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小学生头顶课本写字

小学生头顶课本写字  时间:2021-04-25  阅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美满/淡豹著.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ISBN978-7-208-16500-7Ⅰ.
①美…Ⅱ.
①淡…Ⅲ.
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②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Ⅳ.
①I247.
7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90329号书名:美满作者:淡豹出品人:姚映然责任编辑:朱艺星转码:欣博友ISBN978-7-208-16500-7/I·1895本书版权,为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所有,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进行编辑、翻印、仿制或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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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订阅文景每月书情目录女儿养生山河过火父母乱世佳人海和海绵体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旅行家后记女儿他不在乎是什么样的亮光,只要有光.
起初在一轮轮近于床榻击剑比赛的搏斗与躲避中,他以为她害羞,或者对身材不好意思.
两三年后,经过了她种种的要求、谈判、协议、皱眉、崩溃、甜美、撒娇、胁迫、提醒、暗墨色的生活考验之后,在一个夏天闷热的傍晚,她没开灯,靠在家里沙发上,说很累了,手指灵巧地翘起,在电话屏幕上滑动,找当晚她愿意去的餐厅.
大多数餐厅真是不堪忍受,最近格外流行黑黢黢色调的装修,或许是想要仿效工厂式的艺术空间,却更像年久失修的庙宇,而且工厂与艺术恰恰是两样让人缺乏食欲的事物,这阵风潮恐怕很快会过去吧,想到要出去就觉得烦,然而非得出去不可,不然又能怎么办呢起承转合,听在耳中像充满修辞和情绪的外国电影,她越说越似乎心神不安,手指划出一条条俏丽的短弧线,手腕尖出一角如弹琴.
我去洗手间,他说.
要从同事中走开,可以拿起手机,"去接个电话",拿起打火机,"去抽烟",走向通道尽头的打印机,"去取文件".
在家使用这些借口,会换来狐疑或禁止令,继而是争吵.
他经常长久待在洗手间,冬天打开浴霸就成为家中最温暖的所在,热带一座私人岛屿,夏天打开通风扇则成为僻远而异常宽舒畅快的地方,让他想要连续不断地抽烟,肺张开如大海.
在那个夏天闷热的傍晚,家中唯一没有空调的房间,他在马桶盖上坐了许久,透过洗手间门上雾气蒸腾的小块玻璃,客厅的树枝形分叉蜡烛头铜吊灯终于暖黄地亮起,贴在玻璃外的明信片大小的缩印欧洲电影海报在他这一侧是灰白色的长方块,四角嵌进她画的心形,玻璃左上角贴着两位芭蕾舞女演员高挑窈窕、只勾勒出轮廓的侧像,相对着伸展出手臂长长地跳舞,两只来自遥远国度的翠鸟.
在这傍晚将要变成夜晚的时候,他认定几年以来在床上对灯光的挑剔和在卧室内点起蜡烛的执着恐怕与害羞或拘谨没有关系,只是她装腔作势的一部分.
或者,"追求的生活方式".
无花果、冬天的乌木桃子、青柠檬罗勒与柑橘、麝香、晚香玉,她向他广播过的蜡烛味道像草本植物的百科全书.
"你喜欢草莓味道吗"她问,他说喜欢,挺喜欢,一直挺喜欢吃的,还行吧.
她顿一顿,不过草莓香得太甜了,不合适.
当时他也同意,在床上闻到草莓香味,他猜自己会觉得饿吧,会走神吧.
那时他觉得她说的都有道理,至少挺有意思.
可是在厌烦了"应当"之后,他是不同的人了.
杂志上说迷恋期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他想他对她有激情的时期比长则还要更长,那或许是爱的明证,愿意给予迷恋以化成承诺的理由.
他没有后悔过,甚至庆幸自己曾想要并提出过要与她结婚,不像有些男人会说结婚终结了感情,会说若不结婚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和别人去谈恋爱呢,然后碰杯,喝一杯酒,会说结婚前妻子还是女朋友时总在和自己争吵,要求关注和宠爱,女人啊总是不懂见好就收,而结婚后她们就失去了理由,至少他们不再有必要忍耐,就可以把她们提出的理由视为借口,能认为自己在婚姻里过得惨淡,男人啊才是心甘情愿又忍辱负重受婚姻的压迫.
他不那样想.
在等待结婚的那个时期,他没有强忍着或是哄够了,那段时间倒是延长了他的迷恋,有一种确定的亲近在他和他不完全能摸透的她之间诞生,让他感觉安全,赞叹她的挑剔,只要挑选、犹豫、标准不太给他带来麻烦.
但终究过去了.
摸不透的女人褪下她姿态和话语的光环,成为仅仅是在挑剔的女人,雅致得空洞,激烈得做作,抒情得多此一举.
他失去了不断去猜想在她心中什么属于"应当"的那种想要令她高兴,至少令她从焦虑与纠结和偶尔的抱怨中平静下来的冲动.
他逐渐相信,比起他自己,灯光和香气才是她在床上的对象.
蜡烛胜过台灯,筒灯照射下的面部会有点恐怖,吸顶灯多数看起来廉价,如果卧室要安装白炽灯则堪称残忍.
松木也许最好,草莓不太好,"不合适".
他想起自己在最初的最初曾如何猜想她害羞,因此怜爱她,而今他觉得睡眠也是舞台和战争场所,她是妆扮成含羞草的姿态.
他没有自己设想得那么男人,那么令人因惧怕和想要取悦而富有技巧地躲闪,他并非揭幕者,他只是受了操纵.
他走出洗手间.
将近八点,夏日鼎盛时的漫长白昼正逐渐隐没入夜,百叶窗隔断的斜晖向她脸庞投下两三道宽窄不同的阴影.
白炽灯算什么呢,他想,衰老是真正的残忍,有些姿态只能搭配有些面容.
衰老是选择性的,白炽灯只是片甲不留.
她抬起头,似乎要向他说点什么,又低下头.
她不大愿意叫外卖,不像样,叫来后她会把饭菜倒进碗碟重新摆盘,边沿汁水清理干净,吃过还要洗碗.
因此他向来同意她的主张,不如出去吃.
他走近,她躲了一下,更深地蜷起腿,把自己塞进沙发角落,手臂防备一般夹住沙发靠垫,有点厌烦地低下头,嘟着嘴看屏幕,与其说是在挑餐厅,不如说是在检查餐厅.
这是许多他认为自己容忍了她的时刻之一,就像有时在烛光中那样,他看到她耳边与长发相接处仿佛笼罩在一团微温的黄雾中的柔细汗毛,觉得心动.
回忆里细微的温存总是难以想起其具体的发生过程的,史前的琥珀,躲在那些公元后的起落之下成为一抹遗存物,光亮、暖和、抓不住,像喝醉时头顶的路灯耀眼,那么光亮,那么暖和,毛茸茸亲切的光晕一团.
温存在回忆里这样抽象动人,便不可能真正原样保持在回忆里,硬要回望时就显得如同人造.
酒醒后,还不至于觉得自己可笑或者受了骗,可人会清楚地知晓当时的自己无疑是喝醉了,也就决不愿去那罩内无疑爬满飞蚊的路灯下方重走一程.
重温是个自我否定的词,重温是不可能的,是由令自己都意外的冷冰冰的感觉彻底掐灭原本还有的温暖幻觉的过程.
反过来,争吵与导致争吵的缺陷则琐屑得明确,连尸体都具体,回溯事件时环环紧扣成为清晰的证据链.
不过是要等到再后来,他才会觉得这个夏日夜晚也是最后的好时光.
终究出门吃了一餐平平常常的晚饭,不好吃,也不算难吃,已经不易得,毕竟是在北京,回家后他在客厅窝到深夜,戴着耳机看了一阵视频,第二天起床迟,她已经上班去了,他在洗手间里发现了扔掉的验孕盒,一两天前他见到过同样的粉蓝盒子丢弃掉,当时没有留心,此刻包装上那急于要降临人世一般拱起笑脸的喜悦的婴儿从垃圾桶里注视着他,他脑中轰然作响.
不是响亮的一声,是唢呐嘈杂,时而低微,时而震天扰人,连续不断的咚咚锵的不肯让人活的锣鼓,没节奏的不成曲调的无尽的交响.
去地铁站的路上,他强迫似的始终在考虑究竟是从什么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乡村丧礼,全部穿白的一队人行进着,鼓吹出这样的伪装成音乐的响声,这样的未知能娱乐谁人的愚弄,这样扼住人的脖子,将观者统统压倒的胁迫,其中似乎还有军号在炫耀.
乡村乐手应是戴高帽子的,他记得那镜头,更深刻的印象是镜头中乐队途经的村民脸上赞赏的或是浑然不觉的表情,有个老头背手站着,一座旧蜡像,有个妇女斜着脑袋拱起肩膀夹住一把黑底碎花伞,手臂别着伞柄,站在雨中嗑瓜子,有个人罩着带领子的衬衫,衬衫大几号,像借来的,不似衬衣而更似衫袍,没系扣子,里头是背心,缩着手在屋檐下抽烟看着乐队经过.
他们都不怕.
他早该知道前一天晚上要出事.
一切好像都是普通一个夏天闷热的傍晚,但都不对.
那晚他本来要待在公司,他供职的旅行网站的航空公司合作方将从深圳飞过来,被当地的晚来大雨挡住,航班推了又推.
他没有加成班,傍晚楼间群鸟飞起,密得像苍蝇.
到家时她已经以少见的、近于不体面的慵懒把自己展开铺在沙发角落,见到他进门,她动也没有动一下,表情和姿态都凝住了,她说,今天真热,我觉得有点儿难过.
唢呐响久了,两个耳孔之间打通一条隧道,嗡嗡嗡的回声让他发痒,运送疼痛的火车黑漆漆自东向西一趟趟开,分秒也不停.
他坐上地铁,进入隧道之中,声响一拍拍逐步参与进地铁的低鸣,反倒有了节奏,渐渐他的心跳成为这丧礼乐队的一部分.
到公司后,邮件让人平静一些,开放式办公和长工作台这时显现出不得不与他人相联结的好处.
他调整了即将上线的活动,忙起来,便真的搁置了.
到午餐时,又无法不想起它,走在同事身后落了单.
如果能删除今天,如果从平地飞升起.
到下午他敢于问了,她说,现在看是没事,可能我猜错了,等几天看.
他在凌晨两点到家,她已经睡着了.
一周半后确认,没事,没有什么孩子将要光临.
她说她恐怕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他想他幸存了.
后来,在分手几个月后,她夜里还曾打电话来,有一次说她孤单,有一次说卧室暖气管突然裂了,水直喷到枕头上,她一个人没有办法.
两次他都在外地.
他真正抱着歉疚拨回去说,确实在出差.
他让她先找布条缠起水管,等天亮就上网搜索上门维修工,肯定安全,百分之百,不用害怕,在那些公司下单经过线上登记和线下背景调查,比旧时候在街巷里小区边找熟悉的师傅其实还安全些,你要控制情绪,相信逻辑.
孤独与恐惧都是非理性的化身,本不应当存在,信任科技就注定会获得安全,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个承诺,决然地像褪黑素一样喂给女人治疗黑夜与失眠,比从前那次半年后宣告流产的求婚更为笃定.
他不知道她说孤独的那一次是如何解决的,也不确定如果自己不是在出差又会怎样对待她的要求.
只是,假如没有出差,也许他早就睡了,根本听不到这些午夜打来的电话.
两次电话时他都在酒店附近的足疗馆里.
他曾试图跟父母讲分手原因,但确然说不清,无法用他们能够理解的语言说清楚.
对于她,第一个正式宣告要结婚的女友,父母比他更多期待.
钱吗她不想要孩子吗你不想要孩子吗房子吗什么样的吵架至于彻底分手,婚都不结年轻人太冲动了.
是她的父母吗是因为我们吗我们的礼物,我们还觉得送得很好.
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原因呢,母亲洗菜时语气随意地问,严厉的眼睛从发丝间隐秘地斜觑他,老去的女人故作轻松时也像老鹰.
确然无法说清,那个早晨脑中轰然时他涌起的不是紧张而是反感.
他相信如果从验孕棒中生长出真正的小孩,她会希望送去双语幼儿园,给它起名叫罗斯玛丽或者爱洛伊丝.
不会是简,不会是珍妮,不会是露西.
他意识到自己带着讽刺想这一幕,完全不觉得那也同样是他的孩子.
这对他自己也是一个新发现,在那恐慌而无法具体化的想象中,那个婴儿或者幼童始终是个小女孩.
大约他认为必定会是她的拷贝而不是他的,和她一样令人疲累,和他相隔不可弥合的差异,必定从根本上与他无关.
他不能推开她,但他急切地、毫无疑义地想推开与她有更多、更复杂关系的想法.
这时他觉得是需要离开了.
他对自己说,不得不,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也这样对她说,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带着激愤,有一次也带着悲痛说,男人总是等着问题自己解决掉.
Letitgo,letitbe,男人懦弱的独特方法是说懦弱是唯一的办法,就像女人忍耐的独特方法是说忍耐是唯一的办法.
而激愤让他害怕,悲痛让他疲累.
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以前也想过离开,许多次,总有不情愿或不甘心,而今则像诗里说的,彼此甘心无后期.
像诗里说的,随着别离,我们的世界便分为两个,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然而后来,在分手之后许久,在电话都停歇了以后,他读到韩文中有这样一种说法,"甚至衣襟裙边相擦也能在人与人之间形成因缘".
多么奇妙,工作居然能领来给你这样奇妙的话.
他早已不再看自己的单位,旅行优惠网站上罗列出的信息,那些留住用户轻浮眼珠的内容不是他工作的对象,不过公司遭遇了一场公关危机后,号称要学习硅谷,做新形态的互联网企业,设起员工甜品角,开放式会议室,还有周五下午的啤酒时刻,以及群发给员工的趣事汇总邮件.
很少有人对同事急于去茶水间取零食摔跤的记录和团建聚餐亮点照片真正有兴趣,下一秒就要进入垃圾箱,只可惜来自人事部门的邮件不能直接标记为垃圾,却让人在这个周五中午,在业绩奖和办公室笑话集锦外,读到环球语言锦囊栏里这样的句子,目的地介绍确实应当由用户自主上传而不是由网站来提供,多好的例子,印证了提案.
他查了向内容页提交这句话的旅行者ID,"爱狐狸的熊",在韩国、日本、七八个东南亚国家、澳大利亚和土耳其的版图上盖过旅行章,喜欢在咖啡店垂直向下拍摄杯碟与桌面纹理,除了这句话以外贡献的其他经验都平平无奇.
Inyeon,因缘.
中国人喜欢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就好像缘分一定要前有某种长久的关系,后缀某种自然的结果,持续的时间累积是在确认某种无论走到哪条道路上都无可逃避的因果关联,生命是在反复加深同一条下划线强调重点.
他逐渐不那样想了,生命很可能是一场场无因的,向空洞处的遭遇.
在她之后,他又分手过几次,不同的情况不同的原因,有一次他写分手信息,发给一名已婚女性,"我对你不是没有感情,但我现在想要平静的生活,对平静的渴望战胜了情欲冲动.
"发出前删掉了情欲,免得像弗洛伊德或茨威格,像老人.
在那之前十几天,二人还曾为亲热在电梯检修时爬上十一层的公寓楼梯.
还有一回,他开车带一个女孩出去散几天心,总好像在伺候她,满足其意愿、平息其焦躁,向左转,在环岛公路边的水果摊停下,他已经发现他对不爱的人更有耐心.
路过一座庙宇,他问,"要停吗""停停.
"女孩说.
他愣了一下,这两个音是当年她的小名,他几乎以为是在喊她.
女孩看出来他一瞬心事重重,以为他不情愿服从号令,二人因为错误的原因吵了一架.
他非常愿意服从指示,他不在乎.
逐渐地,他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可以约会任何年龄的女性的年纪.
三十八岁的女性不算太老,二十一岁的不算太小,只是有点麻烦.
在他自己二十七岁时会显得惊世骇俗,或者即便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知道,也会让自己突然后怕起来的那些事,如今是风险控制的对象之一.
也有一次他遇到了挺喜欢的女孩子,觉得亲近和熟悉,几乎也逼近结婚,到头来又因为其他难以向父母说清的原因而分手,但他不得不作对比,觉得当年与她在一起两年余,住在一起一年多,险些就要结婚,倒从未感觉像对新女友这般熟悉过她.
那些被理解为邂逅或一见钟情而命中注定的故事恰恰是偶然的故事,有些是因为落入命中,能够长生,不再可以切断,才去回溯补齐注定的因果.
那些他人与她人会有的,起因既稀薄又偶然,结果却相伴长久的因缘,也就是凑巧会化为姻缘的那些东西,也许就像两件睡衣一时相擦后慢慢习惯了静电.
她则不喜欢相擦,不喜欢摩肩接踵,不能觉得拥挤中有美感或因缘,她宁愿六点半起床,提前上班,避开拥挤的地铁时段,在洗手间玻璃贴上跳跃的芭蕾舞女郎和一把小提琴,关上家门和她想要亲近的一切暂时待在一起.
可这就是我们身边的现实啊,有限的氧气中布满烟尘,跃动着小石块撞击人的脸颊,飞虫直冲到人的眼睛里去,吵闹混浊,总像在采石场的附近.
她想要到高处去闻清新的东西,而并跳不高,他看着平平凡凡的她一再朝着优美跳跃,最初他带着好奇,其后他反身退却,不去扶她,不愿在众人中被看出她与他有关.
这退却一度像他晚来的青春期逆反,硬要带着警惕拒绝她的生活观念,如临大敌去抵抗一场唯恐会降临于他的改造,甚至不愿意她拉住他的手沉入她所安排的、并不需要他费力的生活中的小小优美之中.
到分手前他已经在对自己不断重复这些判词,做什么不都一样吗所谓格调不可笑吗高雅难道不是最俗气的吗太虚伪了吧.
不想鄙俗的人难道不是最粗鄙吗你不同样也是中国人吗你不是也没有走吗你也走不成吧你有没有享受国家崛起带来的繁荣呢,是谁让你可以网购你不曾因为害怕马路上的治安而不敢去上班吧要懂感恩.
你也吃肉也放屁也排泄也便秘的吧.
要不太真心然而大声地说出我就是庸俗之一,我比谁都要粗鲁,于是没有人能嘲弄我,伤害我.
她在他的眼中从有趣的不同的人变成一桩他出于怜惜才没有大笑出声的笑话.
他成了普普通通的对她残忍的下一个人.
她对他讲过巴赫,或者说是一个关于想象巴赫的故事.
她转述一位没有得到足够承认的大提琴手的话,说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安逸时代让我们难以体会巴赫时代的人精神世界有多敏感.
巴赫的二十个孩子有十一个死在他前面.
在那种艰辛而对生命缺乏安全感的时代,人们会强烈地、敏感地、始终地追求精神生活.
他记不大清了,大概就是这样,他记得这个故事的原因是二十个孩子与十一个孩子,具体得太惊人,这些孩子会是发色各异的吧,金黄的火红的灰褐的吵嚷,像课本里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或者像明里暗里享受环球多妻制度的富豪家庭,堪配航空公司会员俱乐部的名称,"寰宇一家".
总之有这样多的孩子不应当贫穷,贫穷似乎关乎克制与艰辛,多子是无节制与丰裕的象征.
不,那是现代人,她说,巴赫是古代人,有精神生活这本身是一种古典的生活方式.
他当时几乎不得不计算一下生出二十个孩子需要多少年,暗暗佩服古人的活力.
巴赫活了多少岁这二十个孩子是几个母亲生的他记不清她是否对这些问题给出了答案,不过他记得在转向绯闻与轶事之后,他不得不被她拉回到故事本身,面对她急切的眼睛,他说,仓廪实知荣辱,也许天才与世人不同,世人总要先过日子,穷人其实是麻木的多.
他还开了一个唯物主义的玩笑,关于苏联和面包的,他刚刚从网络上看来.
或许欧洲有宗教传统吧,总之中国,他所熟悉的中国,不是那样.
你首先要做个唯物主义者.
太敏感是在中国生活最要命的缺点,那令别人比你更累,没有人能承担想太多.
我们要让别人舒适啊,对不对,那是做人的一部分,这无关性别差异也无关特定文化,谁都是这样,要做人.
可能她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欧洲人.
想去做整洁的罗斯玛丽的母亲,却不得不在群众中生活.
人群中的小摩擦与难辨善恶的因缘让她更脆弱,不是更坚韧,然后他放弃了,隔离掉她,搬家时她的脸留在灰色防盗门后面,他若有所失也确切地感到自己是幸存者.
后来的后来他才想到,他没有考虑过也没有问过那个夏日夜晚她是怎么想的.
在那几天之中她期待过什么吗她曾预料到他会像他后来真正做的那样做吗成为对她残忍的下一个人.
她没有考验过我,也不试图掌控我,我从不需要在掀起马桶圈后再放下去,他想,到最后的最后她也没有认为我卑鄙,她说我软弱.
她做错过什么呢,可述的最大罪过是有名从前的男朋友长得像一位民谣歌手,她有时连续播放那歌手眼神飘忽、姿态造作的演出视频,他觉得唱得差极了,像冒牌歌手胜过差歌手,生气于她看得难以制止,无止无休,有时她不承认那人跑调,有时表示跑调不重要.
到了他坚持要分手,一次次和她谈话,要她提出分手条件他来满足,而她不肯提,说提不出来,他有时夜里不再回家的那一两个月里,她有时恸哭,有时也能和他说笑,有个周末她拿起花露水,对他说,看,我们要六神无主了,他起初没明白,片刻后意识到此前在说好要结婚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爱娇地在朋友面前几次管他叫"户主".
那个周末是他对她最后的心动,不过,反过来,她还能开玩笑,这岂不是说明他确实不必太过害怕和担心,确实可以友好地离开这让他轻松.
到最后的最后,他说,我做不到那么浪漫,我讨厌那些蜡烛,全都有烟.
她像放弃了一般,说我要的不是浪漫,你没有了解过我.
他能了解她什么呢他觉得她从工程师变成图片设计师值得佩服,可爱的改行.
他没有想过要了解她工作的内容,一定要回忆的话,他知道她一直想要办个人作品展览,她说过自己是模仿某位、某位、某位摄影师的风格,他眼中她拍的照片普遍有一种灰灰绿绿的、阴湿的、苔藓式的色调,她借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机会去拍过许多城市的海岸线,出差时常因此晚回家两三天.
她喜欢看电影,说对自己工作有帮助,视觉上共通,不过只愿意在大银幕上看.
就这些吧.
他清楚她在替谁拍照,沟通过程中有多少磨损怨气,出差去哪里,他没有想过要了解那些照片,提起她的工作,他能联想起来的比他闻到属于她的香味时要少得多.
她的白天是他的阴影.
有关观念,有关二人的关系,她讲得太多,他从熟稔仔细的倾听者变成愈来愈质疑她想法的真诚性与意义的怀疑主义分析师,开始认为所谓她在想的无非是她想要说的,观念是为了表达和操纵,无关紧要,唾上的沫.
在最厌恶她时他想,她喜欢的仅仅是气氛.
在几年后,最厌恶自己时,他想,而我喜欢的仅仅是句子.
我的人生繁忙于引用,来不及考虑就携带着感受落入听过的读过的现成说法之中,有些诗句,有些俗语,有些恐怖片.
譬如,总起于无限度的无端的迷恋,总终于无尽头的无由的烦躁和反感,他以为这就是婚姻的本质,长期同居也是一样,至少一代代男人的叙述都是如此,可能中间夹了几位与众不同者,但《浮生六记》能够如是,岂不是正如包办婚姻制度能够维持的原因,恰恰是因为那个年代易于纳妾和嫖妓,便不必换妻何况沈复也说,"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沈复也这样说女人,"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像有意早早准备了悼亡,像等着她死,死在自己身前.
对女人的情深回忆总在她们死以后,十年两茫茫地从远处观望,枇杷树亭亭如盖之时.
悼亡是男人的文体,这点我们都知道,男人写诗歌、信件、整卷史书、广播讲话、战时演讲、赋、《斯巴达克思》、政治哲学,一步步精美了悼亡,将死亡丧葬和其后的追忆从一次性的生活事件发展为一种生活方式,由此肚子不是增长或累积,是对腰的悼亡,情人是对妻子的青春年代的悼亡,由此悼亡奔跑的速度、活力、才能、好睡眠、初恋、黑头发、头发、领袖、前世的自己、帝国的余晖.
从来都要在某一个时刻,在某一个具体的生活事件之后,经历过丧母,秃顶,出轨,阳痿,腰椎间盘突出,再成为真正的彻底的男人,一位悼亡者,获得了年龄感也懂得了历史与时间,开始铺展以悼亡来连接追忆与新生的生活方式,一种倒转,一种发展,一种又伤感又油滑又自我怜惜的哲学,在提出要与女人分手之前,或者逼迫女人提出分手之前,先悼念那个完美的她与自己那深刻的爱的衰亡.
难道这不是惯例吗,在某一个时刻感到十分需要——极其想要一个女人,有时只想要这唯一的女人,觉得她特别,TheOne,而终究会厌烦她,厌烦其苛刻、专制、挑剔、洁癖、禁烟、对忠诚的无限要求、好管事与好插手的脾性,像妈妈一样无趣,像女儿一样幼稚,像国家一样情绪化,像暴民一样喋喋不休.
一代代女人不都是那样吗,新的女人恐怕必定有某项毛病与历史上女人的毛病相同,历史总是相似的,这是男人对历史的总结,而作为历史的主宰者与撰写人,男人决定让眼中的世界与昨日的世界相同.
历史上的男人又多少次述说过,男人的爱情解决于婚外情中,性欲安放在从宋明钱塘江畔到今日北京郊区的按摩院里.
如今在被时代赐予了缔结和瓦解婚姻的自由后,男人说,所有男人都暗地里恐惧婚姻,婚姻意味着束缚,是女人和老人的需要,她们把男人拽进婚姻里去,男人的求婚背后多半隐然有女人的迫使或恳求,某一个时刻他再也扛不住期待,肩膀塌方,跪倒在地,举起一枚戒指,而男人能真正决定结婚,多半是靠冲动,取决于自己是否在迷恋期间因为某项可能是出于怜惜也可能是出于脆弱的偶然,一时间突然打定主意.
也有时结婚是由于懒惰,一种向死而结的放弃,或者依据自己的生活需要在某个时刻决定去下单一桩保险,现在得找个人结婚了,举目四望半晌,拉起身畔最近的那只手.
历史上的男人始终是这样叙说的,说真正的联结只有孩子,真正的矛盾只有出轨,男人与女人有根本的差异,你爱母亲的胸脯与娼妓的阴道,你爱纯洁无瑕的鹅蛋脸和悠长的大腿耐人寻味,迷恋与反感一体两面,是为文明及其不满.
悼亡真正是男人的文体,类似的啊,反恐是男人的战略,男人区分服从者与不服从者,有用者与无能者,男人先决定粮税的需要,便可再去决定谁是叛军,不愿不能纳粮纳税者自然即是叛乱状态须受清除,说你反则你不可能不反.
男人多么容易不安啊,一眼看去那与自己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信不同神的、穿不同衣服的、使用不同货币的、有自己需要的能源却并不听从自己定价的,就令他不安,就成为恐怖主义阵地,是敌人也是女人,是女人也是敌人,单个看是极端组织,放在一起是有轴心的邪恶.
男人喜爱交易而害怕依赖,喜爱服从而害怕不同,想要女人而害怕同化或改造,害怕界限的消失或自我的模糊,害怕自身的需求变成一种臣服一种归顺一种被动,于是在威胁到来之前先已感到受了威胁,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神秘的、破坏力无限的、要灭绝自己的生化武器,谁要说它子虚乌有就不免和它同样邪恶,必须尽快对其作战,定位敌人,定位叛乱,定位邪恶力量与邪恶轴心——女人!
作战时总挂着自我保护的旗帜,却要比受威胁的程度更强烈千百倍地打击回去,小规模渗透和破坏、封锁、制裁、攻打、清扫、灭绝、屠杀,男人在灭绝人口时叫喊得比女人在生育人口时要响亮得多,侵略总被称作是预防性的进攻,是对敌手存在自身的惩罚,没有敌人就没有自我,没有敌人就没有男人.
他没有想过需要去了解她.
当激情进化或者退化成依恋时它也就催生了抵抗和侵略,当迷恋冷却下来时它也就凝结出了反感以及对自身的捍卫,他觉得,果然,是时候了.
在恐惧之外他并没什么动真格的失望,幸存后的逃亡中他也没有考虑过面对婴孩的那一天她是怎么想的,直到他逃到远得无法触及的安全的所在,经过几番休息与新绿洲,新饱足与新饥渴.
理解是晚来的情书、眼泪的催化物.
如果情信曾被错投,衍生出不同的故事,晚来重新投递一番的情信恐怕也没有意义了吧.
他想起在相恋的最初,在迷恋具体可感、既甜且香、香不可闻、让人醉得想要吐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好些句子都仿佛有色情意味,叫上她能一起笑上几番.
比如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比如舍南舍北皆春水,比如,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他在餐桌上听到她的消息.
当年因合作认识,她在乙方广告公司,给他公司的项目做图册剪视频,一起打过交道的其他人都转行了,或者辞职在家,走在从生出孩子到养育的路上,那条路那样长,也可以很辛苦,倘若不想上班就永远都可以有理由不上班.
或者搬去了空气好一些的城市,搬去国外的人说,国内压力太大了呀,混不下去呀,说话时带着隐秘的得意,几年后有时也带着隐秘的失意.
而搬去国内东南或者西南小一些的城市的人,总是在谈论北京房产的价格.
他与她的黏合延长过她与这些人的社交,没有变成友谊,他相信在他告别她后,她不会和这些人有多少联系.
他以为他已经把她丢失了.
然而恰恰是从这些脱发或者忙于养育孩子的老相识那里他听到关于她的事,"过得超级幸福啊",一惊一乍,简短的情节里太多语气词,反而不像真的.
一瞬间他怀疑这关于她近况的消息是他们在饭桌上专门递送给他的,小广告印千百份,只为某个特定的人路过时有一份能顺势塞进其手中.
但似乎又并非如此,吃饭时他们像已经忘记了他与她曾交往过,把她放在一连串旧同事名字构成的序列中谈论,是在提起他们的故人,不是他的.
或者他们清楚他与她的交往,清楚二人曾准备结婚,一个历史事实也是一个社会事实,但不知道他与她相爱过,一个秘密.
当晚他走回家的一路上树影摇动,树叶沙沙,也是夏天,阴影像一场不停息的大雨.
他想起那个致命又平淡的夏日夜晚,雨在遥远的南方不停歇,令此刻此地暂时的计划和安稳的生活不可继续.
全是启示,他检视那些似乎无用的碎片,想起有一段时间,从冬天到春天,她做过一个短暂的、无疾而终的个人摄影项目,拍摄在北京各处遇到的街头游戏场景,包括滑板少年、下象棋的老人、什刹海的游泳者、站在树旁掰手指的环卫工人、靠在便利店货架上打手机游戏的女孩,还拍过许许多多的家庭.
平素她拒绝去商场里的餐厅,他觉得方便,吃完饭刚好去地下超市,而她说商场太压迫,吵吵闹闹,又有无限的霓虹灯、橱窗灯箱、音乐、广告牌,甚至室内舞台和表演,统统要扑到人的脸上来,她总想低下头快一些离开那里.
那段时间是例外,她常和他去商场吃饭,顺路去拍往往开设在高层的室内儿童游乐园,动物园的理想版本,充盈着欢乐肉体性的场所,飞跑和喧闹连他都受不了,她则饶有兴致,观望"泰迪熊乐园",一张票258元;"蹦床角",疯狂的幼儿在其中无邪地尖叫,每五分钟坐在旁边的父母去补缴费用.
需要父母陪伴的那些游戏,常常是一方进去陪玩,另一方在外面等待,过一阵子轮换,或许是为了节省门票.
她拍下坐在游乐园外的长椅上或者对面的餐厅等位座椅上打手机游戏的百无聊赖的父亲,年轻父母相互吵架,与老人赌气催促.
她也在节假日去拍布满英文标牌的有机农产品集市,不像菜市场,像旅游胜地或者礼品店,麦芽棒棒糖摊子旁边是用布条和纸张装饰布娃娃的参与式游戏区,"每一块布都由青海高原农妇手制,在右下角你能看到她的签名","可回收","捐款将帮助云南楚雄建起一个慈善超市",字体稚拙,中英双语,露出的牙齿都很白,未曾匮乏也没受过伤.
孩童有的懵懂,有的相当高傲,警惕性很强,和父母形成一个礼貌的气泡,草坪的另一边飞翔着许多滑步车.
还有高级小区里建在健身中心旁边的社区游乐设施,周末下午,宽阔窗台上坐一个紧盯着手机敞开腿的父亲,几个寂寥的小孩在滑梯上一遍遍安静地滑下,秩序井然,笼里蹬脚踏车的静默的小鼠.
在关系刚开始时,甲方与情人参半的状态中,他给她看视频,是公司列出的"奇异旅行目的地",预计做成自营线路的背景资料,多半是噱头,实际在表面的奇异之外都是安全而适合婚纱照或者模仿美人鱼潜水留念的地方,正满意东方新富起来的国家中旅行者的需求,但其中一个目的地深深吸引了他.
那是美国阿拉斯加州西南,北太平洋的脖颈处,阿拉斯加湾港口深处的一个小镇,叫作惠蒂尔,"二战"时一度是战争堡垒,美军硬生生在山里挖出一个凹陷的基地,又填海建起像厂房一样紧实的军官宿舍楼,仅只两栋.
如今军人和他们的家属离开了,基地成为城市,公寓楼废弃到只剩一栋.
那里冬天冷极了,十月开始下雪,火车每年只在夏季三个月间通行,而开车必须要经过一条漫长的无垠的隧道,北美第二长的公路隧道,整整四公里阴暗的狭管,才能从外界抵达那里.
整个城市无非是一栋住宅楼,所有居民全部住在一栋楼中,体育馆、游泳池、学校、杂货店、酒吧、旅馆、市政厅、警察局、甜甜圈店、影碟店、教堂,一个镇子就是一个城市,城市里一切的一切又都在这栋楼中,你想想,不必出门,城市交通意味着坐电梯,交通堵塞意味着等电梯.
公寓楼里住214个人,城市的全部人口,你认识每一个人,在这里上学的小孩无法摆脱那同班的三两个同学与那教所有科目的同一位永恒的女教师,齐肩红发耀眼闪亮像打过蜡.
那隧道晚上十点就上锁,从外面回家若来不及开进去就要把车停在隧道口外在车里睡一夜.
有的人整个冬天都不出门,夏天出海捕鱼,九月天开始变冷时去大城市购齐杂货,在楼内封锁自己整个冬天直到来年五月.
有人从游泳池的面积大过平地的迈阿密搬迁到这小镇,来到几千英里之外的北方,决心要放弃尘世的欢乐.
有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这里,不做机械师了,成为教士,再生出三个孩子.
有从前是艺术家的人搬到这里,学捕鱼,冬天在空荡荡的室内篮球场里组成两个人的乐队向空气演奏乐曲,有七十年代在街头做反战游行的女人离开纽约到这里成为剪纸者,也做钩针编织,如今在视频采访中发型凌乱,又显得至为慈爱,没有孙辈可是已自行进化为一尊祖母.
这大楼不同于那种恐怖的你生于斯长于斯而无法从中离开的几百人相互议论又观察着彼此的村庄,这里没有你祖先的墓地,它是一种自愿的孤立,成年后你选择皈依的新宗教.
它不像你出生于其中的那种家庭,更像结婚.
加州也有一个小镇叫惠蒂尔,是阳光普照的胜地,与阿拉斯加的完全不同,如果你去googleWhitter这个地名,先跳出来的会是加州的那个,你看,就连在打探一切照亮一切的搜索中这个地方也在设法隐藏它自己.
在海外网站看那些视频,几次重新设置连接,一个视频结束了另一个自动转上来,从晚上八点看到将近十点,比一场电影还要长,肩膀酸了,坚果壳堆满桌上的烟灰缸,他抱住她,在热恋的情意中他愿意舔她的脚趾,愿意为她打毛衣,他说,真想我们住在这样的地方啊,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不是什么都市里的庙宇、坦桑那种为富人划出边界的专属狩猎地,我可真不希望这个地方列进自营线路,还是留给咱们俩.
不出门,就我们两个人,植物养在窗台上,整年积攒太阳能用来洗澡,每天牵手去坐电梯.
他又想一想,如果我们有小孩,就看那个老师水平怎么样,其实我们可以在家自己教,夏天我们去工作赚钱,随小孩的便,什么都随便一点,让他去玩,其他三个季度我们在家看碟,一起教小孩.
真想和你相依为命啊.
我理科不行,你想必能教,你那么会考试,精仪系毕业生.
我可以教小孩背诗,画画,还有打球,这里有室内篮球场,就在地下室.
夏天游客很多,参观冰川的邮轮天天抵达,也可以捕鱼,工作一个季度休息三个季度,人生拉长三倍,怎么样.
她挣脱出去,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不好.
"视频的背景音乐仍然在欢快播放,她脑后的屏幕在微亮中变幻,有夏季的鱼从她发丝间跃出,转瞬又下起大雪,显得鬼魅.
而在婴儿发来警报说将要降临的那晚,她是怎么想的,他最终也无法确定.
她在想什么,在那段时间,那个闷热的夏季夜晚,当她说她觉得热,有一点伤感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怀疑更早告诉他,独自去等待结果,又不去医院更早确认或者剥除疑虑,在那等待的一周之中她是在逃避什么他以为她期待和他产生更深的联结,但是否有可能她害怕那些出于男人的自大,他始终认为是他在蒙领了醒悟后骤然离开了她,弃而后逃,之后因此而长久陷在负罪感中,虽然那并没有阻拦他在生活中寻找新潜能的脚步,向前进已经成为时代赋予人的自我律令,只是每次想起她时自己总像在落潮时游泳,每一下手臂动作都令沉浮中的身体离海岸更远.
背叛应当是男人的专利,抛弃也是男人的特长,这些是他暗藏于心并以为自己理当匆忙实践的句子,在惊恐之后他想是该"解决问题"和"处理关系"的时候了,冲动中捋出运营逻辑,站远几步像开办战略咨询公司.
我不是已经在反感她了吗在反感中他此前对她的迷恋显得幼稚,还像一场骗局带来的附加损失,有如一个女伪装者伤害了天真无邪的男人,直到两方分别露出老于世故与头脑简单的马脚,如果女人天真而男人老练就不像是错,完美搭配,反过来就都足堪致命,男人最担心自己没有长大.
在生怕被戳破的恐惧和自我否定之中,那时他真想要告别,想要忘掉那个自认爱她的自己.
对于那个只在意念中存在过数日的婴孩,他急于写下历史记载,"是我先不要的!
"也许那是另一种孩子气.
跌跌撞撞,怀着抱歉之心踯躅过许久,以英勇的反恐计划为蓝本一再重写过悼亡书,此刻他推不开那个侧影,她不带犹豫地说"不好".
是否她讨厌家庭,那一片荒芜,她反感男人,不充分的父亲.
他一直以为她更爱他而他更爱自由,他以为是他先逃走,忍耐卧室的烛烟已经太久,不再留恋傍晚时分打亮脸庞侧影的光线,一个普通男人,"不太负责任".
而现在他无法不去想,在那一夜以及之前的几天,为什么她在疑虑和担心中没有和他讨论过,直至他自己发现后去问她.
以及,女儿是真的从未发生,还是被她默默驱赶而去,妥善"处理".
现在回忆起这段关系,那个夏日夜晚比之前的求婚要更清楚也更难忘,求婚那一天似乎是于她,于朋友和亲人重要,对于他则是拧开水龙头,也自然,也被迫,而那个夏日夜晚如今成为他回忆起整段关系时最中心的一天,纪念碑般的纪念日,墓碑般的夜晚.
当时在迷恋与反感之后,分手过程中立即占据他的是负罪感与怜惜心和保护欲,他从需要背负起一个婴孩的不谨慎的受害者摇身自塑为站在高处向下隔着一臂距离安抚她的小神祇,分手时她的不舍与分手后的宛转逗留让他更相信在最末那一刻是由他去俯身向下对她,带着恩宠也带着忍耐,"我比较宽容".
他至今也有时这样说.
经常如此,在关系中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会认为自己是一家被压抑的教育培训机构,有太多的话可说,忍住不说.
他多年来相信自己走在历史上男人的鞋子踏出的脚印里,女人比男人更想结婚,男人比女人更想弑婴,男人举步向前朝荒野去而女人在身后拽着他们的衣角,想把他们拉回到某种泥泞的正途之中,即便是骄傲的女人,最初不那么乐意爱他们的女人.
而历史上的男人也是自大者,新的年轻的男人踏在前人自大的脚印中,是否他没有看到是她先在内心中离开了他,带着忧愁与焦躁,是否她并不想要什么罗斯玛丽,至少不想和他,或许她厌恶所有的装模作样的父亲,而当他说出自己要走时,尊严感与震惊把她扣在历史上女人的脚印中,暂时扮演又一个心碎的女人.
她爱他什么呢他始终不完全清晰.
最初相识时他和她似乎喜欢类似的东西,明朗的,遥远的,和办公室不同的,他很快厌烦了那些,开始以说笑话为乐,模仿他所见过的最讲求实际的人,谈论市民的生活智慧,展示游刃有余的技艺,讲起谁都是好朋友,我对朋友最讲义气了.
面对潜在的投资人时,他将自己缺乏印象、多年来未联系过的同学,舒适地称为发小,那曾使她惊奇.
究竟谁是小资产阶级讲究格调和情趣的不甘心的那个,还是雅致地粗俗,奋力去展现舒适,对他人目光无比在乎的那个也许都是,不同的程度不同的形式,他们二人确实不太一样,不过在相爱时她曾经有一次这样说,简单而轻易而神奇而甜地中止了争吵,"人应该停止辩论躺到一起",大意如此.
等到关系的中段,让她能那样说的时机和让它能奏效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人不再想要躺到一起,它也就不再是解决方案.
而到分手时,她为什么有那些仿佛伤透了心一般的动作当时这在时间上略微拦阻了他的步子,又让他更下定要尽快离去的决心,他害怕情绪化与纠缠,他说我原本以为你是孙悟空,如今发现你更像唐僧.
她擦拭泪水,没擦尽,有一滴挂在下巴上,眼睛很亮,咄咄逼人,你也并不真正喜欢孙悟空,你只是宣告,向往,憧憬.
当你过沙僧的生活,你想要远方的经书和白龙马和伴侣孙悟空,走上征途后你想回家,我能住帐篷可你必须住电梯公寓,不然也得是"野奢",活在好物业的安全围墙里一番人造景观,保证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打开水龙头有温水刷牙.
我不想和你结婚,但你更不想和我结婚,最势利的是男人,我渐渐发现男人最势利.
他回应,何必呢,尖锐什么呢,不嫌做作吗,这不是多么特别的论点,更像揭开一个算不上秘密的小罐子,你说的也许是真的,但难道指出我们的伪饰、失望、自我欺骗,就能让我们不结束吗你做作天真而我代表人民的意志,要吃饱,要稳定,再要舒服.
别太挑剔,和光同尘不是一种选择而是我们凡人我们常人我们必死之人的命运,你不是人民吗记得要同流啊朋友,重要的是要对自己诚实.
你不是文明人吗,分个手怎么这样不利索呢,你得接受命运,我也一样.
在胜利的语言中他感到非分手不可,感到更想要分手,感到讲到这一步后也没可能不分手了,而这时她居然一再挽住他,哭过很久的憔悴样子真不好看,她说,我只是舍不得你.
那些突然而徒然的疯狂的眼泪印证了那想象中的婴儿令他恐惧的核心,难以摆脱的累赘,需要终身为之负责的非理性的麻烦,无法控制的东西.
他甚至觉得是她的挽留终究使他对她彻底失望,你所谓的自尊呢,你自诩的自我呢,如此虚弱和脆弱,这样一个过度依赖他的女人几番崩溃又总是在质问和流泪.
而现在,在长久的负罪感后,在中年即将来临之前的新鲜的衰老感带来的自轻自慢与自贬中,他开始怀疑那个夏日夜晚,是否有可能,他是她眼中自己不得不身处其中的污浊世界里她不舍得丢弃的烟尘石头,可爱的脏东西.
在这一刻,他尚且没法辨认这些怀疑是迟来的醒悟还是他对自我犯下的另一桩罪行,是解脱还是过度解释带来的新负担.
他只能沿着回家的路先走下去,在夜晚的两排挡住了混沌的大气给人世剩下的不多的星星的杨树之间,临着渐凉的晚风,酒意渐醒,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略嫌粗重的呼吸,走在无数男人女人曾走过的人行道上.
2017—2019,北京,洛杉矶,旧金山,北京养生在雨中我钻出地铁站回到办公室.
我们这家老人照护机构的实际办公地点和宣传册上写的不同,不在市中心第一长老会教堂对面、Barney'sNewYork商场隔壁,而在城西,植物园角落一座废弃的房子里.
以前这里是植物园的爬行动物馆.
去年雪灾停电,蜥蜴冻死,我们搬过来,推销我们以差异化和高科技为卖点的照护服务.
我原以为自己三十一岁时会在比较文学系讨论苏门答腊、苏轼、王朝云,现在我在城里各个地方探望老人.
臭公寓,拥挤的公寓,由酒店改装的带门童的摩天大楼里高层的公寓,有猫的,有老鼠的.
上午拜访两位老人,下午一位,略作拖拉就可以一天只拜访两位.
撇下的那位,电话留言,择时再议.
老人找不到网络申诉系统的入口,这些美国老人也不能让孩子来替他们骂人.
老板是俄罗斯裔犹太人,狡猾又严肃,在拉投资中逐渐陷入疯狂.
他的脸是正方形的,婴儿时期大概就长得像八十岁,总是很努力在开玩笑.
他每天鼓励我们,"一流的""太棒了""加油""呜—喔—",我不与他击掌.
入职时我在自我介绍里说我有皮肤接触恐惧症.
他必须理解我,当然每个人都有某种精神症状、恋物癖、千姿百态的性向,这里是美国.
我坚持用同事的姓称呼他们,现在他们相信这是全体东方人都持有的文化怪癖.
老板的妻子叫萨拉,长得很可靠,常常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他们没有孩子.
萨拉说,她祖母曾经告诉她,过于相爱的夫妇的孩子就像孤儿一样寂寞.
你们相爱萨拉说,对,当然,我们把自己奉献给对方的生命,对方的事业与欢乐.
老板在苏联解体前来到此地,其间过程细节未曾透露.
这个共产主义的叛徒似乎害怕在类似体制下度过的少年期会折损人的精神和士气,经常建议我要高兴起来.
老板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就仿佛如果不过寻欢作乐的生活,就会显得愚蠢,就放射出公有制的危险电波.
我们机构也把追寻快乐当作提升人生满意度的秘诀.
手册封面印着,"我们能为老人提供量身定做的快乐".
只有很少傻逼买账.
*每天,每时每刻,邻居家的狗趴在二楼窗台上.
它期待我回家.
门口那条街在大修,我通常走后门进去,经过巷道,推开垃圾桶旁鳄鱼皮颜色的绿门.
假如有人来做客,假如有人来采访我,我会提醒对方推门时还得将门把手向上拎一下,像拧药瓶盖那样.
没有人来做客,没有人来采访我,所以我睡在一张灰色的二手蒲团上.
醒来时我的嘴闻起来像湖南餐馆的泔水桶.
坐地铁时我通常听新闻播客.
九十六岁的名媛珍妮塔·帕拉德去世,四十多岁时嫁与第四任丈夫室内设计师杰米·帕拉德后至今居住在西班牙南部.
纽芬兰渔民.
东海岸油田.
一个小男孩与狗的情谊.
每年全美在膳食补充剂及维生素方面的消费超过15亿美元.
中国某乳品企业完成了对美国保健品公司"维他命世界"的收购,董事长称亚洲市场对高质量保健产品的需求日益增长.
美国已准备好采取军事措施阻止德黑兰获得核弹.
雷克雅未克机场疑似遭受恐怖袭击.
能将大把时间花在路上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
每周去两次办公室,其余时间,忍住冬季、雨天、想要跳下地铁月台的念头,就足以在老人家里完成探望.
而且我可以骂他们.
我最喜欢玫瑰,她七十四岁,管我叫蜂蜜糖.
玫瑰擅长攻击.
她问候我,劳拉,你显得很累.
你呢,每天花几个小时打扮,手抖得涂不准口红,丝巾盖住脖子上的皱纹,仅有的外出是推购物车坐电梯去公寓大楼一层的有机食品超市买菜.
除了我和维修工,还有谁看到你玫瑰患了肺癌,我有时在她家抽烟,她闻到烟味时愉快得像一只老猫.
她假惺惺劝阻我,烟对你健康不好.
我说,我想开了.
丁字裤也对健康不好,但你必须穿.
丁字裤和口交都已经成为时代要求.
四年前一个男人来这个城市看我,我们一起看了一出叫《我们在变老》的舞台剧.
穿黑蕾丝睡衣的女主角从床上抬起头,对观众说她不想舔男主角,在她心中此事有某种神秘的总数,每次她都觉得自己离用掉一辈子的限额近了一步.
这是我们共同身处其中的迷信吧,口交如同排卵和月经,无聊、自然、略为痛苦、非做不可,无论你阻拦与否它几乎总准时到来.
晚上我告诉那个男人,与她不同,我正面思考,把口交看成是对死亡的搏斗,他显得挺高兴.
后来我没再见过他,他偶尔发来邮件,罗列他最近的成就.
昨天我在思考蕾丝丁字裤作为隐喻所指向的存在困境,我告诉玫瑰.
蕾丝丁字裤是一种自我否定的命题.
发明丁字裤的目的之一是隐去内裤边,可蕾丝注定会绞在一起,令裙子凸出细痕,这种发明是自欺欺人的典范.
空中有一条鞭子始终抽打着我们让我们穿上又脱下丁字裤,舔对方,让我们健身,吃沙拉,听音乐,洗牙,这个国家无法逼迫你快乐,但它逼你以快乐为理想,即便痛苦也要向往重生,即便抑郁也要发动自己去约见精神科医生,另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
每个人都十分怕老.
如果不做出努力追求快乐的架势,其他人就会对你丧失希望.
可以不快乐,但得乐于找乐.
曾经有哲人认为人生就是悲惨的,也曾有人认为快乐和痛苦交替到来是世之常情,到如今,这个国家以快乐、积极、自我发展的催眠术为常态,配合以亢奋的穷兵黩武,认定低落只是暂时的"不振",你们这些新教徒的后裔怎么混到了今天快乐来自多样选择,有时靠钱保证,有时靠青春,有时靠科技模拟.
不以青春为暂时状态,而以之为理想,不以行动为艰苦,而视为人的条件,不以选择为奢侈,而当成自然权利.
"更多选择、更多欢笑"成为一种国家精神,麦当劳在这块国土开天辟地,诚不我欺.
我在这里做着自己不相信的事情.
在我的语言中生活不易,死亡也不甜美,没什么轻而易举的解脱,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一样伤心悲命薄,犹吐青丝学晚蚕.
然而即便是我的文明如今也受了传染,北京的写字楼底层挤满咖啡馆与健身房,什么都要人斗志昂扬,要人醒过来,广告上的身体肌肉发达,电视中的脸庞笑得一年比一年大,笑成梯形,东方比西方还要西方,东方每天都在自我解放,经历共产主义洗礼后宛转回归道家,做找乐世界里的latebloomer,过去这些年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究竟是为什么穿丁字裤是因为全球变暖.
你烟抽得太多了,明年就会得肺癌.
玫瑰诅咒我.
烟节省酒,我说.
今天雨大,我建议你早点回家,玫瑰说.
我在这里没有家,我家不在这儿.
你指的是我住的地方.
我纠正她.
*"早点回家",像我妈妈会说的话.
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安全第一.
她是医生,但在生活中更相信自我保健的妙处,我不舒服,她一般不建议我去医院.
视频电话中她会说,找地方做个推拿,少吃凉的,别太晚睡,核桃健脑,以形补形.
这些常识性的反科学的智慧可能来自一种古老的传统,"善服药者,不如善保养",也可能是经验带来的启迪,人需要在充满艰难困厄的世上警觉地自我保护.
这甚至可能是国家医疗体系改革落实在个人身体上的历史后果.
六年前同医院一起恶性事件后她一直期盼退休,乐于放弃令人焦灼的天职.
上班时她担心医闹,精神紧张,比北美医生更过度医疗,怕患者家属认为她轻慢疏忽.
她和桌子另一侧门诊病人的两套神经系统共同分担医改后将不同人的价值翻译成不同价格的过程所衍生的无能的愤怒.
下班后她放松下来.
自己生病时她也很少吃除降压片以外的药,她更相信每天早上一杯补气的黄芪水.
当年我毕业典礼时她也带来黄芪,以及三包惊险入关的即食海参(九至十二头,和牛肉干一起卷进大衣,她至今念念不忘),还有同仁堂的当归苦参丸,以备我换季时常犯的皮肤红斑.
如今她发给我理想饮食结构图,一个绿色的圆切成四角,每天要吃下的食物里蛋白质+碳水+蔬菜+水果各须占四分之一,旁边陪衬牛奶一杯,由专事译介的科普博主转到国内,又由忧心如焚的母亲再次出口,以保障全家的健康.
她对外部世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似乎你的国家、有文凭的陌生人、八年医学训练,都不能帮助你.
求医求人不如求己.
你得靠自己.
非常奇怪.
读书时她让我跟领事馆搞好关系,"把握机会",去参加留学生春节晚会和教育参赞举办的座谈.
现在她看新闻,说有人冒充中国使领馆工作人员去诈骗留学生和新移民,她叮嘱我千万不要接来自使馆的电话.
安全第一.
活着最大.
我的爸爸妈妈没那么关心找乐.
喝粥是他们的健身,养生是他们的自我奋斗,一世纪里无数浮沉,富贵确然在天,小民的生活里最大的成就是与死生有命略作抗衡,我命由我不由天.
阎王要我三更死我偏要留己到五更.
我的老板太早离开苏联,不懂得社会主义的找乐是什么意思.
对我的爸爸妈妈来说,活下去就等于找乐,要活下去的念头像一根鞭子持续抽在身后让人抬起头来.
活着就能翻盘,即便你失败了也还有你的后代.
生命是一种可再生能源,把时间和注意力投入养生到头来总能得到报偿——健康,或者长寿.
他们没发现这二者往往只能得其一.
我爱他们.
*It'sallaboutcare.
地铁B线、C线、F线各有四站贴着我们机构的广告:关键在于在意,一切为了照料.
我们机构号称所提供的服务不止关乎健康——保持健康本应是照护的基本内容,不是吗,现在却成为照护行业通常设定的最高目标,可怜、可笑,我们则不同,最前沿的照护意识给老年人带来的是快乐,完美切合曾经体验过奢华、关爱、音乐节、性解放、鱼子酱的人.
要知道我们能代雇米其林星级餐厅的厨师到老人家里做晚餐,协调菜单.
如果老人想在喂药时听摇滚乐,我们就化身DJ.
我们可以用他们在大学橄榄球队的绰号称呼他们.
我们最高级的算法能在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一场约会之前就先策划出约会,我们很快将逐渐动用VR技术帮他们在虚拟现实中得到远程诊治或坠入爱河.
他们是客户,不是病人.
我们扮出亲切,他们扮出活力,倒转的甲方和乙方.
广告上,左半边坐着头等舱里辨不出年纪的西装男人,介于中年人和年轻人之间,右半边是他的灰发版本站在舞池中央,脚踩住圆圈线,迷醉地半闭眼睛,一手举麦克风一手拄拐,身体成一个K形.
那么,如果别的年轻人在举办地下室音乐聚会时,你在准备医学院的期末考试,五十年之后,你就有地方花掉这辈子攒下的钱.
逼人把生活变成表演.
截肢后跑马拉松,牙齿美白,肉毒杆菌,老人开电音派对,妇女越老迈越佩戴浓妆.
这种一再走向新时代的活法也正在传到大洋那一边去,成为生命力和美的最主要标志.
很奇怪,在此地,老年需要得到原谅,即使伴随人老去的是增长的财富,年事已高本身也是一种道德有亏.
碍眼,浪费,缺乏产出,需要向大众道歉.
在这件事上他们又回归为新教徒.
这里的孩子倘若看到老人坐满整辆旅游大巴,会发出ewwww的声音以示恶心.
与我的同事不同,我是小孩子时,学校会组织我们假期去老人院探望,写信给老人.
在中国老年有一种道德上的高尚与自然而然的权威,长生就是胜利,历史上一代一代儿媳就是怀着这样的盼望等婆婆先走入那良夜.
