是不是应该象一个普通人一样的!
"于是安德里便象一道黑影似的溜过天井,冲出栅门,让他的同伴们——甚至那看守——沉浸在惊讶里.
安德里本人对于这次被召到会见室里去并不象旁人那样惊奇.
因为,自从跨进福斯监狱以来,那狡猾的青年便保持着最坚忍的沉默,不象旁人那样到处写信向人求援.
"显然的,"他对他自己说,"我是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保护着的,一切事情都向我证明了这一点,——那突然到来的运气,那使我克服种种困难的方便,一个意想不到的家庭和一个送上门来的光辉的姓氏,黄金象雨点般地落到我身上,我几乎要结上一门最显赫的亲事.
命里的一场波折和我那保护人的一时疏忽使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我决不会永远如此.
当我自以为已堕入深渊的时候,那只暂时离开的手又会伸出来把我救出去的!
我何必要冒险采取卤莽的举动呢那或许反而会使我疏远我的保护人.
他有两种方法可以把我从这种窘境里解救出来,——他可以用贿赂为我设计一次神秘的逃走,不然,他可以用黄金收买我的法官.
我暂且不说话,也不作任何举动,直到我确定他已完全抛弃我的时候,那时——"安德里已想定了一个相当狡猾的计划.
那不幸的青年勇于进攻,拙于防守.
他一生下来就与监狱为伍,被剥夺了一切,可是,渐渐地,天性显露了,他不肯忍受污秽、饥饿和褴褛的生活.
正当他处在这种百无聊赖的境况中的时候,视察的声音喊他到会见室里去了.
安德里觉得他的心欢喜地猛跳着.
法院里的检察官不会来得这样早,狱医则不会来得这样迟,所以,这一定是他所希望的那位访客来了.
到了会见室栅栏后面以后,安德里那突然因惊奇所张大的眼睛看见了伯都西奥先生那副浅黑而聪明的面孔,后者这时也带着戚然的惊奇在凝视那铁栅、那闩住的门以及那在对面栅栏后面移动的人影.
"啊!
"安德里大受感动地说.
"早安,贝尼台多.
"伯都西奥用他那深沉的声音说.
"你!
你!
"那青年惊惶地环顾着四周说.
"你不认识我了吗,倒霉的孩子""轻一点!
轻一点!
"安德里说,他知道墙壁有微妙的听觉,"看老天面上,别说得那么响!
""你希望和我单独说话,是吗"伯都西奥说.
"噢,是的!
""很好!
"于是伯都西奥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向那个站在侧门窗外的看守招呼了一下.
"看!
"他说.
"那是什么"安德里问道.
"一道领你到房间里去和我谈话的命令.
""噢!
"安德里喊道,他高兴得跳起来.
然后他又在心里说,"还是我那位无名的保护人!
我并没有被遗忘.
他们希望的是秘密,因为我们就要到一个没有外人的房间里去谈话了.
我懂了,——伯都西奥是我的保护人派来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谈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铁门,领安德里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
房间的墙上刷着石灰,这是监狱里的习惯,但在一个犯人看来,它已是够漂亮的了,虽然它的全部家具只包括一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伯都西奥坐在椅子上,安德里把他自己往床上一抛,看守退了出去.
"现在,"那位管家说,"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你呢"安德里说.
"你先说.
""噢,不!
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我,因为你是来找我的.
""好,就算是吧!
你继续不断地在作恶,你抢劫,你杀人.
""哼!
假如你带我到这个房间里来只是告诉我这一番话,你大可省掉那种麻烦.
这种事情我都知道的了.
但有些事情我还不知道.
假如你高兴的话,我们来谈谈那些事情吧.
谁派你来的""喏,喏,你说得太快了吧,贝尼台多先生""是的,但说中了要点!
让我们省掉那些无用的话吧.
是谁派你来的""没有谁.
""你怎么知道我在监狱里呢""不久以前,我在香榭丽榭大道上认出你,看见你扮成不可一世的花花公子的模样,神气活现地骑在马上.
""噢,香榭丽榭大道!
啊,啊!
正如常言所说的:我们是搅在一块儿啦.
香榭丽榭大道!
来,我们来谈一谈我的父亲吧!
""那末,我是谁呢""你吗,阁下你是我的继父.
但我想,我在四五个月里面花掉的那十万法郎,可不是你给我的吧.
我那意大利绅士的父亲,可不是你给我制造出来的吧,我混入社交界,到阿都尔去赴宴,——我现在觉得还好象在与巴黎最出色的那些人物一起吃东西,那些人物中有一位检察官,可惜我不曾借那个机会与他多多拉拢,——可不是你给我介绍的吧,现在,我的秘密已被发觉了,大概也不会是你肯花一两百万来保我出去的吧来,说呀,我可敬的科西嘉人,说呀!
""你要我说什么""我来提醒你.
你刚才提到香榭丽榭大道,我可敬的养父!
""怎么样""嗯,在香榭丽榭大道,那儿住着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
""你到他的家里去偷过东西,杀过人,是不是""我相信是的.
""是基度山伯爵""你说对了.
嗯,我是不是要冲进他的怀抱里,紧紧地抱住他,象他们在舞台所做的那样哭喊'爹爹,爹爹'呢""我们不要开玩笑,"伯都西奥庄重地答道,"这个名字不是在这儿说的,你不要太放肆了.
""噢!
"安德里说,伯都西奥那种庄严的态度使他有点畏慑,"为什么不""因为叫那个名字的人是太受上天宠爱了,决不会有你这样一个混蛋的儿子!
""噢,这几句话真好听!
""假如你不小心,还有好看的事情在后面呢!
""恐吓!
我不怕.
我要说——""你以为你的对手是象你一样的胆小鬼吗"伯都西奥说.
他的口吻是这样的镇静,他的眼光是这样的坚定,以致安德里的灵魂都发抖了.
"你以为你的对手是监狱里的奴隶,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吗贝尼台多,你已经落入一只可怕的手里了,那一只手准备来救你,你好好地利用它吧!
别去玩弄那暂时退在一边的霹雳,假如你要阻扰它的行动,它立刻会打下来的.
""我的父亲——我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
"那固执的青年说,"假如我不免一死,我就死好了,但我要知道这件事情.
我还怕什么丑我有什么财产,有什么名誉你们这些大人物虽富有百万,但碰到丑闻总要损失一些东西.
来,究竟我的父亲是谁""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啊!
"贝尼台多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正当那个时候,门开了,狱卒对伯都西奥说:"对不起,先生,检察官等着要查犯人了.
""那末我们的会谈结束了,"安德里对那位可敬的管家说,"那该死的捣蛋鬼!
""我明天再来.
"伯都西奥说.
"好!
宪兵,我悉听你们的吩咐.
啊,好先生,务必请你给我留下几个钱在门房里,我要买几样急需的东西.
""那可以.
"伯都西奥回答.
安德里伸出手来,伯都西奥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里,只是把口袋里的几块钱弄得丁丁当当地发响.
"正是我所需要的,"安德里说,他竭力想笑,但却被伯都西奥那种出奇的镇静慑服得笑不出来.
"我会上当吗"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跨进那被称为"杂拌篮"的长方形的铁栅车里.
"不要紧,我们瞧着吧!
那末,明天!
"他转过去对伯都西奥说.
"明天!
"那管家回答.
第一八章法官我们记得,布沙尼长老独自和诺梯埃留在那间死室里,只有那老人和神父守护着那青年女郎的尸体.
或许是由于长老根据教义的戒谏,或许是由于他那种温文慈爱的态度,或许是由于他那种富于说服力的劝戒,总之,诺梯埃的勇气是恢复了,因为自从他与神父谈过以后,他那种激动的绝望已变为一种宁静的听天由命的态度,凡是那些知道他深爱凡兰蒂的人,无不感到惊奇.
自从凡兰蒂去世的那天早晨以来,维尔福先生不曾去见过他的父亲.
屋子里的情形整个改变了.
他用了一个新的跟班,诺梯埃也换了一个新的仆人.
侍候维尔福夫人的两个女佣也是新来的.
事实上,从门房到车夫,全都是新来的仆人,而自从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里的主人之间添了这几个新人以后,他们本来已够冷淡的关系就更冷淡了.
大审在两三天内就将开庭,维尔福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带着狂热的心情准备控告谋害卡德罗斯的凶手的公诉状.
这件事情,象其他一切有关基度山伯爵的事情一样,已轰动了巴黎.
证据当然并不确凿,只有监狱里的逃犯所留下的几个字,他可能因旧恨宿怨,借此来诬告他的同伴.
但检察官已下定决心了.
他确信贝尼台多是有罪的,他想从那种困难的胜利中获得一种自私的喜悦来略微刺激他那冰冷的心.
维尔福希望把这件谋杀案排为大审中的第一件案子,而由于他不断地工作,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他不得不比以前更严密地隐藏自己,以躲避那无数向他来讨开庭那天的旁听证的人.
可怜的凡兰蒂去世迄今只有几天,笼罩这座屋子的阴郁还是这样的浓重,这位父亲是那样严肃地尽自己的责任,也就是说他在悲痛中找到的惟一消遣,任何人看到这幕情景也不会感到惊奇.
维尔福和他的父亲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伯都西奥第二次去访问贝尼台多,后者知道他父亲的名字的后一天.
那位法官在疲惫不堪之下走进花园,而由于他心中怀着一种怨恨的决定,他就象塔根王①截断最高的罂粟花一样,用他的手杖敲断走道两边玫瑰树上垂死的长枝,这些丫枝在一季以前虽曾开出灿烂的花朵,但现在则似乎已象魔影一样.
他以同样的步伐和同样的态度来回地在一条走道上踱步.
他偶然转眼向屋子里望去,因为他听到了他儿子喧闹的嘻笑声,他的儿子每逢星期日便从学校里回来,到星期二才离开他的母亲回学校.
当维尔福向屋子里望去的时候,他看见诺梯埃先生坐在一扇打开着的窗子后面,在那儿享受落日的余辉.
太阳最后的光芒还能产生一些温暖,这时正照射在那盘绕在阳台四周的爬墙类植物的枯萎的花上和红色的叶子上.
老人的凝视盯住在一个维尔福看不清楚的地点上.
他的目光是这样地充满着仇恨、残酷和暴躁,以致那懂得这个面孔的一切表情的维尔福急忙转出他所走的那条小径,去看这种不祥的目光究竟落在谁的身上.
于是,他看见:在一大丛几乎落光了叶子的菩提树下,维尔福夫人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时时中止阅读,或是向她的儿子微笑一下,或是把他顽皮地从客厅里抛出来的皮球投回去.
维尔福的脸色苍白了,他懂得老人的意思.
诺梯埃继续望着那同一的目标,突然间,他的眼光突然从那妻子转移到丈夫的身上,①罗马的第五朝国王.
那一对气势汹汹的眼睛现在来攻击维尔福了,因为那种眼光虽然已改变了它的目标和意义,但却毫未减少那种威胁的表情.
维尔福夫人并不知道她的头上盘旋着这种怒火,那时正拿住她儿子的球,向他表示要用一个接吻来赎取.
爱德华恳求了好一会儿,因为母亲的一吻或许还不够补偿他取得这一吻的麻烦,但是,他终于决定了,他翻过窗口,跳进一丛金盏草和延命菊里,汗流满面的向他的母亲奔过来.
维尔福夫人抹掉他脸上的汗,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他一手拿着球,一手拿着糖果奔回去.
维尔福象小鸟看见了赤练蛇似地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拖拉着向屋子走过去.
当他向屋子走过去的时候,诺梯埃的目光跟随着他,他的眼睛看来是火一般的明亮,以致维尔福觉得那一对眼睛已穿透到他心的深处.
在那种急切的目光里,可以读出一种深刻的谴责和一种可怕的威胁.
然后,诺梯埃举眼向天,象是在提醒他的儿子不要忘记一种誓言.
"很好,阁下,"维尔福在下面答道,——"很好,请再忍耐一天,我说的话是一定要做的.
"诺梯埃听了这几句话似乎平静了,他的眼睛放心地转到另一个方向.
维尔福猛力解开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用他那只青白色的手在额上抹了一下,走进他的书斋.
夜冷而静;全家人都安息了,只有维尔福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重新审阅检察官昨天晚上所录的最后的预审口供,编纂证人的陈述词,结束那份他生平最有力和最周到的公诉状.
第二天是星期一,是大审开庭的日子.
早晨的天气阴沉得很,维尔福看见那昏暗的灰白色的光线照到他用红墨水写成的文件上.
那位法官只在灯光垂熄的时候睡了一会儿.
灯花的爆裂声唤醒了他,他发觉他的手指象浸在血里一样的潮湿和青紫.
他打开窗,天边上横列着一条浅黄色的飘带,把那在黑暗里高耸着的白杨横截为二.
在栗子树后面的苜蓿园里,一只百灵鸟冲向天空,倾吐着它那清脆的晨歌.
那被朝露所润湿的空气浴着维尔福的头,刷新了他的记忆.
"今天,"他有力地说,——"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个握着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需打击下去.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他昨天傍晚看见诺梯埃的那个窗口.
窗帘垂下,可是,他父亲的印象在他的脑子里是这样的生动,以致他对那关着的窗户说起话来,象是它依旧开着而且依旧还可以看见那气势汹汹的老人似的.
"是的,"他低声说,——"是的,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口,他在这种姿势之下在书斋里踱来踱去,然后他自己倒在一张沙发上,他整夜未脱衣服,他并不想睡,只是要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为工作的疲劳和破晓的晨寒甚至已钻入他的骨髓.
渐渐地,大家都醒来了,维尔福从他的书斋里接二连三地听到了那组成一个家庭生活的声音,——门户的开关声,维尔福夫人召唤侍女的铃声,夹杂着孩子起床时和往常一样的欢呼声.
维尔福也拉铃,他的新跟班给他拿来了报纸和一杯巧克力.
"你拿给我的是什么"他说.
"一杯巧克力.
""我并没有要.
是谁这样关心我的""是我的主妇,先生.
她说您在那件谋杀案上要说许多话,您应该吃些东西来支持您的精力.
"于是那跟班就把杯子放在离沙发最近的那张桌子上——那张桌子,象其他的桌子一样,也堆满了文件——,然后离开房间.
维尔福带着一种悲惨的表情向那杯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用一个神经质的动作端起它,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东西.
谁都会说他希望那种饮料会发生致命的作用,说他在寻求死来解脱他履行一种比死更难过的责任.
然后他站起来,带着一个令人不忍目睹的微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那杯巧克力并无恶意,维尔福先生喝了以后并不曾得到坏结果.
午餐的时间到了,但餐桌上没有维尔福先生.
跟班又进来.
"维尔福夫人想提醒您一声,先生,"他说,"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法院是在十二点钟开庭.
""嗯!
"维尔福说,"怎么样""维尔福夫人已穿好衣服了,她已准备好了,很想知道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她是指到哪儿去""到法院去.
""去干什么""夫人说,她很希望能去旁听.
""啊!
"维尔福用一种略带吃惊的口吻说,"她想要去吗"仆人退后一步说:"先生,假如您希望独自去,我就去告诉夫人.
"维尔福沉默了一会儿,用指甲搔弄他那苍白的脸颊.
"对夫人说,"他终于答道,"我想跟她谈话,说我请她在她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然后就来给我穿衣服和刮脸.
""马上就来,先生.
"跟班出去以后,几乎立刻就又回来,给他的主人刮了脸,服侍他穿上庄严的黑色的衣服.
当他做完这一番功夫的时候,他就说:"夫人说,她希望先生穿好衣服以后就过去.
""我是要到她那儿去的.
"于是,维尔福臂下夹着文件,手里拿着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间走去.
到房门口,他停了一会儿,抹一抹他那潮湿的苍白的额头.
然后他走进房间,维尔福夫人正坐在一张长榻上,正在那儿不耐烦地翻阅几张报纸和一些被小爱德华在他母亲还未读完以前就撕破了的小册子.
她穿着出门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手套.
"啊!
你来了,阁下,"她用她那种很自然很平静的声音说,"但你的脸色多白呀!
你整夜在那儿工作吗你为什么不下来用午餐呢嗯,你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在家里带爱德华"维尔福夫人接连提出许多问题,以便获得一个答复,但对于她所提出的一切问题,维尔福先生依旧沉默和冷淡得象一尊石像一样.
"爱德华!
"维尔福用一种威严的目光盯住那孩子说,"到客厅里去玩,我的宝贝.
我要和你妈妈谈话.
"维尔福夫人看到那张冷酷的面孔、那种坚决的口吻以及那种奇特的序幕,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爱德华抬起头来,望着他的母亲,发觉她并没有认可那个命令的表示,便开始割他那些小铅兵的头.
"爱德华!
"维尔福喊道,他的口吻是这样的严厉,以致那孩子吓了一跳,"你听到我的话吗去!
"那孩子不习惯这样的待遇,站起身来,脸色发白,——但很难说究竟是由于愤怒或是由于恐惧.
他的父亲走到他那儿,抓住他的手臂,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去,"他说,"去吧,我的孩子.
"爱德华跑了出去.
维尔福先生走到门口,等那孩子一出去就关上门,上了门闩.
"噢,天哪!
"那青年女人说,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内心的思想,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但那个微笑却难于软化维尔福无情的灵魂.
"什么事呀""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那法官站在他妻子与房门之间,单刀直入地说.
维尔福夫人这时的情绪,犹如百灵鸟看到鹞鹰在它的头顶上渐渐缩小紧迫的飞行圈一样.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既不象喊叫又不象叹息的嘶哑破碎的声音.
她的脸色变得极其惨白.
"阁下,"她说,"我——我不懂得你的意思.
"在第一阵恐怖的激发中,她已从沙发上站起来,而在第二阵更强烈的恐怖中,她又倒回到坐垫上.
"我问你,"维尔福继续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说,"你拿来谋害我的岳父圣·米兰先生、我的岳母圣·米兰夫人、巴罗斯以及我的女儿凡兰蒂的那种毒药,藏在什么地方""啊,阁下,"维尔福夫人合拢双手喊道,"你说的是什么呀""现在不是要你问话,而是要你回答.
""回答丈夫呢还是回答法官"维尔福夫人结结巴巴地说.
"是回答法官,是回答法官,夫人!
"那个女人的惨白的脸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种全身颤抖的情形,看了令人实在可怕.
"啊,阁下!
"她吞吞吐吐地说,——"啊,阁下.
"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你没有回答,夫人!
"那可怕的审问者喊道.
然后他露出一个比发怒时更令人可怖的微笑说,"那末,不错,你并不否认!
"她不由得浑身一震.
"而且你不能否认!
"维尔福又说,向她伸出一只手,象是要凭法院的名义去捉她似的.
"你以无耻的技巧完成了那几次罪恶,但你只能骗过那些为爱情所盲目的人.
自从圣·米兰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家里住着一个下毒犯.
阿夫里尼先生警告了我.
巴罗斯死后(上帝宽恕我)我的疑心落到一个天使的身上!
——即使没有人犯罪,我的心里也总是存着疑心的.
但自从凡兰蒂死后,我脑子里一切不确定的疑念都消除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旁人也是如此.
所以,你的罪,有两个人知道,有许多人怀疑,不久便要公开了,而正如我刚才所告诉你的,你已不再是对丈夫说话而是在对法官说话了.
"那青年女人把她的脸埋在手里.
"噢,阁下!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求求你不要相信外表.
""那末,你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用一种鄙视的口吻大声说.
"我曾经注意到:下毒犯总是懦夫.
不过,你能是一个懦夫吗——你,你谋杀了两个老人和一个青年姑娘而还有勇气目睹他们的死.
""阁下!
阁下!
""你能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愈来愈兴奋地继续说,——"你,你能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四个人临死时痛苦的时间,你,你曾这样熟练而成功地准备你那恶毒的计划和调配你的毒药.
既然你把一切事情计算得这样清楚,那末,难道你忘记计算一件事情,——当你的罪恶被揭发的时候,你将遭到怎样的情形吗噢,这是不可能的!
你一定藏起了一些最见效、最可靠、最致命的毒药,以便使你逃脱那等待着你的惩罚.
你是那样做了的吧,我至少希望如此.
"维尔福夫人搓着双手,跪了下来.
"我懂的,"他说,——"你认罪了,但对法官认罪,在最后无可否认的时候认罪,是不能减轻罪人应得的惩罚的!
""惩罚!
"维尔福夫人喊道,——"惩罚,阁下!
那句话你说了两遍啦!
""当然罗.
你以为因为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避了吗你以为因为你的丈夫是检察官,惩罚就不会落到你的身上吗不,夫人,不!
断头台等待着下毒犯,不论她是谁,除非,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下毒犯事先已有准备,为她自己保存着几滴最致命的毒药.
"维尔福夫人发出一声野性的喊叫,一种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怖布满在她那变了形的脸上.
"噢!
不要怕断头台,夫人,"那法官说,"我不会让你受辱,因为那也会使我自己受辱.
不!
假如你懂得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会死在断头台上.
""不!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完全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首都首席检察官的妻子不会以她的耻辱去玷污一个清白无瑕的名誉,她不会同时侮辱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
""不,不!
噢,不!
""嗯,夫人,这将是你一个可赞美的举动,我向你表示感谢.
""你感谢我,为了什么""为了你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话噢,我的脑子在转!
我什么都不懂了!
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呀!
"于是她头发散乱,口带白沫地站起来.
"夫人,我进房来的时候问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你已经答复那个问题了.
"维尔福夫人双臂举向天空,然后痉挛地把两手拍在一起.
