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扉页彩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译后余墨——浅谈"非人情"扉页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草枕/(日)夏目漱石著;徐建雄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
10ISBN978-7-5339-5881-7Ⅰ.
①草…Ⅱ.
①夏…②徐…Ⅲ.
①中篇小说-日本-现代Ⅳ.
①I313.
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22352号草枕[日]夏目漱石著徐建雄译责任编辑罗艺装帧设计何月婷出版发行地址杭州市体育场路347号邮编310006网址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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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经销浙江省新华书店集团有限公司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印刷天津丰富彩艺印刷有限公司开本880毫米*1230毫米1/32字数117千字印张6插页4印数1-9,000版次2019年10月第1版印次2019年10月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339-5881-7定价39.
80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果麦文化出品彩插赶马歌声声悠然飘过铃鹿山春雨正连绵出门多所思,春风吹吾衣.
芳草生车辙,废道入霞微.
停筇而瞩目,万象带晴晖.
听黄鸟婉转,观落英纷霏.
独坐只无语,方寸认微光.
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
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
夏目漱石摄于1912年明治天皇国葬一沿着山路往上走时,我心中暗忖道:仅凭理智行事,难免棱角峥嵘,与人格格不入;凡事顺从人情,则又缺乏主见,以至于迷失自我;一味地固执己见,更是四处碰壁,寸步难行.
总而言之,人世间是难以坦然安居的.
当你觉得实在难以居住的时候,自然就会想到搬家——搬到适宜居住的地方去.
而当你一旦明白无论搬到哪儿都一样时,诗,就诞生了;画,就完成了.
创造如此人世间的,既不是神灵,也不是鬼怪,其实就是左邻右舍,那些在我们身边晃来晃去的普通人.
一旦你在普通人所创造的人世间难以安居并想要搬到别处去,那么,你恐怕是无处可去的.
倘若一定要说有,大概只能是不是人所居住的地方了.
然而,那个"非人之乡"恐怕要比这个人世间更加难以居住吧.
既然在这个人世间难以安居,并且还无处可去,那就必须对这个难以安居的人世加以改造,让它多少宽松一点,舒适一点,也好让转瞬即逝的生命,在转瞬即逝之间过得舒坦一点.
于是,诗人这一伟大的天职就应运而生了,画家这一光荣的使命就从天而降了.
所有的艺术家之所以尊贵,就因为他们能使人世间变得悠闲从容,能使人的内心变得丰饶充实的缘故.
从这个难以居住的人世间抽去所以难以居住的烦恼,并将此美好境界在人们的眼前描绘出来的,是诗,是画,或者是音乐,是雕塑.
说得更精妙一点,不将其描绘出来也未尝不可.
只要身临其境,触情生情,诗也就自然产生了,歌也就自然响起了.
正所谓不将诗情落在纸上,胸中也会响起璆锵[1]之音;不将丹青涂抹于画布之上,心眼里也会浮现出五彩绚烂之色.
用如此心态来观察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人世间,将这个浇季溷浊[2]的庸俗人世洁净、敞亮地收入灵台方寸[3]之镜头,也就足够了.
因此,尽管无声的诗人没吟出一句诗,尽管无色的画家没画出一尺画,可由于他们能如此观察人世,能如此摆脱烦恼,能如此出入清净之界,并建造出独一无二的乾坤,将私利私欲的羁绊清理干净,他们就比那千金之子、万乘之君,以及俗界所有的宠儿都更加幸福.
在人世间居住了二十年,我才知道这人世原来也自有其居住的价值;居住了二十五年,才悟出这世上既有光明也有黑暗,就跟凡事都有正反两面一样.
阳光照到的地方,一定会有阴影.
而到了已居住人世三十五年的今天,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欣喜浓的时候忧愁也浓;欢乐多的时候凄苦也多.
若将这一切全都抛弃,恐怕人也活不了了.
若将这一切统统打扫干净,大概人世间也就不复存在了.
金钱是宝贵的,但宝贵的东西一多,睡觉时就会提心吊胆.
恋爱是欢欣的,但欢欣的经历一多,反倒叫人怀念起不曾恋爱过的从前.
内阁大臣的肩膀支撑着数百万人的脚,背上背负着无比沉重的天下.
美味佳肴,不吃不甘心,少吃不过瘾,大吃大喝,过后必有报应.
……正当我天马行空般的思绪飘忽至此时,我的右脚踏上了一块石头的边缘.
这块四方形的石头没有放稳,我突然一脚踩空了.
为了保持平衡,我急忙跨出左脚,而在转危为安的同时我就势跌坐在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岩石上.
所幸的是有惊无险,只是肩上挎着的颜料盒从我的腋下蹦了出来,仅此而已.
站起身来的时候,我望了望前方,只见路的左侧耸立着一座山峰,形状像一个倒扣着的水桶.
从山脚到山顶,全都长满了树,也看不清是杉树还是柏树.
只见那一片蓊郁苍翠之中还镶嵌着一层层淡红色的山樱.
雾霭茫茫,花木浑然一体.
近处有一座山,光秃秃的,孤零零地突出于群山,直扑眼前.
它那光溜溜的侧面就像是被巨人用斧子砍削出来的一般,陡峭的平面直落谷底.
山顶上有一棵树,应该是赤松吧.
远远望去,连树枝间的空隙也都清晰可见.
通向那儿的山路只能看出去两町[4]远.
一个披着红毛毯的人从高处走来.
看来,从我这儿一直往前走的话,就能到达他那儿的吧.
但这条路十分难走.
倘若仅仅是平整一下泥土倒也并不怎么费事,麻烦的是泥土中还有些大石块.
推平泥土容易,石块却是推不平的.
即便将石块都敲碎了,巨大的岩石也依旧叫人一筹莫展.
只见它悠悠然地耸立在挖开的泥土上,一点也没有给人让道的意思.
既然对方巍然不动,那就只有我来越顶而过或绕它而行了.
然而,没有岩石的地方也很难行走.
由于左右两边高起,中间凹陷,就跟在地面上挖出了一条六尺来宽的倒三角形的沟渠似的,而三角形的顶点正好贯穿道路中央.
因此,与其说是在路上行走,倒不如说是在河底跋涉更为确切.
好在我本不急着赶路,于是就溜溜达达,七弯八折地绕了过去.
忽然,脚下响起了云雀的叫声.
探头朝山谷中望去,却又踪影全无,不知它在哪儿啼鸣.
仅有这声声脆啭,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鸣叫声急促慌乱,一刻不停.
仿佛数里之内的空气全被跳蚤叮咬得不得安生似的.
从那鸣叫声中听不出一点点的悠闲之心.
看来它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在这悠闲的春日里从早晨叫到夜晚,从夜晚叫到天明,将整个春天叫完不可了.
不仅如此,它还不住地往上攀升,不停地往上攀升.
看来,云雀一定是死在云里的.
也就是说,当它飞升到极点后便滑入云层之中,并在飘飘荡荡间融化了身体形骸,仅余其鸣叫声在空中回荡,亦未可知.
山路在山岩突出的尖角处来了个急转弯.
要是盲人走到这儿,恐怕会一个倒栽葱摔下山去的吧.
我有惊无险地右转之后,朝路旁探头一望,只见下面是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
我忽然想到,那云雀或许会飞落到那儿去吧.
随即又觉得恐怕不是,或许正好相反,它是从那金黄色的田野飞上蓝天的吧.
紧接着又想到,飞落的云雀和飞升的云雀,或许会在那上方十字形交叉而过吧.
最后我想到,无论是在飞落之时,还是在飞升之际,抑或是在十字形交叉飞过的过程中,云雀都会精神抖擞地叫个不停的吧.
融融春日,令人昏昏欲睡.
猫儿忘了捕鼠,人忘了欠债.
有时甚至连自己的灵魂在哪儿都忘了,连自己的本性也迷失了.
只有在远眺油菜花的时候,眼睛才是睁开的,只有在聆听云雀的叫声的时候,灵魂之所在才是明白无误的.
云雀并非用嘴在鸣叫,而是用整个儿的灵魂在鸣叫.
而在体现灵魂活动的声响中,云雀的鸣叫声是最为精神抖擞的.
啊啊,快哉,快哉!
如此思绪,如此欢愉,即是诗也!
蓦然间我想起了雪莱的云雀之诗,便不禁吟诵起尚记得的部分来,只可惜还记得的只有那么两三句了,而这两三句中,就有这样的内容:WelookbeforeandafterAndpineforwhatisnot:OursincerestlaughterWithsomepainisfraught;Oursweetestsongsarethosethattellofsaddestthought.
我们前瞻后顾,总是难以满足物欲与憧憬.
我们由衷地欢笑,可笑声中蕴藏着愁苦.
我们尽情地歌唱,而最美妙的歌声中却也包含着最深刻的悲痛.
诚然,作为一个诗人,不论他是多么的幸福,也不可能像云雀那样忘乎所以,不管不顾地尽情歌唱心中的快乐.
西洋的诗歌自不必说,就是在中国的诗歌中,也经常可以看到像"万斛愁"[5]这样的字眼.
如果诗人之愁多达"万斛"的话,那么普通人之愁或许只"一合"[6]了事了吧.
如此看来,诗人要比普通人爱操心得多,其神经也要比俗骨凡胎敏感得多.
他们既能感受到超凡脱俗的喜悦,也承载着深广无量的悲愁.
那么,是否要成为一个诗人,还真得斟酌一二呢.
踏上了一小段较为平坦的山路,右边是杂树丛生的山峦,左边仍是金色的油菜花.
脚下不时会踩到蒲公英.
它那锯齿状的叶片肆无忌惮地四处伸展,拱卫着中央的黄色花球.
我的注意力全被油菜花深深地吸引过去了,根本没留意脚下的这些野花.
踩过之后,不禁心中充满愧疚,可回头望去,见那黄色的花球依旧稳坐在"锯片"当中.
真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家伙.
于是,我便继续陷入沉思.
对于诗人来说,忧愁或许是如影随形的,然而,只要还有聆听云雀啼鸣的心情,也就毫无愁苦可言了.
看到油菜花时,心中也唯有欣喜雀跃而已.
不仅仅是油菜花,蒲公英也一样,樱花也——不知从何时起,樱花已不得而见了.
如此这般,置身于山野之中,接触着自然的景物,所见、所闻,在于真趣盎然.
正因为是真趣盎然的缘故,所以并不觉得怎么痛苦.
倘若非要说有什么苦楚,那就是两腿疲乏酸麻,吃不上精致美食了吧.
那么,为什么会不以为苦呢那是由于仅将此景色当作一幅画来看,当作一首诗来读的缘故.
既然是画,是诗,自然就不会让人萌动那种获取土地加以开发,或铺设铁路大赚一票的念头了.
那是由于将这景色——既不能果腹又不能贴补家用的景色仅仅当作景色来看,就足以令我心旷神怡,从而远离辛劳与烦忧的缘故吧.
自然之力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
能于顷刻间陶冶我们的情操,令我等进入醇而又醇之诗境的,正是这大自然.
爱情,是美好的;孝行,是感人的;忠君爱国也堪称善举.
然而,一旦身陷其中,被卷入是非利害之旋风后,这"美好"之事,这"感人"之行,以及这"善举",也会令人头晕目眩的吧.
乃至于如坠云里雾中,茫然不知这诗之所在了.
而要想知道,就必须置身于旁观者的立场,就必须怀有相应的闲情逸致.
以旁观者之立场来看戏,就会觉得戏剧精彩纷呈;以旁观者之立场来读小说,就会觉得小说生动感人.
看戏时觉得精彩纷呈的人也好,读小说时觉得生动感人的人也罢,他们在观赏和阅读时,都将自身利害抛在脑后了.
可见只有在观赏和阅读之时,才能成为脱离凡尘的诗人.
然而,话虽如此,一般的戏剧、小说仍是免不了七情六欲的.
时而痛苦万分,时而怒发冲冠,时而喧闹不止,时而痛哭流涕.
读者、观众也难免会被其同化,与之一同痛苦、愤怒、喧闹、哭泣.
其可取之处或许在于不涉及利欲这一点上,不过也正因为不动利欲之心的缘故,其他方面的情绪波动会比平时更加激烈.
而这,正是我所厌烦的.
痛苦、愤怒、喧闹、哭泣,这些都是人世间所无可避免的.
我在此间生活了三十年,早已厌烦透顶了.
既已厌烦透顶,若再因戏剧、小说而重复同样的刺激,那就更不堪忍受了.
我所想要的诗,可不是那种挑逗世俗情感的玩意儿.
而是抛却了俗念、多少能令人远离红尘的诗.
事实上,不论是多么有名的杰作,也没有脱离人情世故的戏剧,而超越是非的小说恐怕也是极为罕见的吧.
总之,无法脱离红尘世俗,正是它们的特色之所在.
尤其是西洋诗,人情世故更是其植根之处,即便是诗中之纯粹者,也不知道要脱离此境地.
总是动用些同情、爱情、正义、自由这类陈列在尘世劝业场[7]中的货色.
再怎么饶有诗趣,总还是在地面上奔波劳碌,片刻也忘不了金钱利禄,也难怪雪莱听到云雀的啼鸣后要喟然长叹了.
所喜的是,在东洋的诗歌中,倒是有些超凡脱俗的作品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寥寥数字,便描绘出足以令人忘怀人世愁苦的清亮景象.
因为,那道篱笆墙的外面,并无邻居家美丽的姑娘正在窥视自己;南山之上也没有亲友在那儿做官.
完全是一种超然出世、抛却了利害得失的淡泊心境.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区区二十个字,便轻而易举地创建了一个别样乾坤.
这一乾坤的功德,并非《不如归》[8]或《金色夜叉》[9]的功德.
而是在被轮船、火车、权力、义务、道德、礼仪等累得筋疲力尽之后,能令人忘掉一切,酣然入睡的功德.
倘若这二十世纪需要安眠,那么这种超凡脱俗的旨趣对于二十世纪来说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遗憾的是如今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都盲目崇拜西洋人,似乎没人愿意泛一叶悠闲之扁舟,探访那桃花之源.
我原本就没打算以诗人为业,所以也无意将王维、陶渊明的那种境界在如今的世上推广传播.
只是觉得如此雅趣要比演艺会和舞会更具疗效,也比《浮士德》和《哈姆雷特》更加可贵.
眼下我扛着画具箱和三脚凳一个人在这春日山道上缓缓而行,也完全出于如此目的.
我希望能从这大自然之中直接获取王维、陶渊明的意境,而多少能在这非人情[10]的天地之间逍遥片刻.
说到底,这是一种奇趣雅兴.
当然了,身为人类之一分子,再怎么偏好非人情,我也不可能与其长相厮守的.
我想,即便是陶渊明,恐怕也不会一年到头老望着南山的吧.
王维也一样,不见得他会连一顶蚊帐都不挂就躺在竹林里过夜.
想必前者也会将多余的菊花卖给花店,后者会将吃不完的竹笋处理给菜市场.
我呢,自然也一样.
再怎么喜欢云雀和油菜花,也不会非人情到露宿山野的地步.
事实上即便是在这种地方,也还是能遇得到人的.
有将衣服下摆撩起后塞在腰里,用毛巾包住双颊的汉子;有身穿红作裙的大姐;有时还能遇到脸比人长得多的马匹.
也就是说,尽管身处千百万棵松柏的包围之中,呼吸着海拔几百尺高处的空气,也依然能感受到人的气息.
非但如此,今晚我还将投宿山梁背后,那古井的温泉旅店呢.
然而,这世上的事物,又全是见仁见智的.
据说列奥纳多·达·芬奇曾对其学生说,试听那钟声,虽然是同一口钟,却可因不同听法而听出不同的声响来.
我们对于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也会因视角不同而得到不同的印象.
我此次出门旅行,可谓是非人情之旅,因此,以如此心态来观察所遇之人,所得到的印象自然就与蜗居于浊世闾巷时大不相同了吧.
即便无法彻底摆脱人情,至少也能保持观赏能乐[11]时的那种淡泊之心了吧,虽说能乐之中也有人情.
《七骑落》[12]也好,《墨田川》[13]也罢,谁看了都难保不会落泪.
可那毕竟是"三分情,七分艺"的表演.
我们从能乐中所能感受到的精彩,也不是对现世人情原封不动的临摹所能产生的.
而是在此之上披上了好几件艺术外衣之后,通过现实中所不可能有的从容演绎而获得的.
那么,暂且将这次旅行中所发生的事情与所遇到的人看作是能乐的情节和能乐演员的表演,又将如何呢虽说不能彻底抛却世俗人情,但由于此次旅行的本质是诗意的,所以我想在追求非人情的同时,尽量简淡克俭,以期达到那样的境界.
当然,人与"南山"或"幽篁"之类无疑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与云雀和油菜花也决不可混为一谈,但还是务求接近,尽可能以同样的视角来加以观察.
古代有个名叫芭蕉[14]的人,据说连马在他枕边撒尿都能看作风雅之事,并吟成了俳句.
我也不妨将今后所遇到的人物——农民、町人[15]、村公所的书记员、老爷爷、老太太,统统看作点缀于大自然之中的景物.
当然,这些活生生的人是与画中人不一样的,他们各自都会随心所欲地活动起来.
然而,倘若我也像一般的小说家那样去探求其活动的本源,深入研究其心理变化,并进而评判其人情纠葛的话,就未免落入俗套了.
活动起来又有何妨呢将其看作画中人的活动不就行了吗画中的人物无论怎么活动,也不可能跳出平面之外.
只有设想他们能够跳出平面,且能够立体地活动起来,才有可能与我发生冲突,产生利害纠葛,惹出麻烦来.
而麻烦越甚,也就越无法作审美观照了.
因此,今后我与人相遇后,应该以超然之态,居高临下地加以远观,避免相互之间触发人情之感应电流.
如此,则不论对方如何活动,也无法轻易钻入我的怀中.
也即如同站在一幅画前,看着画中的人物在里面来回奔忙一个样了.
只要与之相距三尺,就能心如止水地静观其变了,就能毫无风险地冷眼旁观了.
换言之,由于内心不受利害所惑,故而能全神贯注地从艺术的角度来观察其动作.
心无杂念,自然就能鉴赏美与非美.
就在我如此这般地拿定了主意的时候,天色却渐渐地阴沉了起来.
头上笼罩着大片阴晦不定的云层,忽又四散分离,变成了一片茫茫云海.
正诧异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此刻,我早已经过了可看见油菜花的地段,正行走在两山之间,但雨丝细密,仿佛浓雾一般,以至于难以区分这两者到底有何不同.
不时有山风吹来.
每当高高的云层被山风吹散,便可看到右手边那黑魆魆的山脊,似乎那山脉在山谷对面蜿蜒延伸着.
左边倒是离山脚处很近了.
雨幕深处,间或有一些像是松树的树木露出头来.
影影绰绰,时隐时现.
是雨在动树在动还是梦在动令人目迷神疑,不知所以.
这时,山路出乎意料地变宽了,而且还相当平坦,虽说走路已不怎么费力,可我没带雨具,所以还得加紧脚步.
水珠从帽檐上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忽然听到五六间[16]前有叮当作响的铃声,紧接着一名马夫突然从黑暗之中冒了出来.
"附近有歇脚的地方吗""再走十五町就有一家茶店.
都湿透了吧.
"噢,还有十五町啊.
我回头一看,见那马夫如同影画一般在春雨的包裹中渐次淡化,乃至倏忽消失.
原先如米糠一般的小雨滴,此刻已变得又粗又长,触目所及,都是一条条随风飞舞的雨线.
身上的外挂早已湿透,渗入内衣的雨水被体温烘热后令我十分难受.
于是,我拉低了帽檐,快步疾走起来.
当我在这淡墨色的茫茫世界里冒着无数支斜飞的银箭而埋头疾走时,倘若不将如此身形当作自我来看,那就也能成为诗,也能吟成俳句了.
只有完全忘记了作为实体之自我,并以纯客观的眼光来加以观照,我才能成为画中之人并与自然景物保持美妙的和谐.
而只要对雨天感到心烦,并觉得双腿已疲惫不堪,那么刹那之间我就不再是诗画中的人物了.
依旧是一个市井竖子.
既不解云烟飞动之趣,又不懂落花啼鸟之情,更不用说去领会春山中萧然独行的我,会有怎样的美感了.
起初我是拉低了帽檐行走的,接着就两眼紧盯着脚背快步疾走,最后则不由得缩起双肩,慌不择路了.
满眼都是在雨中晃动的树梢,且正从四面八方朝我这个天涯孤客威逼过来.
唉,这非人情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1]原文如此.
这是作者有意采用的汉语词汇.
本书有许多汉语词汇,都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所以不宜随便改动.
璆(qiú),美玉,在此是玉磬的意思.
锵(qiāng),形容金属或玉石撞击的声音.
璆锵,玉磬发出的悦耳之音.
[2]原文如此.
意为:道德沦丧,污浊不堪.
[3]原文如此.
意为:人心.
[4]长度单位.
日本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规定,1.
2公里为11町,所以1町约为109.
09米.
[5]斛(hú),为容积单位.
原十斗为一斛,后改为五斗,万斛愁,即极言愁多.
例如:"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
"(南北朝,庾信《愁赋》.
)[6]日本容积单位,1合即180毫升.
此处相对于上文中的斛,极言量小.
[7]原文"勧工場"是指日本明治、大正时代出现的销售日用百货的商场,是现在百货商场和超市的前身.
作者在此借喻"同情、爱情、正义、自由"等都是日常所见的大路货.
[8]日本作家德富芦花(1868—1927)的长篇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之作.
描写了封建伦理对人的迫害和恩爱夫妻的生离死别.
1898年11月29日至1899年5月26日在《国民新闻》报纸上连载后,风靡一时.
[9]日本作家尾崎红叶(1867—1903)的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
[10]这是作者独创的一个美学概念.
指超越世俗人情,非功利的审美观照.
本书就是集中体现这一艺术观的优秀成果.
[11]日本的一种古典舞台艺术,始于室町时代.
演员戴假面具,以歌舞形式来表现一定的情节.
[12]谣曲名,作者未详.
表现了在源平之战中,源赖朝兵败石桥山后,其家臣土肥实平为保主君而牺牲自己儿子的悲痛场景.
[13]又名《隅田川》,世阿弥创作的谣曲.
表现了一个母亲因孩子被人贩子拐走后精神失常,从京都千里迢迢一路寻到江户的隅田川畔,与孩子亡灵见面的悲痛场景.
[14]松尾芭蕉(1644—1694),本名甚七郎宗房.
日本江户前期俳人.
对俳谐进行改革,成为集大成者.
其俳风被称为"蕉风",具有闲寂、余韵、玄妙、轻快之特色.
主要作品有包括《冬日》《猿蓑》《炭包》在内的俳句集《俳谐七部集》以及《更科纪行》《奥州小路》等游记.
《奥州小道》中有"虮虱生身上,马尿湿枕边"的俳句.
[15]指住在城里的手艺人和商人.
[16]长度单位.
1间约等于1.
8米.
1958年后已不再作为法定单位使用了.
二"喂!
"我喊了一声,可没人应答.
从屋檐下探头朝里面张望,只见一扇被烟熏得乌黑的纸拉门紧闭着,再往里瞧,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五六双草鞋吊在屋檐下,冷冷清清地随风晃荡着,孤寂无聊.
那下面并排放着三个装粗点心的盒子,边上散落着一些五厘钱的铜板与文久钱[17].
"喂!
"我又喊了一声.
蹲在土间[18]屋角石臼上的鸡被我惊醒了,咯咯咯地喧闹起来.
门槛外面有一口土灶,被刚才的那场雨淋湿了,有一半已变了颜色.
土灶上坐着一尊漆黑的茶釜[19],陶制的还是银制的,看不清,所幸的是,那下面正烧着火呢.
见还是没人应声,我便擅自进入,在一只板凳上坐了下来.
鸡拍打着翅膀从石臼上飞落下来,又跳到了榻榻米上.
要不是纸拉门紧闭着,难保不会一气冲进里屋里.
雄鸡粗声粗气,喔喔喔地叫,母鸡则尖声细气,咯咯咯地叫.
看来它们是把我当作狐狸或狗了.
另一条板凳上静静地搁着一个一升斗[20]大小的烟具盘,里面点着一盘线香,笃悠悠地吐着缕缕青烟,丝毫不顾日暮时移.
此刻,雨也渐渐地停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了脚步声,被烟熏黑了的纸拉门哗啦一声拉开,从屋里走出了一个老婆婆.
我早就料到会有人出来的.
土灶里烧着火.
点心盒子旁散落着铜钱.
线香也悠然地冒着青烟.
怎么会没人出来呢然而,这种可撇下店面不管的做派,还是与大城市有所不同的.
没人应答便可在板凳上一直这么坐着,也是为二十世纪所不容的.
这就是非人情,十分有趣.
再说从屋里出来的那老婆婆的相貌,也让我非常喜欢.
两三年前我曾在宝生的舞台[21]观赏过《高砂》[22].
当时我觉得那简直就是美丽的活人画[23].
肩扛扫帚的老翁沿着悬桥[24]前行五六步后缓缓转身,与老妪打了个照面.
两人面对面的姿势十分惊艳,至今想来也仍如在眼前.
由于从我的座位望去,正好能从正面看到那老妪的脸,所以当我惊觉"啊,真美啊!
"时,那表情就"咔嚓"一声留在我心灵相机的底片上了.
茶店阿婆的脸与之极为相似,简直就跟给那相片注入了气血似的.
"阿婆,借您这地方歇歇脚哦.
""啊,好.
我压根儿不知道您来啊.
""刚才雨下得好大呀.
""唉,真不凑巧啊.
这鬼天气,让您受罪了吧.
哦哦,您看看,都湿透了.
我这就生火给您烤干.
""只要再添一把柴火就行,这么烤着就会干的.
唉,一歇下来,就觉得冷了.
""嗯,这就给您烧旺点儿.
您先喝杯茶吧.
"老婆婆说着站起身,嘴里"嘘——,嘘——"地呼着把鸡赶了出去.
这对鸡夫妇咯咯咯地叫着从深棕色的榻榻米上跳下去,踏过点心盒子冲到了大街上.
雄的那只在逃走时还在粗点心上拉了一泡屎.
"请用茶.
"不知何时,老婆婆用镂空的木托盘端来了一杯茶.
深褐色的茶碗底部,粗劣地烧制出了一笔画成的三朵梅花.
"请吃点心.
"接着她又递上了被鸡脚踩过的芝麻卷和糯米粉条.
该不会沾着鸡屎吧我仔细看了一下,发现沾了鸡屎的都在盒子里留着呢.
老婆婆身穿无袖外褂,系着束袖带[25],蹲在土灶前.
我从怀里取出了写生簿,一面画老婆婆侧脸的速写,一面与她搭话.
"真清静啊,太好了.
""是啊,您都看到了,小山村嘛.
""能听到黄莺叫吗""能听到.
每天都叫着呢.
这儿是连夏天里也都叫的.
""真想听啊.
越是听不到,越是想听.
""今天不凑巧啊——刚才下雨了嘛,不知躲哪儿去了.
"这时,土灶内劈啪作响,通红的火苗飒然生风,"呼"的一下蹿出一尺多高.
"快来烤火吧.
您一定冻坏了吧.
"老婆婆说道.
我看了一眼屋檐,见青烟腾起后,在那儿撞散开来四处飘荡,只留下淡淡余烟萦绕在檐板上.
"啊,好舒服啊.
托您的福,我总算又活过来了.
""正好天也放晴了.
您看哪,连天狗岩都露出来了.
"急不可耐的山风,吹过阴霾连连的春日长空,痛痛快快地刮过前面的山峦一角.
那儿已经彻底放晴了.
老婆婆手指的地方,是一根像是用巨斧胡乱砍出的石柱——那就是天狗岩.
我先是望了望天狗岩,接着又打量了一下老婆婆,然后再将这两者比较了一下.
身为画家,我记忆中所留存的老婆婆的脸,只有《高砂》中的老妪和芦雪[26]笔下的山中女妖.
当初看到芦雪的画作时,深感这理想的老婆婆形象太过狞厉,应该将其置于红叶之中,寒月之下.
及至看了宝生的别会能[27]之后,我才十分惊讶地发现,原来老婆婆也可以有如此慈祥感人的表情的.
她脸上的那个面具,想必出自著名雕工之手吧.
可惜我忘了打听其姓名了.
可以肯定的是,采用如此表情的话,即便是老人,也同样能给人以丰润、沉稳、亲切的感受.
这样的道具,将其配置在金色屏风上,悬挂于春风之中或点缀于樱花侧旁,也都能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而眼下,作为与这春日山道最为相宜的景物,我觉得这位挺直了腰板,一手遮阳,一手遥指远方,身穿无袖外褂的阿婆,要远比那天狗岩更够格.
于是我就拿起了写生簿,可刚要说"请暂时别动"时,老婆婆已经将这架势放下了.
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一边将写生簿递向火边去烘干,一边说:"阿婆,您身子挺硬朗啊.
""嗳,谢天谢地,还行吧.
反正是针线活儿也做得,麻线也纺得,做团子用的米粉也磨得.
"我倒真想让这老婆婆牵磨给我看,但这样的要求是说不出口的,就问起别的事来了.
"从这儿到那古井不到一里地了吧.
""是啊.
说是有二十八町呢.
您是要去泡温泉疗养……""嗯,要是客人不多的话,倒也不妨小住几日,到时候再说吧.
""您放心好了,自从一打仗,就没人去了,简直跟关门歇业差不多了.
""这可就怪了.
那么,也不会让我住下了""不,只要你想住,随时都能住下的.
""那儿只有一家旅馆吧""嗯,您只要打听志保田家,马上就能找到的.
那可是村里的大财主,要不说他所办的,搞不清是温泉疗养院还是自己的养老所呢.
""那就是说,客人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您是第一次来吧""好多年前也来过一次的.
"我们的闲聊就此打住了.
我打开写生簿,静下心来给刚才的那两只鸡画速写.
这时,耳边传来了"当啷、当啷"的马铃声.
这声响在我的脑袋里自动形成一种有板有眼的音调,给人的感觉就跟昏昏欲睡时,邻家的杵臼声,声声诱人入梦一般.
我停下了画笔,却在同一页上写下了这么一句俳句:徐徐春风暖马铃声声到耳边能不忆惟然[28]自从我上得山来,已遇见了五六匹马了.
而这五六匹马全都束着肚兜,挂着响铃,简直不像是当今世上的马.
悠扬的赶马歌惊破了这空山暮春的旅人梦,而这哀婉深处也蕴藏着达观、泰然的韵律,怎么听也像是画中的声响.
赶马歌声声悠然飘过铃鹿山春雨正连绵这次我是斜着写的,可写完后一看,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俳句.
"又有人来喽.
"老婆婆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春山之中唯此一路,看来大家无论是外出还是归家都得从这儿经过.
刚才我所遇到的那五六匹"当啷、当啷"的驮马,也是在阿婆"又有人来喽"的默念中下山,在阿婆"又有人来喽"的默念中上山的吧.