挨欺负的人总是但愿自己能活得更长,这是养生的动力.
从青春到衰老都要寻找快乐是美国的任务,从青春到衰老都要寻找依赖是中国的任务.
我在海洋的两侧都失败了.
我进办公室时,老板正在视频会议中蒙骗更高一级的老板:这一代老年人已经不是在大萧条中成长的人了.
我们如今面对更国际化的一代,更爱享受生活,会法语,习惯吃寿司喝香槟.
要想从人们对快乐那至死不渝的渴望中赚钱,我们得把草莓切出花的形状.
喂饱牲口以后还得给它们身上涂油.
所收的钱不是为饲料,是为油、涂油的人工,以及把牲口聚到一起开派对.
大老板对炫彩图景反应冷淡,一再强调顾客与用户的区别.
只应当重视会真正付费的那些人,不要把试用期间的免费用户当回事,他们无法提供真正的消费者洞察.
想一想client,Whoisyourclient雷霆万钧的设问似乎要掀起一番灵魂地震.
办公室有两种非碳酸饮料可以选择,一种是喝起来像尿的咖啡,一种是袋装茶,Tazo牌的"精神振奋茶",比前者还要失真.
我端着咖啡经过老板身边时,他忧心地看着我说,要快乐!
我妻子在你这个年纪时,周末晚上都在跳舞.
我想象了一下酒吧里多种颜色的射灯打在萨拉脸上的样子,可靠的身体以实事求是的方式扭来扭去.
下午我见到乔治,八十六岁,很有钱也很痴呆,几乎每次探视都会和我相互辱骂.
他是我们试运行期间少有的正式用户,不是玫瑰那种我们为得到多样化的用户反馈拉进来的退休中产阶级.
信托基金的律师为他雇了我们,足以说明律师都把钱花在最无用的地方.
乔治,我说,英国新出生的小王子也叫乔治.
他注定也会像你这样过倒霉的一生.
Chinesepussy,乔治说.
他每次都这样叫我,很难翻译出它的神韵.
中国小婊子.
东方逼.
比这些还要复杂一点.
这时收到来自老板每周五例行鼓舞士气的群发电子邮件,Let'smakealittlehistorytoday!
*下班后我去按摩.
广东阿姨照例安排男按摩师给我,阿坚在背上的动作令我想入非非.
一个人更容易跟按摩师还是美发师上床按摩和剪发这两项活动在我看来都相当色情.
阿坚中途停下,把一块大白兔奶糖放进我手中,说是同乡从国内带来的,指甲划过我掌心.
他问我做什么工作.
我帮助别人,我告诉他.
我们是同行.
按摩店角落高悬的电视屏幕上安静的牛羊在跳舞.
画面映在墙壁上明暗不定,间或剧烈闪烁一下,像乌云切断星空.
返回住处后我看电视.
男扮女装的狂欢游行.
摇滚乐手在巨型舞台上扭动屁股.
吃比萨竞赛,来自缅因州有三个孩子的牧民能吃十一个,赢得六千五百美元奖金.
拉斯维加斯一家餐厅卖油炸章鱼口味的冰激凌,因此获评为全美国第一流的小吃店,此外还有肉桂口味的,番茄酱味的,主持人将炸鸡蘸上奶油再塞入蛋卷做成甜筒.
大白兔还在我裤子口袋里黏黏腻腻.
我无法蓄积足够力量把它拿出来.
周五晚上邻居夫妻会一起在家看电影.
他们不拉窗帘,而我既不坐起来也不开灯也不走动,他们看不到我.
我经常躺在房间里看他们电视屏幕靠上的三分之二.
今天这部是浪漫喜剧,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一对老年人去接受婚姻治疗.
我以为结局会是老人中的一位消失,然而两个人哭泣,喝大量赤霞珠,拥抱,亲热,跳舞,爱情点燃又点燃.
一部反现实主义的作品.
我做不到像这里的失意者那样爱喝酒,所以我喝可乐喝到牙发酸.
一般夜里醒来时喝一大半,第二天下班回去喝掉剩下的.
半夜醒来就新开一罐.
晚上刷牙愈来愈难,我吃过苏打饼干后睡着,可乐可以冲掉食物残渣.
信用卡账单以医疗支出为主:可乐、薯片、松露巧克力、唐人街超市买到的蘑菇形状的日本饼干,都属于养生补品,麻醉剂类的非处方药.
*以前爸爸妈妈用网络打国际长途给我,他们经常意识不到我已经接起来了,一再问我能否听见.
如今他们拨来视频,一旦我的脸凝固半秒,他们就陷入我是否能看清他们的困惑,挂断,重拨.
我固定靠在蒲团一角接视频.
把手机底端倾斜一个角度,屏幕里我的脸就会嵌在身后墙壁上前任房客留下的城市自行车路线图海报中,显得生活方式甚是健康.
爸爸妈妈始终认为从卧室拨来视频不够正式.
于是我会看到他们庄严地坐在家里沙发上方悬挂的草书横批下,"万类霜天竞自由",妈妈操作手机的手指肚看起来很大,爸爸双手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们两张脸一起挤在书房电脑前同我说话,前面矗着爸爸向来放在书桌上的鸡血石印章,他以此为藏书章,"石火光中".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贫随富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自我调节是他的养生秘诀.
他教我的思考方式包括:——摆正心态;——全世界都是这样;——这样想不幸福;——你对国家的情况不够了解;——你对事情的复杂性缺乏认识;——莫与他人论短长;——多读书.
有人生,有人死,我和爸爸在生死问题上才能达成共识.
从问我恋爱的事,到只问我身体好不好,这个变化在我二十七岁到三十一岁之间逐渐发生.
可能他们怕伤害他们自己.
爸爸一辈子的工作都是说话,体制内好像大略如此,叙事学是最重要的部分,将这件事表述成那件事,给事件以解释,给决策以道理,正确地不说话.
谈及我生活中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时,他既是领导也是群众.
对许多事他都用委婉语.
比如他从来不说"谈恋爱",他说"找".
他们去旅游,会说"出去",还有一次说,"我们中秋节就走了",令人一惊.
大概在我十几岁,将近二十岁的关口,我意识到我的父母不大可能真正理解自杀的人,抑郁的人,离婚的人.
他们说,为什么不好好过啊.
爸爸单位同事的儿子打游戏闭门不出,诊断为抑郁症,就在我们楼上.
妈妈劝她,让孩子多和人接触,你要多和他聊天.
承认缺欠那太消极了.
不是中国人的活法.
他们问我过得怎么样.
工资刚够房租和生活支出,当然我可以削减在按摩和可乐上的消费,每年能存够一张往返机票.
公司的医疗保险好到不得了.
另外,再等二十八年我就能取出养老金了.
爸爸以前的学生每隔几个月去探望他们,修电脑,教他们用新手机程序,替他们约小时工.
妈妈发消息给我的语气像工作总结,近日"忠者较多",我想是患者.
每次挂电话前,妈妈都嘱咐我吃东西.
假如他们问我对恋爱或者婚姻的打算,我会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
有时我觉得他们害怕跟我说话.
*假如他们真的逼问我的感情生活,我会说我和一个男人同住过一段时间.
跟我们讲讲他吧有个傍晚我们看到有黑影从路边蹿过,他辨明是一只郊狼,停下车打给野生动物保护热线.
我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人去救那只郊狼.
他这个人视力很好.
我还有过一名已婚男友.
晚上八九点我打电话给他,他按断.
我拨视频过去,他又按断.
再拨,已经是列入黑名单无法接通.
过了几周,我喝醉后还从办公室给他电话留言过一次,问他是否需要我.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需要我.
另一个男朋友无聊,傻气,让我神经失常.
他问,你在床上对我十分有礼貌,这是东方式的性爱特点吗我说,你在种族歧视.
之后合情合理与他分手.
分手前,我还有过一次责其以种族歧视,是我向他讲起王映霞.
郁达夫以爱欲蛊惑她,以脱离家务与育儿烦恼的新妇女之形象激励她,与她结合,然始终未与发妻正式离婚.
十数年后二人取别,王映霞言,此后谢绝名士达官,"只希望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家室,身体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礼待她的男子".
她终生思索出的哲理是一句简·奥斯汀式的箴言,婚姻的美满程度总是与最初典礼的分量相匹配的——她所指的应不是婚礼的盛大奢靡,而是受公开认可的性质.
可叹被剥夺的渐渐就变成人最想望的,人的命受了命运的摆弄,人的心逐渐就受命运的定义,你的幸福圈住你,你的反抗与不满也锁住你.
简直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听这个故事时,他的兴趣在于妾的传统,concubines,问我如今在中国是妻多还是妾多.
我说你这是以《末代皇帝》的遗风来误读中国的毛病.
一时间我欲为整个亚细亚张目,于是我又说,只有变态才会对这点有兴趣.
他说,但你的书架上有一本WivesandConcubines.
那是我以前写论文用的苏童《妻妾成群》的英文译本.
我说,你看错了,一定是WolvesandCubs,狼和小狮子.
吧台上坐在我的冰可乐右手边的陌生人问什么是我的理想生活.
我说,早起,过高效率的一天,晚上十点到家,吃一袋薯片,被一个小哥操死.
夜里晚些时候,去他家的路上,他问我职业.
我说,健康行业,不过不是医生护士.
他以为我是那种写健康食品博客的人.
贴绿色蔬菜图片,吃素,煮鹰嘴豆,不吃有脸的动物我说我从事理论方面的养生工作.
他又以为我是瑜伽教练,东亚人天生柔曼.
我说,对,我不需要学瑜伽,我天生就会.
他说,真难想象.
我说,我的姿势有时会让我自己都感到惊奇.
出租车里他的脸上燃起火星.
在大多数日子里,用一端有个圈的长长的不锈钢针给自己的鼻子去黑头是我生活中最靠近性的东西.
左侧鼻翼有一个黑头挖了又长,愈来愈大,愈来愈像陪伴我的宠物.
有时我在住处用手机自拍,敷以各种各样的背景和贴纸,去办公室打印,回来贴在冰箱上,感觉自己去过许多地方.
有时我拿出一七三的信来看.
我们一起长大,初一入学时他是全年级最高的男生,一米七三,令人景仰,高三毕业时还是同样高.
这几年他在各地旅行时会寄明信片给我,有几张写得密密麻麻拥拥挤挤,就像信.
它们竖着站在一只蓝色系缎带的鞋盒里.
他离我最近的一次是他前年去华盛顿DC出差.
如果我有钱,或者如果他的明信片文字段首有了称谓,我就会去看他.
邻居家的狗趴在窗台上.
它认真地期待我活着.
*也有些时候上铺会打电话给我.
她是我中学同学,当年与我同寝室,家在顺义,学校规定家在十公里外就可以申请寄宿——当年完全没有人住在顺义,现在北京不一样了.
十公里在当年显得非常之远,仿佛足以从学校走去密云水库,也足以走去火星.
那时我们觉得密云水库、悉尼、火星都差不多一样远.
当年我和上铺一起从清华东门外回学校,坐355路,把终点站三义庙看成三文鱼.
高中时上铺为减肥吃下大量牛黄解毒片以至于尿失禁.
她和暗恋她的男生在宿舍楼门前站着吃蛋挞,尿流进鞋里,幸而她穿的是宽松的牛仔背带裤,裤子没湿.
她发短信告诉我这事,误发给了那个男生.
结果如今上铺和我都靠所谓的健康行业领工资.
她大学读了僧伽罗语专业,在北京一家私立医院市场部工作.
我们在电话里的常规娱乐是她让我猜又有哪个演员去做了确认怀孕的检查,之后我们观察新闻,往往发现演员平坦地出现,婴儿神秘地消失.
不过最近她认为这份工作的边际乐趣已递减到趋近零,现在丑闻和新闻都发生在医疗美容诊所.
她问我,你猜冯绍峰实际是哪年出生的我不知道冯绍峰是谁.
于是她说,在一年半的努力后,她离成婚了.
上铺说,假如有记者来采访我,我就会说我婆婆每次来北京都送给我南航休息室里的小袋装蟹黄味豌豆.
手提包里抓出一把,特意给你拿的,留着,好吃.
当年住同一间寝室时,我们预计以后的生活势必会轰轰烈烈,某天会有记者来采访我们.
其他人为了作文高分,记下好词好句,我们则为未来的访谈和演讲做准备,积累如同灵机一动随口说出的妙语,相互保证要不时提及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对生活的看法"西班牙风格的大摆裙".
最喜欢的食物牛油曲奇和水蜜桃.
最喜欢的颜色一切颜色,我们热爱生活.
最喜欢的女演员NicoleKidman.
那时她还毫不女权,漂亮得惊人,一座大雕塑,仿佛自身不怀感情却能折射出所有情感,最美的装饰物.
我已经忘了当年我们是向往成为她,还是向往拥有她.
假如有记者采访,上铺说,我就把离婚说成是生活赐予我的机会,把衰老说成是女性通向自由的道路.
我会告诉记者外表根本不重要,我最好的朋友在美国,我们只电话,从不视频.
假如有记者问起我的生活,我会说,我单身并且贞洁.
*我们想要获得幸福的冲动,那种多多少少也相信能够得到幸福的幻梦,和买保健品、喝下药汁、企望长生的老人,和竭力要证明自己足够青春的老人,是一样的吧.
难道我们就更"科学"吗比如爱上一个人,想要结婚,后来梦碎了.
比如养一个小孩,做梦盼着他能在社会阶梯上高爬几格,自己过得贫苦,送他去一年学费几万块、混日子、要学生去工厂倒班无薪实习换证书的假冒伪劣学校.
比如一个工程师,辛辛苦苦的,也有成就感也受折磨,也高兴过也喝过酒,为了光荣和稳定,为了无尽的子孙后代能够出生在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每天去上班,直到裁员.
一桩幻梦破灭了,又换一桩.
爱情,到工作,到后代,到发财,到长命,就是不肯放弃,也不愿意长眠.
资本和商业和强力都盯着我们这些有幸福、稳定、健康、后代的幻梦,因此而脆弱而值得被掠夺的人,像饿狼一样盯着我们,吃掉我们,控制我们,摆布我们.
失望、伤心、命运、衰老、贫困一道道地来羞辱我们.
别人(比如听新闻的人,比如尼采)看我们可笑也可怜,但我们因此就能从在生活里获得幸福的梦中挣脱吗仍旧做不到的.
*感恩节时老板和萨拉邀请留在城里的员工到家里吃晚餐,最终出席者只有我、印度裔同事斯皮瓦克,还有老板的堂兄弟一家.
我穿了胸口绣着猫头鹰的毛衣和裙子,看着一群皱着眉头的高加索玩笑向我走来.
斯皮瓦克努力和我谈了一会儿科技,说他的新年愿望是去买到音乐剧《汉密尔顿》原版卡司的票.
我在视频网站上看过导演兼编剧兼主演的婚礼片段,我喜欢他,像那种能翻白眼但带着信念生活的人,婚礼很简单,设在一个挂彩灯的棚子,没什么名人出场,镜头摇晃,就像普通人的婚礼.
进行到中段,他和岳父突然唱起歌跳起舞,作为送给新娘的礼物.
那个视频让我哭了三天.
火鸡吃起来像铅笔头.
这时我收到一七三的短信.
以前他也发过短信,是为了寄明信片而问我地址.
我以为他不信赖有来有往的对话.
这次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
他想见我.
老板举杯问,圣诞假期你怎么过我说,回中国.
老板说,真高兴你能回家给自己充电.
不过别忘了我们需要你!
窗外雪飘下来让我哭泣.
我买了两把新剃刀,打开其中一把,另一把准备在北京用.
萨拉推荐给我一家她认为顶尖、绝好、无可挑剔的美体美发沙龙,叫HairSalonCedar,"雪松".
我住在这个城市五年,通常自己剪头发,有时在路上领到优惠券,就去附近刚开张的提供低价体验活动的发廊.
每次去的店都不一样.
雪松分配给我的发型师是东欧人.
她准备把我的头发剪成法国女郎的风格,嘘,我告诉你,欧洲当然比美国的强.
她剪短我开叉的长发到齐肩,额头前面修出直统统的两三寸短刘海,又把四周头发做出卷.
我的头很快变成一棵黑色西兰花.
这是经典的法国风格,她说,最经典的就是最好的,不过仅限于发型.
世界变得多快啊,我丈夫总提醒我给罗马尼亚的亲戚打电话时不要乱按钮.
我弄不懂那些Apps.
也不是什么都变得快,我说.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要回北京.
上铺在她医院旁边的快捷酒店以协议价给我订了房间,圣诞那段时间她要去外地看演唱会.
试图离婚这一年多,她花不少时间写穿越小说,在娱乐节目中找到了更靠谱的快乐和陪伴,上班越来越像第二职业,着迷的艺人雁过寒潭.
最近她主看一档少女选秀,早已定好去看它收尾后的成团演唱会.
她很赞赏选手之间的友情,说那种姊妹情谊比爱情更有爱,而且,她自己对这些少女的感情也不同于迷恋男明星,是一种纯爱,就像对自己的孩子,守望她们长大,没有性或占有的意味,担任节目里跳舞的女郎民间的母亲.
上铺在网络上为她最喜爱的那名选手写了一份半文半白、哀感顽艳的鸳鸯蝴蝶派小传,在拥戴者中流传,于是她也有了自己的拥戴者,成了许多初高中生的姐姐.
这种亲属关系比现实中的婚姻更热闹,带来随时随地的慰藉.
我不知道令她着迷的是台上那名少女,还是手机里这许许多多的少女,总之她加入的组织叫"秋香阁",因为那名选手名字里有个香字,拥趸说选手性格豪迈,堪为"大哥",并且她是天秤座,生在秋天.
组合起来像一家《红楼梦》主题的淮扬菜餐厅.
我们过往积累的答记者问技巧,她如今用来替明星设想在电视采访里的回答.
比如一个以美艳著称的女明星和她的明星男友上一档台湾谈话节目.
主持人问,最近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男明星答,我从澳洲回来的第一天.
女明星带笑也带着满意嗔怪他,不用那么认真回答的啊!
上铺认为自己能为男明星设计出更有商业效益的版本:"本来应该是昨晚,但她要敷面膜.
"有一家连锁医疗美容诊所挖她去他们的市场部,说有机会拓展与金融业的联系,如今增长最快的市场来自整容贷,"紧急美容需要".
富豪等在家门口要包养吗她让我从亦舒里跳出来.
包养太老派了.
直播、签约、水滴鼻、半个月上岗——从被一个坏脾气的老男人包养,变成被千万陌生人包养.
从有钱人身上赚钱比从穷光蛋身上赚钱难太多,需要精于盘算,逆来顺受,收好蟹黄豌豆.
再说,关注是这个时代最深的感情.
我说,你要相信爱情.
*我问一七三是否要脱掉他的袜子和眼镜.
他说,不用.
很快他向我讲起他爱而不得的女人,一个已婚女性.
"她能多重高潮",他用一种惊羡佩服的口气说.
她有千万种魔力使他臣服,这似乎是其中之一.
"她说她每天洗澡都刮阴毛.
"他说.
这对多重高潮有用吗,我问.
我躺在他双人床的右侧,肩膀紧贴墙壁,手探到被子外面去,飘窗的大理石棱摸起来凉凉的,让我想把嘴唇贴上去.
窗外回荡着光秃秃的枝条.
他在的那侧,左手作衣帽间使用的小走廊通往浴室,他半闭眼睛,头放在枕头上时也微微扬起下巴,发表演说的表情很庄严,如果头发长一些,右侧分个印儿,就很像当年每周一带领全班做"国旗下的宣誓"时的样子.
对人有那样强烈的需要,他说,不会再有了.
我真心实意地说,我相信不会再有了.
"她跟一般人很不一样.
"肯定的,我说.
"刚认识时,光觉得她非常漂亮.
后来发现还有头脑.
她很有艺术家气质.
喜欢那个诗人,特朗斯特罗姆.
"真完美.
有什么缺点吗"太漂亮的女人生活很辛苦.
你不懂.
明明有才华却受人轻视,这让她生活得很艰难.
"他想一想说.
我想那一定是爱吧.
早晨天刚蒙蒙亮时有一阵子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我说,坐地铁我有时会想着你,这样我就愿意走出地铁到地上去.
他又在我的身上运动一次.
幸亏成功了,不然没法收场,他说.
是吗,放进来之前他迟疑过吗,那是不是就是"不置可否"的意思.
那么我更希望置之度外还是置之不理浴室门半开着,从我躺的地方能看见洗手池台面上方的镜子.
射灯太亮了.
我想把自己变得很小.
他去洗手间,门没关严,我听见马桶的声音.
他卧室吊灯旁边那块天花板上有一个黑手印,也许有什么人曾经想沿灯内的电线逃出去,哈利·波特,堂吉诃德,《绿野仙踪》的多萝西,小狗托托始终陪伴着她,它有一身丝绸般的长毛.
重新躺下后他回忆起上一次见面.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我回北京,他找我和上铺一起去城郊钓鱼,像老年人的爱好.
那两年的流行风尚相当鬼魅,夏天也穿踝靴甚至雪地靴,我穿了双露趾却捂住脚面的粗跟靴子,一天下来脚疼得要死,回城后又一起看了场古怪的国产悬疑电影,中途现出凶手,结局始终不明晰.
他说,你那时候皮肤可真不好,满脸痘.
我说,我很感激你.
那段时间我不怎么开心,很高兴和小时候认识的人重逢.
他笑出声来,他说,原来你这么谦虚.
我记得他的汗.
他伸手臂去拿钓竿,汗水滴在我胸前.
还有一次他在明信片上写,"今晚月亮很圆.
Itbreaksmyheart.
"后来我又睡着了.
醒来时他坐在客厅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看杂志.
窗外闪耀着一种带橘红色光芒的明亮,新年到了.
*那天过后我没出门,待在酒店.
上铺让我若睡不着就去听播客,读诗之类的节目有ASMR般的催眠功效.
为什么要做都去读一首诗再睡、所有地方都关灯一小时这样的事假如有记者来采访,我建议每天夜里十一点,全球各个地方,不分时区,每人抽一支烟.
在网上看特朗斯特罗姆,读到一封他写给一个诗人朋友的信.
航空信,不是电子邮件,更像明信片.
我想你该得到一封来自这个国家的信.
飞行了十个又加五个小时后,昨天我自曼谷抵达此地.
我并不累,没有时差反应.
访问从今早开始,我和两位满头银发、穿中山装的老诗人坐着谈了两小时,喝了十二公升茶水.
突然我感到对你有一种那样的思念.
所以我必须给你寄去这封信.
——特朗斯特罗姆致罗伯特·布莱,1985,北京读到信后这位布莱飞来北京,和他上了错误的床吗第一天我去超市逛了一圈.
回到房间,从面包圈里吃出星星.
做了一个去黑头面膜.
到最后陪我走进坟墓的会是黑头.
我左胸皮肤上还有一颗长了好几年的痣,越长越像第三颗乳头.
特朗斯特罗姆还有一首诗,或许是咏叹挖黑头的,一只牢牢挖下去的锚让漂浮于上的巨大阴影保持不动那巨大的未知物第二天我点了比萨外卖.
套餐优惠、满减、新用户首单减免合并后,价格只剩标价的一半.
一七三看的杂志上有篇文章说便宜又快速的服务是中国对世界的第五大发明.
按那本红皮杂志的说法,吃到这块由赵波烤制、曹梦迪验货、张晓丽装盒、唐肃军送到房间门口的比萨,我应当感到非常幸福.
送到后我睡了很久,醒来后在酒店房间里烧开水,倒进茶杯,一角比萨放在上面加热,就像给比萨蒸脸.
点单时我额外加了蘑菇、菠菜、凤尾鱼,现在太咸了.
比萨下面是热的,上面是凉的,中间是热的,周围是凉的.
第三天我继续吃比萨,一夜之后它像已经过了周岁生日,饼边硬极了,眼泪滴上去也无法变软.
第四天酒店的空调坏了,在床头上方稳定滴水,十几秒一滴.
我把枕头叠起来垫在身后,但无法起身离开床铺.
水规律浇灌我头顶的西兰花.
我订的是返程时间灵活的双程机票.
当时我无惧离职,以为自己会想要长久待在北京.
其实本来想订单程票,不过单程比往返还贵.
现在,搜索一圈去暹粒、清迈、胡志明城的机票价格后,选了最早一张返程回去上班的票,还要等一个多星期.
北京让我脱离了脏兮兮的地铁站和新闻App,两样我觉得属于美国人的东西.
我好像待在一口井里.
我没有用剃刀.
收到了来自玫瑰的群发邮件,她用假笑照片祝所有人在新的一年得到崭新的幸福.
我想到玫瑰独自住在公寓大楼的17层,化妆,卸妆,俯瞰冰湖,维修工上门时她请他帮忙拍一张照片.
她为拿到现金卖掉郊区住宅,租住在这座离医院和超市很近的公寓楼,又为房租便宜些许选择了不吉的1713房.
我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死,就是"人去楼空"的意思.
我抽烟,房间的味道像烧焦的猪小排.
还收到雪松美发沙龙的邮件,视我为老顾客,发来新年后三个月内有效的电子优惠券.
收件箱HairBarCedarUnsubscribe亲爱的LauraLie,雪松全体员工祝你新年快乐.
点击此处,预约下次来店时间.
我们希望早日再次与你相见.
HairBarCedar没人能拼对我的名字,即使我已经不用我既有Q又有X的中文名字拼音.
LauraLiu到LauraLie,去掉笔误也是谎言.
劳拉是谁第五天上铺回到北京.
我去医院,等她下班,喝了一杯咖啡,在楼道里转悠.
医院顶楼演讲厅正在布置产前知识讲座.
门口长条桌上摆着小蛋糕和柠檬水,我走进去,在座位上看到了一些想必彼此关心着的人.
前排有一名至少已中年的孕妇,手持一本蓝色书,封面上标着《实用法语语法:详解与练习》,她正在做练习.
她花白头发的伴侣坐在她身边,看一本有折痕的大开本《我的汉语教室》,头发在颜色褪去以前也许是金发.
讲座上半场讲顺产要点和呼吸方式,医生打开一张B超图,胎儿在母亲腹内模糊地蜷缩着,放大后现出一张闭眼微笑着的小脸,在我看来平淡无奇,却摁下有魔法的按钮,以阿尔都塞借询唤构建主体的强力,令满厅相互依赖的人发出快乐的低呼.
炭笔细线条勾勒的小小婴儿躺在每张PPT页脚,一条委婉的小毛毛虫,常见的那种团圆可爱,随即播放的视频却风格不同,隐掉了母亲,只看到小婴儿拱出产道的过程,就像隐掉了"分娩"这个词的主语,重心都在一个新人的出生,于是屏幕上那团团圆圆的小东西以非理性的信念,肩撞腿缩,旁若无人,非要拱出体外不可,带着一种迷迷糊糊、真率顽强、不容争辩的生存意志,伸展拳脚,发出声音,证明它自己.
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单调笃定的生物,像人也像半人,挑战自由这个词的意思.
如果确有神创造人,神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休息时前排那二人亲吻啧啧有声.
她去取了杯水,站起来后个子很高,像退役运动员,左腿比右腿短一些.
回去后她教他唱《两只老虎》,他反复跟唱最后一句,"真奇怪,真奇怪",又唱它的法文版.
Ding,Dang,Dong.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比较文学的实践.
而且他们爱到为对方做题.
我想那一定是爱吧.
许多年前,在我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北京时,我看郁达夫写《北平的四季》,他认为北京"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尤其是秋天,"南方的秋天,只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透过几十年前的汉语,我学到英文里IndianSummer的意思,晚秋袭来的一阵暖意,走过中段走向尾声时再次发出的光热,生命与感情的晚期风格,度过夏天后又重来夏日.
我在北京惦记印第安夏日.
*老板在我预计回去上班之前两天发来的邮件,就好像我从未离开公司一样.
他想把我们提供的服务关键词改成CareN'Fun,捉弄能让人感到年轻.
新投资者进入后我或许还能保住工作.
斯皮瓦克发来三张照片:1.
老板的侄子进了Amherst学院,老板得意极了.
2.
我们外侧那两间办公室租给了一个幼儿日托中心,小孩着迷于在植物园里寻找上一年冻死的蜥蜴,诸位同事因此高昂了士气.
3.
斯皮瓦克用3D打印机做出企鹅,在窗台上摆了一排.
照片上稚嫩的胖企鹅站在清晨的阳光里,他单手扶住其中一只的翅膀.
"可能会挡住你办公桌上的阳光.
你回来后务必要原谅我.
"夜里喝完迷你吧的饮料后,我出门去酒店旁的便利店,普通可乐在补货中,冰柜里只剩零度和樱桃味的了,每一个神都在拒绝我.
我买了零度可乐,出店门,找到路边长凳,急不可耐打开,易拉罐的拉环扯掉了,剩一个小孔,侧过来时能朝嘴里间或蜿蜒流出几滴.
我崩溃了,哭得像婴儿.
*我本来以为我会赶不上飞机.
航班延误,我在登机口坐了许久.
对面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年轻父母,都是栗褐色头发,去洗手间时也是四人同行,牵引绳拖着小的,胸前包裹一只更小的.
那对父母长相很相似,不像夫妻,像兄弟姐妹,两个人神情疲惫,衣服上都有菜汁,父亲嗓子已经哑了,几乎可以扮演从伊拉克战场返回的年轻的老兵.
脸扁扁的小男孩向窗外指着叫,小鸟!
大树!
窗外没有这些,阳光平静地照射着灰色廊桥和机场的沥青地面,他在玩一个自得其乐的游戏.
妹妹还是婴儿,几乎没有眉毛,脸庞两侧像两条平行线.
哈啰,小男孩对我说.
哈啰.
你叫什么名字Mason,小男孩说.
你呢我决定告诉他我的小名.
"包包.
"我说.
BunBun,小男孩说.
不是夹汉堡的那种东西,是BaoBao,我说,把嘴张得又大又夸张.
他开始笑.
我的已婚男友曾经告诉我,小孩都喜欢傻乎乎的事.
他还告诉我所有小孩都爱吃西红柿和土豆,也是奇怪的跨文化知识,我原以为于我将终生无用.
"宝包",然后,"宝宝",现在他发得很像汉语里的轻声了.
听起来真像宝宝.
我笑了半天.
谢谢你,听起来很甜蜜,我说.
不用谢,他说.
他的妹妹冲我爬行而来.
我向前坐,想弯腰抱住她,一时失去重心,溜下椅子,重重跌坐在地上.
小男孩又说了一遍,宝宝宝宝.
她爬到我腿边,我试着抱住她.
小孩软得令人心碎,蜷伏在怀中时携带着彻底的信任和诚挚的给予,柔软又强硬又下定决心,贴着头皮的满脑袋蜂蜜褐色的卷曲头发散出一种乱哄哄的芳香,夹杂一点微臭的汗味.
宝宝宝宝.
我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和她一起漂浮在空气中.
宝宝宝宝.
这是一个非凡的时刻.
2014—2020,芝加哥,北京山河父亲抛弃了我,我是私生女.
然而妈妈说他爱我,也要求我爱他.
她认为我将因此长成更健康自信、更善于爱别人、心中不怀怨恨的大人.
我认为这是全然的欺骗.
妈妈在电视上看过一期当红上海女演员的谈话节目,女演员说她来自破碎的家庭,父亲未曾向这对母女交付生活费,但由于那个母亲告诉孩子父母无法共同生活只是由于微小的性格分歧,母亲在窘迫之中也不断向孩子强调父亲始终爱她们,女演员长大后没有患上厌男症.
但是,我的出生远在那名女演员结婚生子之前,甚至早于她成为女演员、为妈妈所知的时候.
所以我认为,妈妈恐怕是早就想好要向我灌输这些说法,只是回头去找一个例子来向我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
也许她想借此说明我未来也可以像那名女演员一样结婚,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相隔三岁,丈夫就是孩子的爸爸,经过合法登记,在其他人的承认下,一起在家吃晚饭.
为了让我未来拥有完整的生活,妈妈不惜对过去撒无尽的谎言.
小时候她说我没有父亲,我是从天而降的孩子,躺在一个小人踮脚在镜面上跳芭蕾舞的粉色心形音乐盒里飞到她的身旁,就像电视剧片头里的音乐盒那样.
这比我身边其他小孩讲的故事美好一些,她们家中的长辈往往说孩子是从垃圾箱或公厕捡来的.
可惜我们很快上学了,离开幼儿园后她们不再因垃圾箱而受伤,我也无法再因芭蕾小人而高兴.
婴儿降生时的重量是五斤、六斤、七斤,或者八斤,等于一提或两提黄瓜.
音乐盒只有电视剧里人物的手掌那么大.
后来妈妈和我做了第二次谈话,气氛严肃一些.
她告诉我,我是一个神秘男人的后代,他是钢琴家,会骑马,长得非常帅气,聪明又温柔,从夏至冬都想念着我.
上小学时我已经见过讲生育过程的挂画,我问妈妈他的精子是什么样的.
妈妈说,精子库中有几万颗精子可以选择,她一页页浏览,好似电视购物,其中最完美的那一颗精子孕育出最好的我.
我想象中,他是法国人,头发和脸像费德勒.
之后父亲来看我们.
妈妈告诉我他爱我,他有难处,才没能在我十岁前来看我.
这是她的第三个谎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之后他又消失了.
妈妈不得不始终维持这个谎言,因为这时我已经记事了,拒绝再接受新的说法.
想要让我相信爱与被爱的妈妈不断撒谎,说出许许多多尴尬的话来.
她说,从你小时候起,他一直一直惦记你.
在面试中,我听到别人说"从读大学起,就一直一直想要做互联网"时,情不自禁地皮肤发凉.
*妈妈是一个靠不住的女人.
关于我的来历她撒了许多谎,童年时我忙于分辨矛盾的说法中哪些是真相,长大一些后我知道,认识她的人认为她是靠不住的女人,尤其在我急切地告诉别人精子库的故事以后.
人们原本以为她是有勇气的怪人,现在则认为她是无能愚蠢的女人.
有些人厌恶她撒谎,不再因为她被抛弃而怜惜她.
她在物业公司上班,我们住在物业公司管理的小区内的半地下室,客厅窗外有个小天井.
妈妈穿灰色制服,胸前别黄色胸牌,"管家"旁绣有棕黄的长颈鹿.
街道居委会有一个奶奶喜欢带我玩.
她抱着我说,你妈妈生你时,我们都看在眼里,很心疼她.
妈妈说,谁怀孕时不要赚工资上班.
奶奶说,还是要看娘家跟婆家.
我怀孕时很轻松的,年轻,稀里糊涂就生了,婆婆伺候了三轮月子.
我们看着你女儿长大,将来谁也能给她介绍一个好婆家.
妈妈催我回家写作业,拉扯我的胳膊,从背后推走我,像我刚说过脏话.
长大后,妈妈告诉我,在妈妈怀孕、生下我、独自抚养我的这些年里,不少人愿意帮助她.
公司让她低价住进这套一室一厅.
这原本是保洁员存放工具的仓库.
有几年,她下班后在小区内的小广场花园前摆摊,卖切好的葱姜蒜末,也有葱段、姜丝、蒜片可以选择,加起来,新鲜调料包一包五角,后来涨到一包八角,供下班的人带回家做晚饭用,公司默许了,没有驱赶她,也没有让她交摊位管理费.
没赚到什么钱.
后来她还去这个小区以及邻近小区的住户家里,为新产妇通乳按摩.
曾经有同事说闲话,认为她能做这样的生意是利用了住户对物业的信任,相当于占公司便宜,不过经理也没有阻止她.
但妈妈憎恨天下有同情心的人.
在这些时候,当善良的人当着我们的面说她不容易和辛苦时,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喷出怒火.
*妈妈有好几次感受到我在腹中变成石头.
后来知道这是假性宫缩.
那时她的肚子胀得又硬又大,手指戳在上面也纹丝不动,肚脐凸出来,她以为我要死了,十分恐惧,然而在无望的等待中,腹部的皮肤又逐渐柔软下来,过一阵子我动起来,她知道我还活着.
由于我是私生女的缘故,她不和别人谈论这件事,装作没有怀孕.
而每个人都看着她的肚子渐渐变大.
因此,没有人限制她怀孕期间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
她没有抽烟或喝酒,但她呼吸着小区内新装修的地下库房刺鼻的空气,吃了据说会导致流产的桂圆,有一次在两个业主因为遛狗争吵时,她上前劝架,一个业主踢了她的肚子.
她没有吃过鱼.
她经常感到劳累,一天吃一顿饭.
而我还是活了下来.
这说明我是一个坚强、勇敢、有主意的孩子.
由于没有合法夫妻才能开到的准许生育的证明,妈妈不能在医院建立生育档案.
到怀孕后期,她编造肚子疼痛或出血的理由,去不同的医院挂急诊,听到我卖力的心跳,从B超屏幕看到我踢腿不止,蜷缩着长大.
预产期后第四天,她通过急诊进入医院生下了我.
这说明我是一个有耐心的孩子.
在政府的分类系统里,我是非婚生子,上户口需要缴纳社会抚养费.
她没有因为单身抚养我而得到补贴或帮助,却需要交相当于这座城市城镇户口居民一年收入的罚款.
她把我用背带裹在身前,坐公共汽车去交这笔钱,夏天里我闷出许多汗来,昏昏欲睡,脸伏在她胸前,一上午没有吃奶也始终没有哭,她大滴的汗和我小小的汗珠汇成涓涓河流,从妈妈晒得发亮的胸口弯弯曲曲地流下去,流过她的肚腹,浸透她宽松麻制长裤的弹性腰带,流进她贴身的短裤,汇入她以为将永不止息的产后恶露.
这说明我是一个甜蜜的孩子.
这都是妈妈逐渐告诉我的.
*妈妈有不应当有的爱心.
她买来一筐扶助贫困农户的滞销水果.
咬不动的李子,又酸又涩,塑料筐上贴着洋气的"黑布林"标签,吃起来如同湿润的厚胶皮.
她说,居委会要求大家支持对口贫困地区,物业公司需要与街道维持关系,这是公司必须完成的任务.
但妈妈是办公室里唯一真正购买了李子的人.
她买了二十斤,留下十斤,另外十斤想要送给同事,因为太过难吃被他们谢绝了.
妈妈像赎罪一样购买二十斤黑布林.
还有一次买了有皱纹的绿色冬枣.
也是滞销农产品,妈妈像认领孤儿一样在公司的认购表格上仔细画下对勾.
我相信妈妈身体中的某个部分情愿做这样的事.
即便居委会没有要求,她也会英勇地做出这样的事来,买下咬不动的酸李子,再去愁眉苦脸地买来大块冰糖敲碎,早餐时让我吃下涂着她熬制的过甜的李子酱的切片面包,与蘸着酱油的煎鸡蛋一起吞下肚子.
自制果酱容易变质,她要求我涂得很满,在一个月内将二十斤李子做成的李子酱全部吃掉.
因此,我认为妈妈不是由于勇敢或爱,而是由于逆来顺受生下我,不得不在泪水之海中抚养我长大.
*半地下室时常返潮.
我在客厅饭桌上学习,正对纱窗,一楼左右两户人家的厨房窗户夹击我们,他们住在我们隔壁高一些的位置,也是我们的邻居,也是我妈妈服务的对象.
窗外尺余的草地中央有一口井,夏天放射出地底管道污水的臭气.
夏天还有壁虎爬进房间,我担心它们会在夜里爬到床上来,时常焦虑得无法入眠.
蟑螂像军团.
我频繁过敏,长出一片片让我发痒的小红疹,奇怪的是都在腰以上的位置,手臂、耳后、脖子、胸口、锁骨,也许这说明危险的事物悬浮在空中静默地落下,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都来自地底.
趴在桌上写作业时,桌面铺的塑料布剐蹭我小臂上的红疹,摩擦令我舒适一些,无声地为皮肤涂上镇静剂.
那时我以为过敏是会伴随我终生的影子,上大学住进宿舍后,它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我和妈妈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周末妈妈要求我午睡,这样她能够休息一会儿.
我睡不着,她责骂我,我开始装睡,向内蜷缩,脸冲墙壁,尽量一动不动,直到她相信我已经睡着了.
有时她在我旁边睡觉,我用指甲无声地抠白色墙壁上的墙皮,动作幅度尽量小,但也逐渐在枕头旁边的位置刻出一艘深深的帆船.
有时也会在无措的绝望中真正睡着,这样我发现,人大哭之后会因为哭泣带来的疲劳而沉入睡眠.
成人后我对这个道理不时温习.
我早已知道有些同学家有书房,甚至有游戏室、健身房、专门用于观看投影的房间.
但当我上大学后,一堂传播史课上,大家需要讨论《文明的进程》,一本经典著作,有同学发言说她认为孩子的玩具散落在客厅中是社会不够文明的标志,这意味着父母与孩子的生活未能充分隔离,家庭以孩子的活动为中心,使客厅失去了原本要便利成人之间交谈、让熟人与陌生人交际的意义.
孩子的玩具应当放在孩子自己的房间.
也许有些家庭缺乏给予孩子专用游戏室或儿童卧室的条件,但若那样,为什么不收纳在储藏间呢这时,我仍然感到一阵刺痛.
妈妈未曾因生活条件感到抱歉.
她时常提醒我,有许多人生活在贫困或饥饿之中,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
这是真实的吧,我们仍然可以,也仍然在帮助着种出滞销黑布林的遥远地方的农户.
我们住在壁虎爬行的房间,然而它是爱琴海花园的一部分,我的户口随妈妈上在这个区,我能够步入小区旁边的学校.
但她因我的性别而对我抱歉.
即便我告诉她婴儿的性别全然是父亲的责任,她也一再向我重复不相干的话,"可你是我一个人生下来,一个人养大的.
"就好像她不得不为我的全部、为我缺少的阴茎与疼痛的智齿,为我在立定跳远测试中的失败、为我未来找到好婆婆的几率负责.
在许多妈妈令我反感的时候,在我抵抗着下午的潮热令身体一动不动,含着泪水,不移动手臂,靠手掌和手指建造出墙壁上的帆船,直到最用力的大拇指指甲都开裂了,肉和指甲分离而疼痛的时候,在许多个云雾包裹了星星,没有安装空调,干热的风透过纱窗吹拂我发痒的脚底的夜晚,我曾经梦想我真实的父亲会从天而降,接走我,留给我他全部的巨额遗产.
我从未相信我来自天上.
但我曾经真的以为我神秘的父亲会从天上来,搭救我,像一位王子.
我在幼年的黑暗中无声地练习喊出爸爸.
爸爸啊.
*真实的父亲降临时,他送给我一双鞋底夹层镶有一圈夜光装饰,在晚上如果穿着它奔跑,就会像彩灯一样亮起来的运动鞋.
那年我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三岁或者五岁那种会想要在傍晚穿着它在别人慢慢散步时从广场或公园里快速奔跑而过的年纪.
现在想来,我很惊讶这种给幼儿穿的鞋会生产小学生的尺码,也许是打折的滞销货吧.
父亲的出现让妈妈说出更多很快被戳破的谎言.
父亲是一个水暖工,妈妈在他来的前一晚告诉我第二天中午我真正的父亲将会出现时,却说他是水电站工程师.
这引我遐想,我想象他是邓稼先一样的人,因为要隐秘地研究为国家做贡献的原子弹不得不离开我们,去水库边隐姓埋名.
其后几年我渐渐积累了更多消息,拼凑出的情况是,他和她是在改制前的单位房屋维修班相识的,我十岁那年见到他时,他看守一所中学的男生宿舍楼,负责维修校园内各幢楼的管道电路.
为了让父亲爱我,妈妈那天没有上班,早上带我去菜市场买来虾,开始熬白粥和海鲜砂锅粥.
在大学里我会告诉别人我对虾过敏.
我说,小时候吃太多虾了,家里总用白水煮虾,蘸酱油碟,一成不变,这让我对虾的味道很厌倦.
实际上我是从电视中看到这种白灼虾的做法.
我童年很少吃虾,长大后始终无法习惯它扑鼻而来的味道.
那天上午,妈妈煮海鲜砂锅粥的过程是这样:首先从小区中一个她熟悉的保姆阿姨处借来砂锅,清洗大米,滤干后倒进一些油浸泡.
再切姜片,分出一些姜片切成姜丝,洗丝瓜,洗胡萝卜,洗豌豆,切丝瓜,切胡萝卜,洗虾,剪开虾的背部,拎出虾线.
然后她在锅中炒姜片,放入米,再加入水,煮好久,始终站在灶前不停地搅拌,之后加入虾,丝瓜碎,胡萝卜,豌豆,姜丝.
父亲到达后,她又加了一些胡椒粉和盐,盛出一碗粥,在上面洒了葱丝.
妈妈说这是她记忆中他会愿意吃下的食物.
他胃肠不好,她认识他时他喜欢喝粥.
但他有时又食欲不佳,她认为,在有味道的海鲜砂锅粥之外再准备一份白粥供他挑选,是万无一失的.
那天父亲在中午到达.
他说想吃方便面.
如果没有方便面,他宁愿吃光面,也就是没有味道的阳春面.
妈妈煮了一锅水,放入干面条,加了盐,打了一个鸡蛋.
父亲吃下了它.
当晚,妈妈与我面对着需要尽快吃完的海鲜砂锅粥.
第二天早上必须还回砂锅,而我们家中没有能盛放这么多粥并放入冰箱的大碗.
她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些辣椒酱,悔恨地说,中午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调味.
加辣酱和味精后,粥的滋味很接近父亲中午点名要吃的韩式辛拉面.
他爱你,他爱你,你父亲爱你,你应当叫他爸爸.
在这件事上,妈妈始终把我当作幼儿去哄骗.
我真的那么傻吗还是她真的那么傻呢带着对妈妈残存的期待,我希望她没有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
*将近一年后他消失了.
妈妈和我的家回到没有人拜访的状态.
记事以来,没有人来我家做客.
妈妈与她的父母和大姐因为她要生下我的缘故,不再往来.
他们在妈妈的家乡,我们北边那个省邻近省会的县城.
长大后我认为他们可能更担心的不是丢脸,而是增加生活负担.
面子是种委婉语,给人以断绝关系的理由.
实际上人是为钱、为时间、为地位才断绝或缔结关系的.
小区里的阿姨和街道上的奶奶给我拇指大小的樱桃西红柿和点心吃,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
但她们不到我们的家里来,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
有一次例外.
一个夏末日子,我刚上小学不久,小区里的一个男孩子受他父母惩罚.
妈妈回家时,他站在住户的单元门旁,就在通往半地下室的专用入口的雨棚下.
他说,小冯阿姨,能不能让我到你家看一会儿电视.
看了半个小时后,他父母叫走了他.
但有一股汗味留在我们家里,妈妈皱着眉头说,男孩子的味道.
她在他坐过的沙发和旁边墙壁上喷了花露水和一些驱蚊液.
我在学习,看着她做这些.
这股味道以及妈妈对这股味道的反应,是我对于性最初的记忆.
父亲以不同的形态翻新出现,始终欺骗着妈妈.
而妈妈早起,画表格,写报告,贴告示,做登记,拖箱子,扛东西,做饭,买股票,再买进纸黄金与猛烈下跌的股价抗衡,定时去书报亭买彩票,一天天地无济于事.
她在不同的事情上极为努力又始终失效地工作,欺骗着自己和我.
父亲出现后,妈妈坚持对我说,在我出生后的头两个月,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们,每周都会来看我一两次.
只不过那时我是胎儿,之后是不记事的婴儿,因此我不记得他曾试图爱我.
她还说,在我出生前那十个月中,他有过变化,起初恼怒而逃避,到我临近出生的两三个月里,他也来探望过她好几次,甚至陪她去过医院.
有一次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因为焦急而发火,最后还将她送回家,在楼下与她挥手道别.
他甚至主动提出去旁边的超市给她买一箱坚果,让她拎上楼去补身体.
她因为身体虚弱,无法拎动而拒绝了,但在她逐级爬上当时她居住的六层楼楼梯时,一直想念着他.
妈妈像精明的肉铺老板,把劣质的肉绞成肉馅,再猛加佐料煮成肉丸子,拼命塞到我的嘴里,以为我辨认不出腐烂的味道.
*父亲出现的那段时间我并不快乐.
他每次停留的时间不长,总会给我出题,让我心算、背诗、唱歌,说我跑调.
或者让我讲出最近在学校学到了哪些课程要点.
有一次我和同学约好,要去超市一起买在英语课上表演短剧时要用的西瓜和彩色塑料喇叭.
父亲出现了,考我三位数的口算,要求我当他的面做完一道应用题再离开家.
在让妈妈成为靠不住的女人之后,他以他的随心所欲让我成为靠不住的女生.
他几次说,中国的优势在于基础教育,小学应当抓紧数学,进中学后才能学好理科.
那时我以为数学对于他很重要.
后来我认为他只是想说了算.
暑假的一天,他像每一个刚在早晨离开家去上班的平平常常的男人那样,随意地在中午出现,穿着工作服.
我开门,妈妈从旁边物业办公室赶回来,她煮了冷冻馄饨,加了许多香油和虾皮,他边吃馄饨边让我讲一个成语故事,又翻语文补充读本,让我查出"铩羽而归"和"折戟沉沙"这两个词的读音,分别用它们造句,每句都需要出现一名中国历史人物.
楼上正在看电视剧,纱窗里传来电视剧主题歌的声音和煎带鱼的味道,一种香到了极点反而熏人的腥臭气味.
他拉上玻璃窗,妈妈在刷锅,她开着厨房门,边洗边瞄摆放在卧室里声音开到极细微的电视机,发辫甩来甩去.
父亲和我沉默地闷坐在饭桌前,死刑犯和处决人一起等待钟声,桌上晶莹的油点闪闪发光,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拍打着对方.
shā,jǐ,他达到了目的,这两个音我确实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太紧张,查字典后把翘舌音读成了平舌音,"撒羽而归",我说.
在我查字典前,父亲想必也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读法,他明明是皱着眉头圈出它们的,现在他仍旧皱着眉,像庙里发呆的神像,但他用手指节重重地敲击字典纸页上端的空白,让我重来,仿佛他与字典素来是彼此的代表,我需要向他和字典下跪.
那一刻我的舌头失灵了,无法卷曲,撒,撒,撒,我说.
后来我经常读错平翘舌,很奇怪,都是在成语中.
平时我不会错.
高中时有一次我在语文课上发言,命运多舛.
读成了cuǎn.
老师在黑板上写,chuǎn,她说,这个字的读音很好记,喘息的喘,命运多舛,喘息着的一个人的命运.
这个音我也从此不会再忘记.
还有一天晚上,他让我做题到很晚.
妈妈端上两杯热牛奶,父亲没有喝,他说他要回家去了,并且他说,从科学上讲,牛奶其实是食品,不是饮料,晚上九点不适合再吃一顿这样高脂肪让人发胖的夜宵,他已经是中年人了,立秋之时凉风至,如果妈妈这里有梨,他倒是不介意喝一碗梨汁.
我在电视上看到著名的歌手结婚生子后,对主持人说,家让人彻底放松,家庭是一个可以随意放屁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妈妈和我的家竭力模仿一个普通家庭的那短暂时间里,家是一个男人随意提出要求的地方.
我喝掉了两杯牛奶,第二天腹泻得厉害.
二十几岁时我才知道我不耐受乳糖.
这大概遗传自妈妈而不是父亲,因为我们的家中平时并不备牛奶.
妈妈喜欢撒谎,而父亲喜欢给出近似于科学的解释以更好地逃遁,这成为我对工程师的理解.
当我知道他只是名水暖工时,我万分失望.
现在想来,当晚妈妈应当是去便利店临时买来了牛奶.
那是剧烈变化的年份,我们住的地方出现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后来我上大学后见到的并不相同.
其一,它不像北京上海的便利店,以及我家乡后来逐渐出现的连锁品牌便利店那样,会卖进口零食、盒饭、拿铁咖啡、烤鸡胸肉蔬菜沙拉和特价意大利面,而是在门口架起一个小柜台卖辣鸭脖和无关健康的鲜亮卤菜.
其二,它不是二十四小时开张,到半夜十二点(也许是一点或两点)就关门了.
不过,这座城市的一天到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会终结,说它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不算太离谱,而且它与以前的杂货店已经相当不同.
装潢都是浅色,冷柜整齐,甚至有杂志卖,收银柜台上有一格格口香糖,没有店主小孩子的作业本.
店内灯光也是冷白的,晚上拐过街角就能看到它亮起的印有七彩横条纹的白色标牌和自店内透出的白光,像爱斯基摩人的雪屋.
上大学后,我来自深圳、童年时曾每天坐车出关去香港读书的男朋友嘲笑我把7-11读成"七幺幺".
Seven-Eleven,他说.
如果用中文呢我问.
他说,七,十一.
*让我爱父亲,让我相信自己没有被抛弃,让我听不到别人为我心酸,让我不因为别人的心酸而感到心酸,这像妈妈头顶的魔法棒,让她做出许许多多辛苦的事来.
在我长大后,妈妈说她是为让父亲对我好一些才委曲求全.
但我认为她做的未免太多了.
父亲曾留宿一次.
第二天早上,妈妈做了有五种小菜的早餐:拌黄瓜、黄豆烧肉、豆腐乳、青椒皮蛋、炒蘑菇.
五个小碟子旁边,大盘子里有三只煎鸡蛋,一人一只,另一个大盘子里有三只她买来的三丁包子,也是一人一只,每人还有一碗红薯粥.
我们的饭桌几乎要溢出来,放煎鸡蛋的盘子有一小半危险地落在桌子外面,而且,妈妈把一条普通的黄瓜切得像一条蛇.
与这张富裕的桌子相比,我们平时吃的早餐像漏洞中捅出脚趾的袜子.
那时是我人生中的特殊阶段,我还没有进入自大学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的长期减肥之中.
小学末段到高中那些年里,我时常饥肠辘辘,午餐在学校吃,但我因为周围的眼睛而不愿意吃得太多.
并且,同样是放在相同大小的铝制托盘右下角的一碗饭,食堂阿姨给女生总是盛得不满,给男生却盛到冒尖.
在其他女生提出异议前,我不想提出意见.
我说了出来,我说:"妈妈,今天的早餐太丰富了.
"妈妈掐了我的大腿根一下.
我不理解为什么她对我生气.
许多年后当我用实习赚到的钱给男友买腰部松紧带上绣着名牌商标的内裤时,才明白这样的心情.
不是想要取悦的热情,而是希望得到尊重的冲动.
就像在客人来访前擦干净桌子.
夏天在腋下涂抹冰凉的滚珠防臭剂.
请你尊重我吧.
以为我是香的.
以为我每天也穿着与这相同价格的上好内裤.
妈妈,以及我,没有在取悦,也并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什么,或本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什么.
我们放弃了对爱的追逐.
父亲无法持久地来看我们,或者表达出爱.
妈妈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被尊重的冲动,始终继续她可笑的做法.
在妈妈拼命做饭时,他们会发生冲突,就像父亲说他宁愿吃方便面或白水煮光面时那样.
父亲不曾有一次刷洗他吃过的碗,或者虽然不洗碗,但把他用过的碗放进水槽里,或者虽然把用过的碗留在桌子上,但倒掉碗里剩下的稀粥和鱼刺.
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无谓态度,也可能是一种随时急于离开我们的焦灼态度,或者是一种抗议.
父亲以他的方式告诉妈妈,他不喜欢她这样认真隆重的招待,他也许会吃掉她准备的早餐,但他不愿报答也不会被收买.
他不那么软弱.
只有他能够决定他是否来、什么时候来、是否离开、是否消失.
那永远会偶然、随机、暴力地降临在我们身上.
父亲用底部留有稀粥的碗和筷子建设了一支背过身去的军队.
如果你走上前去抱住他们,他们会立即转过身来,用机枪扫射你.
妈妈让我叫他爸爸.
我不愿这样做,也难以用我的声带清晰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
但在她时而哀求、时而训斥,反复几次之后,我几乎屈服了.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此以后,妈妈和我的生活缺乏变化.
除了一件事.
我十三岁时,妈妈中了大奖.
她每周都买十元的彩票,有一次中了500万.
那个夜里她抱着我睡觉,我们且悲且喜,流泪不止,想着要出门大玩一次,设想了许多可以买的东西.
一直以来我都告诉同学我住在下跃户型,我想这和半地下室差别不大,如今可以买一套地面上的新房子了.
她则希望给我买一架钢琴.
已经不可能专业弹或者获得考试加分了,但有了500万,你还要什么考试加分呢,弹琴作为女孩子的特长能够提高你的气质.
我想要环游世界,妈妈说不能耽搁上学,那么,我希望去一次中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达尔文坐着小猎犬号到达的地方,他在航行中发现了企鹅、鸭嘴兽、袋鼠、许许多多奇特珍稀的鸟.
我们要慢慢地去,不坐火车也不坐飞机,要像十九世纪的人那样耐心地穿过海洋,体会遥远.