"不,不!
"她呼号道,——"不,你不能希望那个!
""我所希望的,夫人,是你不应该在断头台上送命.
你懂吗"维尔福问.
"噢,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阁下!
""我所要求的,是正义得以伸张.
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惩罚而来的,夫人,"他带着一种火焰熊熊的眼光说.
"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给刽子手,但对你,我当存些慈悲.
对你,我说,夫人,你不曾保留几滴那种最可靠、最致命、最见效的毒药吗""噢,饶了我吧,阁下!
留我一条命吧!
""她是懦夫.
"维尔福说.
"想一想,我是你的妻子!
""你是一个下毒犯!
""看上天的面上!
""不!
""看你一度赐给我的爱情的面上!
""不,不!
""看我们孩子的面上!
啊,为了我们的孩子,留我一条命吧!
""不!
不!
不!
我告诉你,假如我允许你活下去的话,有一天,你或许会象杀死那几个人那样杀死他的!
""我!
——我杀死我的孩子!
"那迷惑的母亲向维尔福冲过去说,"我杀死我的!
哈!
哈!
哈!
"一阵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结束了那句话,那种笑声最后变成了一种嘶哑的啜泣声.
维尔福夫人已经跪下.
维尔福向她走近一些.
"记住,夫人,"他说,"假如在我回来的时候,正义还不曾满足,我就要亲口来宣布你的罪状,亲手来逮捕你!
"她喘息地听着,完全糊涂了,只有她的眼睛还活着,那一对眼睛里射出烧毁她本身的可怕的火焰.
"你懂得我的话吗"维尔福说,"我要去要求宣判一个杀人犯的死刑了.
假如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你今天晚上就要去睡在拘留所里了.
"维尔福夫人叹息了一声,她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她俯伏在地毯上.
检察官似乎发生了一些怜悯心,他以略为温和的眼光望着她,向她鞠了一躬,缓慢地说:"永别了,夫人!
永别了!
"那一声"永别了"象刽子手的刀一样打击到维尔福夫人身上.
她昏了过去.
检察官锁住房门,出去了.
第一九章开庭法院里以及一般人口头所说的贝尼台多事件已轰动了整个巴黎.
由于他时常出现于巴黎咖啡馆、凯德大马路和布洛涅大道,所以在他短暂的显赫时期中,那假卡凡尔康德已获得了不少相识.
报纸上曾叙述他狱中的生活和冒充上流绅士时的各种冒险;凡是认识卡凡尔康德王子的人,对于他的命运都感到一种抑遏不住的好奇心,他们都决定不惜任何麻烦设法去旁听贝尼台多先生谋杀他同伴的审判.
在许多人眼中,贝尼台多即使不是法律的一个牺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个过失.
他的父亲卡凡尔康德先生曾在巴黎露过面,大家预期他会再来领回那个社会的弃儿.
那些不知道他初次在基度山伯爵家里出现时曾穿绿底绣黑青蛙外套的人,对于他那种庄严的姿态和绅士的风度曾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的确,只要不说话和不作数字计算,他扮演一个老贵族实在很不错.
至于被告本人,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他是这样和蔼、这样漂亮和这样豪爽,以致他们认为他可能是一次阴谋的牺牲品,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笔大财富常常会引起一个敌人的暗中怨恨和嫉妒.
所以,每一个人都急忙到法院里去,——有些是去看热闹的,有些是去批评的.
从早晨七点钟起,铁门外便已聚集着一群人,在开庭前一小时,法庭里便已挤满了那些获得特许证的人.
逢到审判某一件特殊案子的日子,在法官进来以前,有时甚至在法官进来以后,法庭象一个客厅一样,那儿许多人是互相认识的,他们互相谈话,而当他们中间隔开着太多的律师、旁观者和宪兵的时候,他们就用暗号来交谈.
这是一个短促的夏季以后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维尔福先生在日出时所看见的那些云层都已象耍魔术似地消失了,呈现出九月里最温和与最灿烂的一天.
波香正在向四面八方环顾,他是无冕国王之一,所以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宝座.
他看见了夏多·勒诺和狄布雷,后者这时刚劝服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副警长,与他们交换座位.
那可敬的副警长,本来认识部长的秘书和这位新发财主,便答应特别照顾这两位高贵的旁听者,允许当他们去访问波香的时候为他们保留座位.
"嗯!
"波香说,"我们就将看见我们的朋友啦!
""是的,的确!
"狄布雷答道.
"那可敬的王子!
那些意大利王子真是见鬼!
""他是但丁给他写了家谱,在《神曲》里有案可查呐.
""一家无恶不作的贵族!
"夏多·勒诺冷淡地说.
"他会被判死刑的吧,是不是"狄布雷问波香.
"亲爱的,我认为那个问题是应该我们来问你呐,这种消息你比我们灵通得多.
你昨天晚上可曾在部长的家里见到审判长吗""见到的.
""他怎么说""说出来会使你们大吃一惊.
""噢,赶快告诉我吧,那末!
我有好久不曾听到惊人的事情了.
""嗯,他告诉我说:被认为是一条狡猾的蛇和一个机警的巨人的贝尼台多,实际上只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下等流氓,他的脑子结构在死后是不值得加以分析的.
""什么!
"波香说,"他扮演王子扮得非常妙呀.
""在你看来是那样,你憎恶那些不幸的王子,总是很高兴能在他们身上发现过错,但在我则不然,我可以本能地辨别一位绅士,能象一只研究家谱学的猎犬那样嗅出一个贵族家庭的气息.
""那末你不相信有所谓王子风度吗""相信!
相信王子风度,但不相信王子这个衔头.
""还不坏,"狄布雷说,"可是,我向你保证,他跟许多人交往得非常好,我曾在部长的家里遇到过他.
""啊,是的!
"夏多·勒诺说.
"你以为部长就懂得王子的风度吗!
""你刚才说的话很妙,夏多·勒诺.
"波香大笑着说.
"但是,"狄布雷对波香说,"假如说我与审判长谈过话,你大概与检察官谈过话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最近这一星期来,维尔福先生闭门谢客,——这是很自然的事,这一连串奇怪的家庭伤心事,再加上他女儿的奇怪的死——""奇怪!
你是什么意思,波香""噢,是的!
别装佯了,难道部长家里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吗"波香说,一面把单眼镜嵌到他的眼睛上,竭力想使它不掉下来.
"我亲爱的阁下,"夏多·勒诺说,"允许我告诉你:你对于使用单眼镜的动作,懂得还不够狄布雷的一半呢.
教他一教,狄布雷.
""看,"波香说,"我一定不会弄错的呀.
""什么事""这是她!
""她谁呀""他们说她已离开了呀.
""欧琴妮小姐"夏多·勒诺说,"她回来了吗""不,是她的母亲.
""邓格拉司夫人瞎说!
不可能的,"夏多·勒诺说,"她女儿逃亡才十天,她丈夫破产才三天,她就到外面来了.
"狄布雷略微红了红脸,跟着波香所看的方向望去.
"噢,"他说,"那只是一位戴面纱的贵妇人,一位外国公主,——或许就是卡凡尔康德的母亲.
但你刚才在谈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波香.
""我""是的,你在告诉我们关于凡兰蒂那次奇特的死.
""啊,是的,不错.
但维尔福夫人怎么不在这儿呢""可怜又可爱的女人!
"狄布雷说,"她无疑是正忙着为医院提炼药水,或为她自己和她的朋友制造化妆品.
你们可知道她每年在这种娱乐上要花掉两三千银币吗我很高兴看见她,因为我非常喜欢她.
""我却讨厌她.
"夏多·勒诺说.
"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们为什么会爱我们为什么会恨我是天生讨厌她.
""说得更准确些,是由于本能.
""或许如此.
但还是回到你所说的话题上来吧,波香.
""好!
"波香答道,"诸位,你们想不想知道维尔福家里的人为什么死得那样多""多才好呢.
"夏多·勒诺说.
"亲爱的,你可以在圣西门的书里找到那句话.
""但事情却发生在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所以,我们还是回到事情本身上来吧.
""对!
"狄布雷说,"我承认我一向在注意着那座房子,最近三个月来,那儿始终挂着黑纱,前天,夫人还对我谈及那座房子与凡兰蒂的关系呢.
""夫人是谁"夏多·勒诺问道.
"当然是部长的太太罗!
""噢,对不起!
我从来不去拜访部长,我留下那种事情给王子们去做.
""真的,以前你只是漂亮,现在你变得光芒万丈了,伯爵,可怜可怜我们吧,不然你就要象朱庇特那样烧死我们啦.
""我不再说话了!
"夏多·勒诺说,"请你们可怜可怜我,别斟酌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吧.
""来,我们努力来听完你的故事吧,波香,我告诉你,夫人前天还问到我这件事情.
开导我一下吧,让我去报告她一些消息.
""嗯,诸位,维尔福先生家里的人之所以死得那样多,是因为那座屋子里有一个杀人犯!
"那两个青年都打了一个寒颤,因为这种念头他们已不止想到一次了.
"那个杀人犯是谁呢"他们同声问.
"爱德华!
"听者所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毫未扰乱那个说话的人,他继续说:"是的,诸位,是爱德华,他在杀人的技术方面可算是一个老手.
""你在开玩笑.
""决不.
我昨天雇用了一个刚离开维尔福先生的仆人.
我准备明天就打发他走了,他的食量是这样的大,要补充他在那座屋子里吓得不敢进食的损失.
嗯!
听我说.
""我们是听着呀.
""看来是那可爱的孩子弄到了一只装着某种药水的瓶子,他随时用它来对付他所不喜欢的那些人.
最初是圣·米兰夫人遭了他的厌恶,所以他就把他的药精倒了三滴,——三滴就够了.
然后是那勇敢的巴罗斯,诺梯埃爷爷的老仆人,他有时要触犯那可爱的孩子,这是你们知道的.
那可爱的孩子给他倒了三滴药精.
然后就轮到那可怜的凡兰蒂了,她并没有错待他,但是他嫉妒她,他给她倒三滴药精,而她,象其他的人一样,那便是末日到了.
""咦,你讲给我们听的是一个什么鬼故事呀"夏多·勒诺说.
"是的,"波香说,"一个另一个世界上的故事,是不是""荒谬绝伦.
"狄布雷说.
"啊!
"波香说,"你怀疑我嗯,你可以去问我的仆人,或说得更准确些,去问那个明天就不再是我的仆人的那个人,那座屋子里的人都是那样说.
""而这种药精呢它在什么地方它是什么东西""那孩子把它藏起来了.
""但他在哪儿找到的呢""在他母亲的实验室里.
""那末,他的母亲把毒药放在她的实验室里的吗""这叫我怎么回答呢你简直象一个检察官似的在审问我啦.
我只是复述我所听到的话而已.
我让你们自己去问,此外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个可怜虫吓得什么都不敢说.
""太不能相信了!
""不,亲爱的,这并不难以相信!
你看见去年黎希留路的那个孩子吗他乘他哥哥姊姊睡着的时候戳一枚针到他们的耳朵里,竟这样来开玩笑.
我们的后一代是非常早熟的!
""来,波香,"夏多·勒诺说,"我可以打赌,你讲给我们听这些话,实际上你自己一个字都不相信!
但我没有看见基度山伯爵,他为什么不来""他是不爱凑热闹的,"狄布雷说,"而且,他在这儿露面也不大适当,因为他是卡凡尔康德的受骗人,后者大概是拿着假造的介绍信去见他,骗了他十万法郎.
""且慢,夏多·勒诺先生,"波香说,"摩莱尔怎么了""真的!
我去拜访他三次,一次都没有见到.
可是,他的妹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样子,她对我说,虽然她有两三天没有见到他了,但她确信他很好.
""啊,现在我想到了,基度山伯爵是不能在法庭上露面的!
"波香说.
"为什么不""因为他是这幕戏里的一个演员.
""那末,难道他暗杀了谁吗"狄布雷问.
"不,正巧相反,他是他们想暗杀的目标.
你们知道:卡德罗斯先生是在离开他家里的时候被他的朋友贝尼台多杀死的.
你们知道:那件轰动一时的背心是在他的家里发现的,里面藏着那封阻止签订婚约的那封信.
你们看见那件背心吗就在那儿,血迹斑斑的,在那张桌子上,这是一件证物.
""啊,好极了!
""嘘,诸位,法官来了,我们回到我们的位子上去吧.
"法庭里发出一阵骚动声,那位副警长向他的两个被保护人有力地招呼了一声"喂!
"司仪出现了,他用博马舍时代以来就一直为干他这一行职业的人所特具的尖锐的声音喊道:"开庭了,诸位!
"第一一章起诉书法官在最深沉的寂静中入座,陪审官也入座,维尔福先生是大众注意的目标,而且几乎可说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他坐在圈椅里,以宁静的目光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每一个人都惊奇地望着那张庄重严厉的面孔,私人的悲伤并不能打扰平静的表情,大家看到一个人竟能这样斩断人类喜怒哀乐的情绪,不禁产生一种恐怖感.
"宪兵!
"审判长说,"带被告.
"听到这几个字,大众的注意力更紧张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贝尼台多就要进来的那扇门.
门不久开了,被告出现了.
在场的人都得到同样的一个印象,谁都明白地看出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毫无使人心脏停止跳动或使人脸色苍白的那种激动的情绪.
他的两只手的位置放得很优美,一只手按住他的帽子,一只手放在他那白背心的开口处,手指一点不颤抖,他的眼光很平静,甚至可说很明亮.
走进法庭以后,他用询问的眼光向法官和陪审官扫射了一遍,然后让他的凝视停留在审判长和检察官的身上.
安德里的旁边坐着那法院指定的辩护律师,因为安德里自己并未请律师,他似乎认为这是无关重要的小事.
那个律师是一个浅黄色头发的青年,他脸上所表露的激动情绪百倍于那犯人.
审判长宣布读起诉书,那份起诉书,我们知道,是维尔福那支铁面无私的灵巧的笔草拟出来的.
宣读起诉书占去了相当的时间,在那个时间中,大众的注意力不断地倾注到安德里的身上,安德里则以斯巴达人那种不在乎的神气忍受着那种注视.
维尔福的话从来不曾这样简洁或这样雄辩.
他极其有声有色地描绘了犯罪的始末:犯人以前的生活,他的变化,他从童年以来的连续犯罪,这一切,检察官都是用尽人类的头脑里所能有的全部才智写出来的.
单凭这一份起诉书的力量,不必等到宣判,大家就认为贝尼台多已经完蛋了.
安德里对那接连提出来的罪名并不加以注意.
维尔福先生时时留神打量他,无疑地在向他实施他惯用的种种心理攻势,但他虽然目不转睛地凝视那被告,却始终不能使他垂低他的眼睛.
宣读终于完毕了.
"被告,"审判长说,"你的姓名"安德里站起身来.
"原谅我,审判长阁下,"他用清晰的声音说,"我看您是采用了普通的审问程序,用那种程序,我将无法遵从.
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证明我的要求是正当的——开一个例外.
我恳求您允许我在回答的时候遵从一种不同的程序,但所有的问题我都愿回答.
"那惊奇的审判长望一望陪审官,陪审官则去望检察官.
整个法庭都显出很大的惊奇,但安德里则依旧不动声色.
"你的年龄"审判长说,"那个问题你肯回答吗""那个问题象其他的问题一样,我都愿回答,审判长阁下,但却要到适当的时候才答复.
""你的年龄"审判长重复那个问题.
"我二十一岁,说得更确切些,过几天就要满二十一岁了,因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六日晚上生的.
"维尔福先生正在忙于记笔记,听到这个日期,便抬起头来.
"你是在哪儿生的"审判长继续问.
"在巴黎附近的阿都尔.
"维尔福先生第二次抬起他的头,他望着贝尼台多,象是看到了墨杜萨的头似的,他的脸色苍白了.
至于贝尼台多,他用一块质地很好的白葛布手帕潇洒地抹一抹他的嘴唇.
"你的职业""最初我是一个伪币制造者,"安德里平静地答道,"然后我变成一个贼,后来我成为一个暗杀犯.
"法庭里到处爆发出愤慨的低语声.
法官们也似乎呆住了,陪审官现出厌恶的表示,想不到一个时髦人物竟会采取这样无耻的自嘲态度.
维尔福先生用手压住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最初发白,然后转红,热得烫手.
然后他突然起来,象丧失了知觉似的四面环顾,他要透一透气.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检察官阁下"贝尼台多带着他和蔼可亲的微笑问.
维尔福先生并不回答,只是象摔倒似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现在,犯人,你肯讲出你的姓名了吗"审判长说.
"你历数自己的罪名时那种残酷的装腔,你认罪时的那种骄傲,——不论从人道上讲或从道义上讲,法院方面都将判处严厉的惩罚,——大概就是你延迟宣布你的姓名的原因吧,你是想把你的姓名作为你自嘲的一个高潮.
""真神妙,审判长阁下,您把我的心思看得多么正确呀,"贝尼台多用他最柔和的声音和最礼貌的态度说.
"这的确就是我为什么要求您把审问程序颠倒一下的理由.
"大众的惊奇已达到最高点.
被告的态度上已不再有欺诈或浮夸的样子.
兴奋的群众等待着那必然会从黑云深处来的雷声.
"嗯!
"审判长说,"你的姓名""我不能把我的姓告诉您,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我知道我父亲的姓名,我可以把那个姓告诉您.
"一阵痛苦的晕眩使维尔福看不见东西.
大滴的冷汗滚下他的脸颊,落在他用痉挛的颤抖的手所抓住的纸上.
"那末,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来.
"审判长说.
那么大的法庭里听不到一声耳语或一声呼吸,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在等待.
"我的父亲是检察官.
"安德里平静地回答.
"检察官"审判长说,他楞住了,并没有注意到维尔福先生脸上那种焦急的神色,"检察官""是的,假如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讲出来,——他名叫维尔福.
"旁听席上由于对法庭的尊敬感而抑制了这么久的激动情绪,现在象雷鸣似地从每一个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了,法官也并不去约束众人的骚动.
群众对那屹立不动的贝尼台多喊叫、辱骂、讥诮、舞臂挥拳、口沫四溅,宪兵跑来跑去,——这一切原是任何骚动时必有的现象,而这一切继续了五分钟,法官和宪兵才恢复了肃静.
在这种骚乱中,只听到那审判长的声音喊道:"被告,你在戏弄法院吗你要在这世风日下的时代,独创一帜,胆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创立一个藐视法庭的榜样吗"有几个人赶上去照顾那几乎已倒在椅子里的维尔福先生,劝慰他,鼓励他,对他表示热忱和同情.
法庭里的秩序重新建立起来了,只是有一个地方还有一群人在那儿骚动.
据说有一位女太太刚才昏了过去,他们给她吸了嗅瓶,她已醒过来了.
在那种种骚动的期间,安德里始终以他那微笑的面孔向着大家,然后,他一手靠着被告席的橡木栏杆,以优美的态度说:"诸位,上帝禁止我侮辱法庭或在这可敬的会场上造成徒然的纷扰.
他们问我的年龄,我说了.
他们问我是在哪儿生的,我答复了.
他们问我的姓名,我无法讲出来,因为我的父母遗弃了我.
我无法讲出我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根本没有姓名,我却能把我父亲的姓名告诉他们.
现在,我再说一遍,我父亲名叫维尔福先生,而我很愿意来证明这一点.
"那个青年人的态度里有一种力量、一种信心和一种真挚使骚动平静了下来.
一时,所有的眼睛都转移到检察官身上,检察官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一个霹雳已把他击成了一具尸体似的.
"诸位!
"安德里说,他以他的声音和态度使得全场鸦雀无声,"我对于刚才所说的话,应该向你们提出证据和解释.
""但是,"审判长恼怒地说,"在预审的时候,你自称是贝尼台多,说你自己是一个孤儿,并声称你的原籍是科西嘉.
""那是我随便说说的,目的是为了可以使我发表刚才那个庄严的宣布,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受阻止.
我现在再说一遍,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尔降生的,我是检察官维尔福先生的儿子.
你们想知道更详细的情节吗我可以讲出来.
我降生的地点是芳丹街二十八号,在一个挂着红缎窗帷的房间里.
我的父亲把我抱在他的怀里,对我的母亲说我是死的,就把我包在一张绣有一个'霭'字和一个'奈'字的餐巾里,抱我到后花园,就在那儿活埋了我.
"法庭里的人都打了一个寒颤,他们看见那犯人的信心和维尔福先生的恐怖在成正比例地增加.
"但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细节的呢"审判长问.
"我来告诉您,审判长阁下.
有一个人曾发誓要向我的父亲报仇,他早就在留心杀死他的机会,那天晚上,他偷偷地爬进我父亲埋我的那个花园.
他躲在一丛树木里,他看见我的父亲把一样东西埋在地里,就在这个时候上去刺了他一刀,然后,一心以为里面藏着某种宝物,他挖开地面,发觉我还活着.
那个人抱我到育婴堂里,在那儿,我被编为五十六号.
三个月以后,他的嫂嫂从洛格里亚诺赶到巴黎来,声称我是她的儿子,把我带走.
所以,你们看,我虽然生在巴黎,却是在科西嘉长大的.
"法庭里静寂了一会儿,在这期间,外面的人或许会以为法庭里是空的,因为当时的沉静是这样的深沉.
"说下去!
"审判长说.
"当然罗,"贝尼台多继续说,"抚养我的那些人很钟爱我,我本来可以和那些好人过很快乐的生活,但我那乖戾的本性超过了我继母竭力灌输在我心里的美德.
我愈变愈坏,直到我犯了罪.