山路寂寥,却贯通着古往今来的春天,在这个不爱山花便无处立足的小村子里,阿婆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数尽了这"当啷、当啷"的马铃声,直至今日这副白发苍苍的模样.
赶马歌悠扬青丝不觉成白发春去归何乡我在下一页上写了这么一句俳句,可又觉得没有诉尽心中的感慨,仍有斟酌、推敲的余地,不由得盯着铅笔头陷入了沉思.
就在我绞尽脑汁,试图将"白发"、由来已久的曲调、赶马歌这一主题以及春季[29]统统纳入这十七个字之中时,现实中的马夫已来到店门前,并高声打起了招呼.
"阿婆,您好啊.
""哦,是阿源吗又要进城去呀.
""是啊.
要买什么东西我给您捎来.
""对了,你要是路过锻冶町,就替我闺女要一张灵岩寺的护身符吧.
""好咧,一准给您要来.
就一张吗阿秋嫁了个好人家,享福了.
是吧,阿婆.
""嗳,反正这日子也还过得吧.
要说享福嘛,怎么说呢""享福啊.
要不,您跟那古井的小姐比比看.
""是啊,可怜见的.
挺标致的一个人儿.
近来境况好些了吗""还是老样子吧.
""唉,伤脑筋啊.
"老婆婆长叹了一声.
"可不是吗"阿源摸了摸马鼻子.
枝繁叶茂的山樱树上,叶片和花朵都缀满了从高空落下的雨滴,此刻被风一吹,便再也留不住脚,扑簌簌地从它们的借宿处跌落了下来.
不料马因此而受了惊,上下甩动起长长的鬃毛来.
"闹什么闹"阿源的呵斥声连同马铃的"当啷"声一起,打破了我的冥想.
老婆婆开口道:"我说,阿源啊,她出嫁时的那副模样,也仍在我眼前呢.
身上穿着下摆绣花的宽袖礼服,头上梳着高岛田[30],坐在马上……""是啊.
她没坐船,是坐马的.
也是在您这儿歇的脚,是吧,阿婆""嗯,小姐的马在那棵樱花树下停下脚步时,花瓣纷纷飘落,好好的高岛田都染上花斑了.
"我又打开了写生簿.
这一场景能成为一幅画,也能成为一首诗.
我心中浮现出新娘的身姿,想象着当时的模样,颇为得意地写道:花季好年华冶容盛服乘马去娇艳新嫁娘奇怪的是,新娘的服饰、发型以及马和樱花都已历历在目,唯有新娘的脸蛋却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来.
而就在我或许这样,或许那样地设想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了米莱斯[31]笔下的奥菲利亚的面孔,并且十分妥帖地安放在高岛田的发型之下.
我心想,这可不行啊!
于是立刻将心中刚勾勒好的画面给抹掉了.
服装、发型、马匹、樱花,一瞬间就从我内心的道具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唯有奥菲利亚双手合十漂浮在水面上的模样,依旧朦朦胧胧地留在我的内心深处.
这就跟用棕榈扫帚来赶烟似的,总不能彻底清除.
不仅如此,这又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起拖着长长尾巴划过天空的彗星.
"好了,回见了您呐.
"阿源跟老婆婆告别了.
"回来的时候,再来歇脚.
真不巧,刚下过雨,这七弯八绕的山路可不好走啊.
""是啊,可费劲儿了.
"阿源上路了.
阿源的马也迈开了步子.
"当啷、当啷".
"他是那古井那儿的吗""是啊,是那古井的源兵卫.
""他曾用马驮着哪家的新娘子送出山去过""志保田家的小姐嫁到城里去那会儿,坐的就是他的马.
嗯,那是匹大青马.
源兵卫就是拽着缰绳打这儿经过的.
——啊,时间过得真快呀.
一转眼的工夫,就已过去了整整五年了.
"对镜方始悲白发,这样的人可算是有福之人.
而这位老婆婆屈指一算,就领略了五年时光的流转之趣,虽是凡人,也近乎神仙了.
于是,我就这样来回应她.
"那模样定然美艳绝伦吧.
我当时要是能来看就好了.
""哈哈哈,您如今也照样能一饱眼福的.
您去了温泉旅馆,她一定会出来招呼您的.
""哦,她现在就在娘家吗要是也穿着下摆绣花的宽袖礼服,梳着高岛田就好了.
""您不妨央求她一下.
估计会穿给您看的吧.
"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可看老婆婆的样子却又是格外认真的.
是啊,非人情之旅,也非得有如此奇遇才有趣啊.
老婆婆又说道:"这位小姐跟长良姑娘很像啊.
""您是说长相吗""不.
我说的是身世.
""哦,不过,那位长良姑娘又是何许样人呢""是从前村里的一个姑娘,名叫长良,大户人家的闺女,长得别提有多标致了.
""哦,是吗""可是您知道吗,有两个男人一同看上她了.
""是这样啊.
""到底是嫁给这个佐佐田好呢还是嫁给那个佐佐部好呢长良姑娘整天心烦意乱,想想哪个都不能嫁.
后来她就吟了这么一首和歌:秋意浓,芒草沾露露难留;妾心烦忧无解处,愿随露逝去.
然后她就投河自尽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来到如此荒野山村,竟会从这么个老婆婆的嘴里,听到用如此古雅的词语讲述的如此古雅的故事.
"从这儿往东下去五町,路旁有座五轮塔,那就是长良姑娘的墓.
您不妨顺道去看看.
"我心中暗想:一定去看!
老婆婆又继续说道:"那古井的小姐也有两个男人在作祟.
一个是她去京都求学时遇到的,另一个是附近城里的首富.
""哦,那么,那位小姐嫁给哪个了呢""小姐自己是想嫁给京都的那位的,可最后她父母硬是把她许给了这边的那个.
这里面或许有着种种缘故的吧……""没投河就解决了,可喜可贺啊.
""不过呢——由于对方是看上她的美貌才娶她的,或许很宠爱她吧,可那小姐原本就是被逼无奈才嫁过去的,小夫妻俩总也合不来,大人们似乎也很担忧.
又赶上这次打仗后,那位姑爷供职的银行倒闭了.
之后,小姐就回那古井的娘家来了.
于是坊间就有人说小姐不通人情啦,薄情寡义啦.
她原本是挺内向,挺温和的,可听说近来变得脾气很坏,挺叫人担心的.
源兵卫每次来这儿都这么说……"再往下听,难得的雅趣定将荡然无存.
就好比总算是成仙了,却被人催着讨还飞天羽衣[32]似的.
我不畏艰险,沿着崎岖山道,好不容易才终于来到了这里,倘若就此被拖回红尘俗界,岂不是枉费了当初飘然出门的一片心机了么.
可见聊家常也必须适可而止,否则,世俗之臭就会由毛孔渗入体内,导致污垢日甚,身体变得浊重不堪.
"阿婆,去那古井只有这一条道吧.
"我往板凳上扔了一枚十文的银币,站起了身来.
"从长良的五轮塔那儿往右拐,有一条六町左右的近道.
路不好走,不过您年纪轻轻的,不打紧——茶钱给多了——您走好啊.
"[17]指"文久永宝",是文久三年(1863)江户幕府发行的有孔铜钱.
这种铜钱在民间流通的时间很长,据说一直用到了昭和二十八年(1953).
[18]屋内没铺地板的地方.
[19]茶道用具之一.
用来烧开水的锅,肚大口小,多为铁制.
[20]容量为1.
8升的升斗,是过去日本的米店和酒店里常用的量具.
[21]宝生流(能乐的五大流派之一,以室町中期的宝生莲阿弥为中兴之祖)的能舞台.
当时在东京的神田区(现在的千代田区)猿乐町,现在已搬迁至文京区元町.
[22]日本能乐的曲名.
作者为世阿弥.
前端讲述高砂的松树精(老妪)和住吉的松树精(老翁,他们是夫妇)讲关于松树的各种秘密,表示夫妻恩爱和长寿.
后段中吉明神威祝福盛世而跳神舞.
为祝贺类谣曲的代表作.
[23]由演员化装成古代名人或传说人物站在简单的布景前,摆出静态姿势的一种余兴表演.
日本明治初期从西方传入,流行于明治、大正时期.
[24]能乐舞台上从后台镜间斜架至正面舞台的通道.
除供演员上场、退场用,有时也用于表演.
因设有栏杆,形似桥梁,故称悬桥.
[25]穿和服干活时,为了活动方便将宽大的袖子往上束起的带子.
一般会将该带子从双肩穿到后背,并在背后打上十字结.
[26]长泽芦雪(1755—1799),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
以构图奇特的壁画闻名于世.
代表作有大乘寺的隔扇画《群猿图》、严岛神社的《山姥图》.
尤其是后者,被称为妖气弥漫的名画.
[27]有别于定期演出的临时性特别能乐演出.
通常在春秋两季上演,曲目也大多是平时不常演出的.
[28]广濑惟然(—1711),江户时代前期的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门人.
芭蕉去世后,为给老师祈求冥福,他给芭焦的俳句配上日语诵经的调子(称"风罗念佛")吟唱,并周游各地.
[29]俳句必须有表示季节的"季语".
[30]"文金高岛田"的简称.
古代日本妇女的一种发型,发髻根部梳得很高,看起来十分优美.
现在婚礼上,穿和服的新娘仍然梳这种发型.
[31]米莱斯(1829—1896),英国著名肖像画家.
代表作为《奥菲利亚》,描绘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的女主角身着盛装投水自溺后漂浮在河面上的场景.
夏目漱石在英国伦敦留学时看过此画.
[32]在日本神话故事中,仙人要披着羽衣才能飞上天.
三昨晚,我经历了一段十分奇特的体验.
由于到达旅店时,已是晚上八点钟左右了,故而别说是房屋的分布和庭院的格局,就连东西南北也都没搞清楚.
只记得被人领着在长廊上七弯八转地走着,最后被带进一间六铺席[33]大小的一间小房间.
跟上次来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吃过晚饭,洗过澡,回房间喝茶时,年轻女侍来问我要不要铺床.
令我感到诧异的是,接待我住下的,伺候我吃晚饭的,带我去浴室洗澡的,以及给我铺床的,都是这个年轻女侍.
她很少开口,却没有那种乡下人的土里土气.
她很朴实地在腰里扎着一条红腰带,手里拿着一支古色古香的纸烛,领着我在既像走廊又像阶梯的地方七弯八转地进了房间.
然而,在此过程中,以及她后来扎着同样的红腰带,手持同样的纸烛,在同样不知是走廊还是楼梯的地方转来转去,将我领进浴室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成了画中人,在画面之中走来走去了.
伺候我吃饭的时候,她说由于近来没有旅客光临,别的房间都没打扫,委屈我在这间日常使用的房间里将就一下.
铺床的时候,她又十分体贴地说了声"请安歇",然后才退出去.
之后,就听得其脚步声在刚才那七弯八转的走廊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而我发现,四周也由此而变得寂静无声,连一点人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体验,自有生以来我只有过一次.
从前,我曾从馆山[34]出发横穿房州[35],再沿着海岸从上总[36]一路步行到铫子[37].
就在那会儿,有天晚上我投宿于某处.
是的,我只能称其为"某处"了,因为我现在已将其地名和旅店的名称忘得一干二净了.
事实上我连我所投宿的那一家到底是不是旅店也吃不太准.
那是一所十分高大的房子,里面只有两个女人.
我问可否借宿,上了点年纪的那位说了声"好的",年轻那位就说:"请跟我来吧.
"于是我就跟着她往里走,穿过了好几个荒凉破败的大房间,来到了最面边的中二楼[38]处.
登上三级楼梯正要进屋时,板檐下一簇斜出的修竹在晚风的吹拂下,从我的肩膀处一直抚到脑袋上,令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我看檐廊的地板已开始朽烂,就说:"明年恐怕竹笋会冒穿地板,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竹子的吧"那年轻女子没吭声,嫣然一笑便离去了.
当晚,那竹子就在我枕边婆娑摇曳,令我无法入睡.
拉开隔扇门,只见院子里一片荒草.
借着夏夜的月光放眼望去,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围墙或篱笆,这满是荒草的院子直接与一座长满荒草的大山相连.
山背后便是大海,奔腾不息的巨浪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威吓着世人.
那天夜里,一直到天亮我都没合过眼,窝在颇为怪异的蚊帐里,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怪异故事之中了.
之后,我也到过许多地方,可在今晚入住那古井之前,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
我仰面朝天地躺着,偶然睁眼一看,见楣窗处挂着一块朱漆勾边的匾额.
上面的字即便躺着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竹影扫阶尘不动[39].
连落款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是"大彻"二字.
我对于书法并无鉴赏能力,但平生喜好黄檗[40]高泉和尚的笔致.
虽说隐元[41]、即非[42]、木庵[43]的书法也都各具风韵,然还以高泉的字最为苍劲、雅驯.
现在看这七个字,只觉得从落笔到运腕,都只能是高泉.
可落款又分明写着"大彻",那么,还是出于他人之手或许黄檗之中另有一位名曰"大彻"的高僧亦未可知.
不过纸色又很新,怎么看也都像是近期的新作.
翻身侧卧,壁龛里挂着的一幅若冲[44]的仙鹤图立刻映入眼帘.
由于在下也是靠绘画吃饭的,所以刚踏入这房间时,就已经认出这是一幅逸品了.
若冲的画以着色精致者为多,但这幅仙鹤图却是一笔画成的,潇洒不羁,丝毫也不顾忌世人如何看待.
只见它单足亭亭独立,上面轻飘飘地安放着一个蛋形的身子,就连长喙的尖端也都透着那么一股子飘逸之趣,正可谓深得吾意.
壁龛旁省去了博古架,放着个普通的橱柜,那柜子里放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当晚酣然入梦.
梦中:长良姑娘身穿宽袖礼服,坐在大青马上,正要越岭而去.
突然,旁边蹿出了两个男人,正是佐佐田和佐佐部,他们从两边拉扯着长良姑娘.
倏忽间,长良姑娘变成了奥菲利亚.
她爬上柳树枝,跌入河中后顺流而下,嘴里还唱着美妙的歌.
我要救她,手持长竿朝向岛方向追去.
她毫无痛苦之相,笑着,歌唱着,不知所终地随波逐流着.
我扛着长竿,"喂!
喂!
"地呼唤着.
就在此时,我睁眼醒来,只觉得两腋之下汗津津的.
我心想,好一个雅俗混杂的梦啊.
从前,宋朝的大慧禅师[45]在悟道之后,据说万事皆能从心所欲,唯有在梦中仍有俗念冒出,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苦恼不已.
想来也确实如此啊.
一个将艺术视同生命的人,倘若不多做一些好梦,恐怕是难以扬名立万的.
然而,像今夜这样的梦,其大部分是成就不了画,也成就不了诗的.
我这么寻思着,翻了个身,见不知何时,月光已照到了纸拉门上,两三根树枝,斜斜地投下了疏影.
真是个清丽明洁的春夜啊!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小声唱歌.
是梦中的歌声飘到了尘世,还是尘世的歌声于半梦半醒间混入了梦境呢我侧耳静听.
确实有人在唱歌.
这歌声无疑是十分轻柔,十分细微的,却又实实在在地在这难以入眠的春夜里有板有眼地起伏着,悠悠然,不绝于耳.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不仅那曲调能听得十分清楚,就连那歌词——由于并不在我枕边唱,按理说应该是听不清的吧——也能听得十分真切:秋意浓,芒草沾露露难留;妾心烦忧无解处,愿随露逝去.
这翻来覆去地吟唱着的,分明是长良姑娘所作的和歌.
歌声起初还近在檐廊处,渐渐地就越来越幽远了.
一般而言,凡是戛然而止的事物,虽会给人以突兀之感,但哀婉之情则是较为淡薄的.
人们在听到毅然决然的声响之后,心中也会产生毅然决然之感触.
而对于没有干净利落之终结,只是自然而然地趋于衰微,不知何时会彻底消失的现象,我们也会在分分秒秒间随之消沉,内心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的.
这歌声也正如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病人;或摇曳不定、行将熄灭的灯火一般,给人以随时都会在下一个瞬间寂灭的预感.
与此同时,在此扰乱人心的歌声背后,又暗伏着荟集天下所有春恨一般的音调.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躺在被窝里,耐着性子听着的,随着那歌声渐行渐远,明知道自己正受其勾引,可我的耳朵也十分愿意追随而去.
歌声越是细微,就越是恋恋不舍,越是想随之而去——哪怕仅仅是耳朵随之而去也行.
待我意识到无论我内心如何焦躁难耐那歌声也不会在鼓膜上有所反应的那一刹那之前,忍无可忍的我便不由自主地钻出了被窝,拉开了隔扇门.
霎时间,我的膝盖以下便全都沐浴在斜斜的月光之下,摇曳不定的树影也落在了我的睡衣上.
下面所述之事,是在我拉开隔扇门时根本就没意识到的.
"这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一心只想着耳朵之向往的所在.
"是那儿吧!
"——一个朦胧的身影正背靠着树干(若是花树,应该是海棠吧)而立,孤零零地避开了明亮的月光.
而就在我尚未完全吃准的当儿,那黑乎乎的人影已经踏碎花影,右拐而去了.
我隔壁房间的那个转角,立刻就挡住了快捷如风、身形修长的女子的倩影.
我仅披着旅店里的一件单衣,手扶着隔扇门呆立着,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而当我回过神来后,立刻就领教了这山中的料峭春寒.
顾不得许多,我只得重新钻进了被窝,并寻思了起来.
从填芯枕头底下摸出怀表一看,已过了一点十分了.
将怀表重新塞入枕头下后,我便继续寻思道:总不至于是妖怪吧不是妖怪,那就是人了.
是人的话,就是个女人,或许就是这家的小姐亦未可知.
可是,一个出嫁后又跑回娘家来的小姐,半夜三更地来到紧贴着山边的院子里,可有点不太稳妥啊.
总之,左思右想,我怎么着也难以入睡,就连枕头底下的怀表也在"嘀嘀嗒嗒"地聒噪个不停.
以前我从未留意过怀表的声响,可今夜它却偏偏像是在催促我"思考!
思考!
",并对我做出"别睡!
别睡!
"的忠告.
真是见了鬼了!
恐怖之物只需直视其恐怖之态,便可成为诗;骇人之事只需置身事外,仅将其视为一孤立的骇人之事,便可成为画.
失恋之所以能成为文学、美术的题材,是因为忘却了失恋的痛苦,而仅将其当作温情之所在、同情之寄寓、忧愁之蕴藉,甚至满满的失恋之苦楚本身,全都作冷静、客观之观察的缘故.
世上,也有那凭空捏造些失恋来,借以矫饰烦闷,实则暗图欢愉的人.
对此,常人评之为"愚",讥之为"痴".
但是,就艺术的立足点而言,这种乐于置身于自设的不幸之轮廓的做法,与刻画子虚乌有之山水并陶醉于此一"壶中天地"的做法,应该说完全是如出一辙的.
就此而言,世上许许多多的艺术家(常人如何,我不得而知)要比常人更"愚",更"痴".
我们在穿着草鞋外出旅行时,总觉得苦不堪言,甚至从早到晚牢骚不断,可在向人叙述起以往的旅行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旅途趣事,愉快的经历自不必说,就连以前的愁苦、不满,说起来也都是津津有味,洋洋得意的.
其实,这也并非自欺欺人.
因为这种前后不一的矛盾,是由于人在旅行时的心态为常人心态,而叙述时则变成了诗人心态的缘故.
由此看来,将此四角方方的世界磨去名为"常识"的一角并住在余下之三角之内的,便可称其为"艺术家"了吧.
因此,无论是天然还是人为,艺术家都能于俗众畏避不已,难以趋近之处,发现无数的琳琅,探知无上的宝璐[46].
世俗名之曰"美化",其实这哪里是什么美化呢灿烂之彩光,自古以来就炳乎现实世界.
只因一翳在眼,空花乱坠[47]之故;只因难断俗累羁绊而遭荣辱得失之催逼,念兹在兹,斤斤计较之故,才于透纳[48]描绘火车之前,不解火车之美,在应举[49]描绘幽灵之前,也茫然不知幽灵之美.
我刚才所看到的人影,倘若作为一种仅此而已的现象,那么无论是谁看到后,听到后,都会觉得是饶有诗意的.
——孤村温泉——春宵花影——月前低吟——窈窕清姿——哪一个都是艺术创作的绝佳题材.
然而,面对如此美妙的题材,我却偏要做些无谓的评议和多余的揣测,给难得的风雅编派些枯燥的道理,用无端的惊恐来糟蹋这求之不得的风流.
既如此,非人情还有什么可标榜的呢倘若不多加修炼,我又有什么资格在人前吹嘘自己是诗人、画家呢我曾听说,从前,意大利的画家萨尔瓦多·罗萨[50]为了研究盗贼,便不顾自身危险,落草为寇,投身于绿林强人之中.
我既已怀揣写生簿飘然出门,倘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可真所谓羞愧难当了.
那么,此时此刻,如何才能回到诗的立足点上来呢应该将自己的感受安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再退后一步,平心静气,像第三者一样地对其加以检讨——若能生出这样的闲情逸致,就成了.
作为诗人,是有义务解剖自己的尸体,并将自己的病症公之于世的.
方法有很多种,其中最为简便易行的,莫过于将接触到的一切都归纳到"十七字"里面去.
作为一种诗歌形式,这"十七字"是最为简便易得的.
因此,无论是在洗脸的时候,还是在出恭的时候,抑或是坐电车的时候,都能顺手拈来,一蹴而就.
但是,倘若以为说"十七字"之诗简便易得就等于说诗人很容易做,从而以为只要灵感一来就能成为诗人,那么我要说,如此轻蔑,是大可不必的.
正相反,我觉得越是简便易得就越有功德.
好吧,我们来设想一下怒火中烧时的情形吧.
才一发怒,立刻作成"十七字".
而在作成"十七字"之时,自己的怒火就已经变成他者了.
因为一个人是无法同时做到既怒火中烧又创作俳句的.
又比如说伤心落泪之时.
试将此"泪"写成"十七字".
就在写的同时,内心已然欣喜莫名了.
而当你将眼泪纳入这"十七字"之中后,哀伤之泪也就从你那儿游离开了,你只会为自己是个能够哭出来的男人而感到高兴而已.
这就是我的一贯主张.
今夜,我也要实践一下自己的这一主张.
于是我就在被窝里将刚才的事情吟成一句句的俳句.
而吟成之后不马上写下来就太过怠慢了,考虑到这是一种周密细致的修炼,我便将那本写生簿打开后放在了枕边.
海棠花枝颤摇落春露点点泪缘何太疯癫首先写下的是这么一句.
一读之下,发现虽不甚高明,倒也并不讨厌.
紧接着,我又写了这么一句:曼妙花弄影风姿绰绰丽人影月色正朦胧这一句犯了"重季"[51]之病.
然而,这又有何妨只要能归于沉静,生成悠然闲适之心也就行了.
之后又写了这么一句:春夜月朦胧妖狐幻变成倩女美艳又惊魂这就有点打油诗的味道了,自己读着也觉得可笑.
不过我觉得自己能有此雅兴也就够了,于是诗兴大发,并将心中冒出的句子全都写了下来.
融融春夜柔簪花流彩匆匆过疑是春星落春夜正漫漫云雾蒙蒙湿青丝兰汤新浴后春意正盎然伊人花下吟佳句今宵月水寒月色迷离处海棠精魂现身来漫漫夜正酣月下咏佳句且行且吟且徘徊何止是春题更深夜阑珊孤馆伤春徒增愁断然斩乱思如此这般,写着写着,我便在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以为,所谓"恍恍惚惚",正是适用于此刻的形容词.
熟睡之时,谁都无法认清自我;清醒之际,谁都无法忘怀外界.
只不过在这两种境地之间,还横亘着一道细如丝缕的幻境.
若说清醒则太过迷蒙,若说睡着却又还留着那么一点生气.
那状态仿佛就是将起卧二界放入同一个瓶子里,再用诗歌之彩笔加以充分搅拌过似的.
采来大自然之色将其虚化在梦境之前,截一段真实的世界令其飘入云霞之国.
借助睡魔之手,将一切现实世相的棱角统统磨去,并让我那微弱、迟钝的脉搏与此圆润柔滑的乾坤相连通.
如同匍匐于地想飞又飞不起来的轻烟一般,我的灵魂也处在想要脱离躯壳而又不忍离去的状态.
既想抽身离去,却又犹豫不决.
犹豫不决之间,又想抽身离去.
说到底,灵魂这玩意儿终究是难以保留的,而晦暝氤氲之气却始终不散,一味地缭绕于四肢五体,依依不舍,意绪缠绵.
正当我如此这般地逍遥于寤寐之境时,房间入口处的纸拉门"嗖"的一声被拉开了.
门开处,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宛如幻影一般.
我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恐惧,只是惬意地眺望着她而已.
说是"眺望",其实也有些过头了.
事实上是这个幻影般的女子自作主张地飘入了我闭着的眼睑.
那幻影悄没声地进入房间.
走在榻榻米上也没一点凡人所应有的动静,简直就跟仙女凌波涉水一个样.
虽说我是闭着眼睛来观看的,不可能看得真切分明,但总觉得这是个肤色白皙、青丝浓密、后脖颈秀长的女子.
这感觉就跟近来流行的,透过灯光来看朦胧照片相仿佛.
幻影停在了橱柜前.
橱柜打开了.
一只雪白的胳膊滑出衣袖,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橱柜又关上了.
榻榻米掀起微波,让幻影凌波而返.
入口处的纸拉门自动关闭.
我睡意渐浓.
人死后,在投胎至来世变牛变马的途中,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在此人马两界之间到底睡了多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耳旁听得女子的嗤嗤笑声,方才醒来.
睁眼一看,夜幕早已除尽,普天之下一片光明.
春日的阳光,格外明媚,反衬出圆窗上竹格子窗棂的黑影.
如此看来,这世上似乎是不可能有怪异事物的藏身之地的.
想必"神秘"早就渡至三途河[52]的彼岸,回到西方极乐净土去了吧.
我穿着单衣,直接就去了浴室,漫不经心地在热水池里浸泡了五分钟左右.
既不想洗浴,也不想出浴.
令我难以释怀的,首先就是,昨晚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态呢以昼夜为分界的同一个世界,竟会有如此翻天覆地般的差异,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连身子都懒得擦干,马马虎虎,敷衍了事,湿漉漉地就出来了.
可当我从里面打开浴室的门之后,却又被吓了一跳.
"早上好!
昨晚您睡得好吗"这话几乎就是我一打开门就听到的.
我压根就没想到会遇到人,所以,听到这劈面而来的打招呼声,还真有些不遑应对.
可就在这时,对方又说了句:"来,穿上吧.
"便转到我的身后,将一件柔软的衣服轻轻地披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好不容易才抢出了一句"谢谢!
……",可转过身去时,那女子已经后退了两三步了.
自古以来,小说家在描写主人公的容貌上,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这已成了天经地义之事了.
倘若将用古今东西的语言写就的针对佳人的品评之词评头论足统统列举出来的话,其数量之多恐怕是可以跟《大藏经》[53]相媲美的吧.
而要从这些多得令人望而却步的形容词中挑选出一些适合于描写这位距我两三步远,斜扭着身子,用一双俏眼十分惬意地瞟着我这副既惊讶又狼狈之模样的女子,其数量又将是多少呢我不得而知.
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我有生以来的三十多年中,我还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根据美术家的评论,希腊雕塑的理想境界,可归结为"端肃"二字.
而我以为,所谓"端肃",就是一个活力充沛之人处于将动而未动的姿态.
一旦动起来,将会有怎样的变化是幻若风云还是烈似雷霆在此无从揣测的不确定处,存在着一种缥缈余韵.
也正因为如此,其含蓄之美才能流传百世.
世上有多少尊严与威仪,都潜藏在此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能性背后.
一动,就显现出来了.
一旦显现出来,那么到底是一还是二还是三就必定会见分晓.
当然,这一,或二,或三,无疑也源自某种特殊的能力,但既已成为一,或二,或三了,那么其拖泥带水之粗陋窳劣也就暴露无疑,再也无法复原圆满之相了.
因此之故,凡是名之以"动"者,必定是低劣的.
无论是运庆[54]的仁王[55],还是北斋[56]的漫画[57],全都败在这一"动"字上.
是"动",还是"静"对于我们这些画工而言,就是个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自古以来对美人的描摹形容,也应该是可以归入这两大范畴之中的某一个的.
然而,看到这女子的表情后,我不禁心生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了.
她的嘴巴抿成一字形,是静态的.
眼睛则明察秋毫,能看出细微的破绽,是转动着的.
脸蛋是下宽上窄的倒瓜子形,在给人以富态安稳之感的同时,又因额头狭窄而显得小家子气,带有所谓"富士额"[58]的俗气.
不仅如此,她的两条眉毛还从两边往中间凑拢,眉间像是滴了几滴薄荷液似的,微微抽搐着,显得焦躁不安.
只有鼻子生得恰到好处,既不轻薄尖利,也不圆浑迟钝.
照此描画下来应该是很美的吧.
五官部件,个个都别具一格,且一并蜂拥而至,扑入我的双眼,也难怪我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了.
原本十分平静的大地忽然塌陷了一角,于是整体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意识到这"动"有违本性之后,又极尽全力想恢复往昔的姿态,但受制于失去平衡后的难以逆转的势头,无奈之下只得动至今日.
最后便自暴自弃,即便是强作姿态也要显出动态来了.
——倘若真有这样的情形,那么用来形容该女子就最恰当不过的了.
因此,可以在其轻慢的外表背后看到些许依恋之色.
在其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隐含着谨慎深邃的见识.
任才负气时,一百个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
而在如此气势之下,又会不由自主地涌现脉脉温情.
也就是说,她的表情完全没有一致性.
"醒悟"与"迷茫"既同处一室,又争吵不已.
该女子脸上表情的不统一性,便证明了其内心的不统一,而其内心的不统一,则恐怕是其所处世界的不统一之故吧.
简言之,这是一张既横遭不幸而又想战胜不幸的脸.
毫无疑问,这是个不幸的女人.
"谢谢!
"我再次表示感谢,并深施一礼.
"呵呵呵,您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
您去看看吧.
回见.
"一说完,她便轻扭细腰,沿着走廊飘然而去了.
远远望去,但见她头上梳着银杏叶发髻[59],发髻下面是雪白的衣领.
而腰间扎着的黑色腰带,那缎面想必是单层的吧.
[33]日本的和式房间一般都以铺席,也即榻榻米的张数来表示大小.
一张榻榻米的面积通常为1.
62平方米,六铺席就是9.
72平方米,可见是相当小的.
[34]即馆山市,位于日本千叶县房总半岛西南部.
[35]日本安房国(旧国名)的别名,相当于今天的千叶县南部.
明治二十二年夏,还是学生的夏目漱石曾去该地旅行,并以此为素材写下了汉文体的诗文集《木屑录》.
[36]日本的旧国名之一,即今天的千叶县中部.
[37]现在的千叶县铫子市.
自古以来就以渔港和酱油而闻名.
用日本的旧国名来说,该地属于下总,而不属于安房.