第二天妈妈像平常一样去上班.
她说最好等周末再去兑奖,还得先回办公室找遮阳帽和口罩,中了这样的大奖,还是提防别人知道或跟踪为好.
当晚我们发现,她中的实际是500元.
她看错了买的七位号码中的一位.
但这也是她到目前为止中过的最多的奖金,而且妈妈用这500元,又添上600元,给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
因此我认为这是一次大奖.
父亲消失以后,妈妈和我很少谈论他.
人世就是这样的,无味而多艰,是没有意思的海,大陆起伏冥王星来去它也在,鲸鱼搁浅、岛屿自杀、冰川壮健的腿脚渐渐瘫痪它也在,而你没有办法.
到大学三年级时,父亲再次成为妈妈对我诉说的话题.
那时妈妈做美容产品和生活药品推销,从兼职逐渐变成了主要的工作.
一个下线带她信了基督.
以前她用隐瞒和谎言来遮盖心中许许多多的不解和不快乐,走进基督之门后,她更宽容,花许多时间合唱练歌,交的新朋友热情高昂,夸奖她是坚强、有爱心、懂盼望的女人,她也更常谈论过去发生过的事.
比如妈妈认为我很像父亲:鼻子、嘴,以及不怕虫子.
还有,在我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妈妈曾请一名叫小燕子的女孩帮忙照顾我.
小燕子不到二十岁,是房管所新雇的临时工,妈妈和她商定,由妈妈提供食宿,在家里饭桌旁搭一张军用折叠床,她帮妈妈做饭、泡奶粉、照料我.
但我夜里哭得太多,小燕子不久就搬走了.
小燕子与我们同住的那短暂的一个多月里,父亲来探望过我们两次.
见到小燕子后,他评价,腰细的女人,腿都不够长.
如今妈妈带着怜悯的神情说起这些.
你爸爸就是一个始终觉得自己有魅力的男人啊,在一个房间中他总会盯着最年轻的女人.
我认识他时,我是单位里最年轻的女人.
这样想来,父亲和妈妈也许恰是一对.
她心中自己唯一的吸引力正是他最看重的优点.
妈妈说起父亲的样子,就仿佛他,而不是我,是她的孩子.
妈妈还讲起生我的那段时间她身体遭受的苦痛.
在此之前她担心被父亲嫌弃的我会感到也受妈妈的嫌弃,向来把怀孕讲成快乐而且乐观的过程,仿佛那几个月里她受到神的护佑,一身轻快地等待世上最好的宝贝.
现在她说,怀孕后期她得了妊娠痒疹,浑身红包和肿块,无法退去,无药可消,无法睡着,只有涂上暂时令人皮肤麻木一些的镇静外用药液才能勉强睡着一两个小时.
药效迅速消退,又从巨痒中醒来,这让她希望自己可以站着睡觉.
忍不住挠时,鲜血渗透睡衣,床单和被子上留下斑斑血迹,妈妈裹在其中觉得自己是经受过酷刑的一具尸体.
那时妈妈的脸也毁容了一般,从前额到下巴,甚至耳道中都长满突起的疹包.
得了痒疹的妈妈从脸蛋到脚腕都涂着需要在晃动后充分混合的粉色药液,像"粉癜风".
而这一切最令妈妈困扰的是,那时她仍旧爱着已经离开她的父亲,她苦恼地想,每二百个怀孕的女人中,只有一个会患上这种妊娠期特有的病症,这是怎样的概率,怎样的命运啊.
如今父亲更不可能再爱毁容的她了.
就好像皮肤是她与父亲之间最大的障碍.
另一件妈妈新告诉我的事是,在父亲来看望我们的那个阶段,父亲以为他能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他是怀抱着这样的希望从我们的生活中再次消失的.
那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父亲真是一个天真的人.
我曾想,那时冬天已至,做水暖工的父亲或许因暖气上水忙到左支右绌,无法再将时间给予他隐秘的兼职,赶场一段后干脆就此消失.
我一直猜测他是那种软弱的人,把生活中发生的意外当成是其他人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因此焦躁、发脾气、痛苦.
现在我觉得他可真傻.
父亲曾经在我们的饭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中午来的,没人.
爸爸".
妈妈回家后抓着纸条折起来又打开,嗓子沙哑还哭泣不止.
她说,没有想到他会承认自己是爸爸,即便是在一张不会有其他人看到的字条上.
他有时和妈妈争吵时会说他毕竟是我的爸爸,但他不曾对他人承认过.
我出世后,他也没有与妈妈或我一起出现在家门外的任何地方.
我隐约记得这件事.
当年妈妈似乎给我看过这张字条.
如今它在哪里呢我不想问.
如果妈妈保存着它,就太像电视剧了.
我也不想看到十几年前父亲写下的必定丑陋的字,说不定上面还带着修理管道的油污.
我也认为,署名为爸爸,也许是由于相对来说他更不愿留下让他的真名实姓与我们有关的证据,类似于他与我们没有合影.
妈妈曾经借来相机,要拍下他看我做作业的样子,那时父亲转过身去说,别搞这些.
他们在同一家单位时,维修班共享同一个休息室,就在妈妈所在的物业办公室走出去的第三间.
父亲担任副班长,是个不平凡的人,他常把休息室里的折叠椅拎出去,坐在走廊读杂志报纸,不像其他人那样围着电视打牌.
他什么都读,健康杂志、破案的、军事、历史、国际新闻.
他告诉妈妈,他碍于家庭没能继续上学,有亲戚找他做装修,但他不预备加入,他得去考文凭,要干也是自己干.
在他会来看望我们的那半年多之中,在妈妈如今记不清时间的一天,父亲获评为后勤先进工作者,要在教育系统的大会上领奖.
他去奥特莱斯买了平生第一套西装.
于是妈妈跑去商场买来熨斗,准备帮爸爸在这件人生大事前熨烫好.
再添置熨衣板太过浪费,她准备在饭桌上垫湿布来熨,小区里的家政阿姨教她,在垫布上洒一点花露水,衣服会散发自然的香气,若是毛料西装要低温多次熨,若是含丝的西装则要非常小心地熨,在面料上再垫一层湿布,先熨反面,再熨正面.
现在想来,这是怎样疯狂的念头,她居然以为在领奖前她会见到父亲,居然以为那周中的某一天父亲会带着或穿着西装来看望我们,居然以为父亲可能从这里奔赴会场,就像这里是他的家.
她如此为父亲高兴,以至于忘记了只有他能决定他来看我们的日期,他的来访是秘密的,我们活在他的社会关系、他的工作、他受到的认可之外.
他越忙碌,越荣耀,就越没有我们.
他越失败,越生病,越不顺利,就越恨我们.
始终不知道那套西装是什么样子的,毛扎扎的,还是滑溜溜的.
现在妈妈在电话中感慨,当年她认识他时,他不是一般的人,后来是受生活的折磨,逐渐提不起劲来.
究竟是谁折磨了谁的生活我认为妈妈高估了他的雄心壮志和超凡脱俗的程度.
我也逐渐开始认为,以前那些年里,她不是因为爱我才在乎他,而是无法不在乎他.
同样,她不是因为爱我才留下我,也不是怀着无法明说的、能够终究和他共同生活的隐秘期待而生下我,而是像孤注一掷的瘦弱渔夫,在苍茫的海中抓住破烂的舢板,冒着淹死的危险,打捞纪念物.
国破山河在.
之后的年月里,她在失落中开始重新解释当年生下我的决定,说这是她自愿的选择,与他无关,她一直渴望生活中能有一个孩子的陪伴.
在现实中我没有陪伴她.
她大概也清楚我上学之后就不可能陪伴她,只会越走越远.
所谓因为希望让他关心我,她才对他好,这是一个未曾学会主动走开的女人在不可能被爱之后为自己无法停止的感情寻找的遁词.
爱情和面子让她撒谎,耶稣基督都没能揭发这一切.
想到人会有如此浓密的爱情,爱情是这样一种危险的疯病,这让我恐惧.
它比电影里用来类比爱情的瘟疫要可怕得多,瘟疫带来死亡,可不会令人丧失尊严和自由.
在那时二十岁的我不认为自己是浪漫的人,我不看粉色封面的小说,但妈妈讲述的一切让我更加警觉,来世上一遭不是为了这个.
我决心要经常自由地生气,随时愤怒,不作践自己,不立起纪念碑.
虽然后来这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
*出于好奇而乐意听到父亲新鲜事的心情很快过去了,我的耳朵挑剔地筛选电波那端的声音,对妈妈讲述的大多数事相当不耐烦.
我更不喜欢打电话给她了.
那时我忙于考研,不再实习,也很少去上课,每天待在教室自习,将时间分割成35分钟的小段落,保证每个段落都聚精会神,不查手机、不回消息、不看窗外.
这叫"番茄工作法",是考研辅导班的伙伴教给我的.
标准的番茄工作法是每段25分钟,休息5分钟.
而我感到自己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把25分钟延长到了35分钟,休息的5分钟压缩成4分钟.
我坐在固定教室的固定位置,方形的红色电子闹钟摆在书桌上,关掉声音,到时间后红色闹钟外沿的灰圈会骤然点亮,小红灯一闪一闪像燃起火警.
经常坐我侧后方的一个女生没有与我说过话,但也逐渐按我的番茄时间分割自己,闹钟亮起时,从余光能看见她在我身后抬起头,放下笔,趴在桌上,或者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修眉毛.
有时在4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她和我都走去自习室斜对面的洗手间,在洗手间内撞见时仍旧不交一言.
如今想起她,就像想起一个曾与我相互帮助的人,困在电梯里的另一个人,或者冻在雪山上的另一个人.
告诉妈妈我很忙后,她不再心血来潮突然在下午或傍晚打电话给我.
但她有时给我发长长的手机消息,占据整个屏幕,这些消息耗尽我4分钟的休息.
她为我祈祷,让我相信上帝会显灵令我考研成功.
或者讲她卖产品时遇到的麻烦.
有时她在基督灵光的照耀下,带着新生出的悔恨回忆往昔.
过去她不大爱讲这些,自尊心让她敌视宽慰的话语,即使那来自我.
她说,在我小时候,她也想过要去寻找伴侣.
不过眼看着我上学后成绩越来越好,她不想让我冒险,现在我是她的希望.
但看到我考研这样辛苦,她为将我生成女孩而感到抱歉.
她看过两个节目,一个节目主持人讲到,单亲家庭子女成长的好坏,既与孩子的性别有关,也与孩子是随父或母生活有关.
也就是说,一共有四种排列组合,由父亲照料的男孩,学业成绩比普通的孩子差.
由母亲照料的女孩,长大后更容易多次分手或离婚.
这说明父亲会对孩子疏于管教,母亲则会把自己的失望传递给女儿.
另一档节目中,成为主角的那名四十岁的妇女有一儿一女,丈夫有钱,离开了她,另娶了年轻的太太.
那个妇女决定儿子交给丈夫,身边保留女儿,理由是,丈夫的生意需要传递下去,儿子是长子,这样做能保证未来家业仍在自己儿子手里,如果由丈夫抚养女儿,生意恐怕会传给年轻太太未来生下的孩子,年轻太太又恐怕会费尽气力也要生下儿子,一连串地生也要生下儿子,就像古代帝王的宫廷.
节目中的情感专家批评了她.
妈妈说那个短卷发情感专家样貌甜美,自己的家庭是幸福的样本,她分析道,你这样做对孩子不负责任.
你是没有钱的.
如果儿子在你手里,他爸爸怎样也会保证儿子的教育、房子、发展.
保证儿子的生活,等于保证你自己的生活水准.
女儿在他手里,他即便为有钱人的面子也要让她享有好的教育,负责她未来的婚姻.
那样,你、儿子、女儿,一家三口都终身有靠.
你现在这样做,坑了女儿,也坑了自己.
"得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啊!
男人总是舍不得儿子的教育的.
"另一个点评嘉宾说,一所中学的心理教师.
她被点醒了.
自我出生,她就为我是女孩感到遗憾,想到我将不会打架,难以还击欺负我的人,我也会有经期,她就觉得自己犯了错.
现在她更进一步认为,假如我是男孩子,我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父亲会更在乎我,甚至可能会愿意和她一起抚养我.
我想区别在于那是离婚.
而且是和有钱人.
这与一个水暖工的私生女并不相同.
与父亲结识后我不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只希望能迅速离开家乡.
在深圳男朋友之后,我有了一个北京男朋友.
在学校饲养了天鹅的人工湖旁的林荫小道上散步并交换秘密的夜晚之一,我告诉他,自己从小就想离开家,我感谢高考让我终于可以离开.
与几乎其他所有同学相反,高三是我最快乐的一年,操场广播里倒数"距离高考还有**天",在我心中唤起欢快的、充满希望的鼓点.
他说,但那是你的家啊.
那么想离开家吗就好像在对一株忘恩负义的食人草说话.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好大学啊.
黑夜里大树投下的暗影中浅浅的吻让我难以相信他不能理解我,就如同他难以想象我离开家乡的念头那般强烈.
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爱故乡,爱他的家,自自然然.
他认为人人都该关心城市的街道变迁,记得幼年时的楼号,与爸妈亲近,又由于家人间十分亲近而习惯于相互抱怨,不怕谁会伤害到谁.
他认为人人都怀念家属院,想回家吃饭,拥有自小陪伴至今的熟人.
我看到我和他之间像两幢刚刚修建好的楼宇之间铺预制板的空中走廊坍塌碎裂,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他告诉我,他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是与自己的初中或高中同学谈恋爱.
就似乎他如今和我,一个在大学认识的外地女生并排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是一种他被迫忍受的特例.
我决计不做妈妈那样温柔的女人.
于是我说,深山里的小村落都是这样的,得和身边的人终生捆绑在一起,古代也是,那时人只认识很少的人,人无能走出自己生长的地方.
*有一次在寝室内和同学在电脑上看她们下载的西德老电影.
一个女人处在痛苦之中,晚上朋友到她家来,黄铜壁灯那一丁点光让什么都显得又游移又犹疑,她难以决定是否离婚.
朋友严厉地问,你还爱他吗我没想到人会在考虑要不要离婚时,不谈论过往的冤屈、孩子的幸福、个人的命运,是谈论爱.
同学说,欧洲人看问题好严肃啊.
我想,欧洲人好不留情面啊.
如果爱呢你为什么不允许她拿钱、孩子、幸福、旁人的眼光当借口呢在仅有笔记本屏幕亮起的寝室里,我想象自己像电影那样逼问妈妈,妈妈绝望地说,我爱我爱我爱.
也许我想折磨她.
人都喜欢折磨被别人折磨了的人,尤其对女人.
到这个阶段我觉得渐渐了解了男人.
我发现男人喜欢当受害者,可能因为他们的失败需要解释,所以特别在乎谁坑了谁,谁欠了谁,从《水浒传》到动作片都是两肋插刀或背信弃义的故事.
男人总要识别谁会害自己.
小时候我以为父亲是不喜欢我们,现在觉得他是恨我们.
我是犯了错,但你一定要生下来吗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这种惩罚呢老实人,犯了个错误,就让我负责吗,就让我一生完蛋吗,就让我失去家庭吗,就让我背上骂名吗,就让我非得与你们一起生活吗坑谁不行,坑个老实人.
他觉得妈妈亏欠他.
这尴尬的人那么冤屈,我没见过他哭,可是在他来看我们的那段时间里他比妈妈最难过的时候看起来还要难过.
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自己,他因为痛苦而烦躁而缺乏耐心而在回忆里总是显得很坏.
人和人会是这么远,人会想离人这么远,我相信世界上即便只剩下三个人,他和我们在海难后相见,他和我们在荒岛上也会是两个分开的草棚子,在不需要上班的地方,他也会只在星期一到星期五间找午休或倒班的时间来看我们,在不分白天与黑夜的地方,他也会在和我们吃顿晚饭后神经紧绷感到是需要离开的时间.
爸爸啊.
*去探望父亲是我研究生一年级暑假时的事.
我在病房中见到他.
他时睡时醒,醒来时不认识人.
病房外雨很大,浸湿运动鞋,让我发冷.
我怀疑此刻自己的脚和病房一样发出细微的、会让鼻子激灵一下的潮湿臭气.
因为不熟悉而可以像打量男人一样打量他,我发现他完全缺乏性感之处.
妈妈说我有他的鼻子和脸型,不过她那样说时,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如今看到他的样子,我认为自己确实好看不少.
鼻子这种东西有些微妙,只要鼻孔略微大一些就看起来颇不一样.
而且随着人变老,鼻梁不会塌陷,鼻孔却会逐渐变大,将原本挺直的鼻梁衬托得也像压平扩张了似的.
人变老是多么奇异的事,看到父亲,有点像我有一次在火锅店偶然遇到初中时的班主任,似曾相识,又觉得真的并不相识.
疑似班主任坐在邻桌,看我,我也看她,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实际上,到如今我也不确定那就是我的班主任.
我们对看了好几次,没有说话.
床单上父亲的身体在白发与秃顶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但只要注目于其上就无法移开目光的记号.
此外还会有我无法直接看见的东西,口臭、变白的阴毛,这是我在一篇行业内当作学习范例的刑侦电视报道中看到的人衰老之后难以逃脱的隐形惩罚.
我对于自己在父亲的病房里想到男人的阴毛感到有些尴尬.
是父亲的弟弟告诉我妈妈他陷入昏迷的.
妈妈出于让我爱他的执念,或者出于基督传递给她的崭新的爱,让我去探望他.
父亲的弟弟和他的妻子联系过,她允许我到医院去.
那是父亲在认识妈妈之前的妻子,也是在认识妈妈之后的妻子,也是父亲妄想他可以离婚且与一个有钱的女商人结婚那个阶段之中的妻子.
是他唯一的妻子.
过去这些年里,他就与妻子和他真正的孩子住在离妈妈和我四公里外的一栋楼房.
四公里外的邓稼先啊.
我没有见到她.
也许她知道我会这个时间来,特意避开了,也许她不常在病房出现.
总之,我意识到,她会愿意让我来病房探望他,会肯让妈妈知道他失去了知觉,也许快死了,这说明父亲绝对没有遗产可以分割.
其实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有一瞬和童年一样想到遗产这个词,多少做梦.
看到他后,这种心情立即消失了,就像我十岁时那样.
还想起一件我早都忘记的事情.
小学时我着魔一般迷恋孙兴,为看剧,午休时急着从学校跑回家.
我把父亲当作杨逍,光明左使执着爱着纪晓芙,有女不悔,轰轰烈烈.
后来除掉了这种幻想,但看到孙兴上娱乐新闻时还会心动一下,就好像我不是把自己代入杨不悔,而是代入纪晓芙本人.
渐渐明白只是寻常委屈,寻常软弱,寻常对不起.
父亲也是,杨逍也是,妈妈也是,纪晓芙也是,非常非常的没意思.
好没意思.
病房将残存的一点传奇性也打掉了.
他床前放着塑料拖鞋,一双印着adidas的藏青色男式拖鞋,脚跟凹陷,盖着多年间每天生活的印章.
在我家中,从未出现这样的东西啊.
我很快离开了病房.
用手机从床脚拍了一张父亲躺在那里的照片,发给妈妈,在吊瓶边上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三人病房里还有另外一家人,我在进病房时和他们说了话,我说,我来看滕瑜昌.
离开时,他们也招呼:"这就走了不多坐一会儿"像是他们一家人在招待我做客.
我始终没有走近父亲.
医院的电梯口总排着许多人,我走楼梯下去,觉得阴兮兮的,到医院旁边的小饭馆去吃一点东西.
很奇异地,我左右两张桌子上各坐了一个女人,都是独自吃饭,各自面前都有一盆酸辣汤.
长发的那个只有汤和一碗米饭,勺子举在空中半天不动,余光看过去才发现有眼泪落进汤碗.
闻到酸辣汤的气味,我也有些想点,但觉得三桌独自点菜的不同年纪女性都喝酸辣汤,这个场面未免太奇特了,譬如在妈妈所相信的神的眼睛里.
最后我点了一份小锅牛肉和一盘干贝炒甜豌豆,都是妈妈和我出门时不会点的菜.
那是一个奇怪的夏天,我执迷于写论文的一个夏天.
放假后我拖了很久才离开学校返回家乡,那段时间也没有男朋友,要等到几年以后,我才会重新开始痛苦无能地给出对爱的模仿.
学期结束前,导师告诉我,我的一篇课程作业有希望在学术期刊的书评栏目发表,期末考试后我待在学校改论文,有一次在学校东门外无需熄灯的咖啡店连续写了15个小时的论文,没觉得困,也无需使用番茄工作法,其间只点了咖啡和一份咖喱牛腩饭.
大二以来我靠做PPT赚钱,借此学会了动画,读研后接过了替导师做PPT的任务,老师要求高,要得急,内容给得晚,反复修改,不给钱,不过简明大气、优美隽永就okay,不像以前的客户那样提出"70%的亲切度和30%的科技感"之类的需求.
我经常熬通宵,逐渐有了整个人都归属于师门的感觉,办会、PPT、跑报销是干活,等于老师给自己的一种荣誉,换来把课程作业变成论文的资格,只要服从就不必再想.
这个夏天我退了兼职接单群,专心准备论文,计划研究生二年级开学后去网站或电视节目组实习,之后读传播学博士,未来有几种选择,或者继续跟随现在的导师,或者在院内换专业,去研究电视传播,总归是要留在大学里工作,一辈子过这种无止无休地写论文的生活.
并且已经想好,如果顺利考上博士,就用网络贷款奖励自己一个近视眼手术.
心中惦记着这篇论文以及待它结束就可以开工的其他论文,我经常忘事.
实际上我回家那天,箱子忘在了高铁上,像出地铁一样出了火车站,只背了书包回家.
第二天我前往医院,妈妈在连续不断的暴雨中坐公共汽车去高铁站把我的箱子取了回来,我认为这是应有的交易,因为是妈妈要求我去探望父亲的,而笔记本电脑在箱子里,取回来才能写论文.
有一天我始终在打字,妈妈叫我吃饭时说,别玩电脑了.
这让我有些愤怒.
她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还有一次我和妈妈发生了冲突,或者说我看不惯妈妈,她也发现了我的看不惯,同样是在吃饭的时候.
手机没电了,我去大食代收银台租了一个移动电源.
她批评我不在家充好电再出来,也不带自己的充电宝,浪费钱.
我说,你就没有手机意外没电的时候吗她说但她不会付钱充电,宁愿手机关机.
晚看一会儿消息有什么大不了过一会儿就回家了,她说.
我愿意付钱充电,不愿意关机,这是我与妈妈的不同.
但后来,还回充电宝时我发现,充了一个小时15分钟,按照两小时收费.
这时我心里发紧:居然忘了记下租借开始的时间,刚才只要少充15分钟电,就可以少交2.
5元.
然后我想,我与妈妈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那年夏天妈妈的收入比之前好,也忙碌.
新成立的业主委员会跟物业闹矛盾,一方自治,拒交物业费,一方怠工,不跟新换的公司交接.
胶着中,妈妈领基本工资,拿不到津贴和绩效,常常心疼她花了培训费考下来的物业资格证.
对比起来,她说,做化妆品直销是一种没日没夜的工作,跟养孩子一样,同时也是特别好的工作,她和姊妹在一起又自由又快乐.
那三四年她卖了不少化妆品,虽然她的脸没有说服力.
她还交了六万元成为区域代表,以优惠价参加了在一艘邮轮上举办的品牌庆祝仪式,合影中的妈妈比平时确实要美丽一些.
她为此办了护照,向我借了旅行箱,带了一兜准备当夜宵吃的泡面.
五六天后她下船返回家时,箱子贴满化妆品宣传小贴纸上代言女星的脸.
我和妈妈相处的时间不多.
不像学校,家这边没有那种能坐进去学习的路边咖啡店,打印社也不好找,有回我走了一段路,到找一家房产中介才能印我要用到阅读材料.
家里网络也差.
缺了这些必需品,我很烦,没法再在家里的老饭桌学习,采光和通风都不好,我坐在桌前就难受.
我一般中午去商场,戴上耳机待在一家兼卖沙冰和茶饮的店里,晚上再回家,买了视频网站的VIP会员,在家吃饭时也用手机看综艺节目.
我一直看的节目需要给选手投票,我还没有专业到每天去打卡支持选手活跃数据的程度,但投票中也有好些要研究的学问和要跟踪的信息,还得与其他粉丝配合行动,比如,在一轮复活赛中,我反而需要投给T,才能保证我支持的M入围.
夜里我有时写到很晚,饿的时候,就去家附近一个小吃摊吃麻辣烫.
街道与我记得的样子已经迥然不同,在白天看去,熟悉的住宅楼色调如故,高层写字楼和商场的玻璃幕墙冷冽得缺乏变化,还有旧相识的感觉,夜晚这些则隐退进多层次的黑暗中,身边崭新的楼盘底商在夜晚光怪陆离,演奏新的音响,远处跃出楼群构成的天际线的是保险公司大厦,这座城市地标性质的建筑,头上顶着金元宝,彩灯勾勒出闪烁的波浪,在夜色里忽远忽近.
此刻夜里小区间的窄路不像我记忆中那样萧条可怖,城市已经遍布长明的事物,充分承认也随时准备满足人类多种复杂的需求.
夜宵摊旁边,一家美体中心的七色彩灯正在循环广告,"专收疑难杂症胖子".
还有二十四小时开业的宠物医院、洋酒行、情趣内衣商店.
电子烟专营店已经休息,LED显示屏仍然不懈放送男人在吸入电子烟后畅快无忧的脸,眉头从紧锁到渐渐松弛下来,就像我所见过的人在高潮之后的表情.
为了让男人获得片刻的愉快,历史投入无限的时间,做出无数的发明,男人认为自己理应获得平静和愉悦,在失意时大发雷霆.
表面上为所有人而著,但实际是为服务于男人而印刷的生活指南中罗列无穷多令男人快活满意的妙招,英雄一般的女人被认为可以输出无尽的美意.
那时我没有想到研究生毕业后,我没有读传播学博士,却随着我实习的那家媒体的记者,进入一家租房网站的公关部上班.
自己也租了房子,要添置许多物品,没能做近视眼手术.
现在我按照科普文章给出的建议,用"20-20-20"法则管理自己:每隔20分钟,看20英尺外,即6米外的物体,坚持20秒.
长久盯着屏幕研制PPT和Excel后,这样做能够缓解眼睛疲劳.
红色电子闹钟如今转移到了我的公司工位上.
公司空调设定为27度,不准开窗,我的工位吹不到空调,于是我在桌子上装了便携小电扇,把海盐味和桃子味的香氛喷雾喷进电扇.
这种香氛喷雾还是研究生时同宿舍的女生介绍给我的,当年,我们从各地入学时,这个从本校直升上来的同学已经在桌子和床上装饰了她从本科宿舍搬来的小摆设、马克杯、毛绒玩具,台灯旁贴了一张海报,虽然枝叶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那两年中,我端着饭,拿着盆,打开宿舍门时,会看到进门左手她台灯侧畔柜子上贴的这张满是绿叶的海报.
后来不时想起这几句话,虽然无法背诵.
也是她把桃子味喷雾喷到学校统一发的蚊帐上.
读书时,跟风身边的同学是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现在我可以买来同品牌下好几种味道的精油和喷雾,到夏天,夹在工位隔板上方的小电扇吹出湿润的风,让我感到时而身处爱尔兰陡峭的海岸,时而身在果园.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八个月后,那家直销公司的董事长逃到海外.
几年来,妈妈赚的钱几乎都再次投入了这家公司,像她那些上线和下线一样,把公司允诺她们的高额回报又换成了仓库里等值的除皱霜和羊奶皂,据说收益率是银行理财产品的七倍.
在这时,这些钱像邮轮上的梦一样成为泡影.
报案后,她去找大师测算钱能否追回,有一名同案的难友通过亲戚联系到一位真真正正的大师,在四川绵阳,说是"走紫微斗数的",曾经成功预测出来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要离婚.
绵阳大师算出钱在东南方向,妈妈和其他受害者告知了办案人员这条线索,请他们注意东南亚,菲律宾、印尼等国家,也没有结果.
这些关于命运的信仰与她的基督真神并不矛盾.
集体找大师,去普陀山和五台山拜佛,请人作法,又花了些钱.
不过,我始终不认为妈妈在直销中损失的钱有她说的那么多.
她的计算方式是错误的:她把公司允诺她当年将获得的收入也算作自己的损失,把这几年来公司给她的七倍于银行储蓄收益率的分红都当作自己业已赚到的钱.
我认为,实际上那些"回报"都是下线的投入,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妈妈孜孜以求维权"拿回来"的未来,都不可能属于她.
而去掉"回报",单纯计算她几年来直接投入到这个公司的钱数,又让我难过.
那个数字说明,她曾拥有的积蓄,她在人生中曾真正赚到的钱,是多么少啊.
那年夏天的另外一次冲突,是妈妈不能容忍我把内裤和袜子放在洗衣机里作一缸洗.
回忆起来,我小时候也不会这样做,但上大学后,学校的洗衣房8.
5元才能洗一次衣服.
我就读的四年中,洗衣卡的价格从6元逐渐涨到8.
5元,买十赠一,附送消毒液,加柔顺剂要另花5角.
服务员会把大体甩干后还带着水的衣服湿漉漉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带褶皱叠好,塞进架子上学生存放的洗衣袋.
必须尽快去取,否则取回后潮湿的消毒液味道会在衣服上经久不散.
这个价格不容许我把袜子和其他衣服分开洗,番茄时间也不容许我手洗内裤,虽然,每天要自己洗内裤、洗下身,内裤和袜子分开洗,也区分开洗下身的盆、洗脸盆、洗脚盆,是妈妈一直教导我的律条.
她自己的内裤一定会手洗,挂在洗手间外右手墙壁上的衣帽钩.
其他衣服都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唯独内裤不是.
进门时或者坐在饭桌前时,我会看到她松松垮垮的内裤,上面有黄色痕迹.
似乎有比地心引力更为复杂的力量让内裤屁股那部分下坠得比前面那一侧更多一些.
如果妈妈崇拜的神能在上天看到这一切,他所看到的是一个以传统家庭的方式爱好干净,却独居并且不指望任何人上门做客的女人吧.
想到这令我不寒而栗.
而意识到我想到了什么,这也让我不寒而栗.
她是在努力做个善良的人,还是天性善良呢而我,是天性不善良,还是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想善良呢谁能告诉我,天堂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人的位置.
*大约四年后,我为不成为我的妈妈而回到这座医院.
这时我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告别.
当晚我仍然在出血,扔在洗手间里的纸团让妈妈以为我患上了妇科疾病.
而那天上午我前往医院后,明白了几年前小餐馆里那两个女人都在独自喝酸辣汤的原因.
医生会建议药物流产的女性去喝酸辣汤,让她们喝着汤等待排出孩子.
真是奇特的配方.
是为了开胃吗刺激食欲保持心情愉快让孩子因刺鼻的味道在肚子里感到不适,从而更心甘情愿地离开吗我没有喝汤.
中午我在医院二层B超室外的大厅里等到了难得空出的蓝塑料座椅,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椰奶和咸蛋黄牛角包.
那天下午2点10分,向蹲厕里的一个小血块告别后,我突然非常饥饿.
走出医院,我在旁边的便利店要了份关东煮.
这是一家"全家",我记得当年我来看父亲时,医院旁边似乎是一家我买了热柠蜜的7-11.
不过我也不太确定是否"全家"就在当初7-11的位置.
我向来不喜欢全家便利店.
它未曾考虑过没有家庭的人吗怎样能算作整全呢故意唤起人心中温馨的情意以吸引一部分顾客,而无形地将其他人拒之门外,我对这种方式无法产生感情.
店员告诉我魔芋丝还需要再煮一会儿.
我在店里转了一圈,看到放方便面的货架上有罐装酸辣汤卖.
冲进热水,三分钟后就可以喝.
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把外套铺在身下的女人坐着喝酸辣汤,旁边台阶上坐着两个在吃全家盒饭的男人.
我在回家的路上流下泪水.
2019.
7—2019.
12,北京过火跛脚良的右半张脸烧起来了.
眼睛好似叫张大塑料布蒙起,天灵盖轻飘飘,右腮帮子刺刮刮,那痒直惹到脑门上,像蜜蜂叮狠了.
唔,骨头是不是露出来了.
他痛着滚出几番,停顿挪移,总算翻下炭火堆,挨上了村庙门口的水泥空地.
清凉多了.
他一摆,晕然斜扭了身子,头一歪,吸进左边地上的干土,响咳了一嗓,身子抖颤起来.
纷纷聚拢的人喊出来:"人好的!
"打锣的想是未看得清楚,此时才渐渐打散了锣点.
正要跑去开面包车的人,又跑回来了.
围观的小孩子疯笑着轰跑.
原本跟在跛脚良身后过火的一队村里青壮年男人,有抱神像的,有抬神轿的,都乱哄哄地从火堆边飞过来了.
六百斤炭火还红,上头铺的降温用的盐渣米粒还白,跛脚良横在水泥地上,身上还带着那堆银包金炭火的热度,鼻子就教陈米的灰味塞满了,火燎到的右额头上面一阵凉爽爽的刺痛,想必有人提来庙门口堆的剩余米袋倾去他身上灭火.
跛脚良弄不清是炭灰、米粒,还是痛让他满脸都痒,他挣扎开眼皮,只见一个小孩子攀在电线杆中间,屈头看地上的热闹.
庙前,海荣家老三在那单脚跳,另一只脚跷起,拿手一下下拍燎红的脚底,嵌在脚底板里的碎盐米纷然溅落,脚底板开花.
一下,一下,跛脚良的太阳穴跟着响,带紧头皮,嗡嗡跳不止.
"师公烧了,要遭灾喽.
"妇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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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拧身说:"回来喏.
"跛脚良就应:"回来喽.
"远远早看见小孩子从他家里一哄而出.
他想,通风、报信、传笑话的已经来过了.
老婆今日身上月事犯忌,按规矩不能去看过火,偏巧他今日跑在炭火堆上时就一脚滑摔,跌入火里,头发眉毛都燎掉,紧跟后头的担神像轿子的四个年轻人也乱了阵脚,险些烧毁轿内的三代祖师,搅翻整场热闹.
村庙供奉开闽尊王,全村每年九月十七给神佛做寿辰,例要将神像搬出,办过火礼消灾禳祸,祈求合境平安.
数百斤木炭烧红,上撒盐米,村中男子举起令旗,众人低抬神轿,光脚板在其上飞快跑过.
过火队伍由童乩和道士跑在头,他纵跛脚,自端起家传的开药画符饭碗,也开了十年好路无错处,今年偏偏跑出三步就败在火里.
家里恐要遭灾了呢.
老婆问:"头上无要紧吧"跛脚良不答,自脱了身上道士袍,去碗橱上头右手边抽屉取得药膏,站在厨房,涂厚额头手臂.
脸映照在消毒柜的玻璃门,燎得不重,烧没了右眉毛和额顶头发,原本头发秃成一个马蹄,现在只剩半只蹄子了.
涂完药膏,右腮和脑门贴了两块亮幽幽补丁,大戏戏台上三花的男丑.
老婆又问:"去医院吧"跛脚良说:"红霉素膏,五角一支.
两块钱涂好.
"老婆就问了不该的:"怎样就跌倒了"跛脚良发怒起来:"还不是你烧了猪肉!
不迟些再烧,搞得不洁净了!
"老婆不安起来,念一句"往年也烧过的",低了头.
又抬眼看他燎红的手臂,说:"你没吃便不犯忌,无要紧,家里烧不干你的事.
"跛脚良背转身,自盛一碗地瓜稀饭,坐下,吸一口,天灵盖震疼一下.
他问:"国权还没有信挂个电话给他.
"老婆出屋,再进屋,说:"又没接.
"儿子在广州做工已四月半没消息了.
跛脚良碰一下额头,水泡疼得剧烈,指肚到处,汗毛纷纷掉下来似的.
我这是像孙猴子一般了.
他说:"再给陈老板挂一个.
"老婆出屋,再进屋,说:"还是讲身体好着,忙,讲让国权择日打回来.
你无要急,去年不也有几个月没打电话的.
"他说:"那是他和家里赌气.
这次不同,要知道他没有事才好.
"老婆问:"怎样就不同了"他说:"你哪里懂.
"老婆便不作声,端过来萝卜干,给他添一碗稀饭,他心中有事,恶声不要,放下筷子,出屋拨一个电话给国梅.
那边抓起电话,跛脚良先听到外孙哭叫不止,心里便松快了.
国梅问阿爸今日初七圣王公做生日热闹吧,过火好吧,阿公身体好吧,又道一家都好着,孩子吃饭不吐了.
跛脚良听毕,先放了心,又更不安.
他捺住性子问,你弟有消息没有国梅道没有,又劝,国权偌大个人了,忙起来不打电话也无要急.
国权在广州做事的茶店不是同乡开的讲起来都是亲戚.
他老板说没事情,那就是没事情,不会骗人,阿爸无要心头硬添文章.
他QQ头像都是亮的,人肯定好的,就是忙吧.
我给他QQ上也留言了,让他得空就拨电话给家里.
跛脚良想,还是要听到国权声音才牢靠,再说,就算人好的,你哪知道他有没有在广州,没教人扣去哪里,没学坏不知如何辨才不是徒劳,心头一阵慌,便扯开,便挂了.
知道此时不该喝酒,当晚,跛脚良还是喝了半瓶地瓜烧.
他琢磨自己错在何处,想着过火前不该大意,滥进荤腥犯忌,再想想,似乎又并没吃那肉.
到底惹到神灵了没有他越想越怕,大汗淋漓,倒在桌上.
梦里他亲见自己烧伤的身体,明明横在熊熊火焰中,却不疼,不燎,原来是自己分了一个身出来,做了庙门边的看客.
庙门边的他带笑伸颈看,炭火堆上的他着道士小帽青布衫,提紧拐脚,使力迅跑,果然膝盖一弯,病牛一般跌倒,头上冒出熊熊火焰.
庙门边好的那个他笑得更大声了,挤在一众提桶的端水的扛米袋子救援的人中,爬上了庙口电线杆,在高处看热闹,竟爬得敏捷,和好脚的人无不同了.
燎黑了额头的那个他,正笨拙泄在旁边地上,歪歪扭扭卡住,像栽到地上的枯树枝,旁人再往他头上浇米,往他胸口浇水,他便醒来,乱拨开脸上的碎米,现出一张脸.
他那分身从高处看得清晰,原来这火中的倒霉鬼竟不是他跛脚良,竟是他儿子国权,脸上黑红一片,烧透了,烧坏了,手臂还径自动着.
*发完一场高烧,涂完五整支红霉素软膏,跛脚良打电话给儿子.
两个多月来,儿子的电话彩铃改变了几次.
起初是歌曲,一个男人悲伤唱,"闹够了没有,你闹够了没有,你想要的他都会知道,他不愿知道他就不知道",越唱越像哭,不吉.
等隔几周铃声变掉,跛脚良还有点欢喜.
这新铃声第一句他能听懂,"爱情几毛钱",后头讲的那些就有点不三不四.
到一个月前换成这个"等等这就来"的女人声音后,就不变了,每次打都是这个.
这女人声音娇嫩,一边讲一边笑,分不清楚是生活里的真女人讲话还是电视里的女人声.
跛脚良起初以为是一支歌曲的开头,这声音讲着笑着大抵就会唱起来,但直到电话断掉,也没有歌曲.
跛脚良又想,这不要是真女人吧,儿子莫不是找了个外地婆,这是外地婆讲话他一天天打电话,没有人接起,只有那个外地婆在铃声里快快乐乐讲北方话,似唱歌.
儿啊,那薛仁贵是为功名只好离分,你这一路远走拜辞阿爸娘,又不是精忠报国,又不是展土开疆,又不博封侯拜将.
父母年高不图你侍养,你在外,要平安啊.
到一日晨起大风,他心中不耐,掷过筊,便先骑摩托上县城.
女儿住单位大院,门口有人看守,他响声道:"我是林国梅的父亲.
"门卫瞟他,"我管林国梅是哪个让你找的人出来接你.
"国梅带他进去,下午三点了,女婿还正吃中饭,跛脚良放下带来的一塑料口袋吃食,国梅喊他一起吃饭,他就举筷,吃饭.
电视上唱歌节目,一个瘦削的少数民族青年人穿了金灿灿一身一裤的西装加金帽子,唱,唱毕了,几个电视上的熟脸孔问话,青年答,谈着谈着哭起来.
女婿点评:"少数民族不容易.
"接下来放那青年更年轻时候的样子,照片上脸丰满,扶一丛花,站在青山绿水间.
他说离乡久远,去外地打工,教人骗去做传销了,关在一个黑黢黢小屋子,不得联络亲人,每日白菜稀饭,好容易跑出来,感谢公安干警挽救,青春没有全耗费掉,音乐才能保留住了,还发展了,现在有机会向全国人民献唱.
跛脚良的心一跳一跳,夹了两筷萝卜饭,吃不下了.
他向女儿说:"你弟别是给抓去干这个了.
"女儿怀抱外孙,看一眼女婿.
女婿说:"不能呢.
"摞筷,女婿说:"爸,慢坐,我去冲个澡.
"跛脚良说:"下午冲澡啊.
"女儿替女婿答:"中午刚出公差回来.
"水蒸气细细地从厕所门底溜出来,让电视上金衣歌舞着的人更像演西游记了.
在活泼的水声里,跛脚良想,人无非两种,一种遇事迎上前去心里舒适,一种绕开走了舒适,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找不出话,缓了会儿,说:"我还是挂记你弟——他姐夫能在单位上查一查吧"女儿说:"怕难呢.
现在都留记录的,轻易不能查.
国权没事的,他向来是懒,等过年回来,我批评他.
阿爸你恢复得不错,脸上都看不出来燎过了.
你这个腿脚不合适跑那个炭火,叫庙里老人去隔壁村请师公嘛.
庙委会他们每年集那么多钱,光买花生米吃呀你明年不要去办神生日了.
"跛脚良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画好的符,就说:"带了符给你们,过火没有过去,贴个符安宁.
"女儿看眼厕所,门中央一块半透明雕花玻璃一团水雾.
她拿过符,搬只小凳,快手快脚贴到防盗门顶,歪一歪门两侧缠的塑料花,让黄纸画的符遮掩在花枝后面.
待女婿出来,跛脚良放了两百块钱给外孙,慢慢走下楼梯.
他怕踏空,抓着扶手,一阶阶单脚拧绕下去.
真是不中用,一个闯祸的废人了.
*十月,秋观音早收完,还剩最后一点茶要炒,等贩子带着油滑的弹性和亲昵的熟练上门来收.
老婆脚踩制茶机,就踩不动了,从茶青堆里拎出来一只死老鼠.
想必是吃了老鼠药,药死了,结果炒进了观音.
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等跛脚良避着人,在茶叶堆上划圈,念一个咒,茶青便算干净可卖.
这次老婆来叫他作法,他却执意不肯了.
老婆埋怨几句,说他自过火出差错以来,脾气古怪,也就未再管他,倒掉茶叶,显见吝惜.
晚饭时,老婆故意提起,等儿子回家,让他教教阿爸做生意.
跛脚良心上一悲,这个不懂的女人呵,还全不知我们儿子多半已经出事情了.
再打给广州和国权一同做工的同乡小兄弟,也姓林,同宗祠下面另外角落的,算起来和国权是远堂叔侄.
小兄弟说自己没在店里,又担保国权平安无事,允诺叫他挂电话回来.
过几天又拨,那边说儿子传话,待十月初六,礼拜五,必定打给家里.
到礼拜五,没等到电话,跛脚良耐到初七下午,耐不下了,打去儿子手机,照旧是拨通了没人接.
怕老婆看出来他心觉得儿子出了事,也怕儿子躲家里电话,他骑摩托,去镇上,用农信联社门口的公用电话打.
依旧不通,管公用电话的妇女硬说,但凡响过,就是通了,还是长途,跟他要四角钱.
跟她理论,她刮刮匝匝骂起来,专拣软处捏,说:"瘸子么,地上草枝都会绊倒,上镇上来不要跌摔几次哟费这样大工夫,贪我四角钱"跛脚良怀气,又怕儿子见号码打回来,就拍她五角,响亮说:"先放着!
"坐去旁边芒果树饭店摆在大街上的塑料凳.
此地原是镇头供销社,对面停一排公共汽车,二十多年前,坐五个小时,到地区卫校.
当年跛脚良就在那里念书.
家里几代会做道场,六七十年代管得严,批判封建迷信,父亲每日只是种田,然而他跟着父亲,从小懂医懂戏懂文,考上学校.
到毕业分配,没有医院肯收跛子,林海良留卫校看了十四个月大门.
结过婚,背了债务,日子过不下去,跟人家进厂打工,本地石材水泥厂做工不易,就走远去运动鞋厂流水线边站着做活,显示不出腿脚的缺陷,单是食堂打饭时慢几拍,拉长还夸他做活比别人精细.
有时坐篮球场边大石头上看旁的男工打球,风吹得裤管抽在腿上一拍一打,和在卫校时一样.
二十许,知天命.
别人三箭定天山,谈笑觅封侯,不发达也见过了世面,于他是磨磨蹭蹭,挪移不适,动念后总踏步不前,要跟随众人行走,慢下一节,不能圆满.
到九几年,海外的人回来捐钱了,印尼菲律宾的同宗都回来过了,庙重张起来了,婚丧嫁娶的酒席摆大了,逢年节寿辰,村里的木偶戏跟布袋戏班又唱起来了,漳州那边的大戏班也常来常往,在宗祠前空地搭起大戏台了,村庙里的神像也去过泉州城巡游,又去过台湾了,平素请父亲做仪式算命开药的也频繁起来了.
等到台湾茶客来过几番以后,茶叶也好卖了,一年年价格猴儿爬树一样向上蹿.
政府动员种茶,村里人在原本不能作耕田的山上开出梯田,种山青,低处好田地里的水稻也推倒,几分几分地种上田青,原本土生的黄旦、毛蟹、本山茶树挖掉,改种观音,毛茶卖出去,自家留茶梗茶末,学台湾人那样泡功夫茶喝.
有外乡客来订购,本地人便说,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喝茶的.
跛脚良也回了村里种茶,可他步步比别人晚,他生来比别人慢,种茶看风向行事,回乡又下了两年决心.
种采摇炒焙,他在家炒茶,踩茶叶机,老婆下田,采好茶叶,他骑摩托车运回家.
阿爸去世,他当村里下一任师公,开药方比父亲都强,中西医结合、配符,总能医病.
今日,供销社已不见了,路边铺塑料布卖货的妇女,倒还如当初一般卖着绿壳暖水瓶.
我国权喝着绿壳暖水瓶里的水泡开的好奶粉,长得比哪家的小伙子都高,论八字、论面相、论姓名笔画,都该有出息.
芒果树老板拉凳倒茶,与跛脚良谈天.
他不愿招认自家找不到儿子,末了若真是传销了,说出去难堪.
便说儿子忙做生意,家里急着打电话叫他回来相亲,说着说着,自己几乎信了,脑袋里恍然是儿子成亲的安排.
老板说现在办喜事,家里自己买办完了雇厨子来炒一天菜,也要付厨子五百元手工,跛脚良便算,镇上饭店知根知底,确更省事,办喜事就不该贪小.
到了晚上五点多,他并没做什么,一下午只是坐直在那喝茶,却非常累了.
闻了小半日炸排骨的油香,到这时候,炸排骨配上醋,一盆子一盆子地端出来了.
街上来往的车辆渐渐消灭了声音.
灰尘静寂了.
妇女抖一抖塑料布,叠成长方,放胳膊底下夹住,杂货放回店里,拉起身边儿子的手,走了.
老板站起身,到冰柜边上去招待客人了.
跛脚良踩上摩托车,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戴上手表,坐进长途车,下广州.
一路上,这车人被卖了两次猪仔,头一回是在厦门边上的龙海,司机突然叫乘客下来,换另一台车.
这阵势他十多年前出门做工时没有见过,而今见全车人当猪仔卖掉,打包转给另一个司机,跛脚良听着新鲜,也担心要叫他再交一次票钱,就等在后面,问明白了才肯下车.
待别的乘客一哄而上,在新车上占满了好座位,只剩颠簸的后排高座位给拖腿上车的他,他又懊恼.
车冲得飞快,像开向敌人似的.
原来如今长途车上买两块钱开水就可以泡面,跛脚良闻着车厢里的泡面香味,望向窗外,想,无需出远门是跛脚的福气,年轻时打工都是成群结队去,最远也只到过福建交广东的县城,头一回独个出远门,居然竟是广州城,居然已快五十岁了.
夜降下来,车厢外蓝得墨深,灯光一灿一灿,树高高低低地在公路边投下漆黑的暗影,他长久以来的不安居然消退了一点,心中兴奋而平静.
过会儿,车厢里又涌起脚臭.
他把脚上新皮鞋脱掉,有点欢喜.
临行前老婆一定要他穿新的,嫌过他好端端的硬要出门乱花钱,还是为他找出新鞋,新白袜.
出门还不穿新的不是坏规矩吗.
他想到这,心里一跳.
前面的乘客播放着手机音乐,男人一顿一顿地唱,"我承认都是盐惹的祸,偏偏如糖似蜜最动人",词句让跛脚良觉得神秘.
他拿出手机看看,想,等找到国权,要他来帮助在手机里存一点大戏放来听.
又想,等找到了他,也不必再出远门了,何必存戏呢.
在摇晃着的长途车里,跛脚良半睡半醒,浅想,还是叫国权回来,无要打工了,帮别人家茶店做生意也没有出息,早些回来成亲,到时家里第四层楼房的毛坯房也粉刷装修了,小的住上去,一家人种观音卖观音.
他喜欢便兼学一点画符开药,去江西龙虎山参加培训,回来收入不会坏.
迷糊中他睡着,车子一个大动荡,他惊醒,发现手机还握在手中,快藏入夹克衫内袋收好.
过云霄,经诏安,入广东,往汕头,公路边树逐渐少了,跛脚良侧脸压紧车窗,时睡时醒,车摇晃他就醒来,看窗外.
沿海门湾,车子行驶在临海公路上,公路边不见树脚,树像从海里长出来,如同布袋戏偶一般脚底如有手持,让他感到出门的奇异和恐怖.
海面上银浆闪耀,映出月亮光辉,颤动不止,那海面不断有白点跳跃闪动,星星点点的白色火焰光辉得像碎米盐粒铺就耀眼一道,仿佛也构成一条神秘的火焰路,与这公路同样无头无尾,从一个地方来,向一个地方去,等着不知情的人在其中清醒,等待好人去踩踏.
他想,那边便是香港呵,再那边便是美国呵.
再被转车卖猪仔,是陆丰和汕尾中间.
天微亮,跛脚良随着吆喝抖擞了清晨的精神,要穿鞋提包下来换车.
寻鞋,不见了.
他喊起来:"哪个偷了我的新鞋!
"乘客都呼啦啦下车去了,他高叫:"不要走,肯定有一个偷了我的鞋,藏到他包里去了!
"司机过来赶他:"快下车,鞋反正不在我这车上,要拉下段乘客,等不了你.
"他急道:"丢是在你这里丢的,找也要在这里找回来!
好端端一双新的黑皮鞋!
你要负责任.
"司机冷笑,反而后退了,坐回方向盘后,从反光镜看他.
"有本事你赖在车上,我再过十分钟发车,经揭阳去梅州,你去不去有本事你打电话给公安局,看揭阳管你,梅州管你"跛脚良光脚挪移下车,老婆给他出远门穿的新白袜子也脏了.
他提包,站到上一车乘客的队脚,未敢喊有小偷,喊了一声:"我鞋不见了,新的黑皮鞋,老人头!
"有人回头,公路边两条无动于衷的黄狗耷拉着耳朵看着他,前面的人站得离他远了一点.
他再拼着哀吁一声:"我鞋教人拿去了!
"底气消灭,渐渐不好意思起来,不再喊了.
又有人回头看,他把头低下来,甚至怕前边的人看出来他就是那个丢了鞋又喊叫的废物.
冒犯了神灵,新鞋就该报给贼人吗我一向懂事,只这次轻心,做惯了佛生日,大意了,老天便要这样不断责罚我.
这算公道,还是冤枉在晨曦的尾巴里,太阳逐渐升起来,海面披一匹金黄的绸布,跛子站在一群聋子中,跛脚良立在队末,等待下一轮车光临.
他想,偷我鞋的贼就在这人世间呵,几乎落下泪来.
*到广州,花二十五元,跛脚良进汽车站候车大厅里的商店,买一双布鞋.
袜子底粘了口香糖,他脱下,放入裤子口袋,想到不要污了符,又拿出黏腻袜子,跟卖鞋的讨个塑料袋装起,深塞旅行袋一角.
走出去,感觉买小了一号,回去换,卖鞋的就不肯换了.
路线早查好了,他紧着脚,按地图找去,不见公共汽车站.
行人昂然走过,不睬他提问,一个拿草筐卖水果的老太倚着广州城盛开于深秋的一丛丛绛紫秋杜鹃,眯了眼睛说,车站早换地方了,往那边走.
广州与想象中不同,论城市,和今日的安溪县、泉州市也无分别.
他花三块钱,向老太买了半斤橘子,坐在花坛边吃了两个,橘子皮甩手扔在背后,再过几个月,这些橘子皮就会滋养出新花朵来,正是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
过路的小年轻看了他一眼,他心里映出几句古文,就有一股气概踏实了心头.
这异乡啊,难为儿子在此地受苦,全因我犯天地之禁,定要找到他,携带回乡.
找见国权打工的茶店,已是日暮.
跛脚良背着一肩膀落日站在茶店门口,嘴巴干得像炭火堆.
他紧一紧旅行袋,走去茶店一侧的红木泡茶台,说:"我是林国权的阿爸,他在这里做工.
"老板喊一声"国权!
",厢房那边的门腾一下打开了,却不见人,好似谁从里边踢了一脚.
门里传出几分像国权的声音:"来了!
"跛脚良一急,不管老板倒茶,径直往厢房去.
国权没死.
没做传销.
好好的.
和几个小伙子坐在充仓库用的厢房里,背对着茶叶包打牌,正起身要出来.
跛脚良一下子整个人都塌了,他说:"你还是死了好.
你咋不死了去.
"那些小伙子围近了,讲话纷纷动听,老板过来劝住,拉他出屋喝茶.
国权垂头陪坐,手里抓个镊子扦茶碗,扦完一敲一敲,拿那镊子击打桌子边,敲得人慌.
跛脚良只要抓住国权问个究竟,心头火烧一样,端起茶碗,停也不停,一碗碗倒进嘴,舌头教滚水烫得生疼.
老板塞给国权两张红票子:"带你爸去吃饭.
"国权说:"也没怎么,就没有空打电话.
店里生意忙.
"国权说:"噢,我换号码了,没跟家说.
你都打到别人手机上去了,人家好烦吧.
"国权说:"是有个对象.
谈几个月了.
不用带回福建去.
再议啦.
不结婚,结婚没意思.
"国权说:"没有住宿舍了.
租了个房子.
不方便,我去找老板讲,让你住店里.
不要花钱.
"国权说:"身体好着.
"国权说:"回去哪有发展.
春节肯定回去嘛.
你们不要心急,春节肯定回去,待这里也没有的玩.
"跛脚良送家乡米粉给茶店老板,打一个电话给国梅,说,你弟没事,国梅就笑起来,说,我讲他没事吧,你非要去,来回要一千块吧夜里,跛脚良歇在茶店仓库.
看店的小伙子让给他钢丝床,他推了又推,睡上去,夜半饿醒了,再睡不着.
清晨他早起,给小伙子搭手,帮忙推起卷帘门,又去给全店人买早点.
等在鱼蛋粉铺门口,人群推搡,他想,也不知怎样能帮国权的日子好过些.
直到有人催:"大叔,瘸子,到你了!
"将他唤醒.
白天,跛脚良守在店里,寻机会和国权说话.
第一天,国权淡个脸,走路绕开他,到店里吃饭过来叫一声:"阿爸,一起来.
"第二天,国权出去跑业务,别人告诉跛脚良,说国权找了个外地婆,两个住在一起.
第三天,他吃过午饭,瞅准了,揪住国权,问外地婆的事.
国权冷冷懒懒,说介绍也没用,你们又不要我娶,北边人,湖北的.
上一个四川的你们不是就给撵走了!
我真心不愿回家.
不要我娶,你们就无再打听这些事.
过年我必定回去的,平时无再不断打电话给我老板.
跛脚良想,村里娶云南贵州外地婆的,花十万买来,三层新房子盖起,生过两个孩子,房子都要装修了,照样跑掉,不能娶呵.
他又说,国权,你莫要生家里气了.
你没事就好.
第四天,老板发话了,要国权带阿爸回租屋看看,这样不成话.