有一天,当我在诅咒上帝把我造得这样恶劣,给我注定这样一个命运的时候,我的继父对我说:'不要亵渎神明,倒霉的孩子!
因为上帝在赐你生命的时候并无恶意.
罪孽是你的父亲的,不是你的,——是你的父亲的,他连累你生遭孽报,死入地狱.
'自从那次以后,我不再诅咒上帝,而诅咒我的父亲了.
为了这个原因,我才说了你们责备我的那一番话,为了这个原因,我才使法庭上充满了恐怖.
假如这一番话加重了我的罪名,那末请惩罚我,但假如我已使你们相信:自从我落地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悲惨、痛苦和伤心,那末请怜悯我.
""但你的母亲呢"审判长问道.
"我的母亲以为我死了,她是无罪的.
我不想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正当那时,在那以曾经昏厥过一次的那个贵妇人为中心的人群中间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啜泣,原来那个贵妇人现在陷入一种剧烈的歇斯底里状态了.
当她被扶出法庭的时候,遮住她的面孔的那张厚面纱掉了下来,邓格拉司夫人的真面目被认出了.
维尔福虽然精神恍惚,耳聋脑胀,却依旧认出了她,他站起身来.
"证据!
证据呢!
"审判长说,"要记得:这种恐怖的话是必须要有最清楚的证据来支持的.
""证据"贝尼台多大笑着说,"您要证据吗""是的.
""嗯,那末,先看看维尔福先生,然后再来问我要证据.
"每一个人都转过去看检察官,后者不能忍受现在只盯在他一个人身上的那一片目光,踉踉跄跄地走到法庭中心,头发散乱,脸上刻着指甲的痕迹.
全场的人发出一阵历时颇久的惊奇的低语声.
"爸爸,"贝尼台多说,"他们问我要证据,你希望我给他们吗""不,不,"维尔福先生用一种嘶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必了!
""怎么不必呢"审判长喊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要和这种已落到我身上来的致命的重压抗争是不可能的,诸位.
——我是——我看出——我是落到一个复仇之神的手里了!
无须要证据,这个青年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全场弥漫着一种象预示某种恶劣的自然现象那样阴森凄惨的沉寂,大家打了一个惊慌的寒颤.
"什么!
维尔福先生,"审判长喊道,"你难道昏了吗什么!
你的理智还在不在你的头脑显然是被一个这样奇特、这样可怕、这样意想不到的污蔑弄糊涂了.
来,恢复你的理智吧.
"检察官垂低了头,他的牙齿象一个大发寒热的人那样格格地打抖,可是他的脸色却象死人一般苍白.
"我的知觉十分清楚,阁下,"他说,"你可以看得出:失常的只是我的肉体.
那个青年所控告我的罪,我全部承认,从此刻起,我悉听下任检察官的处置.
"当他用一种嘶哑窒息的声音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一个法庭上的警官机械地打开了那扇门.
全场的人都惊奇得哑口无言,这一场揭发和承认使半月来轰动巴黎社会的那一连串可怕的事件达到了最高峰.
"噢,"波香说,"他们说这幕戏演得不自然,让他们现在再来说说看!
""噢!
"夏多·勒诺说,"我情愿象马瑟夫先生那样结束他的生命,比起这场灾祸来,一颗手枪子弹似乎是很可爱的了.
""那末他犯了杀人罪了.
"波香说.
"而我以前还想娶他的女儿呢!
"狄布雷说,"她死得好,可怜的姑娘!
""诸位,审问暂停,"审判长说,"本案延期到下次开庭办理.
案情当另委法官重新审查.
"至于安德里,他依旧很自然,而且比以前更使人感到兴趣了,他在宪兵的护送下离开法庭,宪兵们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觉得这件事情怎么样,我的好汉"狄布雷问那副警长,并塞了一块金路易到他的手里.
"可能酌量减刑.
"他回答.
第一一一章抵罪人群虽然稠密,维尔福先生却只见他的前面闪开着一条路.
极度的惨痛会使人产生一种敬畏的感觉,即使在历史中最恶劣的时期,群众最初的情绪总是对一场大难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的.
有许多人会在一场骚动中被杀死的,但罪犯在受审问的期间,却极少受到侮辱.
所以维尔福安然地通过了法院里的旁听者和军警.
他虽然已认罪,但他有他的悲哀作保护.
在某些情形之下,人虽不能用理智来解释,但却能凭本能懂得;遇到这样的情形,最有说服力的人是那表情最激奋和自然的人.
大家把他的表情当作一种完美的语言,而且有理由以那种语言为满足,尤其是当那种语言符合实际情形的时候.
维尔福离开法院时的那种昏钝状态是难于形容的.
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着狂热的兴奋,每一条神经都紧张,每一条血管都鼓起,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着一种不同的痛苦,因此把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
他那习惯了的脚步引他走出法庭,他抛开他法官的长袍,——并不是因为理应如此,而是因为他的肩头不胜重压,象是披着一件饱含痛苦的尼苏斯的衬衫一样①.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道宾路,看见他的马车,便亲自打开车门,摇醒那瞌睡着的车夫,然后摔倒在车座里,向圣·奥诺路指了一指,马车便开动了.
他这场灾祸的全部重量似乎都压在他的头上.
那种重量压毁了他.
他并不曾看到后果,他并没有去衡量那些后果,他只是直觉地感到它们的重压.
他不能象一个惯于杀人的冷酷的凶手那样理智地分析他的事情.
他灵魂的深处想到了上帝,——"上帝呀!
"他呆呆地说,并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上帝呀!
上帝呀!
"在那种种事情里,他只看见上帝的作用.
马车急速地滚动着.
在车垫上不息地转动着的维尔福觉得有一样东西顶住他.
他伸手去移开那样东西,那原来是维尔福夫人遗落在车子里的一把扇子.
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闪电那样唤起了回忆,——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
"他喊道,象是一块炽热的铁穿进他的心里一样.
在过去这一小时内,他的头脑里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恶.
现在,另一个并不较少可怕的东西突然呈现出来了.
他的妻子!
他曾象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那样对待她,他曾判处她死刑,而她,受着悔恨的重压,受着恐怖的鞭打,受着他义正词严的雄辩所激起的羞耻心的煎熬.
她,一个无力抵抗法权的可怜的弱女子,——她这时或许正在那儿准备死了!
自从她被判罪以来,已过去一个钟头了.
在这个时候,她无疑地正在回忆她所犯的种种罪恶,她正在要求饶恕她的罪,或许她在写一封卑躬屈膝的信,要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饶恕她,——一种用来换取她免死的饶恕!
维尔福又惨痛和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啊!
"他叹道,"那个女人只是因为跟我结合才会变成罪人!
我身上带着犯罪的细菌,她只是受了传染,象传染到伤寒、霍乱和瘟疫一样而已!
可是,我却惩罚了她!
我竟敢对她说:'忏悔吧,死吧!
'噢,不!
不!
她可以活下去.
她可以跟随我.
我们可以逃走,离开法国,逃到世界的尽头.
我对她提到断头台!
伟大的上帝!
我怎么竟敢说那句话!
噢,断头台也在等着我呢!
是的,我们将远走高飞,我将向她承认一切,我将天天告诉她,我也曾犯过一次罪!
噢,真是老虎和赤练蛇的结合!
噢,真配做我这个丈夫的妻子!
她一定不能死,①尼苏斯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因诱拐大力士赫克里斯之妻被赫克里斯以毒箭射死.
赫之妻遵尼苏斯的遗言,把丈夫的衬衣用这怪物的血浸过,赫克里斯穿上后因此中毒,苦恼不堪,卒致自杀.
我的耻辱或许可以减轻她的耻辱.
"于是维尔福猛力敲开车厢前面的窗口.
"快点!
快点!
"他喊道,他喊叫时的口吻使那车夫象触了电一样.
马在恐惧的驱迫下飞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快要到家的时候,维尔福反复地说,"是的,那个女人一定不能死,她必须忏悔,然后教育我的儿子,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我的家里,除了那死不了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她爱他,她是为他的缘故才变成一个罪人的.
一个母亲只要还爱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会忏悔的.
谁都不会知道她曾经犯过罪,那些罪恶是在我的家里发生的,虽然现在已受大家注意,但过了些时候就会被忘记的,或是,假如还有少数几个仇人记得,唉,我就把那些罪加到我自己头上来好啦.
我再多加两三重罪有什么关系我的妻子和孩子可以带着珠宝逃避这个火坑.
她可以活下去,或许还可以活得很幸福,因为她的爱都集中在她孩子身上,而她也可以跟她的孩子在一起.
这样,我就做了一件好事,我的心就可以轻松一些了.
"于是检察官觉得他的呼吸比较自由一些了.
马车在大厦门前停住.
维尔福从车子里跳出来,他看出他的仆人很惊奇他回来得这样早.
他在他们的脸上再看不出别的表情.
他们谁都没有跟他说话,他们只是象往常一样站在一边让他过去.
当他经过诺梯埃先生房间时,他从那半开着的门里看见了两个人影,但他没有那种好奇心想知道谁在拜访他的父亲,—他的焦急使他继续向前走.
"啊,"当他走上那座通到他妻子的房间去的楼梯时,他说,"这儿没有什么改变,"于是他关拢楼梯口的那扇门.
"一定不能让人来打扰我们,"他说,"我必须痛痛快快地对她讲,诅咒我自己,说——"他走到门口,握住那水晶门柄,门柄应手而转.
"没有锁!
"他悄悄地说,"那很好.
"于是他走进爱德华睡觉的那个小房间,因为那孩子白天虽然到学校里去,他的母亲却不许他晚上和她分离.
他用一个急速的眼光搜索那房间.
"不在这儿,"他说,"她无疑的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他冲到门口,门闩着.
他站在那儿打了一个寒颤.
"爱萝绮丝!
"他喊道.
他好象听到一件家具的移动声.
"爱萝绮丝!
"他再喊.
"是谁"他所寻求的那个声音回答.
他觉得那个声音比往常衰弱.
"开门!
"维尔福喊道,"开呀,是我.
"但不管他的请求,不管他的口吻多么痛苦,门却依旧关着.
维尔福猛力一拳打开门.
在通寝室的门口,维尔福夫人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脸色苍白,五官收缩.
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光芒.
"爱萝绮丝!
爱萝绮丝!
"他说,"怎么啦说呀!
"那青年女子向他伸出一只僵硬而苍白的手.
"完成了,阁下!
"她带着一种象是要炸破她喉咙的格格声说.
"你还要怎么样呢"于是她跌倒在地板上.
维尔福奔过去抓住她的手,那只手痉挛地握着一只金盖子的水晶瓶.
维尔福夫人死了.
维尔福吓疯了,他退回到门口,两眼盯住那尸体.
"我的儿子呢!
"他突然喊道,"我的儿子在哪儿爱德华!
爱德华!
"他冲出房间,嘴里依旧喊着,"爱德华!
爱德华!
"他用这样惨痛的口吻呼唤那个名字,以致仆人们跑了上来.
"我的儿子在哪儿"维尔福问道,"带他离开这座房子,不要让他看见——""爱德华少爷不在楼下,先生.
"跟班答道.
"那末他一定在花园里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时前派人来找他,他到她的房间里去了,此后就不曾下楼来过.
"维尔福的额头上爆出一片冷汗,他的腿发抖,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一片纷乱的念头.
"在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他害怕地说,于是他便一手抹着额头,一手扶住墙,慢慢地走回去.
要走进房间,就必需再看到他那不幸的妻子的尸体.
要呼唤爱德华,他一定会在那变成坟墓的房间里造成回音.
说话似乎象在破坏坟墓的沉寂.
维尔福觉得他的舌头已麻木了.
"爱德华!
"他口吃地说,"爱德华!
"那孩子并无回答.
假如他曾走进他母亲的房间而不曾再出来,他又会在哪儿呢他踮着脚趾走上去.
维尔福夫人的尸体横躺在那通寝室的门口,而爱德华一定在那个房间里,那个尸体似乎在守护门槛,眼睛一动不动地张大着,嘴唇上带着一个可怕的、神秘的、讥讽的微笑.
从那打开着的门口望过去,可以看见寝室的一部分,可以看见一架直立钢琴和一张蓝缎的睡榻.
维尔福移前两三步,看见他的孩子躺在沙发上,——无疑地是睡着了.
那不幸的人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叫,一线光明似乎透入那绝望的黑暗深渊.
他只要跨过那尸体,走进寝室,抱起他的孩子,远走高飞就得了.
维尔福已不再是那个深谋远虑的伪君子了,他是一只受伤将死的老虎,他的牙齿已在最后的痛苦中磨碎了.
他不再怕现实,他只怕鬼.
他跳过那尸体,象是把它看作一只火炉似的.
他把那孩子抱在他的怀里,搂他,摇他,喊他,但那孩子并不回答.
他把他那急切的嘴唇去亲那孩子的脸颊,那个脸颊是冰冷惨白的.
他摸他那僵硬的四肢,他把手压在他的心上,但那心已不再跳动了,那孩子死了.
一张折拢的纸从爱德华的胸部落下来.
维尔福象遭了雷击似地跪下来,那孩子从他的手上落下来,在地板上滚到他母亲的身边.
维尔福拾起那张纸,认出是他妻子的笔迹,急忙看它的内容.
内容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是一个好母亲,因为我是为了我儿子的缘故才变成一个罪人的.
一个好母亲不能和她的儿子分离.
"维尔福不相信他的眼睛,他不能相信他的理智.
他向那孩子的尸体爬过去,象一只母狮默视它死掉的小狮子一样.
于是他的胸膛冲出一声尖锐的喊叫.
"上帝!
"他说,"上帝永在啊!
"那两个死者吓坏了他.
他不能忍受两个尸体所填充的寂静.
直到那时为止,他始终由他的脑力、他的愤怒、他的绝望,以及曾激起提坦们①大闹天宫、埃阿斯②向苍天挑战的那种悲痛支持着.
现在,他站起身来,他的头被悲哀的重量压低着.
他摆一摆他那被惊汗所润湿的头发,决定去找他的父亲,他,他从未对任何人表示过怜悯,但现在他要找一个人来诉述他的不幸,他要找一个人来对之哭泣.
他走下我们所熟悉的那座小楼梯,进入诺梯埃的房间.
那老人正带着他的残废所允许他表现的最亲热的表情在倾听布沙尼长老说话,布沙尼长老则仍象往常一样的冷淡和平静.
维尔福一看见那长老,便用手抹一抹他的额头.
他记得他曾在阿都尔晚餐以后去拜访过他,也记得长老曾在凡兰蒂去世的那天到这座房子里①希腊神话中推翻大神的巨人.
②希腊古代传说中的英雄,沉船后流落于一处岩石上,诅咒苍天,遂被海涛吞没.
来过.
"你在这儿,阁下"他叹道,"难道你总是特地为人来送死的吗"布沙尼转过身来,看到那法官脸上所刻划着的兴奋和他眼睛里那种野蛮的凶光,他知道开庭的场面已经完成了,但他不知道此外还有别的事情.
"我以前曾来为你的女儿祈祷过.
"他答道.
"但你今天是为什么来的""我来告诉你:你的债已经偿够了,从此刻起,我将祈祷象我一样的上帝宽恕你.
""老天哪!
"维尔福恐惧地退后几步喊道,"这显然不是布沙尼长老的声音呀!
""不!
"长老拉掉他的假发,摇一摇头,他那茂密的黑发便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两旁.
"这个脸是基度山伯爵!
"检察官带着一种惊呆的表情喊道.
"你说得并不全对,检察官阁下,你必须想得更远一点.
""那种口音!
那种口音!
我是在哪儿第一次听到那种口音呀""你是在马赛第一次听到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与圣·米兰小姐举行婚礼的那一天.
查一查你的文件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度山你就是那个躲在幕后与我不共戴天的死对头!
我在马赛的时候一定在哪一件事上错待了你.
噢,惨呀!
""是的,你说得的确对,"伯爵把双手叉在那宽阔的胸前,说,"想想看!
仔细想想看!
""但我怎样错待了你"维尔福喊道,他的脑子正在那既非幻梦也非现实的境地中徘徊于理智和疯狂之间,——"我怎样错待了你那末告诉我吧!
说呀!
""你陷我于可怕的死地,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剥夺了我的自由、爱情和幸福.
""你是谁,那末你是谁""我是那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里的一个阴魂.
但那个阴魂终于已从他的坟墓里爬出来,上帝赐他一个基度山的面具,用金珠宝贝遮盖着他,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认出他.
""啊!
我认识你了!
我认识你了!
"检察官喊道,"你是——""我是爱德蒙·邓蒂斯!
""你是爱德蒙·邓蒂斯!
"维尔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末到这儿来.
"于是他拖基度山往楼上走.
后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惊愕地跟着他走,心里也料到已发生了某种新的灾祸.
"看吧,爱德蒙·邓蒂斯!
"他指着他妻子和孩子的尸体说.
"看!
你报复得够了吗"基度山看到这种可怕的情景,他的脸色苍白了;他觉得已超过了报复的范围,他已不再能说"上帝助我,上帝与我同在"那句话了.
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扑到那孩子的尸体上,拨开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脉搏,然后抱着他冲进凡兰蒂的房间,把房门上闩落锁.
"我的孩子!
"维尔福喊道,"他抢走了我孩子的尸体!
噢,你这该死该杀该倒霉的东西.
"他想跟着基度山去,但象是在一场梦里一样,他的脚一步也动不得.
他的眼睛虎视眈眈,象是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
他紧抓自己胸膛上的肉,直到他的指甲上染了血;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膨胀得象要爆裂开来似的,他的脑子象火烧般地热.
这种状态继续了几分钟,直到他的理智完全破坏,然后,他发出一声高喊,接着又爆发一阵大笑,冲下楼梯去了.
一刻钟以后,凡兰蒂的房间门开了,基度山走出来.
他带着一种迟钝的眼光和一颗沉重的心,脸色苍白,他那表情一向这样宁静的高贵的脸容,看来已被悲哀扰乱了.
他的臂弯里抱着那个回生乏术的孩子.
他跪下一条腿,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旁边,让他的头搁在她的胸脯上.
然后他起身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仆人,他问道:"维尔福先生在哪儿"那个仆人并不回答,只是指一指花园.
基度山奔下楼梯,向所指的那个地点跑过去,看见维尔福被他的仆人围绕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在狂热地挖掘泥土.
"这儿没有!
"他喊道.
"这儿没有!
"于是他再向前面走动几步,又开始挖掘起来.
基度山走近他的身边,低声说:"阁下,你的确损失了一个儿子,但是——"维尔福打断他的话,他听不懂,也根本不曾听到.
"噢,我会找到他的!
"他喊道,"你们假意说他不在这儿,但我会找到他的,即使我得永远这样挖掘也不要紧!
"基度山恐慌地后退.
"噢!
"他说,"他疯啦!
"于是,象是怕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的墙壁会突然倒塌似的,他冲到街上,初次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权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
"噢,够啦,——够啦,"他喊道,"让我去救了那最后的一个吧.
"一进他的家,他就遇到摩莱尔,摩莱尔正象一个幽灵似的在那儿徬徨徘徊.
"你准备一下吧,玛西米兰.
"伯爵带着一个微笑说,"我们明天离开巴黎.
""你在这儿没有事情了吗"摩莱尔问.
"没有了,"基度山答道,"上帝宽恕我,我或许已经做得太过了!
"第一一二章离开接连发生的那几件大事成了整个巴黎的话题.
艾曼纽和他的妻子在他们密斯雷路的小房子里带着自然的惊奇谈论那些事件.
他们在联想马瑟夫、邓格拉司和维尔福那三次接连而来的意外突兀的祸事.
去访问他们的玛西米兰听着他们的谈话,或是,说得更确切些,他只是照常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
"真的,"裘丽说,"我们简直要发生这样的幻想了,艾曼纽,这些人,在昨天还是那样富有,这样快乐,却在他们的顺境中忘记有一个凶神在他们的头上盘旋,而那凶神,象贝洛童话里那些奸恶的小妖精一样,因为不曾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便不甘受忽视,突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真想不到会接连发生这样的祸事!
"艾曼纽说,他想到了马瑟夫和邓格拉司.
"多么痛苦!
"裘丽说,他想到了凡兰蒂,但凭着一个女人的精细的天性,她不曾在她哥哥的面前说出那个名字.
"假如是上帝要他们遭难的话,"艾曼纽说,"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发觉他们过去的生活里没有一件事情值得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那是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遭天罚的.
""你这个判断不是下得非常卤莽吗,艾曼纽"裘丽说.
"当我的父亲一度拿着手枪想自杀的时候,假如那时有人说,'这个人是理应受苦的.
'那个人不是错了吗""是的,但上帝却不允许我们的父亲倒下去,正如他不许亚伯拉罕牺牲他的儿子一样.
对那位族长,象对我们一样,他派了一位天使来捉住了死神的翅膀.
"艾曼纽刚说出这几句话,铃声响了,——这是门房的信号,表示已来了一位客人.
差不多就在同时,房间的门开了,基度山伯爵出现在门槛上.
那对青年夫妇发出一声欢呼,玛西米兰抬起他的头,但立刻又垂了下去.
"玛西米兰,"伯爵说,象是并未注意到他的出现在这个小圈子里所产生的不同的印象似的,"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摩莱尔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象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
"是的,"基度山说,"我们不是约定由我带着你一起走的吗我昨天不是告诉你,要你准备起程了吗""我准备好了,"玛西米兰说,"我是特地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到哪儿去,伯爵"裘丽问道.