[38]介于一楼与二楼之间的一个楼层.
[39]中国明代洪自诚所著《菜根谭》的一句,其下句为:月轮穿沼水无痕.
[40]即黄檗宗,与曹洞宗、临济宗并列为日本佛教禅宗三大流派.
中国明朝黄檗山万福寺(位于今福建省福清市)的隐元,于永历八年(1654)去日本后,在京都的宇治建造了黄檗山万福寺,由此开创了日本的黄檗宗.
[41]隐元隆琦(1592—1673),中国明末清初时的禅僧.
福建省福州府福清县万安乡灵得里东林人,俗名林曾炳.
1654年东渡日本,开创黄檗宗.
善书法,人称"黄檗三笔"之一,开创了日本江户时代的"唐样书道".
[42]即非如一(1616—1684),中国明末清初时禅僧,受隐元之邀,于1655年去日本,创建小仓福聚寺,后任长崎崇福寺主持.
善书法,为"黄檗三笔"之一.
[43]木庵禅师(1611—1684),俗姓吴,名性瑫,晋江人,明末清初泉州开元寺僧.
1655年赴日本弘法,为日本宇治黄檗山第二代住持.
擅长书画,与隐元、即非并称为"黄檗三笔".
[44]伊藤若冲(1716—1800),日本江户中期的画家,号斗米庵,京都人.
曾学习狩野派、琳派画法,后又在此基础上融入中国明清画的笔意,开创了独特的画风.
擅绘动植物,尤擅画鸡.
代表作为《花鸟鱼贝图三十幅》《群鸡图》.
[45]大慧宗杲(1089—1163),中国两宋之际禅僧.
南宋高宗敕赐大慧禅师,孝宗更赐号为普觉禅师.
编有《正法眼藏》等著作传世.
[46]原文如此.
源自《楚辞·九章·涉江》:"被明月兮佩宝璐.
"王逸注:"璐,美玉也.
"在此借喻艺术之美.
[47]典出《景德传灯录·卷十》.
意为因世俗烦恼而导致难以发现真理.
[48]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1775—1851),英国著名风景画家,19世纪上半叶英国学院派画家的代表.
他曾在1844年所绘的《雨、蒸汽和速度》中,表现了在雨中疾驰的火车之美.
[49]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画家.
初学狩野派,后来又吸取了西洋的透视画法,开创出独特的写生画风.
据说京都的王藏院藏有他身着薄衣的女鬼幽灵图.
[50]萨尔瓦多·罗萨(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歌手,擅长描绘充满激情的场景.
[51]季语重复之意.
一句俳句中只允许一个季语,但此句中的"花"和"朦胧"都是春天的季语.
[52]传说中的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
因为河水根据死者生前的行为,呈缓慢、普通和急速三种不同的流速,故称.
[53]佛教典籍丛书,又名《一切经》《契经》《藏经》或《三藏经》.
其内容主要由经、律、论三部分组成.
卷帙浩繁,共有六千多卷.
[54]运庆(—1223),日本镰仓时代初期的佛像雕塑家.
代表作有兴福寺北圆堂群像和东大寺南大门仁王像(与快庆合作).
[55]即哼哈二将,守护佛教寺庙的金刚力士.
[56]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浮世绘画师,浮世绘风景版画的开创者,对西方画家有较大影响.
代表作有《北斋漫画》和《富岳三十六景》等.
[57]此处指画家心血来潮时,随意画成的画作.
[58]形似富士山的女性前额发际,被认为是成为美女的条件之一.
[59]日本女子发髻的一种.
把束起的头发分开,挽成两个圆圈,形状像银杏叶子.
自江户时代后期开始在民间流行.
四我茫然若失地回到了房间,见屋里果然打扫得非常干净.
由于心中略有所念,故而为了慎重起见,我打开了橱柜.
但见下面是一个小柜子.
从上面垂下的一条友禅染[60]的捋腰带[61]有一半耷拉在那上面.
这可以解释为有人急着拿衣服,匆忙间将其带出来的.
捋腰带的上半截仍夹在华丽鲜艳的衣服之间,看不到头.
一旁塞了几本书.
最上面的是白隐和尚[62]的《远罗天釜》和一卷《伊势物语》[63].
由此可见,昨晚似梦非梦间所看到的那一幕,或许是真实的.
我若无其事地在蒲团上坐了下来,见夹着铅笔的那本写生簿仍端端正正地摊开在红木几案上.
梦中信笔写下的俳句,在清晨看来又将如何我拿起了本子.
见不知是谁,在"海棠花枝颤/摇落春露点点泪/缘何太疯癫"这一句的下面加了一句"海棠花枝颤/摇落春露点点泪/唯恨晨鸦啼".
由于是用铅笔写的,所以字体不易辨认,若说是出自女性之手,未免太硬,若是男人写的,则又太柔弱了些.
再往下看,我不免又吃了一惊.
因为在"曼妙花弄影/风姿绰绰丽人影/月色正朦胧"的下面加了一句"曼妙花弄影/风姿绰绰丽人影/人影叠花影",而在"春夜月朦胧/妖狐幻变倩女/美艳又惊魂"的下面则是"春夜月朦胧/义经[64]摇身变倩女/美艳又惊魂".
如此笔墨,是有意模仿呢,还是在替我修改呢是酷好风雅,以诗会友呢,还是装疯卖傻,愚弄他人我侧首思量,难解其意.
刚才说是"回见",那么或许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会露面的吧.
只要她一露面,想必就能明白几分了吧.
现在几点了呢我一看表,见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我这一觉睡得可真够过瘾的.
既如此,那么还是光吃午饭,比较照顾我的肠胃吧.
我拉开了右侧的隔扇门,想看一下昨夜的余韵尚在何处.
那棵被我认作海棠的花树,果然是海棠,不过整个院子却要比想象中小很多.
五六块踏步石已被青苔掩埋起来了,赤脚踩在那上面想必十分惬意.
左边的山崖上长着一株赤松,自岩石间斜斜伸向院子上方.
海棠的后面有一小片草丛,再后面则是一大片竹林,十来丈高的青翠碧绿尽数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之中.
右边被房屋遮挡着,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地势而言,那徐缓的斜坡,想必是通往浴室那边的.
山的尽头是冈,冈的尽头是一片宽约三町的平地,平地的尽头是海,它落入海底后往前延伸十七里后,地形再次隆起,那就是方圆六里的摩耶岛了.
这,就是那古井的地貌.
温泉旅馆位于冈下,紧靠着断崖处,将一半的断崖景色纳入院中.
因此,前面是二层楼,后面却是平房.
坐在檐廊上垂下脚去,脚跟立刻就会碰到青苔.
怪不得昨晚老觉得在上下楼梯,原来是这房屋结构十分古怪.
接着我打开了左侧的窗户,见一块自然凹陷的岩石中不知何时蓄满了一汪春水,有两铺席大小.
水中静静地映着山樱的倒影.
两三棵山白竹点缀在岩角处,稍远处是一道树篱,看着像是枸杞.
外面不时有人声传来,大概来自从海滩通往山岗的那条小路吧.
路对面是往南缓缓而下的坡地,种着橘子树,而山谷的尽头又是一大片竹林,泛着白光.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从远处望去时,竹叶是泛着白光的.
竹林的上方便是长了许多松树的山,赭红色的树干之间露出五六步石阶,仿佛近在眼前.
那上面多半是个寺庙吧.
拉开房间入口处的纸拉门,走到檐廊上一看,见栏杆折成一个方角,而在就方位而言本该看得见海的地方,是前楼二层的一个房间,中间隔着个内院.
如果凭栏而立,我所住的房间其实与那二层楼是处于同一高度的.
这一点倒颇为有趣.
由于浴池位于地下,所以就洗澡这一点而言,我就相当于生活在三楼上了.
房子十分宽敞,但除了对面二楼的一间和从我这里沿着栏杆右拐的一间以外,似可称为客房的房间全都门窗紧闭着.
至于客厅和厨房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客人么,估计除了我以外,就别无他人了.
而那些关闭的房间,即便是在大白天也不打开套窗,可一旦打开了,那就到了晚上也不再关闭了.
事实上连正门到底关不关,我也不太清楚.
如此率性豪放,对于非人情之旅而言,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绝佳场所.
看看怀表,已将近十二点了,却还没有一点要开饭的样子.
我的肚子终于饿了起来,但想到自己正置身于"空山不见人"的诗情画意之中,便觉得少吃一顿饭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此刻的我,画画觉得太麻烦,作俳句吧,自己已然沉浸在俳句的意境之中了,再作反倒煞风景了.
心想还是读读书吧,可也提不起劲来去解开那捆在三脚凳上的两三本书.
像这样任由和煦的春日阳光晒着后背,与花影同卧于檐廊之上,实乃天下之至乐.
一动心思便会堕入邪道,一动身子就险象环生.
如若可能,连鼻子的呼吸也最好停止.
我真想如同一株扎根于榻榻米上的植物一样,纹丝不动地过上两星期.
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楼下一步步地走上来.
走近后一听,似乎是两人.
刚在房门前止步,其中的一人又居然一声不吭地折回去了.
满以为来的是今天早上遇见的那位,可移门开处,出现的仍是昨晚的那个小姑娘.
我不禁怅然若失.
"来迟了.
"说着,她便放好了食案.
至于为什么没提供早餐,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再看菜肴,是烤鱼配绿叶蔬菜.
揭开汤碗的盖子,见幼蕨之中躺着红白相间的虾.
啊,好艳丽!
我心中默念着,直愣愣地盯着碗里看.
"您不喜欢吗"女侍问道.
"不.
这就要吃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就这么吃了未免可惜.
我曾在书上读到过这么一则有关透纳的趣闻.
说他有一次在吃晚饭时,紧盯着一盘色拉对身旁的人说:"清澈透亮.
这正是我想要的颜色.
"我也很想让透纳看看这虾与蕨菜的色彩.
总体而言,西洋食物中就没有什么颜色是好看的.
要说有,也仅仅是沙拉和红萝卜之类.
从营养的角度来看究竟怎样,我不得而知,反正以画家的眼光看来,那就是一种十分原始的饭食.
而要说到日本料理,则无论是汤、冷盘还是刺身,全都赏心悦目.
琳琅满目的食案放在跟前,即便不下一箸,饱览之后即刻回家,从养眼的角度来说,已经不枉上一次餐馆了.
"家里有一位年轻女性,是吧"放下饭碗后,我问道.
"是啊.
""她是什么人""少奶奶.
""老太太还在吗""去年过世了.
""老爷呢""在的.
她就是老爷的女儿.
""那个年轻女子吗""是啊.
""有客人没有""没有.
""就我一个吗""是的.
""少奶奶每天都干些什么呢""针线活儿……""还有呢.
""弹三弦.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
我觉得挺有趣,便继续问道:"还有呢""去庙里.
"小姑娘答道.
这也是出乎意料的.
"去庙里"和"弹三弦"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是去烧香吗""不.
是去找和尚的.
""那和尚也弹三弦吗""不是的.
""那她去干吗呢""是去找大彻师父的呀.
"原来如此.
那个名叫"大彻"的师父肯定就是题写匾额的那位.
从他写的句子来看,似乎是位禅僧.
如此看来,橱柜里的《远罗天釜》,也一定为该女子所有了.
"这房间平时是谁住的""平日里就是少奶奶住的.
""那就是说,在昨晚我入住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里""是呀.
""那可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那么,她去大彻师父那儿干什么呢""我不知道.
""还有呢""您说什么""她还干些什么事儿""许多吧,各种各样的……""'各种各样'是什么事儿呢""我不知道.
"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我的饭也终于吃完了.
撤下食案时,小姑娘拉开了入口处的纸拉门.
这时,隔着内院中所栽种的花木,我看到梳银杏叶发髻的那位正手托香腮,凭栏下望呢,活脱脱一副文明开化了的杨柳观音[65]模样.
与今晨不同,此刻的她十分沉静.
或许是由于她的脸朝着下方,看不到眼眸是否转动,才给她的样貌带来如此变化的吧.
古人曾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66],诚如斯言,真是"人焉廋哉",人身上再也没什么部位像眼睛这么鲜活了.
就在她寂然独凭的亚字形栏杆下面,有一对蝴蝶时分时合地翩跹而上.
由于我房间的纸拉门是被突然拉开的,听到开门声后,她便倏忽间将目光从蝴蝶身上转移到我这一边来了.
视线犹如毒矢一般破空而来,直截了当地落在了我的双眉之间.
就在我"啊!
"地吃惊之际,那小姑娘又"啪嗒"一声将纸拉门给关上了.
余下的,只是慵懒至极的春日.
我再次一骨碌横身躺倒.
心里骤然冒出的,竟是这样的诗句:Sadderthanisthemoon'slostlight,Losterethekindlingofdawn,Totravellersjourneyingon,Theshuttingofthyfairfacefrommysight.
[67]倘若我爱上了"银杏叶发髻",在要死要活地想见她一面的当儿遭遇刚才那样的惊鸿一瞥,且终成永诀,那么我定会将这种欣喜、痛憾及至惊骇不已的感受,写成这样的诗句的吧.
不仅如此,或许我还会再加上两句:MightIlookontheeindeath,WithblissIwouldyieldmybreath.
[68]所幸的是,这种司空见惯、陈词滥调式的情爱之境地,于我而言皆已成过眼烟云.
因此,即便想感受一下相思之苦也不可得了.
然而,适才刹那间所发生的那一幕,其所蕴含的诗趣倒是充分体现在这五六行诗中了.
即便我与"银杏叶发髻"之间并无如此铭心刻骨的相思,而将两人的关系放入这诗中来看,也是颇为有趣的.
或者说透过我们俩的关系来解释该诗的旨趣,也令人颇感愉悦.
可以说,该诗所呈现出的境界,已部分成为事实,如一根因缘之线似的将我们两人拴在了一起.
这线是如此之细,故而这种因缘也并不给人带来烦恼.
更何况这不是一根普通的丝线.
它如同天空中的一道彩虹,原野尽头的叆叇云霓,或一根缀着晶莹露珠的蛛丝.
想要斩断的话,随时就能将其斩断.
而这么静静地眺望着它,又是那么的优雅、绮丽.
万一眺望之间它渐渐地变粗了,粗如井绳了,又将如何呢不,不必杞人忧天.
哪会出现如此险情呢因为,我是个画家,而对方呢,也不是个平庸的女子.
纸拉门突然打开了.
我翻了个身朝门口望去,见与我结有因缘的"银杏叶发髻"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槛处,手里托着个盛有青瓷碟的盘子.
"还睡呐昨晚没睡好吧.
打扰了您好多次,真不好意思.
呵呵呵.
"她笑道.
既不怕生,也毫不掩饰,更无一点忸怩之态.
有的只是先声夺人之气势,仅此而已.
"啊,早上之事,谢谢.
"我又对她表示了感谢.
细想起来,为了那件薄棉袍,我已经谢了三次了.
不过三次都仅仅是"谢谢"两字.
我刚要坐起身来,她却很快地在我枕边坐了下来,并爽快地说:"躺着吧.
不耽误说话的.
"我深以为然,便暂且趴着身子,双手支颐,将胳膊肘子搁在了榻榻米上.
"怕您无聊,送茶来了.
""谢谢!
"又是"谢谢"两字.
我看了一眼点心碟子,见上面摆放着上好的羊羹[69].
在所有的糕点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羊羹.
倒也不是特别想吃,只因它质地滑润、细腻,在光照下呈半透明状,怎么看都像是一件艺术品.
尤其是那种略带青色的熬制效果,仿佛就是美玉与蜡石的混合物,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
不仅如此,盛放在青瓷碟上的淡青色羊羹,简直就像是刚从青瓷中诞生出来的一样,光润柔滑,叫人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摸一摸.
西洋的点心中,是没有哪一样能给人以如此快感的.
奶油的颜色也还算柔和,但略显滞重.
果冻呢,初看跟宝石似的,可一拿起来就颤颤巍巍的,缺乏羊羹那般的稳重.
至于用白糖和牛乳制作的五重塔,就更是岂有此理了.
"哦,好精致啊.
""这是源兵卫刚买来的.
这样的东西,您还吃得吧"看来源兵卫昨晚是住在城里的.
我只是看着那羊羹,没有回复她.
对我来说,是谁,从哪儿买来的,都无所谓.
只要它美,只要我觉得它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件青瓷器的造型很好,颜色也很美,一点也不比羊羹逊色啊.
"女子呵呵地笑了,嘴角边露出一丝轻蔑之色.
估计她以为我在说俏皮话吧.
诚然,若真是俏皮话,倒是可以轻慢以对的.
因为自作聪明的男人在故作潇洒时,常会这么说话的.
"是中国货吗""什么"对方完全没将青瓷碟当回事儿.
"应该是中国货吧.
"我端碟子,看了看底部.
"您要是喜欢这类玩意儿,要不要让您多看一些""好啊,那就拜托了.
""家父酷爱古董,这个那个的,弄了不少.
我去跟他说,改天请您去品茶.
"听到"品茶"二字,我不免有些发怵.
我以为,世上再也没有像"茶人"[70]那样装模作样的风雅之士了.
他们故意在广阔的诗的世界里划出一个小圈子,极端地自尊,极端地虚张声势,极端地小家子气,如饮玉露琼浆一般,津津有味地喝些绿色泡沫.
倘若如此烦琐的做派中也有所谓的雅味儿的话,那么,麻布联队[71]里早就雅味儿扑鼻了.
那些整天只知道"向右转!
""齐步走!
"的家伙肯定全是大茶人了.
说白了,那就是些商人、町人之类没受过什么艺术熏陶的家伙,搞不懂什么是风雅,就囫囵吞枣般地将自利休[72]以来的规矩一股脑儿地照搬了下来,并反过来嘲弄真正的风雅之士.
"你说的品茶,是有着什么流派的那种吗""哪里,没什么流派的,就是喝茶而已.
您要是不喜欢,放着不喝也成啊.
""要是这样的话,顺便喝两口也成啊.
""呵呵呵.
家父最喜欢显摆他的茶具了……""还非得称赞两句吗""上年纪了嘛.
称赞两句,会高兴些.
""哦,那就稍稍地夸上两句吧.
""再饶上一点,多夸几句吧.
""哈哈哈,你的话,有时真不像个乡下人啊.
""我看上去像乡下人是吗""人么,还是乡下人好啊.
""那我可就吃得开了.
""你在东京住过吧.
""住过啊.
在京都也住过.
身世飘零嘛,住过很多地方.
""这儿跟京城相比,哪儿好""都一样.
""住在如此僻静的地方,反倒轻松自在,是吧""轻松不轻松的,人生在世,全看心情怎样了.
跳蚤之国里待腻了,搬到蚊子之国去住,也无非是瞎折腾而已.
""到既没有跳蚤也没有蚊子的国度去住,不就行了吗""要是有那样的国度,就请您让我见识一下吧.
来呀,展示一个吧.
"她步步紧逼道.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看,就给你看看吧.
"我拿起写生簿,飞快地在上面画了个女子坐在马上,观赏着山樱的姿态.
当然了,仓促间走笔画就的,算不得一幅真正的画,只草草地勾勒出那么个意思罢了.
"来吧,请到这里来吧,既没跳蚤也没蚊子.
"说着,我将写生簿递到了她的鼻子跟前.
她是会大吃一惊呢,还是会羞羞答答总不至于难堪吧.
我心中暗忖着,窥探了一下她的脸色.
"啊呀,好狭窄的世界啊.
只横着那么一条,不是吗您喜欢这种地方吗那不成了螃蟹了吗"说着,她便将写生簿给推开了.
"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时,一只在屋檐头附近鸣叫着的黄莺,突然叫倒了嗓子,飞到远处的树枝上去了.
我们俩特意停下了对话,侧耳静听了一会儿,然而嗓子一旦叫倒了,是很难恢复的.
"您昨天在山上遇到源兵卫了吧""是啊.
""看了长良姑娘的五轮塔了吗""看了.
""秋意浓,芒草沾露露难留;妾心烦忧无解处,愿随露逝去.
"她未做任何说明,没腔没调地念出这首和歌的歌词.
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
"这首和歌,我在茶店里听到过.
""是阿婆告诉您的吧她原本是来我家帮佣的,那会儿我还没出嫁……"说到这儿,她停下来看了一下我的脸色,仿佛在问"您知道这事儿吗".
我佯装不知.
"那会儿我还年轻,可她每次来,我都会将长良姑娘的故事讲给她听.
起初,这首和歌她老记不住,后来听得多了,就囫囵吞枣似的背下来了.
""怪不得.
我还纳闷呢,那老婆婆怎么知道如此深奥的东西——不过这首和歌还真是一首哀伤之歌啊.
""哀伤吗要是我的话,是不会咏出这样的和歌来的.
别的不说,光是投河自尽什么的,也太无趣了吧.
""是啊.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
那么,要是你的话,你会怎样呢""怎样这还不简单吗让佐佐田和佐佐部都做我的男妾不就完了吗""两个都要吗""干吗不呢""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的理所当然嘛.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自然就不必去什么跳蚤国、蚊子国了.
""不动螃蟹似的心思,也能活下去了吧.
"呵——呵啾啾.
差不多已被我们忘了的那只黄莺,不知何时又重振了旗鼓,出人意料地唱出了高音.
并且,只要东山再起那么一次,接下来就能自然而然地高亢嘹亮起来了.
只见它倒挂着身子,震颤着粗壮的喉咙,张开小巧的嘴巴[73],"呵——,呵啾啾.
呵——,呵咯——啾"地叫个不停.
"这才是真正的歌呀.
"她告诉我道.
[60]一种在丝绸上印染花纹图案的工艺.
由日本中世,京都著名的"扇绘师"宫崎友禅首创,故名.
明治初期,广濑治助开发出了模型友禅印染技法.
现在通常把这两者总称为京友禅.
[61]一种将整匹的窄幅布不裁不绗,直接折成的腰带.
[62]白隐慧鹤(1685—1768),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临济宗僧人,临济宗的中兴祖师.
曾周游各藩,广施教化,致力于禅的大众化.
著有《远罗天釜》《夜船闲话》等.
[63]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和歌短篇故事集.
成书于平安时代初期.
作者不详.
以在原业平等人的和歌为主线,收录了125则故事.
多为爱情题材,表现了"物哀"和"风流"的精神境界.
[64]源义经(1159—1189),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
既是战神,又是美少年.
曾于月夜在京都的五条大桥大战武僧弁庆并将其收服.
此处暗指是义经那样的勇武美少年在朦胧月夜化作了美女.
[65]三十三观音相之一.
左手结施无畏印,右手持杨柳枝.
[66]语出《孟子·离娄上》,意为:观察一个人,没有比观察他的眼睛更好的了.
下一句"人焉廋(sōu)哉"也来自该篇,意为:这人内心的好坏又怎么隐藏得了呢[67]英国作家乔治·梅瑞狄斯(1828—1909)的小说《沙巴特的理发师》中第二章《美女帕娜瓦的故事》开头处的诗句.
帕娜瓦的恋人为了她与毒蛇搏斗,想要夺取毒蛇额头上的宝石,结果被毒蛇咬伤.
他在临死之前便咏出了这首诗.
意为:对于我这个流浪者而言,你那美丽的面容在我眼前消失,要比那月光在黎明前更令人悲伤.
[68]这两行诗与上面的诗歌同出一典,是紧接于前行诗之后的.
意为:如果死后能见到你,我将怀着无限的喜悦停止自己的呼吸.
[69]将豆沙和琼脂混合在一起,蒸或熬制而成的固体块状日式糕点,外观细腻光润,口感十分柔软.
通常用作茶点.
[70]喜好日本茶道的人.
通常也是风流高雅之士的代名词.
[71]"麻布"指东京都的麻布区.
当时,那里驻扎着日本陆军的第三联队.
[72]千利休(1522—1591),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
法名宗易,后改不审庵.
千家流茶道创始人,为茶道之集大成者.
曾事奉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并参与政治,受到重用.
天正十三年(1585),正亲町天皇授予"利休"居士号,从而确立起天下第一茶人的地位.
后因得罪丰臣秀吉而切腹自杀.
[73]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俳人与谢芜村作有张着小嘴的黄莺的俳句.
五"请问先生,您是东京人吧""我像东京人吗""像不像的,一眼就瞧得出啊——再说了,您一开口就明白了嘛.
""知道是东京哪儿的吗""这个嘛,不好说啊.
东京实在是太大了.
嗯,反正不是下町的.
是山手的.
是山手的麹町吧.
哎那么就是小石川还不对的话,就是牛込或四谷了.
""嗯,差不离儿吧.
没想到,你还真是对东京了如指掌啊.
""嘿嘿,您别瞧我现在这样,好歹我也是个'江户儿'[74]啊.
""哦,怪不得透着股俏劲儿呢.
""嘿嘿嘿.
别逗了,还俏什么俏啊.
人都活成这德行了,惨了.
""怎么流落到这种乡下地方来了""您说得没错儿.
真是落魄呀.
唉,实在走投无路啊……""原本是剃头店的老板吧""不是老板,就是个剃头匠罢了.
哎地方神田松永町.
唉,巴掌大的小地方,又脏又乱的.
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会知道那儿的.
那儿不是有座龙闲桥吗什么您连这都不知道龙闲桥,可有名了.
""喂,再抹点肥皂吧.
疼,吃不消啊.
""疼吗都怪我有洁癖啊.
不这么倒着剃,把胡子一根根地从毛孔里挖出来,我就不甘心呐.
现在的那些剃头匠哪会这个,那不叫剃,那叫摸.
您再忍着点儿吧.
""一直忍着呢,好久了.
拜托!
再抹点热水或肥皂吧.
""忍不了吗按理说不会那么疼呀.
都怪您这胡子也忒长点了.
"老板心有不甘地松开了死命揪着我面皮的手,去架子拿了一薄片红肥皂来,在水里浸了一下后,就在我脸上不由分说地抹了一遍.
像这样把肥皂直接往脸上抹的事,倒是不常有的.
再想到那浸湿肥皂的水,还不知是几天前打的,我实在难以消受.
这里既然是理发店,而我是顾客,那我当然是有权照镜子的.
然而,我早就打算放弃这一权利了.
镜子这种用具,必须是平平整整的,能够如实地映照出人的脸蛋.
如果挂着的镜子不具备这样的特性与功能,却非要让人去照,那么我不得不说,这非要人去照的人就跟蹩脚的摄影师一模一样,是在有意糟蹋照镜之人的相貌.
虽说挫一挫虚荣心或许也是提升修养的一种手段,可也没必要让自己去面对一张远比真实容颜难看的脸蛋,并侮辱自己说"这就是你"吧.
如今,我不得不面对这面镜子,虽说它确实一直在侮辱我.
将脸转向右,只剩下鼻子;转向左,则嘴巴咧到了耳朵根.
仰起脸来,如同从正面看到的癞蛤蟆一般,压得扁扁的;稍稍一低头,又跟福禄寿[75]赐下的孩子似的,脑袋突出老长.
反正面对着这面镜子的当儿,一个人得兼任多个怪物才行.
且不说镜中自己的脸蛋毫无美感,即便从这面镜子的结构、颜色、银箔脱落处的透光状态而言,这件用具本身就是极端丑陋的.
这情形就跟横遭小人咒骂一个样,咒骂本身其实是无关痛痒的,可非得在这小人跟前起居坐卧,那就不论是谁都愉快不起来了吧.
更何况这个理发店老板也不是个平常的老板.
刚才我在外边往屋里张望时,就见他手持一根长烟杆盘腿坐着,正一个劲儿地朝着日英同盟的国旗喷烟,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
及至进得店来,将自己的项上人头托付于他后,便不由得大惊失色了.
因为他伺弄起我的脑袋来毫不留情,以至于我不禁怀疑,在剃须的这段时间里,这颗脑袋的所有权莫非已完全转归这老板所有了还是尚有几分属于我自己看这情形,即便我的脑袋是用钉子钉在肩膀上的,也是保不了多久的.
他挥舞起剃刀来,丝毫也不懂得文明法则.
刮脸的时候会"刺啦啦"直响.
剃鬓角的时候,动脉"嘣嘣"直跳,而当利刃在腮帮子上光芒闪耀的时候,则发出"咯吱吱"的怪声,就跟踏碎一根根霜柱似的.
并且,他还以全日本手艺最好的老板自居.
最后一点,他还喝醉了.
他每叫一声"先生"就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时不时地往我的鼻孔里喷些异味儿的瓦斯.
看此情形,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失手,将剃刀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呢.
这种事连他自己都没个明确的计划,将脸蛋托付给他的我,自然更是无从推测了.
我本已拿定了主意,既然自愿将脸蛋托付给他,纵然受点轻伤也决不抱怨,可突然又后悔了:要是喉管被他割断了,不就玩儿完了吗"抹了肥皂刮胡子,是手上没功夫的人才这么干的.
不过呢,先生您这胡子也真难伺候,没法子.
"说着,老板把肥皂光溜溜地往架子上一扔,可那肥皂不听他的命令,"哧溜"一下就掉地上了.
"先生,您可有点面生啊.
怎么,是最近才来的吗""两三天前刚到.
""哦,住哪儿啊""志保田.
""哦,是那儿的客人啊.
我估摸着八成也是.
其实,我也一直受他家老爷子照应着呢.
——不奇怪.
在东京那会儿,老爷子跟我住得很近——就这么认识的.
——好人.
通情达理.
去年他老伴死了,现在整天摆弄些茶具——有不少好货哦.
说是卖了的话,值不少钱呢.
""不是还有个漂亮小姐吗""小心!
""什么""什么'什么'的.
或许我不该在您跟前多嘴吧,她可是嫁出去后又跑回来的.
""是吗""可不是'是吗'这么的轻描淡写啊.
动静大了去了,沸沸扬扬啊.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回娘家的.
——是因为银行倒闭,她没法享福了,才跑回来的.
太薄情寡义了.
老爷子像如今这样硬朗着倒也还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可就惨了.
""会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跟本家的哥哥也处不好啊.
""本家还有人""住在冈子上.
您可以去逛逛,那儿的风景好着呢.
""喂,再擦一遍肥皂吧.
还是疼啊.
""怎么老疼呢您这胡子也太硬了.
就您这胡子,非得三天剃一次才成啊.
我给您剃您还疼,您要是上别处去,准吃不消.
""好啊.
今后就这么办,每天上你这儿来也行.
""要待这么久吗小心点哦.
还是算了吧.
没好事儿的.
惹上点什么是非,还不知多遭罪呢.
""为什么""我跟您说吧,那姑娘模样虽好,却是个疯子.
""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这么说我说,先生,村里人都说她是个疯子呢.
""恐怕是哪儿搞错了吧""连证据都有啊.
您还是算了吧.
危险哦.
""我无所谓.
有些什么证据呢""这个嘛,说来好笑.
要不您抽支烟,我们慢慢聊.
——先把头给洗了吧.
""不用洗了.
""那就清一清头皮屑吧.
"说着,老板便将十根积满污垢的手指甲按在我的头上,招呼也不打,就前前后后地猛烈运动了起来.