一开门,屋子黑暗的,声音叮当飞溅,小屏幕乱射五彩.
跛脚良的心一紧.
国权拉灯绳,原来不是女人,是和他同住的小伙子正对着电脑打电子游戏.
那小伙子也不懂礼,未起身,忙着急拍电脑旁一个圆东西.
跛脚良进了国权屋,跟外屋那小伙子一样,床和柜子以外,大物事是一个电脑,满屋闷着香烟气味,桌上一只女人发梳,几个喝空了的冰绿茶瓶子,烧鸡窝在塑料袋里.
跛脚良坐了一下,起身替儿子收拾.
儿子几乎发怒了:"不用动!
阿爸你休息.
"他在电脑桌子前的塑料靠背椅坐一下,坐不妥当,又从衣架上拿一条毛巾铺到床边,坐下.
过一晌,外地婆回来了.
高个子,满脸都是头发,穿个绿裤子,推门冲跛脚良笑,打了个招呼,听着像新闻联播.
儿子拉她出去,她又在外屋笑开,听不清说些什么,只剥落一地笑声.
跛脚良忧愁起来.
不可分辨的异乡人,儿子你不要发傻气呵.
他坐在屋里,定定神,把符从随身包里取出来,摩挲一下,贴到儿子房间门顶.
他又走出去,进堂屋,说:"有一件事相求你,阿爸担心你,这个符可以保佑,我贴到灶上去.
"儿子不应,外地婆张口引他去厨房.
他贴了符,走出来,问国权要新电话号码.
外地婆写给他,他试拨一下,通了,国权裤子口袋响起来,一颤一颤.
没有彩铃.
他揣测过多少次儿子更换彩铃背后的意图呵.
"你在这边得学好.
"跛脚良像哀鸣的鸟儿一样,终究说出来了,回去也对得起老婆.
儿子冷静一晚的眉毛到底绞起来了,早等着似的.
*回县城的汽车是每周一班.
要等从广州发车直接经过县城的,就要再住两晚.
若肯坐到市里,从市里坐车下县城,再去镇上,每天夜里都可以走,加起来便宜四十元钱.
到达广州的第五天晚上,跛脚良向老板告别,去赶夜车.
老板留他,他就诚实说:"老板热情款待,我几日住在这里,多有麻烦,真是不该.
"老板就说:"国权在我这里,你就放心.
店里生意忙,他们年轻人离开家,也是贪玩.
这几天招待不周,过年我多给他放几天假,让他回去好生住一段.
"九月十七过火以来,跛脚良的胸膛始终像有根麻绳系住,现下,事情办妥,麻绳反而抽紧了,一抽一抽疼起来.
他索性都说了出来:"老弟,我实是坏规矩冒犯了上边,怕连累国权,出来见他没有受苦,我就不怕了.
你照看国权上进做人,我林海良全家感谢.
"他看到老板狐疑中有轻蔑的眼神,你个跛脚佬难不成还是逃犯呢在这眼神里,跛脚良就告别,驼起提包,独自安了心,慢慢向汽车站去,踏上他回家的第一段路程.
他进汽车站买了票,走出来,穿小巷,要再看看广州城,再去候车.
就在他走在沉重的暮色里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
两个歹人从后头逼近了跛脚良.
他教人摁住了肩膀,有点迟钝地顿住脚步.
后腰眼被顶了个硬东西,他想要努臂抬手,按包带,又放下手,整个身体静下来.
歹人扯他的包,他说:"拿去,还有个手机,也拿去.
"歹人没听懂,低沉地诺了一声,凉的尖东西在他腰间动了一动.
他降下嗓子,凝住神,缓缓念普通话:"里头口袋有手机.
"转瞬间肩膀空了.
探手摸到汽车票还在裤子背后口袋里,跛脚良浑身轻巧了一些,在裤腰上擦了擦手掌.
夜晚渐渐落下,让他沉浸其中,裹着新布鞋的脚底板一步步拖过去,没有一丝声音.
小巷口有几家大排档,人吵吵嚷嚷散散淡淡地坐在露天座位上,顶上搭着颜色不甚清楚的塑料雨棚,吊着灯泡,这就是在享受的人啊,一种陌生的热闹笼罩着那个棚子,里面顶上光是黄的,棚外灯泡跟一侧标牌是白的,光打在地面上,黑巷子里照出一个柔和的白圆圈,像用旧的铝盖扣住街面.
你呈上了你的欠债,人人终究有去处,这安恬也是一种神秘的奇迹.
多日以来从脖颈到肚皮缠绕得他紧张的麻绳松了绑,他崭新地向车站走去.
2014—2019,芝加哥,北京父母爸爸和妈妈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十三岁,整个事件蹊跷、意外、不可预料.
这所中学有名毕业生回到学校,用刀杀了七个学生,其中一个当时就死了,另外六个死在救护车和医院.
共有三个男生和四个女生.
一位老师受伤了,几乎死去又活过来,是平素不受注意的中年地理老师,事件后提拔为教导主任,入党,离婚了.
对这个事件有不少解释:优等生内心不为人注意的长期压抑.
精神错乱.
竞争压力使青少年人际关系变形.
畸形家庭,主要是母亲的错,也有父亲的错.
难以探测的怀恨.
人是多么危险的动物啊.
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像日本和美国了,连环杀人狂和变态杀人犯增多,这说明国家逐渐发达.
人在人群中也感到孤立,这显然是一种现代病.
青少年需要情感支持网络.
爸爸和妈妈搬了家.
仍然在这个城市,离开了他们居住了十五年的小区,搬去滨海新区.
其他几位失去孩子的家长组成"痛失会",爸爸和妈妈没有参加.
痛失会认为学校对六名学生的死、对其他学生受的伤和惊吓负有比学校承认的程度更大的责任.
公安局也该负责,有一名女生曾发现有人在校门口附近跟踪她,打过110,接警员说如果对方还没有伤害她,就无法立案.
确实也没有立案.
女生认为那个人正是如今杀人的这个人.
有评论者认为女生夸大事实,要借此成名,把自己推向媒体和社会关注的舞台,这样做太愚蠢了,她会受到更多的注意甚至跟踪.
不过,从110存储的电话录音判断,女生当时描述的跟踪者体貌特征与杀人者基本相符.
但现在无法确定那个人就是这个人,杀人者在警察到达前就自杀了.
一个悲愤的父亲、几名记者、几位教授想借此事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禁止令制度.
必须要等到伤害发生后才能去追捕坏人吗这等于是把潜在受害者当作猎物和诱饵.
一定要给意图犯罪的人松绑吗跟踪者和骚扰者就应当查处,由法院系统颁发禁止令,只要他们出现在猎物周围500米内就逮捕.
警察系统应该是防范性的,不能止于事后侦查.
接警员必须经过全面培训,不该不耐烦,更不能情绪化.
让强奸犯都去死!
物理阉割.
把他们的大头照片贴到电线杆上.
一旦他们要搬进某个住宅区,政府的监控系统就会触发尖厉的警报,讯息到达每个居民的家.
有孩子的家庭将在愤怒中发抖,家家户户走上街头,制止他们,监视他们,驱逐他们,他们将找不到工作,租不到房屋,匮乏生活来源,饿死.
让潜在的犯罪分子都去死!
一切公开和私下说话粗鲁的人,看过色情电影的人,单胺氧化酶代谢水平低的人,三代以内亲属曾坐过牢的人.
我们要建设一个让孩子夜晚出门不会感到害怕的国家.
爸爸和妈妈答应在公开信上签字,但不肯和记者谈话.
有一天妈妈上班时头晕目眩,出现了幻觉,她走到大厦二层的咖啡馆,透过玻璃望着行人.
穿条纹制服的服务员身旁的墙壁上悬挂着深棕色木条镶的镜框,海报血红,KEEPCALMANDCARRYON.
保持镇静并前进,她心想这很难,不过还是打算试试,试后面那一半.
爸爸和妈妈不想再与其他家长见面.
中介在两天内找到了房子,他们开始前进.
*有三年时间,爸爸和妈妈尝试再生一个孩子.
先花一年自然怀孕.
失败后他们怨恨自己居然天真到了会想要自然怀孕的地步.
然后是试管婴儿.
过程中妈妈试过几种宗教,买了磁疗床,清早平躺在床上监测体温.
在尝试怀孕之前,爸爸戒烟成功.
他在喜悦中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成.
之后他复吸了.
做试管婴儿的两年间,妈妈的心情有许多起伏变化.
她说促排卵针改变了她的荷尔蒙,让她像一条河流,湍急、狭窄、波动、不停.
有一段时间她持续情绪低落.
有时她说叠字,车车、狗狗、去玩玩、蹓蹓跶跶,像对孩子说话,也像自己变形为孩子.
爸爸怀着惊叹观察她的试验与表演,女人真富有意志,和男人不同.
爸爸和妈妈又去了两次香港.
第一次没有成功,替同事的亲戚带了三台在内地脱销的新款手机回来.
回答亲属关于为什么胚胎会移植失败的问题时,爸爸比妈妈先崩溃.
第二次是秘密去的,也没有成功,妈妈劝爸爸放宽心,没什么大不了,也算意料之中,我们还有彼此.
爸爸感到要发疯了,去机场的路上,他要求下车透气.
妈妈陪他下车,走进与香港的街头相比算得上空荡荡的电子产品商店,正是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纪念,商店为游客打九七折优惠.
两人各买了一台新款手机.
回家后爸爸换上了新手机,妈妈没有拆封.
还去了一次广州,一起见代孕母亲,西南省份人,中介公司称她叫小薇,身份证上名字不同,中介说这是她的小名.
小薇已生过两个孩子,年轻,不说话,用笑回答问题,穿大领口的黄底碎花上衣和灰色宽松运动裤,头发梳起来盘在脑后,仿佛已经怀孕了一般.
这一次什么都显得很顺利,求签的结果是中吉,签诗内容谈到山川和爽朗的新晴夏景.
妈妈面试了保姆公司推荐的两页月嫂,在"专业""资深""金牌""王牌"中选择了一位金牌,徐姐,比妈妈大四岁.
"我们应该把儿童房装修成粉色还是蓝色"第五个月,妈妈按广泛流传的建议,在B超室里坐在代孕母亲和中介身旁,迂回试探医生.
医生直截了当说:"女孩.
"像在嘲笑妈妈的委婉.
在走廊,中介告诉爸爸妈妈:"你们付了钱的啦.
"那么这次降生的会是一个女孩子.
妈妈是这样理解的,上次是男孩子,回收了,这次上天善意地换一个类型以更好地护佑.
她猜爸爸可能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植入胚胎后的第24周,小薇胎停育了.
爸爸和妈妈也想过既使用别人的子宫,又使用别人的卵巢.
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
妈妈有过自己的孩子了,现在她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
爸爸认为问题不在于精子.
妈妈认为在所有这些之后,她已经有资格当辅助生殖医学的博士后了.
要不要在胸前佩戴"英雄母亲的勋章"*从前妈妈是个为自己做的人生选择都满足了预期而得意的女人.
这些选择不都最好,不都是唯一正确的选项,但在回顾里,的确合适于她的人生.
在她还不想有孩子时,她不怕和别人不一样,不担心在聚会中缺少话题.
同学聚餐时她说"别只聊孩子了",在单位她说"是吗".
等待孩子降生时她仍旧频繁出差,有了孩子后,她也准备继续申请升职.
超出她计划的发现是,她发现自己很爱孩子,她离不开孩子比孩子离不开她更多.
发现这个小小的意外,她随即做了调整,更换到不需要出差的岗位,要求爸爸和她一样围绕着生育这件事重新构造自己,妈妈响应哭声,爸爸努力赚钱.
妈妈继续为人生选择感到满意.
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
她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晚生育.
三十一岁——才——得到孩子,四十四岁——就——丧失了孩子.
这太晚了.
如今她四十八岁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常常发愣,发呆,忘记走进房间是要取什么就走出去,忘记已经端起了茶杯,或者忘了向茶杯里倒水,忘记喝水.
微波炉"叮"地响过一声,热好的排骨在托盘上待了两天,下次再打开微波炉门时排骨上的肉裂开了,道道干纹是棕褐色的.
她以为孩子死去后自己会长期失眠,却反而是睡得很乱.
夜里不睡,早上又睡得太多了,常常无法起床,午觉醒来已经日落,让她的心一阵低沉.
妈妈想要与记忆力衰退作战,但又想要忘掉,想要与冷淡作战,又宁愿淡漠一点.
所有这些也许是前一阶段调整雌激素和促排卵针的错,或者仅仅是衰老的后果,无论孩子是否死去都会到来.
无论如何,让自己能够专注总不是错的吧,她就做凯格尔骨盆运动,屏蔽掉周遭的事,只关注数字.
渐渐可以从十个节拍数到二十个节拍了,重复三次.
虽然,她想,阴道肌肉派不上用场了.
早上妈妈边听广播边准备泡茶,又调小广播声音,试着去凝视水壶,倾听热水烧开的咕嘟声音,再专注在手臂端起水壶的力量和动作上,只想茶.
正念,正,念.
悲哀的岂不是恰恰只有通过婚姻才能获得她丧失的孩子如果可以买来一个孩子,收养到一个孩子,如果那样的孩子也仍然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就不会再这样淋漓发黏,她就不会再因为主持人语速太慢而烦躁到想要用开水烫自己,想要用厨刀刺穿手掌.
现在她不得不用婚姻获得怀孕,用怀孕挽救婚姻.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完成两件困难的事西西弗斯和石头打架,西西弗斯与石头为敌,可错误本来在于山峰,错在山峰的坡度.
如今她的子宫像这只破损的、棕色的、萎靡的、滴着水的茶包.
与此同时爸爸在回忆他一生中做错的事.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好人,规矩、努力、准时完成任务、擅于审时度势.
他不曾显现出任何可能变坏的征兆,以前他隐隐担心自己是否勤勉到了会在旁人、在女人和年轻人眼中显得无趣的地步.
他在军区大院长大,大家相互认识,走路上学经过一栋又一栋家属楼,遇到父母的一位又一位同事,他停下来,对每个人叫出姓氏准确的叔叔阿姨.
他不是那种会"不叫人"的小孩.
他也是不欺负人的大人.
孩子还活着时,他没有对孩子发过火,除了一次,孩子四五岁时吵着要听故事、扯着他衣角不肯睡觉、最终拽下床单裹住自己、滚到地板上耍赖的那一次,而就连那次他也没有打孩子.
他也并非是对不睡觉发火,只是对胡搅蛮缠.
他认为自己区分规训与惩罚,他不惩罚人,他只管束.
生活应当由一系列基于给定规则的合约构成,沟通,谈判,让步,约定.
现在爸爸不那么确定了.
他服从规范,讲道理,对人好.
但他从不给乞丐钱.
他是否对弱者缺乏同情心不欺负人是另一种隔离和冷漠吗他相信原则和立场,区分外人与自己人,他清晰,是否因此他才受到这样的惩罚,要把他降格成弱者,让他试试看一无所有的感受,或者生活无法从头来过的滋味,让他在不惑之年学会突如其来.
生活是由一场场海难构成的.
有死火山,有活火山,有休眠火山,没有哪一座肯与你谈判.
他以前是否太残忍但即便如此,降临在他身上的是不是也未免残忍得过分年轻时爸爸相信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过一步步的自我摧毁完成,这是他中学时代抄下来贴在书桌膛内侧的格言.
他督促自己改掉坏毛病,如果周六去游泳能游十八圈,周日就争取二十圈.
他提醒自己根除惰性,少打游戏,再累也要泡脚.
如今在所有这些事之后他似乎又完善了一些.
但摧毁自己也罢,为什么先去摧毁他的孩子呢到现在,对自身的考古得到发掘结果后,再开始给乞丐钱,还来得及吗意义在哪里孩子已经死了.
倘若生活能给爸爸第二次机会,那会是什么爸爸想抱住妈妈,又无法忍受看到妈妈.
*事件发生之初,妈妈想从生活中逃走.
之后新的孩子的可能性拴住了她.
她像从未有过孩子那样,买来育儿书,学习正确地对孩子说话.
过去十几年里,潮流变得多么剧烈啊.
现在,需要母乳喂养,标准是越久越好,在孩子抛弃你之前,你不能抛弃它.
众多女人因未能在产奶量竞赛中获奖陷入抑郁.
在以前,妈妈养育孩子的时候,吃奶粉是高级的事情,至少不是什么需要理由的坏事情,她从进口超市买荷兰牌子的奶粉喂给孩子作为最妥善的安排.
现在,对孩子说话有那么多讲究,急事要慢慢地说,纠正生活和学习习惯要幽默地说,不确定的事要谨慎地说.
绝不能说伤害孩子的话,不当孩子的面谈论别人的八卦,要容忍孩子的错误.
如果冤枉了孩子,孩子就可能会终生处在痛苦之中.
你要让孩子感到你稳重,可以信赖,始终善意,爱得毫无保留又毫无条件.
孩子不是传承人,更不是出气筒.
她做错了多少事啊,也许她曾对孩子说的大部分话都是错的.
她亏欠孩子.
最终放弃试管婴儿的念头后,妈妈不再吃促排卵药.
她做了额头和法令纹部位的玻尿酸注射,切掉眼袋,完成了面部埋线手术.
诊所墙上挂着女人术前后对比的两套照片作为范例,侧面照,都没有笑容,左边的皱纹明显一些,右边的更平滑也更冷酷.
正面照,左边的不笑,右边的笑,说不清是笑容还是光滑的肌肤让右边的显得略为年轻一点.
医生告诉她不需要担心,这里有休息室,不少女人手术后都会在这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家,以免丈夫发现自己做了整形美容.
第二天就看不出来了吗妈妈想,世间的丈夫是多么粗心的一类人啊.
整形医生说埋线能够把她的面容冰冻在此刻的年纪,四十六岁.
她想,如果能冰冻在四十三岁,她将按照一个快乐的女人老去.
现在她按一个绝望的女人老去,不过法令纹是平滑的.
在对自我身体的医学处置方面,爸爸落在妈妈的后面.
他只切掉了痔疮.
医生让他多吃粗粮和豆类.
*第二年,孩子忌日前一周,"痛失会"打来电话,爸爸和妈妈无能拒绝.
这一天爸爸去了学校,妈妈头痛,待在家.
后来她听说,这段时间,记者到学校门口堵截学生要求采访,寻找当时受伤的学生,让附近居民回忆凶杀经过,和邻近的小卖部店主聊一下午天.
学校严禁学生接受采访.
第三年的那一天到来前,爸爸和妈妈关掉手机.
到第四年的这一天,没有记者联系他们.
爸爸去了墓地,妈妈没有.
她上午在家工作,中午去超市,买菜回来路上取了干洗的衣服.
老实说,她不大相信那些关于丧仪的林林总总.
反过来,她越来越相信灵魂不死.
这六个孩子的墓碑明明在不同地方,在新闻报道上却总是六个孩子,就仿佛六个孩子是一个集体,来自不同年级和不同班级、生前并不相识的六个小人如今永恒抱在一起.
但她只在乎自己的孩子.
亲属一如既往地关心爸爸和妈妈,没有因为时间逝去而太过消减,倒是仿佛因为认定他们的悲痛已经应当多少平息了,而能关怀得更露骨一些.
孩子的死如今不再是一个不宜提起的悲伤事件,理性地看:家庭中一个需要有效填充的缺憾.
有亲属问妈妈是否愿意收养,间接听说一户人家可能会想卖掉孩子,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怕养不熟.
也有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属,在春节前告诉妈妈三、四月间将有法律改革,可能会通过新的规定.
你们的案子也许能追诉学校责任,活动活动,写联名信,请人大代表转上去,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某某的夫人,中央党刊理论版的编辑,大概也可以转交,亲属说.
一个案子那是我的孩子.
妈妈在心里长长地说.
同事不向妈妈提起这些.
妈妈自上班以来一直在同一个单位工作,领导这几年对她分外慷慨,给她在家工作的充分自由,实际上,领导积极建议她多在家上班,像对待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
妈妈也发现同事赐予她特殊待遇,待她宽容,也许怕她受刺激.
新入职单位的同事大抵很快听说妈妈身上发生过的事,她能感觉出来.
她没法真正和他们交谈,虽然她认为是他们先停止真正和她交谈的.
她能看到他们心里的疑虑:提起孩子还是不提起孩子特意不提起孩子就等于提起孩子.
当我看不见你时,我是一架供养八卦草料的马车.
当你坐在我旁边时呢我是像瘟疫吗这样说太俗套了,同事并没有避开我,妈妈想.
更类似于轻微的花粉过敏,使他们在某些时刻尽量去回避一些话题,又似乎无法不闻到妈妈身上的某种气味.
该成为盲人还是聋子*有一段时间妈妈常想关于动机的事.
撒哈拉沙漠上一位老妇人走了很久,在干渴的绝望中寻找某种她不确定其存在也不懂其缘故的东西,无法停下,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孩子的孩子也死了,她的姐妹也死了,她的兄弟也全死了.
妈妈在尝试宗教的过程中参加一次活动时听到牧师讲这个故事.
老妇人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生活无法继续,她执迷于"为什么",为什么这会发生,为什么发生于我她离开家在痛苦中寻找答案.
这个老妇人走进了死胡同,牧师说,因为神的旨意有时是没有理由的,没有你能把握的理由.
你能做的是服从神的旨意,不去质疑祂,不去询问祂,要心怀希望去相信祂的善与正义.
如果没有答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妈妈不再去参加活动,然而开始持续地想关于为什么的问题.
那个凶手是没有清楚的动机的,至少没有大家能够确认的动机.
凶手本人也自杀了,因此那些孩子的死没有意义,没有抹平什么不公,甚至没有慰藉坏人.
只能追究各个机构的责任,但那也没有意义.
究竟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了这个孩子所有孩子都穿校服.
我的孩子跑得不快.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
我的孩子特别可爱,也许吸引了那人的注意.
但我的孩子的脸特别可爱,凶手难道不会因此停下来吗不过那人确实是从身体后面下刀的.
妈妈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第五年,没有更多记者前来实地采访爸爸们和妈妈们如今的生活,不过网络上到这一天仍然有追忆和评论,虚拟的烛火一屏屏点起来.
在痛失会推动下,也有志愿者在这个城市的海滩上举行追思仪式,小蜡烛摆成心形,中间放了花束.
而且在那起事件后,全国其他地方又有了几起类似的事件,谈到后续就总会提起开端.
妈妈不希望看到这些事,她也不看新闻,但网络上的评论冲进她的眼睛.
人们讨论历史和未来——这样的凶手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未来还有可能有更多人受难.
也讨论原因——我们的社会错了,坏了,让人痛心,恐惧.
前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凶手是世间总会存在的那一小部分变态之一,后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必然的事件,因为凶手是此时此刻这个特殊的社会结出的果实.
这两种看法妈妈都无法接受.
事情发生时,有孩子死去,还有孩子受伤,留下心理创痛.
有一个男孩子在逃离时手臂骨折了,后来在下雨天总会颤抖.
事发时他是初二学生,顽劣,曾经为了早进去打饭冲破学校食堂大门玻璃,受到处分.
事情发生后,学校补偿他,让他直升高中部.
现在,痛失会的家长说,这个男孩子的父母正在为他向学校争取大学保送名额.
痛失会的成员中,有一对家长离婚了,那位母亲仍在参加痛失会的活动,父亲已经keepcalmandmoveon.
还有两对家长成功生下了新的孩子,其中一对不再参加活动,另一位父亲有时来.
妈妈不想听到这些.
痛失会的那些父母好像决计要一辈子活在一起,不和别人,就他们自己,以及其他想用这个事件——案子!
——改变或推动另外一些事的人.
律师和记者想要通过这些事件改变自己的命运,说自己想说的话,可律师喜欢说,我代表你们的利益,记者喜欢说,我代表公众的利益.
那些父母相信这些吗还是他们也并不相信,但反正认定了总归其他人也不懂得他们,也没法和他们真正说话,或者说不出他们想听到的话爸爸和妈妈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于另册中.
除了生命中都曾发生过这件事外,爸爸妈妈与他们没有共同点.
犯人出狱后还要定期聚餐吗何况尚未出狱,也许永不会出狱了.
在妈妈告诉先前定下的那名金牌月嫂取消服务时,月嫂阿姨告诉妈妈,自己正准备改做白班保姆,因为儿子刚刚得到通知,没有考上研究生,要来这个城市找工作,她计划租房,母子住在一起,能给儿子做饭.
妈妈请她成为自己的小时工.
阿姨的儿子每天在一家工程公司工作8到10小时,赚130元.
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发传单,每小时15元.
阿姨每小时工钱35元,每天要骑电动车去三四个人家,路上的时间不算在内,有些人家不准她往保温杯里灌热水.
儿子对阿姨说,妈妈啊,你不要那么累,我的工作是有上升空间的.
擦地时,阿姨告诉妈妈这些,妈妈靠在沙发上哭得像老妇人,没有声音,眼泪顺嘴角流进嘴里.
*阿姨另一个儿子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秋天前需要在四个专业中做出选择.
水文与水资源工程、农业水利工程、热能与动力工程、农业建筑环境与能源工程.
妈妈存下信息,咨询工程师同事应当选哪个专业,安排孩子打电话过来,让孩子放假来探望母亲时和同事见面,谈谈未来的选课.
爸爸提醒她,这样太关心是可能会有麻烦的.
妈妈有些生气,有时爸爸全是逻辑,妈妈不堪忍受.
周末妈妈常去盲人按摩店.
妈妈不太敢看盲人,怕面对不清晰的眼睛,她不知该盯着人家还是绕开人家.
有一次妈妈脸朝下趴在按摩床上时,听到女按摩师和旁边的按摩师聊天,有个牌子的手机摄像头特别清晰,比同档次的贵了一千块钱,咱们这样眼睛不好的,拍下来再看方便.
旁边的按摩师说,另一个国产牌子比这个牌子的读屏功能好.
妈妈想,我从来没想过手机有——手机需要读屏功能啊.
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又说,附近超市的小米不好,煮出来米汤分离,不如早市的.
旁边的人让她放一点淀粉进去.
女孩子说,超市称重台没人,价签看不清楚,以为白菜是五块八一棵,结果是五块八一公斤.
拿了一棵,到收银台一看,十多块钱,又还给收银台了.
这么说,白菜贵了啊,妈妈想.
女孩子说,店面扩大后,人际关系复杂,"在这儿最好就别说话".
妈妈想,不知道按摩店里的办公室政治是什么样子.
她想看一看这个声音清脆、"-an""-ang"不分的女孩子,但只能看到隔开一块块大理石地砖的金色花纹.
她是什么样子的半个小时前妈妈在她身后,随她走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恍惚的印象是长麻花辫尾垂着两颗紫草莓.
又有另一名按摩师对女孩子说,离开家,说话做事要小心,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教他的.
女孩子回答:"我妈跟我说,在外面想学东西就得付出代价.
"妈妈又哭了.
还有一次哭泣发生在地铁站.
妈妈身边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有点像推销员,坐下时先翻看包里的几种商品折页.
之后在手机一个顶端标着"说说"的页面上,不断修改发言.
"人生,福气是啥,心情快乐,乡土人情环绕.
"发表了,又修改,"乡土人情好.
及时结婚生子,工作稳健,衣食住行好.
"妈妈右手边的男人在看一本《庄股盘口揭秘》.
左边的男人在手机上再写下一条发言,"交朋友,娶妻子,第一看衣服,衣服相近,才属同类,有缘分.
第二看食物.
第三看家乡家庭.
"到站后妈妈走在地铁站的人流中,转弯,走上楼梯,转弯,走换乘另一条线的长长的走廊去她要去的出口.
有人向她迎面走来,她避开,跟着一些人走下去,有走得极快的,有拎公文包的,有相互依偎的,有抱着小孩的,有停下来在通道边跟墙壁上大幅广告里代言水果味酸奶的男明星合影自拍的,有穿高跟鞋背帆布袋的,像是早晨出门上班时太仓促了.
有散散漫漫走下去,走开了,又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随即聚拢的.
看着这一个个生活着的人,妈妈边哭边走在地铁站里.
*在迎接那个一度即将到来的小姑娘时(起名叫念宁,英文名Nina),妈妈不打算像她对大夫说的那样把房间漆成粉色或蓝色.
她认为应当选择一种让谁都会快乐的颜色,在柠檬黄色、青草绿色、太阳橙色中挑了绿色.
她热诚地布置房间.
如今这里成为她的书房,书架和挂画挡住两面绿墙.
每天夜里,爸爸睡着,妈妈在床上躺一会儿,闭着眼睛,滴两到三滴眼药水放松下来.
待他的呼吸声变成低低的鼾声,像运转不良的老式抽油烟机开着磕磕绊绊的一档,她就起身,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倒杯热水,到书房的绿墙下坐着,看杂志.
有时她什么也不做,坐进阳台上的藤椅,盖一张薄毛毯在身上,听不远处黑漆漆的大海在夜间发出的潮声.
有时她不知不觉睡着一小会儿,再在凉意中醒过来,再过一会儿,小区旁的街道就有洒水车和垃圾车开过,将要天亮.
她的房间就不再属于她,又是她和爸爸共同的家了.
孩子去世后,她先是失眠,其后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太多,之后又失眠.
她发现在这个年纪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年近五十的、被迫的女权主义者,享有不情不愿的自我,在命运中随波逐流之后享受既像惩罚又像补偿的自由.
起初睡不着的那段时间里,她很少想孩子,却总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好像获得了某种倒退式的新生.
亲人们说这样不行,她就开始服药,让心情好起来的东西.
之后她发现自己容易忘事,就停掉了.
人们怎么不劝爸爸服药就好像女人都是情绪,女人无法控制自己,女人的睡着与不睡着都是不情愿的,女人应该调控.
那些药片也让妈妈不再做梦.
本来在失眠之后入睡的短暂的梦里她经常梦到逝去多年的外公外婆,还有高考.
偶尔在梦里她也能看见孩子.
孩子一点点大的时候长得不太像爸爸,爸爸是长眼睛,孩子是圆眼睛,爸爸是方脸,孩子是心形的小脸,额头圆,出生后两天酒窝就清晰可辨.
她常常主动说,这孩子五官不太像爸爸.
大家反而都说,可真像!
就好似要为孩子辩护,找出孩子和爸爸越来越像的证据,头顶上的旋也在同一个位置,人中也是那么深,也是上端有点尖的耳朵,耳朵位置生得高,这骨相绝对聪明.
那时这些别人挖掘的特点让她有点新奇,就仿佛她不那么了解自己的孩子,不够注意孩子身上细小的部分,比如她当然知道孩子的耳垂很大,但她没来得及发现孩子耳廓有点尖.
孩子去世后,她也惊讶地发现了很多关于孩子的事.
有一位老师提起,孩子和同学传递情书,老师发现过.
她想知道那个同学是谁,去找那个同学聊聊孩子.
也许老师看她太热切了,也许怀疑她有追究同学或学校责任的打算,随即改口,说记错了人.
还有一个孩子的同班同学告诉她,孩子生前爱喝桃汁.
妈妈哭了,她在家只买橙汁和苹果汁,孩子没有说起过.
在自己的房间妈妈回顾自己的生活.
这一生的前二十八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和外婆,后和妹妹同一个房间.
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间单位宿舍,一个新村、一栋豪庭.
三十一岁时她生育,她的身体白天属于单位,夜晚属于婴儿.
孩子上幼儿园,能按时起床睡觉后,她过起按块划分的生活,最惬意的时光是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或者待在洗手间时,因此搬家时她坚持要在家中安装大浴缸,虽然丈夫会毫不留情地在她泡澡时走进洗手间,取东西、刷牙、当她的面排泄、走出去时不关门.
她从浴缸起身,看见一团手纸漂浮在马桶里,膨胀得像胖大海.
那时她喜欢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的日子.
现在吃下头痛药片便获得舒适,到夜晚她拥有整个家.
妈妈找到玫瑰味的眼药水,方瓶子顶扣粉色小皇冠,像小香水瓶.
买来全彩图的杂志,适合在绿色房间夜里暖黄的落地灯下看,健康或者旅行,翻一页就忘记一页.
安放一台香薰炉.
窗外的柏油道路在夜晚想必发出神秘的黑色光泽.
有时她打扫房间,擦书柜门,四壁发亮.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听着丈夫的鼾声嫉恨他大开大敞的安宁.
如今她在黑暗中对丈夫怀有一种只有对无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产生的爱意.
在黑暗中,他的肉体成为家具,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她是唯一的活人.
*有人建议他们养一条狗,爸爸考虑了这个提议.
带大量视频和图片的宠物百科让其他网页打开得很慢,但他不愿意关掉窗口,对约克夏梗产生了几乎可以称为热切的冲动.
他有些担心会不习惯家里有狗的味道,去过一次宠物店后,这个忧虑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狗的味道.
爸爸和妈妈约好星期六下午到朋友介绍的狗场去买小狗崽,那里除约克夏梗外,还有银狐、柯基、雪橇犬.
朋友认为爸爸也可能会喜欢日本柴犬,不过要看过才知道.
整个星期中爸爸都期待星期六到来,直到星期四夜里他梦见狗走失了,又回来了.
先是跟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跑远,像是在郊外新科技园区那种宽阔又不通向任何有人的地方的街道上,空无一车,他挪动步子却跑不动,不可能追上.
在梦里他墩坐在地上痛哭,回家抖着手开门的一刹那,却又听到狗的吠叫,梦里这叫声可真熟悉,听惯一辈子了似的.
他不愿意再有可能失去什么了.
狗能回来而孩子却不会,他无法抑制住怒气.
他预料到自己在现实中可能会在遛狗后用钥匙打开家门让狗进家时因为狗确实能够走进家而憎恨狗.
努力自然怀孕的按时索骥失败以来,爸爸和妈妈很少碰对方.
也不是完全没有.
二人相处时,房间里用了多年的挂钟走字变得很响.
人的沉默和焦躁放大了钟表的声音,迟滞、黏稠.
钟表也让人更焦躁,可怜的钟表.
人默默不动,两个人守着墙上的一个活物.
有时爸爸觉得自己和妈妈像尘世中的双鬼,亲近彼此时才有了肉身具象的形态,短短相互依赖.
但这种神秘的令他想要哭出来的感觉也并没有让亲近变多,想一想,就过去了.
爸爸发现说谎有清热镇痛的功效.
说谎之外,他和妈妈不大说话.
有时妈妈突然说个不停,爸爸伸手按按她的太阳穴,表示容忍,表示关心,表示按下停止键.
他把空置的卧室里原本摆放的跑步机和整理箱移到阳台,住了进去.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变得文明了,花两小时争吵,花一天在手机上打字相互道歉.
有一段时间妈妈指责爸爸只爱他自己.
反过来,爸爸不这样看待妈妈.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疲劳.
在妈妈尝试几种宗教的过程中,爸爸以身边有科学实验正在发生的态度观察和记录样本的效果.
佛教,她参加了放生和舍粥活动,都不喜欢,浪费食物.
去过普陀山,还不错.
试了基督教,不喜欢一同聚会的人,其中有些人太崇洋媚外.
后来她落脚于灵修课程,参加在郊区的周末冥想工作坊,倒出乎意料,不都是坐着做瑜伽、想象蓝天绿草之类的事,也不是让人回忆罪孽之类的事,而是尽量让人跑起来、跳动,让人愉悦甚至欢腾,至少暂时表现出来这些情绪.
还有赤脚舞蹈环节,还与比她年轻二十岁的人以及外国人一起野餐烧烤.
她回到家时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
这些关于自然和野草、清晨和裸体的竭力令人重生的试探让爸爸怀着伤感想起童年和家乡.
非常奇异,那座中原军区大院中曾是他年轻的叔叔阿姨,现在成为他年老的叔叔阿姨的人们,如今有相当高的比例都在相信基督教的各种古怪的地下变体,有些老人每天吃牛肉,认为这是来自西方的神的旨意.
红色的肉块是长寿的律令,老人以警觉发亮的眼睛躲避死亡投在他们四周的阴影,认定状如阴间的炼狱有无数粗野狂躁的土狗在等待不愿养生的人.
*世界改变了.
早在几年前她和爸爸尝试再要一个孩子时,妈妈就发现了.
那时妈妈去医院做排卵监测和输卵管疏通,她发现生殖中心的女洗手间小隔间门背后贴着代孕、提供健康卵子、处女取卵的小广告.
现在她和爸爸去海边散步,从家走去滨海路的林荫道上脚底是一路亮晶晶的彩色纸片.
当然城市就是这样.
一直以来电线杆上都漆着代开发票的电话.
总会有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卖房,他们对你的情况清清楚楚.
另一些人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信用贷款,他们不清楚你的情况,但认为你总有遇到难处的、落网的时候,值得守株待兔.
单元门上和门缝里有美女公关的广告和电话号码,他们想你总有软弱的时候.
到如今城市的地面上花花绿绿地贴着新的事物,包生男孩、定制双胞胎性别、交易卵子,代孕母亲可以选择农妇、大学生、东南亚人、墨西哥人、擅长马术的白人女研究生.
可以选择有多次生育经验的农妇,更能保证孩子诞出顺利,或选择处女,让你的孩子出生在最鲜嫩无垢的子宫.
其他国家的代孕服务更乐于招募生育过健康婴儿的女性来代孕,有经验,不那么情绪化,不会突然执着于保留腹中的婴儿.
寻找处女,一种地方特色,新房比二手房价格翻三倍.
你有些厌恶地以为这个演员写真似的明艳女孩肖像是一种色情服务的迹象,它却是子宫服务的迹象,让人悲伤.
以前让人出卖阴道,现在让人连子宫和卵巢一起出卖.
一个套装.
当时,在试管婴儿和代孕都失败以后,理所当然的下一步选择是改用新鲜的卵子,从孕到育都使用另一具身体.
妈妈和爸爸没有沿这条道路走下去,在回忆之中,妈妈觉得爸爸比她更乐于考虑别人的卵子,稍微更乐于一点,不像她那样完全排斥.
是否有可能,爸爸考虑过他和别人直接生育离开这段婚姻,或者不离开而重新获得一个孩子.
他也许可以轻轻松松地令一个年轻女孩受孕,也许可以自自然然就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晚上,没有负担也无需计算,缺乏准备也不必担忧,不用激起也准时到来的欢乐,几个月后转化成隆起的腹部.
年轻女孩容易受孕.
生命力激发生命力.
年轻使人勃起.
年轻带来孩子.
就是这样.
在女人的一生中渐渐地子宫就比脸要重要了.
不说话的、位于身体正中心的器官,一个盛放未来孩子的宫殿,一个神龛.
比阴道也更重要,当然.
卵巢也重要.
妈妈三十出头的单身女同事说如今有"余卵计量"的检查,医院能分辨出一个女人卵巢的库存:充足—在衰退中—严重衰退.
装着玻璃球的半满口袋,每个月你扔出一个,年轻时你嫌重,嫌没用,嫌它惹麻烦,逐渐你看待这个口袋从半满变成半空.
妈妈的同事从担心会意外怀孕到担心自己彻底不孕,只隔两三年时间.
女人如何逃出这个口袋始终如此.
是男人总需要孩子,非要把某种血脉或者DNA或者使命依靠身体传下去.
女人不总需要孩子.
但每个人都告诉你是女人想要有孩子,想要,需要,无论如何都要,必须得有.
后半夜,妈妈待在自己的房间.
真是的,就好像你女性的身体是一只塑料脸盆.
小时候那一种,没有特点也不太结实的塑料脸盆,丢了就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
那些人行道上被踩在脚底的广告还告诉你可以定制:选择你想要的女孩子的类型,选择你想要的未来孩子的类型.
什么都这样容易吗.
告别自己的孩子这样容易吗,他们以为可以摘出来,可以塞回去,可以拿走,可以卖吗妈妈想起孩子小的时候,送去幼儿园时从来没有闹过,第一天就挥着手告别,自己走进去,后来也总是高高兴兴的,周末都要去上学,那么快乐的好孩子,从来没有过公共场所的号啕大哭,从来没有非去索要什么东西,只有一次,孩子三四岁时,她带孩子去商场买了一只盆底印着斑马的新塑料大澡盆,孩子一定要坐在那个盆里回家,她端着盆走下电梯,走进停车场,盆放在后座上.
澡盆里的孩子!
她想起小薇.
胎停育后小薇拿到了20%补偿金,是中介机构承诺负担的,另外付了钱做引产手术.
在那年,妈妈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面试未来的代孕母亲,像决意走上一条不归路,她已经放弃了有百分之百的自己的孩子.
而那时爸爸在去之前对候选人很有些好奇.
当时妈妈想,爸爸对其他的女人,可能成为自己孩子的某个形式的妈妈的女人,这样在意.
男人看到一具新鲜年轻的女性身体,承载着自己的孩子.
而女性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暂时安放在别人的身体.
男人是不是对身体总有占有欲是不是代孕母亲像某种古代的外室,专门生孩子的那一种,弥补妻子的无能,也是某一种房,某一种妾室.
科学使得爸爸与代孕母亲不需要接近,但男人是不是还会感到存在着某种联结,那个女人肚子里是我的孩子,因此好奇,因此对代孕母亲也有某种亲近的感觉妈妈不觉得亲近,她只是极其、极其期待,期待怀胎一个月就可以生出孩子.
选定小薇,回家后,她轻松了许多,甚至对爸爸说,但愿我们的孩子早产几周,让我们早些见到它.
后来她想过,是不是自己太着急,才会有又一个孩子又一次离开.
那时在B超室里看着小薇剥开衣服露出肚子,妈妈对她有感谢的心情也有排斥的感觉.
如今她不这样想了.
她疑惑自己怎么会那样残忍,对另一个女人.
所以那一年,广州一套三室一厅住四个同乡女人,计划是在广州住八个月,临产搬去珠海分娩,其中一个是小薇.
中介按时发照片和视频,告诉爸爸妈妈其体重增长情况和体检结果.
起先每周发一回,到第五个月,妈妈要求在小薇卧室里安了监控器.
夜里也能看到她的活动,关灯后画面黑白,分辨度低下去,被子盖住肚子.
再见到小薇,她露出一口白牙,说,你们看我时,摄像头那个小人背后有个灯会红一下.
她大概要去其他房间换衣服.
妈妈疑惑自己以前居然没想过这件事.
现在她听到年轻的、孩子三岁的女同事说,讨厌家里的保姆.
孩子对保姆太亲了.
有什么事,孩子先看向保姆,再看妈妈.
"我家阿姨,我想撵走她.
"妈妈插话,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你又要她爱你的孩子,你又要她不接受你孩子对她的爱,你又希望在自己想要割断时立刻就有某种神秘力量彻底切断你先前要求她给你孩子的爱.
这还不如男人.
男人不要娼妓的感情投入,因为男人起身后就想要马上离开.
倘若娼妓投入了感情,男人还会害怕.
你自己是女人,你应当懂得保姆也懂得娼妓.
你为什么这样残忍类似地,你要你丈夫去赚钱,更多的钱,超过工资的钱,你又要他六点钟回到家.
妈妈变得难以接近.
她和她周围的人不一样了.
她认为这不是由于她经历了悲剧,而是因为别人拒绝承认那些显而易见的真理.
她知道别人只看她乖戾,不过他们认为她的身上发生了不可名状、没有语言能够真正描述和叙说的悲剧,愿意以容忍补偿她,他们像在为社会赎罪,道德感的转移支付.
也许实际上她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好,因而挑剔的那种人.
人类不能接受这种人啊,人类只能接受比别人有钱因而挑剔的人,以及太过悲惨因而挑剔的人.
妈妈不介意被当成后者.
妈妈长久地在心中发表小演说.
*爸爸和妈妈去参加了婚姻治疗的心理工作坊.
"生活中的小美好,"治疗师说,"每天都要试着发现一件.
"比如今天傍晚小区外蛙鸣阵阵,多么美妙,让人能领会感恩的含义,要慢慢地,逐渐地,学习珍惜生命中这一天的特别.
比如若是早餐格外好吃,治疗师说,要想到这是怀有耐心和细心才能做出的早餐,其中独特的配料是爱意.
当然也别急着一蹴而就.
肯定不容易.
此外要为自己设立能够达到的小目标.
比如每周保证有两个晚上一起在家吃晚饭.
但也不要因未达到目标而忧虑自责.
最关键就是停止自责.
妈妈搜索其背景资料,得出结论,如今以指导他人为生太容易了.
"那我也可以当生殖医学国家二级咨询师",妈妈说她绝对不会再去那个工作室.
除了陈词滥调什么都没有,墙上还挂着那人和名流的合影.
在妈妈耳中蛙声如同葬礼上的军乐队.
爸爸认为她太负面、虚无、愤世嫉俗.
在孩子死去之前,自己的妻子曾是个可爱又粗心的女人.
可以这样总结:"悲剧把她变成了知识分子.
"但这同样是陈词滥调,类似于:贫穷使人高贵;饥饿带给人耐性;希望就悄悄躺在绝望之中,只要你肯去发现;坏天气遴选出好水手;人生经历总能带来成长;战争令人失去双腿而人反倒因此更珍惜生命并倡导和平;不幸给人心灵的深度.
为什么人需要心灵的深度*妈妈发现爸爸在看一本叫《非暴力沟通》的书.
她不想学他,自己去找了门讲书的广播课,配合着买来《非暴力沟通实践篇》,整本都是应用题.
她边做早饭边用耳机听.
有时她觉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她不时心悸.
错误之一在于当年不该让孩子去那所中学.
年轻时爸爸说他爱她的原因是她又快活又马虎.
爸爸讲究茶叶,她嫌麻烦,向来只用茶包.
和同事一起在午休的闲极无聊中在网络上算命,星座师要求她们给出生日与大致出生时刻,她特地打电话给母亲问清自己诞生的精确时间,晚上九点半左右,接近九点四十.
但她同时不假思索地给了星座师阴历生日.
当然!
她向来过阴历生日.
半年后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时她已经为测算结果在日常生活中的呼应发出过几次惊叹,"太准了!
"也因此她已经把这位神算子推荐给两个好赶时髦的同事.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爸爸笑得前仰后合.
现在她怀疑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马虎,更没有那么快活,阴历生日是个偶然的错误,或者她只是不太在乎.
多年共度的岁月中,是他的喜爱将她塑造成一个力图马虎也力图快活的人,对什么都放心.
如果她仔细一些,用功一些,加入她本不愿意加入的妈妈群,更早去查询政策的缺口,更多去寻求别人的建议,她的孩子本可以早一年上小学,也就早一年上中学,也就未必会升入这所中学.
类似地,如果她当初不那么快活,如今她就不会这样痛苦.
妈妈发现世界上到处都是谋杀案的新闻.
这个世界怎么了!
她在机场书店看到一架架的日本罪案小说.
封面都是血.
出差旧金山,酒店所在的街区居然有好几家塔罗牌算命的小店,她走进去,在穿紫色长袍、眼窝深陷、涂蓝黑眼影的女人面前坐下,写下公历生日,眼泪汪汪.
*晚饭后爸爸和妈妈去散步.
也许这是在冥府日历中具有某种意义的一天,临近海滩的路口飘荡着烧纸的味道,燃起几堆明亮的小火,围着想必是家人的人.
沙滩上平时坐着救生员的二层观察台内,现在坐着一个悬空向外架起钓竿的老头,冲妈妈喊:"小姑娘!
"爸爸和妈妈愣住了,停下脚步.
"小姑娘!
吃饭了吗来玩儿!
"穿着随意但算体面的老头子,头发有些长,钓竿末端亮着一盏小蓝灯,坐得端端正正,恐怕是脑袋的某个小角落糊涂了.
小姑娘!
一种奇异的温暖让妈妈想要哭一会儿.
这时候爸爸应该说点什么.
制止那人.
骂他几句.
至少对妈妈说"老流氓""这是个神经病".
或者搂住妈妈的肩膀.
或者牵起她的手,换个方向,或者走得更快一些.
可爸爸发现他不想评论也不想介入,这好像仅仅是一件碰巧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他对她有巨大的、显著的、他在这样的时刻会尤其明确地感到的亲近感,但丧失了保护欲.
以他自己的标准,他不是男人了.
爸爸年轻时,在男人中间、在单位里、在饭桌上,如果谁的妻子打来电话,大家会说,不过是老婆打来催回家的,不用接,或者敷衍几句,继续喝酒,仿佛蔑视家庭颇有男子气概,可实际上又都相当要求家庭稳定.
孩子死去后,爸爸发现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
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似乎都更加重要,男同事第一时间接起电话,以正确的方式过周末,阖家出行.
单位组织旅游,带家属,常常是年轻的男同事抱着孩子,妻子走在后面.
他们都会换尿布.
有时爸爸对孩子觉得抱歉.
孩子活着时喜欢问他与妈妈相遇的故事,从孩子很小时就开始问.
"爸爸,你要细细地讲给我听.
"他就告诉孩子刚进单位时他在田径队,跑一百一十米栏,妈妈在排球队,单位组织的活动里两个人总能遇见对方.
"再讲细一点.
"孩子很感兴趣.
孩子会告诉同学自己爸爸妈妈体育都好,小时候孩子为此光荣,后来孩子长大了一些,再来追问细节与细节的意义时,爸爸辨认出孩子的眼睛中有已经爱上了某个人的热情与犹疑不决.
体育是一个因素,不过爸爸想,这只是浪漫故事细说从头的必需写法,你在哪里看见了谁,你喜欢谁长及腰际的头发,谁把你带到哪个饭桌上认识了谁,你先认识谁,其后又意外认识了谁并被打动.
一个人一生中会这样看见、认识、记得许多人.
而人与人真正建立联系是靠一些小事,那些事让你和她之间的某种关联、某种光、某种程序、某种气味与众不同.
有一次爸爸陪妈妈去集体宿舍区附属的修鞋摊取运动鞋,他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修鞋的老头要和她强横地争吵,他原本站在宿舍管理中心门外,抽烟等她,听到争吵声,他跑进去代替她争辩,她眼泪几乎涌出眼眶,他一时奋不顾身.
从我到我们,从谢谢到不再说谢谢,就是因为这样的事.
那天之后爸爸在心中担负起保护妈妈的使命,一条单行道,虽然妈妈始终说自己不需要什么人的保护.
爸爸想,如果他与妈妈在其他情况下相遇,会愉快吗,会有孩子吗孩子活着时他没有问过孩子是否愉快.
那时他觉得自己能够判断孩子是否愉快.
有时孩子明明应该愉快或者平静,看起来却不是,他便要求孩子高兴一点,别哭,不应该闹,太作了,懂事一点,长大吧.
现在爸爸认为自己不配活着.
爸爸和妈妈不再读报.
中国造出第一艘航母,叙利亚的小女孩在死去,朝鲜半岛面对着爆炸的危险,分裂带来平衡也带来希望,法国发现像狐狸又像猫的新动物,非洲大陆许许多多的人以不同形式流亡或者经受屠杀和矿难.
也不再看电视.
非常难弄,人人都在用智能手机谈工作,很难躲开手机里转发来的新闻报道.
不得不读新闻时,爸爸觉得讽刺.
"全球招聘局级干部"全球和局级干部不应该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
他奇特地发现自己是个好发议论、爱批评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都不同.
痛失会坚持每季度聚会.
地点据说起初在茶馆,后来在一户人家的客厅.
爸爸和妈妈在宜家的餐厅遇见过他们一次,那些爸爸们和妈妈们说,大家都有宜家会员卡,在这里喝咖啡免费,正好一聚.
爸爸和妈妈端着放肉酱意面的盘子,既不想坐下又不想走开,在附近一张长桌的边上和人拼了桌.
那张桌子坐的都是老年人,面前没有盘子,多数很吵嚷,在争辩什么事情,其中夹以两个很沉默的,其中一位老太太嘴角垂到下巴.
爸爸和妈妈听出来,这些老年人参加了某种集资理财,董事长消失、钱也跟着消失后,他们报案了.
他们商议着要去首都北京讨个说法,已经去过一次,火车到河北被拦截回来,现在他们准备再去一次.
妈妈右手边那个胳膊肘总撞到她的中年人说,手机群不安全,有卧底.
还是宜家好.
家具什么都见证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听见了.
中学的塑胶操场跑道也一样,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
后来那所中学重新铺了一遍操场.
警察,搬家,试管,宗教,心理学,活下去.
是否让人想活下去的只有二人中谁得了绝症不能治愈,只能治疗,死得很慢的那种绝症.
在五六年之中逐渐死去.
新的紧张,新的绝望,新的团结,新的亲密.
爸爸奇特地发现自己还是个爱幻想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都不同.
*爸爸和妈妈出门去吃饭.
饮料单上,两页中一半是果昔,健康饮料,转化成液体的蔬菜,延长寿命的尝试,毫无必要的零度可乐.
孩子还活着时喜欢吃油炸食物,五香卷、虾枣、薯片、天妇罗、炸鸡,一盘炸牛肉条会蘸尽一整碟椒盐.
爸爸会制止孩子,少吃这些,吃有营养的,能长高,个子高多好,你想想.
孩子表示不在乎身高,煮鸡蛋不好吃,扇贝也不好吃.
鱼则刺太多了.
"爸爸不要管我!
"孩子年幼时恨恨地说.
他想,整个教育哲学都是错的.
个子高劝魏晋时代的人考虑未来移民火星者的福利.
"这是为你好.
"父母根本无法知道什么对孩子好,什么危险,什么致命.
全是错误.
而爸爸和妈妈永不能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一步.
现在爸爸和妈妈坐在餐桌的两侧.
他们谈了一会儿科技与日常生活的变数,虚无缥缈的东西,银行产出票面上的财富,战争的A面与B面,5G将进一步分割那些能在家上班的人与必须使用双手和头脑之外的身体部分去劳动的人.
国家在发生许多变化,汇率与房价的走势中有不可测的奇妙,让人们处在似乎永无休止的迁移之中,这种动能与伴随其中的那种一定要将生活变得更好的坚忍耐性是爸爸和妈妈不能够领会的.
生在南方的人现今生活在北方,觉得太干燥了.
反过来,生活在南方的北方人觉得太潮湿了.
但这些人,这些有家族和家庭,有老人和后代的人,似乎都能令人羡慕地忍耐下去,在生活中持续看到新意.
一点抱怨和一点回忆,一点陪伴和一点盼望就够了.
他们意识到晚餐是暂时的.
散步是暂时的.
永恒的是孩子死去了的现实.
日子过不下去了,至少与对方不能,但因为同样的原因,必须要与这一个对方,把日子过下去.
2018—2019,北京乱世佳人一、李先生和李太太起初的爱如同音乐.
他们还是孩子时就认识对方,相爱的时候他十六岁,她十五岁.
第一次接吻发生在冬日的冰品城,插黄色塑料勺子的香草白雪冰砖四角钱一份,卡座之间垂挂塑料制成的杨柳枝条繁密隔开身后扑克牌的声音,两个人都觉得十分安全.
彼此的生日和喜好,是在这些年间共同上学读书,在同一个班级里隔着课桌椅害羞地相望,暗地里去翻找对方的练习册与家庭关系调查表时,早就记下了的.
这一个吻的撞击如此猛烈,比一年前期末考试结束后晚自修下课,又打扫了教室卫生之后,两个人先是一前一后去了洗手间,又有默契地各自慢慢收拾了书包,她先走出教室,他再走出去,拉了一下教室内的灯绳,又关上门,看见她在走廊内的背影正在等待自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再一前一后默默走出教学楼,穿过篮球场,走进自行车棚,她俯下身给自行车开锁,直起腰时他已经站在她身旁,扶住她肩膀的那一次,还要猛烈上无数倍.
在回荡着烟味的嘈杂的冰品城中,外面冷,里面是暖的,他的头发有点油腻的味道,但耳后是香的.
这一次无法形容的经验,又玄妙又幼嫩又如同神启,冬天冰冻过的冰冷甜滑的颤抖战栗的葡萄粒,他们二人都铭记在心,此后一次次向着对方回忆和讲述.
不可追地,他们从此就这样一步步地朝婚姻走去了.
她相当地知道自己将成为李太太.
恰好,她也姓李.
十几岁时二人在午休时装作不经意相互传递的信件中,就开始以此开玩笑了.
同样的生日月份,同样的姓氏,相差一岁恰符合男长女幼的道理,让他想要爱护她,让她想要恣意地与他嬉笑,逗弄打趣,抱怨责备,在他面前哭泣,提出要求,等待他满足.
一切仿佛是注定的命运,他们不大需要考虑未来共同的道路该怎样行进.
在一起的同时,前程也铺展在一部分已安排完善、另一部分已计划妥当的轨道上,便自自然然、安安全全地这样下去,不去思考一个没有对方的未来.
在李先生和李太太的生活里,到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时,确然发生过一次可怕的意外.
那时他们的女儿九岁.
在此前他没有过个人的生活,生活便是与她一起,除此之外他但关心工作,没有什么必须要共同度过时光的朋友,或是家庭客厅之外不可割舍的娱乐.