"首先是到马赛,夫人.
""到马赛去!
"那对青年夫妇喊道.
"是的,我要带你们的哥哥跟我一起去.
""噢,伯爵!
"裘丽说,"你可以医好了他的抑郁症然后再把他交回给我们吗"摩莱尔转过脸去,掩饰他脸上那种狼狈的表情.
"那末,你们看出他并不快乐吗"伯爵说.
"是的,"那青年女子答道,"我很怕他觉得我们的家庭只是一个很少乐趣的家庭.
""我可以负责改变他.
"伯爵答道.
"我马上可以陪你去,阁下.
"玛西米兰说.
"告辞了,我慈爱的朋友们!
艾曼纽!
裘丽!
告辞了!
""怎么,告辞了"裘丽喊道,"你难道就这样突然地离开我们,不作任何出门的准备,甚至连护照都不去弄一张吗""不必要的迟延只会增加分离的悲哀,"基度山说,"一切必需的东西玛西米兰无疑的都已自己准备好了,——至少,我曾这样忠告过他.
""我有护照了,我的衣服很容易收拾.
"摩莱尔用他的那种宁静而哀伤的态度说.
"好!
"基度山带笑说,"在这种迅速的安排上,可以看出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的动作神速.
""难道您就这样说走就走地离开我们了吗"裘丽说,"您在离开以前难道不给我们一天甚至一小时的时间了吗""我的车子等在门口,夫人,而我必须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但玛西米兰也到罗马去吗"艾曼纽喊道.
"我听任伯爵的高兴,不论带我到哪儿去都成,"摩莱尔带着一个充满了悲哀的微笑说,"在此后这一个月内,我是属于他的.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多么奇怪,伯爵"裘丽说.
"玛西米兰陪着我去,"伯爵用他那种慈爱和最有说服力的态度说,"所以你们不必为你们哥哥的事情担心.
""再告别一次,我亲爱的妹妹,艾曼纽,告辞了!
"摩莱尔又说.
"他那种随随便便无所谓的态度使我的心都痛了,"裘丽说.
"噢,玛西米兰,玛西米兰,你一定隐讳着一件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嗯!
"基度山说,"你们将看到他高高兴兴、脸带笑容地回来.
"玛西米兰向伯爵投过去一个轻蔑的、几乎是愤怒的眼光.
"我们出发吧.
"基度山说.
"在您离开我们以前,伯爵,"裘丽说,"您可允许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夫人,"伯爵打断他的话,把她的双手拉来合在他自己的手里,说,"你所能讲的话,决抵不上我在你的眼睛里所读到的意思,我的心完全懂得你心里的思想.
象那些传奇小说里的恩人一样,我在临走以前本来不应该再来看你们,但那种美德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的,因为我只是一个软弱空虚的人,也喜欢我的同类人给我温柔、慈爱和感激的眼光.
现在我要走了,允许我自负地对你们说,别忘记我,我的朋友们,因为你们大概永远再见不到我了.
""永远再见不到你!
"艾曼纽喊道.
而两滴大泪珠则滚下裘丽的脸颊,——"永远再见不到你!
那末,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天使了.
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以后,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别那末说,"基度山急忙答道,——"别那末说,我的朋友们.
天使从来不会做错事情.
天上的神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
命运并不比他们更有力,而是他们的力量胜过命运.
不,艾曼纽,我只是一个人,你的赞扬不当,你的话是亵渎神明的.
"于是他在裘丽的手上吻了一下,裘丽投入他的怀抱,他伸出一只手给艾曼纽,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和平幸福的家庭.
他向玛西米兰作了一个表示,后者顺服地跟他出来,脸上依旧带着自凡兰蒂逝世以来时刻不离的那种漠然的表情.
"请恢复我哥哥的安宁和快乐.
"裘丽低声对基度山说.
伯爵的回答是捏一捏她的手,象十一年以前他在摩莱尔的书斋门前楼梯口上的举动一样.
"那末,你依旧还信任水手辛巴德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是的!
"他当然得到这样的回答.
"嗯,那末,放心睡觉吧,一切信托上帝好了.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驿车已等在那儿了.
四匹强壮的马已在不耐烦地蹬踏地面,在阶沿脚下,则站着那满头大汗的阿里,他显然刚赶了一大段路回来.
"嗯,"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到那位老人家那里去过了吗"阿里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你有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那封信放在他的面前"那奴隶恭敬地表示他确是那样地做了.
"他怎么说说得更准确些,他怎么表示"阿里走去站在光亮的地方,以便他的主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然后聪明地模仿那老人的脸部表情,象诺梯埃要说"是"时那样的闭拢他的眼睛.
"很好!
他接受了,"基度山说,"现在,我们走吧.
"他刚说出这些话,车子便开动了,马蹄在石板路上击出一片火花.
玛西米兰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
半小时以后,车子突然停住了,原来伯爵刚才把那条从车子里通出去绑在阿里手指上的丝带拉了一下.
那个努比亚人立刻下来,打开车门.
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们已到达维儿殊山的山顶上,从那个高处望出去,巴黎象是一个黑色的海,上面汹涌着万盏灯光,象那些银光闪烁的浪头一样,——但这些浪头实在比那些海洋里骚动不息的波浪更喧闹、更激奋、更多变、更凶猛、也更贪婪.
这些浪头从不平静下来,象大洋上的浪涛一样.
这些浪头是永远险恶、永远吐着白沫、永不止息的.
伯爵独自站着,他的手一挥,车子便向前走了几步.
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脑子犹如一座熔炉,在那座熔炉里,曾熔铸出那种种激动世界的念头.
当他把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和嘲世主义者所同样注意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垂低头,合拢手,象做祈祷似地说道:"伟大的城市呀,自从我第一次踏进门到现在,还不满六个月.
我这次到你的城墙里来,其中的秘密原因,我只向他一个人吐露过,只有他才有力量能看穿我的心思.
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在离开你的时候,既没有带去骄傲也没有带去仇恨,但并不是没有带去遗憾.
只有他知道:他所付托给我的那种力量,并没有用来遂我的私欲或作任何无意义的举动.
噢,伟大的城市呀!
在你那跳动的胸膛里,我找到了我所寻觅的东西,象一个耐心的矿工一样,我深深地掘入你的内脏,铲除了其中的祸害.
现在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使命终止了,现在你不再能给我痛苦或愉快了.
告别了,巴黎!
告别了!
"他的目光象一个夜间的幽灵似地徘徊在那广大的平原上,他用手抹一抹他的额头,走进马车,车门一关,车子便在一阵尘沙和响声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哩路,没有人说一句话.
摩莱尔在梦想,基度山则望着那个梦想者.
"摩莱尔,"伯爵终于对他说,"你后悔跟我来吗""不,伯爵,但离开巴黎——""假如我以为快乐在巴黎等待你,摩莱尔,我就会把你留在那儿的.
""凡兰蒂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就象是第二次再丧失她一样.
""玛西米兰,"伯爵说,"我们所丧失的朋友不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里而是深深地埋在我们的心里,上帝是这样安排的,所以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
我就有这样从不曾离开过我的两个友人,——一个给了我这个身体,一个给了我智慧.
他们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
我每当有疑问的时候就与他们商量,假若我曾经做过什么好事的话,我就得归功于他们的好忠告.
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吧,摩莱尔.
你问问它,究竟你是否应该继续给我着那个忧郁的面孔.
""我的朋友,"玛西米兰说,"我心里的声音非常悲哀,我只听到不幸.
""衰弱的头脑总是这样的,一切东西看出去都象是隔着一层黑纱似的.
灵魂有它自己的视线,你的灵魂已被蒙遮了,所以你所看到的未来只是一片黑暗险恶的天空.
""或许那是真的.
"玛西米兰说,于是他又一次堕入沉思状态.
伯爵那种无限本领使旅程完成得惊人地迅速,在他们所经的路上,市镇象影子似的飞了过去,那被最初的秋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木象巨人般地向他们疯狂地迎面冲来,但一冲到便又急速地后退.
第二天早晨,他们到达夏龙,那儿,伯爵的汽船已在等待他们.
马车立刻被拉到船上,两位旅客也立即登船.
那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船,它那两只划水轮犹如翅膀一样,使船象一只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
摩莱尔不会感觉不到这种在空气中急速穿过的快感,风飘起他前额的头发,似乎暂时驱散了那凝聚在额头上的愁云.
那两位旅客与巴黎之间距离愈去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愈发现出一种几乎非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象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快要重见他的故乡似的.
不久,马赛进入眼帘了,——那充满着生命和活力的马赛,那居留着泰尔和迦太兰族后裔的马赛,那随着时间的增加愈来愈精力充沛的马赛.
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那砖块砌成的码头,强有力的记忆便搅动了他们的内心,因为当他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曾在这些地方雀跃奔跳过.
他们怀着同样的心绪踏上卡尼般丽街.
一艘大船正在升帆待发,准备开赴阿尔及尔,船上洋溢着一片起程前常有的那种匆忙喧闹.
乘客和他们的亲戚们群集在码头上,朋友们互相亲切而伤心地告别,有些哭泣,有些诉说着伤心话,形成了一种令人感动的情景,即使那些每天看到同样情形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但这却不足以打扰玛西米兰自踏上码头以来就在他脑子里奔腾的思潮.
"这儿,"他无力地靠在基度山的手臂上说,——"就在这个地方,我的父亲曾站着看埃及王号进港,就在这个地方,你救他脱离死境和耻辱的那个好人曾扑入我的怀里.
我现在还觉得我的脸上沾着他那温热的眼泪,但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泪,因为许多旁观的人也都哭了.
"基度山温和地微笑着说:"我那时站在那个地方,"同时指着一个街角.
当他说话的时候,就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伤心的呻吟,一个女人正在向那即将起锚的船上的一个旅客挥手.
要不是摩莱尔的眼光这时正注射在船上,他一定会注意到基度山看见那个女人时那种激动的情绪.
"噢,天哪!
"摩莱尔喊道,"我没有弄错!
那个在挥帽子的青年人,那个穿制服的青年,是阿尔培·马瑟夫!
""是的,"基度山说,"我也认出是他.
""怎么会呢你在看着他对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微笑的,他再把他的眼光回到那蒙面的女人身上,后者不久便在街角上消失了.
伯爵转过来对他的朋友说:"亲爱的玛西米兰,你在这一带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我得到我父亲的坟上去大哭一场.
"摩莱尔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
"那末,去吧,在那儿等我,我不久就来找你.
""那末你要离开我了吗""是的,我也要去作一次虔敬的访问.
"摩莱尔让他的手落入伯爵向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里,然后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表情垂着头离开伯爵,移步向城东走去.
基度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玛西米兰走出他的视线以外,然后他慢慢地向米兰巷走过去,去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本书的前半部想必已使读者们对它相当熟悉了.
它依旧屹立在那两旁夹列着菩提树的林荫大道(无事的马赛人最爱到这儿来散步)的后面,一棵极大的葡萄树以它那年老发黑的枝条覆盖着那被南方灼热的太阳晒得发黄的石柱门框.
两级被鞋底磨损的石阶通向由三块木板所拼成的门,那扇门,由于从来不曾油漆,早已露出裂缝,只在每年霉季到来的时候才又合成一块.
这座房子外表虽然老朽,但却还很美丽动人.
它实在和老邓蒂斯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并没有两样,但那老人只住阁楼,而伯爵现在则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给美茜蒂丝支配.
伯爵看见郁郁不欢地离开码头的那个女人走进这座房子,她刚走进去,关上门,基度山便在街角出现了,所以他几乎一见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踪迹.
那磨损的石阶是他的老相识,他比谁都更清楚如何用一枚大头钉拨开里面的插销来打开那扇风雨剥蚀的门.
他进去的时候不敲门也不作任何其他表示,象一位亲密的朋友或一个房东一样.
在一条砖块铺成的甬道尽头有一个小花园浴在阳光里,充满着温暖和阳光.
在这座花园里,美茜蒂丝曾根据伯爵的指示找到他在二十四年以前体贴地埋下的那笔钱.
站在门口的阶沿上就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木.
伯爵在踏进那座房子的时候听见一声几乎类似啜泣的叹息;他向那叹息声所来的方向望过去,那儿,在一个素馨木架成的凉棚底下,在那浓密的枝叶和紫色的细长花朵的下面,他看见美茜蒂丝垂着头在那儿哭泣.
她已揭起面纱,她的头埋在自己的双手中,在这个只有苍天看见的环境里,她自由地发泄了那在她儿子面前抑制了这末久的叹息和眼泪.
基度山向前走了几步,小石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声响.
美茜蒂丝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
"夫人,"伯爵说,"我已无力恢复你的快乐了,但我还可以给你安慰,你可肯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接受那种安慰吗""我的确最薄命了,"美茜蒂丝答道.
——"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
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他已离开我了!
""他有一颗高贵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对.
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对他的国家有一种贡献,有些贡献他们的天才,有些贡献他们的勤勉,有些献出了他们的血,有些献出了他们的脑汁,都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假若他留在你的身边,他的生命一定会变成一种可恨的重负,他将无法分担你的忧虑.
与厄运奋斗,他将增加他的精力和名誉,把逆境变为顺境.
让他去为你建筑前途吧,因为我敢说,你的信托是不会落空的.
""噢!
"那可怜的女人悲戚地摇摇她的头答道,"你所说的那种顺境,我从心坎里祈祷上帝发慈悲赐给他,但我自己是决不能享受了.
我已把厄运的苦药连渣滓一齐吞干,我觉得坟墓已并不远.
你很好心,伯爵,把我带回到我曾经快乐过的地方.
人是应该死在他曾经有过快乐的那个地方的.
""唉!
"基度山说,"你的话灼痛了我的心,尤其是因为你有种种理由可以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但你为什么要责备我而不怜悯我呢你只会使我更难堪,假如——""恨你,责备你,——你,爱德蒙恨和责备那个饶恕我儿子的生命的人你本来不是怀着残忍的企图,要毁灭马瑟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个儿子的吗噢,仔细瞧瞧我,看你能不能发现我有什么类似责备的神气.
"伯爵把他的眼光盯住美茜蒂丝,后者微微站起身,向他伸出双手.
"噢,瞧瞧我!
"她带着一种非常哀戚的情绪继续说,"我的眼睛已不再有耀人的光彩了,以前,我曾到这儿来,向那在他父亲所住的阁楼窗口等待我的爱德蒙·邓蒂斯微笑,但现在距那个时候,已过去很长的一个时间了.
成年累月的哀愁已在那些日子与现在之间造成了一道深渊.
咒你,爱德蒙!
恨你,我的朋友!
不,我所责备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是我自己!
噢,我这可怜的人哪!
"她紧扭着双手,举眼向天喊道.
"我受了怎样的惩罚呀!
我一度拥有虔敬、纯洁和爱,——那构成天使的快乐的三个因素,——而我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可怜虫,我不得不怀疑上帝的仁慈了!
"基度山走近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轻轻地抽回那只手说,——"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
你饶恕了我,但在遭你报复的那些人之中,我是最有罪的人.
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私爱,但我却下贱,由于缺乏勇气,竟违反自己的判断行事.
不,不要握我的手,爱德蒙,你想说一些亲切的话,——我看得出的,——但别说了吧.
留给别人吧,我是不值得再接受那种话的了.
瞧,"于是她抬起头,让他看到她的整个面孔,"瞧,不幸已催白了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曾流过那样多的眼泪,以致眼睛四周已出现了一圈紫色,我的额头已出现了皱纹.
你,爱德蒙,却正巧相反,你依旧还年轻、漂亮、威风,那是因为你从未怀疑过上帝的仁慈,他支持你经过了历次风险.
"当美茜蒂丝说话的时候,泪珠接一连二地滚下她的脸颊.
记忆唤醒了她一生中变化多端的事情,那可怜的女人的心碎了.
基度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觉得那是一个没有温暖的吻,象是他在吻一个圣人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样.
"有些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继续说,"一次过失就会毁坏终生的幸福.
我相信你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我在心的深处永远为你哀悼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只是使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看来象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而已.
为什么,在认出了你以后,——而那时只有我一个人认出你,——为什么我只能救我的儿子一个人呢我不是也应该拯救那个虽然有罪但却已被我接受为丈夫的那个人吗可是我却让他死了!
我说什么呀噢,慈悲的天!
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吗因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记得或不愿意记得他是为了我的缘故才变成一个背誓卖主的叛徒.
我陪我的儿子走了这样远的路有什么好处呢因为我现在还是舍弃了他,让他独自去熬受非洲恶毒的气候.
噢,我告诉你,我是下贱懦怯的!
我弃绝了情义,象所有背叛教义的人一样,我把不幸带给了我周围的人!
""不,美茜蒂丝,"基度山说,"不,你把自己审判得太严厉了.
你是一个头脑高贵的女人,是你的悲哀软化了我的心.
可是,我只是一个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不可见的恼怒的上帝,他不愿意拦阻我那已经开始发出来的致命的打击.
我以那位过去十年来我每天俯伏在他脚上的上帝作证,我本来愿意为你牺牲我的生命,还有那与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种种计划.
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说,美茜蒂丝——上帝需要我,我就活下来了.
试分析过去与现在,并极力猜测将来,然后再说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
最恐怖的不幸,最可怕的痛苦,被那些爱我的人遗弃,受那些不认识的人迫害,这一切构成了我青年时代的苦难.
然后,突然地,从囚禁、孤独、痛苦中,我被恢复了光明和自由,拥有了一笔闻所未闻的绝大的财产,假如那时我再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笔财产来执行他伟大的计划,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
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产看作一种神圣的托付.
从那时起,可怜的女人呀,我就不再想到那种你曾一度分享到它的甜蜜的生命.
我不曾得到一小时的安静,——一次都没有.
我觉得自己象是一片要去烧毁那些命中注定该毁灭的城市的火云,被驱迫着在天空中飞行.
象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船长要去实行某种充满着危险的航程一样,我作了种种准备,我填满我的枪膛,我学习各种攻击和防御的方法,我用最剧烈的运动磨炼我的身体,用最痛苦的考验磨炼我的灵魂.
我训练我的手臂杀人,训练我的眼睛观看最残酷的痛苦,训练我的嘴巴对最可怖的情景微笑.
我的本性虽然善良、坦率和宽大,但我却变成了狡猾、奸诈、有仇必报,——或说得更贴切一些,变得象命运一样的无情.
然后我踏上那条打开在我面前的道路.
我克服了每一种障碍,达到我的目标,那些挡住我道路的人却遭了殃了!
""够了!
"美茜蒂丝说,"够了,爱德蒙!
相信我,只有那个一开始就认识你的她才是了解你的,即使她曾挡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象一块脆玻璃那样踩得粉碎,可是,爱德蒙,可是她一定依旧还是崇拜你的!
象我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样,在你,爱德蒙,与其余的人类之间,也存在着一道深渊.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较,始终是最使我痛苦的一个因素.
不,世界上再没有象你那样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现在向我告别吧,爱德蒙,让我们分手吧.
""在我离开你以前,美茜蒂丝,你没有任何要求了吗"伯爵说.
"我在这个世上只希望一样东西,爱德蒙,——我儿子的幸福.
""请祈祷上帝保全他的生命,我可以促进他的幸福.
""谢谢,谢谢,爱德蒙!
""但你自己难道毫无要求吗,美茜蒂丝""我自己什么都不缺乏.
我象是生活在两座坟墓之间.
一座是爱德蒙·邓蒂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掉他的.
我爱他.
那句话从我这褪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并不动听,但它是我心里所宝贵的一个记忆,即使以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来交换,我也不愿意丧失它.
另外那座坟墓是死在爱德蒙手里的那个人的,我并不惋惜他的死,但我必须为死者祈祷.
""你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
"伯爵说.
"那末我还能够保持仅存的一些安慰了.
""但你预备怎么样呢""要说我在这儿能象旧时的美茜蒂丝那样以劳力换取我的面包,那当然不是真话,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我除了把我的时日消磨在祈祷里以外,已再没有精力来做别的事情了.
但是,我也没有工作的必要,你埋下的那一小笔钱,我已在你所讲的地方找到了,那笔钱已足够维持我.
关于我的谣言大概会很多,猜测我的职业,谈论我的生活态度,但那没有什么关系.
""美茜蒂丝,"伯爵说,"我说这句话并不是来责备你,但你放弃马瑟夫先生所积贮的全部财产是一种不必要的牺牲.
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理应属于你的,那是你节俭的结果.
""我知道你要向我提出什么东西,但我不能接受,爱德蒙.
我的儿子不许的.
""一切事情当然应该得到阿尔培·马瑟夫的完全认可.
我当亲自去询问他的心意.
但假如他愿意接受我的贡献,你会反对吗""你知道得很清楚,爱德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智的人了,我已不再有意志,除非那是无须作决定的意志.
我已被那许多冲到我头上来的惊风险涛弄糊涂了,我已变成听天由命、听任万能的上帝摆布,象是一只落在大鹰的巨爪里的燕子一样.
我活着,因为我命中注定还不应该死.
假如上帝来援救我,我是肯接受的.
""啊,夫人,"基度山说,"我们不是这样崇拜上帝的.
上帝的本意是要我们了解,辨明他的意思,为了这个原因,他给了我们意志的自由.
""噢!
"美茜蒂丝喊道,"别对我说那句话!
难道我应该相信上帝给了我意志的自由,我还能用它来把我自己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吗"基度山低垂头,对她那样深沉的悲哀感到有点畏缩.
"你不愿意说一声再见吗"他问道,并伸出他的手.