他的手指甲分开每一根黑发的毛根,如同巨人的耙子进入了不毛之地一般,迅疾如风地纵横驰骋.
我不知道自己脑袋上到底有几十万根头发,可老板的指爪之功是如此强劲,好像每一根头发都被他连根拔起了,剩下光秃秃的头皮上青筋如同蚯蚓一般一根根地胀起,而其震荡之余威还通过头盖骨一直传到了脑浆里.
"怎么样舒服吧""你真是另有一功啊.
""哎这么一弄谁都会觉得畅快的.
""就是脑袋快掉了.
""这么不吃劲儿吗唉,全是这时令闹的.
春天一到,身上总提不起劲儿来啊.
——歇会儿吧.
您一个人住在志保田,很无聊吧.
不妨来我这儿聊聊天.
江户儿不遇到江户儿,总是聊不到一块儿啊.
怎么说那小姐还出来招待客人这种不分场合、不知轻重的女人,真叫人没办法啊.
""你在讲那小姐如何如何的时候,弄得我头皮屑乱飞,脑袋都快掉了.
""敢情.
这事儿,一说就来劲儿,刹不住话头了.
——所以那和尚昏了头……""那和尚是哪个和尚呀""不就是观海寺的管账和尚……""管账的也好,当家的也罢,可你之前连一个和尚也没提起过呀.
""是啊,都怪我太性急.
嗨,反正他是个一本正经、相貌堂堂的和尚.
您猜怎么着结果他竟色迷心窍,还写了情书——哎,等会儿,是只说了些花言巧语来着.
不,是写了情书.
于是乎——就这么着——哎,怎么有点乱呢哦,对了.
对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这么着,那家伙就吓了一大跳……""哪个'家伙'吓了一大跳""那女的呀.
""女的收到情书后吓了一大跳,是吗""她要是会吓一大跳,倒还说得过去.
她一点也不吓.
""那么到底是谁吓了一大跳呢""花言巧语的那个.
""不是没花言巧语吗""嗐,急死人了.
弄错了.
是收到情书之后.
""这么说,还是女的嘛.
""什么呀,是男的.
""既然是男的,不就是那和尚吗""对对,是那和尚.
""那和尚为什么要吓一大跳呢""还为什么呢,他跟老和尚在正殿里念经时,那女的突然闯了进来——噢呵呵呵,真是个疯子呢!
""她干了什么傻事吗""她猛地搂住泰安的脖子,说:既然你那么爱我,那我们就在佛祖跟前睡一觉吧.
""啊!
""这下子可让泰安慌了手脚.
他给那疯子写情书,结果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当天晚上就偷偷溜走,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吧.
哪还有脸活下去呢""这可不好说哦.
""也对,对方是个疯子嘛,死了也不值当.
要不,还活着亦未可知.
""还真是个挺有趣的故事啊.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没趣的事儿啊,已经成了全村的大笑话了.
可她本人却满不当回事儿,原本就是个疯子嘛,哪会在乎这些呢——要说先生您是个正经人,自然是不打紧的.
可对方不是正常人啊,稍稍逗她一下,说不定就会倒大霉的哦.
""嗯,看来还是小心为妙啊.
哈哈哈哈.
"此刻,带着咸味儿的春风从温暖的海滩处缓缓吹来,吹得这剃头店的暖帘懒洋洋地掀动着.
不时有斜着身子从帘子下掠过的燕子,将其敏捷的身影投射到镜子里去.
对面的一户人家,有个六十来岁的老爷子正蹲在屋檐下剥贝壳.
只见他手中的小刀每割一下,发出"咔嚓"一声,就有一块红色的贝肉消失于笸箩之中.
而那壳呢,则发出一道亮光,飞过二尺来宽的氤氲迷蒙的水汽,被扔到了对面.
那儿,贝壳已堆积成山了.
至于那贝壳是牡蛎还是蛤蜊、竹蛏,就不得而知了.
贝壳山坍塌下来后,一部分落入了砂川的河底——离开尘世,埋葬于黑暗世界了.
埋葬之后,马上就有新的贝壳汇集到这柳树底下.
老爷子无暇顾及贝壳的去向,只管将空壳不住地扔到贝壳堆上.
他那只笸箩似乎是个无底洞,而他的春日也似乎有着无限的从容与悠闲.
砂川在不足二间长的小桥之下穿过,将春水源源不断地注入大海.
就在春水和海水的交界处,参差错落地晾晒着几寻[76]长的渔网.
叫人不得不疑心的是,正是这些渔网,给穿过网眼、吹向村子的软风,提供了绵绵不绝的腥味儿和丝丝温暖.
而呈现于这些网眼之间的,则是仿佛能熔化钝刀的,缓缓蠕动着的大海的色彩.
如此景色,与这剃头店的老板怎么看也不搭调.
倘若老板的性情足够刚烈,能给我以可与四周的风光相抗衡的印象,那么我居于两者之间,定然会有圆凿方枘之感吧.
所幸的是,这位老板并非如此之豪杰.
不论他怎么以"江户儿"自居,张开嘴来怎样地滔滔不绝,也都无法与这浑然骀荡的天地之大气象相匹敌.
摇唇鼓舌,巧舌如簧,一心想破坏如此情调的老板,其实早已变作一粒微尘,浮游于这怡然春光之中了.
所谓矛盾,乃是于力,量,乃至于气魄、肉体尽皆冰炭不容,且存在于旗鼓相当的物与物、人与人之间后方始可见的现象.
倘若两者之间天差地别,悬殊过大,则这种矛盾便会渐渐地澌尽砻磨[77],反倒成为强大一方的一部分而参与其活动亦未可知.
因此,才子作为大人物之股肱而活动着,愚夫作为才子之手足而活动着,牛马作为愚夫之心腹而活动着,便是这个缘故.
眼下,剃头店老板正以无限春色为背景,进行着某种滑稽表演.
本该破坏慵懒春意的他,反倒使春意更慵懒了.
不知不觉间,我觉得自己似乎在这三月中旬之际,结识了一位弥次[78]似的人物.
这个极为肤浅的虚张声势的家伙,竟是一抹与此呈现出太平景象的春日最为相宜的色彩.
如此想来,便觉得这位剃头店老板倒是个既可以入画,也可以入诗的人物.
因此,本该回去的我,便有意多坐了一会儿,与他海阔天空地闲聊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暖帘一晃,有一颗小光头伸了进来.
"劳驾,给剃一个吧.
"进来一看,原来是个调皮的小和尚.
只见他身穿白棉布僧衣,腰里系一根白棉布圆带,外面又罩了一件跟蚊帐差不多的袈裟.
"了念.
怎么着,上次在外面闲逛,挨老和尚骂了吧""没有的事儿.
他还夸我呢.
""他差你出来办事,你却去抓鱼玩,难道他还会夸你说'了念,你真能干'吗""师父夸我说'了念不像个小孩子,真会玩,了不起'.
""哦,怪不得你脑袋上起疙瘩呢.
你这种坑坑洼洼的脑袋,剃起来太费劲了.
今天也就算了,下次你先揉平了再来.
""要是揉平了的话,我就上手艺好的剃头店去了.
""哈哈哈,脑袋坑坑洼洼的,嘴倒是挺硬啊.
""你呢本事不济,酒量不小.
""混账东西!
竟敢说我本事不济……""不是我说的,是我师父说的.
干吗动不动就火冒三丈呢真是白活了一大把年纪.
""哼,不成体统啊.
——我说,先生.
""哎""要说这和尚,全都住在高高的石阶上面,吃穿不愁,净练嘴皮子了.
你看这个小和尚,油腔滑调的,一张嘴多厉害.
——喂,脑袋再放低些.
——叫你脑袋放低些呀——不听话我就拉你一刀,保管你鲜血淋漓.
""疼啊.
手脚别这么重好不好""这么点疼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和尚""这不已当了和尚了吗""还差得远呢.
——对了,泰安那厮,怎么会死掉的你知道吗""谁说泰安死掉了""没死怎么会呢应该死掉了才对呀.
""泰安师父后来发愤,去陆前[79]的大梅寺刻苦修炼.
如今已成了一名高僧.
可喜可贺啊.
""有什么可喜可贺的即便是和尚,也没有半夜里逃走的道理吧.
我说你小子也得要留点神哦.
尤其是不要在女色上栽跟头——说起女人,那个疯子还去找大和尚吗""没听说有什么名叫'疯子'的女人呀.
""你懂什么你这个烧火和尚.
去还是没去""疯子没来过,志保田家的小姐倒是来过的.
""光靠老和尚求神念佛是好不了的,她这疯子,压根儿就是前夫在作祟.
""老师父净夸她呢,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一到了石阶顶上,什么都倒过来了,真叫人受不了.
不管老和尚怎么说,疯子就是疯子.
——喂,剃好了.
赶紧回去挨老和尚的骂吧.
""不,我就要多玩一会儿,回去让师父夸我.
""随你的便.
你这个嘴巴不饶人的小混蛋!
""咄!
你这个干屎橛[80].
""你说什么"此时,青魆魆的脑袋瓜已经钻出了暖帘,任由春风吹拂去了.
[74]即土生土长的江户(东京)人.
主要指商人和手艺人.
江户儿具有见多识广、豪爽、机灵的优点,也有着夸夸其谈、华而不实的毛病.
[75]日本的七福神之一,脑袋特别长.
[76]长度单位.
在日本1寻约为6尺,即1.
8米.
[77]原文如此.
是作者有意采用的汉文.
意为磨耗殆尽.
[78]弥次郎兵卫.
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剧作家十返舍一九(1765—1831)的滑稽喜剧《道中膝栗毛》中的主角.
该剧主要表现他在东海道旅行时出洋相的故事.
[79]日本旧国名之一.
1868年(明治元年)为分辖陆奥国(相当于现在日本东北地区)而设置,相当于今天的宫城县大部分和岩手县的一部分.
[80]即厕筹.
大便后擦拭用的小竹木片.
佛家比喻至秽至贱之物.
禅宗问答时常以此来打破对方的妄想执着,以期对方能恍然大悟.
但此处是用其本意来骂人的.
六薄暮黄昏,我凭几独坐.
隔扇和移门全都敞开着.
这家旅店的人不多,房子极为宽敞.
我所居住的房间又极为僻静,七折八弯的走廊将其与本就不多的几个人的活动区域隔开了,故而全无一点声息来扰乱我的清思.
今天更是越发地寂静了.
房东、小姐、女侍、男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之后,全都退隐了.
并且,还不是退隐至一般的地方,恐怕是退隐至彩霞之乡、白云之国了吧.
抑或他们已退隐至云水相连的无比遥远的地方了,仿佛是乘桴浮于海,且连舵也懒得把,随波逐流,任由白帆将其带至云水难分之境,最后连白帆本身也融入云水之中,难以分辨了吧.
如若不然,又怎会突然消失于烂漫春光之中,即便借助显微镜之力也难以寻觅先前那"四大种"[81]在广袤天地里的余绪了呢或许他们已变身为云雀,在尽情讴歌了油菜花之金黄璀璨后,藏身于紫色暮霭之后亦未可知.
也可能化作小小的飞虻,完成了一整天漫长的劳作之后,没吸到花蕊上的甘露就蛰伏于掉落的山茶花下,怡然入睡了吧.
总而言之,四下里寂然无声,安静异常.
春风,徒然无谓地穿过空空荡荡的屋子.
它既不买欢迎者的面子,也不对相拒者冷嘲热讽.
它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秉承着公平自由的宇宙之旨.
倘若支颐独坐之我的内心,也如同这空空荡荡的房间一样,春风也会不招自来,且毫无顾虑地穿堂而过的吧.
正因为想到了脚下踩着的是大地,才会担心它裂开;正因为知道头上顶着的是蓝天,才会惊恐于电闪雷鸣.
不与人相争便难以保全面子——正因为俗世如此催逼,我们才难逃火宅[82]之苦.
对于置身于有着东西之分的乾坤之中,不得不蹑足于利害之绳上的我们来说,真实的情爱就是仇怨,肉眼所能看到的财富就是粪土.
到手的盛名与争得的荣誉,无非就是自作聪明的蜜蜂,为显示其酿造之功而丢弃尾针后所得的蜂蜜而已吧.
而所谓的快乐,只因执着于物而起,故而蕴含着所有的苦痛.
只有诗人与画家,才能始终如一地咀嚼这相对世界的精华,领略到骨髓深处的致味.
餐霞,咽露,品紫,评红,至死不悔.
他们的快乐并不执着于物,而是同化于该物.
而一旦化身为该物之后,则寻遍茫茫大地,也找不到自我的立足之地了,于是便可随心所欲地放下泥团,盛无限青岚于破斗笠之中了.
在此,我标举出如此境界,倒也并非自示清高,从而狐假虎威,吓唬那些市井铜臭儿.
只是阐明"这里的福音"[83],招徕有缘之众生而已.
据实而言,诗境也好,画意也罢,乃是人人所具足之道.
即便是屈指数尽春秋,到老哀叹白头之辈,在其回顾一生之际,历数平生阅历之时,其老朽的臭皮囊也会漏出些许微光,并浑然忘我,萌动喝彩之念的吧.
如若不然,那就真是白活一世了.
然而,仅切合一事,仅化作一物,是不能称其为诗人之感怀的.
时而还会化作一片花瓣,一对蝴蝶,时而还会跟华兹华斯[84]似的,化作一团水仙,任由心灵在风雨中缭乱.
有时心魂为四周的风光所夺,却不甚明了夺我心魂者究竟为何物.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触动了天地之浩气,有人会说这是于灵台方寸听到了无弦之琴声,或许还有人将其形容为因难知难解而伫立于无限之域,徘徊于缥缈之闾巷亦未可知.
反正无论怎么说,全凭各人之自由.
而我眼下靠着红木几案时的茫然心态,正是如此.
我什么都没想——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什么也没看——这是确凿无疑的.
由于在我意识的舞台上,并不活动着什么带有显著色彩的东西,所以我并没同化为任何物体.
然而,我本身是运动着的.
不在世内运动,也不在世外运动.
只是不知不觉地运动着.
不为花而动,不为鸟而动,也不为人而动,只是恍恍惚惚地运动着.
倘若非要我加以说明,那么我想说,我的心只是随着春天一起运动而已.
我想说的是,打碎、搓揉所有的春色、春风、春物抟制成仙丹,而后再溶解于蓬莱之灵液,蒸发于桃源之烈日,由此而得的精气于不知不觉间渗入了毛孔,从而使我的内心于不知不觉间达到了饱和状态.
一般的同化都带有刺激性.
或许正因为有刺激,才会感到愉快吧.
然而,由于我的同化连到底与什么同化都不甚分明,所以毫无刺激性.
但正因为毫无刺激性,才有着窈然难以名状的怡悦.
这与那种心不在焉、随风起浪的轻浮躁动是截然不同的.
或可将其形容为茫茫沧海吧——在一眼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从一片大陆涌向另一片大陆.
所欠缺的,只是如此伟大的活力而已.
但是,之所以会有幸福之感也正缘于此.
因为,发现了伟大的活力,也就产生了该活力终将耗尽的忧虑.
而对于寻常状态而言,是没有这种担心的.
我的内心比寻常更为平淡,就眼下的状态而言,非但摆脱了强力消耗殆尽的忧虑,还超越了无可无不可的寻常心境.
所谓平淡,仅仅是难以捉摸而已,并无过于孱弱之虞.
或许最为妥帖地道尽如此境界的,要算诗人口中的"冲融""澹荡"[85]等词了吧.
我思忖着用画来表现如此境界又将如何.
但显而易见的是,普通的画作是无能为力的.
世俗所谓的画作,无非是将眼前的人物风光,原原本本地,或经过审美眼光的过滤后,将其移写于绢帛之上而已.
只要花看着像花,水看着像水,人物看上去活灵活现,一般就认为已经尽了绘画之能事了.
倘要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那就是将自己所感受到的物象结合自己所感受到的情趣,生动形象、淋漓尽致地表现在画布之上.
这一类的艺术家,主张将自己的感怀寄托于自己所捕捉到的森罗万象之中.
因此,倘若其笔端不能明明白白地迸发出他们独特的观感,就不能称其为作画了.
也就是说,对于如此这般的事物作如此这般之观,兴如此这般之感,而此观、此感,若不能突破前人之藩篱,摆脱传统之支配,并且不能更准确、更完美地表现出来,就不能称为自己的画作.
这两种画家之间,或许有着主观与客观的不同,深奥与浅显的区别,但就有待明确的外部刺激之后方始下笔这一点而言,则是一致的.
然而,我如今所要画的主题,却并不如此分明.
即便动员起所有感官在外界悉心物色,方圆之形状与红绿之色彩自不待言,就连或浓或淡之阴影,或粗或细之线条,也是无从寻觅的.
我的感受并非来自外界,即便来自外界,也不是横亘于我视野之中的明确的景物.
因此,我无法向人明白无误地指陈其来源.
我所有的,仅仅是一种心境而已.
那么,如何才能将这种心境表现为一幅画呢——不,如何才能借由具象将此心境形象地表达出来并为人所接受呢这,是一个问题.
普通的画,即便画家没什么感受,只要有明确的物象,是也能画出来的.
第二种画,倘若能做到物象与感受并重,也就成立了.
而一说到第三种,由于有的只是某种心境,要将其变成画就必须选择某个与之贴切的对象了.
而这种对象是不容易找到的.
即便找到了,也很难将其画入画中.
即便将其画入了画中,有时也会让人觉得与自然界的实际存在大异其趣.
因此,普通人看了,不觉得这是一幅画.
其实,即便是画家本人也不认为这是自然界的局部再现,以为只要能多少传达几分兴感之际的心境,给惝恍[86]迷离的氛围注入几分生趣也就大功告成了.
不知自古以来,究竟有多少画家能在此艰难的事业上收获全功.
若非要举出几位在某种程度上曾染指于此道的画家,那么,文与可[87]的竹子、云谷[88]门下的山水,或等而下之,大雅堂[89]的风景、芜村[90]的人物,皆属此类吧.
至于泰西的画家,由于大多着眼于具象世界,并不欣赏神情气韵,故而不知能有几人以此种笔墨来传达物外神韵了.
雪舟[91]、芜村等人尽管也极力营造出了一种气韵,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太过单纯,且缺乏变化.
老实说,就笔力而言,比起这些大家来我自然是望尘莫及的,可眼下所要描绘的心境,却要更复杂一些.
也正因为复杂,故而很难将自己的感怀全都纳入一幅画中.
我不再悠然支颐了,改将两条胳膊交叠在几案上,认真地加以思考,不过仍是一无所得.
我追求的是这样一种效果:色彩、形状、格调安排妥帖之后,一望之下,内心便会生出发现了自我一般的欣喜:"啊,原来在这儿呐!
"就跟寻找失散多年的孩子似的,跑遍了全国六十余州,日思夜想,寤寐不忘,于十字街头猝然相遇,电光石火,欣喜若狂,"啊,原来在这儿呐!
"——必须要像这样才成.
当然,要取得如此效果又谈何容易.
但是,只要能呈现出如此格调,别人看了无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
即便遭人唾骂,说这根本不是绘画,我也无怨无悔.
只要其色彩的搭配能部分地代表此种心境,线条的曲直多少能体现一点精神,整体的布局庶几能传达些许风韵,那么所凭借的具象即便是牛是马,乃至于非牛非马,什么都不是,也在所不辞.
然而,说是什么都"在所不辞",可眼下却是一概地无迹可寻.
我将写生簿摊在桌上,两眼盯着它看,绞尽脑汁,直到眼珠子都快掉入其中了,依旧一筹莫展.
我放下了铅笔,陷入了沉思.
我突然意识到,要将如此抽象的旨趣画成画,根本就是个错误.
人与人都是差不多的,在众多的世人之中,肯定也有怀有与我相同感怀的人吧.
他们也肯定想用某种手段,永久保持这种感怀吧.
那么,他们会采用何种手段呢音乐!
我的眼前立刻闪现出这两个字来.
没错.
音乐正是于此时,被此种必要所催逼出来的自然之声.
至此,我才意识到,音乐是应该听、应该学的.
然而,不幸的是,我于此道,简直一窍不通.
紧接着我又踏入了第三个领域:能不能将其写成诗呢记得有个名叫莱辛[92]的家伙说过,以时间推移为条件而产生的事情,乃是诗的专长.
又说从本质上来说,诗与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门类.
如果这样看待诗,那么我眼下所要表现的境界是没有希望的.
我不知道我所感到愉悦的内心状况中有没有时间的推移,但要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展开的情节,肯定是没有的.
再说我也并不因一去二来、二消三生而觉得高兴,而是为从一开始就窈然把住某个特定瞬间的情趣而感到愉悦.
既然已经把住了某个特定的瞬间,那么在将其"翻译"成普通的语言时,就未必一定要按照时间序列来安排素材了.
只要跟绘画一样,在空间格局上配置景物就可以了吧.
剩下的问题只是,为了描摹出旷然无所倚托的样貌,该将怎样的情景置于诗中而已.
既然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不遵从莱辛的理论也应该可以写成诗.
至于荷马[93]是怎么样的,维吉尔[94]又如何如何,统统都可以不管.
我以为,如果诗适宜于表现某种情绪,那么该情绪不必借助于受时间限制的、依次展开的情节,只需满足具有单纯空间特性的绘画要素,就也能用语言将其描绘出来了.
空洞的议论就到此为止吧.
《拉奥孔》等理论著作的内容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倘要一一重新查阅,或许会将自己弄得一头雾水吧.
不管那么多了.
反正画是画不成了,那就尝试一下诗歌吧.
拿定主意后,我就手握铅笔,将其摁在写生簿上,前后摇晃起身子来.
就这么着我坚持了好一会儿,一心希望笔尖能运动起来,可它就是怎么也不肯动.
好比情急之下忘了老朋友的名字——觉得已经到了喉咙口了,可就是出不来.
一灰心,这个没出来的名字又掉入肚子角落里去了.
然而,作诗跟调制葛粉汤也有的一比.
刚开始时,筷子在锅中轻飘飘地搅动,完全没有阻力感.
但耐着性子坚持下去,渐渐地就起了黏性,觉得筷子头越来越重.
此时你不管这些,继续搅动筷子,就会觉得越来越重,直到搅不动为止.
最后,你不必强求,锅里的葛粉会争先恐后地自动沾到筷子上来的.
作诗的过程,也正是如此.
此时,一直毫无动静的铅笔也一点点地开始动了起来,并渐渐得势,过了二三十分钟后,竟然写出了这么六句:青春二三月,愁随芳草长.
闲花落空庭,素琴横虚堂.
蟏蛸[95]挂不动,篆烟[96]绕竹梁.
试读一遍,发现每一句都能成为一幅画.
我心想,早知如此,直接画画该多好啊.
为什么会觉得写诗要比画画更容易些呢诗既然已经开了头,下面的似乎就不难觅得了.
不过,我还想尝试一下画面所无法表达的情怀.
于是在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之后,又写出了下面八句.
独坐只无语,方寸认微光.
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
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
我从头开始又重读了一遍,觉得多少有点意思了,但若说是对我刚才所进入的神游之境的描写,总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意犹未尽.
我心想,还是乘势再写一首吧.
可当我握着铅笔,不经意间朝门口瞟了一眼时,发现一个窈窕身影"唰"的一下闪过了那洞开着的三尺空间.
怪哉!
转眼朝门口望去,见这倩影已被开着的纸拉门遮住了一半.
并且,那身影似乎在我眺望之前就已经开始移动,所以在我惊诧莫名之际,她便已飘然而去了.
于是,我索性丢下了诗句,一心守望住门口.
没过一分钟,窈窕身影又出现在了相反的方向.
原来是一个身穿宽袖礼服的女子,在对面二楼的檐廊上寂然无声地行走着.
我不禁扔下了铅笔,屏住了呼吸.
此时,花阴时节的天空越发地阴沉、低垂了,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对面的檐廊与我的房间,中间隔着六间宽的内院,而宽袖礼服的身影就在那檐廊的栏杆旁,悄然而来,寂然而去,在凝重的暮色中时隐时现,萧寥怅然.
这女子自然是一声也不吭的,甚至还做到了目不旁视.
她寂静无声地行走着,连长裾拖在檐廊上的声音都听不到.
那件宽袖礼服,腰部以下带有鲜明的色彩,但由于相隔太远,衣摆上到底染了些怎样的花纹,就看不清了.
只觉得素底与花纹相连处有着自然而然的朦胧过渡,就跟白天与黑夜的交界地段似的.
本来嘛,这女子不就行走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接时段吗她到底要穿着长长的宽袖礼服在这长长的檐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上几遭我不得而知.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穿上这身不可思议的服装,持续这不可思议的行走的呢我也无从得知.
至于其用意为何,我更是一无所知.
她如此端庄、如此静肃地重复着不可能为人理解的行为,在我的房门前方飘然而至,倏忽而逝;倏忽而逝,又飘然而至,直令我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若是在申诉阳春消逝之恨,又为何如此地漫不经心如若本是漫不经心的行为,又为何要着如此绮丽之盛装阳春薄暮之中,倩影婵媛,给我那昏暗的门前带来了粲然靓色,如梦似幻.
那条醒目的腰带,想必是用金丝花锦织就的吧.
暮色苍茫,绚丽的织锦来而复往,往而复来,又分分秒秒消隐于寂寥遥远的彼方.
正如长夜将尽、拂晓来临之际,璀璨的春星沉入紫色的太空深处一般.
就在这太玄之阍[97]兀自打开,要将此华美之姿吸入幽冥之府的当儿,我内心产生了这样的感想:如此盛装,本该是背对着金漆屏风,面对着煌煌银烛,享受着千金一刻的喧笑春宵.
如今却正在毫无怨色、毫不计较地淡出这色相世界.
自某种角度而言,这是一种超自然的情景.
透过步步逼近的黑影望去,那女子神情肃然,既不焦躁,也不狼狈,似乎正以固定的步调在同一个地方徘徊着.
倘若她浑然不觉将有灾祸降临,则可谓是天真至极;倘若明知将有灾祸降临而不视其为灾祸,便足以惊世骇俗了.
抑或黑暗之处便是其本来的居所,而她早已觉悟,短暂的幻影终将被收入到原先的冥漠之中,所以才得以娴静之姿,逍遥于有无之间的吧.
而当宽袖礼服上的纷乱花纹消隐殆尽,无可奈何地融入墨色之时,定将隐隐约约地流露出其本性来的.
与此同时,我内心还产生了这样的感想:一个美人,陷入了美梦,无暇从梦中醒来便与世长辞了.
那么,守护在病榻前的我们,心中定然十分难过吧.
如果说受尽万般苦痛结果仍难逃一死,那么,早已了无生趣的本人自不必说,就连守在一旁的亲人,或许也会觉得早点将其杀死更具慈悲心怀吧.
但是,倘若是一个正酣睡的孩子,便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罪过了.
如果也在睡梦中将其带入阴曹地府,那就跟向本不想死的人突施暗算,无端结果其性命一般无二了.
一样要置人于死地,还是令其明了此乃无可逃脱之定业[98],令其万念俱灰,并为其诵经念佛为好.
倘若尚不具备必死之条件,只是明确了死亡之事实,那么,与其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为其超度,还不如"喂!
喂!
"地大声疾呼,将一只脚已踏入阴间的他硬生生地唤回来为好.
然而,对于不知不觉间从小睡进入长眠的人而言,由于被唤回人世后,行将了却的烦恼将再次纠缠不清,从而觉得愈加痛苦亦未可知.
或许他会心想:"求您了!
别叫醒我.
就让我安然睡去吧!
"可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想将其唤醒.
我心想,当这女子再次出现在门口时,我要不要喊醒她,要不要将她从梦幻中挽救过来呢可是,不知为何,当我看到她如同梦幻一般行将飘过那三尺空间时,我又张不开口了.
而当我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喊醒她时,她已飘然而去了.
就在我反思为什么张不开口的当儿,那女子再次飘过了我的房门口.
对于有人窥视着她,并为她忧心如焚,她似乎也毫不为意.
飘然而过,仅此而已.
关心也好,怜惜也罢,反正她从一开始就没将我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飘然而过,仅此而已.
而就在我"下次……""下次……"地思忖间,再也承受不住的云层,终于将万千条雨丝"唰唰"地抛洒了下来.
结果,这一幕便以潇潇春雨无情地遮蔽了那女子的倩影而告终了.
[81]佛教用语,指构成天地万物的四种元素,即地、水、火、风.
[82]《法华经》七喻之一.
将充满迷茫、烦恼的人世比喻为着火的房子,而没有开悟的人住在里面如同沉湎于游戏之中的孩子一样,茫然不知宿命正步步逼近.
[83]原文照录.
禅宗的俗语,意即此时此地能消除烦恼的金玉良言.
[84]华兹华斯(1770—1850),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湖畔派的代表,1843年封为桂冠诗人.
代表作有长诗《序曲》《抒情歌谣集》等.
他曾写过一首名为《黄水仙》的名诗.
[85]原文照录.
冲融:冲和,恬适.
杜甫《往在》:"端拱纳谏诤,和风日冲融".
澹荡:闲适放达.
李白《古风》之十:"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86]原文照录,chǎnghuǎng,模糊不清之意.
典出司马迁《史记》:"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87]中国宋代的山水画家,尤以擅长画竹而闻名.
[88]云谷等颜(1547—1618),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画家.
承袭雪舟一派的画法,自称雪舟三世,以大胆、张扬而闻名.
[89]池大雅(1723—1776),日本江户时代的南派画家.
也吸取北画与琳派的技法,从而自成一家.
[90]与谢芜村(1716—1783),日本江户中期的俳句诗人,同时也是与池大雅齐名的南画大家.
[91]雪舟等杨(1420—1506),日本室町时代的画家.
曾随遣明船访问中国三年,游历名山川,并大量写生,回国后形成了极富个性的北画系水墨画风格.
1956年,为纪念雪舟逝世450周年,维也纳世界和平大会通过决定公认他为世界文化名人.
[92]莱辛(1729—1781),德国剧作家、文艺批评家.
代表作有剧作《智者纳旦》、美学论著《拉奥孔》.
[93]古希腊伟大的叙事诗人.
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左右.
被认为是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
[94]维吉尔(前70—前19),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
主要作品有《牧歌集》《农事诗》和史诗《埃涅阿斯纪》.
[95]室内的蜘蛛.
[96]形同篆字的线香.
[97]原文照录.
天上之门的意思.
[98]佛教用语.
前世早就的业报,无法逃避的宿命.
七冷!
我提一条毛巾,朝温泉浴池走去.
在三铺席大小的更衣室里脱了衣服,走下四级台阶,便到了八铺席大小的浴室.
看来此地盛产石材.
地面就是用花岗岩铺就的,正中间挖下去四尺来深,放着个豆腐车大小的浴槽.
说是"槽",其实也是用石头砌成的.
池中的温泉既然被称作"矿泉",想必是含有多种矿物质成分的吧,但颜色是纯透明的,泡在里面十分惬意.
我偶尔会将泉水含在嘴里,也没觉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或气味儿.
听说这泉水还能治病,但我没有仔细打听,不知道到底能治什么病.