然而就在这样单调、丰富、有规律的日子里,他毕竟还是偶然遇见了一个女人,似狐似鬼的极尽温柔,无限泪水的考验,恍惚的未来,确凿的吸引力.
李太太很快便看出了端倪,终生似半只玻璃杯里白开水一般的李先生身上新诞生的梦游般的失神时刻,实在很难逃过枕边人的眼睛,何况她是李太太,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与他同样的生日月份,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家乡,他们注定是李先生与李太太,一辈子都需要在一起,无论这判断怎样不能符合人口学的原理.
让她最终放心甚至不免惊讶的是,很快证明,这事情如同黑暗地狱使得他比她还要更恐惧.
在她焦虑不安的那些日夜里,他想象过没有她的未来,而几乎立刻便被这想象击溃了.
那不是不好的生活,而是不可能的生活.
羞耻、罪孽感、恐惧心的三股绳索捆绑着罪人,是他跪下来,求恳她不要离开.
别抛弃我!
我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一个已婚男人,我也不是一名平平凡凡的李先生.
我是李太太的先生.
最恨他时她发誓,我恨你到死,也将折磨你到死.
别想离开我,而我将始终恨你,在坟墓中我们的骸骨会分作两边,我的头将歪向别侧,你会听到我牙齿啮噬的声音.
但别想离开我.
这些对着自己的誓言与向着对方的威胁,发出时又重又令人惊骇像山顶滚落的巨石,很快就变得轻飘飘的,成为平顺生活中一件回忆起来时会恰恰因为其不可理解,不可相信,与周遭一切的安稳相隔那样遥远,而突然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彻底过去了的事情.
仍旧是一对相爱的,众人羡慕的好夫妻,只不过如今改换了顺序,他们是李太太和李先生了.
二、李太太他早早去世了,五十二岁.
十几年前他出轨那次她没有报复,也没有纠缠太久,事情淡薄了,他承认了错误,改变了,再次做出承诺,而这次遵守了承诺,事情在她这一侧就过去了.
不是因为她有宽容大度的美德,或是她在内心争战下做出原谅的决定,或是她教育自己要向前看,或是像情感专家说的那样原谅让家庭更和睦,或是像僧人说的那样要放下.
原因要更简单也更有重量一些,她太忙了,女儿九岁,每晚有作业和形体训练,周末五个补习班.
她自己,自生育后一直有盆底肌肉和妇科疾病,半年前查出疑似肿瘤,月余排除了恶性,但她已经觉得仿佛从鬼门关跌跌撞撞,偶然、武断、无端遭释放回来,不是一场误会,而是一次抢救.
之后她注意饮食,看电视剧时锻炼,把有限的时间更多花在自己身上.
关注自己!
我应当爱我!
防治乳腺癌!
她下的律令.
他出轨后,她买了此前惦记了几年的首饰,进一步管住钱.
我自己,其次是女儿的教育,再次是丈夫,她做了排序.
她确实,确确实实太忙了.
他的出轨,由于他迅速而坚决的矫正,倒更像一次虚惊.
至少在这个问题解决几年后,她就是按照这个版本去回忆这件事的.
事情发生时她迷惘,感到羞辱,没有告诉任何人.
几年后她跟要好的女友讲起这件事,还有一次,去另外一个城市的表妹家做客时,女儿睡着了,她也向表妹讲起这件事.
不是以倾诉的语调要求排解,而是一位成功者讲述自我成长和人生哲学,以抚慰正处在痛苦中的表妹.
女友和表妹都为连他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而表示惊骇、不解,表示对男人彻底丧失了希望,至少她们在表面上是这样说的,可能这样才足够礼貌,能表达稳固的姐妹情谊.
而至少在表面上,她告诉她们,没什么,爱自己最重要.
爱自己也似乎确实是正确的:他回归了家庭,家庭稳固地向前,在正确的时间继续置买房产,她的身材始终比同龄人优越,皮肤逐渐显得比周围的人要白皙一些了,女儿毕业,准备下半年结婚,她对女婿的做派不太满意但可以接受,步入中年以来,她的工作没有大风浪,有过一些机会,回避了,与之配合的是调整爱自己的方式.
辛苦的日子过去了,她可以等待退休,过更心无挂碍的日子.
她确实,确确实实忘记了当时她曾有多么恨他.
那时她有些日子无法离开家去工作,也不肯让他去工作.
他坚持去上班、女儿去上学以后,她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终于理所应当地独自一人,擦地板,清理吸尘器的尘盒,在书架上翻为女儿启蒙买的书,看到自己少女时曾不得不背诵的,当年读来毫无感觉的关于爱与恨的古代诗歌.
"此恨绵绵无绝期",用铅笔在下面重重地画横线,不是为分离的苦恼,而是她真的就有这样恨他,将永远这样恨他,不能摆脱.
然而生活就这样向前了.
活下去,人擅长活着,也擅长取代.
生孩子是一种取代,偷情也是,忘记也是.
擅长遗忘的民族都擅长做菜.
对于生活,唯一准确的修饰词就是"居然",对吧,出人意表的转折,未能预期的平静,所以生活确确实实就像一条河流,它席卷你朝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当你习惯并忘记了它的流向时它就果断对你施以恐吓,用肿瘤威胁你,用出轨刺穿你自以为有脾气的脾脏.
当你服从,它就降尊纡贵,原谅你,继续携带你向前去.
去它想要的方向,以它自己的速度.
她当时真的很忙吗很难确凿回忆起来.
她记得在他最初坦白这件事时,她喷薄而出许许多多的感受,他一项一项地道歉.
他毁坏得多么多啊!
家庭的未来、两个人及孩子潜在的名誉、夫妻忠诚的义务、十三岁相识以来已超过二十年的情分、她父母长期以来对小家庭的帮助与付出、共同的交际圈、他的前途、国家的法律、公职人员的作风,她的工作状态、她的身体、她的情绪、她的手部皮肤、她僵化的腕关节、她动摇的骨盆、她阻塞的乳腺.
不过她说的一项他没能充分地道歉,似乎没有领会到它的重要性,这在当时的冲突中让她更加愤怒.
可能她所说的对他来讲太过曲折,近于讽刺和抱怨,跟同期涌出的剧烈斥责与愤怒相比,显得重量不够,但她就是那样想的.
她说:"你可真有空!
"你可真有空,我没有想到在我赶忙收拾书包,送女儿去周末补习班,在舞蹈教室外梭巡来去时,你在做这些.
以及那些你主动提出送她去补习而令我感激的周末,以及那些我推掉加班与出差,为家庭牺牲自己的晋升,方便你能加班和出差的秋冬春夏,你在做这些.
这一年来你是罪人,此前十年你也是,自我怀孕开始便是,女儿出生之后你就尤其是.
说得更长久一些,这二十年里你始终都是罪人,年少时就是我等着你,我带饮料去场边看你打球.
我忙于服务你,等待你,而你可真有空.
你.
如今她劝女儿早些生育,婚礼后尽快准备起来吧,年纪大了难复原,精力不充沛.
千万别像你的同事那样拖欠到三十岁以后,她告诉女儿,别太新锐,你要知道人会选择记住正确的事,生育时的疼痛很快就会忘记,喂奶劳累但不辛苦,你遭罪但不受折磨,孩子将带来人生中最大的快乐,当你看到孩子的笑脸你就会知道成为母亲是怎样一种你先前的经验不足以囊括的幸福.
她自己是选择记住了正确的事吗,或者别无选择,于是记住了正确的事当年在痛苦之中,她是太忙了以至于无暇他顾,还是太累了,在长久的应对生活之中太累了,以至于没有精力去继续恼怒、仇恨、报复,身体余下的动物本能一般的求生欲让她想要活下来活下来.
大自然对她下的律令.
有时她也会再次怀疑、疏远,想起那件事,感到骤然而至的让她的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的低温.
比如就在她深夜里向表妹讲述这件事的时候.
她信心满满地讲起开头,然而在谈到她与李先生初次对峙,而他没有立即承认此事时,她请表妹帮她泡一壶不影响睡眠的滚烫的白茶.
随后她被烫到了,连吃了几颗盘里的荔枝,果肉嵌进牙齿缝,第二天早上让她牙疼.
不过她很快就向表妹讲到和解与重生的段落.
当年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深刻矛盾之后的和解居然这样让人安心,是一种贫穷的人中了能够救命的彩票的感觉.
那是她的想象,如果她用熟悉的经验来叙述,可以说是像参加了十四天的欧洲旅行团之后终于吃到中国菜,早餐有热白粥和斩成四瓣的咸蛋,一切都不仅得到了安慰,还得到了荡涤的感觉.
也像给孩子换下太久没有更换的尿布,洗一洗,涂上红屁股膏.
一切简单、干净、香、甜蜜,嘎嘎的欢笑,重新启动了.
仿佛不仅和解了出轨,还和解了此前没有机会充分明言的二十年岁月之中那些压抑下来而长久发酵的大大小小的矛盾,弥合了夫妻之间不可免的性格与处事差异,坚定了未来的方向,一家人.
生活比先前更好了,好得太多了.
他和她重新开始牵着手走在商场里.
而今他早早去世,五十二岁.
她五十一岁,八个月前他检查出来肿瘤时,为照顾他,她提前办了退休手续.
他们曾调笑,也曾计算,说房价上涨的幅度标定了新的退休年龄.
未知真正标定了他们二人生活的是疾病,这样快她就一个人生活了,一个人待在家.
卧室衣柜,左侧中间六只抽屉格子,下面一排放他的东西,三只分别放打底T恤、内裤,还有袜子,运动棉袜和上班袜子分开.
上面一排,右边抽屉是她的内裤,中间从丝袜、棉袜,过渡到冬天在家里穿的厚线袜,厚得类似于软底脚套了.
最方便取用的左边那只抽屉里是她的发饰.
毫无必要的一整个抽屉,丝绸和天鹅绒的粗发绳,一只她不可能戴的镶满水钻的公主皇冠,《罗马假日》那种,她计划拿给女儿拍婚纱照用.
一支手工彩绘的乌木长发簪买自新加坡,也是几乎全新的,年会时戴过一次,在合影照片中看不到,被头发挡住了.
还有色彩斑斓的大抓夹,能卡住长发,头发盘起来时也能用,她最喜欢这类,抽屉里最醒目一只是玳瑁色的,还有一只翠绿珐琅的,上端尖尖翘起,热带鸟雀缤纷起舞.
另有一只银制的,缠上牛仔布,又凌厉又随便.
还有镂空的弧形盘发夹逐段缠绕粉色、紫色、橙色丝绸,如今尚挂着价签,去日本出差时买的,标价惊人,放得日子久了,丝绸有些刮痕和脱丝,拿起来试夹一下,生涩了,弹簧锈住了.
柜子是她的天下.
她不在时,他临时出差,才自己拽几套内裤袜子出来,把她细致整理的抽屉弄得不平整.
后来她干脆准备了一个应急包,放在他短途出差用的藏青色拉杆箱里.
她推拉式的两扇避难所又恢复到安全整洁,属于她的秩序.
满满登登的一抽屉灿如朝霞的头花,她很少用,常打开抽屉去看,她的首饰,她的财产,她的浪费.
这些绚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让她身上日常的朴素显得像一种令人羞涩的伪饰,而这些片断的丝绸、玳瑁、假钻石,不是珠宝,加起来也不如一只手提包的价值,也不奢华,只是零碎、无用、张狂可笑,似乎还有些可怜的孩子气,小小女孩装满假珠子和指甲油的首饰盒.
女儿上小学时要拿头花去戴,她不肯,女儿跑去找爸爸,他才了解这一屉宝物.
攒这些是为什么也没看你戴,他问.
她半惭愧半认真地归罪于自己的母亲.
"我妈不给我买没必要的东西.
小时候她总说女孩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好,再艳如桃李都应该冷若冰霜.
后来离开家了,就总想买.
也不是真想要……小东西,也不贵,见到了就买一买.
"母亲对她频繁的责难和严密的控制是她和他最初相爱时谈论的话题,小时候他因为这些倾诉而分外想要保护她,后来成为二人间一个持久的玩笑.
在她自嘲怪癖时,两个人有小小的矛盾时,他在她身上分辨出责难与控制的苗头时,"都怪你妈".
中学时两个人天天见面,到大学时要横跨一整个城市去相会,常常一个月才能见到一面,有回他得了学校里一个科技作品比赛的奖,领到奖金,与她去刚开放的京广中心喝饮料,她第一次进这样成人的地方,心脏跳得厉害,更加矜持.
他说,你见到我时总显得不太高兴,冷着脸低着头从宿舍楼道里走出来.
要是你真不开心,我走.
她说,是我妈的问题,我回家时她总冷冰冰的,我见到你高兴,但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知道.
他说,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
现在他去世了,她退休了,女儿早搬出去,结婚了.
她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社区办活动,三个比她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寒暄,发彩印的《老年人健康金融手册》,一人手里硬塞一份,看完了回家垫桌脚包东西多好,推不掉,又说一个半月后在社区活动中心还要办趣味运动会,随时可以登记注册为老年运动员,此刻已经开放填表,笔递过来.
她想叫,我不是老年!
自己的妈妈当年将要满六十岁时,就拒绝庆祝生日,说,离老太太还远着,用不着过寿.
手册教人不要被骗.
不听不信不转账.
见到什么事,先怀疑是假的.
防,时时防范金融诈骗和网络谣言,不要在网站上订号称优惠的火车票飞机票,不要理睬说孩子出了车祸的通知短信和电话,不要买网络理财产品.
那么怎样买火车票飞机票呢老年人走去窗口排队吗那么如果孩子真的出了车祸,怎样接到通知呢《理财通》栏目说,核心是转变观念.
钱要用来生钱,花销应当用在让家庭和自己享受快乐时光的爱好上,切勿一味俭省、苦等未来.
这是在说老人没有未来了!
北京老头段某省了大半辈子钱,到老受骗,买了十万多元的延年益寿假玉石床.
又讲囤积癖是一种心理隐疾,一个日本老太太去世了,女儿变卖她生前积攒的五十几件和服,都是崭新的.
工薪家庭,婚后每年过生日前她做一件昂贵的新和服,存放起来,平时穿旧的.
而和服这种东西,只要是二手货,即便是崭新的,也几乎毫不值钱.
她想起发饰.
自己简直像报纸上的人,小小的笑话,太小了,不足以登出来给人嘲笑的笑话.
他生前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糊涂的人吗,表里不同的、在朴实平凡的生活里向往着戏剧性的人吗,强势中总有一丝可怜,缺乏安全感,要去保护的人吗,像孩子一样有无法餍足的缺点,心总是空的,所以要去纵容和原谅的人吗结婚那么多年里,她一直觉得她是在宽容和原谅他.
到他死她才觉得,在那一年,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他出轨的那一年,对她来说他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了.
她多少放弃了他,那是生活从此变好的原因.
而如今他彻底死了.
有一种已经令她陌生的恨意伴随着那种极其需要他的感觉一起降临,就像三十四岁时那样.
哀伤有五个阶段,书里是这样说的,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中试图对生活夺回控制权、沮丧、接受.
他去世后她没有感受到这些过程,书上写得不对,不完全对.
对于他去世,她意外、无法接受,但那更多是因为他离开得太快,包括医生在内,没有人想到这场本应当慢慢发展的病最终会毁于一口呛住的痰.
他病情发展后,她做好了他会长期卧床的准备,生活强扭了一下而还尚未转变到她预计的那个方向,她还没来得及真正付出自己在内心说定要长久奉献的那些东西,砸了一棒,不疼,眼前空荡荡的怅然.
她什么时候体会过那五个阶段呢她不确定它们在她三十四岁时是否次第来临,不过她记得隔离,愤怒,与生活做谈判.
所谓深沉的丧失感,女儿送她的这本书说,是伴侣死去时人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中最核心的感受,无论隔离还是愤怒都是对丧失的一种遮蔽,空虚与深切的渴望撒了谎,装扮为怒气.
但她在那一年比现在更体会到丧失,那时她在心里对某种坚信不疑的爱情和承诺做了哀悼.
按照这本指南,她如今应当学着"看清楚自己处于生活中的什么阶段".
早就看清了,当年就弄清楚了,无需借助外国人的分析,当年她看清楚自己不可避免地处于生活之中,而他不可避免地是生活的部分.
当时他表达过类似的看法,对于他,这是更说明二人的不可分离,是他重新做出承诺并且能去遵守、要去遵守,也一定真的会遵守的原因.
他不想也不能丧失她和家庭.
而她所看清的是自己没有办法.
这个人的某一部分死了,她的生活碎了一些,她不再照单全信,而又必须接受.
在她清楚接受它的同时,她清楚承认他的某一部分对于她已经死了.
很多人在体会深刻的丧失后会急于用建立新关系的方式来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
来回翻了几遍第九十七到九十八页的转折,她确定了断句方式.
是为了控制生活吗也可能是为了报复生活,报复背叛自己的人吧,以出轨或者以死背叛了自己的人,这两样都违反天长地久的承诺.
当年她没有报复他.
恨他,不再全然相信生活,算是报复吗不算吧.
她人生中报复过他一次,是高中时,学校推迟放假,补课,又提早开学,假期只剩三周,他和她一直没找到见面的机会.
三周后,学校补习开始,规定下午一点半到校开动员会,他和她无需约定,像几年来那样心照不宣地在午饭时间各自来到校门口,她先到的,坐在校门侧畔的饭铺,二三十分钟后,远远看他穿白裤子,圆领灰蓝短袖上衣,胸前一个红标,走过来.
她先看他有些陌生,他说已经吃过了饭,她便独个吃,他显得累.
补习三天后,他跟她说压力太大了,一年前老师找双方父母谈过早恋的事后,家里把他看得很紧,这个假期父母又和他谈了一次.
他说,不然先暂停,高考之后再说,到时候我们都心情轻松一些.
开学后,有一天夜里她随同宿舍的隔壁班女生翻墙出去,坐车去了旱冰场.
她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夜里的商业区步行街上没有店铺营业了,风把雪糕包装纸从垃圾箱中吹出来,粘在人行道上,通宵录像厅的灯箱看起来骇人,入口也像垃圾箱.
旱冰场里看店的人年纪和她差不多,也许大几岁,这就是社会青年吧,方言重,拉着她的手滑旱冰,她容忍了,手指松松勾住这个陌生人,滑得很慢,跟在同宿舍女生和另一个陌生人后面,被甩远了,那一对又从身后追上来,一圈圈好像不会停止.
场子里几乎完全是黑的,垂了几线彩灯,烟味很重,香烟味道里还混着些饭菜味,放串烧粤语歌,有时节奏快,像跳舞的音乐,有时很慢很慢,人的步子不知不觉就随着慢下来.
两个男孩嘀咕了一阵,一起过来说,去吃宵夜吧,滑也滑腻了.
女同学说,我们可难得从学校出来滑一回.
过阵子他们又说,关店了,换个地方去玩,她们说要回去上课,跟家长说好来接的,已经在步行街口等着.
这样跑出来,再坐凌晨早班公共汽车回到学校,在太阳升起前躲进宿舍,很快洗漱,出早操.
仅有的一次报复他,冒险中没有愉快的成分,有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
几周后他来找她.
先写来纸条,后来在教学楼背后的暗影里说他错了,又伤心又扭捏又无辜,哭了,说她不肯再和他说话的压力比来自父母的压力更沉重.
她抛下尊严感,收回了他,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一生中她想过许多次,在旱冰场的那一晚她完全有可能死、被杀掉、挨欺辱,与之相比,他施与她的那些小小折磨是彻底温暖、可靠、安全的.
最严重的争吵就发生在她三十四岁那一年.
之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冲突,生活的锚是彻底安定的.
没有报复他,或者,"建立新关系".
她接收到的神启式的律令是要把自己变得更好,要能自立,要随时可以离开他.
成为女儿尊敬的人,不只是管教和照顾女儿的人.
她完全不想离开他,但做了奇怪的准备,家里是她管钱,负责理财,还贷款和他的信用卡.
所有的钱本来也都归属于她的名字,那时她却开始存私房钱的账户了.
其间她去看过心理医生.
在那些无法起身、无法出门去上班的日子之一,她看了一本毕淑敏的书,找了一位心理医生.
新近装修过的诊所设在城北远郊的联排别墅内,或许也是医生的家.
去的路上经过尘土飞扬的露天市场,面谈室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亮一盏绿色琉璃灯罩的仿古台灯,书桌侧是一张紫色天鹅绒长沙发,小提琴弧线形状的靠背上点缀着金色装饰钉,医生说供催眠用,她觉得颜色和质地未免有些夸张.
心理医生问,你讲这些时,为什么始终保持微笑她猜他想让她回答自己太压抑了,但她不想跳进陷阱.
台灯的灯绳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让她不宁.
明明每次等候室都空荡荡的,医生却总端着架子,含有深意的居高临下.
又去一次,仍然不觉得有效果,反倒因为拷问而不舒服,第三次后她停止了.
不过她记得心理医生说,离开和留下都不是错误的选择.
当时她坦白,自己开始用母亲的名字存私房钱,但也没打算离开丈夫.
医生安抚了她.
就在那天,来的路上,出租车经过平淡无奇的城市街道和随时有人冲到路上的城郊村庄,医生让她十分钟后再进诊室,她能感到诊室里并没有人,等待与准备煞有介事.
在等候室里她看咖啡桌上的杂志,上面有关于应对伴侣出轨的心理学文章,每一篇都像是只写给女人.
有男人来看心理医生吗有男人认为自己出了问题吗有男人真认为错在自己吗有男人在出了错后肯去请教权威吗一篇文章给受了背叛的女性戴上勋章,硬要推她们到新世界去,"恭喜你!
看清了一个混蛋,赢得了其余的世界".
现在你可以离开他去和所有其他男人交往了,以宝贵的自由.
她跟心理医生讲这篇文章,自己缺乏同感,没法感受到文章语调里的喜悦和希望.
"我应该高兴吗"她问.
"为什么有这种疑问呢"心理医生问.
总用提问回答提问,让她觉得在受审.
"那种生活像外国人的.
我没那么开放.
"她回答.
是正确的回答吧,文章的腔调和人生观有点西方化.
"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他接着问.
那次后她没有再去看心理医生,带着一股怨气,为什么是我感到自己有问题,是我奔波,我受质问,我在挖掘浪费了后两次疗程的预付款.
算了账,有沉没成本,但若继续去,来回的车费也不便宜.
这样说服着自己,也怀疑着自己——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她能向前看,而确实做不到向四周看.
她只爱过一个人,他是她真正碰见过的唯一一个人,总不能算上旱冰场里看店的.
她曾梦见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长得有点像一名常演警察的香港电视剧演员,一起住在带院子的二层别墅,门口的树,很奇怪地,像公园里的景观树那样挂着标牌,"香樟".
在梦里她清楚知道那所房子不是家,那个光头男人不是她的丈夫,虽然在梦里她正等此人化疗结束回家吃饭,心里沉甸甸的,虽然在那房子里她熟练地进厨房摘下案板,就像熟练走动的异物.
天亮后她说,梦到嫁给了别人.
他立起来枕头,靠在上面笑,嗬,精神出轨了.
她说,梦里也不高兴呀,指腹为婚,强买强卖.
这样的梦很快又出现了一次,醒来后她已经忘了,到周末想起来,散步时告诉他,我又做了那种梦,精神出轨了.
他说,怎么可能.
她没有对别人动过心,在那次中年来临前的危机里,她更爱他了.
仿佛为了求胜与求生,只肯爱他,同时他的一部分对于她也死了.
在这二十年后的春天他整个都死了.
奥运会已经过去十几年,北京经过三轮盛世,杨柳絮和多年前一样讨厌,买完菜回家,要先在家门外细细摘掉挂在手提袋上的絮沫才成,不然带进家里更无法摆脱.
喘气时有毛毛粘在鼻尖上,鼻子痒,眼睛也总要斗鸡眼似的,自觉不自觉就往鼻尖去看,一团若有若无的白絮.
这样下去,不仅会过敏,还要花眼.
电视台说杨柳絮年年都在治理,尤其在飞絮引发了几次火灾之后,"治理力度加大",飞絮是由于杨柳树的雌株引起的,只要嫁接上雄株的枝条,飞絮就会减少.
简单地讲,当年种错了——应该都种雄株,结果种了半雄半雌的树,一排排树就在空中交配.
这些人很会写报告,把错误写成治理.
而从治理进展看,几年内是好不了的吧.
语言铿锵有力,"经过逐年淘汰、更新,杨柳树的雌株比例在逐渐缩小.
不过,由于这些树木有生长快、易成活、释氧固碳能力强等多个优点,让这些树种在一定时期内还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
就是没有预算去砍伐,换树,要保留它们,让你忍着的意思.
何必这样曲折婉转呢与其说是婉语,不如说是谎言.
她向女儿说起这些.
女儿说,妈妈,行动慢,这需要你指出来吗新鲜吗自从爸爸去世,你脾气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抱怨,反问,喜欢说"你怎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本来宽容得很.
我跟爸爸说准备结婚以后,他和我深谈过一次,当时他跟我说,女人最重要的是宽容,让我向你学.
她去药房开了海盐水鼻腔喷雾,没去耳鼻喉科.
没处方不能用医保,但这两年来她在医院里耗的时间太多了,新医院都很庞大,内部通道曲折如立交桥.
住院楼还安静一些,门诊楼是拥挤的迷宫,一层大厅总挤满来当场排队挂号的老年人,不会用科技手段抢到号的那些,比她老的真正的老人,早晨七点就聚齐在机器前,开始等当日号放出.
就好像他们有无穷无尽、无法打发的时间.
多悖谬,恰恰是那些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的人最常排队.
生活频道介绍,如果洗澡前多放一阵子水,蒸汽充分弥漫淋浴间,鼻子会舒服一些,洗完了也会有一阵子不大咳嗽.
不过她近期以来有时气短,不愿站太久,已经不再那么经常洗澡.
女儿让她把浴缸里长储的水放掉,以后坐浴,她不习惯,再加上总觉得兴许会临时停水,储着放心.
她也用浴缸里的水冲马桶,塑料红瓢舀出来水,两下就够.
打电话跟表妹聊天,表妹说,咱们都越来越像自己的妈了,以前还看不惯她们.
以前他在的时候她不这样.
总想要受他尊重,要大方,有见识,别太像个主妇,别重复上一辈人的做法,别成为他喜欢过的那另一个女性的完整的反面,那个嗓音低沉的女人两腮下垂,没有多好看,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度受那个人的吸引,就像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的依赖家庭有多大程度等同于依赖稳定、名誉、交际圈、前途.
我们的爱是出于势利吗在后面这些年里她饰演朴素但有格调,细致又不俭省的主妇,像优秀的办公室主任,煮毛豆时剪开两端以入味,切蜜瓜皮时不吝啬地切掉瓜皮连带的厚瓤.
"这都能吃的吧"他问.
"不好吃呀.
"她像看傻孩子一样看他.
也可能那时她不怕缺钱.
现在她拿笔算,大病保险赔付的身故补偿金能换算成他在世几年的收入,最初她的算法是假设他本应当能再活二十年,这样写下乘法算式,又觉得自己心很坏似的,还是反过来用拿到的补偿金做除法.
也可能他还在时她像从小以来那样,习惯于要设法让他更疼爱她,拼命拦下了自己性情里像妈妈的那部分.
不要戴着卷发棒在街上走,不要叉着腿坐在门口,边聊天边摘菜,不要对丈夫和孩子说自己含辛茹苦,不要收走压岁钱.
想想当初有点傻.
最急着要和他走近、对他交心、两个人说话也最多的读书那些年,自己迅猛地逆反,全是情绪,还想要受他疼惜,不免极端和夸张,把少女时代的成长说得像受了父母的虐待.
他就更疼她,发誓要照顾她,给她一个家庭.
后来成了习惯,结婚以后想改也改不掉,照旧和他说娘家的不是.
其实也不大想改.
不知道是越说越会生嫌隙,还是因为他也因为她的描述而连带着不大亲近她的家人,或者是到外地念大学、再两个人一起留下来工作、和他组建新家庭的自自然然的结果,她和父母、弟弟越来越疏远.
她也真是不喜欢自己母亲.
不喜欢母亲,和父亲陌生,和弟弟无话可说.
与他组织起来的这个仿佛从天外飞来、无祖无宗、在此落地扎根的簇新家庭是她唯一的家庭.
她将它攥紧了,到他去世.
现在她发现自己缺少朋友.
她没和谁是一伙过,从知道孤独的滋味起就只是他.
她和他共同的那些熟人——促成二人认识的那些人,中学同学,她反而更不大来往.
那些年里,生活很快就围绕他存在了.
她与那些人之间隔着秘密,和男生保持距离,"可远观不可亵玩",其他女生即像情敌.
后来,结婚以后,有男同学单独约她吃饭,她去了,当然没有亏心事,却怕他知道.
后来不再去了.
亲戚里和表妹好,地理和感情都最近,在两百公里外.
上班时和女同事一同打发时间,约着逛街,实际也逛得不多,往往是出差时结伴去转转,买衣服鞋,出差劳顿中往往脚肿,无论怎样叮嘱自己要买小一点,买的时候还是不敢买太紧,回来再穿就大半码,下次又忍不住买.
而今退休了,他不在了,她没那么大兴致找人出来,怕怜悯.
他两个姐姐在北京工作,以前来往得多,他去世后淡了,想一想,过节时打电话,孩子结婚时见面也够了.
两个姐姐之间有嫌隙,以前他费力去平衡,现在都不必再假装是一家人.
女儿和女婿登记了,说等父亲周年忌日后再办婚礼,先住到一起.
女儿像个妻子的样子了,开始支使女婿,吃饭时懒洋洋地一直在翻手机,点开视频给女婿看,不像以前,带男朋友来家里时还是端着股劲.
她进厨房盛饭的时候,女儿一惊一乍,说有一条新闻讲,一个江苏女孩,和自己妈妈同时怀孕,女儿二十一岁,妈妈四十四岁.
父母跟记者说,孩子原本是独生女,我们抓紧时间,给她留个兄弟姐妹,是我们做父母的生前能给她的最好礼物.
女儿哭诉,父母年纪如此大,以后等于自己要供这个弟弟或者妹妹读书,凭什么呢自己怀着孕,本来等着母亲过来照顾自己和外孙,结果少了劳力,多了负担.
现在可完了.
女儿说,吓掉牙了!
吃着饭看到这个,咯一下,还以为是花蛤里有沙子.
晚上,她看一部讲京剧团历史的电视剧时意识到,孩子对父母的要求,比买房子、带外孙、既要给孩子支持又要给孩子自由,还要多得多.
老剧团兴衰的故事中,一集里死了三个配角,一个是高龄喜丧,离休团长,留下身后几个弟子争座次,缺少了能镇住他们的角色.
一个是七十多岁的女演员,病死.
一个是五十出头,吵架中心肌梗塞,等于气死了.
《红楼梦》等同于办公室斗争戏,政治戏总也是家庭戏,每个死人身后都是一串的家庭,家庭成员一生以来做过各色各样的选择,一些追悔,一些抱怨,一些盘算,明明亮亮地摆在观众面前,生怕你看不懂似的.
她明白了一个先前约略知道,但没有细想过的道理:子女对于父母中谁应该先死,是有偏好的.
这和跟谁感情更深,恐怕也不大有关系.
就像子女对于老人更宜"享受晚年"还是为自己带孩子有偏好一样,对于是让妈妈还是婆婆带孩子有偏好一样.
她以前不大想关于养老的事.
父母年近八十了,都还在,在家乡和弟弟一家住同一栋楼的不同单元,没有太多需要不放心的.
她愿意当子女中那个既出钱又被认为性格凉薄的人.
弟媳跟她聊过这些,老太太走在前面,剩下老头,照顾起来容易一些,请个住家保姆就是了.
老头和年轻一些的女保姆总是处得来的,如同一个新家庭.
只要儿女替老人管好存折和房产,由儿女去发放保姆的工资,就简单了,不去管桌布以下,做儿女的关键是不要看不惯,别嫌恶心.
而老头走在前面,老太太的寿命往往还长,老太太还麻烦,要人关心,要人照看,要有说法,小辈就要亲去照顾,长久的不停歇的磨难,现在和公婆住同一个小区,照看起来固然便利,但也多出些无事生非的时刻,老人年纪大了,有时故意要使唤你一下,像试你似的,真难想象未来若只剩一位老人,且是婆婆,会是如何.
与弟弟和弟媳聊起父母时,她常常扮木头人,不去细致听进他们的抱怨、邀功、揣测.
她知道弟媳跟弟弟说过,姐是油盐不进.
现在她想她的女儿,小小的从五斤八两长起来的小孩,从小就有意志,四岁开始上芭蕾课,课间也不出来休息,她在教室外面看到女儿在教室里压腿,抬起头来抿着嘴几乎要哭,又压一下,脸贴住腿.
六岁上演讲与口才班,从八岁起就自己管理压岁钱.
当时读到新翻译过来的儿童教养书,也照着培养女儿.
"财商""自我意识""社会和情绪能力",了不起的东西,女儿现在很具有这个了,洞明自己的利益,有风险意识,话都说得及时又清楚,又带着玩笑的口吻,不会太肃穆,是她一辈子没有学会的本事.
她是不是该跟女儿女婿说,不怕,我不和你们住.
我能带孩子.
但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想让我去照顾,我就陪.
你们想单独住,我就去探望.
你们不需要我,我就走,和人结伴去旅游.
你们的需要就是我的原则.
是否那样她就足够好,不太像负担,值得成为后死的那个.
新闻里讲台湾的什么事情,闪出一张全家福,记者拐进普普通通的一条街道,走进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采访一个台湾女人,年纪大了,弯眉毛,短发烫得像一把轻轻圆圆的花折扇,雍容华贵.
比她恐怕要大上二十岁,孩子都四十多岁了,全家福里大的孙子已经上初中了,而这个台湾女人像从民国穿越而来,头发蓬松,化着妆的脸沟壑森然,很明媚,反而像比她要年轻.
看起来不能说是多么快乐,但很轻松.
她去照镜子,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没那么老,是像不及五十的样子,如果愿意打扮一下的话,如果像台湾女人那样信生命,信青春,信美.
她清楚自己不会再碰到什么人,但也难以想象未来的日子.
人的寿命太长了,在哪个意义上都越来越长,愁死了,兴许还有三十年在前边.
也许她会偶然地,毫无预兆地碰到下一段爱,也许那甚至都不会是她最终的爱.
或许最终的爱如同音乐.
早听同事提起南城公园里有老年人替儿女贴海报找对象的小广场,就在公园中心仿古庭院外面,人工河边,大花坛的边上.
现在生活频道上说,征婚角附近有老年人的交友角,每周末活动.
都是老年人,不上班了,为什么还要等到周末呢估计平时要替儿女看孩子的.
周六她坐地铁去公园.
万一碰到熟人,就说亲戚家邻近,刚串过门,来逛逛免收门票的市民公园,走到这里看着热闹,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在做什么.
或者就说要去附近的酒家吃喜酒,到早了,进来兜一圈.
地铁挤得很,车窗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衣领随车摇动,朴素微丰的一个人,神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像她和他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频繁发脾气,对学生用诅咒的口吻,当时大家说这是更年期的神经病.
现在她了解,人到一定年纪以后,是很难长久地挂着笑容的,皮肤和嘴角都向下垂,眉毛堆起来,让你肃穆.
进了公园,沿小河向中央的园林一带走,先在附近转转.
在河边找了条长椅坐下.
这里杨柳不多,多的是低矮的灌木,正在开叫不出名字的花,有些晒,还好不致让人咳嗽.
天上飘着形状明确的云,像洗澡海绵.
旁边的亭子里,两位老年人穿白跨栏背心,以颠球的姿势踢对方的小腿,口中呼喝有声,也是种长寿术吧.
更远处,林子过去,逐渐朝花坛聚拢的人团应该就是交友角.
一个弯着背的老头从她身边走过,拎着深蓝色涤纶袋子,背着手向那个方向去,回头看了她两三轮.
她决定不去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到十点多钟,公园里的人密起来.
河对面的那座亭子里,一个中老年人的小团体逐渐聚齐,摆上了音箱,像是合唱队排练.
过一阵子,雷光电兀然照亮,原来是小型KTV,轮流唱一些流行歌、老歌、民歌.
她坐在河的这一边听,渐渐晒得有些困倦,暖意融融的,在不太好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又十分好的音乐之中.
后来她太热了,不想喝保温杯里的枸杞菊花水,向路边摊贩买了一角浸泡在盐水里的菠萝吃.
卖得比超市贵一半,但送一张湿纸巾擦手,也不算吝啬.
她又买了一角,这次入口有些生涩了,和刚才那角恐怕不是同一只菠萝切开来的,她慢慢嚼着,听歌,菠萝汁水流到手腕上,冰凉的一条小蛇,她抬起手臂,舔一下.
对面在唱一首她年轻时听过曲调的歌,好像是《礼物》,再听一阵,高音处清楚了,是《领悟》.
她想起女儿送她的书,"丧失的五个阶段"是系列丛书中的一部,封底介绍,另有一本是"爱的五种词汇".
西方人写书,像单位里写汇报,小节区分为稳定的数目.
早年带她的一位领导说,通常都以为是写三点,但如果你没有一定职务,写三点容易显得走形式,以一般水平又难把复杂问题归纳充分,最好是写四点.
而这些西方人,总是五点.
爱的五种词汇是这样的:陪伴,鼓励,服务,礼物,亲热.
宽恕不是爱的词汇,虽然很多人认为宽恕和原谅是最高的、最扎实的、最深的、最无条件的爱,但宽恕是对爱的放弃.
你所宽恕的有什么意义呢,能够领悟到的又有什么重量呢,挽回了丧失之后,最终的丧失总要来临.
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故事新编.
有什么新事情发生呢也逃不过旧陷阱.
有什么志异呢他出轨时曾忏悔,孩子四年级,我知道你带她、陪她辛苦,我却这样,真是混蛋.
她说,三年级.
现在她想起他时,往往是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总是对生活满意,始终是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最痛悔时也有一种天真的志得意满,是她没有过的.
四年级,她从没有机会做这样的表态.
也许她喜欢他的就是这些东西,糊涂中的坚定,责任感中无需多想的依序而行,事业心中也有一种顺其自然,进取心背后是令人艳羡的一路顺利,向来安全轻松才一遇麻烦即尤觉沉重.
遇到正确的贵人与向导,有应当具备的基础本领,不容他不进取.
跳起来摘到了果子,可是本来也已经被推到了蹦床上,你只能称其为命运.
而命运是终究以早逝惩罚了他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命运最终会以什么奖赏她吗先生,先生者先死.
在她数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对丈夫的通用称谓逐渐从爱人变成老公,原本像是专属广东话与二奶的称呼弥漫全境,直到连新闻采访里都这样标,一家五口,老公,老婆.
护士说,你老公,在房产交易大厅填表时,工作人员说,您老公,恍如敬语和口语联姻.
她偏不这样叫,坚持"我先生",预备着等年纪大些改称老李,我家老李.
没有等到那天,先生者先死.
四年级!
那件事后他开始在床上讨好她.
你喜欢什么这样可以吗她不习惯去想自己喜欢什么、怎样、哪里,打破习惯的摸索带来尴尬的停顿.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与他合二为一,以往这种时候是想要身体近一些,能像心里面那样毫无距离,吞并对方,因此才想要尽脱衣裙.
那件事留下的不是刺也不是痛苦,是一种再怎样也无法充分逼近的奇怪感觉,以前是从远到近,如今是很近而不可能更近.
也有时她觉得由她来主宰很有些装腔作势的味道,因此瞧不起他.
过了好些年,他有个同事出轨,本来说决意一生丁克的中年人,五十许离婚,和公司里年轻一些的女员工再婚,婚礼前孩子生出来,过后同事留任,女员工跳了槽.
他说理解这男人,男人总是想要有后代的,年轻时不愿意,和妻子缔约,人到中年想法就改变了,又说这同事傻——干吗找同公司的.
他提起《婚姻法》,说在台湾地区出轨属于刑事范畴,《刑法》列有"通奸罪".
她想,是三十五岁那年我告诉你的!
这一天起她开始怀疑他的博学,他对中国历史和国际局势的谙熟像工作餐零碎听闻的集锦.
在他以为由忏悔、痛哭、让步带来,而她认为由疲劳和谅解换来的那些年的平静家庭生活中,他曾不耐烦,指责她,说她阴阳怪气.
比如就在收拾晚餐桌时,她扭头见他低头看手机,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他屈拇指,将手机屏幕向内压,握紧电话,显然紧张起来,怕她劈手夺走.
这样的时候她的心会沉下去,手腕有时瘫软,突然觉得没意思,真没意思,不想活着.
这样的时候她转身走进厨房过,落泪过,暴怒过,摔门过,甩下狠话过.
他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有火冲我来.
你这样对孩子不好.
要懂得克制,有什么事关上门再说.
你还在装好人居然是你利用孩子谴责我.
你想教我什么她觉得全错了.
她说,我真佩服你.
我什么也不想说.
用手机日历提醒自己孩子将要过生日的男人.
自以为是的自大的男人.
把上一秒听到的新闻在下一秒说得委婉动听的男人.
让秘书给孩子订蛋糕的男人.
对接孩子患有选择性遗忘症的男人,他相信待自己忏悔后女人也能患上选择性遗忘症,记得他的承诺,忘掉他的背叛.
现在她想起他三十五岁过后那几年的模样,很奇妙,神态有时像他十九岁时.
像十九岁时那样,对她非常好.
渐渐她从五十一岁变成了六十一岁.
女儿从很有主意的年轻女人变成很有主意的妻子和妈妈,母乳喂养,但都用机器吸出来,拿奶瓶喂孩子,她担心通电会影响乳汁质地,念了几次,女儿照旧.
外孙长大了,快要上幼儿园.
女婿是江苏人,按照那边的习惯,让孩子喊她也是奶奶,于是外孙有两个奶奶,江苏一个,北京一个.
她也从未做寿.
她自己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还在.
很多时候日复一日这四个字是真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很像.
她没有改变过自己观点的基础:婚姻是艰难而偶然的,从本质上说又是幸福的.
五月时,女儿女婿去度假,要她同去.
之前女儿在深圳出差,他们一家在那里聚齐玩了几天,从深圳飞去泰国,她坐单独的航班从北京过去.
女儿女婿在考虑去泰国寻觅地方住几年,孩子去读英语学校.
在机场托运行李,她转头向身后的人,"先生,帮我一下吧.
"站她后面的男人提起来,放上传送带,"这么轻!
""我不够高,"她自我解释一般说.
那人比她还矮一点.
但我真的不够高,提起这个高度的空箱子都会吃力,她心里辩白,尤其到了现在,腰不大好.
"立起来,标签撕掉.
"地勤说.
她弯腰抓住箱子把手,晃了一晃,扶住柜台.
地勤是在惩罚她.
这么轻还要人帮忙,这么老还卖弄风情.
可她做不到像正确的老太太那样,说,小伙子,来给我搭把手,喂.
有一晚女婿带孩子去吃酒店里西餐厅的汉堡薯条,女儿和她走出酒店,去沙滩那边的餐馆找米饭吃.
海鲜餐厅都在排队,她们走进一间紧贴着另一家度假村明黄围墙的小餐厅,狭长细窄的一条,像回廊改的,只有她们这一桌客人,女儿说在网络上评价不错.
这边的餐厅终日都敞开大门,晚风从海上经过波涛、沙滩、乘凉吊床、躺椅、隔开沙滩与街道的几排树木、路边小贩的餐车和水果摊、街道,吹到餐厅里她的背上,潮湿惬意.
吊扇在头上嗡嗡作响.
女儿分析,这里以前或许是俄国餐厅,因此菜谱上有俄文,还列了俄式土豆沙拉、罗宋汤这些东西.
如今装作是专长意大利菜的餐厅,墙上小黑板上写的都是比萨饼和意大利面的口味,估计会吸引海滩上的欧美人,现在的中国小孩也都是喜欢吃这些.
她点了冬阴功汤和炸猪排配米饭,酸溜溜的还比较开胃.
炸猪排反正是上海菜,配的半盘土豆片炒培根也像中国菜,很下米饭.
假如点了土豆沙拉,她也不介意吃一碟的.
"妈你回头,这两个服务员在谈恋爱.
"女儿戳她.
刚才在收银案后招呼她们的男孩和端菜上来的女孩,两个人正肩并肩靠在餐厅临街的栏杆上,对着街道,闲闲聊天.
最初女儿点了香蕉奶昔,女孩转头一个手势,那个男孩就冲出去,飞一般骑着摩托车突突走了,让她想,这是去买香蕉还是去买牛奶过一会儿告破案,男孩肩膀上架一捧香蕉走进来.
此刻菜已上齐了,两个年轻人都忙毕了,在谈恋爱了.
她把椅子拖到桌子侧面,和女儿坐成直角,望暗下来的夜色与沙滩和两个年轻人的背影.
餐馆头上闪烁圣诞式的小彩灯,待外面黯淡后益觉耀眼.
这里平平常常的生活就像天天在过节.
窄马路边上的小吃摊贩在树下烤鱼和黄油虾,晚风送来一点香得堵住鼻孔、让人想要干呕的气息,一个个当地人稳定地弯着背骑摩托车过去,夜渐渐降临.
男孩和女孩不时互看一眼,多数时候一起望着街景.
女孩挂着围裙,典型的南国脸,凹凹凸凸,浅黑肤色,涂口红,头发与眉毛皆浓黑异常.
他触摸一下她的手臂,她用手指点他的额头,两个人都是少年,谈情说爱如在讲故事开玩笑,隔着一点距离,像是因为太热了而不要依偎在一起,又像是并不想依偎,谈话和看风景才更有趣似的,身体柔曼扭动,不时侧身转去面向对方,笑一两下,有时又看路人和景色,碎碎地说必然没有意义又恰因此而有意义的话.
永恒差不多就是这样子的,她想.
两个小朋友.
什么是恋爱呢什么是初恋呢女儿曾经大惊小怪地说,公司女同事,父亲去世了,其母亲很快通过婚介所找到了新伴侣.
以在项目截止日期前完成作业的精神去做,去几家婚介所登记,五个月完成任务.
女儿为这行动力惊叹.
她也惊叹,还没过周年.
女儿倒不觉得短时间是个问题,只是一再感慨,以这种精神,岂不是什么都能做成,连减肥都能成功!
女儿又讲,那个母亲——祝阿姨,以及她的新伴侣,双方各有一个女儿,都工作了,经济分开.
两边女儿就读学校的水准、今日从事的职业,甚至两边女儿的男友档次也是相衬的.
叔叔搬进祝阿姨房子里住,自己房子租出去,租金交祝阿姨作为家用.
两个都是公务员,什么都像数据库配对一样合适,当然,婚介所最初也正是比照了数据,才让两名年龄、学历、收入相仿的公务员见面.
女同事说,她妈妈认为这次婚姻比上一次在年轻时由无知的校园爱情缔结的婚姻要幸福一些.
什么是爱,什么是生活呢还在校园时,全部都喜欢奥黛丽·赫本.
不多的人别出心裁,说喜欢野性的吉卜赛女郎,墨西哥的叶塞尼亚,中国的张咪、石兰那一种,皮肤像乌木的质地.
他和她有个暗号,更着迷于费雯丽,碧绿圆眼,像猫,十分诱人.
这种喜好与众不同,好像更成熟似的,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性的意味.
对比起来,赫本类似学习委员,适合作倾慕的对象,不能发生早恋,只能牵手,不能接吻.
两个人先看了《魂断蓝桥》,再看《乱世佳人》,又去看《飘》.
她是这样看《乱世佳人》的,结尾处郝思嘉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是告别瑞德、抛却过去的一天,而是抹干了泪水,刷新了信念的一天,瑞德会回来的一天,新的日子,新的重逢.
这样的信仰才值得郝思嘉不败的勇气,才值得乱世中一部真真正正的爱情故事,开始于错误地爱艾希礼,结束于在战争之后更明确地爱白瑞德,长大与成熟便是爱的真理愈辨愈明.
爱情故事里,每个关头,人都在问,他爱我,该怎么办,他不爱我,该怎么办.
在他与她的生活里,家庭开始得太容易了.
可惜完全是自由恋爱!
甚至没有父母或者战争能去违抗一下.
大观园里没有别人,立刻就结婚了,从此谱一曲盛世小儿女歌.
盛世里的浪漫是青梅竹马,童男童女,从一而终,子孙满堂,相濡以沫.
他们二人几乎便会这样下去.
三十四岁时的撞击,其真正结束不在于他的回归,是那个第三者移民去了国外.
她听说这个消息是几年后,她的家庭已恢复幸福很久,而这消息令她终于可以不再掉头发了.
战争!
战争时始知珍视一蔬一饭,难道不是为了和平日子里能更好地相互陪伴吗其后生活并不让人完全的快活.
再其后肿瘤登场,寻常人的战争.
那时她希望肿瘤不要结束.
始终微微的恶性,永远这样控制着他,照料着他.
她年轻时就想过,很愿意他瘫痪.
他快死的一天夜里,护工睡着了,她进他房间去,坐在床畔看见窗外电线杆顶吊着一轮黄澄澄的圆月亮,他感知到有人来,睡眠里伸出手去.
那只手柔软,放在她腿上,她居然有污秽之感.
这是我的亲人,不应抚摸我.
几十年前,上学时,她说,我希望你能生一次病.
他不解,很害怕似的.
她说,我只是想照顾你.
什么是信仰呢围绕着它,为着它去生活.
她信仰一种完整,变化中的不变性.
出轨没有毁坏的,囊肿打破了.
真的,起初只是一颗小小的囊肿.
一定有什么错了.
明天应当是新的一天.
几十年前,上学时,看到《飘》里说郝思嘉是南方的娇小美人,简直难以想象.
看电影,包括看郝思嘉的性格,人好像应该很高大似的.
他爱娇地说,你就是小美女,像南方人.
他们都是北方人.
说哪个男生像南方人,是有些侮辱人的意思.
说哪个女生像南方人,则是恭维的话.
有时是最高的赞誉.
她听了也不高兴.
她说,喜欢大美人呀他哄她.
她做过在寻常生活中有一人只为自己倾倒的美梦——和平年代一个女人的美梦.
买过一套水滴形状的绿耳环,想着可以改成没有耳洞者戴的耳夹.
后来就始终藏在首饰盒子里.
中学时学英文,两个句子以花体字贴在教室后方,Untilforever,Seizetheday.
人到中年开始试着seizetheday,抓紧时间,感到把生活还给自己的紧迫,然而是带着对抗性的.
人生稀薄得让爱人是敌人,每天分辨敌我.
敌人死后,该活什么如今看电视,"郝思嘉"改叫"斯嘉丽"了.
也有年轻的女明星叫斯嘉丽,也是实际上娇小,但在银幕上显得高.
她想看的电视剧,是泰国餐厅里移动的玲珑少年男女这般,爱意隐秘,平平淡淡的,不是专去谈恋爱,然而有海枯石烂的意味,untilforever.
有一些距离和激动,没有提防,就像在中学时,没有特别想要去超越时间,没有做过——没有机会去做——关于天长地久的约定,却不需要去想时间,仿佛就会永远那样下去,永在复习而永无大考.
回到家,能看到的电视剧,则就和生活里一样,非常擅长理解中年男人,给无限的理由——因为这个、因为那个、面对妻子、面对丞相,一个中年男人决定撒谎.
"接孩子我劈个腿就去.
"海滩边这餐饭吃了很久,她的后牙开始疼.
女儿说要把孩子多甩给爸爸带一会儿,过去几天累得很,她得享受一下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度假.
又说,中国爸爸只有三种,大混蛋、二傻子、三不管.
那么他是哪种呢,你的父亲女儿说的仿佛不完全对,她边听女儿说,边试图想一下,又想不下去,暖风里什么都是醺然的,她能想的似乎很短,似乎生活刚刚开始不久.
夜幕里蚊虫渐渐多起来了,她们慢慢向酒店走.
回去要经过一段柏油路和一段沙滩,先是汽车、自行车、摩托车从身边经过,一排卖切好的芒果、榴莲、烤鸡肉串、烤鱼的小贩,操英文和游客做生意.
再经过树林就是通往酒店侧面楼梯的入口了,那里亮着些小黄灯,身旁的树林是黑暗的,沙滩上的空地还停着摩托车和汽车,要用手电筒照亮才行,女儿平举手机,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两个人都没说话.
有一阵子她想,女儿在想什么呢脚下的沙滩上有一些小枝条,她走得慢,这时意识到是拖鞋穿错了脚,适才当是入乡随俗刚买了两天的人字拖不大舒适,恐怕是刚才在餐馆里脱掉了鞋子,再趿上时穿反了,左脚的挂在右脚上,人字带磕磕绊绊.
她叫一声女儿,女儿回转身来,她扶着女儿的肩膀,在沙地上颤巍巍换掉.
后来她想起这一幕,女儿走在前面,浑然无觉,又在夜色中转过头来,无所谓的一张脸,没有感情也没有好奇的样子,平静地等待她发出指令.
静寂中她和她爸爸一模一样.
还有一次旅行,是过去的同事也都退休了,越南一个海港城市便宜,看照片,不及北戴河,但五个人还是一起订了旅行团.
五个都上了年纪,都跑洗手间,各自早早选了不同排靠走道的位置,她坐在飞机后方三人位置边上的那个,内侧一对恋人,女孩长裙颜色很亮丽,戴彩色围巾,应该也是去旅行的.
她有些担心两个年轻人会太吵.
倒没有,只是轻轻的并蒂莲的人间版本,两个人一路慢声细语讲故事给对方听,共看平板电脑上的综艺节目,说稀里糊涂的话.
你说世界上什么最臭臭豆腐.
不是.
臭鳜鱼不是,再猜.
她升起一种温柔的感情.
说话内容不重要,没有说话的动作那样重要.
逐渐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空中小姐发入境单给乘客,男孩向她借了一支笔,一格格问女孩要怎么填.
"这写什么""Address.
地址.
""这个呢""Road,道路.
""这格是职业吧,我的拿英语怎么说""Salesman.
""后面呢"女孩嗔怪他,"Visit你不认识呀Purpose你不认识呀"男孩说,伤心了.
女孩说,该伤伤心了.
男孩说,你帮我写呀女孩说,不帮.
你好好练练.
男孩说,回去我好好复习高中英语课本.
女孩说,初中的.
男孩说,你帮我填了呗.
女孩说,让我给你填,你倒是递给我呀她想起丈夫.
当年读书时她英语最好,大考的总分数也比丈夫好.
后来丈夫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把她当回事,不过一直说,"我老婆学习比我强多了.
"下机时她看见女孩的正脸.
细眼眉,扎辫子,手腕上一串乳白色珠子,腕骨处套根黑皮筋,自己上学时也是那样的,总带个皮筋在手腕上.
男孩有点胖,年纪轻轻有了肚子,戴无边眼镜.
这就是每一句话里都有感情的人.
爱情.
她坐在两个信徒旁边.
有时她看到公共汽车站上的电影海报,感觉就是热闹而没什么意思的.
她就想,谁在看这样的电影呢相爱的人.
谁在看明明糟糕重复的电视呢相爱的人和孤单的老年人,逮到什么是什么,让时间占有自己,让时间杀掉自己,以享受一些更大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活着的事实.
有时她在家看演唱比赛类的电视节目,非常热闹,老歌新歌都有,边做饭边听,到评委点评就从厨房赶紧跑回客厅,有一次入神得忘了锅还在灶台上.
然后她睡过去,夜里洗衣机仿佛还在铛铛晃动,而台上的少男少女和早就红过的歌星仍然在不懈歌唱,夜晚如同音乐.
三、小李李先生和李太太的女儿自然也姓李.
"你占了大便宜了,孩子跟你姓.
""第一个跟我姓的,第二个随你吧.
"小的时候父母常常亲热调笑,她有点恶心.
感觉父母本应当是像一对兄妹的,都是家人,怎样也想不到结婚有亲昵的意思.
父母的派头也让她恶心,母亲动不动撒娇,也爱哭,也爱闹别扭.
母亲有时跟她说,母女像姐妹.
可我宁愿你更像母亲.
更长大一点,她成为少女又成为女性,开始恋爱,母亲再这样说,要跟她讲姐妹式的体己话的时候,她想,你不愿意变老,总想要宠爱,硬要装成是我姐姐.
我不是妹妹,我和你不一样.
如今,不得不,孩子还是经常交给母亲照顾.
她没有请母亲在自己家长期住过.
还得照顾情绪,更麻烦,她告诉同事.
大家都有同感.
儿子两岁时,她的丈夫出轨了.
她没有告诉母亲,后来,当一切事情都过去之后,她在一次偶然的焦躁中跟母亲提起这件事.
这时母亲说,你九岁时我准备抱着你去死.
难以置信.
父亲在她心目中不是这样的人.