"当然,我要对你说再见,"美茜蒂丝说,并庄严地指着天.
"我对你说这两个字,就是向你表示:我还怀着希望.
"于是,美茜蒂丝用她那颤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一握以后,便冲上楼梯不见了.
基度山慢慢地离开那所房子,向码头那个方向走去.
但美茜蒂丝虽然坐在以前老邓蒂斯所住的那个房间的小窗前面,却并没有看到他的离开.
她正在极目了望大海上那艘载着她儿子的船,但她那温柔的声音却仍不由自主地在轻轻地说:"爱德蒙!
爱德蒙!
爱德蒙!
"第一一三章往事伯爵带着一颗悲戚的心离开那座他和美茜蒂丝分手的房子,或许他永远不能再见到她了.
自从小爱德华去世以来,基度山的内心发生了一个大变化.
经过一条艰苦漫长的道路达到他复仇的高峰以后,他在高峰的那一边看到了怀疑的深渊.
尤其是,他与美茜蒂丝之间刚才的那一番谈话在他的心里唤醒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他觉得他必须与那些回忆搏斗.
象伯爵这样性情的人是不能长期沉浸在那种抑郁状态里的.
那种抑郁状态或许可以刺激普通的头脑,促使它们产生一些新思想,但对于较高级的头脑却是有害的.
他想,既然他现在几乎发生了自责的念头,那末他过去的计算里一定有了错误了.
"我不能这样自欺,"他说,"我在用一种错误的眼光回顾往事.
什么!
"他继续说,"难道在过去的十年内,我竟在走着一条错误的道路吗难道我预计的结果竟是一个错误的结果吗难道一小时的时间就足以向一位建筑师证明:他那寄托着全部希望的工程,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却是违反神意的吗我不能让自己接受这种念头,它会使我发疯的.
我现在之所以不满意,是因为我对于往事没有一个清晰的了解.
往事,象我们所经过的地方一样,我们走得愈远,它便愈模糊.
我的情形象是一个在梦里受伤的人,他感觉到那个伤口,但却记不得那个伤口是在什么时候造成的.
那末,来吧,你这个再生的人,你这个豪侈的阔客,你这个醒来的梦游者,你这个万能的幻想家,你这个无敌的百万富翁!
再来回顾一下你过去那种饥饿痛苦的生活吧.
再去访问一下那命运驱迫你、或不幸引导你、或绝望接受你的地方吧.
在现在这面基度山想认出邓蒂斯的镜子里,是反映着太多的钻石、太多的黄金和太华丽的服饰了.
藏起你的钻石,埋掉你的黄金,遮住你华丽的服饰,变富为穷,变自由为牢狱,变一个活人为一具尸体吧!
"基度山一面这样沉思默想,一面顺着凯塞立街走.
二十四年以前,当他在夜里被一言不发的宪兵押走的时候,也是经过这条街.
那些房子,今天虽这样欢乐和富于生气,在那天晚上却黑魆魆、静悄悄的,门户紧闭着.
"可是,它们还是以前的那些房子,"基度山对自己说,"只是现在不是黑夜而是大白天,是太阳照亮了这个地方,使它看来使人这样高兴.
"他顺着圣·洛朗街向码头走过去,走到灯塔那儿,这是他登船的地方.
一艘装着条纹布篷的游艇正巧经过.
基度山向船老板招呼了一下,后者便立刻带着一个船夫希望做一笔好生意时那种急切的神态向他划拢来.
天气好极了,正宜于出游.
鲜红的、光芒四射的太阳正在向水里沉下去,渐渐地被水吞没.
海面光滑得象玻璃一样,只是偶尔被一条为了躲避敌人的追逐跳出海面来寻求安全的鱼暂时扰乱了它的平静;在地平线的边际,可以看见那象海鸥一样白,也象海鸥那样姿态优美的,回到马地古去的渔艇和开赴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
但虽然有那晴朗的天空,那些美丽的船只,和那笼罩着一切的金色的光芒,紧裹在他的大氅里的基度山却只能想到那次可怕的航程.
过去的种种都一一在他的记忆里复活起来.
迦太兰村那盏孤独的灯光;初见伊夫堡猛然觉悟到他们要带他到那儿去时的那种印象;当他想逃出船外去时与宪兵的那一场挣扎;马枪枪口触到他额头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这一切都在他眼前成了生动而可怕的现实.
象那些被夏天的炎热所蒸干、但在多雨的秋天又渐渐贮积起流水的小溪一样,伯爵也觉得他的心里渐渐地充满了那以前几乎压毁爱德蒙·邓蒂斯的痛苦.
他不再看见那晴朗的天空,那美丽的船只,那火红的光芒;天空似乎遮着黑幕,那庞大的伊夫堡似乎象是一个死敌的幽灵.
当他们抵岸的时候,伯爵本能地退缩到船尾,以致船夫不得不用迫切敦促的口吻说:"先生,我们到岸啦.
"基度山记得:就在这个地点,就在这块岩石上,他曾被解差凶暴地拖上去,在刺刀的顶撞推搡下被迫走上那个斜坡.
这一段旅程邓蒂斯当时觉得非常长;但基度山却觉得它非常短.
每一桨唤醒了一千种记忆,往事和海的泡沫一同浮升起来.
自从七月革命以来,伊夫堡里便不再关犯人.
这儿现在只住着一队防止走私的警员.
一个向导等在门口,等待引导访客去参观这个恐怖的遗迹.
伯爵虽然知道这些事实,但当他走进那个拱形的门廊,当他走上那座黑洞洞的楼梯,当向导应他的要求领他到黑牢里去的时候,他的额头现出惨白色,他的心里发生一种冰冷的感觉.
他问旧时的狱卒还有留下来的没有;但他们都已退休了,或转业去做另外的行当了.
引导他的那个向导只是在一八三年来的.
他去访问他自己的那间黑牢.
他又看见了那一片挣扎着想从那狭窗口穿进来的昏暗的光线.
他的眼光落到他以前安床的那个地位.
但那张床早已搬走了,床后的墙脚下有几块新的石头,指出这是以前法利亚长老所掘的那条地道的出口,基度山觉得他的四肢发抖,他在一段木头上坐下来.
"除了毒死米拉波①的事件以外,这座监狱可还有什么故事吗"伯爵问道,"这些阴森的地方我简直难以相信人竟会用它来关他们的同类人,这些房间可有什么传说吗""有的,先生,狱卒安多尼的确曾对我讲过一个关于这间黑牢的故事.
"基度山打了一个寒颤,安多尼就是他以前的狱卒.
他几乎已经忘掉他的名字和脸容了,但一听到他的名字,他便想起了他,——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他那棕色的短褂和他的钥匙串.
伯爵似乎现在还可以听到那种玎玲当琅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在那条被向导的火把映得更黑暗的地道里,他好象又见到了他.
"您喜欢听那个故事吗,先生""是的,讲吧.
"基度山说,用手压在胸部,阻止心脏的剧跳,他觉得怕听自己的往事.
"这间黑牢,"向导说,"以前曾住过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更危险的是因为他富于计谋.
当时堡里还关着另外一个人;但那个人并不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疯长老.
""啊,真的是疯子吗"基度山说,"他癫狂的病症是什么""他老是说,谁放他自由,他就给他几百万块钱.
"基度山举眼向天,但他看不见天空,在他和穹苍之间,隔着一道石幕.
他想,在法利亚向他们献宝的那些人的眼睛和宝库之间,也有一道并不比他眼前这道石幕更薄的幕.
"犯人可以互相见面的吗"他问道.
"噢,不,先生,这是明文禁止的,但他们逃过了看守的监视,在两个黑牢之间掘了一条地道.
""这条地道是他们之中哪一个掘的呢"①米拉波伯爵(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在伊夫堡被他的政敌用毒药毒死.
"噢,那一定是那个青年人干的,当然罗,——因为他强壮而勤勉,而长老则已年老衰迈.
而且,他的头脑太糊涂,决想不出这个念头.
""瞎眼的傻瓜!
"伯爵低声说道.
"但是,不管它吧,那个青年人掘了一条地道,至于如何掘的,用什么工具掘的,谁都不知道,但他总之是掘成功了,那边还留有痕迹可以证明.
您看见吗""啊,是的,不错.
"伯爵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有点嘶哑了.
"结果是:两个人互相可以来往了,他们来往了多久,谁都不知道.
有一天,那老的生病死了.
您猜那年轻的怎么做法""告诉我.
""他搬走那具尸体,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使它面向墙壁;然后他走进那间空的黑牢里,塞住那进口,钻进装尸体的那只布袋里.
您可曾听人说到过这样的计策吗"基度山闭上他的眼睛,似乎又经验到因尸体而变得冰冷的粗布碰到他面孔时所觉到的那万种感触.
那向导继续讲道:"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他以为他们是把死人埋在伊夫堡的,而且以为他们对一个犯人的坟墓不会花多大的气力,所以算定以为可以用他的肩胛顶开泥土.
但不幸,伊夫堡的规则阻挠了他的计划.
他们从不埋葬死人,只是给死人脚上绑上一颗很重的铁球,然后把它抛入海里.
结果是这样:那个青年人从悬岩顶上披抛了下去.
第二天,床上发现长老的尸体,全部真相都明白了,因为摔尸体的那两个人那时就讲出他们以前不敢讲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尸体抛下去的时候,他们曾听到一声尖声的喊叫,但尸体一沉到水里,那声喊叫便窒息了.
"伯爵呼吸困难,大滴的冷汗滚下他的额头,他的心里充满着痛苦.
"不,"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所感到的怀疑动摇只是健忘的结果,现在,伤口又裂开了,心又渴望着报复了.
而那个犯人,"他提高了声音继续说,"此后可曾再听到他的消息吗""噢,没有,当然没有.
您知道,下面这两种情形必定得遭遇一种,——他不是平跌下去便是竖跌下去,假如从五十呎的高度平跌下去,他立刻会震死,假如竖跌下去,则脚上的重量就会拉他到海底,他就永远留在那儿了,可怜的人!
""那末你怜悯他吗"伯爵说.
"我当然怜悯他,虽然他也是自作孽.
""你是什么意思""据说他本来是一个海军军官,因为参加拿破仑党的阴谋才坐牢的.
""的确!
"伯爵重又自言自语道,"你是死里逃生的!
那可怜的水手只活在讲述他故事的那些人的记忆里.
他那可怕的故事在屋角里被人传述着,当讲到他从空中被吞入海底里的时候,便使人发生一阵寒颤.
"然后伯爵提高了声音又说,"可知道他的名字吗""噢,知道的,但只知道是三十四号.
""噢,维尔福,维尔福!
"伯爵轻轻地说,"当你无法入眠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曾常常使你想到这件事情!
""您还想看什么吗,先生"向导说.
"是的,尤其是假如你可以领我去看一下那可怜的长老房间的话.
""啊!
二十七号.
""是的,二十七号.
"伯爵复述一遍向导的话,他似乎又象当他问长老的名字时那样听到他的声音隔着墙壁在回答他.
"来,先生.
""等一等,"基度山说,"我想对这个房间再看一眼.
""那倒很好,"向导说,"我碰巧忘带了那个房间的钥匙.
""去拿吧.
""我把火把留给您,先生.
""不,带走吧,我能够在黑暗里看东西.
""咦,您就象那三十四号一样.
他们说,他是这样的习惯于黑暗,竟能在他的黑牢最黑暗的角落里看出一枚针.
""他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得到那种功夫.
"伯爵心里这样自语.
向导拿着火把走了,伯爵说得很对.
在几秒钟以后,他对一切都看得象白天里一样的清晰.
他周围四顾,完全认清了他的黑牢.
"是的,"他说,"那是我常坐的那块石头,那是我的肩头在墙上所留下的印子,那是有一天我以头撞壁时所留下的痕迹.
噢,那些数目字!
我记得多么清楚呀!
这是我有一天用它来计算我父亲和美茜蒂丝的年龄的,想知道当我出去的时候,是否能发现我的父亲还活着,是否美茜蒂丝还能不嫁人.
在那次计算以后,我曾有过短暂的希望.
我却没有计算到饥饿和负情!
"于是伯爵发出一声苦笑.
他在幻想中看到了他父亲的丧事和美茜蒂丝的婚礼.
在黑牢的另一面墙上,他看出一片刻划的痕迹,绿色的墙上依旧还可以看出那些白字.
"噢,上帝呀,"他念道,"保全我的记忆吧!
""噢,是的!
"他喊道,"那是我以前临终时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记忆.
我怕自己发疯,忘了一切.
噢,上帝呀,您保存了我的记忆!
我感谢您!
我感谢您!
"这当儿,墙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导走过来了,基度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来,先生.
"向导说,他不上楼梯,领着伯爵从一条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口.
到了那儿,另一群念头又冲到伯爵的脑子里.
他的眼光所接触到的第一样东西是长老画在墙上、用来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又看到那可怜的犯人死时所躺的那张破床.
这些东西非但没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种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的情绪,他的眼睛里禁不住流下泪来.
"疯长老就是关在那儿的,先生,而这是那青年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
"根据那块石头的外表,"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先生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大概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
可怜的人!
那十年的时间一定是很难过的.
"邓蒂斯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金路易,交给那个虽不认识他但却已两次对他表示同情的那个人.
向导接过来,心里以为那只是几块银币,但火把的光揭露了它们的真价值.
"先生,"他说,"您弄错啦,您给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的.
"向导惊异地望着伯爵.
"先生,"他喊道,简直不能相信他的好运,"我不能懂得您的慷慨!
""噢,那是非常简单的,我的好人,我也曾当过水手,你的故事在我听来比别人更感动.
""那末,先生,既然您这样慷慨,我应该送你一样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的朋友贝壳吗麦杆编织的东西吗谢谢你!
""不,先生.
不是那些,——是一样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东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喊道,"是什么""听我说吧,"向导说,"我曾对自己说,'在一个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总是留有一些东西的.
'所以我就开始敲墙壁.
""呀!
"基度山喊道,想起了长老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搜寻了一些时候以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听来象是空的.
""是的,"伯爵说,"是的.
""我翻开石板,找到了——""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奇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牢房里所发现的大多是那一类的东西.
""是的,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你还保藏着吗""不,先生,我把它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是很稀奇的东西,但我还留有一样东西.
""是什么"伯爵不耐烦地问.
"象是一本书,写在布条子上的.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所希望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我跑去拿,先生.
"那向导便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来.
"噢,我的再生之父呀!
"他叹道,"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象天上的神一样,能分辨善恶,——假如坟底里的人和那些地上的人之间还能沟通消息,假如人死后的灵魂还能重访我们曾经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末,高贵的心呀!
崇高的灵魂呀!
那末,我求求您,为着您给我的父爱,为着我对您的孝顺服从,赐我一些象征,赐我一些启示吧!
移去我心中剩余的怀疑吧,那种怀疑假如不变成满足,是会变成悔恨的.
"伯爵垂低他的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
"他背后的一个声音说.
基度山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
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在那些布片上,布满着法利亚长老的全部知识宝藏,这是法利亚长老论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的那篇大文章的原稿.
伯爵急抢过来,他的眼光立刻落到题铭上,他读道,"主说:'你将拔掉龙的牙齿,将狮子踩在你的脚下.
'""啊!
"他喊道,"这就是回答.
谢谢您,我的父亲,谢谢您!
"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只里面藏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
"喏,"他说,"拿了这只皮夹吧.
""您送给我吗""是的,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来看,"于是,把他刚才找到的那件宝物——在他看来,它比最值钱的珠宝还更珍贵——藏在怀里,他冲出地道,跳上他的船,喊道:"回马赛!
"然后,当他离开的时候,他用眼睛盯住那座阴森森的牢狱.
"该死,"他喊道,"那些关我到那座痛苦的监狱里去的人!
该死,那些忘记我在那里的人!
"当他再经过迦太兰村的时候,伯爵撇转头去,把他的头埋在大衣里,轻声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
已经胜利完成了任务,他已两次克服了他的怀疑.
他用一种温柔的几乎近于爱恋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是海蒂.
上岸以后,伯爵转向坟场走去,相信在那儿一定可以找到摩莱尔.
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想去找出一座坟墓,但只是枉费了一番心思.
他,带着千百万钱财回法国来的他,却不能找到他那饿死的父亲的坟墓.
老摩莱尔的确曾在那个地点插过一个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坟的人已经把它烧毁,象他处置坟场里所有那些腐朽的木头十字架一样.
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较幸运了.
他是在他儿女的怀抱里去世的;他们把他埋在先他两年逝世的妻子身边.
两大块大理石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竖在一片小坟地的两旁,四周围着栏杆,种着四棵柏树.
摩莱尔正靠在一棵柏树上,两眼机械地盯着坟墓.
他的悲哀是这样的深切,以致他几乎失去了知觉.
"玛西米兰,"伯爵说,"你不应该望坟墓,而应该望那儿.
"他指着天上.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摩莱尔说,"当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你自己不是曾这样告诉过我吗""玛西米兰,"伯爵说,"你在途中要求我让你在马赛住几天.
你现在还那样希望吗""我没有什么希望,伯爵,我只是想,我在这里可以比别处少痛苦一点儿.
""那也好,因为我必须离开你了,但我还带着你的诺言呢,是不是""啊,伯爵,我会忘记的.
""不,你不会忘记的,摩莱尔,因为你是一个有信用的人,因为你曾经发过誓,而且快要重发一遍誓了.
""噢,伯爵,可怜可怜我吧!
我是这样不幸.
""我知道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得多,摩莱尔.
""不可能的!
""唉!
"基度山说,"我们可怜的人类都有这种骄傲,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自己比那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谁还能比一个丧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爱所希望的东西的人更痛苦呢""听着,摩莱尔,注意听我下面所讲的这些话.
我认识一个人,他也象你一样,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很年轻,他有一个他所爱的老父,一个他所恋慕的未婚妻.
他快要和她结婚了,但那时,命中一场波折,——那种波折几乎要使我们怀疑上帝的公正,要不是上帝在事后显示一切的话,——命中的一场波折夺去了他的爱人,夺去了他所梦想的未来(因为在他的盲目中竟忘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目前而已),把他埋在一间黑牢里.
""啊!
"摩莱尔说,"黑牢里的人是在一星期、一个月或一年之内可以出来的.
""他在那儿住了十四年,摩莱尔.
"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头上说.
玛西米兰打了一个寒颤.
"十四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四年!
"伯爵重复说,"在那个期间,他有过许多绝望的时候.
他也象你一样,认为他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杀.
""嗯"摩莱尔问道.
"嗯!
在他绝望到顶点的时候,上帝借一个凡人作工具显圣了,——因为上帝已不再创造奇迹.
最初,他大概并没有在那个人身上认出上帝无穷的仁慈,——因为蒙着泪水的眼睛不会立刻看清东西,但最后,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
有一天,他神奇地离开了那座牢狱,——摇身一变而为有钱有势的人.
他第一是去找他的父亲,但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
"摩莱尔说.
"是的,但你的父亲是在你的怀抱里去世的,他有钱,受人尊敬,享受过快乐,享足了天年.
他的父亲却是在穷苦、绝望、怀疑上帝中死的.
当他的儿子在十年以后来找他的坟墓的时候,他的坟穴已失踪了,没有一个人能说,'那儿躺着你深爱的父亲!
'""噢!
"摩莱尔叹道.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儿子,摩莱尔,因为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坟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还有他所爱的那个女人.
""你错了,摩莱尔,那个女人——""她死了吗""比那更坏,——她忘情负义,嫁给一个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
所以,你看,摩莱尔,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情人.
""而他找到安慰了吗""他至少已找到了安宁.
""他还希望再得到快乐吗""他希望的,玛西米兰.
"青年的头垂到他的胸上.
"你保留着我的诺言吧,"他沉思了一下,伸手给基度山说,"只是记得——""十月五日,摩莱尔,我在基度山岛上等你.
在四日那天,一艘游艇会在巴斯蒂亚港等你,船名叫欧罗斯号.
你把你的名字告诉船长,他就会带你来见我了.
就这样约定了,是不是""我知道了,伯爵,我会照你的话做的,但你可记得十月五日——""孩子!
"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个人的话多么值钱!
我对你讲过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帮你的忙.
摩莱尔,再会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办.
我让你独自在这儿,独自和不幸奋斗,——独自和上帝派来迎他的选民的神鹰在一起.
甘密蒂的故事①不是一个神话,玛西米兰,它是一个比喻.
""你什么时候走""立刻就走,汽船等在那儿了,一个钟头之内,我就要离开你很远啦.
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吗,玛西米兰""我悉听你的吩咐,伯爵.
"摩莱尔陪伯爵到港口.
黑烟囱里已在喷冒象鹅绒似的白色水蒸气.
汽船不久就开航了,一小时后,正如伯爵所说的,它简直已和地平线上早临的夜①希腊神话:甘密蒂是弗烈琪亚地方一个美丽而孤苦伶仃的牧羊童子,有一天,宇宙大神经过,看出他是一个可造之材,便派太阳神化为神鹰,飞到牧场上,把他抓到奥林匹斯山,叫他充当众神的司酒童子.
雾分辨不清了.
第一一四章庇庇诺在那艘汽船消失到摩琴岬后面的同时,一个乘着驿车从佛罗伦萨赶往罗马的人,正经过阿瓜本特小镇.
他的驿车赶得相当快,但同时却不至于快到会令人发生怀疑的程度.
这人穿着一件外套,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件紧身长外套,穿了这种衣服旅行是不十分舒服的,但它显露出一条依旧还鲜明灿烂的荣誉团军官的缎带,表示他外套下面的上装上佩着一枚勋章,这些象征和他对车夫讲话时的口音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法国人.