再说我原本就没什么宿疾,所以没考虑过它的实用价值.
每次浸泡其中时所想到的,只是白乐天的诗句"温泉水滑洗凝脂"[99]而已.
其实我只要一听到"温泉"两字,内心就会生出这句诗所表达的愉悦之情,并认为,不能使人产生如此心情的温泉,也就不能称之为温泉了.
除此之外,我对温泉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整个身子下到浴池里后,发现水可以一直浸泡到胸口.
不知道这温泉是从哪儿涌出来的,只见它时常会溢出浴池边缘.
这使得春天里的石板地面根本来不及干,脚踩上去暖暖的,十分惬意.
细雨瞒过了黑夜的双眼,忧郁、闲静,悄悄地湿润着这个春天.
此刻,屋檐下的雨滴开始密起来了,不时传来"滴答"之声.
屋内的水蒸气,充满了从地面到天花板之间的整个空间,看样子只要有一点缝隙,就会从木板的节眼处钻出去的.
清冷的秋雾,悠悠的晨霭,以及傍晚时分人们做饭时升起的青烟,全都将变幻无常的身姿托付给了辽阔的天空.
它们各有各的哀婉情致,可眼下,只有这春夜温泉的水雾,轻柔地包裹着浴者的肌肤,简直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生活在远古时代.
这水雾包裹得并不厚实,远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但也没轻薄到只要捅破一层薄绢便可轻易看破自己仍是个凡夫俗子.
无论是捅破一层,捅破两层,还是捅破多少层,我的脸蛋也无法从水汽烟雾中挣脱出来.
这烟雾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将我埋没在温暖的彩虹之中.
有所谓"醉酒"的说法,但从未听到过"醉烟"的说法.
即便有,也自然不能用于雾,用于霞也太过火了.
唯有在此"霭"上冠以"春宵"二字,方始妥帖.
我将脑袋搁在浴池边上仰卧着,尽量让澄澈温泉中的轻飘飘的身子,浮在毫无阻力之处.
轻飘飘地,轻飘飘地,我的灵魂就跟水母似的那么漂浮着.
倘若身处人世也能获得如此感受,就正所谓轻松自在了.
打开审辨是非的锁,拔掉妄念执着的门闩.
听之任之吧!
躺在温泉之中并与之同化.
随波逐流的生活是毫无痛苦的.
倘若能让灵魂也一起随波逐流,就简直比基督的门徒更难能可贵了.
是啊,照此思路,土左卫门[100]也是极风雅的.
在斯温伯思[101]的一首什么诗里,描写了一名女子在水底溺死时的喜悦之情.
倘作如是之观,则我一直以为痛苦不堪的米莱斯的《奥菲利亚》,也是十分美好的.
之前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么个令人不快的场景,可如今看来,那确实是可以入画的.
浮在水面,或沉于水底,或载浮载沉,不管怎样,只要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随波逐流,就一定是美的.
假如在河流的两岸再点缀些花花草草,并让水流的颜色和随波逐流之人的脸色以及衣服的颜色保持宁静调和,定然会形成一幅美好的画面的.
倘若随波逐流之人的表情安详平和,那就成了神话或寓言了.
痉挛苦闷的表情固然会破坏整幅画的精神面貌,但神情漠然、无动于衷的脸蛋,也表现不出世态人情来.
要画成怎样的脸蛋才算成功呢米莱斯的《奥菲利亚》或许是成功的,但他的精神与我的精神是否一致,还值得怀疑.
罢了.
米莱斯是米莱斯,我是我.
我还是基于我自己的志趣来画一个风雅的土左卫门吧.
可是,理想的面容却怎么也浮现不出来.
于是,我漂浮在热水里,为土左卫门作了一篇赞[102].
一下雨就会将你淋湿吧.
一降霜就会把你冻着吧.
厚土之下暗无天日吧.
浮起则在波涛之上,沉下便在波涛之底,只要那波涛源自春水,也就没什么苦楚可言了吧.
我口内低声吟诵着,漫不经心地漂浮在热水里,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三弦之声.
老实说,别人称我为美术家,我也甚觉惶恐,而对于三弦这件乐器,我更是所知甚少,即便是第二弦弹高了一个音,或第三弦弹低了一个音,对于我的耳朵而言都没什么分别.
然而,在如此春夜聆听此声,连潇潇细雨都能为之助兴,何况我眼下浸泡于山村之浴池,无忧无虑,连灵魂都漂浮于温泉之上,无所顾忌地这么遥遥聆听着,更是其乐无穷了.
然而,由于相隔太远,唱的是什么曲子,弹的是什么调门,自然是不甚明了的.
但其中自有情趣在.
从其沉稳、笃定的音色上可以猜出,所弹奏的是那种在上方[103]的检校[104]演唱地呗[105]时所能听到的太棹[106].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个名叫"万屋"的酒店,店里有名叫御仓的姑娘.
每到寂静的春日下午,御仓必定要练习长呗[107].
她一开练,我就会跑到院子里去听.
院子前面是十坪[108]多的茶树林,客间东侧,是排成一行的三棵大松树.
每棵松树都有一尺来粗,而有趣的是,这三棵树靠得很近,相依相偎,姿态别致.
以孩童性情来看这三棵松树,心中每每欣喜莫名.
松树下有一只生了锈的黑咕隆咚的铁灯笼,蹲在一块叫不出名的赤石上,不论何时看到,都跟那儿坐着个不通情理的倔老头似的.
我那会儿最喜欢盯着这个铁灯笼看了.
灯笼的前前后后,有许多无名的春草从厚厚的青苔底下伸出头来,欣欣向荣,孤芳自赏,全然不管世道之艰难.
我时常会在这草地里找出一小片容膝之地,蹲在那里.
在三棵松树的下面,眼睛看着铁灯笼,鼻子嗅着春草的清香,耳朵听着远处飘来的御仓的长呗,就是我当时的日课.
如今,想必御仓也早过了新娘子时代,变成一个拖家带口的大妈,紧绷着脸,坐在账台后面收钱了吧.
跟夫婿相处得是否融洽,不得而知.
燕子是否年年归来,仍用其尖喙衔着春泥辛勤筑窝,也不得而知.
然而,燕子与酒香,总令我无法忘怀.
不知那三棵松树是否仍保持着那美妙的姿态.
铁灯笼想必已经破损了.
年年复生的春草,还记得从前蹲在你们中间的人吗对于当时就没说过一句话的过往之人,如今的御仓自然是不会认识我的.
而御仓每天必唱的"身披麻衣赶路忙"[109],我也不能说是记得很真切了.
三弦之声出人意料地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全景画,让我站到了令人怀念的往昔之前,重新成为二十年前曾居住其间的天真顽童.
可就在这时,浴室的门突然"哗啦"一声被打开了.
有人来了.
我心中暗忖着,却仍任由身子漂浮在热水里,一动也没动,仅将视线转向了门口.
由于我将脑袋搁在了离门口最远的那条浴池边上,因此与那道从门口下到浴池的石阶隔着两丈来远.
它正斜斜地映入我的眼帘.
但是除此之外,我那抬起的双眼里,却什么东西都没看到.
一时间,只听得屋檐下滴答作响的雨滴声.
不知何时起,三弦的弹奏声已停止了.
不一会儿,石阶之上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由于宽大的浴室里只挂着一个西洋式吊灯,所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空气清澈澄净,也很难看清对面的东西.
更何况今宵这么个水汽迷蒙的浴室,完全笼罩在密雨之中,早已无可逃避,故而谁都不能轻易决定是否离开.
对方若不走下一两级台阶,将自己置身于灯光之下,则无论其是男是女,都没法打招呼.
这时,对面那黑影往下走了一步.
脚下踩着的石头仿佛跟天鹅绒一般柔软,因此,倘若仅以声音来判断,完全可以判其没有移动.
然而,其轮廓已多少浮现出一点了.
我是画家,对于人体骨骼的感觉,自然是超乎常人的.
因此,该不知为何物的黑影才移动了一步,我就已经察觉出,我是与一名女子同处于浴室之中了.
要提醒她吗还是不提醒就在我浮在水里犹豫不决的当儿,女子的身影已经呈现在我的眼前了.
充满整个空间的水汽,似乎每一个分子都吸收了柔和的光线,而在这浅红色的温馨水雾的深处,是披散着乌云般黑发、极力挺直腰脊的苗条身姿.
当我看到这一幕时,一点都没想到什么礼教、规矩和风纪,只觉得自己终于发现了一个美妙的绘画主题.
古希腊的雕刻究竟怎样姑且不论,反正每次看到被当代法国画家视作生命的裸体画,都会因其极力描摹肉体美的形迹过于明显,表现出来的肉体美又过于露骨,而觉得缺少那么一点气韵,以至于至今仍令我无法消受.
我每次看到这种裸体画,总会将其评为低俗,可不明白为什么低俗,也正因为想要知道答案,才会苦恼至今的吧.
若将肉体遮蔽起来,也就等于将美隐藏起来了.
不遮蔽起来吧,就让人觉得下流.
如今的裸体画还不仅仅将技巧停留在不遮掩这一下流的层面上,他们如实描绘了被夺去了衣物的身体后似乎尚不满足,还非要将这精赤条条的裸体画展览于衣冠世界之中.
他们似乎忘了穿上衣服才是人之常态,试图将所有的权能全都赋予赤裸.
十分便已足够的事情,非要做到十二分,十五分,乃至无穷,一心只想强调自己正在描绘裸体而已.
技巧达到极致之时,反倒成了硬要别人观看之鄙陋.
急着要表现美上之美,反倒损害了美本身.
裸体画正是其绝佳事例.
其实,有一句处世格言叫作"满招损",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率性与天真是从容裕如的表现.
对于画,对于诗,或者对于文章而言,从容裕如乃是其必要条件.
当代艺术的一大弊病,就在于所谓的文明潮流粗暴地驱使着艺术家斤斤计较于鸡毛蒜皮之细节,从而忙忙碌碌,空劳一生.
裸体画就是个绝佳的例子.
在大城市里有一类叫作艺妓的女人.
她们以出卖色相,取悦他人为业.
她们在接客时,只关心自己的姿色在对方的眼里有什么效果,并不能施展其所有的表情.
每年所看到的沙龙目录,其实也都充斥着这种艺妓式样的裸体美人.
她们一秒钟都不忘记自己的裸体,并动用全身的肌肉,极力讨好观众.
然而,此刻呈现在我面前的娉婷身姿,却不带一丝一毫有碍我这双俗眼的东西.
若将其说成常人脱下衣裳后的模样,就等于将她贬为凡人了.
她的风姿神情是那么的自然,如同一个根本不知道该穿衣裳、挥舞长袖的神话时代的仙子,刚在层层云雾中被唤起一般.
充满浴室的水雾,在充满之后仍在不断涌起.
春夜的灯光呈半透明状往四周扩散开来.
整个房间仿佛就是一个霓虹世界,那么的浓郁,且微微地晃动着.
在此朦胧世界之中,乌黑的头发晕染般扩散开来,几乎令人怀疑它是否仍是黑色的,而雪白的身姿渐次浮现出来,就跟从云层的底部升腾起来的一般.
请看这美妙的轮廓吧.
往颈项处稍稍内弯的两条曲线,自然平滑地流向双肩,经过丰腴圆润的转折后一路往下,最后是分散开来化作五指了吧.
饱满的双乳下方,仿佛暂时退去的波涛一般,不久之后又再次涌起,从容地展示着下腹部的张力.
这势头随即又往后收缩,为了保持肉体分开处的平衡,在其尽头处稍稍前倾.
而自下而上地承接该势头的膝盖,又让其一泻而下直抵盘曲回旋的脚踵.
随后,平坦的双脚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的变动纠葛尽数收于稳健的足底.
世上再也没有如此错综复杂的搭配了,再没有如此统一和谐的配置了.
如此自然、如此柔和、如此顺畅、如此轻盈美妙的轮廓,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并且,这身姿与普通的裸体不同,并非露骨地戳在我的眼前,而是呈现在将一切都化为幽玄的灵妙氛围之中,依稀仿佛、若隐若现而不失典雅地透露出部分的完美.
好比散布于酣畅淋漓之泼墨间的片鳞半爪,于纸笔之外引发观者对虬龙之怪的充分想象.
空蒙、温馨、幽渺,无一不备.
以艺术的眼光审视之,可谓是无可挑剔.
倘若死板地画出六六三十六片鳞片的龙只落得滑稽可笑,那么赤裸裸的肉体也必须悠然远眺才有令人神往之余韵.
我将目光落于此美妙的轮廓时,是将其视作逃离了桂都之嫦娥的——由于遭到了彩虹之追兵的围困,她才显出了片刻的迟疑与踌躇.
轮廓渐次明朗,雪白的躯体逐步显现.
只要再跨前一步,高冷的嫦娥便要堕落俗世红尘了.
可就在那一刹那,绿云似的长发像破浪而去的灵龟之尾一般,卷起一阵飓风,"呼"的一下就飘然而去了.
水汽打着漩涡朝两边分开,雪白的身姿冲上了台阶.
"呵呵呵呵"——女子的尖声娇笑回荡在走廊上,抛下寂静的浴室,逐渐消失于远方.
我"咕咚"一声咽了一口水,在浴池中站起了身子,一动不动地傻愣着.
惊起的水波,涌向我的胸口.
溢出池边的温泉,"哗哗"作响.
[99]中国唐朝诗人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中的一句,描写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洗温泉的情景.
[100]全名为成濑川土左卫门.
是日本江户时代享保年间著名的相扑手,因为长得又白又胖,被人说跟浮尸差不多.
后来人们就将浮尸称作土左卫门了.
[101]斯温伯思(1837—1909),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评论家,致力于诗歌改革,为20世纪的现代诗歌开辟了道路.
[102]指汉文的一种文体.
用于总结评述,一般是韵文.
作者在此是戏作.
[103]靠近京都的地方.
现常指以京都、大阪为中心的近畿地区.
[104]日本盲人男子最高职位的名称.
旧时日本三弦艺人多为盲人,检校则为其中的佼佼者.
[105]从江户时代初期开始在日本关西一带盛行的三弦歌谣的总称.
有组呗(多曲串连)、手事物(带间奏的)、语物(故事说唱)等种类.
除组呗以外,也有与琴合奏的.
[106]为义太夫节(净琉璃流派之一)伴奏的粗杆三弦.
[107]配合三弦琴等唱的较长的曲子,自江户时代开始流行,也用于歌舞伎伴奏.
[108]面积单位,一坪约合3.
3平方米.
[109]长呗《劝进帐》之首句.
该曲描写弁庆保护源义经逃亡奥州时悲苦的心情.
"麻衣"是当时一种穿在最外面的旅行服装.
八主人请我去喝茶.
同席中有一位僧人,说是观海寺的和尚,名叫大彻.
另有一位俗家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
老人的房间,位于我房间外走廊右转到底,再左转后的尽头处.
大概有六铺席大小吧.
由于居中放了一张大大的紫檀几案,故而房内稍嫌逼仄.
我朝对方所恭让的席位看去,见那儿铺着的是一条花毯而非普通的蒲团.
想来定是中国货吧.
花毯的正中间划出了一个六角形,里面编织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房屋和杨柳.
周边是近于铁灰的暗蓝色,四个角上印着饰有蔓藤花纹的圆环.
尽管这玩意儿原本是否该用在客厅里我尚有怀疑,但如此这般,用它来代替蒲团,倒也十分有趣.
正如印度的更纱和波斯的壁毯因其略带傻气才有其价值一样,这花毯的妙处正在其大大咧咧处.
也不仅仅是花毯,中国所有的器物都有些呆板.
怎么看都觉得只有愚笨且性子极慢的人才发明得出来.
而其价值就在于叫人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
日本则不同.
日本是以小偷的心态来制作艺术品的.
西洋呢西洋则又大又精细,怎么弄都脱不了世俗之气.
我先就这么心中暗忖着坐了下来.
那个小伙子与我并排坐着,占去了半条花毯.
老和尚坐在虎皮上.
老虎尾巴绕过了我的膝盖头,老虎脑袋则被坐在了老人的屁股底下.
老人留着一部乱蓬蓬的白胡子,就跟将老虎头上的毛尽数拔下来移植到自己的脸颊与下巴上去了似的.
此刻,他正一本正经地将排放在茶托上的茶碗一一转移到几案上.
"难得舍下来了客人,故而想敬请品茶……"老人转向和尚说道.
那和尚连忙接过话头,说道:"哪里,哪里.
多谢贵使前来相邀.
久疏问候,老衲今日也正想登门拜访呢.
"这个老和尚年近六十,一张圆脸,就跟用草书笔法画就的达摩老祖似的.
看来平日里就跟主人十分亲近.
"这一位便是贵客了吧"老人颔首,与此同时,拿一把紫砂茶壶在每个茶碗的碗底,滴了两三滴内中带绿的琥珀色玉液.
四座顿觉清香袭人.
"您独自一人来到如此穷乡僻壤,想必十分寂寞吧"老和尚跟我搭话道.
"啊,哦.
"我不得要领地支吾了一声.
要说寂寞,那是假的.
要说不寂寞,分说起来又颇费口舌.
"大师傅,您有所不知.
这位是为了画画才来这儿的,忙着呢.
""哦哦,原来如此.
失敬,失敬.
是南宗派[110]吗""不是.
"这次我做了明确的答复.
但要讲清楚是西洋画,估计这老和尚也听不懂.
"不是的,是那种西洋画.
"老人以主人之身份,又替我挡了一半.
"哦——,是西洋画啊.
如此说来,就是久一先生画的那种画了.
老衲前些日子才得瞻仰,果然是美不胜收啊.
""哪里,见笑了.
不值一提啊.
"到了这时,小伙子才终于开口.
"喂,你已经给大师傅看过了"老人问道.
无论是听其出言吐语,还是观其神情姿态,他们俩都像是亲戚.
"没有的事.
不是有意给大师傅看的.
是我在镜池旁写生的时候,被大师傅偶然看到的.
""噢,是这样啊.
——茶已斟上,请饮上一杯吧.
"说着,老人将茶碗一个个地放在各人的面前.
茶的量只不过三四滴,那茶碗倒是挺大的.
蓝灰色的底子上,用黑红与浅黄色,十分拙劣地画了些画不像画、图案不像图案、鬼脸不像鬼脸的纹样,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杢兵卫[111].
"老人简单说明道.
"有意思.
"我也简单地称赞了一句.
"杢兵卫的玩意儿假货多——请看碗底,落着款呢.
"我举起茶碗,照着隔扇方向观看.
隔扇上映着盆景叶兰的影子,暖洋洋的.
扭过头朝碗底看去,见有个极小的"杢"字.
我不认为款识在器物鉴定上有多么的重要,但据说好事者对此是十分在意的.
我没有放下茶碗,而是乘势将其递到了嘴边.
用舌尖将浓郁芳醇、温凉适中的凝露一颗颗地舔下来并细细品味,方可称之为"闲人适意之韵事".
普通人只知道饮茶,其实那是错的.
因为,茶滴载于舌端,清香四散之后,几乎已没什么液体可咽下喉咙了.
唯有芬芳馥郁之气味,经由食道直达脾胃.
倘若动用了牙齿,那就是下贱的贪馋之相了.
水,太过轻薄;玉露,太过浓厚.
必得脱离了淡水之境,而又不至于劳累口舌,方为上佳之饮品.
倘若抱怨吃了茶会睡不着觉,那么我要奉劝一句了:即便睡不着觉,也要吃茶.
不知何时,老人又端出了一个青玉制成的点心盘子.
那么一大块玉,竟被雕刻得如此之薄,形状又如此之规整,这玉匠的手艺之高真是令人惊叹.
透着光看去,但觉这春日的阳光射入玉盘后,就再也无处可逃了.
而盘子里最好是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放.
"这位客官已经欣赏过青瓷了,所以今天我想还是将这件玩意儿拿出来,让大家观看一下.
""哪件青瓷噢,是那个点心碟子吧.
啊,那个老衲也很喜欢啊.
哦,对了.
这西洋画也能画在隔扇上吗要是能画的话,老衲倒想求教一幅呢.
"真请我画,倒也并非不肯画,只不知合不合这老和尚的心意.
要是辛辛苦苦地画好了,被他说一句"西洋画要不得",岂不是白忙活儿一场吗"恐怕与隔扇不搭吧.
""不搭噢,说来倒也是啊.
要是像前些日子久一先生画的那样,或许是太过华丽些了吧.
""我的画哪行啊那根本就是随手涂鸦而已啊.
"小伙子一个劲儿地谦虚,显得羞愧难当.
"那个叫什么池的池子在哪儿呀"我留了个心眼,问那小伙子道.
"就在观海寺后面的山谷之中,真是个幽邃的所在啊.
——我是因为上学时学过一点,所以用来解闷罢了.
""这观海寺……""这观海寺,就是老衲的存身之所.
好地方.
俯瞰大海,一望无际——您逗留期间,不妨前来一观.
再说,离这儿也只有五六町远嘛.
站在那边的走廊上,不就能看到寺院的石阶吗""改日登门打扰,可以吗""啊,不妨事,随时恭候.
这家的小姐,也是常来的.
——哦,说起小姐,今天怎么不见那美小姐呢——老爷子,小姐她怎么了""出去了吧.
久一,没上你那儿去吗""没有.
没见她来过啊.
""又是独自散步去了吧.
哈哈哈.
那美小姐的脚力可真健啊.
上次我去砺并做法事,在姿见桥那儿看到一人,觉得十分眼熟,仔细一看,果然是那美小姐.
她将衣服下摆塞在腰里,脚上穿着草鞋.
冷不丁地对我说:'大师傅,磨磨蹭蹭的,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啊呀,吓了我一大跳啊.
哈哈哈.
我反问道:'我倒要问你呢,打扮成这样,去哪儿了'她说:'去摘芹菜的,刚回来.
匀些给您吧.
'说着就将满是烂泥的芹菜往我的袖兜里塞.
哈哈哈.
""唉,这真是……"老人苦笑着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其实我是想让您看看这件玩意儿的.
"将话头又拽回到藏品上去了.
老人从紫檀书架上恭恭敬敬地取下一个用花缎制成的旧袋子,里面似乎装了一件沉甸甸的器物.
"大师傅,这件玩意儿,您是见过的吧""是何器物""砚.
""哦,什么砚""据说曾被山阳[112]所珍藏……""啊呀呀,不曾见过.
""带有春水[113]的替换盖……""啊呀呀,尚未瞻仰,正想一饱眼福呢.
"老人郑重其事地解开了袋口,里面露出了赤豆色四方形石块的一个角.
"好色相!
是端溪[114]吗""端溪,九眼[115].
""九眼"老和尚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这便是春水的替换盖.
"老人说着,给大家展示了一个蒙着绫子的薄盖.
上面有春水亲题的一首七言绝句.
"果不其然.
春水的字写得好,写得好啊.
不过,要说到书法,还是杏坪[116]更胜一筹啊.
""哦,杏坪更胜一筹吗""嗯,山阳最次.
他以才子自居,却俗气未脱,毫无品位.
""哈哈哈哈.
我深知大师傅不喜山阳,故而今天特意将他的挂轴给换下了.
""真的吗"老和尚扭头朝身后看去.
但见单幅木板制成的壁龛擦得跟镜子一般,一只锈迹斑斑的古铜瓶里,插了一枝二尺来高的木兰.
挂轴精工装裱于呈暗光的古锦上,是物徂徕[117]的一个大条幅.
虽说并非绢底,但由于多少有些年头了,字的巧拙自不必说,光是这纸的色泽就与周边的质地十分协调.
想来那锦缎在刚织就时,未必有如此之典雅,正因为色彩消褪,金丝沉潜,才使得华丽之气散尽,古雅之趣盎然,变成如今这么个上佳模样的吧.
白色的象牙轴撑在两边,在褐色沙壁的映衬下十分显眼.
然而,除了近前处的木兰花盈盈浮显外,就壁龛整体而言则太过沉寂,稍嫌阴郁了.
"是徂徕吧"老和尚依然扭着头,说道.
"或许徂徕也难合尊意,只是觉得要比山阳好些吧.
""那自然是徂徕好得多了.
享保[118]年间学者所写的字,即便算不得好,也自有其风骨的.
""'若以广泽[119]为日本之能书,吾即汉人之拙者也'——这话出自徂徕之口吧,大师傅""老衲不知.
他的字也未见得如此张扬吧.
哈哈哈.
""敢问大师傅书学哪家""我吗我们禅僧是不读书、不习字的呀.
""总学过某一家的吧.
""年轻时学过一点高泉[120]的字.
仅此而已.
可即便如此,有人要我写,我就给他们写写.
哈哈哈.
对了,倒是您这方端砚,快些拿出来看呀.
"老和尚催促道.
花缎袋子终于被摘掉了.
一座之人全都将视线投到了砚台上.
但见它厚近二寸,大约是普通砚台的两倍.
宽四寸,长六寸,这倒可以说与普通砚台差不多.
盖子是用磨出了鱼鳞纹的松树皮制成的,上面用朱漆,以我认不出的字体写了两个字.
"这个盖子,"老人说道,"这个盖子,可不是一般的盖子,正如诸位所看到的这样,虽说是用松树皮……"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
然而,且不管这个松树皮盖子有怎么样的来头,作为一个画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稀罕的,便说:"松树皮的盖子,多少有些俗气吧.
"老人像是要阻拦似的举起手来说道:"若是一般的松树皮盖子,难免有些俗气,不过,这一个却与众不同啊.
这是山阳在广岛时,剥了院子里的松树皮亲自制成的盖子啊.
"我心想,山阳这家伙果真是个俗人呢,便毫不客气地说道:"既然是自己做的,完全可以做得粗糙些呀.
干吗非要光溜溜地磨出鱼鳞纹来,冒充什么高档货呢""哈哈哈,正是.
这盖子也太寒碜些了吧.
"老和尚当即表示赞同.
小伙子像是于心不忍似的看了看老人的脸.
老人略显不快地拿掉了这个盖子.
至此,该砚台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如果要说这块砚台有什么足以令人瞠目的特异之处的话,那就是其正面的雕刻之功了.
在其中央,保留着一块怀表大小的圆形玉坯,与四周的边沿差不多高,并被雕刻成了蜘蛛背的形状.
从中央朝四面八方,弯弯曲曲地伸出八条蜘蛛腿,每条腿的端部抱着一颗鸲鹆眼.
剩下的一颗在蜘蛛背的正中间,隐隐约约地透着黄色,像是挤得出黄汁似的.
除了蜘蛛背、蜘蛛腿和边沿部分保留了原有厚度外,其余部分全都被挖下去一寸来深.
蓄墨之处,想来也不会在这些堑壕的底部吧.
因为即便倒一合水下去,恐怕也填不满如此"深渊".
估计真要用起来,是用银勺从水盂中舀一滴水到蜘蛛背上,然后再在那儿磨名贵的墨的吧.
如若不然,则名为砚台,实则为一件纯粹的文房装饰品了.
老人用仿佛要流出口水似的口吻说道:"请看这质地,这鸲鹆眼.
"的确,砚台的色泽果然是越看越好看.
如果朝这清凉润泽的石面上呵一口气,估计会立刻凝聚成一朵云的吧.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鸲鹆眼的颜色.
不,与其说是鸲鹆眼的颜色,倒不如说是鸲鹆眼与底坯相交处的色泽转换更为贴切.
这种转换是隐约渐变的,简直能瞒过人的眼睛,叫人搞不清是何时转换过来的.
若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就好比紫色的羊羹内部深深地嵌着一粒芸豆,要透着光才隐约可见.
说到鸲鹆眼,寻常有那么一颗两颗就已经十分稀罕了.
而要说共有九颗,那就几乎是绝无仅有了.
更何况这九颗还等距地整齐排列着,仿佛是人工捏成的一样,也难怪要被人推崇备至,称为天下之逸品了.
"哦,果然是精美无比啊.
还不光是看着这么的赏心悦目,摸上去也是这么的舒服.
"说着,我将砚台递给了身旁的小伙子.
"久一鉴赏得了这样的东西吗"老人笑着问道.
这位久一君颇有些自暴自弃地答道:"我哪看得懂啊.
"扔出了这么句话之后,似乎又觉得将这么个看不懂的砚台留在跟前傻望着,有些太过浪费了,于是就又将它拿起来,还给了我.
我再次细细摩挲一遍后,将其递给了禅师.
禅师将其托在掌心仔细端详了一周之后,像是意犹未尽,又用灰色僧袍的袖子在蜘蛛背上毫不客气地蹭了几下,并不住地赏玩着被他蹭出光亮的地方.
"老爷子,这色调真是没的话说啊.
您用过吗""哪里哪里,几乎就没用过,所以还跟买来时一个样啊.
""我想也是啊.
这样的东西即便是在中国也是极稀罕的吧,老爷子""正是.
""老衲也想要一个.
久一先生,怎么样拜托了,帮我也买一个来吧.
""嘿嘿嘿嘿,恐怕我砚台没找到,人倒一命呜呼喽.
""嗯,眼下的确不是谈砚台的时候啊.
您几时出发""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吧.
""老爷子,您要送他到吉田吗""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要在平时,就不送了.
可这次可非比寻常啊,说不定,就永无相见之日了,所以是要送的.
""伯父您就不要送了吧.
"看来这小伙子是老人的侄子,怪不得长得有点像呢.
"没事儿.
就让他送送吧.
反正是坐船嘛,累不着的.
是吧,老爷子""说得是.
翻山越岭的,就受不了了,这坐船嘛,就算是绕远一点……"小伙子这次没怎么推辞,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
"是要去中国吗"我问了一声.
"嗯嗯.
"仅仅"嗯嗯"两字自然是很难令人满意的,但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所以我也就没再吭声.
看了看隔扇,见兰叶的影子已稍稍移位了.
"是这样的.
还不是为了这次的战争吗——由于他原本就是志愿兵,所以就被召去了.
"老人代替小伙子本人,向我叙述了不日即将出征满洲旷野的青年之命运.
由此看来,如果一厢情愿地认为在此梦幻般的春日山村里,有的只是鸟鸣、落花以及喷涌而出的温泉,那就大错特错了.
现实世界正翻过大山,越过大海,朝着这个平家后裔所居住的古老村子紧逼而来.
有朝一日遍染朔北旷野之血海的几万分之一,说不定正是从这个青年的动脉中迸溅出来的.
当然,也说不定是从这青年腰间所悬长剑的剑尖,如同烟雾一般喷发出来的.
可眼下,他却正坐在除了梦想不认可任何人生价值的画家的身边.
而且坐得是如此之近,只要侧耳静听,连他心脏的跳动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这心跳之中,或许已经带有席卷千里平原的狂涛之声了.
命运,只是让我们俩突然相聚于一室,其余的,就不置一词了.
[110]即南宋派.
是以唐朝的王维为祖师的一个水墨画流派,也称作南画.
特点是以柔和的线条描绘画家心中的主观山水.
因明以后为文人所喜好,故又称为文人画.
江户中期传入日本,上文所提到的池大雅、与谢芜村都是该画派中的高手.
[111]指青木木米(1767—1833),江户末期京都的陶工.