父亲去世四年了,她经常想念他.
实际上,二十多年来,从她是小女孩时到现在,她始终是使用母亲而爱父亲.
不都是这样吗无数的女儿不都是这样吗如今她仍旧依赖母亲,需要母亲帮忙照看孩子、监管保姆,但又反感老人溺爱,不教孩子规矩,也不听教训,还有动不动撂挑子的脾气.
不都是这样吗无数的女儿不都是这样吗这世界上难道有谁真正爱自己的母亲吗一代代扣紧的难道不就是女儿憎恨母亲的链条吗当年的所谓要自杀,太女了,太幽怨了.
一生幽怨,反复歌咏郎心似铁.
为什么上一代女人的娇俏总变成要挟,愤怒总变成绝望,为什么上一代女人总喝叫呼喊着,要在婚姻与死间做选择婚姻是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死不是,死连生活方式都算不上.
而无论死还是婚姻,二者都与幸福、与平静毫无关系.
当母亲攥紧婚姻时,那是出于爱、恐惧,还是冷漠母亲爱遵守规则.
可能母亲爱规则.
小时候一个个夜晚母亲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插播的广告.
她在屋子里学习,间或去客厅倒水,蹭一阵子电视看.
父亲脾气急,不耐暂停,一遍遍去洗手间.
母亲则能在万事中发现愉悦,她眼中母亲因此具备说不清的吸引力,她但愿自己也能那样.
有一天晚上,母亲指着广告里一个在楼顶露台上抖开白衬衫晾晒的大眼睛、高鼻梁的男演员,"多像猫头鹰.
"母亲爱看杂志.
不喝咖啡,但说咖啡豆要买有机的.
她爱父亲吗可能她爱价值观.
"夫妻关系紧密,孩子才能茁壮成长.
"所以她九岁那年活下来了,所以母亲不可能真正想去死,"我准备抱着你去死",更像是母亲在形容自己痛苦的深度——那为什么要带上我就像一种对社会负责的方式,去努力过接近广告和杂志的生活.
那你就不得不有个丈夫,有个孩子,做一个知足常乐的妻子,有时做一个威胁要自杀的妻子.
一辈子没断了找药引子.
找不到药就站进齐膝深的水池说要去死,等着人惊恐地跳下来搂住自己.
姐妹你这辈子未曾与任何女性结成同盟军.
那么,父亲出轨的对象离乡去国.
究竟谁是逃兵,谁放过了谁他也可笑.
以为在外面遇到的新人总不会是个怨气连天的经典老婆了,然而受到威胁,想到财产分割,想到净身出户,想到再也见不到孩子,想到领导,想到前程,想到别人的议论,倒变成了反经典的梨花带雨的丈夫——这样的丈夫常见,然而经典里少有这样的丈夫,因为经典都是男人写的.
真正的婚姻里,谁都认为自己在照顾人——因此不高兴——而实际上在被人照顾——因此也不高兴.
结婚后,有一次母亲到她家来,一定要动手打扫,脏衣服放进洗衣机.
母亲在储物间里翻找她放洗衣液的架子,"没有防染色巾了"惊讶中带着谴责.
没有防染色巾也可以洗衣服的,人类漫长的生存史中大多数时候都没有防染色巾,妈妈,你对这点应当非常清楚.
英国人做过调查,说被谋杀的女性有接近三分之二是被丈夫、男友、前夫、前男友杀死的.
大部分在分手一年内遇害.
百分之八被儿子杀死.
男人能犯下的错误是很大的.
你能不能诚实一次,说你不完全喜欢爸爸为什么一定要有丈夫一定要把同学变成男友,男友变成丈夫,一定要和男友亲热或故意不亲热,以走在一步步使他成为丈夫的道路上,一辈子在原谅与纠缠间做选择相濡以沫.
沫好吃吗没什么滋味.
但也没别的可吃.
夫妻的生活确然是相濡以沫,在枕边吸入二氧化碳.
相恋时找合适的姿势睡觉,一个鼻子在另一个的下面,稔悉后尽可以背转身去,是所谓日常生活之美.
然后到了婚姻生活的某个时刻后,只有先背转身去才有尊严.
有一次她和丈夫坐邮轮,仅只六天,去日本三个港口城市.
以为会是一次浓缩的假期,至少舒适,白天上岸购物,晚上她看表演,他去赌场,而实际上却像和伴侣囚禁在一间舱室里,争着去独自占有阳台,最抢手的奢侈品.
幸亏有阳台.
中间她几番想象这艘船上会有人落水,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囚禁中.
那些天她比平日更向往自己睡去的愉快,只要睡午觉时没有人会开门进来.
她自己的孩子喜欢机器人,执迷于编程序和数学题,三年级时的梦想是造出一台能做数学作业的机器人,到了四年级,计划未来写出解决黎曼猜想的程序.
四年级下学期停学了,因为多动、"影响课堂秩序",连番受批评,拒绝再上学.
丈夫跟孩子谈话,说,三年级了,应当了解世界是根据规则运转的,最重要的是按规矩办事,就像对于甲方而言,乙方按时交工比什么都重要,乙方不配考虑完美主义.
三年级!
他还觉得他擅长数学.
男人真是傻逼——自以为——数学很好——为时代——唱赞歌.
Well,停学就休息一阵,下一年再去寻觅合适的学校.
母亲耻于谈起此事,来访时目光绕过外孙.
可能就像当年母亲遇到父亲出轨时那样,令人痛苦的是不体面.
按照电视剧的拍法,女儿早晚会理解母亲,因为一代代女人逐渐发现自己经历类似的事情,遭遇类似的痛苦,一代代女人在痛苦中和解,发现"我是另一个女人".
我只是另一个女人,我仅仅是另一个女人,在所有我与她们的差别之外,我还是,我也是另一个女人.
但不是这样.
婚姻和死之外有很多事.
即便你要在二者之间做选择,你也不需要像辩论赛或球赛那样参与哪一支队伍,你可以是观众,可以是退役运动员、教练、裁判、路人,可以是上空盘旋的鸟.
一定要在谁的臂弯里睡去吗,一定要臂弯里有谁而睡去吗她纳闷母亲在婚姻中感受到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她自己的婚姻中最幸福的时刻十分清晰.
孩子上小学前最后的暑假,去参加游学营,结束后逗留几天,在当地朋友处盘桓.
游乐园的票买一张可以用足两天,但第二天孩子想跟朋友家小孩去游泳.
她和丈夫想,不要浪费吧,把孩子托付给朋友一家去露天游泳池和BBQ,她和丈夫去游乐场.
花了半天时间排队,坐上了前一天来不及去的最热门的过山车.
没有想到,第二圈时,过山车爬升到最高处,没能翻过去,吱吱呀呀停在了整座游乐园最高的顶点,据说接近140米高的地方.
机械故障.
乘客卡在安全带中,背对大地,望着天空和前排人的头发,等待着.
一个多小时后紧急援救人员爬到顶点,把乘客从座椅中挖出来,引导人们一排排出去,沿着过山车框架侧面维修工专用的窄阶梯,一个随一个缓慢谨慎地走下这140米的高空.
下来时天已经全黑了,据说全程花了三个多小时,但她不觉得有那么久,一路上丈夫在她身后,她无需担心他越过她走到前面,步子太快或者太慢.
也相信他不会从身后把她推下去.
触手可及而不需要牵手.
越来越凉了,上身冷得抖起来,脚却要踩稳,有些人在紧张中努力聊天,她间或能听懂几个词,还有几个人唱起歌来,而后又没有声息了.
前面的救生员穿着在黑暗中闪光发亮的黄背心,异国的人们在几小时间一步步变深的暮色中行走,让她觉得身处一条向下缓慢流淌的河流,身边是钢铁的一条尘封的冰河,踏到地面时有一种不真实感,大地的触感不是硬的而是软的.
即将下落到地面时她发现众人处在无穷无尽的萤火虫包裹之中,在此之前她很多年没见过萤火虫了.
这奇异的经验里大家都被盛放在阿拉丁神灯故事里的飞毯上,不太确定自己从哪里来,不太确定将要到哪里去,一个冰凉的梦中,在黑暗里,前方走着陌生的可以信赖的领路人,你要做的是友善、安静、稳定、仔细、照管好自己.
在走下阶梯的过程中,她回头看丈夫,看不清他的脸,他微张着嘴,沉默、专注、小心、愚笨.
这就是芸芸众生吧.
那是一个和爱无关的时刻,并且没有一秒需要思考"他是否爱我"这个可怕、无聊、在人生的先前时刻曾经缠绕她的问题.
2019,普吉,深圳海和海绵体教授知道自己就要疯了.
但妻子因为他多年前曾以神经衰弱为名开展不忠而不相信他.
简单说就是这样.
或者换种说法,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疯了,在余下清醒的时间里他急于爱人.
他的家人急于安抚他,想赶走他这个疯狂的念头,他们说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则清楚一切只会越来越坏.
*上个月的第一个周三,他听不清妻子说话,六十三岁的地质学教授即时知道自己就要疯了,确凿无疑.
从此他不得不开始一场疯狂的运动,迎着厄运逆向而行.
这并非一个妄人在做古怪的梦,要知道,恰恰是活跃的大脑才能计算出自身轨道的模型,充分的理智才能预知传记的尾声.
焦虑下,他的眉毛在几周内几乎完全变白,右眉尾有两根格外长的,根部已经全白,眉毛梢反而是黑色,异常显眼.
他不再梳理头发.
看到教授柔软白发长及耳后,烫过一般自然卷曲,带着愁怨出入楼道,邻居议论纷纷.
但心神不宁的教授不在意身后那些关怀的密语.
这一生中激情和委顿的日子已经太多了,此刻他试着让妻子理解将要发生的事,安排好一切,兴许通过暗示来向她做一些道歉和一点忏悔.
他希望好好地平静度过余下清醒的时间,这自然地包括要和她在一起.
不过,妻子对他充满怜悯.
她早已不想再管束或关注他了,现在她轻蔑地看着他再一次捡起那些年轻时的花招,试图迷惑她,不成功的魔术师醉后在酒吧中硬要抢过邻桌的扑克牌.
在刚结婚的年轻日子里,教授选择让自己犯有长久的神经衰弱.
教授宣称,失眠困扰他的睡眠,躺在床上时,脑浆不懈晃动成哗啦啦的万花筒.
闭起眼睛他看到瑰丽的碎玻璃组合成千变万化的水晶大教堂和花岗岩穹顶.
蚂蚁小口小口地啮咬他两个太阳穴之间的通道,让他想用电钻打穿自己的颅骨.
因此他不能待在学校教概论课.
他得用爬山和敲石头耗尽体力,在帐篷边累得站着睡着.
他必须出野外,必须频繁地去矿床,去山岭间,去新疆,去甘肃白银,去内蒙沼泽的蚊虫中.
儿子出世后那一年半,他第一次真正长久住在家里,婴儿哭声让他的神经衰弱更加严重.
他说,靠去校医院做头部按摩才能偶尔睡着一会儿.
在那里教授认识了一个女理疗师.
她原本是一名运动医学医生,为了女儿进入这所大学的附小调来校医院,在人们眼中,从医生变成理疗师是一种下沉,如今她辅助骨折病人做康复训练,为神经衰弱者按摩穴位.
"挺有意思的.
我喜欢干体力活.
"女理疗师表示教授不需要惋惜什么,调来这里并不是她做出不得已的牺牲.
喜欢干体力活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他止不住想.
很快他就知道了.
如今他还能想起她什么她喜欢剪纸,送过他两张窗花和几枚给小孩玩的纸人,都是些简单的小图案.
她手不算巧,心不在焉,有时剪着梅花瓣的曲线,手中的剪刀就掉了.
她有他没在其他人脸上见过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对前途、对职业有种彻底的放弃,仿佛每一刻的懈怠和劳作都是她经过挣扎得来的一个机会.
妻子应对此事的方式是两三年中的密集争吵,一次又一次谈话,到系领导办公室去,向校方写信指出这场通奸钻了公费医疗系统的空子,不道德,还腐败.
这是他一长串风流韵事的开始.
他逐渐获得了浪荡教师的名声,权威盖章他不适合进入课堂,也不适合担任年轻教师通常兼任的行政工作.
这让他得到了更多出野外的机会.
他调离地质系,进入刚成立的勘探所.
都说父亲会逐渐爱上儿子,教授没有.
他决定在儿子能走路后、充分说话后、懂事后、有记忆后、三岁后、不如四岁以后再和他更多接触,之后他想,等上学吧,我将辅导他功课,对他做必要的熏陶,到需要教育而不是需要照顾的时候我自然将履行我的义务.
工作更快地旋转起来,他住过许多在床铺外只放得下背包的房间,他的背心晾晒在杆子上、床脚木条上、脸盆架上、床头柜上、树枝上.
有一个阶段一切服务于找矿,地质、水文、植物学、动物学,他的足迹踏遍西北鲁冀,他厮混于村支书、林业局干部、保护管理处工作人员、渔民之间.
他说他忙于研究,反正因此他忙于离开,他说,我希望我儿子过得好,健康、安全、快乐.
我惦念他,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照顾他.
【vxbooker113更多好书分享】社会风纪在新世纪松弛,论文换来基金和教授职位,他回到地质系.
如今他年老,受尊敬,成为宗师式的人物,因为出野外时高超的牌技和爱喝酒的习惯获得了年轻学者和学生的喜爱,他们是与老一代不同的人了,上学时必修攀岩和游泳课,更重视不含私心、平易近人这一类品质,反感项羽和宋江.
教授与年轻学者和学生建立了友谊,同时为自己一生中从没有和女学生发生过什么而自得于自己常被他人忽略的高水平道德.
他更为谋略自得.
谋略组织了他的生涯并获得了比预期更好的效果.
他相信风流韵事是他自暴自弃的尝试的一部分,在早一些的年代,有发展前途者需要担当行政职务,入党,不免要管理学生或被学生的政治热情所累;在晚一些的年代,每位像样的学者都想成为宰相,指点领导和总裁,成为哲学王、法学王、物理王、基础数学王、人工智能王、生态建设王、海绵城市王,而他向组织交出一个致命弱点,便走去令人心旷神怡的冷宫之中.
一个有缺点的人,一个糊涂虫,激情只关乎女人和石头,适合艰苦的生活,总在野外,只穿长袖,回到室内也不摘帽子.
当然后来他获得了与年龄和论文相称的职务,成为理事和主席.
在系所斗争中他不得不随其他教授一起在怪异的大字报上签名,这种东西在新世纪不合时宜,令友校惊异莫名.
他不得不处理项目评定的不公,讨论各位教授门下博士名额的分配,全力生活于无能的系统,这让他更为自己年轻时荒唐背后灵机一动的算计感到幸运.
他甚至认为那些荒唐统统是算计出来的,来得恰逢其时,帮他生硬地遗忘掉女理疗师那些让他回家后辗转反侧、不能宁静的最初触摸,帮他逃脱课堂和行政会议,帮他有时间写论文,所获得的海外名望回译成保险的地位与安适的生活.
在外日久,回到城市时他把街道上的"正骨按摩"标牌看成"正常按摩".
许多按摩是不正常的.
年轻的妻子渐渐苍老成夫人.
在他最荒唐的那些年里,他在家时,她也会做好他迟钝地享用的早餐,虽然并不坐下和他同吃.
他曾伤害又依赖的女人赐给他生活稳定的轴承,同时似乎逐渐放弃了他并赐给了自己自由.
她的生活很满,活得脆生生,临近中年时,她工作越来越忙,儿子一上初中,她就要求寄宿.
她在家中养满绿色植物,哼着歌浇水.
教授带着好奇心观赏夫人在小阳台上制造出的浓绿森林一般的温室,这超越了他的知识,他只清楚出野外时要避开哪些有毒植物.
她开始喜欢看球,越来越喜欢.
这向来不是他的爱好,他怀疑过是否她有个爱好利物浦队的情人,这至今是个谜.
她生活的节律看起来始终是简单的.
如今她老了,不再上班,注意力的焦点是她暂时负责喂养的邻居家的小狗.
欧文,我听着亲,夫人说.
邻居一家出国照料外孙,扔下欧文,这是一条身材小的老狗,有心脏病,咳嗽,没有力气爬楼梯.
夫人给欧文的煮鸡肝饭里拌入心脏病药物胶囊里的碎颗粒,掰开嘴,喂它吃,像哄婴儿睡觉一样安抚它边打喷嚏边发出的低声呜咽,每天三次抱它外出散步,与其他遛狗者结下友谊.
她管她们叫狗友.
会不会是阿尔茨海默老年痴呆,失智,不是什么神经性的她问.
不可能.
教授理智的那部分知道另一部分的异动.
他能感觉到是理性而不是思想以恒定而不可控的速度离他而去,三个月后或许他就只能说出碎裂的语句和不堪的狂想.
那你应该去医院看看.
她给出不嘲弄也不委婉的冷静判决.
但欧文每天得遛三次,早晨、中午、下午.
她没办法在医院待上半天.
他可以请研究生或者院办的小丁陪他去.
她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本来准备好要告诉她那些新生的蚂蚁的啮咬,告诉她他如何试过止疼片和镇静剂而最终排除了其他可能性.
失望让他独自哭了一会儿.
他也想告诉她分床睡二十五年后,他现在渴望她衰老的身体,她睡在大约十五米之外的卧室,他的房间在书房和厨房之间,每夜爬满蚁群.
*第一次去医院无功而返.
教授在医院大厅被吓了回来.
这里缺少普通医院那种急冲冲的拥挤和近乎欢快的嘈杂.
在普通医院里,人们总是在聊与带他们来到医院的这十分具体的身体正在经受的痛苦无关的话题,谈人多、排队、挂号的难度、医生的声誉、对方家里的孩子.
那些谈话,那些排队中的左冲右撞,像没头苍蝇一般的乱闯、奔跑和推搡,咨询台的敷衍,保安的高傲,时不时爆发的小争吵,有种热烈焦躁的气息.
大厅如同透明密封罐,十分安静.
有人在低声询问方向.
没有血迹,没有捂着脑袋的人或者轮椅,人们并不互相搀扶照看.
他明白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来这里的人没有身体损伤,他们的损伤不能直接看见,藏在某些更深的地方.
这些人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教授想.
但是入口没有安检.
如果有人带刀怎么办他用力睁了睁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有些人明显是疯子.
来到医院后他脑子好像转得慢了一些,又觉得自己居然在用管理者而不是病人的想法考虑问题有些好笑.
他上午十点半就回到了家.
为了让自己更镇定,路上他还拐去菜市场,买了鱼和一把葱.
他想到,假如寻常医院像菜市场,精神病院就像菜场小贩穿着同样的衣裳走在去参加集体葬礼的路上.
在楼下他躲开一辆正在倒车的银灰色轿车,手中的葱掉到地上.
他赶紧避开车,走到一边时几乎感到可惜,如果葱完好无损,就该回去捡起来.
而如果葱压坏了,就说明——轮胎咯吱两下,车极慢地拐弯开走,他回转身去,闻到微微的辛辣腥气.
地上躺着车轮碾过的一摊滑溜溜的葱尸,葱白是好的,浑圆,完整,青白,末梢翘起高傲暧昧的胡子.
裤子口袋里有张餐巾纸,他垫在手里,捡起葱,走向垃圾箱.
一个梳分头的小男孩在花坛边缘磕鞋里进的沙子,冲教授哧哧笑了起来,"爱因斯坦!
"穿上鞋,跑掉了.
教授匆匆走过单元门,到一单元门口,急刹住,转回到自家住的二单元,拉开沉重的铁门时教授的手抖得不停.
夫人正在弹琴,最近她租来一台珠江牌钢琴,每天练习,增进她的才艺,回到22岁她认识教授之前,补上她失落的那些事物.
钢琴摆放在以前沙发所在的位置,如今客厅只能放下她和她的琴.
有一次调音师到家里来,年轻女人对待器物的那种专心让他想起按摩师,多年以前怠慢生活的女人,脸上写着"我不会给你带来负担".
此刻夫人在弹一首童谣,节奏单调,琴声像婴儿号哭叫喊一样专横地占有房间,她耐心侍弄,熟练地以另一种方式背对他.
四天后教授再一次前往医院.
早餐后他就出发了,告诉夫人他中午会回来.
天气晴朗,有些风,花坛中翠绿的佛甲草东倒西歪地簇拥住盛开的金盏菊和低矮的瓜叶菊.
每年这个季节,人们都在抱怨的同时笃信夏天更好的版本将在几周后降临,无论如何,中国人的天性是热爱生活的.
车流中蹿出一辆改装摩托车,猛然加速,飞驰而去,发动机的突突声比它音箱发出的轰鸣音乐还要响亮,这让教授在斑马线边上误过了一个绿灯.
他望着四周熟悉的一切.
地铁出口挤出行人,涌出一团汗的风暴,路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烧烤店想必昨晚又喧闹到后半夜,现在伙计正各据一桌,趴着睡觉,还有把椅子拼起来横在椅子上打盹的.
人们在平静可爱的日子中追求刺激,这是怎样的自以为是!
人以为能把握明智与疯狂之间的距离.
手里的保温水壶有点重.
他尽量不让自己被阳光的气息扣留在大厅外,顺利地挂了号.
这一次他决心走进诊室.
这一次拜访精神病院的过程没有羞辱或者恐惧,但有困惑.
医生喊:"进来!
"他不由自主按了按小腹,走进去,发现刚才喊话的不是医生,而是医生身后坐着的年轻助手.
医生是一个烫发的中年女性,比教授小一些,极快剜他一眼,目光扫到他的脚又回到头.
"说吧.
觉得有什么问题.
"教授告诉医生自己的预感,说明自己并不想要药物,但他需要医生对他未来神志清醒的时间长度下判断,才好对下面这几个月神志尚且清醒的时间做更有效的安排.
他没想到医生的头几个问题都是:"你是一个人来的""你单身吗家属呢,家属怎么没陪着一起来"问题中隐含的意外和责备让他反而想要捍卫妻子.
过后他被撵去做量表测验.
"过去一周内,你是否曾觉得自己有精神病"他没法不想,如果回答"没有",可能会被认为表现出了精神病人的典型症状,病人否认自己有病.
而如果回答"有",也可能会被认为恰恰也是一种精神病症状.
完全没有,0分;偶尔有,1分;一半时间有,2分;非常频繁,3分;一直都有,4分.
他谨慎地拿到2分.
此时他意识到,在这里医生对病人的自述从怀疑开始,要求家属陪伴并不是要家属作为病人口述的旁证,而是医生要与另一个正常人探讨症状,一个比病人高明、准确、靠近正常的人.
二楼的测试室有一种奇怪的红烧重油的味道,这点他一走进去就发觉了.
房间显然是新装修的,门外右手边墙上还贴着打印出来的临时指示牌,撕掉了一半,房间里安放着几台电脑和办公桌,无人看管,只有一名技术员代他打开电脑,确认他懂得操作方法.
可是和诊室差不多大的房间整个是温热的,家常菜的气息让他打了寒战.
似乎有群人刚用过午餐,茄子的幽灵留下,人离开.
在这个地方人可以突然发疯,如常生活,一瞬消失,身体由某种力量拖曳而去吗"非常频繁"和"一直都有"的区别是什么非常频繁的头痛,就可以理解为一直头痛,难道人的意识要在每一秒都积极对抗头痛,才算一直吗重晶石资源丰富的地区,就是重晶石资源集中的地区,是富矿,你不可能说某个省只有重晶石而没有泥土.
比起来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是多么不精确的科学啊,在理智的黑洞中寻找身体指标,面前这些基于语法的含糊领域设计的问题产出的不是更准确的诊断,只是更标准化的诊断,让医生避免思考,躲开麻烦,不焦虑地走进办公室.
[量表]:精神病医生的抗焦虑药物.
教授这样想着他这些找不到科学方法的广义同行每天身处的像未知海洋一般的世界,心中混杂着怜悯与伤感.
走廊里突然有人高声叫嚷起来,之后是奔跑和嘘声.
他勉力理解每个问题.
其中有一些明显是翻译过来的,他觉得应该更本土化.
例如有关体育运动的频率——该对体育有更中国化的定义,譬如将散步包括进去,或者干脆称为"活动频率".
另一些问题太复杂,他想大概会给那些不经常阅读论文或长句的人带来理解上的难题,甚至让他们惊慌失措,像走上法庭的良民.
时不时地,他需要改变这些问题中定语和插入语的位置才能理解.
这些想法让教授做题的速度很慢.
三个小时后他交上问卷,回到诊室前,明明是午休时间,护士不知为什么硬要和他说话,告诉他可以先去做眼动测验.
他连续打开两间厕所门,已经基本干透的排泄物堆在便池后方.
上楼后,测试室里他强迫自己的眼球按要求跟踪仪器对面静止的图像和移动的光斑,脑子里反复出现天花板上一片古怪的带有隐隐绿色的水渍.
量表和测试分数与仓促的面诊得出了不同的结果.
下午,医生再次问他家属在哪里,之后告诉患者本人:教授不抑郁也不焦虑,他的眼球活动显示了高度注意力(NEFRSS),但他"不寻常的思想内容"是一种妄想和幻觉,这种预期自己会发疯的妄想并不朝向对他人的暴力行为,可以在家治疗.
教授不打算去药房开处方上列出的奥氮平和思瑞康,他清楚自己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来这里也本非求医问药,而是一种理智在寻求另一种理智作为参考.
如今看来,地质学的理性比心理学的高明,而症状与疾病之间的因果关联或许具备统计上的显著性,但那并不能阻止必将到来的事件到来.
此刻他急于回家,去吃他允诺要在正午十二点吃下的午饭.
*到十点钟夫人才发现教授已经离开家门.
这一天早晨她在阳台上浇花,像往常一样忽略了教授发出的种种声音.
她想了一会儿,倘若医院扣留教授,认定他精神失常,要他留院治疗,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遛狗回来后,她给学校打了个电话.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有点麻烦.
"夫人说,"不知道系里能不能出面来处理教授的事,我吃不消了.
"地质系主任在电话对面沉吟.
他当年是挂在一位院士名下,实际则由教授带的学生,和夫人很熟,不过夫人不知道现在是巡视组进入学校的第三个月,环境与资源学院刚因数位学者在学术项目中的不正之风受到公开批评,而会受到调查,恰是由于兄弟单位勘探所的举报.
谁能想到地质学家的腐化成为中央关注的问题而这多少也影响着教授的命运.
"我们当然全力以赴.
"地质系主任让语调平衡过分流利的安慰与铿锵有力的信心,"现在考虑到教授的心情,还是该先由家人陪他去医院,不要让他太焦虑.
""我觉得该请你们出马.
"夫人说.
"教授一定能有最好的治疗.
您先稳定心情,拿到诊断您就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尽早去看您.
"放下电话后,系主任拔掉电话线,回到他正在写的报告之中.
写情况说明是精细的劳动和微妙的艺术,像对晶石,你需要以科学敏感去分类、拣选、录入,判断信息的价值和重量.
但一个月来他已经疲累之极,他快要睡着了.
*教授绕过药房前排队取药的队伍,沿走廊走向大厅.
入口狭窄,长条形的大厅只有走廊的尽头开有窗户,在下午昏暗得像密林深处移动着一座座面无表情的石像.
这时他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她也看见了他.
夫人一身浅色衣服,站在大厅一侧一个像新近有药柜倾翻过或有人刚在此搏斗过制造出一阵混乱的地方,身旁蓝塑料栏围起来一堆水泥或瓷砖碎片.
她手里提着一只轻飘飘的绸袋,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像是下一站还准备到其他地方去.
十几米外,她脸上有一种惊异的失望,如同一场喜悦的冒险后掉入现实的人,回到家的爱丽丝,也像走失的小狗,起初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一看一闻后在友好的陌生人面前仓皇失措,下一刻就要吠叫起来.
他见过她这种表情.
那是十多年前,二十年前,儿子上小学时.
那天她在学校门口没接到儿子,到天黑儿子也没有回家,而班主任说当天正常放学,五点五十分小学已经准时锁起大门.
她去派出所报案,被告知儿童失踪二十四小时后方能立案,之后她走遍家附近的每条街道打听寻找.
教授在郊区的会议宾馆接到妻子说儿子失踪了的电话,这一切发生时他在急匆匆赶回家的路上,奇妙的是,当晚他到家后十几分钟,儿子便回来了.
教授见证了儿子的归来.
那是晚上九点多,他刚到家,妻子回来取儿子的一寸照,准备再一次去派出所强硬地要求警察留心照片上的男童.
看见儿子身上带着煤灰站在门口时,妻子脸上就有这种惊异的类似于绝望的失望.
我跟同学去了一个废弃工地玩儿,儿子低声说,怕妈妈说我,不敢回来了.
儿子走上来,要靠近她,她抓住又放开他的手,坐下,再站起来.
他以为她要扇儿子一巴掌.
但没有,她扭过头走去厨房.
很快传来水壶烧开的声音.
她神思恍惚拎着热水壶到阳台上浇花.
我太饿了,爸爸,儿子说.
他当时以为她是过于疲累和焦急,是责怪孩子,是高度紧张连续几个小时后精力不济.
现在他意识到,她可能以为孩子已经真的走失或被拐卖,儿子再次出现令她失望,或者正是儿子的再次出现让她幻想儿子若是丢失就好了.
不过当晚她很快就给儿子换上干净衣服、煮粥、热牛奶,又开始模仿一名像样的母亲,就像她在刚结婚的那些年中模仿一名像样的妻子,重视家庭和家务、管教个人卫生和头皮屑、学打毛衣、捉奸、关心丈夫的去向.
那时世界上似乎并不存在其他的范本,没有谁敢于说出自己对不忠毫不在乎,而有多少女人为了不显得愚蠢轻信、为了不软弱,不得不去管理,控制,对峙,演出戏剧性的鱼死网破,把生活过成唯一一种正确的戏剧.
三十岁以来,她一直想离开家庭,离开他.
方式是等待他离开.
大概他总会想要彻底离开家庭的,遇到某个不可抗拒的女人,爱上谁或被谁缠住,执着地想走,或不得不走,或者犯一个可怕的不可原谅的错误,让她可以轻松地说服其他人这种日子她没法再过下去.
这种笃信是她能忍受他的原因.
到后来,是否离婚不再重要,她送走儿子,生机勃勃.
英勇的女人走上她自己的道路,饲养他像饲养房客,教养再送走儿子像偿付历史债务.
教授想起他一切风流韵事的开端,理疗师当时毫不费力地便让他了解到生活还能有多少秘境和层次,成为他心目中真正性爱的开始.
她和他谈话时往往也在剪纸,而从最初给他做理疗时到后来在旅馆的床上时,她总同时在看调成静音的电视.
她的兴趣在其他地方.
原来他始终迷恋这种女人,笃定、残忍、决绝,以男人通常会忽略的方式自由着,以放弃的方式在家庭之中独身.
男人多么盲目,男人以为自由意味着跳水、狂奔、种种表演性的大张旗鼓,可是在男人盯着自己双脚周围的一切时,她们早就轻轻走开.
他那种意图要抓住剩下的时间来回馈和忏悔的冲动则只是双脚周围的一切教给他的另一种未经反思的表演练习.
她们放弃那些通常被认为值得拥有的东西,根本不考虑勇气或者代价的问题.
对于她们放弃不是交易,而是一种使命,值得感恩的机会.
让人惊叹的女人与永恒和无限联姻,而男人躺在迷人芳香的沼泽中贪恋地呼吸身边的香气,抓住周围泥水中漂浮的一把又一把植物的腐根和残渣,在沼泽里自以为是地游泳.
世人说得不对.
实际是男人的身体和灵魂总待在一起,他却以为是她们想要稳定而他想要漂泊,他擅于穿透地球的固体硬壳的眼睛没有看到许许多多脚踏大地的幽灵,身不动人已远.
她们是骑士、英雄、幻想家、天文学家,他是灰溜溜的务实者,长于勘探,把海洋的波浪当作水文学问题,想象力只够适度放弃,总在检讨和回望,设计和犹豫,始终重视证件和政府登记,即使重视方式是千方百计绕过登记程序.
男人向来是政府怪物手臂的延伸,即便是其中想要砍掉怪物头颅的那些人也和怪物享有同样一呼一吸的节律.
她无意于证件,不需要通过来自一个办事处的盖上红色公章的准许得到自由.
现在她带着惊异的失望站在那里.
她或许以为他的发疯是一个终究要离开家的借口(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或许以为此刻他已经被捆绑电击(不过那样医院是否需要通知家属),或许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当然,若不吃午饭他的血糖指数会摇晃不止).
她不在乎诊断本身(疯与不疯究竟有什么区别),只在乎他是否将离开家,那是干涉她生活的部分.
想必就在这时,他端着已经喝空的保温杯,团了处方扔进医院走廊边上的垃圾桶,健康地,神色如常地走进大厅,像一位下了早班后脱掉白大褂准备回家的医生胜过像病人或家属.
看到这一幕的她则终究像家属了,见他健康如常,她就像一名确认亲人精神分裂后看到亲人在医院被绑起来的家属那样又惊讶又安心又伤心又失望,不过她比他们少了痛苦.
漫长的期待他离开的年头消磨了她的痛苦,她期待他走远,无论出野外,还是被关押、捆绑、电击,或者是去享受肉体的欢乐.
她不抱兴奋地盼望着他离开,就像遛狗时她希望野狗离得远一些.
教授膝盖发软.
他注视着她的脸,那张脸不断在变换,她变成二十出头他们初相识时校园少女的模样.
她变成怒气中疲劳的年轻母亲,抱着婴儿四处寻找不忠的丈夫,那时她不是想要占有他,而是粗野、意志坚定地要与他同归于尽,此刻他觉得那个形象极富魅力.
她变成那个因儿子归家而失望的女人,要把儿子早早送去寄宿学校的女人,长久加班和频繁出短差的女人,在家中目光越过他傲慢地达到露台上一盆盆绿色的孩子与厨房里的锅碗的女人.
他所亏欠她的不是忠诚,而是尊敬,以及对于他在苦涩的生命监牢中时她早已获得自由的嫉妒.
此刻教授感到激动.
他听到女高音在云端之上歌咏的颤音,自己正在随飞翔的云雀攀爬天梯.
几乎他就要叫出她的乳名.
那个名字,在二人初相识的信件中他曾经用过,在新婚的一些夜晚曾经叫过,后来就再也没有用过了.
但是他一声不吭地跪倒在她身前,接着整个人坍到地上.
在失去知觉之前他看到她的脸不高兴地皱起来,似乎急于转身离开,有一道强烈的白光打在他的面前让他不能再看到任何事物.
整个大厅都弥漫着红树林潮滩那种湿润微腥的臭气,他的鼻腔张开了,让他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
*两周后夫人请教授的研究生将他送上飞机,盼望他去向更广阔的人群诉说发疯和头脑中的预兆.
她告诉一起遛狗的同伴,教授去美国做长期科研,如果不是因为欧文,她原本也愿意一同去.
大家都十分理解:狗比儿童还要缠人,况且人就是应当为弱小的生灵贡献力量,为那些生病的、不能用人的语言表达自身需要的、依赖于人的.
儿子已经为教授订好了从加勒比海出发的邮轮之旅.
他大方地为教授包下一个带望海阳台的单人舱房,并让教授放心,船上有台球设施和桥牌俱乐部、图书室和按摩馆、魔术表演和小型电影院,他在这三个月的航行中绝不会感到寂寞.
出于降低保险费用并且保证教授能得到准许上船的考虑,儿子没有透露教授的妄想.
毕竟教授丝毫没有暴力倾向,安静,愉快,每天按时主动吃药.
不过,儿子把教授诸多种类的药丸分装进每日一格的小药盒装进箱子后,以防万一,在自己的名片背后写下,"我的父亲可能表现出阿尔茨海默症的初期症状",塞进教授钱包的夹层中.
旅行是安闲而缓慢的.
刚驶离美国时,船平静地行驶在靠近大陆的无风海域,第二天,船速加快了,令人头晕,乘客纷纷离开船舱,到甲板上散步透气,强烈的海风击打着他们萎靡不振的面庞,开始有人注意到一位沉默寡言的异国老人.
他独自待着,整个下午都趴在舷杆下的围栏上,饶有兴趣注视着时隐时现的岛屿和没有边际的发紫的海洋,以及比海洋更远的远方.
他戴眼镜,叠穿两件长袖衬衫,双重领口可笑地绽出来.
据两个和他说同一种语言的乘客说,这位老人是在热切地等待夕阳落下之前有时会照耀整片海面的那道炫目的白光.
这两名乘客是试图享受生活的逃亡者,在每个港口急切地下船去使用当地网络信号,发出几条推特.
这样逃离到异乡的黑头发的亚洲来客,在这艘邮轮上还有一个.
那是一个神秘少女,据说是一名官员的女儿,那名父亲由于积攒起传说骇人听闻的金库已经被关押了三或四年,有媒体称他虽然在审讯期间由于长时间的冷风吹身而高血压昏迷倒地,但现在身体情况尚佳,不大可能被提前释放.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与他来自同一国家的流亡者常来找教授攀谈,以消磨他们二人长期相处之后明显的无聊和彼此间时时浮起的恶意,并且解除他们眼中这位来自祖国的老年旅行者强烈的孤单,教授不可能知道这些.
而他们能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最初曾担心那名孤身旅行的年轻同胞是监视他们的跟踪者,使用不为人知的手段了解到她的全名,进而查到她的身份.
在他们的猜测中,她像其他一些类似状态的年轻人一样,在不再引人瞩目的生活中仍旧过着奢侈的生活.
他们仇恨她,又因猜测她也处于不得不流亡的状态而怜悯她,在对这个有罪者惺惺相惜的同时认为她在道德上理应付出更多.
其中一个在邮轮晚宴时的酒醉中揽过她又试图一再抚摸她的肩膀,她把冰块泼到他身上,他勃然大怒,说出大多数旅客一生中所听过的最长的一段中文.
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在餐厅.
乘客们上岸游览时,回头能看见她待在四层甲板,帆布躺椅面对港口的方向,戴着印有向日葵图案的明黄色遮阳帽和墨镜晒太阳,像永远不打算起身一样.
而教授并不孤单.
下午三四点,他睡好午觉,就走上甲板,拿着大副慷慨地硬要借给他的防滑手杖.
他的心澄明得像一面镜子,比波涛还要柔软,比太阳底下甲板上的小水洼还要透亮.
他对包括自己的身躯与理智在内的一切都不再在乎了,又比什么时候都活得更有兴致.
"我错过了多少啊,"教授暗自思忖,"错过了多少,为了要占领生活.
"他对流亡者抱有同情,怜惜他们不得不放弃部分生活却又不肯全然放弃生活的悲惨,但他宁愿回避他们,到甲板上去散步和等待.
准备当晚在船上小剧场演出的三名魔术师坐在他身后,围着一张小圆桌在喝鸡尾酒,其中一个懒洋洋地一再把戒指脱下又戴上.
他们用西班牙语问老人来自何方,在看些什么.
老人凝视着海洋,转过去,摇摇头,向他们微笑,又回转头,身体靠到围栏上,扶了扶眼镜,向海面吹了一口气.
"或许你们可以对他说英文.
"走过魔术师身边的一名船员说,"据我所知,这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地质学家.
他应该会英文.
"而魔术师们咀嚼着鸡尾酒杯中的薄荷叶子,沉醉在微小清香的刺激中,已经忘记了几分钟以前他们曾担心这位老人长久站在围栏边或许是带着想要跳海自杀的念头.
一个穿着蓝白水手衫的小男孩和他的母亲一起步出船舱,踏上甲板.
看见教授,母亲低声对小男孩说了些什么.
他飞快地跑过去,递给教授自己从午餐桌的花瓶中偷来的一小串铃兰,教授抓住孩子的手,在他手掌上做出签名一般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小男孩用英文问.
"等待光.
"教授回答,声音轻柔威严.
小男孩惊讶地张开嘴,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拂他的喉咙,带来一丝干燥的清凉.
他魂不守舍地走回母亲身边,牵住她的手,抿起嘴唇,委屈地觉得她逼自己完成了一个古怪的任务.
当他将另一只手插进深蓝短裤的口袋里时,他摸到一个小小的带有凸起的方块,那是他以为已经丢失的乐高玩具,他正在拼的喷水抹香鲸需要这枚方块,不然牙齿就无法对称.
后来的日子里他偶尔会发呆,觉得自己为某种天意所摄,常常回想起母亲在他耳边说的话:那位老人是一位地质学家,想必在海洋的表面感到孤独.
2017,北京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1一个叫家莉,一个叫家明吧.
家明打来电话.
他说,你怎么样.
家莉说,我……在干活呀.
他说,你在北京怎么样她说,今晚我从五道口回家来,没地铁了,从西到东太远,我叫了一个顺风车,上车没有两分钟,开车的人接了电话.
来电号码显示在车屏幕上,闪啊闪好一会儿他才接,声音也是外放的,我都觉得奇怪,丝毫不讲隐私,就那样当着一个陌生乘客的面接电话.
接起来是一个女孩子,很娇滴滴那种声音,哎哟,叫了一声"老公",听得肉麻死了,从车的音响里放出来,娇嗔一样,"老公!
"他说,你不要学,你就讲故事吧.
她说,哦!
然后才奇怪.
司机说:"可是我们不是明明已经分手了吗"听到这里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老公——但我们分手了啊!
两句话里戏剧转折太强烈了,已经是一个小电影了.
那个女孩子说家里没有奶了,让这个男生给她送奶粉去.
我心里纳闷,干吗半夜非要喝啊,而且去便利店买牛奶不好吗,就听见这个男生说:"又不是我生的小孩!
"我一震,新人物啊.
女孩子说:"可是你答应过,不是你生的,你也愿意养啊!
"男生说太远了,女孩子又说冷啊累啊,最后说来说去到底讲好男生明天会送奶粉过去.
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都不是好人.
她说,结果我一看,方向盘右边插着一个手机,正在做直播.
屏幕上的新留言简直是源源不断,一条挤掉一条,我自己的脸也在屏幕上!
直播平台是默认加上美颜效果的,现在不少手机摄像头也都是这样,拍个照都白白的,溜溜滑,滑溜溜,你得特意关掉才行.
我赶紧找出来口罩戴上了,幸好在北京生活随身总会带个口罩.
这样才想到,那个电话属于直播里的一个桥段吧,一个"装置",肯定是预先安排的.
所以这个开车的人挂掉电话以后还来问我对这件事情怎么看,究竟凭什么要替已经分手的女朋友养孩子之类的.
不过这时我已经发现啦,就赶紧摆手,让他屏幕侧过去不要拍我.
后来又想起来让他关掉导航声音,不然看直播的那些人就听到我住哪里了.
他说,你要注意安全啊!
!
她说,是那个电话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不然一上车就能发现了.
也想过下车,他实际开来的车子跟叫车软件上登记的号码牌、车型都不一样,是违反规定的,又不预先告诉乘客就自动去直播,这侵犯人隐私吧.
但想到还要重新找车,又麻烦又冷,我就算了.
不维权了!
反正北京就是这样.
直接打车有点贵,地铁十点多就停了,我经常都是叫顺风车,便宜一半.
你自己怎么样啊他说,我升职了.
劳瑞,我们去他家吃过感恩节晚餐,记得吧跳槽了,下个月他全家从纽约搬去西雅图.
现在我得管他组里的三个人,突然忙起来了.
2有一段时间他们觉得肯定要结婚,因此对未来有点厌倦.
在城市北边,邻近河水的街角,窗外矗立着尖顶教堂的四层小公寓里,看到有人在主页上贴出马雁的诗.
《结婚》.
他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面,望着天花板和鸟雀啄果子形状的吊灯.
现在吊灯是灭的,亮起来的小台灯的颜色是鹅黄的.
马雁的诗是这样的,是下雨的夜,我们在路上走,吃枇杷,在每一个春天的晚上我们相爱.
没有什么风景可看,我的脸色也丝毫不是苍白的.
你告诉我生活是平淡的,每天早上发一条短信告诉我天气,是我们相爱的天气,每一天都适合我们相爱,每天,我应为你撑伞,倚靠在你的肩膀.
也有厚厚的棉被,适合我们躺在里面,互相抚摸,就像摸自己的熟悉的胸口,从那里涌出,不断涌出礼物般的温暖.
亲爱的,如果没有这应景而至的雨,我将惊慌至死,亲爱的,只能在死后.
你命令我活着.
而我只能死去,含着大块的冰.
太凄楚了.
结婚不应该是这样的.
甜一点.
不要这么苦,他说.
她表示同意.
如果有一位神,一位菩萨,一位天使,一位蝙蝠侠在这样的夜晚低空飞在大楼上方,能够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公寓发亮像海洋里燃光的怪鱼,浮浮沉沉.
现在牵挂是有一点的,对彼此的生活偶尔会好奇,几乎是兄弟情谊.
几年来他喜欢上了滑雪,西班牙语的程度足够在墨西哥餐厅完成整套点餐了.
她离开后,他在家连办公室电脑远程工作的比例降低了不少,天气最冷无法出门时才会这样,不像以前工作日也有时和她一起待在家工作.
他没有和什么人切实交往,始终独自住,有时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或者投影于墙壁的电视剧逐渐睡着,半夜冻醒.
或者在床上抓着书迷迷糊糊睡去,早上被手机闹钟叫醒时,台灯依旧亮着.
他认为这种睡眠踏实但不太有效,可以算作是长期独自生活最大的缺点.
她到北京来是为虚无缥缈的可以称为理想或价值的东西,实际为了钱四处做事,设计海报、书签,画插图,繁繁杂杂,都算衍生品,自己也成为不知所云的周边.
本来想借此留下专业,也存一点钱,逐渐花了很多时间在手机上,讨论这些项目,新认识人,打招呼,讨论,坐车进城去见人开会,一折腾一整天.
之后持续修改,有时吵起来,追讨尾款,总在忙而拿不到钱,长久为这些钱沮丧.
拿到钱后就急于花掉,平息不知何来的怒气.
记一段账,羞惭中放弃了.
大的决定做得坚决而用心,小的决定摧毁了它.
她没有做出来什么.
回北京以来,她一直住在一个艺术园区.
在城郊那些连贯而不均的、乱七八糟、看不出边际与界限的大村庄中的一个,地产公司开发出飞地,影视产业园区内设一栋三层公寓楼,高大的单间能当工作室用,也住人,进门的开放式岛台给电磁炉留了两个位置,她买了一个锅,一只电饭煲.
园区大门面对三岔路口,路坑坑洼洼的,布满重型卡车留下的小坑,夜晚在路灯下看像一株株葡萄藤横躺在地面上.
门外有刀削面馆、饺子馆、小笼包店、烧烤摊,她常吃大鸡排和安徽正宗牛肉板面,门内有一家兼作咖啡馆的书店和一家便利店,平时很萧条,到周末,城里的中产夫妻开车载着孩子来园区内最宏伟的建筑,一个芭蕾舞团的剧场上儿童课,中心通路成为停车场.
地产公司招揽了五个做艺术的人住在这里,免去租金,自付水电,要允诺不派商用,并以艺术家身份参与地产公司办的一定量活动.
其他租户都是园区内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
她回来前通过朋友递上简历和许诺,从落地后第二个月起就住下来.
没想到能入围,公司愿包养的应该是名人吧,来后知道,公司原本有收藏艺术品、办展的宏愿,现在资金运转不灵,就在郊区的"loft"找了这五个年轻游民过来,告诫,"严禁吸毒".
活动还是办的,她每周末去教地产公司在别墅区中心会所办的周末儿童绘画工作坊作为回馈,车费报销.
这栋楼底层,便利店拐角那两间,借给了一个非营利的松散文艺团体,有兼职工作人员和一个捐赠图书流通的小图书馆.
近几年成人室内混声合唱在上海红起来,北京一位音乐学院的袁老师也组织了一个,招募附近城中村的居民,来的主要是年纪大的工人,还有宿舍设在此地的一家月嫂公司的阿姨,三三两两伙着来,月嫂不时"上户",在雇主家一住数月,育儿嫂往往周末有一天休息,来得更勤些,如今有三十多个比较稳定的成员,除男高音外,声部齐全,参加区艺术节登台表演过,逢芭蕾舞团没有活动时,也可使用舞团大剧场背后的一间小剧场排练.
她申请了当这个团体的志愿者,和兼职工作人员一起,组织大家清理场地,平日接受社会捐赠、管理图书流通,她最大的功劳是把纸质签到表改成了电子登记.
有一所文科大学的新校区在附近,也有大学生来做志愿者,写文字材料,招募新成员,拍排练视频发到网上去.
这个冬天后,园区要整治,不得再作为住宅使用,她也要离开了.
截止日期是一月十五日.
她昨夜的梦里出现养过的狗和微信对话框,密布点开回应后才会消失的红点,新信息有(197),左侧一竖排人名都不认识.
还有一瞬,遥远而无关的麦加城来到梦中,大概因为白天读过英文电子杂志上一篇关于探访麦加城里新建筑的文章,读的时候她想到麦加她是绝无法进去的,它只允许穆斯林进入,那么无论她想不想去,都无法去,虽然在读这篇文章前,她从未想去.
3她说,最近有人给我介绍相亲,还没见面.
介绍人反复叮咛,这个人很丑,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这样讲我就更好奇,能有多丑呢对方又不是名人,搜不到照片,现在有点期待这第一顿饭.
他说,我还以为国内相亲前会先交换微信和照片.
帖子都这么说.
她说,对方可不知道要相亲.
介绍人只告诉了我,对他说是为工作认识一下.
也不止和那个人吃饭,是个大饭局.
可能介绍人怕我难堪吧,怕他拒绝我.
也可能怕他难堪想不明白.
他说,最近我也有个类似的事儿.
劳瑞把孝芬的一个同事介绍给我.
今年我还是去劳瑞家过感恩节,火鸡配烧卖和面线,全球烹饪熔于一炉.
我到得早,孝芬花了一整个下午做糯米香菇烧卖,从面团做起,真是挺不容易的,我也插不上手.
一个英国同事找不出词来夸奖,就说:"哦,有姜,好吃,带姜味的东西我都喜欢.
"你说是不是对牛弹琴.
吃饭时认识了这个女生.
现在还没有约.
她说,也是台湾的呀他说,新加坡人.
她说,挺好的.
他说,劳瑞开头说,孝芬有个女同事他认为挺不错.
问我喜不喜欢新加坡女生,介绍我认识.
我说,都挺好啊,新加坡也好,不新加坡也好,就看人怎么样呗.
他说,她最大的优点是,工作特别认真负责.
她说,那你跟人家学学.
他说,一直没约.
这周末得见面了——劳瑞找我下礼拜打壁球,你说是不是检查工作的意思.
人生第一次目的明确地相亲,还真有下半场.
看看会怎么样.
她说,那你要准备一些话题或者活动的.
间隔这么久才见面,需要一起做点什么吧.
要不要去看电影呀他说,吃饭.
吃完饭,离开.
她说,你像那年十二月那样准备一下系列活动.
他说,那不可能.
打不起那个精神了.
那个周末咱俩看电影了吗她说,好像没有.
周六看演出,记得那天的萨克斯口水声音特别重.
周日是先去农夫市场逛了一下,晚上你带我去尤金家玩.
周一我飞机很早,你上班前先去送我的.
他说,我还记得送你去完机场有种人生新篇章展开的感觉.
她说,整个那一年都是关于机场的.
他说,对啊,直到你搬过来.
4"打不起这个精神了!
"他说.
他跟别人也这样说.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外表和内心一样疲惫,不过大家都说他没变样子,始终像在公司刚上班不久的年轻人,虽然穿衣服比那时讲究了一些,并且亚洲人的年龄本身就很难判定,在他们眼中亚洲男人的神情显得犹疑不定,因此长久都像很年轻、刚出学校似的,一二十年后,头发密度与体态仿佛在一瞬之间发生变化,那种复杂的神情在旁人看来会具备新的含义,不再像是初出茅庐的试探与犹豫,而像是放弃了自我,那就彻底是中年人的脸.
她倒是觉得,交往的那几年间,他逐渐长出来鱼尾纹,像三十出头的样子了,现在眼角则好像熨过了.
可能家居生活里每晚一起吃饭,饭后整理杯碟,就是会让人像中年人.
单身则使年轻的人更年轻,老的人更老.
也或许是周围在许久没有变化后又有了可以算是惊人的变化,让人不得不振奋,意外增添了活力.
2001年"9·11"后的情况,他和她间接经历,此后签证变得困难,他和她在中国不同的地方得到类似的估计,她放弃了去美国读大学的计划,他进入到东部无数博雅学院之一.
后来他们觉得这让他们二人的相识晚了十年.
下一个变化发生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有色人种总统在狂欢中上台,希望潮来又潮去,他和她分别经验这些,逐渐对自身的职业选择该与繁荣形成什么样的关系做出了不同的决断,长成大人.
到2016年,新总统意外上台,她离开此地,核战争的可能性翻过防火墙传播,她觉得他在失望、愤怒、痛恨间交替,他也似乎同时精神了一点.
嘲弄能培育人的智力,至少培育人对智力的信任.
当年他常说"然后",以不惯连接词与转折的小孩讲故事的方式,当年他把but拖长成东部腔调下犹豫的but-ah,如今,或许是职业了一些,对于陈述,他的新口头禅是"对,也不对","是,也不是".
对于问题,有时他说,"我可以给你一个长答案,也可以给你一个短答案",开始讲世界观,笃定得近乎做作,投资医疗领域新公司的沉思者,在网络电话对面皱起眉头,评判VR诊断项目和预测心脏病突发几率的智能手表是否在商业上有前景,同时谈起生命的价值和人文主义.
在海洋的这一侧,单身没有帮助她年轻,甚至她对街道上的时尚都有一种老年人看到少女时常有的,奈何不知愁滋味式的夹杂着伤感的微微不满.
卡通.
蝴蝶结.
写字楼里的人穿带一颗颗从中间裂开的粉红心形图案的白色兔毛毛衣.
心形,小象小猫,星星图案,浅粉色,这在印象里是初中生的衣着,带着长辈眼中的少女气息,属于把人拘禁在青春期的道具.
然而现在每个人都非常年轻,都担心被淘汰,都害怕老.
在北京她一天天地觉得自己太老了,惊奇于从前认定是规范的事积极地一番番瓦解重塑,那种活力让人钦佩.
实际上也并不知道如今他真人什么样子,他们几年来没有见过对方.
从朋友圈贴出的两张照片判断,比前些年稚嫩了一些.
照片不是他贴的,是她在一个熟人的朋友圈里见到他的脸出现在照片中,看到他点赞,才知道他们相识.
他说,也是这次,别人约着去看他们,刚认识.
她说,他们两夫妻怎么样我走后他们才生的小孩.
他说,那一晚上就是包馄饨.
虾剁碎了混进肉馅儿,加香菇.
虾还不能切,一定要用刀背剁.
他们家小孩发音只有爹妈能听懂,我反正是对话不了,笑起来很欢实,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感觉孩子爸爸是个相当不错的爹,愿意做游戏的那种,勤快,特会鼓捣东西.
他当年应该也很招女生喜欢吧.
她说,真难想象.
大学时候是个摇滚小哥,头发很长的,扎个辫子.
他去戒毒中心我都能信,没法想象他做父亲的样子.
不过你这样讲,现在想一下,确实是挺温和的人.
蛮开朗的,挺好沟通的.
他说,其实这次见面对我有些冲击.
一种"哦原来正常人生活是这个样子"的感觉.
她说,什么样子关注小孩他说,就是很温馨的家庭生活.
现在跟你说起来,甚至还能感到一点冲击.
她说,嗯.
他说,我也没仔细想.
好像也是自责,觉得没有把自己往这个方向训练,就随随便便,得过且过,放任自流下去了.
其实冲击以后也就继续放任自流,本来都忘了,跟你这么一说,又想起来.
她说,冲击得蛮厉害的啊,这么多成语.
他说,倾囊而出了.
她说,有的朋友,情侣两个人住在一起,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无聊.
他们自己温馨,我看着替他们无聊,反正就觉得,哎呀怎么总在散步,总在看电视,总在做饭.
但如果有小孩,感觉就不一样,好像就温柔起来了,特别有生趣特别值得.
就,——哎呀,做个爱心饭.
他说,家庭生活里的小女孩感觉特可爱,话很多,我一个旁观者都觉得惊奇.
包馄饨那天晚上感觉很强烈,劳瑞跟孝芬的小女儿也是.
她说,我记得她,健康环境下生长起来的高高兴兴又有好奇心的孩子.
他说,我觉得以前我们一起养的狗也是这样.
5他们俩都很喜欢过节,喜欢聚会,拉朋友到家里来一起吃吃喝喝看电影,进十二月就开始物色圣诞装饰和高大的圣诞树.
可能人离家愈远,对节日愈认真,也可能他们俩在原本是家的地方都没有家了,人离乡贱,自愿亲力亲为.