另外还有一点可以证明他是来自这个世界语言①的国家的,就是,他只知道乐谱上用作术语的那几个意大利字,象费加罗的嘴里老说"goddam"②一样,这些字能代替任何特殊语言的一切奥妙.
当马车上坡的时候,他就对车夫大喊"Allegro!
"①当他们下坡的时候,他就喊"Moderato!
"②凡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知道佛罗伦萨经阿瓜本特到罗马,途中有够多的小山!
这两个字使听话的人感到极其有趣.
车到勒斯多塔,罗马业已在望,一般旅客到这里总会表露出热情的好奇心,站起来去看那最先闯入眼帘的圣·彼得教堂的圆顶,但这位旅客却没有这种好奇心.
不,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折成两叠的纸片,用一种几乎近于肃然起敬的态度把它察看了一遍以后,他说:"好!
我还有它呢.
"马车从波波罗门进城.
向左转,在爱斯巴旅馆门口停下来.
我们的老相识派里尼老板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迎接那位旅客.
那位旅客下车,吩咐给他预备一顿丰富的午餐,然后便问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
这是一问就知道的,因为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罗马最有名的银行之一,它就在圣·彼得教堂附近的银行街上.
在罗马,象在其他各地一样,一辆驿车的到达是一件大事.
十个年轻的闲汉,赤脚露肘,一手按着屁股,另外那只手臂则姿态优美地弯到头顶上,凝视着那旅客、驿车和马;此外还有五十个左右小流民,他们是从教皇统治下的各省来的,因为教皇重征人头税,要从圣·安琪罗桥抽水灌入梯伯河③,所以无力纳税的人民只能让他们的孩子流浪出来乞食为生.
但罗马的闲汉和流民比巴黎的幸运,他们懂得各国语言,尤其是法语,他们听到那旅客吩咐要一个房间,一顿午餐,后来又询问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
结果是:当那位生客带着一个向导离开旅馆的时候,一个闲汉离开他的同伴,象一个巴黎警察局的密探那样巧妙地跟踪着那旅客,未被那旅客发现,也显然未遭到向导的注意.
那个法国人是这样急于要到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去,以致他不愿意等待驾马,只是留话给车夫,叫车夫在驾好马以后一路追上来,或到银行门口去等他.
他比马车先到银行.
那法国人走进去,留下他的向导在外厅里,后者便立刻和两三个职业闲汉拉起话来.
在罗马的银行、教堂、废墟、博物馆和剧院门口,总是有这些职业闲汉在那儿的,跟踪法国人的那个家伙也走进银行,法国人敲一敲内门,走进第一个房间,他的影子也这样做.
①这里指法语当时流行于欧洲各国.
②法国最流行的英国字之一;十五世纪时,法国人叫英国人为goddam.
①意大利语,音乐术语:"急调,加快!
"②意大利语,音乐术语:"不疾不徐,稍慢!
"③梯伯河经意大利中部诸省,该河比海平面高出二百四十四呎.
"经理先生在吗"那生客问道.
坐在第一张写字台前的一个重要职员做了一个姿势,一个仆役便站起身来.
"您是哪一位"那仆役说.
"邓格拉司男爵.
""请跟我来!
"那个人说.
一扇门开了,那仆役和男爵都消失到门里面.
那个跟邓格拉司来的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
在以后的五分钟内,那职员继续写字,凳子上的那个人也保持着极端的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然后,当那职员的笔停止在纸上移动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先向四周看一看,确定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便说:"啊,啊!
你来啦,庇庇诺!
""是的.
"回答很简单.
"你认为这位大人物很有一些值得探听的事情吗""我没有多大的事情要打听,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情报了.
""那末你知道他到这儿干什么来的罗""当然,他是来提款的,但我不知道数目.
""你不久就可以知道的了,我的朋友.
""好极了,你大概还是象前次那样,给我错误的消息.
""你是什么意思你指哪一个人是不久以前从这儿拿走三万艾居的那个英国人吗""不,他真的有三万艾居,我们找到了.
我是指那个俄国王子,你说他有三万里弗,而我们却只找到两万四千.
""你一定搜得太疏忽.
""是罗杰·范巴亲自搜查的.
""假如那样,他大概是还了债——""一个俄国人肯还债!
""——不然就是花掉了一部分.
""那倒是可能的.
""一定是的,你必须让我去观察一下,不然,那个法国人在我还不曾知道数目以前就要办完手续了.
"庇庇诺点点头,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串念珠来,开始低声地祈祷,而那职员则穿过邓格拉司和仆役进去的那扇门不见了.
十分钟以后,那职员满面光彩地回来了.
"怎么样"庇庇诺问他的朋友.
"小心,小心!
数目很大.
""五六百万,是不是""是的,你知道那数目了吗""收在基度山伯爵大人的账上""你认识伯爵吗""而那笔数目,他们给他开立户头,任他在罗马、威尼斯和维也纳提取""正是如此!
"那职员喊道,"你怎么打听得这样清楚呢""我告诉过你,我们是事先得到通知的.
""那末你为什么要来问我呢""我要确定我没有弄错了人.
""是的,的确是他!
五百万,——一笔很可观的数目,是吗,庇庇诺""是的.
""嘘!
我们的人来啦!
"那职员抓起他的笔,庇庇诺抓起他的念珠.
门开的时候,一个在写字,一个在祈祷.
邓格拉司喜色满面,银行经理陪他到门口.
庇庇诺跟着邓格拉司出去.
马车遵约等在门口.
向导拉开车门,他们很能干,什么事情都肯做.
邓格拉司象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似的跳进车子.
向导关上门,跳上去坐在车夫旁边.
庇庇诺搭在车子后面.
"大人可要到圣·彼得教堂去吗"向导问道.
"去干什么""当然是去看看呀!
""我不是到罗马来看的,"邓格拉司大声说,然后,他又带着一个贪婪的微笑轻轻地说,"我是来取钱的!
"于是他拍一拍他的皮夹,皮夹里刚才已装进一封信.
"那末大人是到——""到旅馆去.
""到派里尼旅馆去!
"向导对车夫说,马车便急速地走动起来.
十分钟后,男爵走进他的房间,庇庇诺则在旅馆门外的长凳上坐下来,他与本章开始时提及的那些闲汉之一咬耳说了几句话,后者便立刻顺着通到朱庇特殿的那条路飞一般地奔去.
邓格拉司很疲倦了,睡意很浓,所以就上床,把他的皮夹塞在他的枕头底下.
庇庇诺闲空无事,便和闲汉们玩骰子,输了三个艾居,然后,为了安慰自己起见,喝了一瓶奥维多酒.
邓格拉司虽然睡得很早,但第二天早晨却醒得很迟,他有五六夜没有睡好了.
有时甚至根本没有睡觉的时间.
他开胃地吃了他的早餐,然后,正如他所说的,因为对这"不朽之城"的美景并不关心,便吩咐在中午给他备好驿马.
但邓格拉司可没有计算到警察局那种麻烦的手续和驿站站长的懒惰.
驿马到两点钟才来,去代领护照的向导直到三点钟才到.
这一切准备已在派里尼老板的门口引拢一群游手好闲的人.
这些人之中当然不会少了那些职业闲汉.
男爵得意洋洋地穿过这些看热闹的人,后者为了想得些赏钱,便齐声唤他"大人".
直至那时为止,邓格拉司一向只以被人称为男爵自满,大人这个称呼使他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便撒了十几个铜板给那群人,那群人为了想再多得十几个铜板,立刻改称他为"殿下".
"走哪一条路"车夫用意大利语问.
"去安科纳省的那条路.
"男爵回答.
派里尼老板翻译了这一问一答,马便疾驶而去.
邓格拉司准备先到威尼斯,在那儿收一部分钱,然后赴维也纳,休息旅途的劳累,他准备在维也纳久住下来,因为他听说那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
他出罗马不到十哩路,天色便开始黯淡起来.
邓格拉司本想不到起程已这样迟,不然,他宁愿在罗马多留一夜的.
他伸出头去,问车夫要多久才能到达一个市镇.
回答是:"NonCapisco.
"①①意大利语:"听不懂.
"邓格拉司点一点头,意思是说:"好极了.
"马车继续向前走.
"我到第一个驿站就停车,"邓格拉司对他自己说.
昨天晚上,他心满意足地畅睡了一夜,他现在还保存着那种自满的情绪.
他现在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辆华丽的英国马车里,身下有双重弹簧座垫,由四匹好马拖着疾驶.
他知道离换马站已只有二十哩路.
一个这样幸运地破产的银行家,他的脑子里究竟在默想些什么东西呢邓格拉司对他那在巴黎的太太想了十分钟,对他那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出门的女儿又想了十分钟,对他的债权人以及他将来如何花他们的钱也想了十分钟,然后,因为没有东西可想了,他便闭拢眼睛,睡着了.
时而,一下比较猛烈的颠簸使他睁开眼睛,于是他觉得车子依旧载着他在依稀相似的罗马郊外急速地前进,沿途布满着残破的水道②,远看象化为花岗石的巨人挡住他们的去路.
但这天晚上天气很冷,天空阴暗,而且在下雨,一个旅客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实在比伸头到窗外,去问一个只能回答"NonCapisco"的车夫要舒服得多.
所以邓格拉司继续睡觉.
心想他到换马站的时候一定会醒来的.
马车停了.
邓格拉司以为他们已到达那切盼了很久的地点.
他张开眼睛向窗外望出去,满心以为他已到了一个市镇或至少到了一个村庄里,但他只看见一座象废墟似的东西,有三四个人象鬼影似的在那儿走来走去.
邓格拉司等了一会儿,心想车夫既已赶完他那一段路,一定会来向他要钱,他就可以借那个机会向新车夫问话.
但马已经解辔了,另外几匹马换了上去,可是却始终没有人来向这位旅客要钱.
邓格拉司在惊奇之下推开车门;但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推回来,车子便滚动了.
男爵完全醒了.
"喂!
"他对车夫说,"喂,miocaro①!
"这两个意大利字男爵也是在听他的女儿和卡凡尔康德对唱时学来的;但miocaro并没有带来答复.
邓格拉司于是打开车窗.
"喂,我的朋友,"他伸头到窗外说,"我们是到哪儿去呀""Dentrolatesta!
"②一个庄严而专横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威胁的姿势回答.
邓格拉司心想,Dentrolatesta的意思一定是"头缩进去!
"由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的意大利语已有了神速的进步.
他服从了,但心里却不免有些不安,而且那种不安与时俱增.
他的脑子不再象开始旅行时那样无忧无虑、沉沉欲睡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已充满了种种使一个旅客——尤其是处于他这种境况的旅客——清醒的念头.
他的眼睛最初获得了强烈的情绪所给予的敏锐的视觉,但后来便由于紧张过份而又糊涂了.
在我们未曾惊慌的时候,我们对外界的一切看得很正确,当我们惊慌的时候,外界的一切在我们眼中都有了双重意义,而当我们已经吓慌了的时候,我们除了麻烦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邓格拉司看见一个披着披风的人骑着马在车子的右边疾驶.
"一个宪兵!
"他喊道.
"难道法国当局已把我的情形发急报给教皇了吗"他决定要打破这疑团.
"你们带我到哪儿去"他问道.
"Dentrolatesta,"以前那个声音还是用气势汹汹的口吻回答.
②罗马水道是罗马著名的古代建筑,最早的筑于公元前三世纪,一般都是用巨石和砖砌成的引水渠道.
①意大利语:亲爱的.
②意大利语:"头缩进去!
"邓格拉司转向左边,那边也有一个人骑着马在疾驶.
"一定是的了!
"邓格拉司说,额头上直冒出汗来,"我是被捕了.
"于是他便往背垫上一倒,但这一次可不是睡觉而是动脑筋了.
不久,月亮升起来了.
于是他看见了那庞大的水道,就是他以前看见过的那些花岗石的鬼怪;只是以前它们在他的右手边,而现在则已在他的左手边.
他知道他们已兜了一个圈子,正在把他带回到罗马去.
"噢,倒霉!
"他喊道,"他们一定已弄到了我的引渡权.
"马车继续以可怕的速率奔驰.
这样过去了可怕的一小时,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指出他们是在走回头路.
终于,他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看来马车一定会撞在那个东西上;但车子一转弯,那个东西便已落在后面了,那原来是环绕在罗马四周的城垒之一.
"噢,噢!
"邓格拉司喊道,"我们不是回罗马,那末,并不是法院派人来追赶!
我仁慈的天!
"另外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但假如他们竟是——"他的头发竖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些在巴黎很少有人相信的关于罗马强盗的有趣的故事.
他想起了阿尔培·马瑟夫在与欧琴妮小姐的婚约未破裂前所讲的那一番冒险.
"他们或许是强盗!
"他自言自语地说.
正当那时,车子滚上了一种比碎石路更硬的路面.
邓格拉司大胆向路的两边望了一眼,看见两边都是一式的纪念碑,他的头脑里现在想起了马瑟夫那场冒险的种种细节,他确信自己已踏上了阿匹爱氏路左边,在一块象山谷似的地方,他看见有一个圆形凹陷的建筑物.
那是卡拉卡勒竞技场.
车子右边那个骑马的人发了一声口令,马车便停住了.
同时,左边的车门打开了.
"Scendi!
"①一个命*令式的声音喊道.
邓格拉司本能地下车,他虽然不会说意大利语,他却已经懂得这个字.
他七分死三分活地向四周看了一下.
除了车夫以外,还有四个人围绕着他.
"Diquà,"②其中有一个人一面说,一面走下一条离开阿匹爱氏路的岔道.
邓格拉司跟着他的向导走,并不反抗,也无须回头去看另外那三个人是否跟在他的后面.
可是,他似乎觉得他们每隔相当的距离站着一个人,象哨兵似的.
这样走了十分钟,在这期间,邓格拉司不曾和他的向导交换一句话,最后,他发现自己已介于一座小丘和一丛长得很高的杂草之间;三个人默默地站成一个三角形,而他是那个三角形的中心.
他想说话但他的舌头不肯动.
"Avanti!
"③是那个严厉和专横的声音说.
这一次,邓格拉司懂得这个字,也从行动上懂得那个字的意思,因为他后面的那个人非常粗鲁,把他一推,以致他撞到向导的身上.
这位向导就是我们的朋友庇庇诺,他窜进杂草丛中,穿过一条只有蝎蜥或黄鼠狼才认为是一条大道的小径.
庇庇诺在一块小树掩遮下的岩石前面站停下来,那块岩石半开半掩,适可容一个人钻进去,那个小伙子一转身便象童话里的妖精似地不见了.
邓格拉司后面的那个人吩咐他也照样做.
现在已毫无怀疑的余地了,这个破产的人已落入罗马强盗手里.
邓格拉司象是一个介于两种危险状况之间的人,恐惧使他有了勇气,他的肚子虽然大——他的大肚子本来当然不预备来钻罗马近郊的石罅的——但他却也象庇庇诺那样钻了进去.
他闭拢眼睛用他的脚触摸地面.
当他触到地①意大利语:"下来!
"②意大利语:"跟着来.
"③意大利语:"向前走.
"面的时候,他张开眼来.
里面的路很宽,但却很黑.
庇庇诺划火点燃一支火把,他现在已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再怕被人认识了.
另外那两个人也跟着邓格拉司下来,充当他的后卫.
邓格拉司一停步,他们就推他向前走.
他们顺着一条平缓的下坡路走到一处阴森可怖的十字路口.
墙上挖着一隔隔装棺材的墓穴,衬托着白石的墙头,就象是骷髅上黑洞洞的大眼睛一样.
一个哨兵把他的步枪拍的一声转到左手.
"谁"他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
"庇庇诺说,"队长在哪儿""在那边!
"哨兵用手向肩后面一指;那儿象是岩石挖出来的一个大厅,那儿的灯光透过拱形的大门廊照入隧道.
"好买卖,队长,好买卖!
"庇庇诺用意大利语说,他抓住邓格拉可的衣领,拖他向门洞走,拖他穿过门洞进入大厅,看来那就是队长居住的地方.
"就是这个人吗"队长问道,他正在出神地读普罗塔克的《亚历山大传》.
"是他,队长,就是他.
""好极了,让我看看他.
"一听到这一声很不客气的命令,庇庇诺便举起他的火把直逼到邓格拉司的脸上,邓格拉司急忙退缩,以免烧焦眼睫毛.
他那焦急的脸上满布着苍白惊恐之色.
"这个人疲倦了,"队长说,"领他上床去睡吧.
""噢,"邓格拉司暗暗地说,"那张床大概是墙壁空洞里的一具棺材,而我所享受的睡眠,大概就是那在黑影里闪闪发光的匕首所造成的死.
"这位阿尔培·马瑟夫发现他在读《凯撒历史回忆录》和邓格拉司发现他在研究《亚历山大传》的首领的话,惊醒了他的同伴,他们从大厅四角用枯叶或狼皮铺成的床上仰起身来.
那位银行家发出一声呻吟,跟着他的向导走,他既未恳求也未哀叫.
他已不再有精力、意志或感觉;不论他们领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就会跟着走.
他终于发觉自己已到了一座楼梯脚下,他机械地提起他的脚,向上走了五六步.
于是他的面前打开了一扇矮门,他低下头,以免撞伤额角,走进一个岩石里挖出来的小房间.
这间地窖虽然未加粉饰,但却很清洁,虽然深埋在地下,但却很干燥.
地窖的一个角落有一张干草做的床,上面铺着羊皮.
邓格拉司一看见那张床,脸上顿时发光,以为那是一种安全的象征.
"噢,赞美上帝!
"他说,"这是一张真的床!
""Ecco!
"①那向导说,他把邓格拉司往地窖里一推,随手把门关上.
门闩格拉一响,邓格拉司已变成一个俘虏了.
而且,即使没有门闩,他也不可能从这警卫森严的圣·西伯斯坦陵墓里逃出去.
至于这群强盗的首领,我们的读者一定已认出是那鼎鼎大名的罗杰·范巴.
邓格拉司也已认出他;当阿尔培·马瑟夫在巴黎讲到这个强盗的时候,邓格拉司不相信他的存在,但现在,他不但认出他,而且也认出了这个曾关过阿尔培的地窖,这个地方大概是特地留给外客用的.
这些记忆给邓格拉司带来了几分欢喜,使他的心境平静了一些.
那些强盗既然并未立刻结果他的性命,他相信他们根本不会杀害他.
他们捉他来的目的是为了要钱,而既然他身边只带着几块金路易,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放他出去,他记得马瑟夫的赎款好象是四千艾居.
而因为他自认他比马瑟夫重要得多,他把自己的赎款定为八千艾居.
八千艾居相当①意大利语:"到了!
"于四万八千里弗;而他现在却有五百另五万法郎在身边.
凭着这笔款子,他一定可以使自己恢复自由.
他从来不曾听说过绑票的赎款有高至五百另五万法郎的,所以,他相信自己不必破费很多钱就可以脱离这个地方.
他躺到他的床上,在翻了两三次身以后,便象罗杰·范巴所读的那本书中的主角那样宁静地睡着了.
第一一五章罗杰·范巴的菜单除了邓格拉司所害怕的那种睡眠以外,我们每一次睡觉总是要醒过来的.
他醒了.
对于一个睡惯了绸床单,看惯了天鹅绒的壁帏和嗅惯了檀香味的巴黎人,在一个石灰岩的石洞里醒来自然似乎象是一个不快意的梦境.
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一眨眼的时间已足够使最强烈的怀疑变成确定无疑的事实.
"是的,是的,"他对自己说,"我是落在阿尔培·马瑟夫所说的那批强盗手里了.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作一次深呼吸,以便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受伤.
这种方法他是从《唐吉诃德传》里学来的,他生平并非仅仅只读过这一本书,但只有这一本书他还保留着一些印象.
"不,"他大声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我或打伤我,但他们或许已抢去了我的东西!
"于是他双手去摸口袋.
口袋里的东西丝毫未动;他留着做罗马到威尼斯旅费用的那一百路易依旧在他的裤袋里,而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他找到了那只装着五百另五万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夹.
"奇怪的强盗!
"他喊道,"他们留下了我的钱袋和皮夹.
正如我昨天晚上所说的,他们是存心要我付赎款.
啊!
我的表还在这儿!
让我来看看是什么时间了.
"邓格拉司的表是钟表名匠勃里古的杰作,昨天晚上他曾小心地包着藏起来,现在正指在五点半钟上.
假如没有这只表,邓格拉司就不会知道时间,因为天光是不能到达这间地窖里来的.
他应该要求和强盗谈判呢,还是耐心地等待他们来提出后面这个办法似乎最稳当,所以他就等着.
他一直等待到十二点钟.
在这期间,他的门口始终有一个哨兵把守着.
八点钟的时候,哨兵换了一次班.
邓格拉司突然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去看一看监守他的那个人.
他注意到从那扇拼得不甚严密的门板缝中,有几缕灯光透进来,他走近一条门缝,正巧看见那个强盗在饮白兰地酒,那种酒,因为装在一只皮囊里,所以发出一种使邓格拉司嗅了极不愉快的气味.
"啐!
"他喊了一声,退回到地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到十二点钟,这个人又由另一个强盗来换班,邓格拉司想看一看这个新的监护人,便又走近门去.
他是一个身材魁伟、肌肉发达的强盗,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他的红头发象蛇似的披散在他的肩头上.
"啊,啊!
"邓格拉司喊道,"这个家伙极象是一个吃人的妖魔,但是,我太老太老了,啃起来太硬,吃起来并不十分有味.