曾师从池大雅,学习绘画,留下了不少茶器名作.
杢:音jié.
[112]赖山阳(1780—1832),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著名学者、历史学家、汉诗人,著有《日本外史》等著作.
[113]赖春水(1746—1816),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儒学者,赖山阳之父,以诗文名世.
[114]中国广东省西部肇庆市的砚石产地.
此指产自端溪的砚台,即端砚.
[115]即鸲鹆(qúyù)眼.
指端石上的圆形斑点.
状如鸲鹆(八哥)的眼睛,外有晕.
以活而清朗,有黑精者为贵.
[116]赖杏坪(1756—1834),赖春水最小的弟弟,赖山阳的叔叔.
浅野藩的儒官.
据说对于赖山阳的教育用力最多.
[117]荻生徂徕(1666—1728),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儒学者,诗文也甚为工巧.
由于其祖上为日本古代大和朝廷的物部氏,故又称物徂徕.
[118]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年号,自1716年至1736年.
[119]细井广泽(1658—1735),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儒学者,通天文、兵法,擅书法.
[120]高泉性潡(1633—1695),清初僧人.
福建福州府福清人,俗姓林,字高泉,号云外,又称昙华道人.
十三岁出家,登福建黄檗山,师事慧门如沛禅师,并嗣其法.
二十九岁奉隐元隆琦之命东渡日本,入宇治万福寺.
后被尊为黄檗宗中兴之祖.
以文章、书法名世.
九"在用功吗"女子问道.
我回到房间后,就从绑在三脚凳上的那捆书里抽了一册出来读.
"请进来吧.
不碍事的.
"女子毫无顾忌,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秀丽的脖颈,洁白娇美,在素雅的衬领映衬下明艳动人.
这女子在我跟前坐下后,率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脖颈与衬领的鲜明对照.
"是西洋书吗写了些很深奥的事情吧""没什么深奥的.
""那么,都写了些什么呢""嗯,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太懂.
""呵呵呵呵.
所以才用功钻研.
""说不上用功钻研.
只是将它在桌上摊开,随便读读翻开的地方而已.
""这样子读书有意思吗""这样子读书才有意思啊.
""为什么呢""为什么小说嘛,这样读才有意思.
""您这人,可真怪呀.
""嗯,是有点怪.
""从头开始读,为什么就不好呢""一定要从头开始读的话,也就非得一直读到尾不可了.
""您这道理真怪.
一直读到尾,不是很好吗""这样子当然也不坏呀.
如果想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我也会这么读的.
""不想知道故事情节,还读些什么呢难道说,除了故事情节,还有什么可读的吗"我心想,她毕竟是女人啊.
于是就动了一点检验的心思.
"你喜欢小说吗""我吗"她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十分明确地答复道,"是啊.
"不过,看样子也不是太喜欢.
"喜欢与否,自己也不太清楚,是不是""小说这东西嘛,读也好,不读也罢……"看来她根本就没将小说放在眼里.
"既然这样,那么从头开始读,还是从结尾处开始读,或者随便从什么地方随随便便地开始读,不就没什么关系了吗又何必像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呢""可是,您跟我可不一样呀.
""哪儿不一样了"我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心想,所谓检验,就在于此了.
可女子的眼眸毫不躲闪.
"呵呵呵呵,您不知道吗""你年轻的时候读过不少小说吧"我不再紧追不放,稍稍迂回了一下.
"我自以为现在也年轻着呢.
看您说的.
"放出的鹰,又扑了个空.
真是一点也大意不得.
"会在男人面前说这样的话,那就说明不年轻了哦.
"我总算又把话头给拽了回来.
"您还说这话,您自己不也上了年纪了吗可虽说上年纪了,却还对一见便爱、一拍便肿、一摸便疼之类的事情兴致不减啊.
""是啊,兴致好着呢.
到死都兴致不减.
""哦,是吗所以才能成为画家,是吧""一点儿没错.
因为是画家,读小说就没必要从头读到尾了.
可是,无论读哪一段,都会觉得很有趣.
与你交谈,也很有趣.
真想在此逗留期间,每天都能与你交谈.
即便是迷上了你,也未尝不可.
或者说那样的话就更有趣了.
可是,不管迷恋得有多深,也没必要成为夫妻.
爱上了就得成为夫妻,那就跟读小说必须从头读到尾一样了.
""如此说来,画家之爱,就是不近人情之爱了.
""不是'不近人情'之爱,而是'非人情'之爱.
读小说也这样,以'非人情'的心态来读,故事情节就无所谓了.
就跟抽签似的,'啪'地随手一翻,翻到哪儿就从哪儿开始读,漫不经心的,这才有趣.
""原来如此.
似乎的确很有趣.
那么,就将你刚才读到的内容讲来听听吧.
我想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有趣之事.
""讲是没法讲的.
这就跟画似的,讲出来是一文不值的.
""呵呵呵,那就请您读一读吧.
""用英语读吗""不,要用日语读.
""用日语来读英文,有些强人所难吧.
""这有什么呢用'非人情'的心态来读就是了.
"我心想这倒也未尝不是一种雅趣,于是就应她所求,断断续续地用日语读起那书来.
如果这世上有所谓"非人情"的读书法,简直就非此莫属了.
当然了,听我读书的她,本就是以"非人情"的心态来听的.
"'情爱之风从少女那儿吹来.
从她的声音中,眼里,肌肤上吹来.
在男子的扶持下她走向船尾,是为了眺望这夕阳下的威尼斯呢,还是为了让搀扶着她的男子热血沸腾呢'[121]——因为是'非人情'读法,不太靠谱,或许会漏掉很多.
""没关系啊.
随您喜欢,哪怕是添油加醋也没关系的.
""少女与男子肩并肩站在船舷旁.
两人之间的距离,比随风飘舞的缎带还要窄.
少女与男子一起向威尼斯告别.
呈淡红色的威尼斯道奇宫殿正在渐渐隐去,如同第二个夕阳一般……""道奇是什么""是什么都无所谓.
反正是从前统治威尼斯之人的名字罢了.
延续了好几代呢.
那座宫殿至今仍保留在威尼斯呢.
""那男子和少女,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才有趣呀.
他们之前是什么关系,无所谓.
眼下他们俩待在一起,就跟你和我似的,当下这一刻才是有趣的.
""是吗他们似乎是在船上吧.
""船上也好,山上也好,随他怎么写都行.
非要问个为什么,那就成了侦探了.
""呵呵呵呵,好吧,我不问了.
""一般的小说,都是侦探发明的.
没有'非人情'的因素,所以毫无趣味.
""那就让我听听'非人情'的下文吧.
后来他们怎么了""威尼斯不断地下沉,下沉,成了抹在空中的一条淡淡的线条.
线条断开了.
断开后变成了点.
圆形的立柱,这儿那儿地,耸立在玻璃球一般的天空中.
最后,连最高的钟楼也沉没了.
'沉没了',那少女说道.
离开了威尼斯的少女的内心,如同穿行于天空的长风一般的自由.
然而,隐退于彼方的威尼斯,又给了以后不得不重新回到那儿的少女以某羁绊似的痛苦.
男子与少女,注视着黑暗的港湾.
天空中,星星的数量逐渐增多.
温柔荡漾着的大海,并未溅起泡沫.
男子握住了少女的手,如同握住了一根正在不住地发出声响的琴弦……""好像也不怎么'非人情'啊.
""什么呀,这绝对能以'非人情'的心态来听啊.
不过呢,你要是不喜欢,就省略一些好了.
""我倒是无所谓.
""你要是无所谓,我自然比你更无所谓了.
——后来,呃,越来越难了.
不太好译——不,是不太好读啊.
""不好读,就跳过点好了.
""嗯,那就马虎点吧.
——'这一夜.
'少女说道.
'就一夜'男子问道.
'仅一夜的话也太薄情寡义了吧.
要许多夜才成啊.
'""这话是谁说的,少女说的还是男子说的""当然是男子说的了.
因为少女其实是不想回威尼斯去的嘛.
男子要安慰她,所以要说这样的话呀.
——半夜里,男子头枕着帆索躺在甲板上.
那一瞬间,如同一滴热血似的瞬间,就是握住少女之手的那一瞬间,在他的记忆中仿佛巨浪一般地汹涌澎拜了起来.
男子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少女从包办婚姻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如此这般,下定决心之后,那男子就闭上了眼睛.
——""少女呢""少女迷路了,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迷的路.
好像被人拐到了天上去似的,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呃,后面有点不太好读了.
简直构不成句子嘛.
——只是觉得莫名其妙——根本就没有动词嘛.
""要动词干吗呢这就够了嘛!
""啊——!
"轰然一声,满山的树木一齐发出了声响.
就在我们面面相觑的当儿,桌上小花瓶里插着的那枝山茶花,也抖抖索索地摇晃起来了.
"地震!
"轻叫一声之后,女子不由得乱了坐姿,靠向我的几案.
我们俩的身子都慌乱地移动着.
但听"吱吱——"一声尖叫,一只雉鸡扑扇着翅膀从草丛中飞了出来.
"野鸡——"我看着窗外说道.
"在哪儿"女子移动斜坐着的身子,靠了过来.
我们俩离得很近,我的脸都几乎能碰到她的脸了.
从她那细小的鼻孔中呼出的气息,喷到了我的胡子上.
"这是'非人情'的哟.
"女子立刻端正了坐姿,严肃地说道.
"那是自然.
"我即刻答道.
积在岩石洼陷处的一汪春水,被惊动后便开始慢吞吞地晃荡了起来.
由于这一泓春波是从下而上地受到了地鸣的影响,所以其表面仅仅呈现出不规则的曲线,却一点也没有残破之状.
如果有所谓"圆满之动"的说法,恐怕用在这儿就再恰当不过了.
原本静静地倒映在水里的山樱,这时也与池水一起伸展、收缩、弯曲、扭动了起来.
然而,不论怎么变化,依旧保持着樱花之姿,十分有趣.
"这可真叫人心旷神怡啊.
又美丽,又富有变化.
如果不这么动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人也一样,只要是这样的变动,动多久也不妨事.
""若非'非人情',是动不成这样的哦.
""呵呵呵呵,您真是对'非人情'情有独钟啊.
""你恐怕也并不讨厌吧.
譬如说昨天的宽袖礼服……"没等我说完,那女子突然像是撒娇似的说道:"给点奖励呗.
""为什么""是您说要看,我才特意穿给您看的呀.
""我说过吗""说是'翻山而来的画家先生,特意嘱托开茶店的老婆婆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那女子却乘胜追击道:"对于如此健忘之人,真是无论怎么竭诚相待也还是白搭啊.
"这话说得既像嘲讽,又像怨恨,还像是正面射来的两支利箭.
阵前形势不佳,如何才能反败为胜呢可一旦失去了先机,就很难找出对方的破绽了.
"如此说来,昨晚浴室里的那一幕,也完全是承蒙好意了,是吧"危急关头,我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阵脚.
女子沉默不语.
"真是过意不去.
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我尽量抢占先机.
然而,不论我怎么发愤,也还是毫不管用.
女子一脸的若无其事,只管望着大彻和尚写的那个匾额.
随后,她平静地低声念道:"竹影扫阶尘不动.
"念完之后,她转向了我,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故意大声问道:"您说什么"我才不中她这一招呢.
"刚才,我会过这和尚了.
"就跟被地震晃动了的池水一般,我也展示出了"圆满之动".
"是说观海寺的和尚吗胖胖的,是吧""他要我用西洋画来画隔扇呢.
这禅僧,真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呀.
""所以才那么胖呀.
""噢,对了,还遇见了一个年轻人……""是久一吧""嗯,是久一君.
""您跟他很熟嘛.
""什么呀,只知道他叫久一君,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
好像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啊.
""哪里怕生而已啊.
他还是个孩子嘛……""孩子不是跟你差不多大吗""呵呵呵呵,是吗他是我的堂弟.
就要奔赴战场了,这次是来辞行的.
""住在这儿吗""不.
住在我哥那里.
""这么说,他是特意前来品茶的了.
""比起茶来,他可是更喜欢白开水哦.
我爹就是喜欢多事,非要叫他来.
腿坐麻了,一定很难受吧.
我要是在场,肯定会叫他提前回去的……""对了,你去哪儿了老和尚问起你来了,说你是不是又一个人出去散步了.
""是啊,我去镜池那儿转了一圈.
""我也很想去看看啊,那个镜池……""去吧.
""是个画画的好地方""是个投水的好地方.
""我还没有投水的打算哦.
""我或许马上就要去投了.
"一个女流之辈开这样的玩笑,也未免太口没遮拦了吧.
我猛地抬起头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一本正经的.
"我投水后浮在水面上的样子——不是痛苦不堪地那么浮着——而是从容死去后那么浮着——请您把我那样子,画成一幅美丽的画像吧.
""哎""噢,吓着了,吓着了,吓得不轻吧.
"女子"嗖"的一下站起身来.
三两步便飘出了房门,然后又扭过头来,嫣然一笑.
我不禁茫然若失,呆坐良久.
[121]英国小说家乔治·梅瑞狄斯(1828—1909)的小说《包尚的事业》(Beauchamp'sCareer,1875)中的第八章《亚得里亚海上的一夜》中的一节.
该书讲述了出身名门的年轻的海军军官包尚与少女露奈之间的爱情悲剧.
十我来到了镜池.
沿着观海寺背后的那条小路,穿过杉树林往山谷走去.
在上对面的山头之前,小路已经一分为二,十分自然地环绕在镜池周围.
池边长着许多山白竹.
有些地方是左右夹道而生,纵横交错,要想不发出声响地穿过那儿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林间望去,能够看到池水,但要想知道它始于何处,终于哪里,除了围着它绕上一周就别无他法了.
走上一圈之后,发现池塘出乎意料的小,周边不过三町来长.
并且其形状极不规则,这儿那儿的,有不少岩石天然横卧于水边.
池塘的边沿,也跟难以名状的池塘形状似的,高低不平,起伏不定,极不规则地连成一圈.
池塘的周边长满了各种杂树,数不胜数,不知道到底有几百棵.
其中有一些还没有吐露春芽呢.
树枝稀疏之处,地上长出了一片嫩草,享受着春日的阳光.
星星点点的,从中可以看到紫花堇菜那淡淡的身影.
日本的堇菜,似乎处在昏睡之中,与西方人所形容的"仿佛来自天外的奇想"是怎么也对不上号的.
刚这么一想,我就停下了脚步.
一旦停下了脚步,便可一直待到厌烦为止.
能够如此待下去的人,是幸福的.
如果在东京也这么做,马上就会被电车撞死.
不被电车撞死,也会被警察赶走.
大都市就是这种将安分守己的小民当作乞丐,而付给身为小偷头子的警察以高薪的地方.
我以春草为褥垫,缓缓地将"安分守己"的屁股坐了上去.
坐在这儿是不必有任何担心的,哪怕坐上五六天,也不会有人来横加指责.
自然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
虽说变起脸来也毫不容情,可它不会轻薄无行,势利待人.
岩崎[122]也好,三井[123]也罢,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世人,也不在少数.
但能够冷眼旁观,将古今帝王之权威视作风马牛而漠不关心者,便唯有这自然了.
自然之德远超于红尘俗世,并将绝对的平等观念遍及无限之天地.
与其与天下之群小为伍而徒招泰门[124]之愤懑,倒不如滋兰九畹,树蕙百畦[125],独自起卧其间,逍遥自在,来得高明许多.
世间动辄标榜公平,宣扬无私.
倘若果真如此看重,何不日斩千人之蟊贼,而以其尸体来肥沃这满园之花草呢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思绪于不知不觉间落入了理性之窠臼,变得索然无味了.
我可不是为了提炼这种初中生程度的感慨才特意跑到镜池来的.
我从袖兜里掏出香烟来,"嗤"的一声,划了根火材.
明明感觉划着了,却看不到火苗.
将其抵在"敷岛"[126]上吸了一口,鼻子里就冒出烟来了.
火柴躺在短短的春草中,吐出螭龙般的细烟,很快便寂灭了.
我移动身子,不住地靠近池塘.
草地自然延伸到了池塘边,我的身子也移到了只要一伸脚就能浸入温暖池水的地步,这才停了下来.
我定睛朝水中窥视.
就目光所及之处来看,池水并不太深.
细长的水草,不知所措地沉在池底.
除了"不知所措"之外,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它.
若是岭上之芒草,则知道迎风摇摆.
若是水面之萍藻,则可期待清波之柔情.
而这等上百年也纹丝不动、沉于水底的水草,尽管早已做好了翩翩起舞之准备,朝朝暮暮地期盼着被挑逗撩拨,于望眼欲穿之下将数代以来的心念凝聚于茎端,却至今仍不得舞动.
不过,它们似乎依旧活着,并未完全死绝.
我站起身来,从草丛中捡来两颗大小适中的石子.
心想,这也算是积德行善吧,便将一颗石子抛在了近前处.
"咕嘟、咕嘟"地泛起了两个水泡之后,石子一眨眼就没影儿了.
一眨眼就没影儿了.
一眨眼就没影儿了.
我在心中反复念叨着.
透过池水往下一看,只见三根"长发"无精打采地晃动着.
浑浊的泥水从池底涌上来,好像终于发现了目标似的,将其遮蔽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
紧接着,我一横心,奋力将石子扔向池塘中心.
"扑通"——只传来一个微弱的声响.
可见这静默之物是不愿意搭理人的.
我已经无心再扔石子了.
撇下画具箱和帽子,径自朝右边走去.
爬上一道二间有余的缓坡,头上有大树遮阴,身上便骤然发冷.
对岸的阴暗处开着山茶花.
一般而言,山茶的树叶总是浓绿过头,即便是在大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看上去也毫无轻快之感.
这棵山茶尤其如此,密密的一簇,静静地生长在岩角后两三间处,要是它不开花,没人会注意到那儿会有什么东西.
花!
对了,那么多的山茶花!
即便数上一天也数不完.
然而它开得是那么的鲜艳,只要看到了,就忍不住要去数一数.
但也仅仅是鲜艳而已,毫无欢快明朗之感.
跟一团烈火似的,"啪"的一下夺人心魄,而后就有点怕人了.
世上再也没有能如此唬人的花了.
我每次看到深山里的山茶花,总会联想起妖女的风姿.
乌黑的眼眸引人上钩,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将妖艳的毒素吹入你的血管,而当你发觉自己中招,则为时已晚了.
对岸那朵山茶花映入我的眼帘时,我就心想:唉,要是没看到它就好了.
那花的颜色可不是一般的红色.
在其醒目的艳丽之中,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郁.
雨中的梨花,悄然委顿,只会让人深感哀怜;月下的海棠,冷艳动人,只会让人心生爱恋.
但山茶花的沉郁确实是与之截然不同的.
那完全是一种黑暗、歹毒、瘆人的调子.
它以此为心骨,又在其外表极尽绚烂华美之能事.
但它既无谄媚之态,又无撩人之姿.
"啪"的一下骤然绽放,又"吧嗒"一声倏然坠落.
"吧嗒"一声倏然坠落,又"啪"的一下骤然绽放.
开开落落,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山的背阴处,从容度过了数百年的星霜.
然而,只要看它一眼,就在劫难逃了.
看到它的人,是绝对抵御不了其魔力的.
那种颜色,绝不是一般的红色.
那是一种异样的红色,好比从遭处斩的犯人身上流出的血,不由人不看,看了又定叫人心生不快.
正看时,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吧嗒"一声落到了水面上.
一派静谧的春色之中,唯有这一朵是动着的.
过了一会儿,"吧嗒"又落了一朵.
那花是绝不飘零飞散的,而是原封不动地脱离枝头.
脱离枝头时,给人一种一旦脱离就绝不留恋的感觉.
而那种原封不动的掉落姿态,也未免叫人发怵.
"吧嗒",又落了一朵.
我心想,照这样一朵朵地掉落的话,将会导致池水尽赤的吧.
看哪,那朵静静漂浮着的花的周边,池水不是已经微微泛红了吗又掉落了一朵.
掉落之后便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简直叫人难以分辨是落在了地上,还是落在了水中.
这些花会沉入水底吗年复一年,不知落尽了几万朵山茶花.
它们浸入水中后,颜色溶化脱落,然后腐烂成泥土,最终长眠于水底.
或许在几千年之后,这些掉落的山茶花会在人们毫不知晓的当儿,填平整个池塘,将其恢复为平地亦未可知.
又有一朵大的,如同涂满了鲜血的人的灵魂似的山茶花掉落了.
又有一朵掉落了.
"吧嗒""吧嗒"地掉落着.
没完没了地掉落着.
要是画一幅美女漂浮在如此池中的画,将会怎样呢我内心思忖着,移动身躯,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然后,我抽起了烟,又陷入了沉思.
那美小姐昨日在温泉旅馆的玩笑话,如同波浪一般,在记忆中朝我拍打而来.
我的心像一片木板似的在巨浪上晃荡着.
以她那张脸为素材,使其漂浮于山茶花树下,而她的上方,山茶花纷纷坠落.
山茶花永无尽头地凋落着,女子恒久不变地漂浮着——我想要表现这样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能够用绘画表现出来吗在那本《拉奥孔》里——管他《拉奥孔》里怎么说呢!
违背美学原理也好,不违背美学原理也罢,只要能表现出如此情趣就可以了.
但是,要表现出那种既不脱离人情,而又超越人情的恒久之趣,又谈何容易!
首先,人物的脸蛋就不太好处理.
就算可以借用她那个脸蛋,可她那种表情也是要不得的.
过于强烈的痛苦,会破坏一切,而过度的轻松闲适则更加糟糕.
干脆改用别人的脸蛋,又将如何呢这个那个的,我扳着手指思来想去,总也不满意.
似乎还是那美的脸蛋最为妥当.
可总又像是缺了点什么.
然而,尽管明明知道缺了点什么,可到底缺少了点什么,却连我自己也不甚明了.
因此,不能根据自己的想象来随意改动.
添加一点嫉妒的表情,又将如何不,嫉妒会带来过多的不安.
那么,憎恶呢憎恶又过于强烈.
激愤那就将整体的和谐破坏殆尽了.
怨恨若是"春恨"之类富有诗意的"恨"自然可另当别论,可单纯的怨恨就太俗气了.
绞尽脑汁之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在人类众多的情感之中,我竟然忘记了哀怜!
哀怜是一种神所不知的情感,却又是凡人的情感中最具神性的一种.
那美的表情中毫无哀怜的成分.
这,就是不足之处.
只有当突发的冲动导致哀怜之情闪现于她的眉宇之间时,我的画方可成功.
但是——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到.
那女子的脸上,日常所有的尽是些愚弄他人的微笑,急欲胜人的八字柳眉.
仅此而已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
这时,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我心中刚勾勒出的三分之二左右的腹稿,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抬头一看,见一个身穿窄袖短服的男人,背着一捆柴火,正在山白竹丛中朝观海寺走去.
估计是从邻近的山头上下来的吧.
"天气不错啊.
"他摘下手巾跟我打招呼.
一弯腰的当儿,插在他腰带上的砍刀便闪过了一道寒光.
此人的年纪在四十左右,是个结结实实的壮汉.
我觉得似乎在哪儿见到过他.
他对我的态度倒是相当的亲密,跟老朋友似的.
"先生您也是画画的吗"因为我的画具箱敞开着呢.
"是啊.
想来画这个池塘的.
真冷清啊.
人迹罕至.
""哦,是啊.
荒山野岭的——对了,先生,您在山上淋着雨了吧,一定够呛吧.
""哎哦,你就是那会儿的那个马夫吧.
""是喽.
您看,我正砍了柴送城里去呢.
"源兵卫卸下了柴火,坐在了上面.
他拿出了一个烟盒,很旧了,看不出是用纸做的,还是用皮革制成的.
我把火柴借给了他.
"你每天都翻山越岭的,真辛苦啊.
""没什么,习惯了嘛——再说,也不是每天跑的.
三天一趟,有时候是四天一趟.
""要让我走的话,四天一趟也吃不消啊.
""哈哈哈哈.
我是心疼马,才四天一趟的.
""哦,那可真是难得了.
你把马看得比自己还重啊.
哈哈哈哈.
""倒也未必……""哦,对了.
这个池塘有些年头了吧.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从前就有的.
""从前那是什么时候呢""嗯,反正是从很早的从前就有了.
""哦,从很早的从前就有了.
怪不得呢.
""据说从前,自打志保田家的小姐投水那会儿,就有了.
""志保田家就是开温泉旅店的那家吗""是啊.
""他家小姐投水自尽了吗可是,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不是的.
不是那位小姐.
是从前的那位小姐.
""从前的小姐那是什么时候的""反正是老早老早以前的小姐……""那位从前的小姐,又为什么要投水自尽呢""据说从前的那位小姐,长得也跟现在这位小姐一样的好看.
""嗯.
""有一天,来了一个化缘的云游僧……""化缘的云游僧就是虚无僧[127]吗""是啊.
就是吹尺八[128]的云游僧.
那头陀住在志保田老爷家时,竟被那位标致的小姐看上了——或许是前世孽缘吧,她说什么也要嫁给他,又哭又闹的.
""又哭又闹哦.
""可她家老爷不答应.
说化缘的云游僧怎么能做女婿呢后来就将他赶走了.
""把虚无僧赶走了""是啊.
于是那位小姐就出门追赶那云游僧,一直追到了这儿——喏,就在对面那棵松树那儿,投水自尽了.
据说当时她是怀揣着一面镜子投的水,所以这个池子至今仍叫作'镜池'.
""噢,原来已经有人投过水了.
""说起来可真是不像话啊.
""这大概是几代人之前的事了""反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还有啊——这话可就这儿说说哦,先生.
""什么""就是那个志保田家,代代都会出疯子.
""啊""一定是有鬼魅作祟啊.
如今的这位小姐,据说近来也不大对头,大家都这么说呢.
""哈哈哈哈,不会吧.
""您说不至于可她家的老太太确实是有点怪怪的呀.
""她在家里吗""不,去年过世了.
""哦.
"我看着从烟蒂上升起的渺渺青烟,沉默不语.
源兵卫则背起柴火,走了.
我是为了画画而到这里来的,要是老想着这种事情,总听些这样的传闻,那么无论耗上多少天也画不出一幅画来.
既然连画具箱都带出来了,今天怎么着也得打个草稿吧,要不然,跟自己都没法交代啊.
所幸的是,对岸的景色还过得去,那就画上几笔,意思一下吧.
一块一丈多高的青黑色巨岩,从池塘的底部笔直地突起,陡然耸立于浑浊池水的拐角处.
它的右侧,照例长满了山白竹,从断崖之上一直绵延至水边,密密麻麻,连一点空隙都没有.
崖上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松树,正将其缠满了碧绿的爬山虎的枝干,歪斜扭曲地伸向水面上方.
那个怀揣镜子的古代女子,估计就是从那巨岩上投入池中的吧.
我坐在三脚凳上,眺望着可进入画面的素材.
松树、山白竹、巨岩和池水.
池水该画到哪儿为止呢难以确定.
巨岩高一丈,影子也有一丈.
山白竹异常鲜明地倒映在水里,几乎叫人疑心它不仅密密麻麻地一路长到了水边,甚至还长到了池水之中.
至于那棵松树,高耸入云,必须抬头仰视才看得完整,当然,它的影子也又细又长.
由此可见,仅就映入眼帘的实际尺寸而言,是怎么也没法将其纳入画中的.
要不干脆就丢开实物,仅画一些影子,不也同样别有情趣吗画上些水中的倒影,然后拿给人看,说"这就是画",估计人家会大吃一惊的吧.
可是,光是让人家大吃一惊,又有什么意思呢必须要在别人认可这是一幅画的前提下大吃一惊,才有意思嘛.
那么,到底该如何谋篇布局呢我盯着水面直发愣.
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仅盯着倒影看,怎么都无法完成构图.
于是我就想到通过倒影与实物对比来下些功夫,看能否有所启发.
我将视线从水面上移开,慢慢地往上方看去.
也就是说,对于这块一丈多高的巨岩,我从其倒影的顶端开始看起,一直看到其水边的倒影与实物的衔接处,然后再看其水面以上的部分.
逐一玩味着它那润泽的风姿,皴褶的模样,一路往上看去.
最后,我的视线终于攀登到了实物的顶端.
可当我的双眼到达了那危岩的顶端之际,我突然像一只被毒蛇死死盯住的癞蛤蟆一样,惊得目瞪口呆,连手中的画笔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以透过苍翠树枝的夕阳为背景,在给黛色巨岩崖头着色增彩的晚春的苍茫暮色之中,清清楚楚地浮现着一张女子的脸——就是那张曾在花下令我震惊,在梦幻中令我震惊,身穿长袖礼服令我震惊,出现在浴室中令我震惊的女子的脸.
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那张苍白的、女子的脸的正中央,无法移动.
那女子也尽量伸展着她那窈窕柔美的身躯,站在那高高的岩石顶上,一动也不动.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身来.
那女子也翩然转身,腰带上山茶花一般的东西红光一闪之后,她便朝对面一跃而下了.
此刻,夕阳掠过了树梢,微微染红了松树的树干,而山白竹则越发地青翠了.
我再次感到了震惊.
[122]指创立三菱公司的岩崎弥太郎或其后人.
[123]指创建三井财阀的三井家族.
[124]莎士比亚的悲剧《雅典的泰门》中的主人公.
本为富有而仁慈的雅典贵族,后在身边小人的阿谀奉承与阴谋诡计之下散尽家财,落得一贫如洗,无人理睬,于是便愤世嫉俗,怅恨不已,最后郁郁而死.
[125]原文如此.
典出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126]日本明治时代出产的高档国产香烟品牌.
[127]日本普化宗的带发托钵僧.
一般头戴深草笠,不穿僧衣,披着袈裟,吹着尺八,边乞讨边云游修行.
[128]吹奏乐器,一般为竹制,中国唐代吕才所造.
奈良时代传入日本,成为日本的代表性竖笛.
十一我乘着山村之朦胧暮色,欣然漫步.
走上观海寺的石阶时,得了"仰数春星一二三"这么一句诗.
其实,我并没什么事情要请教和尚,也没什么跟他闲聊的兴致.
只是偶然走出旅店后信步闲逛,不知不觉间就来到这石阶下.
见到一块刻着"不许荤酒入山门"的石碑后,站定身躯,摩挲片刻,忽然意兴勃发,遂拾级而上,仅此而已.
在一本名为《项狄传》的书中,写着这样的话:"本书的写法与众不同,完全顺应上帝的旨意.
"据说除了第一句是自己刻意为之以外,其余部分全都是在潜心默祷的状态下,任由笔尖自己移动而写成.
到底要写些什么,自己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尽管书写者是自己,但完成书写之事的,其实是上帝.
因此,作者对此书不负任何责任.
我之信步漫游,也属于如此做派,是一种不负任何责任的散步.
并且,由于不假托任何神明,也就越发地不负责任了.
该书作者斯特恩在豁免了自己的责任的同时,也将其转嫁给了天上的上帝.
而没有任何神明可以转嫁的我,就只好将其弃之于沟渠了.