有一年的四月他领年终奖,两个人商量着买了比特币,预备等到涨了卖掉,专门设一个节日账户用在这些事上.
没真指望它涨,那时一枚是七百刀,后来一直跌,到一百五十刀了,心灰意冷没有再管,领到退税又买了一批.
分开以后,那些比特币在他手里疯狂涨起来,如今到了一万刀,走势图早非过山车,完全是拔地而起冲击无顶的天际.
财富不可预测,与工作的勤奋程度甚或投机的用心程度都不太有关,而要承认自己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实在显得幼稚.
区块链概念股票随之涨起来,比特黄金比黄金指数靠得住,黄金指数又比真金有价值,还有许多种新的虚拟货币,让人放弃想要读解变化背后原因、区分实体与呈现、能指与所指的努力.
不再需要倚仗一种真货了,都是曾经被视为泡沫、山寨,甚至是笑话的事物,原本他的职业也是戏弄这些在旁人眼中像云彩一样缥缈的东西,制定其价值,如今价值的含义愈发使人疑心.
他一度想要借此思考一些类似于人生意义的东西,譬如,是否该承认奋斗一事的徒劳,扔掉教人职场进步的手册,远离有用之物.
譬如,世人是否该更新一下风险分析的流行机制,如果风险规避者与冒险家都不自知也自不量力地走在白雾弥漫的茫茫荒野上,只能看到视线内三五米的距离,还作利弊分析干吗呢他觉得这个发现如同悟道,如同意识到富爸爸穷爸爸都难免一死.
如是恍惚的启发下,好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该试图摸索一下自己有哪些奖金和升职以外的兴趣.
慢慢地,这些恼人的事过去了.
现在他既不准备卖,也不觉得账户里的这些虚拟货币与旁人讨论的所谓自由的可能性之间有什么关系.
留它们在手里似乎等于保留一些对估值,对疯狂,对新兴事物的参与,他尽量有兴味地观察市场和他人,不然自己就容易产生避世者那种乐于冷淡而不免低落的心情.
一个夜晚他看了一部主人公是失明者的电影,情节魔幻,躺在家中沙发上枕着靠垫独自睡着前,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也视力微弱,身处许多戴眼镜的与不戴眼镜的近视眼中间.
他想回头该把这个感受告诉她,兴许她会夸奖这比喻,困得没精力在手机笔记软件上打出连贯的字,就打开录音软件,对着麦克风说了一会儿话.
第二天上班进地铁想一想,这38秒想必是胡言乱语和呜咽,他不忍重听,不带遗憾地删掉了.
比那年收到年终奖支票的时候更早一些,兴许就是那个活动密集的十二月刚过去的一天,他们俩在街上找吃晚餐的地方.
圣诞到新年间,餐馆大多不开,在手机上挑中看起来有点特色的一家古巴式中国菜,打电话确认过开门,搭了地铁又走十几个街区过去,一推门,仍旧是不开.
这时再打电话又变成无人接听了.
两人不知往何处去,只好茫茫然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回,总会繁华一些吧.
纽约冬天冷得骇人,肚皮没有吃东西简直扛不住,这一天分外冷,踏着雪走在街区内大楼裙边还好些,过马路时,大风几乎能将脸刮出伤口.
斑马线覆盖冰雪,看不太到了,两个人相依相扶着过马路,唯恐在风雪中摔倒,倒因彼此搀着在路口摔了一跤,一个将另一个带进行人交通标识灯柱旁边隆起的小雪堆.
终究走不下去了,街角的星巴克开门,他们走进去.
不求个性的连锁资本悖谬地因其盲目与冷淡而能够成为冬天会收容流浪汉的地方,那次是他第一次喝加了焦糖浮着泡沫的滚烫苹果汁,平时在他看来是妇孺的饮料,不提供刺激,此刻尝试起来,太好喝了,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堪称圣水,说是人类末世时重建文明的泉眼也可以.
第二年他们就认真地过圣诞季节,买来小雪花、拐杖、星星,装饰一棵真真正正的松树,门外悬挂花环,粘挂钩时不够熟练,需要时常喷水的常绿冬青枝条整月都挡住门上猫眼.
那时朋友粘住时间的褶皱.
周末一群人聚在一块花一整天时间看一整季电视剧,打打杀杀,来来去去,一惊一乍,到五点钟忘记了三点钟的情节,中间叫配着芹菜棒和手指大小的胡萝卜的外卖鸡翅盒子来吃,夜间下楼去喝酒,似乎比一对恋人做同样的事有意思.
夏天野餐,骑自行车,一起出游,相约遛狗,预订假期,从决定谁先去、住哪里、在哪里会合开始,一路做计划占去许多时间.
决定周末到朋友家烧烤,从邀请人开始,组邮件群、订肉、买酒,又决定熬椰汁西米露当甜点,为此又去一次中国城,之后见面、交换照片、分担账单又忙两周.
买一张新桌子,要几处去看,和朋友讨论,顺便聚餐,前后能带来一个月的愉快.
那几年的记忆中与朋友们没发生过什么真的近似于冲突的事,有过一些微小的看不惯,也曾有朋友移情别恋让大家不得不选择站位,但很快有朋友带来新朋友,感情通货膨胀得很快.
小争论假模假样,由球赛和电视人物挑起,玩笑间就滑过去,那些争论更像是表现机智的机会.
她如今有时会想起那种缺乏重量的长久愉快,ProspectPark公园小径上彩色购物车卖的瓶装肥皂水里,一定是加过什么独特的配料,孩童轻松一吹就有拳头大的五彩泡沫飞高,沿着树干吸引路人的视线一路上升.
她试过在家自制肥皂水,始终是不行,很费力才能吹出几只小泡泡.
加的是什么,异乡、年轻、安稳中的哪一种如今她觉得可能是因为那种生活又具体又舒适又纯然是假的,不是比特币那一种假,是无关的那一种假.
在公司上班,忙碌又如同一种"待着",不参与生活,政治就是争论的意思,文化就是尊重多样性的意思,把气候变化和身份认同顺利说出口,关心气候变化意味着去旅行但按要求分类垃圾,关心身份认同意味着有同性恋朋友,每个国家的菜都夸赞味美可口.
生活从根本上讲是稳定的,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也不会破碎,也没有变化,因稳定而缺乏希望,于是天天忙碌,过一种营造出来的像是有意义的生活.
北京是另一副样子.
总和人为看法吵架,看新闻会受伤,为与自己在地理上无关的人和认识的人吵得真切,血淋淋,与熟悉的人走陌路.
不像在美国时跟远远近近的朋友在一起,几乎不存在看法差异,一屏通讯录,一锅黏腻甜浸的椰汁西米露,融成一团,不清不楚,没有差别也没有颜色的区分,因为没有颜色的区分而不可能有真正的差别,不可能有真正.
有一天她在北京与旧相识重逢,那个人告诉她,人和人的根本差别在于登上国航与美联航共享航班号的飞机前是取一份《环球时报》还是《纽约时报》.
她说,如果我都想看看呢那个人说,只能选一种.
另一天有朋友在纽约问他和她是否还有联系.
他说,我们很友好.
朋友说,听起来像"二战"前的法国与德国.
6他说,你周末都做什么她说,看综艺.
旅游的我不爱看,现在看一个好几对夫妇装修房子的.
他说,真难想象你会喜欢这个.
她说,有一天我数了,我同时在做五份工作.
晚上八点多进门以后还在回微信,我什么都不想干了.
AndyWarhol不是说嘛,可乐真民主啊,盖茨比和黛西和汽车修理铺的威尔逊两口子都喝着一样的东西.
可乐真是让人快乐.
综艺也是啊,吃饭时横放智能手机,所有的人同时打开同一种快乐.
他说,我突然想到,冷面汤就是东北的可乐.
她说,什么玩意.
每段时间都有个热门,谁都聊那些,都看那部电视剧.
有那么两个月,每个人都说要去香港买重疾险.
好像都很恐慌,恐慌频繁,就每次都轻微,震级与夏天每个人都看的电视剧带来的喜悦差不多.
精力零存整取,透支掉了.
不是说"突破自己一次,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吗成功者在访谈里是这样说的,事业上的偶像在传记里说从小妈妈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在那些人的世界里这真的是真的吗她在朋友圈看到一句,"罗贝塔本来想继续做些插画的工作,后来却没有.
为什么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房间、光线、桌子,一概没有;没有自己能够完全自由支配的时间.
生活以一种崭新的方式控制了她.
"在电话里念了这段,他责备她不够专心.
他新近看到一篇报道,纽约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剧作家,也就是全美国最受关注的年轻剧作家,有十年都在Mercer街上一个法律诊所上班,接电话,作记录,帮失业者申请失业保险和社会福利.
人家由单亲妈妈抚养成人的,年幼时吃教会捐赠的食物,房间里也许只有气垫床.
人家一直在努力,如今在NYU做教授.
剧作家不认为自己受到过什么磨损,下班后独自写到凌晨两点是一种准备,他表示,将陌生人的倾诉凝结成一个法律案例,这和写一部戏剧本质上相似.
这个比喻让剧作家的白天与夜晚成为平行线,让他上班的岁月成为他得偿心愿的缘由之一,让人生清晰、有方向、具有了黑格尔式的目的.
她说,这是篇荒唐的故事,这是为了回答记者问题——当成功者需要叙述和宣传他自己——才制造的类比.
他不是写破碎的戏剧吗自己的人生怎么就如此连贯有意义名人就是虚伪.
而且这在北京根本不现实.
你指望我什么,小小的户型,大大的能量中国流淌着好多好多钱,就好像被钱统治的.
你不觉得吗艺术新闻像英文报纸里那种社交版面,列举谁出席了哪个酒会.
现在北京画画的人都好有钱,艺二代艺三代,甚至还有艺四代的.
或者富二代.
倒是没有富三代……不知富三代都干什么去了也有人嫁给富二代.
反正谁家里都有院子.
这样的人,有一个现在和我算是邻居,在这儿有一个工作室,放了一屋子高达,我见过几次,可能偶尔来体验生活.
我觉得很分裂,我们合唱团里,几乎没有在传统工厂做工的,男的搞装修的多,年轻的就快递、外卖,女的打零工,发传单,在小饭馆打工,上一点年纪的几乎都是去顺义做家政.
我们有个文艺骨干,甘凤英,山西紧挨河北一个村的,四十一岁,属龙,特别神奇,她是三胞胎——不是她生的,她自己就是三胞胎,大龙二龙三凤英,她最小,她说她妈妈从怀孕第五个月就没睡过觉,肚子比米缸大,整天靠墙坐着,眯一会儿眼睛权作休息,你说了不起吧,哎,以前我看过那么多关于所谓女性身体痛苦的文章,可是看文章、那些先锋戏剧,和听一个人当面跟你嘴巴讲出来,一点也不一样.
真的是不容易,真的是厉害,真的是赌上命来.
而且要命的是,做这些赌上命来的事时,人没觉得那么重大,怀着希望,自自然然的,带着轻微的使命感就去做了.
真的是了不起.
我现在也才觉得离婚真的是很复杂的事,你没法认为谁该——谁本可以离开谁,即使是家暴这类事情.
而且,家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现在国内许多人都喜欢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是从一部电视剧台词兴起来的,我就觉得可够逗的,钱解决的问题,不是原来那个问题,对吧.
钱使人和人的环境变化,自己的想法跟着变了,根本不是钱解决了先前的问题.
我们排了一首歌,周杰伦的《爸我回来了》,讲家暴的,我们很少排这种歌,团员不喜欢台湾流行歌,那次就随便学了一下,排练的短视频意外在网上红起来了,就有记者来采访,根本不关心唱歌,还让团员讲自己的事,出门多不容易在家多孤立无援在工厂里多没希望什么的,她们也就讲了,然后有人给我们团捐赠,指明要捐给女团员,特可笑,说她们都是有勇气有志气的人,支持她们离婚,捐赠条件是现在发一半,离完才发另一半.
我们就说,神经病吧,捐赠可以定向,开这种条件怎么行.
真的,许多人有了点钱,就以为别人做什么选择只是在于没钱,为了活下去才受委屈,缺钱才不离婚.
不是的,我现在明白,生活真的重要,一家人相互依靠相互帮助真的重要,而且人真的会爱孩子.
人对孩子的爱是真的.
人真的不舍.
这样的现实,它跟法律,跟西方人怎么看,跟规范,全都是两回事,所谓的文明把家暴放在不可说的位置,就好像多么不可理喻不可想象,把忍受了这些的人看作是贱民一样,我现在很看不起.
我现在明白爱了.
很奇怪吧.
甘凤英,她二嫂离婚了,跟她前后脚来北京,大龙二龙三凤英嘛.
有回有人来采访甘凤英,都没说是采访,就说找她"聊聊",结果就登出来了,我一看,下面的评论,我天,说她二哥是"老农民",还说嫂子都离了,甘凤英自己怎么不敢离婚我看了真恶心,这些陌生人来竞争谁更能影响她的命运.
甘凤英要是看到得气死.
这些人干吗老给人家的生活设限制呢一会儿觉得人家悲惨,一会儿愚昧,一会儿反动.
人家可不配合这些.
而且,不让人家配合自己哥嫂弟妹,让她配合你你是谁啊"团结起来"人家一起过日子,给孩子买房子,相互之间介绍活儿,这不是团结非得跟你一起读马列唱英文歌还得感动人家过得好好的.
甘凤英跟她二嫂一块在园区旁边的村子租了间房,房东是村里一个小组长,我有时去吃他家背后的土豆粉.
甘凤英和她嫂子都在别墅区打扫卫生,天天骑电动车过去.
我就想啊,有人住在后沙峪,在这儿有玩具仓库,反过来有人每天骑车到后沙峪去,有的主顾家不让她们电动车推进去充电.
一定得放外边.
我就想啊,来来回回的人,川流不息.
川流不息.
我也很分裂,我也想兴许能有机会帮机构募一点资,尤其是找一些公开演出机会,那样她们特别高兴,她们是很希望得到体制承认的.
我也想自己多做一些小项目赚一点钱,虽然也就是打工.
说不清楚什么心理,理不清,总之我有时也去吃吃饭,认识了一些人,参加过好几个生日聚会,挺无聊的,也不知道聊些什么.
现在年轻人过生日喜欢包酒店套房,你知道吗夜里在无边泳池开香槟拍照,那种派头就好像泳池是自己研发的.
做生意的人、住在别墅里的人、画画的人、导演、能够全球旅行但有时因肤色或者性别感觉受到了歧视的人,这些人都觉得自己厉害死了,辛苦死了.
想听到一句不含计量单位的话非常难.
年薪、年龄、父母.
公司名字、行业、以前读的学校、谈恋爱都用计量单位表达.
三千万美元投资.
ABCDEFG轮.
一夜七次郎.
在爱丁堡几年去过什么样一票难求的西方音乐节在地球上哪些地方跳过伞呢总登上过乞力马扎罗吧动物大迁徙看过的吧用猎枪射杀过野兽吗就不用讲向导和驮夫和厨子和吉普车和直升机了,仿佛富豪都是在毫无夏尔巴人的协助下自己蹓蹓跶跶走上珠穆朗玛峰的.
什么是能动性我以前天天讲能动性,agency.
天,太可怕了.
那时真傻,说一些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现在我觉得不动常常就是一种动,忍耐下去把日子过完,把日子稍稍扭转成能过的可堪过的日子,这是需要人动员起许多资源的.
就上周,一个我最后也没听懂究竟是创哪种业的硅谷回来的人跟我说安·兰德是最伟大的作家,说人从本质上讲就是猴子龙虾草履虫,眼界平台选择命运底层认知.
都是社达.
他说,什么意思她说,最近的词,该死的才死,死的都该死的意思.
我觉得这些人眼里都是钱,看别人一个个也都是由不同厚度的钞票构成的——他们也重视教育,才能,或者一些特立独行的选择,可这些也都是钱换的,或者能换钱.
根本上讲就是用钱评价人.
我教小孩画画,常跟一个妈妈聊天,我觉得有点像朋友了,课后还一起去喝过两次咖啡.
上周末我提起来在住处听到隔壁吵嘴,她一下很怜悯,说,是不是你住的地方隔音不太好.
我才突然意识到她眼里我是一个穷人.
为什么请我喝咖啡因为我给她的女儿提供了一种service吗这些人觉得你穷你才过这种生活,于是我有时就去接活儿,就好像想证明自己可以不穷,到最后什么有意义的事都没做,做的事都是没意义也没意思的.
我经常睡不着,许多画面涌来,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我根本不思考.
他说,是不是太敏感了.
咱俩以前也抱怨家里隔音不好,不会觉得和钱有什么关系.
她说,我觉得很明显,说不清.
北京真的变化很大,蚕茧形的大衣不流行了.
我没开玩笑,现在是追求一边拼命地装饰自己,一边要把人打回原形,我去商场买粉底,售货员帮我试涂,问,"您的鼻子是真的吗"意思是如果垫过,她手法就轻一些.
你想想,那么如今垫过鼻子的人有多少!
可能房子太贵了,阶层太固定了.
也可能恰恰是因为形象、吹嘘、金光闪闪的履历、企划这些东西确实能骗到钱,引来风险投资,大家都不戳破,骗子联手去骗更多人,虚幻制造出真实.
现在北京有一种说法叫,"感谢父母把我生成富二代".
就好像穷人不免品行有亏,只有千幸万幸,从没有受过苦,才能跟黑心资本家翻脸,甚至才能实践高标准的道德,比如App上不投放假药广告,不坑病孩子父母的钱.
你记不记得以前富二代是歧视性的称呼他说,我听着觉得和美国也很像.
都想当卡戴珊和坎耶的女儿.
她说,什么都变了.
咱们十几岁的时候周围还时兴港台腔,你记得吧.
现在买台湾发货的东西都会被笑话了,至少不时髦了,甚至有点傻,甚至显得有点危险.
现在饭馆都要办会员卡.
也不是逼你办,可一道菜的会员价和非会员价差好多,我就不知道为什么饭馆要这样.
也没见它举办会员活动啊!
当然这是提高顾客忠诚度的方式,可以前也没有这样.
我不懂啊,随便说说,我就想,是不是老板要快速收回成本,着急先收笔会员费,好赶紧溜但经济又很繁荣的样子.
那是不是钱投到其他地方,比开餐馆回报率更高,所以想先从顾客身上拿一笔钱去买基金、买房子修鞋铺也是,那么小一间店,预交两千甚至五千的会费,粘一次底扣几十块.
有回我坐旁边等,看到鞋匠手机置顶好几个投资者交流群还有"返利群",他跟我说他做小额信贷.
我还想到你,我想,跟你是同行啊.
后来这家修鞋铺不见了.
我就总想,不知道他的钱安不安全啊.
7起初交往时,他某天上班时想起韩东的诗,用手机搜出来,转发给她.
叫《我们的朋友》.
我的好妻子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朋友们还会带来更多没见过面的朋友我们的小屋子连坐不下我的好妻子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的朋友就会回来他们很多人都是单身汉他们到我们家来只因为我们是非常亲爱的夫妻因为我们有一个漂亮的儿子他们要用胡子扎我们儿子的小脸他们拥到厨房里瞧年轻的主妇给他们烧鱼他们和我没碰三杯就醉了在鸡汤面前痛哭流涕然后摇摇晃晃去找多年不见的女友说是连夜就要成亲得到的却是一个痛快的大嘴巴我的好妻子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我们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看到他们混浊的眼泪我们听到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就原谅了他们当时她觉得这不太有意思,价值观太老旧了,像鸡汤本身.
年轻的主妇为什么要待在厨房里负责烧鱼这里的好妻子根本就等于好母亲.
如今这些曾经刺伤她的东西不再刺伤她了,并不是她开始认为妻子就该是母亲,而是那些成为妻子的可能性消失了,它令人恐惧的成分也随之消失了.
现在她能够原谅他了.
在北京她是好几个小孩心爱的阿姨,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老朋友们不声不响地或吵吵嚷嚷地成为了父母亲,现在她单身汉地回来,用睫毛扎他们漂亮的小脸,也很容易喝醉.
电话里,她说,我准备写下来这些事情.
比如你给我看韩东的诗,我要把它写到故事里去.
他说,那个诗,当时拿给你,很大程度上是我看的诗太少啦.
一般都看不懂.
这是偶尔碰到一首能看懂的,就是别人facebook上贴的.
她说,我有时候想,哎呀,偏要回北京来,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真是好笑啊.
又想,无论好坏,做出来就是了嘛.
可真正觉得有点惨的事情是,本来想得清清楚楚要做自己的事,但迫于生活,还是要做一些这个那个,时间都打碎掉了.
这几年我真是什么都做过,做过一次舞美顾问,做过策展,当然没有钱,写文章.
反正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有时一点小钱我也去赚一下.
还帮人画过插图,来回总是要改,后来也就算了.
他说,你跟那个技校生还可能有发展吗她说,中专.
他说,哦对,没技术.
她说,你这是因为嫉妒讽刺人家.
他说,哪有,厉害了,和马克·扎克伯格同等学历.
她说,不联系啦,根本就没有开始.
他也没什么钱,我不想吃完饭替两个人结账.
我跟你说,我现在真的是在钱上非常计较.
你见到都要不认识我了.
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可能这样才对吧,才是正常生活,以前大概也有点不真实.
他说,在北京生活到底需要多少钱啊她说,不是钱的问题.
北京问题很多就是了.
我是习惯聊没钱的事了.
钱嘛是最好讲的事情,其他讲也讲不清楚,千头万绪的,讲完人家都不知道怎么答,或者就说,社会就是这样子呀,或者就说,出国去就好了呀.
那我就只讲讲钱算了.
我觉得大家都被过日子给打劫了.
很多人是知识分子,但就像是害怕被群众打成臭老九似的,自贬为知道分子,放自己在很低的位置,仿佛那样才有资格说话.
我大学时的老师现在养多肉植物养得很好,说"我的小肉肉".
反正周围环境是很不一样了.
没人喜欢有知识的人,大家都只敢说喜欢有钱人,都愿意当马云的孩子,就好像那样不仅更富有,还更文明,还更容易善良似的.
若有谁表现出了同情心,首先怀疑他是不是虚伪,求名博利.
就好像其他都是装模作样,唯独钱是大家都顺服承认的客观规律.
我觉得赚钱好难啊,花钱倒是很容易.
现在这样突如其来让人搬家,我又要一切重来.
在这个园区不需要交押金,搬到新地方,要准备出来四个月房租现金,付三押一,那等于手上至少要有够付半年房租的钱才敢真的搬,不然赚钱压力太大了,家具还要买.
有时我是很想到哪个小一点的暖和的城市生活,做点自己的作品,考虑过泉州呀,绍兴呀,湖州呀,应该会便宜很多.
等我存一点钱就去长租个房子.
我一直觉得湖州很好,可以去莫干山旁边,我看了个视频,国民党蓝衣社以前在那里培训特务,那就肯定安静吧.
估计东西也会好吃,国民党很喜欢吃,你看台湾东西也是比较好吃.
他说,你也可以考虑我.
她说,不想回去.
回去也很烦的.
在纽约我觉得我总在做饭.
他说,对不起.
她说,不过我实在饭也做得不怎么样.
连米饭都总是太硬了.
8有一天他下班早,到河边兜了一圈,拍下家附近的夕阳发给她,想到Greenpoint似乎没有汉语译名.
就是"绿点"吗,好像也不常见.
刚认识时,她还在读书,往往是周末她从南部飞来,有时是他去看她,周一早上飞回来上班,那时总是坐很早出发的航班,有时露水要把飞机压塌了.
她回复道,我没有再误过机了,也没有晚还信用卡欠款,正在成长为正确的新自由主义主体.
他写,图书馆的书都按时还了吗她写,没有再办卡啦.
他写,你走以后催你还书的信还一直寄到家里来.
她写,我知道的,你告诉过我了,你帮我交了好几百刀的欠款对吧.
现在要是能用大学时的校友卡办一个阅览证就好了.
不过我住的离自己当年的学校也是有点远.
倒是合唱团的志愿者帮我从她们学校借过两次书.
志愿者小Z学国际关系,喜欢汉服,熟悉中国服装首饰史,常在网上给古装剧挑错.
有天小Z带了本民国名人书信集,拿过来翻,看到一封林徽因二十八岁时写给胡适的信,"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地过一世!
我禁不住伤心起来.
"她写,看了真想哭.
他写,自我代入了.
她写,我离做妻生仔很遥远啊!
要怕也是怕从此在微信群里过一世.
跟你说,我现在很会微信上沟通项目,"亲,觉得咱家的设计怎么样"他写,相亲饭吃了吗她写,还没,介绍人忙.
我也没动力,如果是以前认识的人,糊里糊涂自自然然就"正常"地恋爱结婚了,也许我还情愿经受那些过程,那些家务和考验.
现在我没办法带着热情把自己放到一个婚姻或者恋爱市场上去.
想想和哪个人交往以后会有多少事,就不向往了.
他写,对了,nooffense,我们认识以前你在国内的男朋友如今在做什么做夫生仔了吗她写,述职,述廉,民主生活会.
她撒了两个谎.
其一是,她感觉到一种自己正在丧失吸引力的恐惧,因此想谈恋爱,又不知从何开始,像是期待一段恋爱能落到头上似的,完全是电视剧式的情节.
与其说想谈恋爱,不如说是想被人爱一下,不然自己眼睁睁地就变成一个穷人,愈来愈老,缺乏正规的职业,隔音不太好.
她有一天在知乎上搜"怎样撒娇".
以前她会吗或许如果撒娇了,也不知道那算是撒娇,缺乏自我意识.
现在大家说一定要这样做,甲方对乙方说哈,下级对上级说好的呢,男友对女友说嗯嗯.
也有回答问题的人列出"男友撒娇的瞬间",这样普遍地泛性别地鼓励撒娇,或许不算性别歧视,更像是要让权力显得柔和一些.
撒娇是什么迂回地达到目的委婉的霸权主义水冲刷石头对比一下自己的微信对话框,一部分是要求,一部分是谴责,一部分是论证.
带着好奇买了一本教谈恋爱时该怎样说话的教科书.
读时结合事例饶有启发,读完了忘记了.
感觉需要用的时候,找不到了.
另一个谎言是,她和与敌方报纸的意识形态不共戴天的那个旧相识交往了一段,从头到尾十一天.
她为整顿的事生气,在附近城中村、园区内拍照片,把合唱团排练结束后工人三三两两在公共汽车站等待的身影拍得很落寞,配文说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不共戴天说,你要是为了自己,那我尽量理解.
你为别人,何苦还发到网上去,这也许会影响到我.
捋清这如何会影响他工作、前途、社会关系的逻辑链条后,她抱怨低沉的气氛,不共戴天说,嫌不好,你移民啊,牢骚太盛防肠断.
就像以她为敌人,一份长了腿的《纽约时报》,除之不得.
她迟钝地觉得不对,觉得"他不喜欢我",开始尝试撒娇,这时她去找那本教科书,没找到,不过按照书的指点去做了,对他的笑话,一定要笑.
一星期以后,不共戴天清楚地说要结束,甚至不是"嫌不好,你提分手啊",出乎她意料.
这时她开始带着怒意和不忿想,"这人不好".
她说,真的是不合适,不可能.
我比他强太多了.
他说,那肯定的.
她说,他就好像抓住了我的把柄,说,你有了钱不也很开心么.
就好像我在造假.
我愿意有钱,可钱不是我的目标呀.
我愿意有钱,可我也不愿意为了钱就怎么怎么样.
他说,我也愿意你有钱.
我真的希望你生活得好一点.
她说,他甚至不是对中国有感情,他是对中国崛起有感情.
你说这是不是阳具崇拜的一种他总说,"我的位置我的资源",他真觉得人就是资源束.
他说,什么树她说,一束花那个一束,一速平舌还是翘舌真的,生来就是个MBA.
他这样的人,真是,选择一种毫无风险的生活,自己过得舒服,但是在路边对车屁股停得离他的车太近的人大发雷霆.
在高速收费口也是,前面的人耽搁了一会儿他就不高兴,喇叭使劲嘀人家.
我去日本餐厅,一个大姐点单时有两个菜的区别讲不出来,大姐说,"我刚来,不熟悉,我去问问",他就说,"那换熟悉的来".
何必呢堵人家的活路,为自己吃饭,不让人家吃饭.
人家说去后厨问,依我看已经是种道歉,再说也根本没什么可道歉的,难道为耽误了他的半分钟时间连这他都不容忍,而且我特别讨厌"日料"这个简称,听见他说"日料"我就想吐.
他还说"马勺儿",就是那个音箱,什么玩意,我都能想象出来他跟小人物就随随便便发火,跟另外一些人就一副"同道中人呀"的样子.
我看这种人是铁了心要在这里争取利益最大化,该站队站队,该分手分手,该按喇叭按喇叭.
在这里过无风险的生活本身就不道德,人应该跟别人共担风险.
而且他那种生活的内部也不道德.
他也不想想他每天在干些什么!
他说,你还在说他.
我简直要觉得你是真爱上他了.
她说,我好像是有点爱他.
说不清楚.
他说,长什么样她说,靳东那样.
他说,那是什么样她说,算了,国内的段子,讲起来你也不知道.
9他说,忙她说,没看.
现在只有你发imessage了,平时光看微信.
短信里都是垃圾信息和验证码.
这个电话号码以前的号主应该是用它登记过房产、申请贷款,总有中介打电话发短信,以为我有龙湖的房子.
他说,鲍勃·迪伦得了诺贝尔奖.
今天可以听一下DiamondandRust.
她说,thatphoneboothintheMidwest.
我现在觉得这样的歌太伤感了,煽情,简直做作.
他说,合唱团不唱这种歌吧.
她说,谁都不该唱.
我平常爱和几个育儿嫂大姐待在一块.
月嫂通常年纪大,说是要脾气磨平了才适合带小婴儿,哭得多,睡不了整觉,人容易焦躁.
育儿嫂要带小孩运动,算起来比我大不多几岁,至少是同辈.
这几个大姐真的比我聪明太多了,什么都懂,什么歌谣都会,有一个大姐认识全天下所有的动物和植物,连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的动物叫声都样样清楚,有一天有人在园区门口摆摊卖热带鱼,有一泡沫箱娃娃鱼,她随口说,娃娃鱼的肺在腮上.
我真的不知道!
可能小时候生物课学过,早就不记得了.
她说在老家一直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人与自然》.
不是外行带着偏见想的那样,农业户口就天生熟悉动植物,要种地那当然懂物候,不是的,她是看电视看书特意去学的,娃娃鱼和角马跟平常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这才是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对不对,我真觉得我以前去非洲玩是浪费,凭什么是我去不是她还有个大姐在小剧场外面种了好多牵牛花.
她们做事情也清楚,情商特高,学东西超快,人又有情趣,比起来我就是茅坑里的石头.
我还不是最糟糕的石头.
那天有个陕西大姐看手机上的新闻,说,家乡下冰雹了,苹果要霜打了.
有个大学生就问,霜打过是不是更好吃呀大姐心事重重的,说,是能甜一点儿.
我问,价格怎么变她说,产量少了,平时收购的人来,卖三块多,霜打过估计要六块多收,那买的人肯定就少了.
我就想,我以前也就像这个大学生,只知道甜不甜.
他说,与其做志愿者,我觉得你不如好好工作,赚钱,给她们捐钱.
现在这样是她们在帮助你,不是你在帮助她们.
或者说,你给她们的帮助是可替代的.
她说,我知道.
团员也没拿我当朋友.
他说,哈哈,你看,人家拒绝被你利用.
她说,利用不了.
尤其这次整顿,我深深感觉团员的斗争经验很丰富的,擅长办事,会说话,跟干部比我会讲话.
一个北京本地的大学生志愿者请大家去家里做客,父母下厨,只能在周五晚上,家政阿姨和育儿嫂没参加,去的是比较年轻的男工人,园区东门集合,一起出发.
她和他们一起进了地铁站,稀里糊涂间,男工已经嗖一下翻过护栏,没刷票,过去了.
看《悲惨世界》音乐剧她会觉得逃票毫无问题,挑战既定秩序的英雄主义,"占领华尔街"时她也觉得这简直令人心驰神往,以前她反思过她那种总想要遵守秩序的冲动,那是太顺服了;她更不想像那些高高在上者一样指责,"人不应该因为贫穷而不遵守秩序",把贫穷视为借口而不是一种困境,尤其秩序并不是由逃票的人制定的,也往往不保护他们.
但此刻她和他们在一起,她要逃票吗她能买得起(他们也买得起,他们有时抱怨往游戏里充的钱太多了),社会不欠她什么,她不该逃票.
但如果她买票,是否太自高自大,自视与他们不同是不是该与他们做同一种反抗,实践同一种道德她也想到如果逃票而被抓怎么办——于她更麻烦,她逃不掉,没有翻护栏、快跑的经验.
而且她是女性,不想面对地铁警察,被谁拷住询问.
可是反过来,如若被抓,她更可能被轻易释放,警察更可能接受她的解释,例如下班后太累了,一时放空忘记刷卡,或者她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见他们翻护栏,她以为就该从这里过去;警察会相信她根本不认识他们.
如果逃票,她是比他们更麻烦还是更少麻烦她有特权吗取决于把哪些因素放在前面.
她对自己说,I'manawful,awfulperson.
合唱团微信群有时像支部,"学习了!
收获大","主席说要做小学生".
团员对袁教授就是对领导的架势,很捧.
微信群里也是男工人说话多,相互帮衬捧场,说黄色笑话,有两个尤其爱压着别人说话,解释事情.
在其他地方令人讨厌的关系,这里也有.
后来知道,来参加活动的月嫂、育儿嫂、家政阿姨组了全女角小群,聊得热火朝天,相互介绍工作,拉成一个月子单还能收一千块介绍费,也没叫这些"工作人员"参加.
阿姨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来这里就是要文艺,唱歌,不想被谁组织,不想被谁发动,人家有人家的敏感,人家在保护自己的生活,有的阿姨有归属感的集体就是她和她的孩子,她的妈,以及她酗酒的丈夫,她想要在家外面找一些自由的感觉,也想在家中说了算,唯独不想听那些志愿者与捐款者批评她的家庭的胡话,尤其不喜欢那些人言必香港名人、德国电器、美国规矩.
阿姨说,崇洋媚外.
她有时相信,有时不相信世界大同.
还有一次,她在园区外配钥匙.
走回住地,发现少了一把,估计忘在钥匙铺了,回去找.
算一算刚才交了九元钱,应该拿到三把,一开口,对方劈头盖脸骂过来,"谁多收了你的钱!
我们可没有!
"她说,我少了一把钥匙,不知丢在哪,来问问.
对方说,"你是狗屁!
"她就走了.
他说,可能有阶级仇恨在里面.
穿得好,住好房子,还嫌贵.
她有气无力地说,都整顿了,哪里是好房子.
他说,跟城中村的比就是好房子了.
她说,总有人期望我吃苦.
有一次和园区保安因为噪音的事有矛盾,保安说,"就应该来个男的教训你一下".
我起初以为是要打我的意思,我还想,保安自己不就是男的吗突然反应过来,是"干死你"的意思.
还有一个合唱团成员,木工,负责男声部的,有点像袁老师的助理,副团长那个意思,他骚扰了一个女大学生志愿者,比骚扰严重,算是性侵了,老师出面劝解,也就不了了之,好几个人去劝那个女孩,说要有大局观,组织生存下来不容易.
他说,啊什么情况她说,骚扰和性侵之间吧……未遂.
我说不清楚.
你别问了.
他说,有没有人骚扰你我一直担心.
她不想回答.
这里区分出三类流浪的"无主妇女".
第一是企业家,极其有钱成功的单身女性,大家把她们当作男人.
注意必须要足够有钱,单是有名望或是成功是不够的.
第二类是"绿茶",危险的、威胁旁人的美满家庭、有诱惑力的单身女性,大家对她们是欲除之而后快,不能从肉体上消灭,就从名誉上消灭.
第三类是受欺凌和嘲笑的人,第一类没钱就变第三类,第二类长十岁也变第三类.
三种各有各的道德问题,分别是丑、坏、怪.
你觉得我是哪一种10他说,Connie说她觉得在北京很少能喝到真正的咖啡.
她准备搬回上海住.
你觉得呢真的不好喝吗她说,神经病.
你在乎咖啡吗反正我不在乎.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咖啡",咖啡多得是,Connie是个bitch.
Connie干吗挑挑拣拣,究竟是因为她是上海人,还是因为她是加拿大人我也不觉得人们真的在乎那些生活享受.
有一半人是硬要说自己在乎,那就不是在乎咖啡,是在乎自己究竟是谁,还硬要借咖啡说出歧视和偏见.
另一半人是没有别的事情能自由自在地在乎,所以都去找咖啡店,去找真正的煎饼果子,要吃到真正的煎饼果子可累死了啊,还要排队.
北京现在很时兴喝奶茶,好像先从南方流行起来的,最近这两周,跟别人一起做项目,总去他们办公室,下午我也凑单一起买.
选奶茶口味这个事情像成人的乐高积木,要选好久,商量聊天.
就像在办公室里去洗手间,多去几次多待一会儿就感觉赚到了.
他说,我和Connie真的没什么.
你一会儿为北京代言,受不了别人贬它,一会儿又受不了北京.
她说,我愤世嫉俗,行了吧我觉得她特别傻.
我自己以前也够傻的,我前几天还想,以前我为什么要跟着别人把"再见"说成说"Ciao"啊,我跟意大利有什么关系呀,我神经病吧!
还PattiSmith,什么呀,我怎么不说最爱《军港之夜》啊.
他说,我现在有时候也说"Ciao".
她说,傻死了.
还不如"撒由那拉"好点吧,至少还算东亚.
他说,那绝对不是.
你又政治幼稚了.
她说,总之我现在完全不在乎吃喝.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徒手杀过泥鳅,二十八条,砂锅炖的.
他没说话.
那次是两个人出去玩,下午到达,顺路去唐人街买菜.
夜里时差醒来,睡不着,把盆里的泥鳅杀掉了吃.
事后各执一词,她说是由她戴手套开膛破肚,虽然他曾经是医学预科生,他说是她在网上查到要先砸晕,让他去砸,应算是他杀掉的.
那段常以此玩笑,看到超市柜台也想起泥鳅,看到池塘也想起二十八条,如今好似突然讲古.
她说,我最近参加的这个项目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们买来一套儿童绘本,想拍短视频,做成"大IP".
那套书很可爱,有一本没有字,每页都是好多彩色的大点点.
这一页上是中间成一横排,下一页就都在左边星星点点的,再下一页零零碎碎堆在页底.
小朋友还不知道书页和现实的差别,就说,乱啦,乱七八糟啦,掉到地上啦.
他说,不可能不知道吧.
她说,也是,也许小孩子表达方式就是那样.
我宁愿天天和小孩在一起.
我差不多知道该怎样生活才安全了,但我也害怕.
我也不能保证——我也不想——什么都跟——永远都跟——绝大部分人一样.
他说,你讲得自己跟聂隐娘似的,"我一个人,没有同类",这么哀怨.
她说,你看啦他说,亚洲协会放过几次.
有段时间交往了一个日本女孩,一起去看的.
她说,哈,我才知道.
真不赖.
11改了几稿后,她问他,现在作为一篇小说,它有没有更好一点.
他说,一个问题,为什么男主人公西班牙语进步那么多她说,点餐不需要很多词汇的呀.
只要有一点决心,很快的.
他说,那我也许真应该学学西班牙语.
不过真要学,我对日语更感兴趣.
她说,你的形象在这里面蛮好的.
我就有点讨人嫌.
我自己看都觉得女主人公很不招人喜欢.
他说,其实我读过的印象是大家都很有特权,privilegedpeople.
不然你加一个抠脚的情节.
她说,女主人公都要被清退了!
我写是违建的房子好吧!
他说,我是说,贫穷的感觉和贫困是两回事.
有时人感觉穷,是表达一种对钱的渴望,其实还是多少可以改变自己渴望的程度.
贫困里哪有选择啊.
你写的人是时刻有选择的,没有特权的人是生活在更少选择的世界.
她说,什么啊.
这里的女主人公没有选择的.
到某个男人身边去不是一种选择.
他说,是,也不是.
她说,那你等于说性别为女是一种特权.
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那这里她没有其他选择的呀.
当然整顿以后,她应该也就不在这个NGO了,也不包养了,可能去广告公司找工作,五险一金,跟甲方生气.
可问题不在那里.
去agency上班也差不多的,也跟现在的生活类似,七零八落,总要追个星,买买东西,捋一捋手头活人的数量谈个恋爱,弄一点跌宕起伏,才活得下去.
他说,可是现实中你没有被整顿,这也是种特权吧.
她说,但是我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房产证!
这次肺炎我起初差点进不来小区.
而且不被整顿,那不应该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吗他说,你适当写写真正边缘的人.
她说,我又没有要给别人看,不用讨谁高兴.
我就写我熟悉的事.
再说,我也没钱.
他说,又来了.
说到这些时更生他的气.
他爸爸的投资让他有绿卡,所以他在纽约工作无需签证,有全球出入的自由.
他不算中国人了,他当然不懂.
明明他家的每件东西都是偷来的,就像大都会博物馆,他还认为他爸爸很辛苦,受了多少折磨,背黑锅,好几次不得不从零甚至从负数开始.
以前他家没出事,他也还不懂事时,他在纽约乖乖坐地铁上班,回国来则摆一副小富豪的样子,那时在亚洲钱更值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日月换新天了.
也许人就是应该把主要的力气都放在谋生上——维生上.
应该,不是说那是理想的生活,而是承认那是大多数人大体的状况,历史上也是这样,此时此刻也是这样.
她对他说,对比起来,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普通白领生活简直相当轻松.
发展中国家是血腥资本主义世界,什么都血腥,比如,几乎没有托儿所,三岁以下的小孩若不花大价钱就没地方送,当妈妈的不知不觉就不再上班了,血不血腥他提醒她表述中的概念混乱,他说,美国甚至不是福利国家!
美国人成天都在羡慕加拿大,全民医保,免费大学教育.
她说,我当然知道,但北京更原始积累.
她经常说,"当然,但是".
说这些时她觉得自己听起来情绪化,不讲理,像有偏见的女人,像人们偏见中女人的样子.
而且当她批评时,人们总会说,你又没穷到饿肚子.
这句话有好几种表述的方式,意思不同,包括近于人身攻击的猜测,关乎动机与性情,"你这不是批评,是抱怨";包括比较友好和慷慨的劝诫,"既然你过得还不错,就算了吧";包括不太友好或慷慨的提醒,"既然你过得还不错,你不配谈这些.
"又没穷到饿肚子.
她就不想多说.
她说,就跟你说说,随便说说.
我不想在跟你的电话里面还要再为自己的身份、安全感、教育道歉.
也许我是有特权,到如今才懂得为钱焦虑,园区整顿这件事对我是小事,我搬走也可以去酒店过渡几天,末了也租得起房子,我只是觉得整顿过程好突然,像随机的暴力降临在身上,协警来逐屋收走了电暖气和电热毯,冷得没法伸出手去,我就待在被子里.
我就想,贫和寒真是连在一起.
现在是李白加上杜甫的时代,看人想要听哪个声部.
当然你又要说许多人早已经习惯了随机的暴力,我现在才见识它又是种特权——你别说了.
他说,这两个主人公总是有选择的吧.
她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不少这样的人.
书读得还可以,上了不错的学校,能够四处看看,换地方生活.
父母总归爱小孩,送房子,送去境外读书,或者二者兼有,有点文化资本.
这里的女主人公在北京也照样是没钱,也照样被驱赶,不是她变了,是世界变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也变了,以前自以为过得不错,可能社会相对平等一点,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幻影,现在发现周围是资本家和官僚二代的天下,自己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和"艺术""寻找自我"这些词挂钩的机会,可是又受了这样的教育.
以前以为自己和那类人是一个阶级,现在发现自己和另一类人是一个阶级.
我记得刚到Charlottesville时,宿舍楼里有个美国女生说自己要是养狗就养个mutt,我不认识这个词,还以为是一种狗的名称,后来才知道是杂交狗.
这个女主人公就是这样,以前自以为是条好狗,雀跃狂奔,躁动得很,现在发现,得是名狗,路才走得通,身边到处都是纯种狗,这犬那犬,而自己原来是条mutt.
算了不说了,不然你都要打我,周树人都要跳出来生气,你是谁呀,从小康坠入困顿.
总之我是觉得,文化资本是一种特权,但不一定能变现的吧,也就是化成回忆与别人有时当成修养、有时当成狗屎、有时拿来讽刺的东西,像看过许多无用的电影,像《小城之春》.
我觉得这是全球化过程的一部分,这些人是历史的一代,横向比较,算是幸运吧,所谓文化上的世界主义者.
纵向比较,和上一代比起来也许真的是特权,对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很不同,但那也就是因为历史.
他说,这个文化资本同时造成一定距离感.
拥有这个是特权,我说不太好,一种感觉.
她说,读者阅读时的距离感,还是指这些人物对生活是有距离感的如果是后者,那是我想要的.
他说,人物想得太多了.
这也是特权吧.
她说,当然,但是我觉得上一代的人太少自省了.
不过你说得对,这招人反感.
尤其如果主人公又没穷到饿肚子.
尤其我觉得周围现在非常反智.
他说,有没有可能,你现在这么不开心,也是因为以前你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形式的压迫她说,你受过吗他说,算了,那你改一下区块链这个地方.
区块链不是货币,只是技术,比特币背后也是区块链的技术.
她说,哦我还以为区块链是交易的链条那种意思.
他说,你总写你不懂的东西.
事件驱动,对冲基金之类的.
她说,本来想可以问你嘛.
他想,她当然是有特权,她只是不肯承认.
不然她现在应该在坐公交车通勤,而实际上她每天睡到九点,有时他要睡了,她在时差的另一边还没起床.
他觉得她太多怨恨了,可以称为spiteful,她以前一直乐于谈这些,她那些朋友都是这样,可她现在终日批评和抱怨,而且开始把自己当成受害者.
有时他厌烦辩论,心疼她,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她回答,反正问题很多就是了.
有时他厌烦她,遇到生活的困难就自怜,又从未好好生活过,抱怨经济压力又无法放弃环球旅游,一生不曾为打卡起床,眉毛弯弯的孔乙己,只想坐顺风车.
不上班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痛苦如果她这普遍的、弥漫性的厌世,能够对象明确地转化成愤怒,这个国家就不需要掘土机了.
这几年来他逐渐变成了严肃的人,对现实不满,关心政治,为参议员筹款,离收养一个小孩只差一步了.
有时他觉得自己以前有点窝囊,如今在这些不满里有了些真正在乎的事情与联结感,由此终于做好了和什么人一起生活的准备.
她说,我有什么特权我这么穷!
而且我是单亲家庭.
他说,单亲家庭在中国跟在美国可不是同一个意思.
和阶级和族裔和教育程度的联系不那么紧密.
当然也许越来越紧密了.
她说,有人给图书馆捐来一本《活着》,我看过电影,书从来没看过.
这次一看,最大的感受是知道嫖跟赌分不开.
嫖的人都喜欢赌,体会到什么都来得轻易那种感觉以后,容易上瘾.
现在我见识到这样的人了.
他说,当然.
我都很惊讶你才知道.
边争辩着这些,她边觉得理解他的意思.
你可以说护照和签证都是特权,可以说移动是一种特权,可以说大多数人租房子时本来也都需要付押金,甚至有些人身份证上的字样和民族地域就已经令他们无法跨省旅行,也没有资格租到一间北京的房子,那么她的生活已经是特权,无论她多穷.
或者她再穷也不够穷,她买过三千块钱的吹风机,四百块钱的陶瓷杯子,杯子漂洋过海而来,身上有手工画的彩点点,杯底有加工检查它的人的名字,"InspectedbyJanice",每个彩点都带着人的痕迹,这就是血染的风采.
她说,我之前真的以为能长期住在这里,没存钱.
有时是大手大脚一下,有时是拿到了一笔设计费,就出去玩了一趟,也就没了,再有就是我心里其实是想这两年先探索一下,不要让自己过得太不舒服,老惦着房子啊存钱啊"发展"啊"积累"啊那些,我以为这样工作状态能更轻松一些.
我原来也有朋友是这样的,生活得很简单,拿到钱,买条贵裙子,银行账户又回到四位数,我还觉得这是挣脱束缚的一种方式,不由物质控制,不是总"百年大计"似的.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发现没有钱比有钱更束缚人——你觉得我傻吗我以前都是和人家一起批判消费主义这些,我可真傻,衣食无忧时的虚荣心啊从众欲啊丧失自我啊,天,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至少不需要害怕什么.
我现在明白了,户口、房产,没有这些就需要许多存款才能活着.
要活得安全,太难了.
比如一个人,最初只是不想朝九晚五上班,想灵活一点,结果再也找不到稳定工作了,或者他失掉了存款,譬如他误以为生活太容易了,把钱花掉了,譬如被P2P骗了钱,那如果没有家人帮忙,或者自己身体不好,离流浪汉也不很远了.
真的,现在我觉得被贷款套住而跳楼,出卖裸照以至于受人勒索,这些故事离我也并不远了——不是说我会那样,我没那么不要脸,我桌子上还有四百块钱的马克杯,我是说,我真的明白了这是可能的,在我的世界里也是能化为现实的,我才明白了我的世界有多脆弱,我也才明白了有钱人才有权爱恨.
无恒产者无恒心这句话多可怕呀!
难道不是要让有无恒产的人都能过得好吗人从"好端端的人"到变成流浪汉,这个距离可以很近,我真害怕.
这次我看到有印度人在肺炎中要走几百里路回家乡,一步步走,我就想,我没有地啊,没有家乡接纳我,我简直浑身发冷.
你能明白吗他希望自己说,我能,我明白.
说不出来.
他说,我尽量.
12她说,你记得我那件灰色的长风衣吧,带皮领子的那件.
昨天我忘在合唱团办公室了,今天去取,口袋里有一只带精液的避孕套.
他说,怎么会这样.
报警了吗看监控了吗她说,没立案,监控查不了,因为没有发生侵害嘛.
让我自己多防范,说女的不要一个人住,问我丈夫或者男朋友在哪.
他说,有怀疑对象吗她说,怀疑谁能成为我丈夫他说,别闹.
她说,没事.
那个风衣,干洗特别贵,因为肩章袖口是皮的,这几年总穿,一直没洗,脏到不行,正好不要了.
他说,如果我能回去陪你一段就好了.
她说,那你倒是回啊.
总这么说有什么意思.
我比你强,我不想回去,我就从不说这种话.
他说,我很心疼你.
她说,你父母还有几年他说,我妈出来了,跟你提过,你可能忘了.
她在里面总蹲着,现在腰不好.
我爸减了两次,现在还有八年三个月.
她说,你离开这么久了,根本不知道北京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也从来就不知道在中国当女生是什么样子.
你不是问过我有没有受过骚扰是追求还是欺负,有时是说不清楚的.
那次我坐顺风车,你让我注意安全,我们不是已经大吵一次了.
他说,你这样我会担心的.
她说,那我不说了好吧.
你的感受不总是最重要的.
他说,我希望你安全.
她说,我得先保证我的生计.
像那次你说别在网上约车,坐出租车,我都觉得很可笑.
烟味大,司机特别凶,绕了路我也不知道,而且起码一百五十块.
还得在路边冻好久,招到了别人还要跑在前面截掉.
无所谓了,反正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边没声,不知道是他不觉得好笑,还是他不熟悉国内网络上这些话.
她急了,说,你笑呀.
13他说,我下班了.
你干吗呢她说,我……看窗户外面.
他说,什么东西这么有意思.
裸体女人洗澡吗.
她说,那是你感兴趣,我又不感兴趣.
他说,我也不太感兴趣.
但窗户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她说,不然呢我做什么拿一本波伏娃一杯马丁尼斜靠在沙发上他说,Don'tbesarcastic.
我刚加完班到家,真的想知道你在干吗.
她说,我窗户外面有个喜鹊窝.
等挂了电话我拍照片给你吧.
北京冬天很冷的,树上叶子都掉了,枝条很稀疏,高处就有个喜鹊窝.
我站在房间里还看不到,躺在床上从卧室窗户看出去,刚好能望见.
今天我醒得早,又不想起来.
他说,几只喜鹊啊.
她说,就一只大的.
不知道窝里有几个蛋或者几只小鸟.
他说,大喜鹊飞来飞去.
她说,大喜鹊飞起来才看清楚有几个蛋.
——不太好笑吧.
我跟你说,我有时真厌恶北京,这个冬天尤其如此,并不是因为我住的地方出了问题要被赶走.
现在我真没法工作了.
也不光是因为整顿以后屋子里冷,也有关系,但不只是这个.
这个冬天类似的事有好几件.
有时我觉得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他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
一个地名,打你在北京的心理状态.
她说,什么啊驻马店他说,新乡.
她说,什么玩意,那不是纽约吗他说,都行.
说正经的,要是离开北京呢去你说的那些小地方.
她说,也不知道北京是典型还是特例.
他说,我有一个模糊又强烈的故乡概念.
事实上是不了解.
其实我也想回国去,晃一小阵子,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下楼时你在电梯里跟我说到一个关于向日葵的诗.
后来我怎么都找不到.
她说,哦,是黄灿然的,叫《爱上巴赫那天》.
我不太喜欢它的标题.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因为接下来,日子便渐渐轻松.
大地酷热,连太阳也躲进云缝里.
城市酷热,连郊区也像火炉的边缘;树林下垂,变成涂在风景上的一层绿油漆.
山中房子枯黄,港湾里游艇发白,双层巴士悄悄驶上高速公路;一架直升飞机在大海上空盘旋,仿佛飞行员在打瞌睡;更高处一只海鸥悬着,耐心地守望暴风雨.
高楼群中,鸟声消失,只剩下城市深处传来的微弱呻吟.
窗台上,蚂蚁麇成一块污斑.
天边吐出一团乌云,像伸长舌头要把对岸墨绿色的山峰舔走.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我的耳朵向日葵般张开.
和诗比起来,此刻北京与纽约大概都处在冬天的顶点.
接下来日子多半也不会轻松,冬夏恐怕也确然不同,对盛夏是在忍耐中等待,而冬天是不抱希望的苦熬,让人缺乏去描画它的热情或者生的信心,每进一天添一点萧索.
她经常想要离开北京,做了不太持续的努力.
反过来也一样,北京时不时要她离开.
上个月她到埃及去,她觉得金字塔挺孤独的,骆驼也是.
骆驼真是很孤独的动物.
金字塔和想象的不一样,不大,也不是金光灿灿的,是看着它就会难过.
很意外.
他说,我想象中金字塔就是个自然背景,对本地居民而言跟一座土山没什么区别.
她说,差不多.
他说,是不是光秃秃的.
她说,沙漠特别广袤,它在上面好小.
他说,人一死,修个陵墓,这么高,这么多奴隶,觉得最荣耀,伟大牛逼.
几千年过后就是大爷大妈跟着旅游团过来,合影,摆姿势,骆驼绕着走一圈乱收费.
据说金字塔周围特多骗子.
她说,我也说不好.
也没有心疼法老.
就觉得天地悠悠怆然涕下似的.
他说,我看照片觉得金字塔摆在那里是人力和自然的对比,好像很徒劳.
她说,我有时觉得,现在你我差不多,都是放弃了个人感情上幸福的可能性在生活,如果能遇到什么是意外之喜,但不是目标也不抱希望了.
他说,什么叫放弃了个人幸福的可能性我觉得就是"不主动参与那些被认为会创造幸福的活动".
她说,不主动的话,它不会莫名自动到来的呀.
他说,我这几年是做最少量的努力,但恰好做足够当一个普通社会人的努力.
其余放任自流.
她说,"看起来也不奇怪","好像也合乎礼仪".
他说,对,打眼一看不奇怪.
普通人接受你不是个怪人,认为你没有放弃人生.
她说,努力也是很没有意义,就是徒然.
但我也会挺寂寞的.
我实际很怕自己会像我妈妈那样,一时意气,结果独身一辈子.
虽然婚姻继续下去也未见得好,恐怕也是另外一种"结果就一辈子".
他说,你跟你妈妈聊过吗我印象里你从来没说过她怎么想.
她说,她不太跟我说自己,不知道是保护隐私还是保护尊严.
她不是个喜欢反思的人,也比较保护自己的生活.
和她聊没什么意义,谈不清楚的.
他说,明白.
上一辈的人很多是那样.
她说,你周末和那个新加坡女孩约会怎么样他说,还算顺利.
吃了饭,无感,但也不讨厌.
她说,她也是在孝芬在的那家新泽西医院上班你说是放射科他说,对.
是一个非常基本的女生,做的事情,看法,喜欢的东西都比较普通吧.
她说,可是也很难头几次见面就讲出什么独特的看法.
真讲出来的人不少倒是装腔作势.
他说,她业余时间是在Netflix上看Friends.