"由此可以看出,邓格拉司依旧还有够多的活力来开玩笑.
正当那时,象是要证明他不是一个吃人的妖魔似的,那人从他的干粮袋里取出一些黑面包、黄油和大蒜,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见鬼,"邓格拉司从门缝里注视着强盗的那顿午餐说,——"见鬼,我真不懂人怎么能吃那样的脏东西!
"于是他退回去坐在他的羊皮上,那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刚才的那种酒味.
但自然的秘密是不可理解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包含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邓格拉司当时觉得他自己的胃没有资源了,渐渐地,那个人似乎没有那样丑了,面包没有那样黑了,黄油也比较新鲜了.
甚至那样庸俗的大蒜——令人讨厌的野蛮人的食物——也使他想起了以前当他吩咐厨子准备鸡汤时连带端上来的精美的小菜.
他站起身,敲一敲门,那强盗抬起头来.
邓格拉司知道他已听见,便再连续敲门.
"Checosa"①①意大利语:"干什么"这强盗问.
"来,来,"邓格拉司用手指弹着门说,"我想,这个时候也该想到弄点东西给我吃了吧!
"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他听不懂话,或是因为他不曾接到过关于邓格拉司的营养问题的命令,那巨人并不回答,只是继续吃他的午餐.
邓格拉司觉得他的自尊心受了伤,他不再想和这个恶人打交道,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倒.
不再说一句话.
过了四个钟头,另一个强盗来和那巨人换班.
邓格拉司的胃这时痛得象有什么东西在啮咬似的,他慢慢地站起来,再把他的眼睛凑在门缝上,认出了他那个聪明的向导的脸.
外面的确是庇庇诺,他正在准备以最舒服的方式来担任这项监视工作.
他面对门坐着,两腿之间放着一只瓦盆,瓦盆里装的是咸肉煮豌豆,瓦盆旁边还有一小筐韦莱特里葡萄和一瓶奥维多酒.
庇庇诺显然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
看到这种种布置,邓格拉司顿时口水直流.
"好吧,"他对自己说,"我来看看他是否比那一个好说话一些!
"于是他轻轻地拍拍门.
"来了!
"庇庇诺喊道,他因为时常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进出,所以完全懂得法国人的习性.
邓格拉司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在路上用凶恶的态度对他吆喝"头缩进去!
"的那个人.
但现在不是报复的时候,所以他装出最亲热的态度,带着一个和蔼的微笑说:"对不起,阁下,但他们难道不准备给我吃东西了吗""大人可是有点儿饿了""有点儿!
那才妙呢,我有二十四小时不曾吃东西啦!
"邓格拉司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说,"是的,阁下,我肚子饿了,——非常饿了!
""那末大人希望——""马上就有东西吃,假如可能的话.
""那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庇庇诺说,"我们这儿要吃什么都有,但当然得付钱,象在所有诚实的基督徒之间一样.
""当然罗!
"邓格拉司喊道,"虽然照道理上讲,那些把人们捉来关起的人至少应该喂饱他们的俘虏.
""啊,大人!
"庇庇诺答道,"我们这儿可没有这种规矩.
""这个理由实在不充分,"邓格拉司说,他觉得他的监守者很和善可亲,"可是,我也满意了.
来,让他们拿一点东西给我吃吧.
""马上就拿来.
大人喜欢吃什么"于是庇庇诺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让咸肉煮豌豆的香味直冲进邓格拉司的鼻孔里.
"请吩咐吧!
""你们这儿有厨房吗""厨房当然有,完整得很!
""厨师呢""头等厨师!
""嗯,鸡、鱼、野禽,什么都行,我都吃的.
""悉听大人欢喜.
您要一只鸡吧,我想""是的,一只鸡.
"庇庇诺转过身去喊道:"给大人拿一只鸡来!
"他这句话的回声还在甬道里荡漾未绝,一个漂亮、和蔼、赤膊的青年便出现了,他头顶着一只银盘走过来,并不用手去扶,银盘里盛着一只鸡.
"我几乎要相信自己是在巴黎咖啡馆里啦!
"邓格拉司自言自语地说.
"来了,大人!
"庇庇诺一面说,一面从那小强盗的头上取下鸡,拿它放在一张蛀得满是斑孔的桌子上.
这张桌子,再加上一条长凳和那张羊皮床,便是地窖里的全部家具了.
邓格拉司要刀和叉.
"喏,大人,"庇庇诺一面说,一面给他一把钝口的小刀和一只黄杨木做的餐叉.
邓格拉司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准备切那只鸡.
"原谅我,大人,"庇庇诺按住那银行家的肩头说,"这儿的人是先付后吃的.
这或许会使他们不高兴,可是——""啊,啊!
"邓格拉司心里想道,"这就不象巴黎了,——我刚才倒没有想到他们或许会敲我的竹杠!
但我来做得漂亮一些吧.
我常听人说意大利的东西便宜,一只鸡在罗马大概值十二个铜板.
拿去吧.
"他说,抛了一块金路易到地下.
庇庇诺拾起那块金路易.
邓格拉司又准备要割那只鸡.
"等一等,大人,"庇庇诺抬起身来说,"您还欠我一些钱呢.
""我说他们会敲我竹杠的,"邓格拉司心里想,但他已决心要抵抗这种敲诈,便说,"来,你说我在这只鸡上还欠你多少钱""大人付了我一块路易的定洋.
""一块路易吃一只鸡还算是定洋!
""当然罗,大人现在还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块路易!
"邓格拉司张大了他的眼睛听这个大笑话.
"啊!
怪事,"他惊异地说,"怪事!
"于是他又准备去切那只鸡,但庇庇诺用他的左手抓住邓格拉司的右手,他的右手则伸到邓格拉司的面前.
"拿来.
"他说.
"什么!
你不是开玩笑吗"邓格拉司说.
"我们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大人.
"庇庇诺说,严肃得象一个教友派教徒一样.
"什么,那只鸡要卖十万法郎""大人,您无法想象在这种该死的地洞里养鸡是多么的困难.
""算了吧,算了吧,"邓格拉司说,"这种玩笑真是滑稽,——有趣之极,我承认,因为我的肚子实在饿极了,所以还是请让我吃吧.
喏,再拿一块路易给你.
""那末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了.
"庇庇诺还是用那种口吻说,"我要一次收足.
""噢!
那个,"邓格拉司对于他这样硬开玩笑非常气愤,——"那个,你是决不会成功的.
去见鬼吧!
你不知道你的对手是谁!
"庇庇诺一挥手,那青年强盗便急忙搬开那盘鸡.
邓格拉司往他的羊皮床上一躺,而庇庇诺则又关上门,重新开始吃他的咸肉豆.
邓格拉司虽然看不见庇庇诺,但后者牙齿的响声显然说明了他在做什么事情.
他一定是在吃东西,而且吃得很响,象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一样.
邓格拉司觉得他的胃似乎穿了底了.
他不能相信他究竟是否还能再填满它,可是他居然还再等待了半个钟头,那半个钟头在他是象一世纪那样的悠久.
他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来,阁下,"他说,"别让我再挨饿了,老实告诉我吧,他们究竟要我怎么样.
""不,大人,应该说你要我们怎么样.
请您吩咐,我们就可以照办.
""那末马上开门.
"庇庇诺遵命.
"哼!
我要吃东西!
——要吃,你听到了吗""你饿了吗""算了吧,你知道我的.
""大人喜欢吃什么东西呢""既然这个鬼地方的鸡这样贵,就给我来一块干面包吧.
""面包好极了.
喂,听着!
拿点面包来!
"他喊道.
小强盗拿来一小段面包.
"多少钱"邓格拉司问.
"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庇庇诺说,"您已经预付过两块了.
""什么!
十万法郎一块面包""十万法郎.
"庇庇诺又说一遍.
"一只鸡你也只要我十万法郎呀!
""我们这儿不是按菜论钱而是每餐有定价的.
不论您吃多吃少,不论您吃十碟或一碟,价钱总是一样的.
""什么!
还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吗我的好人哪,这可是太蠢,太荒谬啦!
你还是干脆告诉我吧,究竟你们是不是要饿死我.
""不,天哪,不,大人,那除非是您想自杀.
我们这儿是付钱吃东西.
""我拿什么来付呢,畜生"邓格拉司怒道.
"你以为我会在口袋里带着十万法郎出门吗""大人的口袋里有五百另五万法郎,十万法郎一只的鸡可以吃五十只半.
"邓格拉司打了一个寒颤.
他现在看清楚了,他知道那个玩笑并不如他先前所想象的那样愚蠢.
"来,"他说,"假如我付了你十万法郎,你可心满意足,肯让我安安逸逸地吃了吗""当然罗.
"庇庇诺说.
"我怎么付钱呢""噢,那是最容易的了,您在罗马银行街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里开有户头,开一张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的支票给我,我们自然会托我们的往来银行去代收的.
"邓格拉司觉得他还是乖乖地顺从了的好,所以他就接过庇庇诺给他的笔、墨水和纸,写了支票,签了字.
"喏,"他说,——"这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
""而这是您的鸡.
"邓格拉司一面切鸡,一面叹气,付了这笔代价以后,这只鸡看来简直瘦极了.
至于庇庇诺,他小心地把支票念了一遍,把它放进口袋里,然后继续吃他的豆.
第一一六章饶恕第二天,邓格拉司又饿了,那间黑牢的空气一定是非常刺激食欲的.
那囚徒本来打算他这天可以不花什么钱的,因为,象一个会打经济算盘的人一样,他在地窖的角落里藏起了半只鸡和一块面包.
但刚才吃完东西,他就觉得口渴了,那可是他以前所不曾想到的.
他与他的口渴一直奋斗到他的舌头粘住他的上颚,然后,他不能再抗拒了,他大喊起来.
守卫的打开门,那是一张新面孔.
他觉得还是与他的老相识做交易比较好一些,便要他去叫庇庇诺.
"我来啦,大人,"庇庇诺带着急切的表情说,邓格拉司认为这种急切的表情是对他有利的.
"您要什么""要一些喝的东西.
""大人知道罗马附近的酒可是贵得很哪.
""那末给我水吧.
"邓格拉司喊道,极力想挡开那个打击.
"噢,水甚至比酒更珍贵,今年的天气是旱得这样厉害.
""喏,"邓格拉司说,"看来我们又象是要兜那个老圈子啦.
"他的脸上保持着微笑,希望把这件事情当作一次玩笑,但他觉得太阳穴上却已被汗湿透了.
"来,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话并没有在庇庇诺身上引起什么反应,他又说,"你不会拒绝给我一杯酒的吧""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了,"庇庇诺庄重地答道,"我们是不零卖的.
""嗯,那末,给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都是一样价钱的.
""要多少""两万五千法郎一瓶.
""说吧,"邓格拉司用一种极端痛苦的口吻喊道,——"就说你们要抢得我一文莫名,那比这样另另碎碎的吞吃我还更痛快些.
""头儿的意思可能是这样的.
""头儿!
他是谁""就是前天带您去见他的那个人.
""他在哪儿""就在这儿.
""让我见见他.
""当然可以.
"一会儿,罗杰·范巴便出现在邓格拉司的面前了.
"阁下,你就是带我到这儿来的那些人的首领吗""是的,大人.
""你要我付多少赎金""噢,说实话,就是您带在身边的那五百万.
"邓格拉司的心里感到一阵可怕的紧痛.
"我以前虽有极大的财产,"他说,"现在却只剩下这一笔钱了.
假如你把这笔钱也夺了去,就同时拿了我的命吧.
""我们不准使您流血.
""谁不准你们""我们所服从的那个人.
""那末,你也服从一个人的吗""是的,一位首领.
""我好象听你们说,你就是首领.
""我是的,我是这些人的首领,但我的上面还有一位首领.
""而那位首领,——他可是也听谁指挥的吗""是的.
""听谁的指挥""上帝.
"邓格拉司沉思了一会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说.
"那是可能的.
""是你的上司要你这样对待我的吗""是的.
""他的目的何在""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钱包要空了呀.
""大概会的.
""来,"邓格拉司说,"给你一百万如何""不行.
""两百万呢三百万四百万来,四百万哪只要你放我走,我就给你啦.
""值五百万的东西您为什么只给我四百万呢这种银行家的重利盘剥我实在不懂.
""都拿去吧,那末,——都拿去吧,我告诉你,杀了我吧!
""喏,喏,您平心静气一点儿吧.
您会刺激你的血液循环,而血液循环的加速,会产生一个每天需要一百万才能满足的胃口.
还是经济一点儿吧.
""但到我没有钱付给你们的时候,又怎么样呢"邓格拉司绝望地问.
"那时您必须挨饿.
""挨饿"邓格拉司说,他的脸色苍白起来.
"多半会的.
"范巴冷冷地回答.
"但你不是说你不想杀死我的吗""是的.
""可是你却要让我饿死""啊,那又是一回事了.
""嗯,那末,混蛋!
"邓格拉司喊道,"我要反抗你们这种无耻的计算!
我情愿马上就死!
你们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杀死我,但你们再也得不到我的签字了!
""悉听尊便.
"范巴说着就离开地窖.
邓格拉司狂怒地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倒.
这些家伙是些什么人呢那个躲在幕后的首领是谁呢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出了赎金就释放,惟有他却不能这样办呢噢,是的,这些残酷的敌人既然用这种不可理解的手法来迫害他,那么,一次迅速的突然的死,可算是一种报复他们的好方法.
但死在邓格拉司的一生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带着恐惧和希望的杂乱心绪想到死.
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毫不留情的幽灵身上,这个幽灵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中,而且随着每一次的心跳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要死了!
"邓格拉司象一头被追逐的胆怯的野兽.
野兽在被追逐的时候,最初是飞逃,然后是绝望,最后,凭着绝望所刺激出来的力量,有时也能逃脱.
邓格拉司默想一个逃脱的方法,但四壁都是实心岩石,地窖惟一的出口处有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那个人的后面还不断地有带枪的人经过.
他那不签字的决心保持了两天,两天以后,他出了一百万买食物.
他们给他送来一顿丰美的晚餐,拿走了他那一百万法郎的支票.
从这时起,那不幸的囚犯索兴听天由命了.
他已受了这样多的痛苦,他决定不让自己再受苦,什么要求他都可以答应了,在象他有钱的时候那样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以后,他算一算账,发觉他只剩五万法郎了.
于是就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
已经放弃了五百万的他,现在又竭力要来拯救他剩下的五万法郎了.
他宁愿再过痛苦的生活,决不肯放弃那笔钱.
他有一线濒于疯狂的希望.
早就把上帝抛在脑后的他,这时又开始相信奇迹是可能的了,教皇的巡官或许会发现这个该死的洞窟,把他释放出去,那时他就还可以剩下五万法郎,足够保证他此后不致挨饿.
他祈祷让他保存这笔钱,他一面祈祷一面哭泣.
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三天里面,即使他的心里并没有上帝,但他的嘴巴上总老是挂着上帝的名字.
有时他神志昏迷,好象看见一个老人躺在一张破床上,那个老人也已饿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活的尸体了.
他已捡完了以前进餐时所落下的每一颗面包屑,开始吃那铺在地上的草席.
然后他恳求庇庇诺,象恳求一个守护神似的要求给他东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买一块面包.
但庇庇诺不理他.
到第五天,他挣扎着摸到地窖的门口.
"你是一个基督徒吗"他跌跪在地上喊道,"你们要谋害一个在上帝面前都是兄弟的人吗噢,我的朋友,我从前的朋友呀!
"他喃喃地说,面孔贴到地上.
然后他绝望地站起来,喊道,"首领!
首领!
""我在这儿,"范巴立刻出现,说,"您要什么""拿了我最后的这些钱,"邓格拉司递出他的皮夹,结结巴巴地说,"让我住在这个洞里吧.
我不再要求自由,我只要求让我活下去!
""那末您受了很大的痛苦了吗""噢,是的,是的,痛苦极了!
""可是,还有人比您受过更大的痛苦.
""我想不会有的了.
""有的,就是那些饿死的人.
"邓格拉司想到了他在昏迷状态时所见的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
他以额撞地,也呻吟起来.
"是的,"他说,"虽有人比我受过更大的痛苦,但他们至少还可以算是殉道者.
""你忏悔了吗"一个庄严低沉的声音问道.
邓格拉司听了吓得头发直竖起来.
他那衰弱的眼睛竭力想辨别外界的事物,在那强盗的后面,他看见一个裹在一件披风里的人站在石柱的影阴里.
"我忏悔什么呢"邓格拉司结结巴巴地说.
"忏悔你所做的恶事.
"那个声音说.
"噢,是的!
我忏悔了!
我忏悔了!
"邓格拉司说,他用他那瘦削的拳头捶着他的胸部.
"那末我饶恕了你.
"那人说着就摔下他的披风,走到亮光里.
"基度山伯爵!
"邓格拉司说,恐怖比饥饿和痛苦使他的脸色苍白得更厉害.
"你弄错了,我不是基度山伯爵!
""那末你是谁呢""我就是那个被你出卖和污蔑的人.
他的未婚妻被你害得失节改嫁.
他横遭你践踏,被你作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他的父亲被你害得饿死,——他本来也已判决你该死于饥饿,可是他饶恕了你,因为他也需要宽恕.
我就是爱德蒙·邓蒂斯.
"邓格拉司大喊一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起来,"伯爵说,"你的生命是安全的.
你的同谋犯可没有象你这样幸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
留着你剩下的那五万法郎吧,我送给你了.
至于你从医院里抢来的那五百万,则已由一个无名氏送回给他们了.
现在你吃喝吧.
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
范巴,这个人吃饱以后,放他自由.
"伯爵走开的时候邓格拉司依旧俯伏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只看见一个人影在甬道里渐渐消失,经过的时候,两旁的强盗都对他鞠躬.
范巴遵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邓格拉司一顿,给他吃意大利最好的酒和美果,然后,用他的驿车载他离开,放他在路上,让他靠着一棵树干.
他在树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当天亮的时候,他看见他在一条小溪附近;他口渴了,踉踉跄跄地向小溪走过去.
当他俯下身来饮水的时候,他发觉他的头发已完全白了.
第一一七章十月五日这是在晚上六点钟左右;一片猫眼石色的晕雾笼罩到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晕雾,秋天的太阳洒出它那金色的光芒.
白天的炎热已渐渐减低了,海面上升起一阵微风,象是大自然从午睡醒来后所发出的呼吸一样;一阵爽神的微风沿着地中海的海岸吹拂,把夹杂着清新的海的气息的花草香味到处播送.
在这个从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一艘整洁、漂亮、轻捷的游艇正在黄昏的轻雾中滑行.
游艇的动作象是一只迎风展翅的天鹅,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
它前进得很迅速,而同时又很优美,在它的后面留下一条发光的水痕.
渐渐地,太阳消失到西方的地平线后面去了;但象是要证实神话家的幻想似的,它那没掩藏好的光芒泄露出来逗留在每一个波浪的浪尖上,似乎说明火神去藏在海神安费德丽蒂的怀抱里,后者虽然竭力要把她的爱人掩藏在她那蔚蓝的大毯子底下,却始终掩饰不住.
海面上的风虽然还不够吹乱一个少女头上的鬈发,但那艘游艇却行进得很迅速.
船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肤色浅黑的男子,他用一对睁大着的眼睛看他们渐渐接近一片乌压压的陆地,那块陆地成圆锥形地矗立在万顷波涛之中,象是一顶硕大无朋的迦太兰人的帽子.
"那就是基度山吗"那旅客用一种抑郁的口吻问道.
这艘游艇是按照他的吩咐准时赶来的.
"是的,大人,"船长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
"那旅客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音调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
然后他又低声说,"是的,那是港口.
"于是他又带着一个比流泪更伤心的微笑再陷入一连串的思索里.
几分钟以后,陆地上发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闪光,一声枪声传到游艇上.
"大人,"船长说,"那是陆上的信号,您可要亲自答复吗""什么信号"船长向这座岛指了一指,岛边升起一缕渐渐向上扩大的轻烟.
"啊,是的,"他说,象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
"拿给我.
"船长给他一支实弹的马枪;旅客把它慢慢地举起来,向空放了一枪.
十分钟以后,船上的帆一一卷起,他们在小港口外五百呎的地方抛下锚.
小艇已经放到水上,艇里有四个船夫和一个舵手.
那旅客走下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铺着一块蓝色的毡毯供他坐垫,但他并不坐下来,却叉起两臂站着.
船夫们等待着,他们的桨半举在水面外,象是鸟儿在滴干它们的翅膀似的.
"开!
"那旅客说.
八条桨一齐插入水里,不曾溅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进.
一会儿,他们已到了一个天然的小港里;船底触到沙滩不动了.
"大人请骑在这两个人的肩头上好吗他们可以送您上岸去.
"那青年作了一个不在乎的姿势答复这种邀请,自己跨到水里,水齐及他的腰.
"啊,大人!
"舵手轻声地说,"您不应该这样的,主人会骂我们的呀.
"那青年继续跟随着那在前面探步的水手向前走.
约莫走了三十步以后,他们登上陆地了.
那青年在地上猛蹬了几下,抖掉身上的水分,然后四面观望,想找一个人为他引路,因为天气已经漆黑了.
正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肩头上,一个使他吓了一跳的声音喊道,——"晚安,玛西米兰!
你很守时刻,谢谢你!
""啊!
是你吗,伯爵"那青年用一种几乎可说很欢喜的声音说,双手紧紧地握住基度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象你一样的守约.