即便是拾级而上,也要不太费劲才行,要是累得够呛,就立刻回转.
登上第一段,我立定小憩,心中感到莫名的畅快.
于是再登第二段,登上第二段后,诗兴勃发.
默然回顾吾影.
但见影子在方方折折的石阶上断成了三截,甚为奇妙.
既然奇妙,便继续攀登.
仰首望天,见睡意矇眬的苍穹深处,有几颗小星在不住地眨眼.
心想这倒可吟成一句.
继续攀登.
如此这般,我终于登上了石阶的顶端.
站在此石阶的顶端,我不由得回想起了从前壮游镰仓、遍访"五山"时的情景.
记得是在圆觉寺的塔头[129]那儿吧,我也是这样慢吞吞地走上石阶,不料院门开了,走出一个身穿黄色僧衣、脑门挺宽的和尚来.
我拾级而上,他顺阶而下.
擦身而过的时候,那和尚尖声问道:"上哪儿去"我回答道:"就在寺内转转.
"并停下了脚步.
那和尚扔下一句"没什么看的哦",便匆匆忙忙而去了.
由于其言行太过洒脱,我似乎被他抢占了先机,便站在石阶上目送他远去.
但见他那颗上宽下窄的脑袋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一会儿就消失在杉树林中了.
在此期间,他连一次头都没有回过.
我心想,这禅僧果然有趣,风风火火地,行事毫不拖泥带水.
等我慢吞吞地走入山门一看,见宽敞的僧房也好,正殿也罢,果然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当时,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一想到世上尚有如此洒脱之人,能如此洒脱地应对他人,就感到十分的畅快.
这倒并非是我于禅有所心得的缘故.
对于禅,我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的.
只是觉得这个大脑袋和尚的言行举止十分合乎我的心意而已.
世上到处都是纠缠不清、阴暗歹毒、鼠肚鸡肠并且厚颜无耻的可恶小人,甚至有人连干吗要到这个世上来露脸都不知道,并且仅就脸面而言,这些人还特别大,仿佛将承接浮世之风的面积之大视为自身荣誉似的.
五年,十年,盯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一一清点着人家放了几个屁——以为这就是人生之全部.
然后就跑到别人面前来,自说自话地告诉人家:你放了几个屁,你放了几个屁.
倘若是当面提出的话,好歹还能参考一二,可他们往往在你背后指指点点地说:你放了几个屁,你放了几个屁.
你叫他别啰唆,可他照说不误.
你叫他闭嘴,他反倒说得更起劲了.
你跟他说"知道了",他也还在说你放了几个屁,并且说,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
既然是处世之道,当然是可以因人而异的,但还是别老说人家放了几个屁,缄口不言为好吧.
那种妨碍别人的处世之道,理当自我节制——这才合乎礼仪.
如果说自己的处世之道非得妨碍别人不可,那么人家也只得以放屁为自己的处世之道了.
真要是到了这步田地,那么日本的国运也就到头了吧.
像我这样,不确立任何处世之道,只管漫步于美妙的春夜,这才是无比高洁的.
鄙人所崇尚的是乘兴而至之道,以及兴尽而归之道.
若能得一诗句,便以得句为道.
如若一无所得,便以一无所得为道.
尚且不惊扰任何人.
这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
清点屁数是人身攻击之道,放屁是正当防卫之道,而像我这样登上观海寺的石阶,则是随缘放旷之道.
当我得了"仰数春星一二三"这么一句而登上石阶之顶时,远远望见春日的大海犹如一条长带似的闪烁于朦胧的暮色之中.
走入山门,已无完成绝句之意了,当即确立了放弃吟诗之道.
一条石板路直通僧房.
路右侧,是山杜鹃之树篱,树篱之外,想必是坟地吧.
路左侧,是正殿.
高高的屋顶,瓦片闪着微光.
抬头仰望,但见几万片瓦上,落着几万个月亮.
不知何处,频频传来鸽子的鸣叫声.
它们似乎是住在屋脊之下的.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看到屋檐处有一些白色的斑点,大概是鸟粪.
滴水檐下,影影绰绰地排列着一排奇怪的东西.
不像是树木,更不会是花草.
看着就跟岩佐又兵卫[130]所画的《小鬼念经》[131]中停止了念经、正在跳舞的小鬼一般,从正殿的一端到另一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手舞足蹈着.
而他们的影子,也从正殿的一端到另一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手舞足蹈着.
他们或许是受了朦胧月色的引诱,才扔掉了钲、钟槌和缘簿,相约相邀,一起来这山寺跳舞的吧.
走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些巨大的"霸王树"[132].
大概有七八尺高吧.
那模样,就跟先将丝瓜那般的翠绿黄瓜压扁成饭勺的样子,然后再将其柄朝下一个个往上接起来似的.
不知道这样的"饭勺"要接多少个才算了.
看那气势,似乎今夜就有可能顶破屋檐,伸展到屋顶的瓦片之上去.
那"饭勺"出现的时候,肯定是毫无先兆地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啪"的一下突然粘上去的.
一点也不像是老"饭勺"生出小新"饭勺",小"饭勺"再经年累月地慢慢长大.
因为,"饭勺"与"饭勺"之间的衔接实在是太过突兀了.
如此滑稽的树,想必世上少有,并且还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姿态.
据说从前有人问一和尚"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那和尚便答道:"庭前柏树子.
"[133]要是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恐怕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月下霸王树"的吧.
小时候我读过晁补之[134]的一篇游记,有些句子我至今仍能背诵: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
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
窗间竹数十竿,相摩戛,声切切不已.
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之状.
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
迟明,皆去.
[135]默诵间,我不觉笑了.
若在某一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场合,这霸王树恐怕也会令我"魄动",一见之下便立刻逃下山去的吧.
触碰一下尖刺,果然刺得我手指生疼生疼的.
走到石板路的尽头往左一拐,就是僧房.
僧房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木兰.
几乎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吧.
其高度也超过了僧房的屋顶.
抬头望去,见头顶上便是树枝.
树枝的上方,仍是树枝.
而重重叠叠的树枝上方,则是一轮明月.
通常而言,树枝交错重叠之后,从下往上看,就看不到天空了.
可木兰却与众不同,不论其树枝如何重叠,树枝与树枝之间仍保留着疏朗的空隙.
木兰不会横七竖八地密布细枝,令仰观之人眼花缭乱的.
就连其花朵,也都是清晰明了的.
即便是从下往上遥遥地望去,一朵花,就是清清楚楚的一朵花.
尽管不知这么一朵花会开到多大,开到什么时候,可一朵花终究是一朵花.
透过一朵花与另一朵花之间的空隙,尚有淡蓝色的天空清晰可见.
木兰的花朵当然不是纯白色的.
一味的白,会给人以过于高冷的感觉.
与此同时,也给人以夺人眼球的乖巧之感.
木兰花的颜色可不是这样的.
它似乎有意避开极度的白色,谦卑而典雅地选择了不乏暖意的淡黄色.
我伫立于石板路上,仰望着这温文尔雅的累累花朵在天空中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着眼处尽是花朵,没有一片树叶.
于是,心中冒出了这么一句俳句:抬头望,木莲花满天.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鸽子相互之间的温柔的唤答声.
我走入了僧房.
僧房原本就是敞开着的.
看来此地绝无盗贼.
不必说,也听不到狗叫声.
"有人吗"我叫门道.
寂静无声,没人回应.
"打搅了.
"我希望有人出来接应,但听到的只有咕咕咕的鸽子嘀咕声.
"打搅——了.
"我大声喊道.
"喔喔喔喔喔.
"有人在老远的地方应声道.
我还从未在造访别人家时,听到过如此这般的应门声呢.
不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屏风上也映出了纸烛的影子.
一个小和尚突然冒了出来,名叫了念.
"大师傅在吗""在.
你来干吗""你跟他说,温泉旅店的画家来了.
""是画家先生吗请进吧.
""不用通报吗""用不着.
"我脱下木屐,踏进屋子.
"好没规矩的画家啊.
""怎么了""木屐脱下后要放整齐呀.
你看那儿.
"说着,他举起纸烛来照给我看.
只见一根黑色立柱的正当中,高出土间[136]五尺光景处,贴着一张四分之一大小的半纸[137],上面写了些什么字.
"你看,这几个字还认得吧,不是写着'看脚下'了吗""原来如此.
"我立刻将自己的木屐规规矩矩地摆放好.
老和尚的房间在正殿旁侧,走到走廊尽头掉头一拐便到了.
了念恭恭敬敬地拉开纸拉门,趴在门槛外面,说道:"师父,有位画家先生,打志保田那儿来访.
"看他那样子极为诚惶诚恐,我觉得有点好笑.
"噢,是吗进来吧.
"了念退出,我进去.
房间十分狭小.
中间有个地炉,烧水的铁壶正滋滋作响.
老和尚正坐在里侧看书呢.
"来,这边请.
"他摘下眼镜,将书放在一旁,说道.
"了念.
了——念——""嗳——嗳.
""还不拿个蒲团来.
""来——了——"了念在很远的地方,长长地应了一声.
"欢迎,欢迎啊.
想来您一定很无聊吧.
""明月皎洁,不觉漫步到此.
""是啊,月色真好啊.
"说着,老和尚便拉开了纸拉门.
外面除了两块踏步石和一棵松树之外,就别无他物了,平坦的小院前面似乎就是断崖,朦胧夜色之下的茫茫大海忽地展现于眼底,给人以豁然开朗之感,心胸也随之陡然开阔了起来.
渔火点点,处处闪耀,仿佛要进入遥远的天空,化作幽渺繁星似的.
"好景致!
大师傅,你老关着门,不觉得可惜吗""是啊.
不过我可是每晚都看的哦.
""这样的景色百看不厌.
要是我的话,宁可不睡觉,也要看个饱啊.
""哈哈哈哈.
因为你本是画家,跟我多少有些不同嘛.
""即便是大师傅您,在惊叹其美丽的一刻,也就成了画家了哦.
""言之有理.
你别看着我这样,达摩的画像之类,我也能画几笔的哦.
你看,这儿挂着的,就是上一代住持画的,相当不错吧.
"果然,小小的壁龛中挂着一幅达摩的画像.
然而,就画作而言,是相当拙劣的,但没有丝毫俗气,没有一点刻意藏拙的迹象,可称之为率性天真之画.
想来这上一代住持本人,也跟这画一样,是个天真率性之人吧.
"真是幅率性天真之画啊.
""就我辈之笔墨而言,这样的画就足够了.
只要能画出点气象来……""就比工巧而俗气的画高明许多啊.
""哈哈哈哈,承蒙您夸奖了.
对了,近来画家也有得博士的了.
""哪有什么画家博士呢""啊是吗前一阵子我还遇到一个博士呢.
""哦""说起博士,那是很了不起的吧""嗯,应该很了不起吧.
""画家里也应该有博士啊.
为什么没有呢""照此说来,和尚里也应该有博士呀.
""哈哈哈哈,说来也是.
——那人叫什么来着上次遇到的那位.
——应该有他的名片的.
""在哪儿遇见的东京吗""不,就在这儿.
东京我已经二十年没去了.
听说近来出了个叫作'电车'的玩意儿,倒想去坐一趟呢.
""那是个无聊的东西.
吵死人了.
""是吗要这么说,有所谓'蜀犬吠日''吴牛喘月',像我这样的乡巴佬说不定会反受其累呢.
""也没什么妨碍,只是无聊得很.
""是吗"这时,铁壶的嘴里喷出了大股蒸汽.
老和尚从茶具柜里拿出了茶具,给我泡茶.
"来,喝一碗粗茶.
这可没有志保田老爷子的茶那么好哦.
""哪里,这就挺好啊.
""我说,我看你是个行走四方之人,就是为了画画吗""嗯.
我倒是背着画具东游西逛的,可不画也无所谓.
""哦,这么说,一半是为了好玩喽""是啊.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因为我讨厌被人清点屁数.
"这老和尚是个禅僧,饶是如此,他似乎也没听懂我的这句话.
"清点屁数又是什么讲究""在东京住久了,就会有人来清点你放了几个屁.
""为什么""哈哈哈哈,要光是清点倒也罢了.
他们还会对你的屁加以分析,并研究你的屁眼是三角形的还是四方形的,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啊.
""哦,是管卫生的那帮人吗""不是管卫生的,是警察.
""警察是这样吗哦,那就是警察了.
说到底,这警察啦巡查啦,到底有什么用呢难道非有不可吗""是啊.
对于我们画家来说,是不需要的.
""对于我来说,也是不需要的.
我还从未跟警察打过交道呢.
""可不是吗""不过,就算警察来清点我的屁,也没什么打紧,佯装不知就是了.
只要自己没做坏事,警察再怎么样,又怎奈我何""可是,为了屁大点事儿而被人盯着,还真叫人吃不消啊.
""我还是小沙弥的时候,上一代住持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有在日本桥上剖心摘肺而毫不羞愧,才能说是修行到家.
你也只要修行到那地步就行了.
到那时,就不用漂泊四方了.
""真成了画家的话,倒是随时都能做到这一点.
""那就真的成为画家好了.
""老被人清点屁数,是成不了画家的哦.
""哈哈哈哈.
你看,你投宿的志保田家的那美小姐,嫁出去后又跑回来,对许多事情都耿耿于怀,内心十分纠结.
结果就到我这儿来问法了.
近来颇有心得,你看,她如今不就变成了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了吗""噢,怪不得我总觉得她非同寻常呢.
""嗯,她可是个机锋犀利的女子啊.
——有一个来我这儿修行的名叫泰安的年轻僧人,也是由于这女子的关系,从意外之事上遇着了穷明大事的因缘,如今已成了得道高僧了.
"松树的影子落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
远处的海面若有若无地闪烁着,似乎在回应着天空中的光亮,又似乎没在回应.
海上的渔火一闪一闪的,明灭不定.
"你看那松树的影子.
""真美啊.
""仅仅是美丽吗""哎""不仅美丽,还不怕风吹.
"我一口喝干了茶碗中剩余的苦茶,并将茶碗碗底朝上扣在茶托上,起身告辞.
"送你到门口吧.
了——念——,客人要回去了.
"被送出僧房后,又听到了咕咕咕的鸽子嘀咕声.
"真是没什么比鸽子更可爱的了,我只要一拍手,它们就会飞过来的.
要不试一下"此刻,月亮越发地明亮了.
寂静无声的木兰将朵朵琼华擎在空中.
如此空寂明朗的春夜中,老和尚拍了几下巴掌.
然而,掌声似乎在风声中夭折了,鸽子一只也没飞下来.
"怎么不下来呢应该下来的嘛.
"了念看了看我的脸,微微一笑.
老和尚似乎觉得鸽子的眼睛在夜里也能看见东西.
真是达观得可以啊.
到了山门口,我与他们二人告别.
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只见石板路上落着一个大圆影儿和一个小圆影儿,一前一后地往僧房方向而去,渐次消失.
[129]也称作"塔中".
高僧死后,弟子们钦慕其遗德而在其塔旁盖的小寺院.
[130]岩佐又兵卫(1578—1650),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画家.
初学土佐派,后开创出自成一派的风俗画.
[131]是"大津绘"的表现题材之一.
通常描绘喝醉酒后的小鬼,穿上法衣,敲钲弹三弦胡闹的场面.
这种画常在大津的三井寺路边卖给朝拜者,故名.
创始人传说为大津的又平,但因"又平"与"又兵卫"读音相近,故常与岩佐又兵卫混为一人.
日本学者指出,作者在此也搞错了.
[132]仙人掌在日本的旧称.
[133]原文如此.
禅宗语录.
典出《碧岩录》以及《无门关》.
中国唐代高僧赵州(778—897)被人问及"如何是祖师(达摩)西来意"时,答曰:"庭前柏树子.
"表明禅宗不用实象和文字来教导众生觉悟,要靠修行者自己证悟.
[134]晁补之(1053—1110),中国北宋诗人、学者、书画家.
"苏门四学士"之一.
主要作品有《鸡肋集》《晁氏琴趣外篇》等.
[135]引自晁补之《新城北山游记》.
[136]屋内没铺地板的地方.
[137]长为32~35厘米、宽为24~26厘米的日本纸.
原由整张纸裁成两半而成,故名,后来就直接制成如此规格了.
十二我记得王尔德[138]说过,基督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基督其人到底怎样,我一无所知,但我觉得像观海寺的大师傅这样的,无疑是有资格成为艺术家的.
我这么说,不是指他饶有情趣,也不因其通晓时势.
他挂出来的那幅达摩,几乎是不能称之为画的,可他还自鸣得意,赞不绝口.
他以为画家之中也有博士,还以为鸽子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东西.
可尽管如此,他仍有着艺术家之资格.
他的内心犹如一只无底的口袋,十分通透,什么都无法在其中滞留.
随进随出,成形即化,腹内丝毫不剩残渣沉滓.
他的脑子里只要沾上了一点情趣,他便立刻与之同化,于行屎走尿[139]之际,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而存于人世.
哪像我辈之类,被警察盯在背后清点屁数,终究是成不了画家的.
我可以面向画架而立,也可以手持调色板,但成不了画家.
要像如今这样,来到这不知名的山村,将此五尺瘦躯沉浸于迟暮春色之中后,这才具备了艺术家所应有的气质.
而一旦进入如此境界,美之天下便尽归我所有.
纵然未染尺素,不涂寸缣,我也仍是第一流的大画家.
虽说技法难及米开朗琪罗,工巧不如拉斐尔,但就艺术家之人格而言,是可与古今之大家齐首步武[140],毫无逊色之处的.
自从我来到这家温泉旅店,还没画过一幅画呢.
就连这画具箱,也仅在心血来潮时,才背出背进.
这也算画家吗——或许会如此遭人嗤笑吧.
可不管别人如何嗤笑,眼下的我就是真正的画家.
高明的画家.
达到如此境界的人,未必会画出名画.
但是能画出名画的人未必懂得如此境界.
以上便是我吃过了早饭,从容笃定地抽上一支"敷岛"烟时所获得的感悟.
此刻,太阳早已脱出了氤氲烟霞,升得高高的了.
拉开隔扇,远眺屋后的山峦,发现树木苍翠澄澈,格外鲜明.
我一直以为空气、物象与色彩之间的关系,是宇宙间最最有趣的研究课题之一.
是以色彩为主表现出空气来,还是以物象为主描绘出空气来,抑或以空气为主编织出置身其间的色彩和物象来心境略有不同,绘画就呈现出多种多样的色调来了.
这种色调还因画家的个人癖好的不同而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也自然而然地受到时机与场合的限制.
英国人所画的山水画,没一幅是清澈明亮的.
或许他们不喜欢明亮的画,但即便喜欢,就他们那儿的空气而言,也是无能为力的.
然而,同为英国人的古道尔[141]等人的画作,色调却截然不同.
这也难怪,因为他虽是英国人,却从未画过英国的风景.
他所采用的题材,都不在他的故乡.
比起他的祖国来,他更喜欢描绘空气透明度极高的埃及或波斯一带的风景,也只画那儿的风景.
因此,无论是谁,第一次看到他的画作都会感到惊叹不已.
因为他画得太过清晰明朗了,以至于使人感到诧异:英国画家中也有采用如此明快色调的人吗关于个人癖好,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如果要想描绘日本的山水,我们就必须表现出日本固有的空气和色彩来.
法国的绘画再怎么好,我们也不能直接照搬其色调,因为那样画出来的山水就不是日本的景色了.
所以还得亲自接触大自然,研究朝朝夕夕的云容烟态,一旦发现了自己所期待的色调,就立刻扛起三脚凳出门将其画下来.
非得这样不可.
因为一旦错过了时机,就很难再看到同样的色调了.
我现在所仰望着的山边,就弥漫着这一带难得一见的绝佳色调.
我既然特意来到了此地,又岂能白白错过呢,不如就此将其画下来吧.
拉开纸拉门,来到檐廊上一看,见对面二楼上,那美小姐正倚门而立.
她的下巴埋在衣领下,只能看到她一半的脸.
我刚要跟她打招呼,却见她左手垂落不动,右手却快如疾风地运动了起来.
闪电似的亮光在其胸前走了两三个来回后,"铿锵"一声消失了.
再一看,她的左手已握着一把九寸五分长的白色刀鞘了.
随即,她的身影便立刻隐没在纸拉门之后.
于是,我也就怀着一大早就看了一出歌舞伎的心情,走出了旅店.
出门左转,走到底就是一道连接着陡峭山路的缓坡.
黄莺的鸣叫声随处可闻.
左边的山坡徐缓地落入谷底,上面种满了橘子树.
右边并列着两座不太高的山丘,似乎也仅种了些橘子树.
其实,几年前我曾经来过一次的.
到底是几年前,我也懒得屈指去算了,反正是在一个寒冷的严冬腊月里.
当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橘子的景色.
我问一个正在摘橘子的果农,是否可以卖一个给我,他回答说,你想要多少个都行,自己摘就是了,说完就在树上唱起了怪腔怪调的山歌来.
我当时心想,在东京,是连橘子皮都要去药材店买的.
到了晚上,就听到接连不断的鸟铳声.
我问那是怎么回事儿,人家告诉我说,那是猎人们在打野鸭子.
那会儿,我还连那美小姐的"那"字都不知道呢.
说到那美小姐,她要是去做演员,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旦角.
一般的演员只有到了舞台上才会装模作样地演戏,可她却在自己的家里,在日常的生活里演着戏,并且自己还不觉得是在演戏,而是出于天性,自然而然地演戏.
这样的生活,或许就能称之为艺术化的生活了吧.
蒙她所赐,我也在绘画修养上长进了不少.
老实说,倘若不将其行为举止视作演戏,就未免令人生畏,叫人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如果以伦理纲常、世俗人情为背景,通过普通的小说家的视角来对她加以研究的话,则会因刺激太过强烈,很快就心生厌恶的吧.
要是我与她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了那种缠绵悱恻的关系,那么我的苦痛定将是言语所难以形容的.
我此次外出旅行,抛却了世俗之情,以成为一名纯粹的画家为宗旨,故而凡我所见,都必须将其视作绘画,所遇之人,都必须将其视作能乐、戏剧或诗歌中的人物.
而当我戴着这样一副"眼镜"来观察她的时候,就发现她的言谈举止是我之前所见过的所有女性中最美的.
正因为她并非有意展现美妙的演技,所以其出言吐语、举手投足都要比演员的表演更美.
请不要误解有如此想法的我.
倘若据此批评作为社会公民之一员的我有此想法为不当,则更是毫无道理了.
善难行,德难施,节操不易坚守,舍生取义令人惋惜.
明知如此而非要践行,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十分痛苦的.
而之所以甘冒如此痛苦,其内心深处必怀有足以战胜此痛苦的愉悦.
说到底,所谓画,所谓诗,所谓戏剧,无非是蕴藏于悲苦之中的快感的别名而已.
会得此中真趣,吾人之行为方为壮烈,方为从容,方欲为满足胸中一点至上之趣味而克服一切艰难困苦.
方能置肉体上的痛苦于度外,方能不以物质上的窘迫为意,方能驱勇猛精进之心,甘为人伦道义而受鼎烹之刑.
若要基于世俗人情这一狭隘的立足点来给艺术下一个定义的话,那就可以说,它就是深藏于我辈有教养人士胸中的,必得避邪趋正、斥妄取直、锄强扶弱之理念的结晶,上映煌煌日光而熠熠生辉,晶莹璀璨.
有人嗤笑他人带有戏剧意味的言行举止;嗤笑他人为了满足美好趣味而偏离世俗人情,甘愿做出不必要的牺牲;嗤笑他人不肯等待自然展露美好性格之时机,而非要愚蠢地展示自己的品位.
倘若这嗤笑之人,果真解得个中三昧,则可谓笑得其所.
倘若这嗤笑之人乃是个不知趣味为何物的龌龊小人,那么,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做派,是难以容忍的.
从前,曾有一青年留下一篇《岩头吟》[142]而纵身跃下五十丈之飞流急湍.
据我看来,这位青年就是为了"美"之一字,而舍弃了不该舍弃之生命.
他的死,其死亡本身无疑是壮烈的,但促使他慨然赴死之动机,却是难以理解的.
而无法体会其死之壮烈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嗤笑藤村子的所作所为呢因为他们的人格有所局限.
由于他们体会不到壮烈成仁的志趣,故而即便是出于正当的目的,也不能完成壮烈的圆满终结.
正是基于这一点,我认为他们没有嗤笑藤村子的资格.
我是个画家.
正因为是画家,作为专攻趣味之人,即便堕入世俗人情之世界,也要比那左邻右舍不懂风雅的粗汉们高尚得多.
作为社会之一分子,我处在能够教育他人的优越地位.
比起那些不懂诗、不懂画、毫无艺术品位的碌碌之辈来,更能做出美好的行为.
在世俗人情的世界里,美好的行为就是"正",就是"义",就是"直".
能在自己的行为上表现出"正""义""直"的人,自然就是天下公民之楷模.
暂时脱离了世俗人情的我,至少不必在此次旅程中,马上返回到世俗人情的世界中去.
否则,这难得的旅行也就白费了.
我必须在这世俗人情的世界中,"唰唰"地淘洗去沙子,并整日注视留在筛子底部的黄金.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社会之一员.
作为一名纯粹的专业画家,我连与自己之间纠缠不清的利害羁绊都统统斩断了,并由此得以悠游于画境之中,更别说与山、与水、与他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了.
因此,对于那美小姐的言行举止,也只能作冷眼旁观.
往上走了三町左右后,前面出现了一道白墙.
我心想,这就是橘林中的人家了.
不久之后,山路就岔为两股.
走到白墙那儿往左拐时,我回头一看,见一个穿着红作裙的小姑娘从下面走了上来.
作裙显尽之后,露出了下面棕色的小腿,小腿显尽,紧接着便是草鞋,而这双草鞋正在一步步地走上前来.
她的头上落着山樱的花瓣,背后则是波光粼粼的大海.
山路的尽头,便是山势凸出处的一块平地.
北面是层峦叠翠的山峰,就是今天早晨在檐廊上仰望到的那些亦未可知.
南面则是一块几可称为焦土的宽约半町的荒野,尽头便是悬崖.
崖下是刚才我走过的橘子山坡.
越过村子眺望对面,映入眼帘的则是不问即可知的蓝色大海.
眼前的路有好多条,分分合合的,看不出哪是主道哪是分支.
赭红色的泥土在草丛下时隐时现,分不清与哪条路相连.
但也正因为扑朔迷离,难以分辨,才让人觉得十分有趣.
我在草地上四处徘徊,想找个可坐下来歇息的地方.
早上在檐廊上远眺到可以入画的景色,到了真要画的时候,却发现毫无头绪.
走上前去,觉得色彩也逐渐产生了变化.
在草地上转了几圈,我已经无心作画.
既然不画了,也就没必要选择地点,坐在哪儿,哪儿就是安身之所了.
无孔不入的春日阳光,早已将草根都晒热了,所以当我一屁股坐下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挤跑了看不见的炎炎蜃气.
波光潋滟的大海,在我的脚下展开.
天空中万里无云,春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着水面,暖洋洋的.
并且,这种温暖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了波涛的底层.
海面上一片蔚蓝,就跟用画笔涂抹出来的一样,而舒缓流动的地方,则仿佛有许多细小的银鳞,层层叠叠,一刻不停地蠕动着.
春日的阳光普照天下,普天之下的则是万顷碧水,而在这水天之间,所能看到的,唯有一面小指甲盖大小的白帆.
并且,这白帆纹丝不动.
古代那远来朝贡的高丽船,恐怕也就是这副模样吧.
除了这面白帆,放眼整个大千世界,就只是普照大地的阳光的世界,以及阳光普照之下的海洋的世界了.
我一骨碌躺倒在地.
帽子从额头滑到了脑后,完全成了阿弥陀戴帽子[143]了.
草地上这儿那儿的,长着许多小株的倭海棠,高出春草一两尺.
我的面前正好就有一棵.
倭海棠是种十分有趣的花.
它枝条非常顽固,从不弯曲.
那么它们是否从上到下统统都是笔直的呢倒也不是.
只是在直而短的枝条之间,以一定的角度相互斜向冲突、衔接,从而构成一个整体而已.
枝条上悠然绽放着分不清是粉红色还是白色的花朵.
就连柔软的叶子,也是稀稀落落的.
倘若要给倭海棠下一个评语,或许可称之为花中之愚且悟者吧.
世上有所谓守拙之人.
这种人转世后会成为倭海棠.
我也很想变成倭海棠.
小时候我曾剪下开着花朵、带着绿叶的倭海棠,做成很好玩的笔架.
然后将二钱五厘一支的廉价毛笔架在那上面.
看到白色的笔锋隐现于倭海棠的花叶之间,觉得十分有趣.
那一天,我的心思全在这倭海棠上,直到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睁开眼睛,马上就跳起身来,跑到书桌前去看.
只见花朵和绿叶都已经枯萎了,只有白色的笔锋还跟昨天一样,精神抖擞地闪着毫光.
那么美丽的花枝,怎么一夜之间就枯萎了呢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才真是出世之人啊.
一躺下来就映入眼帘的这棵倭海棠,竟然就是我二十年来的老相识.
盯着它看久了,未免神情恍惚,心情却渐渐地舒畅起来.
于是我又诗兴勃发.
我横躺着身子遣词造句.
每想好一句,就立刻记在写生簿上.
一会儿的工夫,一首诗就完成了.
我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出门多所思,春风吹吾衣.
芳草生车辙,废道入霞微.
停筇而瞩目,万象带晴晖.
听黄鸟婉转,观落英纷霏.
行尽平芜远,题诗古寺扉.
孤愁高云际,大空断鸿归.
寸心何窈窕,缥缈忘是非.
三十我欲老,韶光尤依依.
逍遥随物化,悠然对芬菲.
[144]啊,写成了,写成了.
这下子终于写成了.
那种横身躺卧、看着倭海棠浑然忘却红尘浊世的感觉,充分地表达了出来.
尽管诗中没提到倭海棠,没提到大海,但那种感觉已经表现出来了.
这就足够了.
正当我念念有词、暗自欢喜的当儿,忽听得有人"呃哼"地干咳了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我翻了个身,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男人绕过突出的山角,从杂树林中走了出来.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棕色的旧礼帽.
这顶原本中间凹陷的帽子已经变了形,倾斜的帽檐下露出一对眼睛.
眼睛的形状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眼珠子正在滴溜乱转呢.
蓝色条纹和服的下摆被撩起来塞在了腰里,赤脚上穿一双木屐.
这一副打扮,叫人很难确定其身份.
如果仅从其不加修饰的胡须来判断,那他就是个十足的流浪汉.
看样子那人是要沿着山路往下去,可谁知他到了拐角处又折回去了.
那么他是否想原路退回并隐藏起来呢也不是.
因为他又转身走了出来.
除了前来散步的人,应该没人会在这片草地上来回折腾的.
不过他那样子,像是来散步的吗同时也难以想象他就住在这附近.
那男人时不时地站定身躯,东张西望,还歪着脑袋,显得心事重重的.
也可能是在等什么人吧.