但你身上还在滴水,我亲爱的朋友,我得象凯丽普索对德勒马克①所说的那样对你说,你必须得换一换你的衣服了.
来,我已为你准备了一个住处,到了那儿,你不久就会忘掉疲劳和寒冷了.
"基度山发现那青年又转过身去了,的确,摩莱尔很惊奇那些带他来的人竟一言不发,不要报酬地离开了他.
他们已经在回到游艇上去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桨声.
"噢,是了,"伯爵说,"你去找那些水手吗""是的,我一个钱都没有付给他们,可是他们却已经走了.
""别把那件事情挂在心上了,玛西米兰,"基度山微笑着说,"我曾和航海业中的人约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旅客,一切费用都不收.
用文明国家里所用的时髦话来说,我与他们之间是有'协定'的.
"摩莱尔惊奇地望着伯爵.
"伯爵,"他说,"你不再是那个在巴黎的你了.
""为什么呢""因为在这儿,你笑了.
"伯爵的额头阴暗了.
"你说得很对,玛西米兰,你唤醒了我的实际境况,"他说,"我很高兴再看见你,忘记一切快乐都是暂时的.
""噢,不,不,伯爵!
"玛西米兰抓住伯爵的双手喊道,"请笑吧.
你应该快乐,应该用无所谓的态度来向我证明:对这些受苦的人,生命只是一个累赘.
噢,你是多么慈祥仁爱呀!
你假装出这种高兴的样子来鼓励我的勇气.
""你错了,摩莱尔,我刚才是真的高兴.
""那末你忘了我,——那就更好了.
""怎么会呢""是的,正如比武的勇士在走进角斗场以前对罗马皇帝所说的那样,我也要对你说:'去赴死的人来向你敬礼了.
'""你还没有感到宽慰吗"伯爵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问道.
"噢!
"摩莱尔带着一种充满了痛苦的眼光喊道,"你相信我能够吗""听着,"伯爵说,"你可懂得我话里的意思你不能把我看作一个普通人,看作一个只会喋喋不休说些废话的唠叨鬼.
当我问你是否已经感到宽慰的时候,我是以一个能洞悉心底秘密的人的资格来对你说的.
嗯,摩莱尔,让我们一同来检查一下你心底里的情形吧.
难道使你身躯象受伤狮子一样跳动的痛苦仍然存在难道你的渴望只有到坟墓里才能熄灭难道依旧还有那种迫使你舍生求死的悔恨吗难道是勇气耗尽,愁闷把要照耀的希望之光抑止难道记忆的丧失使你不能哭泣了噢,亲爱的朋友,假如是这样的话,假如你不再能哭泣,假如你那冰冻的心已经死掉,假如你把一切信托给上帝的话,——那末,玛西米兰,你是感到宽慰了,别再抱怨吧.
""伯爵,"摩莱尔用坚定而平静的口吻说,"且听我说,我的人虽还在①典出荷马名著《奥德赛》:凯丽普索是住在奥癸其亚岛上的女神,德勒马克船破落海,被救起,收留在她的岛上.
人间,但我的思想却已升到天上.
我之所以到你这儿来,是因为希望可以死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
世界上的确还有几个我所爱的人.
我爱我的妹妹,我爱她的丈夫.
但我所需要的,是两条坚强的臂膀,需要一个在我临终的时候还能对我微笑的人.
我的妹妹会满脸泪痕地昏倒过去,我不忍心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
艾曼纽会抢掉我手上的武器,大喊大叫地惊动全家人.
你,伯爵,你不是凡人,假如你没有这个肉身的话,我会称你为神,——你甚至可以温和亲切地领我到死神的门口,是不是""我的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点怀疑,——你是否仍旧这样的软弱,还在以你的痛苦自傲""不,真的,我很平静,"摩莱尔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给伯爵,"我的脉搏并不比往常跳得慢或快.
不,我觉得我已达到目的地,我不愿意再向前走了.
你要我等待和希望,唉,不幸的忠告者呀,你可知道你的忠告使我付了多大的代价吗我已等待了一个月,那就是说,我痛苦了一个月!
我曾希望(人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我曾希望——希望什么我说不出来,——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谬的事情,一件奇迹.
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把我们称之为希望的那种傻念和我们的理智混杂在一起.
是的,我曾等待,是的,我曾希望,伯爵,而在我们这一刻钟的谈话中,你在不知不觉之中伤痛了我的心,——因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证明我并没有希望.
噢,伯爵!
我将宁静地、安适地去睡在死神的怀抱里!
"摩莱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是这样的有力,以致伯爵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朋友,"摩莱尔继续说,"你要求延期到十月五日,今天是十月五日了.
"他摸出他的表.
"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小时可以活.
""就算是这样吧,"伯爵说,"来.
"摩莱尔机械地跟着伯爵走,在他的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走进岩洞.
他觉得他的脚触到了地毯,一扇门开了,各种馥郁的香气包围了他,一片灿烂的灯光耀昏了他的眼睛.
摩莱尔迟疑地不敢举步,他怕他所见的一切会软化他的意志.
基度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噢,"他说,"古代的罗马人被他们的皇帝尼罗王判死的时候,他们就在堆满着鲜花的桌子前面坐下来,吸着玫瑰和紫堇花的香气从容赴死,我们不是也可以象那些罗马人那样来消磨剩下的三小时吗"摩莱尔微笑了一下.
"随便你好了,"他说,"死总是死,——脱离生命,因此也脱离了烦恼,也就是遗忘和安息.
"他坐下了,基度山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是在我们以前所描写过的那间神奇的餐厅里,那儿,在石像头上所顶的篮子里,是永远盛满着水果和鲜花的.
摩莱尔茫然地望着一切,大概什么都没有看见.
"让我们象男子汉大丈夫似的来谈一谈吧.
"他望着伯爵说.
"请说!
""伯爵!
"摩莱尔说,"你是人间一切知识的总汇,据你所给我的印象,你好象是从一个比我们这个世界更聪明和更进步的地方下来的.
""你说的话有几分对,"伯爵带着那种使他非常漂亮的微笑说,"我是从一个名叫烦恼的星球上下来的.
""你告诉我的一切,我都相信,并不去追问它的意义.
所以,你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来了,你要我希望,我几乎也希望了.
所以我胆敢问你——你象是曾经历过死亡——死是不是痛苦的"基度山带着无法形容的怜爱望着摩莱尔.
"是的,"他说,——"是的,假如你用暴力去打破那固执地求生的躯壳,那无疑是痛苦的.
假如你用一把匕首插进你的肉里,假如你用一颗愚蠢地乱窜的子弹射穿你那略受震动就会痛苦万分的脑子,——你当然会痛苦,你将在一种可憎的方式下脱离生命,但在你痛苦绝望的时候,那种代价比这样昂贵的安息是比较好的.
""是的,"摩莱尔说,"我懂了,死象生一样,也有它痛苦和愉快的秘密.
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你说得很对,玛西米兰.
死,按照我们处理它的方法的好坏,可以成为一个象护士这样轻轻地拍我们入睡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一个粗暴地把灵魂从肉体里拖出来的敌人.
将来有一天,当世界的历史更悠久,当人类能够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毁灭力来造福人群,——当人类,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已发觉了死的秘密的时候,那时,死就会象在你爱人的怀抱里沉沉睡去一样的甜蜜和安逸了.
""假如你想死的时候,你是知道在哪种方式之下死的,是不是,伯爵""是的.
"摩莱尔伸出他的手.
"现在我懂了.
"他说,"现在我懂得你为什么要带我到大海中的这个孤岛、到这个地下宫殿来的原因了,那是因为你爱我,是不是,伯爵因为你爱我极深,要给我一次你刚才所说的那种死,——一种没有痛苦的死,一种可以允许我合拢双手,听到自己呼唤着凡兰蒂的死.
""是的,你猜对了,摩莱尔,"伯爵说,"那确是我的本意.
""谢谢!
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里感到很甜蜜.
""那末你什么都不挂念了""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对我也不吗"伯爵非常激动地问道.
摩莱尔那对明亮的眼睛暂时黯淡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那种不寻常的光泽,一滴大泪珠滚下他的脸颊.
"什么!
"伯爵说,"难道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挂念的时候,你竟还要死吗""噢,我求求你!
"摩莱尔用一种很低的声音喊道,"别再说了,伯爵,别再延长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为他在动摇了,这种信念使那在伊夫堡一度已经被克服的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起来.
"我正在极力要使这个人快乐,"他想道,"我要把这种补偿来抵销我所造成的灾祸.
现在,假如我算错了,假如这个人的不幸还不够重,还不配享受我即将给他的幸福,唉!
那末,只能以善来抵偿恶的我,将何以自处呢"于是他大声说,"听着,摩莱尔,我看你的确非常烦恼,但你依旧相信上帝,大概是不愿意以你的灵魂解脱来作冒险的①.
"摩莱尔戚然微笑了一下.
"伯爵,"他说,"我向你发誓,我的灵魂已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玛西米兰,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戚.
我一向把你当作我的儿子.
嗯,为了救我的儿子,我可以牺牲我的生命,那末,当然更有理由牺牲我的财产.
"①按基督教教义,人的生命是上帝赋予的,人没有权利可以消灭自己的生命.
所以自杀的人灵魂不能得到解脱.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脱离生命,是因为你不懂得一笔大财产可以取得一切享乐.
摩莱尔,我的财产差不多有一万万,我把它给了你.
有了这样的一笔财产,你可以达到每一种愿望.
你有雄心吗每一种事业你都可以干.
翻天覆地,颠倒阴阳,疯狂癫乱,甚至犯罪也不要紧——但却要活下去.
""伯爵,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摩莱尔冷冷地说,然后,他掏出表来,又说,"已经十一点半了.
""摩莱尔,你忍心在我的家里,让我亲眼看着你这样做吗""那末让我走吧,"玛西米兰说,"不然,我就要以为你之爱我,不是为了我的缘故而是为你自己的缘故了.
"于是他就站起身来.
"很好,"基度山说,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光彩,"你希望这样,你固执不化.
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说的,你的确痛苦万分,只有一次奇迹才能治好你.
坐下,摩莱尔,再等待一下.
"摩莱尔遵命.
伯爵站起身来,用一只悬在他的金链上的钥匙打开一只碗柜,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雕镶得很美丽的银质小箱子,箱子的四角雕塑着四个屈着身子的女人,象征要飞升到天上去的天使.
他把这只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小小的金樽,一按密纽,樽盖便飞了开来.
这只樽里装着一种半固体的油质的东西,但因为樽上装饰着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映得樽里五彩缤纷,所以看不清这种东西的颜色.
伯爵用一只镀金的匙羹把这种东西取了一点儿,把它递给摩莱尔,并用坚定的眼光盯住他.
这时才看出那种东西原来是淡绿色的.
"就是你所要的东西,"他说,"也就是我所答应给你的东西.
""我从我的心坎里感谢你.
"那青年从伯爵手里接过那只匙羹说.
基度山另外又拿了一只匙羹浸到金樽里.
"你要怎么样,我的朋友"摩莱尔抓住他的手问道.
"摩莱尔,"他微笑着说,"我相信——上帝宽恕我——我也象你一样的厌倦了生命,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慢来!
"那青年人说.
"你,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所爱也被人所爱,你,你有信心和希望,——噢,别跟从我的榜样,在你,这是一种罪.
永别了,我的高贵和慷慨的朋友,永别了,我会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诉凡兰蒂的.
"于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度山给他的那种神秘的东西.
然后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以后便退了出去.
渐渐地,石像手里的那几盏灯暗淡了,摩莱尔觉得房间里的香气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强烈.
基度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摩莱尔只看见伯爵那一对发光的眼睛.
一种强有力的郁闷压倒了那青年,他的手渐渐放松,房间里的东西渐渐丧失了它们的形状和色彩,他那迷乱的视觉似乎看见墙上出现了门和门帘.
"朋友,"他喊道,"我觉得我是在死了,谢谢!
"他作了一次最后的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只手却无力地垂到在他的身边.
然后,他似乎觉得基度山在那儿微笑,不是有时象能揭穿他心里的秘密的那种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象一位父亲对一个婴孩所作的那种慈爱的微笑.
同时,伯爵的身体似乎扩大了,他几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凸出在红色的帷幕上,他那乌黑的头发掠到后面,他直挺挺地巍巍然地站在那儿,象是一位在末日审判时惩恶的天使一样.
摩莱尔软弱无力地倒在圈椅里,一种微妙的麻痹感渗入到每一条血管里,他的脑子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念头,象是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
他软弱无力地、微微一息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知觉.
他似乎已进入临死以前那种漠然的昏迷状态里了.
他希望再紧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自己的手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希望说一声最后的告别,但他的舌头沉甸甸地固定在他的喉咙里,象是一尊雕像嘴巴里的一块石头一样.
他那无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了拢来.
可是,从他的眼睫毛里望出去,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周围的一片迷雾中移动.
那是伯爵,他刚才开了一扇门.
隔壁的寝室里——或说得更准确些,是一座神奇的宫殿——立刻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摩莱尔自愿承受临死痛苦的客厅里来.
然后他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出现在那隔开两个房间的门槛上.
她脸色苍白,带着甜蜜的微笑,象是一位化成复仇天使的慈爱天使一样.
"难道是天堂在我的面前打开了吗"那个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很象是我所丧失的那一个.
"基度山把那青年女子的注意力引到摩莱尔奄奄待毙的那张圈椅上.
她合拢双手,嘴巴上挂着一个微笑向他走过去.
"凡兰蒂!
凡兰蒂!
"摩莱尔从他灵魂的深处喊道,但他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在那种内心的激动上,他叹息了一声,闭拢了他的眼睛.
凡兰蒂向他冲过去,他的嘴唇又动了几动.
"他在喊你,"伯爵说,——"你把你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本来会隔离他和你.
但幸而有我在,我战胜了死神.
从此以后,凡兰蒂,你们在人世间一定永远不能再分离,因为他曾冲进死的领域里去寻找你.
没有我,你们都已死了,我使你们两个重归团圆.
愿上帝把我所救的两条性命记在我的账上!
"凡兰蒂抓住伯爵的手,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欢喜的冲动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唇上.
"噢,再谢谢我吧!
"伯爵说,"请你不嫌烦地告诉我:是我恢复了你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这种感谢的帮助.
""噢,是的,是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你!
"凡兰蒂说,"假如你怀疑我这种感激的诚意,噢,那末,去问海蒂吧!
去问问我那亲爱的姊姊海蒂吧,因为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便老是和我谈论你,使我耐心地等候这个快乐的日子.
""那末,你爱海蒂吗"基度山带着一种他极力想掩饰但却终于掩饰不住的激动的情绪问.
"噢,是的!
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噢,那末!
听着,凡兰蒂,"伯爵说,"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对我噢,我竟有幸能够得上那个资格吗""是的,你刚才称呼海蒂叫姊姊.
让她真的做你的姊姊吧,凡兰蒂,把你对我的全部感激赐给她.
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因感情激动而重浊起来,"从此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零零地独自一个了.
""孤零零地独自一个!
"伯爵身后的一个声音复述说.
"为什么呢"基度山转过身去,海蒂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惊愕奇怪的表情望着伯爵.
"因为明天,海蒂,你就自由了,那时你就可以在社会上取得你应有的地位,——因为我不愿意让我的命运遮蔽了你.
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儿!
我把你父亲的财富和名誉都送回了你.
"海蒂的脸色更苍白了,她把她那两只晶莹的手举向天空,用一种含泪的嘶哑的声音喊道:"那末你离开我了吗,爷""海蒂!
海蒂!
你年轻美貌,忘掉我的名字,去找快乐吧!
""很好,"海蒂说,"你的命令是应该服从的,爷.
我将忘掉你的名字,去找快乐.
"于是她向后退走.
"噢,天哪!
"凡兰蒂喊道,她这时已靠在摩莱尔的身旁,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你不见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吗你不见她是多么痛苦吗"海蒂带着一种心碎的表情答道:"他为什么应该懂得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利可以不注意一切.
"听到这种一直钻到他心底的声音,伯爵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的眼睛遇到了那青年女郎的眼睛,他受不了那一对眼睛的光彩.
"噢,天哪!
"他喊道,"难道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吗海蒂,你不喜欢离开我吗""我还年轻,"海蒂温柔地答道,"我爱那个你给我造成得这样甜蜜的生命,我是不情愿死的.
""那末,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离开你,海蒂——""是的,我就会死,爷.
""那末你爱我吗""噢,凡兰蒂!
他问我是否爱他.
凡兰蒂,告诉他你是否爱玛西米兰.
"伯爵觉得他的心在扩大和狂跳起来,他张开他的两臂,海蒂大喊一声,冲进他的怀抱.
"噢,是的!
"她喊道,"我爱你!
我爱你象人家爱一位父亲、兄弟和丈夫一样!
我爱你象我的生命一样,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高贵的人了!
""那末,愿一切都如你所望吧,甜蜜的天使呀.
上帝在我与敌人奋斗的时候支持我,给我胜利的上帝,不肯让我以苦修生活来结束我的胜利.
我希望惩罚我自己,但上帝宽恕了我!
那末爱我吧,海蒂!
谁知道呢或许你的爱会使我忘记那一切我不愿意记得的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爷""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句话比二十年漫长的经验给了我更多的启示,我在这个世界里现在只有你了,海蒂.
因为你,我又将与生命接触,因为你,我又将痛苦,因为你,我又将高兴.
""你听到他说的话吗,凡兰蒂"海蒂喊道,"他说,因为我,他会痛苦,——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交给他的我!
"伯爵沉思了一会儿.
"难道我已发现了真理了吗"他说,"但不论这究竟是补偿或是惩罚,总之,我接受了我的命运.
来,海蒂,来吧!
"于是他用手臂挽住那青年女郎的腰,和凡兰蒂握了握手,便进去了.
在此后的一小时内,凡兰蒂焦急而默默无言地凝视着摩莱尔,终于,她觉得他的心跳动了,他的嘴唇吐出一丝微弱的气息,一阵宣布生命回来的轻微的寒颤通过那青年的全身骨胳.
然后他的眼睛张开来了,最初,那一对眼睛是呆定和没有表情的,然后视觉恢复了,而随着视觉的恢复,烦恼又来了.
"噢!
"他用绝望的口吻喊道,"伯爵欺骗了我,我还活着.
"于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最亲爱的!
"凡兰蒂带着她那种可爱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摩莱尔发出一声大喊,他狂喜地、怀疑地、目眩神迷地、象是看到了天堂景色似地跪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晓的时候,凡兰蒂和摩莱尔手挽着手在海边散步,凡兰蒂在叙述基度山如何在她的房间里出现;他如何揭露一切;他如何说明那件罪恶的始末;最后,他如何让她假死来救她的性命.
他们是发觉了岩洞的门开着,所以从洞门里出来的.
最后的几颗夜星依旧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上烁烁地发光.
摩莱尔不久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岩石堆中,那个人在等待他们招呼,他把那个人指给凡兰蒂看.
"啊!
那是贾可布,"她说,"是游艇的船长.
"于是她招手叫他走过来.
"你想和我们说话吗"摩莱尔问道.
"我有一封伯爵的信要给你们.
""伯爵的信"他们俩都惊异地说.
"是的,请念吧.
"摩莱尔拆开信念道:——"我亲爱的玛西米兰,——岛边停泊着一艘小帆船.
贾可布会带你们到里窝那去,那儿,诺梯埃先生正在等待他的孙女儿,他希望在他领她到圣坛前去以前,能先为你们祝福.
我的朋友,凡是这个岩洞里的一切,我在香榭丽榭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的黎港的别墅,都是爱德蒙·邓蒂斯赠给他老主人摩莱尔的儿子的结婚礼物.
维尔福小姐将与你分享这些财产,因为,她的父亲现在已成了一个疯人,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间和他的母亲一同去世,而我要求她把她从她父亲和她弟弟那儿继承来的那笔大财产赠给穷人.
摩莱尔,告诉那位将分享你未来命运的天使,请她时时为一个人祈祷,那个人,象撒旦一样,一度曾自以为可与上帝匹敌;但现在,他已带着基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拥有最高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
或许那些祈祷可以融解掉他心里所感到的悔恨.
至于你,摩莱尔,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
世界上没有快乐或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只是如此而已.
只有曾身受过最深切的悲哀的人,才最能体会最大的快乐.
摩莱尔,我们必须经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所以,我心爱的孩子呀,享受生命的快乐吧!
永远不要忘记,在上帝揭露人的未来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度山伯爵爱德蒙·邓蒂斯.
"这封信使凡兰蒂第一次知道她父亲的疯和她弟弟的死,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她的脸色苍白起来,她的胸膛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并不因为沉默而减少其痛苦的眼泪连珠般地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来,她的幸福是付出很昂贵的代价的.
摩莱尔不安地四周观望.
"但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凡兰蒂是会以我那微小的财产为满足的.
伯爵在哪儿,朋友领我去见他.
"贾可布指着地平线上.
"你是什么意思"凡兰蒂问道,"伯爵在哪儿海蒂在哪儿""瞧!
"贾可布说.
他们俩的眼睛都注视那水手所指的地方,在那分隔天空和地中海的蓝线上,他们看见一片白色的大帆.
"去了!
"摩莱尔说,"去了!
再会,我的朋友!
再会,我的父亲!
""去了!
"凡兰蒂也低声地说,"再会,我的朋友!
再会,我的姊姊!
""谁知道我们将来是否还能再见到他们呢"摩莱尔含着眼泪说.
"我的朋友,"凡兰蒂答道,"伯爵刚才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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