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反正我的眼睛是再也无法从这个可疑的家伙身上移开了.
倒也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想拿他来作画,只是无法转移视线而已.
从右边到左边,从左边到右边,我的眼睛跟着那人移动着.
突然,那人站住了.
与此同时,又有一人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这两人似乎是彼此认识的,他们各自朝对方走去.
随着他们两人越走越近,我的视野也在越缩越小,最后被收缩到草地正中的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两人背对着春天里的高山,面对着春天里的大海,离得很近,相向而立.
那男的,当然就是那个"流浪汉".
对面那个呢对面那个是个女的.
是那美小姐!
我看到那美小姐后,立刻就联想到了今天早上看到的那把短刀.
心想,她该不是将其揣在怀里了吧饶是非人情的我,想到这儿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一男一女,面对面地站着,一时间都那么傻愣着,没有一点动静.
当然了,或许他们的嘴巴在动,但说了些什么,一点也听不到.
不一会儿,那男的垂下了脑袋.
那女的面朝着青山.
我看不到她的脸.
山上响起了黄莺的啼鸣声.
那女的似乎在侧耳静听.
过了一会儿,那男的毅然抬起头来,同时转过了身去.
这可是个非同寻常的举动.
可就在他转过了一半的当儿,那女的也"唰"地摆开了架势,转向大海一方.
她腰带里有个什么物件露出了头,像是短刀之类的.
那男的正要昂首迈步的当儿,那女的紧赶两步,追了上去.
她穿的是草鞋.
男的停了下来——估计是被喊停的吧.
可就在那男的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女的将右手插进了腰带里面.
不好!
然而,她"嗖"的一声抽出来的,并不是那柄"九寸五分",而是一个包囊——像是钱包.
她伸出雪白的玉手,将包囊递了过去,垂下一条长长的丝绦,在春风中飘荡.
那女的一足在前,上身微微后仰,向前伸出的手臂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手中托着的,则是一个紫色的包囊.
仅仅是这个姿势,就已经足以入画了吧.
以紫色为分界,相隔着两三寸远,是一个扭头回望的男子姿态,形成了一个绝佳的搭配.
我觉得所谓"不即不离"的说法,就是用来形容如此瞬间的.
看那女的的姿势,似乎在将男子往前拉,而那男的则像是被什么力量往后拽着.
但是,实际上既没有往前拉,也没有被往后拽.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联,在紫色钱包的尽头处,突然断开了.
两人的姿态保持着如此美妙的平衡,与此同时,两人的相貌和服饰又形成了那么鲜明的对照,因此作为一幅画来看,就越发地耐人寻味了.
一个是身材矮胖,肤色黝黑,满脸的络腮胡子;一个是清秀的瓜子脸,削肩长裾,窈窕纤弱之姿.
一个是生硬地扭着身子,脚踏木屐的"流浪汉";一个是连居家便服也穿得妩媚动人,上半身悠然后仰,身姿优美.
一个头戴棕色旧礼帽,身穿蓝色条纹上衣并将下摆塞在腰间;一个鬓发油光透亮,几可点燃炎热的空气.
闪亮的黑缎内侧,微露着腰带背衬,难以言说的妖艳动人.
这一切,无疑都是绝佳的绘画题材.
那男的伸出手来接受钱包.
刹那间,两人之间那种由彼此牵引而达成的微妙平衡,立刻就崩溃了.
那女的不再往前拉,那男的也不再被往后拽着了.
尽管我早就是一名画家了,可在此之前,我还从未意识到心理状态能给画面构图以如此大的影响呢.
两人左右分开,各奔东西.
彼此间再无任何呼应,就一幅画面而言,已经支离破碎了.
那男的走到杂树林前,回了一次头.
那女的却连头也不回,快步朝我走来.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我的面前.
"先生,先生.
"她叫了两声.
糟糕!
是什么时候被她发现的呢"什么事"我从倭海棠中探出头去,帽子落到了草地上.
"你在那种地方干什么""躺着作诗呢.
""骗人.
刚才那一幕都看到了吧""刚才那一幕哦哦,看到了一点儿.
""呵呵呵呵,干吗才'一点儿'呢看多点儿好了.
""啊,其实也看了不少.
""您看看.
好了.
您快出来吧.
从倭海棠丛中出来吧.
"我唯唯诺诺地从倭海棠中走了出去.
"您在那倭海棠丛中还有事儿吗""没事儿了.
正想回去呢.
""正好.
那就一块儿走吧.
""嗯嗯.
"我再次唯唯诺诺地退入倭海棠丛中,捡起帽子戴在头上,收拾起各种画具,与那美小姐一起踏上了归途.
"您刚才画画了吗""想画来着,结果没画.
""您来到这儿,还一幅画都没画呢.
""嗯,是啊.
""您可是特意来画画的,结果却一点也没画,不是很无聊吗""哪儿呀,有'聊'的.
""啊呀呀,这却为何""没什么'为何',就是有'聊'啊.
画这种东西,画也好,不画也好,都一样有'聊'的.
""您这话说得可就俏皮了.
呵呵呵呵,您真是悠闲得可以啊.
""既然来到了这种地方,不再悠闲一点,不就白来了吗""说什么呢无论在什么地方,不悠闲着点,都算是白活的.
您看我,刚才那一幕给人瞧见了,也一点儿不觉得害臊.
""不用觉得什么.
""是啊.
您看刚才那人什么来头""这个嘛,反正不是个有钱人吧.
""呵呵呵呵,一猜一个准儿啊.
您真是个相面高手啊.
那人正因为穷,在日本待不下去了,才来跟我要钱的.
""哦,他从哪儿来""从城里来.
""还真不近啊.
那么,他又要去哪儿呢""说是要去满洲呢.
""去干吗""干吗去捡钱,还是去送死谁知道呢"这时,我抬起眼来,瞟了她一眼.
只见她那刚刚抿拢的嘴角处,微笑正在渐渐消失.
不解其意.
"那人,是我的丈夫.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面给了我一刀.
遭此突然袭击,我不禁目瞪口呆.
我当然无意打听此事,即便是她,恐怕也没预先考虑过要如此坦白吧.
"怎么样吓着您了吧"她说道.
"是啊.
多少有些吃惊.
""不是我现在的丈夫,是离婚了的前夫.
""怪不得呢.
那么……""仅此而已.
""哦,是吗——你看,橘林中有座挺气派的白房子.
位置绝佳,知道是哪家吗""是我哥哥家.
我要顺道去绕一下的.
""有事儿吗""嗯,有点小事儿.
""那就一起去吧.
"走下山道,进了村子后立刻右转,又往上走了一町左右,有一座门楼.
穿过门楼后我们没去玄关,而是直接转到了庭院的入口处.
那美小姐毫无顾忌地在前面走着,我也就在后面毫无顾忌地跟着.
院子朝南,种着三四棵棕榈树,一道土围墙的下面,就是橘子林.
那美小姐在檐廊的一端坐了下来,说道:"多美的风景啊.
您看呐.
""是啊.
真不错啊.
"纸拉门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那美小姐也没一点叫门的意思.
只管若无其事地坐着,望着下面的橘子林.
我不免有些纳闷:她到底干吗来了呢最后,我们都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望着下面的橘林.
将近正午的太阳,让整个山坡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橘子林的树叶发出耀眼的反光,就跟连叶子的背面都被晒亮了似的.
不一会儿,从后面的库房那儿传来了响亮的鸡叫声:咯咯嘎——!
"哎呀,已经到中午了.
我竟然把正事儿给忘了.
久一!
久一!
"她探出身子,将紧闭着的纸拉门"哗啦"一声给拉开了.
里面是十铺席大小的房间,空荡荡的,春日的壁龛里挂着一对狩野派[145]的双幅画[146],显得冷冷清清的.
"久一!
"她又喊了一声,库房那边终于有了回应.
脚步声由远而近前来,刚刚停在隔扇背后,隔扇便"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白鞘短刀滚落在了榻榻米上.
"这是你大伯给你的赠别礼物.
"她是什么时候将手伸入腰带之间的,我一点也没察觉.
短刀在沉静的榻榻米上打了两三个滚,滑到了久一君的脚下.
那刀鞘似乎太松了,只见寒光一闪,刀刃露出一寸光景.
[138]王尔德(1854—1900),英国诗人、小说家.
19世纪末唯美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代表作有剧作《莎乐美》、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童话集《快乐王子》等.
[139]原文如此.
表示最低级的日常活动.
[140]原文如此.
不相上下之意.
[141]古道尔(1822—1904),英国著名的画家,皇家艺术研究院院士、皇家水彩协会会员.
[142]明治三十六年(1903)5月22日,夏目漱石的学生,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藤村操,因不理解且看不惯世间万象,在华严瀑布处跳崖自杀.
临死前写下遗书《岩头吟》.
[143]即帽子戴在后脑勺上的戴法.
源自阿弥陀头部后面的背光.
[144]原文如此.
这是作者于明治三十一年(1898)三月,住在熊本时所作的无言古诗《春兴》.
[145]日本室町时代的画家狩野正信(1434—1530)所开创的画派.
在中国宋、元、明朝的画法基础上,加入了大和绘的技法,使画面具有强烈的装饰性.
由其儿子狩野元信(1476—1559)最终完成,并因受到幕府的庇护而发扬光大.
[146]由对联似的两幅画组成一个完整画面的画作.
十三人们用船把久一一直送到了吉田火车站.
船中坐着被送者久一和送行者:老人、那美小姐、那美小姐的哥哥、照管行李的源兵卫,还有我.
当然,我仅仅是一名陪客而已.
陪客也好,既然叫我一起去,就一起去.
即便搞不懂什么意思,也一起去.
非人情之旅是无须思前想后的.
这条船是平底船,就跟在木筏子的四周加了一圈边似的.
老人坐在船的正中央,我与那美小姐坐在船尾,久一和那美的哥哥坐在船头,源兵卫守着行李单独坐在一旁.
"久一,对于打仗,你是喜欢还是讨厌"那美小姐问道.
"不经历一下怎么知道呢想必是有苦也有乐吧.
"完全不知战争为何物的久一答道.
"再怎么苦,也是为了国家嘛.
"老人说道.
"得到了短刀这样的玩意儿,是不是就特想去战场上一试身手了"那美小姐又问了个怪怪的问题.
"是啊.
"久一回答道,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老人掀髯而笑.
那美的哥哥则无动于衷,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你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打得了仗吗"说着,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一张雪白的面孔凑到了久一跟前.
久一与她哥哥对视了一眼.
"你要是当兵的话,一定很厉害.
"这是哥哥对妹妹说的第一句话.
听这口吻,不像是单纯的开玩笑.
"我吗我当兵我要是能当兵,早就当了.
现在也早死了.
久一,你也死了的好.
活着回来的话,名声不好的.
""胡说些什么!
——别理她,还是凯旋好啊.
报效国家也不一定非要送命的.
我也还想再活上两三年呢.
我们还能见面的.
"顺着老人的话往回听,就会发现话尾越来越细,最后成了一丝泪线.
只是他毕竟是个男人,才没露出这个底.
久一一声不吭,转过脸去望着岸上.
岸上有一棵大柳树.
树下拴着一条小船,一个男人正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下垂的鱼线.
当我们所坐的船拖拽着波浪缓缓驶过那儿的时候,那男人抬起了头来,与久一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然而,他们相对的眼神之间,并没有通过任何电流.
也难怪,那男人的心思全在鱼身上,而久一此刻的脑海里却连一条鲫鱼的存身之处都没有.
我们所坐的船就这样在这位"太公望"[147]的跟前静静地通过了.
日本桥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不知道一分钟里会走过几百个.
要是站在桥畔一一打听行人的烦心事,恐怕就会觉得世道纷扰,了无生趣的吧.
而有人自愿站在那儿,挥动旗子指挥交通,却正因为大家都是萍水相逢,随聚随散的缘故.
所幸的是,那位"太公望"看到了久一的那张哭丧脸后,并未要求做任何解释.
我回头望去,见他仍专心致志地盯着浮标呢.
估计他会一直这么盯着,直到日俄战争结束为止吧.
这条河不太宽,不太深,水流也较为徐缓.
当下的我靠在船帮上,船在水面上滑行着,可这船又将会滑到哪儿为止呢想必会一直滑到喧嚣不堪、满眼生人的地方吧.
眼前这个眉间印着一点腥臊血迹的青年,正不容分说地拖着我们一行人往前走.
由于命运之绳要将这个青年拉向遥远、黑暗、可怕的北方,因某年某月某日之因缘而与该青年扯上了关系的我们,才不得不被这青年拖着往前走,直到这因缘的尽头.
待到因缘尽时,他与我们之间的牵绊就会"吧嗒"一声断开,他将被命运不容分说地独自带走,我们将被不容分说地留在原地,纵使苦苦哀求,极力挣扎,也不会再拖着我们前行了.
船在水面上平稳地滑行着,让人觉得十分有趣.
左右两边的岸上,似乎长着许多笔头菜.
河堤上种着许多柳树.
柳树间稀稀落落地露出一些低矮的稻草屋顶,露出些熏黑了的窗户.
有时还露出些雪白的鸭子.
有些鸭子还"嘎——,嘎——"地叫着,冲到河里来.
柳树与流水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灼灼银光,像是盛开的白桃花.
远处传来"咔嗒嗒""咔嗒嗒"的织机声,而在"咔嗒嗒"的间隙之中,又传来了"啊啊咿""咿哟哟"的女子歌唱声.
歌声飘荡在水面上,可唱的到底是什么,却一句也听不出来.
"先生,给我画一幅吧.
"那美小姐提出了要求.
久一和她哥哥,正一个劲地说着军队里的事情.
老人则不知何时起打起了瞌睡.
"我给你写一个吧.
"我拿出速写簿,写下了这么一句并递给她看:春风来罗带自解开不知啥名牌那美小姐笑道:"如此轻描淡写的可不成.
要认认真真地描绘出我的气质才行啊.
""我倒是也想画呀.
可是,你现在的脸,是不成为画的.
""这叫什么话呢照你说,要怎样才能'成为画'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要画,现在也能画.
只是美中不足.
少了那么一点什么,即便画出来,也仍是有缺憾的.
""美中不足缺憾我生来就是这么一张脸,又有什么办法呢""天生的面孔,也可以变化多端.
""随心所欲地变吗""是啊.
""你看我是女人,所以就拿来当傻瓜耍了,是吧""哪有的事儿正因为是女人,你才会说这种傻话呀.
""好吧.
那你就把你自己的脸一一变给我看.
""每天都这么变来变去的,怎么吃得消呢"她不吭声了,将脸扭向了另一边.
不知不觉间,河岸变得越来越低,几乎贴着水面了.
一望无际的田野,被紫云英填得满满的.
不知何时,这儿曾下过一场大雨.
娇艳欲滴的鲜红花瓣在其冲刷下,已溶化过半,眼下正如大海一般在烟霞之中无边无际地扩展开来.
抬头仰望,一座巉岩峥嵘的山峰耸立于半空之中,淡淡的春云正从其半腰间缓缓飘出.
"您就是从那座山的对面过来的哦.
"那美小姐将雪白的手臂伸出舷外,指向梦幻般的春山.
"天狗岩就在那边吗""那边浓郁的翠绿下面,不是有块紫色的地方吗""哦,就是那被太阳光照着的地方吗""那是太阳光吗是光秃秃的一块吧.
""什么呀,那儿凹下去了.
要是光秃秃的话,应该呈棕色才对呀.
""是吗反正,就在那后面一带.
""这么说,那七弯八绕的山路还要靠左边一点了""还在那后面,远着呢.
还隔着一重山呢.
""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感觉上,就在飘着浮云的那儿啊.
""嗯,要说方位的话,也就是那儿.
"这时,正在打瞌睡的老人,胳膊从船帮上滑落了下来,忽地惊醒了.
"还没到吗"说着,他挺起前胸,右胳膊肘往后拉,左手伸得笔直,十分畅快地打了个哈欠,同时也摆了个开弓射箭的架势.
那美见状,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习惯了,改不了啊……""看来,您老是酷爱弓道嘛.
"我也笑着说道.
"年轻时,开得七分五厘[148]的弓呢.
论撑劲儿,现在也稳当着呢.
"说着,他便敲了敲左肩膀.
船头那儿还在起劲地谈论着关于战争的话题.
船终于驶入了一个像是市镇的地方.
我看到了腰门上写着"御肴"两字的小酒馆,看到了古风犹存的绳暖帘,看到了木材堆场,甚至还听到了人力车不时跑过的声音.
燕子"啾啾"地叫着在空中上下翻飞.
鸭子"嘎嘎"地叫着在地上乱跑.
我们一行人弃舟登岸,朝火车站走去.
我终于被拖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能看到火车的地方,便是现实世界.
因为,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像火车这样作为二十世纪之文明的代表了.
将几百个人装进同一个箱子里,轰隆隆地拉跑.
不问情由,不容分说.
被装入其中的人们,都不得不以同样的速度移动着,不得不停在同一个车站上,不得不同样沐浴在蒸汽的恩泽之中.
人们常说坐火车,我却说被装入火车.
人们常说坐火车前去,我却说被火车运去.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像火车这样蔑视人的个性了.
文明在用尽所有的手段伸张人的个性之后,又用尽所有的方法来践踏人的个性.
给每人以几坪几合的地皮,并随你在里面坐卧起居的是当今的文明.
与此同时,在此几坪几合的周围加上铁栅栏,威吓你不准走出一步的,也是当今的文明.
在此几坪几合内尽享自由之人,也想在铁栅栏外尽享自由,这是人的天性使然.
然而,可怜的文明之国民却只能日夜揪着这铁栅栏撕咬咆哮.
文明在给个人以自由,使其势猛如虎之后,又将其投入牢笼,维持着天下的和平.
但是,这样的和平并非真正的和平.
是动物园里的老虎仇视着游人而躺卧在地的和平.
只要那铁栏杆哪怕是少了一根——世间立刻鸡飞狗跳,不可收拾.
第二次法国大革命,或将在此刻爆发.
而个人的革命如今每天每夜都已经在发生了.
北欧的伟人易卜生[149]已经就革命定将爆发之状态,给我们提供了详细的例证.
每当我看到这种将所有的人都当作货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着猛跑的样子,再比较一下被关在客车里的个人与毫不顾及个人之个性的铁皮车,就不禁感到:危险!
危险!
对此掉以轻心,绝对危险!
现代文明,充满着如此刺鼻的危险气味.
而朝着漆黑一片的前方贸然狂奔的火车,就是如此危险的标本之一.
我坐在车站前的茶馆里,瞅着眼前的艾叶糕,思考着这番"火车论".
由于这种想法既不能记在写生簿上,也没必要对人宣扬,故而我只得一声不吭地喝茶、吃糕.
对面的长凳上坐着两个人.
两人的脚上都穿着草鞋,一人披着红毛毯,一人穿着黄绿色的长裤,长裤的膝盖处打着补丁,那人的手正按着那块补丁.
"还是不成吗""不成啊.
""要是跟牛似的,有两个胃就好了.
""是啊,那还有什么话说呢一个坏了,切掉就是了.
"看来这乡下人是得了胃病了.
他们闻不到满洲原野风中的腥臭,看不到现代文明的弊端,要说革命是怎么回事儿,恐怕他们连这两个字都没听说过,甚至连自己的胃到底有一个还是两个都不太清楚吧.
我取出写生簿来,将两人的姿态画了下来.
"当啷啷"的铃声响了起来.
车票早已买好.
"来,我们走吧.
"那美小姐站起身来.
"唉.
"老人也站起了身来.
我们一行人通过了检票口,来到站台上.
铃声一个劲儿地响着.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文明的长蛇在闪着白光的铁轨上蜿蜒驶来.
长蛇的嘴里吐着一股股黑烟.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老人说道.
"您多保重.
"久一鞠躬告别.
"你就慷慨赴死去吧.
"那美小姐又说了那种话.
"行李送来了吗"她哥哥问道.
长蛇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蛇肚子上打开了许多门.
人们进进出出的.
久一上了火车.
老人、那美、那美的哥哥还有我,全都站在车外.
只要车轮一转,久一就不再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了.
他将去往遥远、遥远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在硝烟味儿中忙碌着,在红色的液体上滑倒、翻滚着.
据说空中还有着隆隆的巨响.
马上就要去那儿的久一站在车内,一声不吭地望着我们.
将我们从山里拖出来的久一,与被拖出来的我们之间的因缘,将在此处消逝.
已经开始消逝了.
仅仅是车窗尚未关闭,仅仅是彼此还看得见面孔,仅仅是彼此之间相隔着六尺左右的距离.
仅此而已.
而彼此间的因缘,正在一点点地消逝殆尽.
列车员乒乒乓乓地关着车门,一路朝我们这儿走来.
每关上一扇车门,行人与送行人之间的距离就越发地遥远了.
不一会儿,久一所在的车厢的车门也被关上了.
世界从此一分为二.
老人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车窗旁.
久一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危险!
马上开车了!
"话音刚落,铁车便"哐当、哐当"地,颇有节奏地开动了.
一个个的车窗在我们面前滑过.
当久一的脸蛋越来越小,而当最后面的三等车在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车窗中又探出了一张脸来.
破旧的棕色礼帽下面,是一张恋恋不舍的、胡子拉碴的"流浪汉"的脸.
这时,那美小姐与那"流浪汉"十分意外地打了个照面.
铁皮车"哐当、哐当"地跑着,"流浪汉"的脸蛋很快便消失了.
那美小姐神色茫然,呆呆地目送着列车远去.
不可思议的是,在她那茫然的神色之中,竟透出了一种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哀怜"之情.
"有了!
有了!
有了这个,画就成了!
"我拍着那美小姐的肩膀低声说道.
刹那间,我心中的画作,完成了.
[147]指在渭河垂钓的姜太公.
此处借指垂钓者.
[148]指弓中部握手处的厚度,越厚则弓越硬.
七分五厘约为2厘米,这么厚的弓可称为相当硬的强弓了.
[149]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诗人.
近代戏剧的创始人.
其作品以强烈的批判意识揭露当时的社会矛盾,深入表现世态人情.
代表作有《培儿·金特》《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等.
译后余墨——浅谈"非人情"继《我是猫》与《少爷》之后,时年三十九岁的夏目漱石又于明治三十九年(1906)九月,在杂志《新小说》上发表了小说《草枕》.
该小说于是年七月二十六日动笔,至八月九日完稿,时值闷热难耐的盛夏,其间又访客频频,苦于应酬,故而在奋战了十五个昼夜之后,漱石先生便"厌烦起来"(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就是这么说的),掷笔不写了.
如此说来,这是不是一部草率之作呢当然不是.
理由一,漱石先生开始文学创作时,已年近不惑,对于社会人生已有深刻的体察与思考.
更兼在此之前,他已经写出了著名的《文学论》,在理论层面上清晰明快地阐述了自己对于文学的独特见解.
因此,他的文学创作,绝非文艺青年式的心血来潮.
理由二,根据编辑的回忆,刊载该小说的杂志《新小说》于是年八月二十七日运到书店,至二十九日即已售罄,连广告都来不及做.
小说售出后,作者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高度赞扬其文学成就.
其中又以深田康算(美学家)和森田草平(作家、翻译家)的来信最具专业性.
当时的大阪《朝日新闻》主编鸟居素川也正是读了该小说后大为感动,日后才不惜"三顾茅庐",硬是将漱石先生从东京帝国大学给挖过去的.
由此可见,作者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写出这一部杰作,其实是有着深厚的积淀,是不得不一吐为快的时候才欣然命笔的.
是真正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而最后的遽然掷笔,也完全契合该作品所崇尚的美学理念——"非人情".
关于"非人情",作者在之前的《文学论》(1903—1905在东大时的讲稿,1907年正式出版)中就有明确的论述:我坚信,去除善恶观念,是鉴赏某一部分文学作品所不可或缺的条件.
我把这一点分为两种情形:(1)可以名之曰"非人情",就是排除道德的文学.
在这种文学中没有道德成分混入的余地.
例如,"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读此诗,你是什么感觉呢这李白不是自我堕落吗但我们不能用道德的眼光来看待李白.
还有,读到"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样说不是很失礼的吗但也不能以道德的眼光来看.
读这类作品,一开始就要把善恶判断排除在外.
……(2)尽管有道德的成分混入,但读者在欣赏的时候暂时忘却了道德.
权且称之为"超道德文学".
……(王向远译)简言之,这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的伦理道德,摈弃了现实功利的审美方式.
那么,什么样的作品,才是"非人情"的文学呢作者在小说中自有详尽、精到的解说.
例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寥寥数字,便描绘出足以令人忘怀人世愁苦的清亮景象.
因为,那道篱笆墙的外面,并无邻居家美丽的姑娘正在窥视自己;南山之上也没有亲友在那儿做官.
完全是一种超然出世、抛却了利害得失的淡泊心境.
并认为艺术家不同于常人之处,就在于他们能以"非人情"之眼来观察自然与社会:因此,无论是天然还是人为,艺术家都能于俗众畏避不已、难以趋近之处,发现无数的琳琅,探知无上的宝璐.
世俗名之曰"美化",其实这哪里是什么美化呢灿烂之彩光,自古以来就炳乎现实世界.
只因一翳在眼,空花乱坠之故;只因难断俗累羁绊而遭荣辱得失之催逼,念兹在兹,斤斤计较之故,才于透纳描绘火车之前,不解火车之美,在应举描绘幽灵之前,也茫然不知幽灵之美.
由此,我们会十分自然地联想起布洛(1880—1934,瑞士心理学家、语言学家)的"审美距离说".
1912年,布洛在英国心理学杂志第五卷第二期上发表了论文《作为艺术的一个要素与美学原理的"心理距离"》,指出艺术创造者与欣赏者都必须与审美对象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忘却"实用功利目的".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成就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
如今,"审美距离说"早已成为文科生的常识,似乎也没什么可稀罕的了.
但值得注意的是,布洛是在1912年提出的,而夏目漱石的《草枕》发表于1906年.
所以漱石先生是不可能受布洛的启发或影响的.
当然,在夏目漱石之前,西方也并非没有类似的思想.
例如哲学家叔本华早在十九世纪就在其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指出,审美观照时,人将"自失"于对象之中,成为"认识的主体,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无时间的主体".
但这种典型的德意志式的哲学思辨,普通人还是难以亲近的.
与此同时,我们还能明确地感受到,作者在《草枕》中所提倡的"非人情",不仅仅是一种审美观照,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首先,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将自己的旅行,设定为"非人情"之旅的:古代有个名叫芭蕉的人,据说连马在他枕边撒尿都能看作风雅之事,并吟成了俳句.
我也不妨将今后所遇到的人物——农民、町人、村公所的书记员、老爷爷、老太太,统统看作点缀于大自然之中的景物.
……暂时脱离了世俗人情的我,至少不必在此次旅程中,马上返回到世俗人情的世界中去.
否则,这难得的旅行也就白费了.
我必须在这世俗人情的世界中,"唰唰"地淘洗去沙子,并整日注视留在筛子底部的黄金.
而当女主角那美小姐三番五次以吟风弄月、裸身浴室、独立危崖等几近怪异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也总是以"非人情"的视角来加以欣赏,丝毫不动凡心.
甚至在因突发地震而两人"耳鬓厮磨"之后,仍相互以"非人情"来提醒对方——当不得真哦.
作为一个生活经验丰富的成年人,主人公还能以"非人情"来节制内心,规避风险,进而发现美感:老实说,倘若不将其(那美小姐)行为举止视作演戏,就未免令人生畏,叫人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如果以伦理纲常、世俗人情为背景,通过普通的小说家的视角来对她加以研究的话,则会因刺激太过强烈,很快就心生厌恶的吧.
要是我与她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了那种缠绵悱恻的关系,那么我的苦痛定将是言语所难以形容的.
我此次外出旅行,抛却了世俗之情,以成为一名纯粹的画家为宗旨,故而凡我所见,都必须将其视作绘画,所遇之人,都必须将其视作能乐、戏剧或诗歌中的人物.
而当我戴着这样一副"眼镜"来观察她的时候,就发现她的言谈举止是我之前所见过的所有女性中最美的.
这样的"非人情",无疑早超出了审美的范围.
然而,这样的"非人情"果真能够无往而不胜吗倘若作者只是想营造一个"心灵桃花源",那就未免流于肤浅了.
其实,尽管本书的情节十分简单(在此就不剧透了),其安排却是十分巧妙的,并从开篇后不久,就通过一个开茶店的老婆婆之口,不露痕迹地点明了时代背景:您放心好了,自从一打仗,就没人去了,(温泉旅店)简直跟关门歇业差不多了.
这里的"打仗",就是指1904年至1905年之间的"日俄战争".
之后,作者又多次或明或暗提醒读者:在眼前的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品茗谈禅之闲适以外,一片沉重的战争乌云正在缓缓逼近:那美小姐那喜欢西洋绘画的堂弟,已经应征入伍;而她的前夫,由于经济萧条而在日本无法谋生,不得不去满洲"撞大运".
用书中的话来说,就是:由此看来,如果一厢情愿地认为在此梦幻般的春日山村里,有的只是鸟鸣、落花以及喷涌而出的温泉,那就大错特错了.
现实世界正在翻过大山,越过大海,朝着这个平家后裔所居住的古老村子紧逼而来.
如此严酷的现实,果真是"非人情"三字抵挡得了的吗作者虽未明言,可读者自会在心里打上一个大大问号的吧小说结尾处,画家、那美小姐以及她的父亲和兄长一同将前往满洲的青年送上了火车.
火车开动后,那美小姐见自己的前夫也从车窗里探出了头来:破旧的棕色礼帽下面,是一张恋恋不舍的、胡子拉碴的"流浪汉"的脸.
这时,那美小姐与那"流浪汉"十分意外地打了个照面.
铁皮车"哐当、哐当"地跑着,"流浪汉"的脸蛋很快便消失了.
那美小姐神色茫然,呆呆地目送着列车远去.
不可思议的是,在她那茫然的神色之中,竟透出了一种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哀怜"之情.
画家在那美小姐的脸上看到那"哀怜"之情后,欣喜万分,觉得心中酝酿许久的那美肖像,终于完成了.
然而,这绝非冷眼旁观式的"非人情"之作.
无论是书中的那美小姐,还是刻意修行的画家,在此关节点上所爆发出的,恰恰是蕴藏在人性深处的灿烂火花.
诚然,无论是作者还是当时的日本读者,是无法知道日俄战争会给日本人民带来什么后果的.
更不可能知道日本帝国将在日俄战争之延长线上——大东亚战争中——彻底毁灭,并在废墟上浴火重生.
因此,或许可以说,在相隔了一百多年之后,作为有了充分的"心理距离"之读者的我们,反倒更能以"非人情"的眼光来欣赏这部名著吧.
最后,感谢果麦文化的张幸老师给了我这么个深刻体味名作的机会,让我通过翻译而得到了美妙的精神享受.
徐建雄2019年5月24日草枕产品经理|张幸装帧设计|何月婷封面插图|忘川山人内文插图|川濑巴水产品监制|何娜技术编辑|白咏明Kindle电子书制作|李元沛出品人|吴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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