她说,你别嘲笑人家的趣味.
他说,没.
已经约了下周五再见.
她说,嗯,我觉得只要无过无失就可以一直见下去.
换我会的.
绝大多数人都有点讨厌,无过无失很不错了.
他说,我也这么想.
她说,我在想总要给别人充分被了解的机会.
我们有时候自以为是,很快下判断.
也许人家是礼貌,起初见面,说平常的事,不讲什么看法,也是一种友好.
他说,我说实话觉得这算非常顺利正面的约会,我都有点惊讶.
她说,是吧.
都做什么了,吃完饭有没有逛逛.
冬天约会,感觉缺点是容易速战速决,夏天春天就容易一道去哪里再逛一下,公园走走.
他说,吃的西班牙菜,tapas,吃完就回去了.
不过吃了很久,喝了酒.
她说,那很好哎.
他说,我也想跟你说一下,我其实是打算和她相处下去,不管能走到哪一步.
她应该不会反对.
她说,那真是好消息.
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想就暂时不和你联系了.
她说,好啊.
他说,你自己怎么样她说,我最近在想啊,也许我只能跟以前认识的人在一起.
就是见过不是这种鬼样子的我的人.
不过以前认识的人都已经在很温馨地生活了.
他说,相亲怎么样据说很丑的那位.
她说,大饭局以后还吃过一次饭.
饭局上介绍人建议我帮他的公司设计一款大瓷碗.
好笑吧,公司新年送客户礼品答谢,送个碗.
据说吉利,一种小型的聚宝盆吧.
也是饭桌上当场说起来的,吃饭前,大概大家正饿,他们还在说答谢考虑送酒或者伊比利亚火腿礼盒,从小吃橡果长大的猪,快吃完了,变成送一只碗,换我妈妈肯定要说送一只空碗是大过年的去要饭.
做出来了他拿成品给我看,单独吃了次饭.
这一次感觉有点像是约会,我也不确定.
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清不清楚那是相亲.
介绍人很搞笑,反复讲他是"青年才俊",我觉得就好像我高攀的意思.
他说,吃得怎么样她说,人还行,真的还行.
吃过饭又去楼上的酒吧喝了酒.
北京现在真是奇怪,净是威士忌吧、雪茄吧,乔张做致的,这些地方都看起来很有钱.
他说,丑吗,这人.
她说,给你看照片.
他说,长得像一种橘子.
她说,幼不幼稚.
比你好看.
根本不丑.
不过喝酒时,坐在吧台椅子上,他变了个魔术,我和酒保一起看.
我不喜欢.
魔术太造作了,他也知道是表演,我也知道是表演,还要心甘情愿等着被骗.
魔术全是关于表演的.
我知道约会整个都可以说是表演,一个仪式,把它演好,可是变个魔术,铅笔在耳朵后面别来别去的,我又没办法说不感兴趣,这种事又是铺垫很长,"你看这是一支铅笔,你看清楚啊",我还得配合,就觉得像合作演一场心知肚明的戏.
变魔术仿佛是和盘托出约会过程中的表演性.
不是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关于他想要被当成什么样的人.
那样的话,约会和约会软件还有什么不同呢本来应该有些不同的.
但我这些想法可能也是偏见,你还记得在纽约上州给我变魔术吗那一年圣诞季节纽约将近最冷的时候,我们去普莱西德湖,那里办过1980年冬奥会,现在一切都很旧了.
我们去参观一个旧比赛场馆,藏在足够保存一整个城市的尸体的雪山背后,场馆本身已经废弃得如同尚未建好的一堆脚手架的集合了,根本不能用了,展览还留在楼顶,我们坐露天电梯上去参观,实际不是电梯,是矿区那种露天升降机,开那升降机的年轻人至多只有十八岁,坐在操纵台前,面前只有上、下两个大按钮,他手里拿一个老式手机,红脸蛋仿佛冻硬了,像涂过蜡,头发是那种所谓姜色的发红的黄,美国人通常在偏见下认为这种发色不大聪明,不知道是不是歧视爱尔兰人的余波.
我们当时觉得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绝望也最坚韧的人,也可能是最迟钝最不敏感的人,也像一个圣人,连智能手机都不用,连一本书也没有,就那么戴着手套和防风帽坐在那里升升降降一天,当然他的一个班次或许不足一天,或许是四个或者六个小时,但那样坐着不可怕吗.
可他就那样坐着,什么也不盼望,什么也不等待.
我们对这件事简直是议论了一整天,回到家后还总是会谈起这个人.
我如今在想也不知道这个人能赚多少钱,是长期这样工作还是放假时来打工的学生,感觉也不像,学生总会想要看手机,找乐子的吧,他好像什么都放弃了.
不知道他每个小时的工资有多少,这样值得吗,他图什么呢,他看到的希望是什么呢.
真的,我那时看着他,想他是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因为家庭矛盾、因为恨青春、因为跟学校里的人处不来、因为是个怪胎,就是塞林格喜欢写的那些事情——才来做这个工作,那时我没想可能是为了工资,根本没去想这个可能性.
也许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一眼看过去以为年轻就是忧伤,苦闷,我的天!
年轻就是穷啊,就是更有可能没有房子,就是除了家庭矛盾、除了青春、除了跟人处得来处不来、除了是正常健康还是怪胎以外,手里什么都没有.
你有没有发现,电影也不拍为了钱工作的人,表面上拍,实际上不拍的,镜头都放在人因为情感或野心、历史或个人选择而受的折磨上.
没有人拍那些日复一日,大概太难拍了.
换我,去画它,也不知道怎么表达,难道画腰椎吗结果日复一日总是一个能指.
其实它是一个所指,对不对真真正正受苦的人,在受的苦就是苦本身,不源于什么,也不带来什么,镜头却都执迷于那些原因和结果——情绪、感情、轨迹,天.
我现在都惊讶,那时候我们好像从来不谈生计问题,虽然你和朋友会谈要不要去读个商学院,要不要转行,或者比较一下信用卡积分和航空里程的优惠,但好像不是真的在为钱焦虑,不怕失业,不怕被撵出去,不怕一无所有.
我那时候已经有点女性主义,总在跟人谈图像里的平等和社会政策这些事,可那时这些想法的基础是自己没有真的为生计发愁过,总是买东西,虽然都是买打折的,但都在吃有机菜.
那时候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都很可怕,不一样的可怕,都很虚假,不一样的虚假.
我离受苦还远得很——你不要再说特权了,我来替你说——可是我真难过.
唉,在普莱西德湖我们到山上去滑雪,那时你还完全不会滑雪,现在你滑雪很厉害了.
有一天晚餐时我们都喝多了,你在餐桌上给大家变了一个纸牌魔术,还有叉子魔术,好像是折起来一张纸架成斜面,然而叉子怎么都不会滑下去,具体是怎样我不记得了,那天夜里大卫德在度假酒店房间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大卫德了,照片里你罩了一只不透明的塑料袋在我头上,太讨厌了,简直要闷死我似的,你冲镜头笑,我看不到镜头,手臂从塑料袋里伸出来,方位倒相当准确,手指竖在镜头正前面,冲镜头在比胜利的手势.
他说,我记得呀.
2018—2020,北京旅行家1.
真相我驻外那一年多半很忙,同时按北京时间和布鲁塞尔时间工作,与太太关系时好时坏.
有一次,我请父母从国内过来散心,住我这里.
没打算告诉太太,然而在他们到达的当天,她就猜到了.
电话中我解释:"本来准备等他们安顿下来再告诉你,我只是不想多事.
怕你又认为我对双方父母厚此薄彼.
"她说:"但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用的是英文,righttothetruth.
是性别差异、年龄差距,还是生活经历差异我对真相不那么在乎,我更在意平静.
我常感到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不该花在真相上.
人到中年后我愈发感到婚姻是一项智力任务.
一周后我将父母送上了前往瑞士参观雪山和钟表店的旅游大巴,我只是不想多事.
过了大约半年,我发现公寓客厅一个转换插座上安有摄像头,那是太太来探亲时留给我的插座,此前我一直以为那闪烁的红色光点是它自带的开关.
扔掉它时我为自己庆幸.
2.
换位中午从旧金山飞纽约的航班通常都满舱,当年我三十七八岁时就是这样.
那是一段我举棋不定的光阴,二十一世纪刚开始不久,千禧年还带有末日的意思,两三年间我无法决定是继续留在纽约工作还是回国,犹豫于该坚持逗留在青年时代,还是同意向中年过渡.
那时我常常出差去西岸,冬天返回纽约深重的雪中会带来奇异而熟悉的超现实感,坐在靠窗座位等待飞机在颤抖中降落是我最喜爱的时刻,看着舷窗外的云团进化成雪会令我有一些微微的激动.
一次飞行中,一个年轻男人从后方走过来,问坐在走道边的我:"先生,您愿意和我换座位吗第十八排靠窗.
"我当然说:"可以.
"身边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孩,眼睛里有泪光.
她和她的那名棕红头发的男友——未婚夫——上飞机时我就注意到了她,握着一束玫瑰,手指亮闪闪的.
我意识到起飞前我间断听到的来自后方的小骚动准是来自他们二人.
"这个男人跟着我,请帮我换个座位.
"(她对空乘说)"不,抱歉,我们刚订婚,这是场任性的争吵.
"(他对空乘说)"你可以吵架,可以分开坐,但说我跟踪你会让我遭到逮捕!
"(大概是他在告诉她)"对不起.
"(是对空乘还是他道歉)送餐时女孩只要了冷盘.
她似乎很想聊天,对我来说是一场艰难的谈话,没有什么话题.
我怀着想象中绅士应有的善意以杂乱无章的漫谈抚慰她,她不显得难过,有些好斗,谈话也漫无边际.
印象深的是她毫无预兆地提起最近读过托马斯·曼的《魔山》,那是我不会翻看的书,这种专有名词属于印刷品,我不觉得它们会出现在由嘴巴讲出的对话之中,我回答,我不太会滑雪,但喜爱雪山,觉得仿佛有魔力.
确实是这样,那是能让人平静下来的东西,雪山、大海、沙漠、雨林、办公室外的自然.
有一阵子,飞机在气流中颠簸,程度并不夸张.
她说:"如果现在飞机失事会怎么样"我说:"我三十八岁了,不年轻了但也不老.
我不愿意想关于死的事.
"我担心这可能会让我听起来太像老人,但我还是对她说,在二十世纪初,在福特公司生产出Model汽车之前,路易·威登就先已经造出了能够放在未来旅行汽车备用轮胎中的防水旅行袋,后来又推出了能浮在水面的旅行箱,空难与海难中你都能保全你珍贵的皮箱,并借助它保全你或许珍贵的生命,这是我在商学院读过的案例.
我真心相信我们生活在一个防范多于意外,保险早于危险的年代.
老实说"9·11"事件发生之后半年我的生活就和原本一模一样了.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我告诉她.
我和这个女孩子结婚了.
她现在是我的太太.
3.
仪式在上海,离我家不远一家酒店里举行的慈善拍卖会上,我买了两幅素人艺术家的画.
价格都低,也不会升值,他们有的相当老了,有的年轻一些,但都会默默无名地去世.
如果你预算不高,我的朋友W说,与其买这样的画,还不如买著名画家遗孀的作品,总会有人说,那是某某的某某某,愿意拿去送礼或者挂在客厅墙面.
性价比更好的选择是著名画家的著名小妾或女学生,艳闻能保值.
但我喜欢这些通常看来算不上学徒或民间艺术家的爱画画的人的作品,其中一位画家是个疯子,另一位是年事已高的农民,用类似我小时候看的连环画的笔法记录六七十年代跳广播操、秋收、开会的场面.
他像是怕自己会遗忘掉什么似的,在作品背面用指甲大的密排小字写下对画面的长篇说明.
拍卖会近半时,我有近乎窒息的感觉,冲去洗手间的路上不得不两次停下,扶住椅背和墙壁.
年过五十后,血压不稳定,我有时会突然胸闷,感到空气沉滞,越来越清晰地听到自己耳道深处的声音.
我站在内侧.
新走进来的年轻男人走到中间的小便池前,解开裤子.
当有三个空位时,大家通常都会下意识选择两侧的,无论为卫生、为隐私,还是为了避免某种有共识的不适,不是吗到洗手时他仍然选择了中间的盥洗池,水溅到我衣袖上,我看了他一眼,我认识他.
他撞了我一下,我咳嗽一声.
他抬眼一瞥,嘟哝着说,哦,不好意思.
我说,不是,我可能认识你.
"请问,你是不是姓刘我可能认识你父亲或者你叔叔.
"我说.
他说他正是刘盛的儿子.
五官确实是像的,让我联想起老领导的还有他身上那种几乎是和盘托出的无知无觉的霸道与天真的气势.
我问他父亲的近况.
刘盛比我只年长几岁,当年是体制内的冒险家,让人担心会捅出娄子但又相信他总能弥补上的那种人.
大领导喜欢他.
我出国后几年,他也离开银行,听说过他在一家同业机构,后来逐渐没有消息了.
他说,他父亲几年前在一场调查前自杀了.
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一时震荡中,险些说成"要是我早些知道就好了".
在我的年纪,认识过的人消失越来越常见.
有的人已经在你的生活中消失十几二十年了,对方去世的消息反而令其在你的生命中复活.
也有不算少的人入狱,或者在看守所期间设法避免了入狱,判X年缓Y年,或者,在自由或非自由状态下接受一段调查后,大家都避免再知道其消息.
我说:"我记得你父亲年轻时容易出汗.
"有次一起出差,刘盛说,在家要每晚换床单,老婆常抱怨.
那时出差都是二人分一个标间,和现在不同,大概也是国力发展的证据之一.
我问:"你母亲现在怎么样"小刘说她成为了手机安全的理论家.
刘盛出事后她一直认为有人在监控她,不敢接电话或者发文字,只允许他打网络电话.
她怕刘盛的事连累儿子,小刘有时发消息给她,已经按照懂行的人的教导,把涉及案情和人名的文字先处理成图片,再划一道道红蓝线条,不仔细辨别就看不清.
她转发给别人,还是担心,打来网络电话问:"别人看到图片,能倒追出来是你发给我的吗"其实刘盛的事,我还记得的很少.
他好开玩笑,激越而不算精明,容易喝醉,喜欢书法,那也是大领导欣赏他的原因.
我们银行有个"书法室",是大领导的爱好,在那里布茶、下棋,招待贵客,常找刘盛在午休时去切磋书法,刘盛说,多数时候并不写,只是谈谈,谈诗论道,谈古论今.
现在我年纪大了,逐渐懂得写字是一种养生方式.
刘盛还能背杜诗.
如今看到人们辩论下雨天是考虑外卖员的安全更为善意,还是更应当叫外卖,为外卖员提供收入才更为道德时,我会想起刘盛有一次颇怅然地说"心忧炭贱愿天寒".
有一次接近春节时聚餐,忘了什么话头,他有点喝多了,强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了解中国人最重视的是家和死,生可以随意,死要死得妥当.
他斩钉截铁,说他认为二十世纪以来关于家庭的改革政策里,实际计生不是大问题,而丧葬改革则是剧烈的改变,取消了"如仪",不成话,对不起祖先,这样下去会很麻烦.
一个女同事接话说,在她看来婚姻也需要仪式感,有西方男性会每天给妻子送一束花,几十年不懈怠.
对此大家无话可讲,沉默下来.
话题岔过去了,不知道刘盛为什么那样说.
二十年来,我一直想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4.
继承曾以为离开体制内出国再回国是我能够做的最大决定,为此俱犹豫经年,现在看来稀松平常.
我常常踏晚一步.
现在我五十一岁,对于创业又太老了.
我留恋国外的唯一一点是,我希望voicemail能取代微信,让人别随时随地找到我.
今天,我用转机前的一个钟头,在东京成田机场的礼品店给女儿买了生日礼物.
逛了一阵子,无从下手,在书、芭比娃娃、耳机、项链之间选择,最终选了珍珠项链.
我意识到这往往是给成年女性的,她才十二岁,但我弄不清以她的年龄该送些什么,她想要什么.
简单地讲,她和我不一样.
和她妈妈也不太一样,虽然更类似一些.
有时她和她妈妈看起来像双胞胎,两个人会因为我不能分享的某个小秘密一起笑起来,也一起自拍.
合照中,我太太往往躲在后侧,收起下巴露齿而笑,法令纹成为一对扣住酒窝的括号,两个人的五官轮廓一模一样.
有时我也给她们拍照,我看漂亮,太太通常不满意.
她说,别重拍了,删掉,受不了.
又说,还是全发给我,我来挑.
她就是这样.
你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恐怕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不要什么.
我爱我太太,我喜欢我女儿,我们像三位室友,其中两位更友好一些.
我太太有过不大快乐的人生阶段,女人是怒气的将领,情绪说来就来又工于表面的心计.
到这几年,看起来,我太太应该是大体愉快的,矫健,比她的年龄显得年轻,一家人走在一起时,镜中我像她必须承受的损失.
我女儿身上有一种顽强的东西,擅长好几种球类运动,比赛中会拼命.
我相信她以后会是某个人的好女友,寂静时才会独自脆弱的那种.
但愿我不是她身上的错误.
现在每次出差时间没有以前那么久了,还是不少,短暂、密.
有时回家过一夜也不需要打开电脑包或登机箱.
太太和我之间也有仪式感,不是每天一束花的那一种,她说她对花已经看够了.
以前她会打开我的箱子,取出脏内衣和衬衫,换进干净的.
后来我把脏衬衫都交给酒店洗.
上个月我在酒店健身房总共跑了110公里.
我们形成了生活节律,每次出差不超过十天;不能连续误过两个周末陪女儿的"家庭时间".
大多数时候我觉得生活是幸福的.
不过年纪大一点后我难以忍受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及时作结的发言、金属勺子碰撞马克杯、并线迟疑的人.
我们有一户年轻邻居,有时夜晚放音乐,我打给物业投诉,太太则不满于我的不满.
我告诉她,如果是古典乐,响亮一些似乎也说得过去,然而他们放的那种流行音乐,听来实在难受,隔墙微细也有如噪声.
她说:"问题不在音乐类型,在于年龄——辈分.
"她比我小十三岁,我原本觉得我们是同辈.
5.
疼痛我另一次换座位的经历是在高铁上.
一个系蓝绿丝巾的女人临近开车时走过来,有对黏腻的情侣已经坐了她的座位,她换座坐到我身边.
我正帮助她把旅行箱放上行李架,车就开了,我踉跄一下,险些抓住她肩膀.
现在想来,她的年龄和外表不好形容,换我的朋友W也许会说她看起来像那种对生活有渴望的成熟女性.
我想《新龙门客栈》里的老板娘若穿上套装走进CBD就会像是带有一张经历过风霜的创业者的脸.
我也见过好几名女律师隐藏着美国人眼中酒吧招待式的身材,人就是这样,能与环境达成新的协调与新的格格不入.
我的经验是,有一些钱的女人常有一点愁怨.
而男性比较简单,不那么穷困就不那么苦恼.
应该是一种默契,要屏蔽或是对抗走道另一侧那对情侣的亲热情话和调笑声音,我和她逐渐开始聊天.
她说她去上海办事.
那么,不是出差或者探亲了.
我想象了一下艳遇的可能性.
从洗手间走回来时,我发现那对年轻情侣接吻时,鼻子和下巴会碰到一起,凑成个倒三角形,嘴巴双双撮起来像小鸟.
这青春的光晕,这肉体的合金!
或许我应当不好意思看,但这场景真是奇特,我不禁再瞟一眼.
没错.
这样鼻子不会疼吗我告诉她我的观察,希望和她进入话题暧昧一些的水域.
她说,她觉得人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少机会去做以不适去换取乐趣的交易,三十岁后的不适往往只是命运派来的不得不忍受的痛苦.
她顿了一下,转而问我,你有没有经受过什么痛苦的事,必须忍过去又难以排解.
其他人的成功令我最痛苦.
不过我回答她,我还是小男孩时,放学后发现父亲已经把我的小火车送给了他同事的孩子,这是我曾忍耐的痛苦中印象最深的一次.
"你呢"我问.
她告诉我她还不知道,她猜想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生孩子是最疼痛的,她没有生育过.
"不过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说,她此行是去上海做乳腺癌的乳房切除手术,她三十七岁,在活检发现恶性肿瘤前,她的乳房从来不疼,看到报告后的这些天来她开始感受到明确的无法遏止的疼痛,就在左侧乳房的两点钟方位,恶性肿瘤的位置,越到晚上越明显.
医生告诉她这多半是焦虑而不是病灶所致,如果疼得厉害,可以在安排手术前这些天里吃止疼片,冰敷乳房.
冰敷乳房让我想象了一阵子,不过这时我对艳遇的设想已经全部结束了.
我想她知道此前我在尝试某种口头的挑逗,尴尬中我责怪自己,只是此刻不可能再换座位了.
她说她不得不尽快手术,但她决定坐高铁去,让这个过程略慢一些.
后来那对小情侣也安静下来,睡得像昏迷过去,依旧握着手.
绿叶和青春都刺痛我的生命,有时我觉得这个国度的青春太多了.
偶尔我在旅行中看电影.
西方电影经常有郊区家庭主妇或中年女性与水管工、园丁、雇来割草的年轻人之间发生轶事的桥段,水管工敲门,主妇走出厨房,配乐都情色起来.
我现在明白,与其说那是女人的幻想,不如说是男人的.
男人幻想自己年轻力壮,轻易取得一切,男人想在水管工身上看到自己,仅凭借纯粹的自身,就既得到成熟的女人(而且是由她们主动自窗内窥视和追求!
),也得到年轻女人(毫无疑问又缺乏难度而没必要呈现其过程).
这是不现实的.
在飞机上的屏幕中,我看男人的梦.
6.
W我的朋友W在一所大学教艺术史.
他在飞机上改文章,因而他反对如今高空也布置Wi-Fi的做法,说少了最后一块清静之地.
他也不喜欢好舱位,更愿意连续几个小时挺直后背面对笔记本电脑,他说像待在图书馆,连旁边的人会和他的手肘抢位置这一点,也像图书馆.
我们一起长大.
W是我的小学和中学同学,我们还是孩子时,有一种糖叫"大虾酥",家里有人去北方出差时才会带回来,上海本地是没有的.
它表面的酥皮是橙色的,形状接近大白兔奶糖的长圆筒形,上面划着一道一道的深红宽斜线.
我是到长大以后才意识到它是因为颜色像煮熟了的大虾,甚至像龙虾,才有了这个名字.
这种糖有馅,比我们平时吃的酥糖要甜,几乎像水果糖一样甜了.
当时W说:"这个糖,甜度很高.
"他不会说"这个很甜",他说:"甜度很高.
"我早就知道他会成为学者,以归纳与表达概念为生.
那时我没有看出来的是W会成为愤世嫉俗者.
他说他的手稿不会被国家图书馆收藏,他的研究没什么价值,并不会擦亮什么东西,他本以为能在知识的金字塔上垒一块新的石头,逐渐发现连擦干净一块石头都颇为困难.
受折磨已经够了,职称也够了,现在他不申请研究项目,写一写钟意的题目,在会议中和老朋友碰面.
他说,有些学科是团体作业,得养活别人,幸亏他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他还说,改文章是最愉快的,改第二稿比第一稿舒适,改到第三稿更舒适一些,他情愿永远都改文章,但那样的话,什么时候去写呢这可能是一种存在的困境.
退役数学家原本是W的朋友,以前在国外的同一所大学,因为W的关系曾做过我两个星期的室友,后来不再联系,最近几年又重新认识.
他有三个孩子,英文名都以T开头,Tommy、Teddy、Tiffany.
最年幼的T和我女儿在同一所小学,我们曾经试着相约一起出游,不过后来发现那更需要两位母亲建立友谊.
于是还是回归到W、数学家、我一起吃饭,加上其他不固定的朋友,一般由W带来.
我和W太熟了.
其实我想讲的是数学家.
如今他和我是广义同行,有时我们会聊聊行业里的事,不过有不合作的默契.
他比我成功,比我年轻,一度是超级交易员,我喜欢听他讲故事.
他常看历史,赵高与李斯合谋篡改秦始皇遗诏、扶苏之死、苏武的谋略、王安石、袁世凯登基过程中的秘闻,谈的最多的大概是明代和清代,红顶商人和洋务运动的故事,就仿佛他也多少有要以什么改良什么的雄图.
退役数学家一度拥有的雄图是在学术界.
别人眼中他是十足的成功者,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则是个受挫转行的失败者,人生道路一度简单,硕士、博士、博士后,一条直线,之后那年他未能找到教职.
有些人会再试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或者四年,继续做博士后,去差一些的学校教书,带着某种坚持,非要继续做研究不可,直到做出些东西来.
他则放弃了,认为这是他并没有研究方面真正才能的一种根本证明,他说,在那之前几年他已经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始终不愿承认,到这时他必须要承认了.
他去了华尔街,后来回国,一直做金融,跑马拉松,T大和T二每年都参加美国数学和科学的天才营.
不过他坚持认为孩子不如自己小时候聪明,自己三十岁前无需在电话本里保存任何电话号码.
他说话时夹带英文,比如他说自己离开学界时scared,害怕了,恐惧于自己缺少才能,逐渐决定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
到如今,和数学家重新认识以后,我会觉得他与他未竟的梦想之间有一种奇特的缱绻——他度假时会在一个网站读学者在线发表的论文草稿,他说平时也想读,可惜杂事令他难以维持数学需要的专注.
我想可惜现在没有苏武了,天选者历经磨难被放逐到荒漠草原,又在某个时刻令人意外地再次归来的故事,只属于古典时代.
况且谁能说自己是天选者呢你真正经历的唯有放逐,并且是由你自己主动走上马车.
在W和数学家结下友谊的读书年代,他们都不能忍受当助教时的义务,在officehours接待学生答疑.
W是因为外语不够好,这种时刻往往觉得自己笨.
他说他摸索出了让本科生满意的诀窍,"探究式学习",不给出答案,用小棍子戳他们,你感恩节假期过得好吗,你觉得这门课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吗,你写作业时遇到了什么困难然后,对于这个困难,你觉得该如何解决告诉我你在这篇论述中看到的不足.
学生带着更多问题离开,感到彷徨在学院高贵、神秘、硬邦邦的大门之外.
数学家则相反,他不能忍受他所见到的笨蛋.
美国的本科生有一些太笨了,当面算给他们看也不理解,答疑时间让他仰天长叹.
W说,幸亏你没有再在美国教书.
这是种族歧视.
数学家说,没办法,我就是对笨人敏感.
他对健康也敏感,频繁造访医院,几次怀疑自己得了绝症.
有时去一家男性美容沙龙保养前列腺.
数学家不担心歧视.
他会训斥下属,"这么娘!
"时代变了,他担心Tommy和Teddy会在夏令营里遇到同性恋老师并以为那是酷,"都是阿乌卵",他在我们的饭桌上痛心.
除了转行受挫这件事带来的长久叹息外,他在中国非常愉快.
我常听W和数学家讲他们的故事,他们遇到的人,憎恶的人,忘记又想起的人,他们对时代和冲突的看法.
每个人都需要讲一些故事,好能活下去,就像我女儿需要讲述虚构的事,她一定要讲出来,从小就是如此,小兔子和胡萝卜的故事,后来是小女孩被跑出作业本的妖怪吃掉的故事,不然睡不着觉.
她不是那种需要听故事的小孩子,她需要源源不断地讲故事,就像大人.
我没有正面遇见过死亡,也没有过什么奇遇,不过我猜想,在那种命运转轨的激烈时刻,人会尤其明确地意识到我们生活在故事当中——说不清结尾,把人甩来甩去的故事.
古代传奇就往往是没有结尾的,这是W的理论,说古代常常是在一场奇遇之后什么也不改变,什么也不发生,事情就那样,不平顺,然而也就过去了,像家庭.
农夫挑着鹅笼进城去卖,在路上偶遇书生,书生非要跳进鹅笼去随之进城,也就跳了,笼子重量没有增添.
书生又以魔法神技召唤来几个女子,和他们一起饮宴,也就饮了,后来书生和女子都消失,故事结束,农夫又走在进城去卖鹅的路上,鹅价依旧三千钱,他的人生也不像好莱坞电影,没有要命的转折,无从判断高潮或结局,农夫所能做的只是向别人讲出自己历经的故事.
经历一些事时,我会意识到我期待把它们讲给W和数学家听,就像现在我告诉你这些.
在事情发生的正中,我开始考虑如何讲述它们.
不算倾诉,没有言出为论的感触,这些事和生活也没有深刻的关系,无非先讲出来,就如同谈论历史和贸易战,那是W、数学家、我毫无意义的聚会的主要内容,比其他毫无意义的饭局要少一些后果.
因此我始终乐于等待W找我去吃饭.
我更喜欢听W和数学家讲他们的故事.
我的故事没意思,经常只是看错或误解了什么东西,没有后续,缺乏寓意.
比如越来越经常看错.
上个月某个周末带女儿去玩,在景区公园门口看到广告牌上印着巨型孕妇,上衣撩起来露出全部肚子,让我讶异社会的开放,更疑惑广告摆放位置的无厘头.
再一看,是地球,没有孕妇也没有头,深蓝的底色之上我们要保护一只白色的地球.
在飞机上我抬眼看到穿成套紫色制服的空中小姐,觉得她的眼睛和眼眶也是紫色的.
女儿在超市里拿起袋装葡萄干零食,SunSmile,我看成SourSmile,酸楚的微笑.
太太在家看纪录片,我看着字幕,"纪德的《窄门》",看成《窍门》.
另一次,手机新闻里的"政治"变成"洗浴".
我大嫂是眼科医生.
我曾经去她的医院检查,她的同事对于我的视力问题没有做出什么诊断,听到我的工作性质后,告诉我少用眼,不要过久面对电脑,我说那不太容易,治疗便结束了.
大嫂为自己的职业自得,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在年轻时最初随我大哥回家时曾经说,眼科少有绝症,但谁家早晚都会有青光眼和白内障,老人终将变得更老.
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记得,这比绝症听起来更像一种难以回避的判决,死神借科学的表述立下骄傲的路障.
上一次见到W和数学家,W刚刚从京都回来,他说在飞机上改文章,只差一点就能全部改完,回来后杂事纷纭又要搁置.
本来飞机上时间足够,可惜脊椎反抗他的意志.
我怀疑他是因为不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延长了我们在青年时代都曾经有过的关于自我所有权的假象.
做父亲的人会知道,你从未有一刻拥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和你完全不同,因此为人父母者在偶尔发现孩子促狭的笑容像一面令人惊骇的镜子,或者第二个脚趾也比第一个脚趾长,或者同样不善于拍球时,才会那样惊喜.
孩子让你发现你的时间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家庭也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床垫、你的马桶、你的整个人,没什么属于你,在衰老前你早已经清楚你不能主宰你的身体.
数学家说,他在青春期时就懂了这一点,是他的身体主宰他的意志,不是相反.
那时双方展开持久的斗争.
到现在,二者都明显地衰竭了.
7.
Why退役数学家教了我两件事.
一件事关乎概念,一件事关乎选择.
关乎概念的事是这样的:他说3+5=8不是数学,那是人的规定;但3+5=5+3是数学,这是发现一种规律.
其间的差异我始终没有完全理解,因此给我造成了很深的印象.
W说,到某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数学不属于科学门类——数学是专横的,不像物理,数学不是发现关于自然世界运行的法则,而是发展出自身的一套逻辑,就像建筑出平行时空.
数学家说,但数学逻辑本身也是对更纯粹的世界的发现,有其客观性.
W说,比专横更可怕的是在专横中识别出美妙和神奇.
你把数学——把专横当作神学.
数学家笑了,说,你这个自由主义者.
另一件关乎选择的事不是数学家本人的经历,是别人的故事.
他说他有两个熟人也离开了数学界,算不上朋友,多年来没有再见面.
与他们不同,他自己是向前看的实用主义者,在决定进公司工作的同时就知道不会再回头,即便他同时认为数学是他最大的爱好,并且在做出选择时远非心甘情愿.
他总强调,如果当年能找到教职,他就不会转行,他是不得已.
当年他已经逐渐认为自己缺乏数学方面的天才,但只要再得到多一点支持,比如有教职摆在面前,他就能够接受自己的局限,继续半生以来的轨道,逃避自己已经认识到的不足.
而命运——他说"形势"——不容他回避,非要他正面看到自己的不够格.
那两个熟人没有像他那样下坠进入金融业.
一个在家炒股,另一个算力强劲,担任美国东南部德扑俱乐部的主席,比赛奖金足以养活自己在家做数学.
两个人的理由和生活方式,至少在他们刚刚离开学界,他还能听闻其消息的那几年,按数学家的猜测,应该是类似的:既没有放弃理想,又做了良好的修订,改善了家人的生活.
人减少生存压力之后,不是一切都会好一些吗这难道不是和转行上班一样能够保障生活,同时又比上班更多保全了自由,不需要听命于谁,也就保全了数学的可能性因此数学家认为那是幻想.
要自由,还不如去送比萨饼,不占用精力,你可以赚一点钱,同时思考.
他用英文说,It'sokaytodosomethingyoudon'tquitecareabout,人可以去做自己不在乎的事,就像去健身.
送比萨饼和健身一样是放松的方式,而炒股和德扑比赛后,你会累,身心俱疲,你需要再去嫖妓或者健身让自己放松下来.
之后就没有数学了.
他在转行时也感到恐惧.
并非害怕穷,而是怕如果继续在学界滞留,未来失败后不得不照旧去华尔街工作.
倘若那样,不如早去.
他怕的始终是数学不行.
别人认为他过得不错,但他却认为自己是选择了容易一些的道路,索性放弃了和有才能的人继续竞争下去的压力,从决定转行那一刻开始,就完全是失败者.
数学家喜欢用英语思考,即便如今回到国内生活,创立了自己的基金、几乎只和同胞打交道之后.
他说用外语做决定能减少情绪化,最大化效益.
我对此很怀疑,我觉得他恐怕本来也没有太多情绪可言,他的情感可能是"T群""T簇"——我乱编的概念,总之他在乎和他有关的人.
他极端在乎他的家庭,但那是一种情感,还是一种分类有关系,则他联结;有动荡或危险,则他有对立.
联结生成联结,对立加强对立.
W批评数学家判断事物时,不论事之对错走向,独强调人应采取的行动——人只需与大势产生关系.
天下事自有其势,应时顺势而动则赢,以往靠敏锐的眼光和判断,而今借助光纤和算法,总能保证人及时掌握时势,从中得利.
因此生活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实际上并不重要.
这是否也是一种数学的秩序5-3=2,(-3)-(-5)依旧等于2,无论旁人生死,世界繁荣衰退,国家的进化论,你总能赚到2.
不过他说2008年金融危机时他真的陷于深重的恐慌之中,担心失掉工作,甚至一辈子失业.
那时他已经有了T大和T二,妻子正怀着第三个孩子,雷曼兄弟破产时,他们夫妻刚知道T三会是女儿.
他当时的计划是去送比萨饼.
这件事让我想起我曾经历的一种欺骗性的决策.
许多年前,我还年轻时,经济舱服务人员会问飞机餐是要牛肉还是面条.
实际上二者是牛肉米饭,以及蔬菜意大利面加马铃薯.
在商学院我学过"决策科学",如今这类课已经镶嵌在大数据以及机器学习中,不过我当时最感兴趣的是人真实的决策机制受到哪些因素影响,比如信息、时间、计算能力.
我的猜测是,如果问"牛肉米饭,还是蔬菜意面",乘客的反应时间会加长,会问"有牛肉意面吗""有蔬菜米饭吗",甚至,"有蔬菜配中式汤面吗"空中小姐不希望工作中面对更多问题,尤其是来自经济舱乘客的.
结果是人面临范畴完全不同的两项食物的比较:牛肉,或面条.
一种强暴的分类重组,打散你现有的概念范畴体系,让你在配料和主食间做选择.
我尽量做一个亲和的人,但面对这种问题,我最自然的回答会是,我要牛肉面.
如今中国旅客变得如此重要,飞欧洲航班的主菜设计出水煮牛肉与煎鳕鱼的双拼饭,决策科学家则如故,不希望你指向菜单上的水煮牛肉或煎鳕鱼,力图避免谁问"能不能只要鳕鱼配长相思".
她们想听到糊里糊涂的"双拼".
听过德扑故事后的两三天,我经过一家新派葱油饼店,年轻人喜欢去拍照,兼卖咖啡的那种.
正好是堵车中长久的红灯,我看着店外广告牌选印的食客评价,"外卖盒子像比萨饼一样,真棒!
"跷大拇指的符号.
想让人自自然然、糊里糊涂地觉得,真棒.
像比萨饼,真棒.
Why8.
教训我想要告诉女儿我曾经历什么.
粮票,我不记得它的细节,但与欧洲人交谈时总可以回顾历史,聊聊食物配给制,那联系到他们"二战"后的记忆.
其实,对于不掌管家庭经济的小孩子,货币机制不太重要.
我曾亲身经验的历史倒流式的变化,是2001年阿根廷银行系统瘫痪,比索崩盘,那时阿根廷人无法拿出现金,让我感到回到自己已经淡忘的七十年代.
我也经历过没有互联网的生活.
去年,女儿的班级请家长轮流去学校演讲,特别鼓励父亲出席,也许想要从我们身上挖掘出父亲本应有的东西.
全学期的安排表格上,我看到一位家长讲"芯片的故事:从《瓦森纳协定》讲起",一位人事总监讲如何对待冲突和困难,还有一位在薯片公司工作,他讲了两次,"味道之谜",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化学",据我女儿说,受到最热烈的欢迎,不像我讲世界货币金融体系的那一次那么冷场.
他们都比我年轻很多.
还有一位父亲讲互联网的发明过程,对于从小使用iPad的孩子,这像骇人听闻的考古学,最重大的历史分水岭.
我倒觉得,人类社会有网络前后,区别说来大,想想又未必.
有车轮之前和之后的生活,真的不同吗我倒是想到,像网络那样,从发明到繁荣到成为泡沫,到变成人无声无息习以为常的依赖对象,到成为矿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我创造机制、生产出非现实的财富,并随时有可能破灭,这简直是男人的一生.
大佬无一不是如此.
回顾往事我很少震惊.
我会想的是一些正在实现中的东西,没什么伟大之处,但让我觉得怪诞、激动.
北极圈上也有了Wi-Fi,星际旅行中可以喝香槟了,泡沫形态的.
也就是说人能够以纯泡沫来喝大家日常激赏其泡沫的液体,可评论者说:"但那不是真香槟.
"这是我最近这段时间最喜欢的笑话.
W说如今的学生让人很难理解.
有学生买鲨鱼毛绒玩具,很大一条,拍自己与玩具在宿舍床位上的合影发到网络上说那是他的女友.
有学生3D打印出一只蜥蜴,起了名字,带去各个地方,期末考试时一定要摆在桌子上,否则会冒虚汗.
很多学生有抑郁症或者焦虑症.
请假条经常写是由于情绪原因或恋爱分手而无法上课、发言、交论文.
W说学生写在网上的话莫名其妙,邮件行文用词也怪诞不明,有人叫他"W爸".
他说,也许因为他和他们一起抱怨制度,不试图教他们什么,即他不准备做一名教师.
不教人道理也是我不多的优点之一.
我不想太像老人.
到处是人生哲学.
公司里的年轻人写博客谈论生活智慧和识人术.
餐厅菜单首页以格言开始.
公司行政买来的走廊墙壁挂画和茶馆墙上的山水以不同的方式想要让你突然开始思考人生.
连在空中时也是,飞机上充满鸡汤和训诫,有些听起来像禅宗的指示.
——"让自己清爽一下",句号.
"这块湿巾是无需香皂和水就能擦拭自己的最完美的方式.
"Refreshyourself.
Thismoisttoweletteistheperfectwaytorefreshyourselfwithoutsoap&water.
——"享受吧",带感叹号的挟持.
Enjoy!
!
——"你必须先帮助自己再帮助别人.
"Beforeyouhelpothers,youmustfirsthelpyourself.
——"必要时要求协助.
"Askforassistance.
——"离开是连接的前提.
"Thefirststeptowardsconnectionisdeparture.
——"系好安全带.
"Secureyourseatbelt.
——"遵守规则.
聆听指令.
"Complywithrules.
Listentoinstructions.
——"别抽烟.
"Nosmoking.
还有你不得不注意到的类似于讽喻的事实.
比如,不同舱位的急救设施位置不同.
比如你逐渐会意识到肚子的体积会让安全带不舒服,我在四十六岁时意识到这一点.
比如,飞机会在广播中宣布,它在"坚持爬升",keepclimbing.
这对于一架机器来说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书名,LeanIn(《向前一步》)的续集,机械界的励志书.
还有一些发现与指示像幼儿园里的生存指南.
比如记住不要弄坏烟雾探测器,至少别被抓到.
比如向你提供服务的人也掌握你的生命线.
比如倘若你用语言而不是肢体回答问题,Yes,我知道自己坐在紧急出口旁的座位,我可以在紧急时刻协助他人,你就可以吃午餐,睡一会儿.
与幼儿园的区别是在飞机上你不需要表现好就能分配到更好的食物作为奖赏,只要付钱,戳破了平等的谎言.
幼儿园按年龄分班,没有快班和慢班,也没有考试,每个孩子在探索中感受自己的特别之处,那是虚伪的.
航空杂志上还登载我母校的广告,商学院如今在大力推广在线课程,"在哪里学习都可以,想成为任何人都可以"(Studyanywhere.
Becomeanything.
).
这么多年过去,谎言如故.
9.
悬空我工作上的辉煌点是一场内幕交易.
那是我刚离开纽约回国不久时.
行业飞速生长,整个事情我做得比较谨慎,也担心会有不测,因此又离开国内,驻布鲁塞尔一年多,女儿出生后回来.
交易的细节不值得细说.
打了多种擦边球,我也不擅长讲自己的遭遇,我更喜欢讲别人的故事.
况且,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故事吗我们不生活在故事里,我们生活在几种模式里.
厌倦的、改换方向的、富贵险中求的,我们分别称之为坚韧、出轨、闯劲.
多年间我在篮球场一般大的地方往来徘徊.
换独立办公室,换有窗户的办公室,换转角办公室.
当然我也不是不承认时代变迁.
比如现在咖啡店开始有奶泡勾勒出驯鹿图案的巨大杯卡布奇诺了,我发现自己端起来费劲,至少难以在单手端着它时还有杯子不晃动、咖啡不洒出来的自信.
我的左手尤其容易发抖.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咖啡喝到嘴里的那一秒,花纹就会变形.
这样的产品看似追求完美,实则玩世不恭.
人们越来越迷恋易消逝的事物,短暂一刻的美和愉快,这是我父母那一代人难以接受的.
公司里的年轻人都喜欢猫.
W说过,在古埃及人们也是喜欢猫和享乐,这两样事物总是齐头并进,猫是一种时代标记.
我一度的老板P,经历过不少常人眼中的时代变迁.
他如今年近七十,当年是大陆最早在华尔街工作的人之一.
他因为一场风波短暂入狱,释放后不得不去美国,此前,八十年代他还在北京时,担任过一位高层的秘书.
他一直后悔自己做了金融而非实业.
他说,到末了,金融都是在找机会做人的生意,从根本上讲是在桌子底下谈成交易,慢慢越来越少成就感,年纪大之后尤其如此,都是数字.
如果时间能重来,他宁愿做制造业,或者经营一个马场.
我常常想到他这些话,不过他最近这些年才跟我讲这些,我已经不可能也丝毫不想改行了,虽然我考虑过如果是在二十六岁时认识他,尊敬他,信服他,听到这些后是否还会走我后来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在选择的道路上能否享受到我曾经享受过的那些愉快.
我和P现在也常见面.
他关心中国史,实际上是关心政治理论,有时转发给我一位年轻的体制外历史学者的文章,那个人对中国的历史循环和近代变革持有一些宏观看法.
我不大喜欢那些文章.
我曾经试着把数学家介绍给P,觉得他们有共同爱好,然而他们两个不投缘,在桌前有一种尴尬的气场,后来也就算了.
人一生中只有很有限的几项真正有意义的决定,会主宰你的日子是否有意思,P曾经告诉我.
我不知道P眼中哪些决定算是有意义的.
他有过三次婚姻,第一任太太是内地七十年代的风云人物,第二任是一位很成功的企业家,我和她比较熟,其方言腔调特别,以她的说法,她是"七爷家",新近这一位太太高中学历.
有一次我去找P吃饭,他说不便走远,约我在他家楼下的咖啡馆见面.
我们谈了一两个小时后,他冲咖啡馆门外招了招手.
门外一名撑阳伞、戴墨镜的女士走过,看到我扭头,装作没有看见我们,继续向前走去.
P说那是他太太.
"她每天散步.
"他说.
我当然知道她是来查验他是否真的在这里,究竟和谁在一起.
在工作中我习惯了人对困难、对业绩、对潜力、对我的言过其实近半年来,我得到的最真心实意的夸奖来自牙医.
上次洗牙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牙医从口罩中说我是他在这家诊所工作以来遇到的口腔清洁保持得最好的人.
10.
荣耀我太太周末例必去做美容.
大概类似于男人的雪茄俱乐部,无伤大雅的爱好,与同性共享,一起打发时间,也是一种轻微的毒瘾.
她的美容顾问E也兼代理香港保险业务.
我不能理解,保险属于投资,为什么比起我,她更信赖一个给她除皱纹的年轻女人的意见总之,这个周末她从美容院回来后,说E告诉她,内地和香港本地买保险的风格不同,内地客常常是买给孩子,香港和海外的习惯则是用重疾险来保障大人,覆盖家里赚钱的人一旦出事后的收入.
内地父母在这点上是非理性的,自己更可能生病,却更害怕孩子生病,并且准备好倘若孩子出事,更需要用保险来保障家庭的"正常生活"不做改变,多半会再生一个替代品.
太太对所谓的文化差异感兴趣,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E告诉她的,有多少是她自己的解释.
这块土地向来具有某种让她牵挂在意,又让她拒斥思疑的特殊性.
我父母那一辈会觉得我太太的讶异其妙莫名.
对于老辈人来说,子女出事是巨大的打击,但生活当然必须要过下去.
他们经历过相当多的打击和变革,政治上的、经济上的.
儿童的生老病死可能对于生活在大致平顺的年代里的人才是最大的、不可逾越的痛苦.
对于我呢我不知道.
在我女儿小时候,保姆曾经问她,你最喜欢谁我不赞成问孩子这种问题,但对她的答案好奇.
女儿回答的是妈妈和一个动画人物.
具体是哪个我已经忘记了.
当时她也问我太太,妈妈最喜欢谁我太太说,你爸爸.
为什么他是我丈夫,他是你爸爸.
其实我从未感受到我是我太太最喜爱的人.
我会觉得我是她选择忍受的人,她选择去折磨或者她选择受其折磨的人.
或许我和她对"喜欢"的看法不同.
我太太是多种矛盾体的集合,她喜欢做公益,但人生观消极,对任何事都有现成解释.
比如,她说她人生观消极是因为她是个斯多葛主义者.
我想这样的解释说明她丝毫不想变得积极一些,"**主义者",等于说她自愿选择成为这样的人,她始终会是这样的人.
女儿长大后,我问过她最希望认识谁,最想见谁.
她当时说,LadyGaga和Francisco.
哪个Francisco她说,阿根廷的.
我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她说的是教皇方济各.
她语言的世界和头脑里的世界都与我不同,不过我很高兴她没有选择更危险的宗教领袖.
你呢她问.
好像没有,我说.
那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呢,最想见到谁,她问.
周总理,我说.
我并不总关注她.
连续几个月忙起来,出差多,她妈妈带她去旅行,回外婆家长住,我再见到她时就会有点陌生.
有时她显得成熟得很快,有时是自以为成熟的幼稚和刁钻.
她经常挑剔食物,每一个阶段都有坚决不肯吃的东西,先后走过不吃猪肉、吃猪肉但不吃牛羊肉、只吃素食和鱼类、只吃素食并且连蛋奶也不吃的阶段,我想这是小姑娘群体中的一种时髦,不同阶段哲学和人生观的变幻体现在对衣服、食物、朋友、明星的选择上.
原本她喜欢玩极限冒险类的设施,去年突然开始恐高,说有强迫症,要求去看心理医生,过一阵子又自愈了.
去年她在佛蒙特州上夏令营,发现有女孩早餐只吃冷食,例如酸奶加一把葡萄.
她说,只吃凉的东西,socool.
我觉得有点好笑.
但对她来说这相当重要.
她说在这些活动中,没有人问她:"为什么穿这么少""为什么吃素"在家里,即使是在她去的双语学校,当她说她不吃猪肉时,老师也问她:"你是回民吗""不是.
"之后老师问:"那为什么不吃"我告诉她这已经相当尊重她了,换我小时候,老师和家长都会为了你好,逼你吃下肉.
在一次滑雪训练营上,营地提供好几种炸肉饼,有牛肉饼,有用素食材料做的仿肉饼,有不加鸡蛋和奶酪配料的肉饼.
回来后女儿对此津津乐道.
我想她奶奶会认为这些花样都属于虚妄,小孩需要吃鸡蛋,喝牛奶长高个子,必须吃肉,而且,无论换几种肉饼和几种不同质地的面包,不都是汉堡吗奶奶会心疼她,一定要做出四种小菜和汤才不算单调.
她奶奶还有一种笃信的宗教,就是小孩都爱吃甜的,粥里也要加红糖.
我已经学会了不逼她吃肉,但我多少和她奶奶站在同样的立场,需要说服自己特意抱持宽容的态度才能接受她的"饮食偏好".
我太太则像个女圣徒一样捍卫她眼中的多元文化主义,认为用素食做成炸肉饼不是虚伪或者无谓的工作量,是尊重人的个体选择.
我可能没有政治,但我有效率.
十二岁的小学女生真的懂什么是饮食偏好吗她的任性背后有医学的必要性吗退一步说,有什么她真正的理念或者性格作为基础吗还是只是突如其来的赶时髦,看了手机上流传的某种科学,或者明星和高年级女生这样做,她不愿承认自己是附庸,就冠之以保护动物的哲学而如果有饮食偏好,为什么不是自己准备,为什么要影响别人加重厨师的工作负荷,你们这些支持自由的人就不在乎了吗要知道权利基于学费,为那些她心血来潮的幼稚的多元选择提供保障的并不是什么尊重差异的社会文化态度,是我们交的钱.
太太像看怪物一样看我,非常恼怒,我认为她夸张了她的情绪反应.
"牛肉,鸡肉,还是素食汉堡""素食汉堡.
""来,这是给你的.
"享受吧,withpleasure,把交易表白为支持.
在这样的小小对话中,女儿迅速选择她的站位,标准简单且个人化,她是否感到舒服,她是否受了冒犯.
这些小事有时让我觉得她积极天真,有时觉得她愚蠢浪费,有时觉得她正在离我而去.
女儿和太太有一些她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和笑话.
我会希望再有一个孩子,而太太一直拒绝.
我问女儿,你想有个小弟弟或者妹妹吗女儿用英文说:"我不介意要个弟弟.
"太太在旁边接着用英文,"不,你不想要.
不要受意识形态的欺骗.
"女儿说:"我只想折磨他.
"两个人笑起来.
她们喜欢这样.
很多生活里的事都忘记了,又倏忽想起来.
我越来越像年老的金鱼,或者是金鱼和远古恐龙的结合体,只记得最近和最远的事.
太太告诉我,女儿班级里有同学家长每周都在朋友圈贴出当周育儿纪事,还有家庭年终总结与新年计划,"本年度预计家庭海外旅行四次,学会单板滑雪".
非凡的责任感、事业心、进取心,为自己布置下无穷尽的任务:从育儿纪事,到对纪事的纪事,就像上班时最占据你时间的工作一定是关于工作的工作,我们称之为沟通、联络、前瞻意识.
今天下飞机时,开舱门冷得惊人,雪化了,要坐摆渡车.
你最讨厌的是什么女儿在幼儿园时回答,巫婆、黑夜、猕猴桃.
当时她也问我这个问题,我回答,摆渡车与蛇.
她说,三样,第三样是什么我说,没有了,其他都不怕.
为此,她曾经崇拜我.
11.
莲花如果再有一个孩子,我确实希望是儿子.
不是重男轻女,也不是为儿女双全,而是我从来没有真正习惯过只和女性待在一起,藕荷色的卧室,多种颜色的水晶杯,儿童台灯上荡漾着珠帘,餐桌中央天青釉莲花碗中漂一朵切花,回家即是轻轻的欢笑,不吵闹,总会有人持续在说话,我也总试图避免惹到大的或小的不高兴.
我和两个哥哥一起长大,少有我现在熟悉的这种女儿和妈妈你一句我一句来往、论理、争执、倾诉的那种时刻,较多的是打架和教训.
如今二哥还在,大哥去世二十年了.
去世时他在办公厅担任副职,他年轻时从戏剧学院毕业,在宣传系统工作,笔头好,时任书记看上了,调任文字秘书十年,关系亲近.
倘若领导高升,他大概会跟着走,不过书记是老人了,没有再移动,回嘉兴颐养天年后,又受牵连查出在任时的问题.
没有追究,不过大哥就始终是写材料,不大有仕途的机会.
大哥去世后,秘书打开两只上锁的书桌抽屉,发现一本厚手稿,是他的字迹,钢笔誊写在印有办公厅抬头的原稿纸上.
那是一部电视剧本,他写到第十八集,已经完成的部分应该是定稿了,只有少数圈圈点点的改动.
这么厚的稿子,想必写了很久.
我们没一个人在他生前曾听说过他在写剧本这件事.
同一只抽屉里还有一把瑞士军刀,三篇打印出来没有署名的小说,一篇读起来像片断杂记,另外两篇比较完整,我上网搜索,没有搜到相近的文章,应该也是他写的.
保险柜里倒没什么.
也没有日记.
没有那些通常被认为是秘密的东西.
大哥去世时是四十八岁,正是本命年初,还没来得及在艰险来临之际系上红腰带辟邪,就遇上了一生最末一个艰险.
胰腺癌这种东西,用大夫的话说,"很恶",来了就要死人.
坏处是疼,人走得快,好处也是走得快.
他常有疼痛感,但他总加班,时常睡在单位,慢性病也多,头痛胃疼之类的话我父母都听得习惯.
直到单位体检,查出胰腺癌晚期,四个月即告去世,我母亲多年为疏忽自责,他去世后,她不再染黑头发,说,"越染越多",像一个崭新的科学发现,又迷信又笃定.
他的死巩固了他是我母亲最爱的孩子的地位,她也因此怨恨我大嫂.
大嫂是学医的,难道会看不出来他脸色有问题,是真正在一步步走向绝症吗我大嫂在病房里对大哥的朋友说过,做医生的反而对日常的头疼脑热没那么注意,不大关注家人的身体,更不关注自己的,况且她在眼科.
那次家人也在场,我母亲更觉得她是在借机推诿,但我觉得她的辩白是真的,我很难想象医生因为家人说肠胃不适而大惊小怪.
生前,他偶去打高尔夫,随着这种运动日渐敏感,他更多时间是和早年弄堂里一起长大的两个朋友下围棋,都是安静的爱好.
他和我大嫂没有孩子,感情也比较冷淡.
他去世时,我太太刚和我在一起不久,还是小姑娘,没经过什么世事,私下问我:"他们是自由恋爱吗"她以为只有指腹为婚或者许配过去的夫妻才会不亲密.
现在她应该明白了.
上海男人常常是这样,有自得其乐的爱好,修钟表、找老电影、收藏唱片、跳国标,现在还有爱好自己跑程序的老人,也算与时俱进.
当年把大哥的电视剧本和小说读下来,我父母为他骄傲,我父亲说"他是有精神世界的人",深恨在他身前不够了解他,仿佛一直以来是太疏远或是看轻了他,一种错待.
我母亲说:"他心里藏了多少话啊!
"我则忍不住为他哭.
那剧本和小说写得太差了.
不是不熟练,是平庸俗气.
剧本写的不知是否是他自己的故事,一位官员,在繁重的工作外,认识了一名下属单位招待他的年轻女性,又在活动中遇见一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电视台主持人,谈得来,发生了情感纠葛.
读起来略有一点现实中的痕迹,不过我没有和父母交流过,当然也没问过大嫂.
他写剧本说明,**露出酥胸,皮肤雪白,还有由于土地出让而起的一场明争暗斗,开会,出游,钻营的疲惫感与成就感.
小说中那两篇长一些的也是官场故事,另外一篇片断杂记是写下围棋的几个人物,中间提到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境界的向往,但读起来还是百舸争流,下棋的人像在参加锦标赛.
我父母和大嫂各自去给他烧纸.
我母亲仔细,不仅担心他在那边寒冷、缺钱,给他烧衣服,烧纸币,烧纸狗作为宠物,烧了纸叠的汽车,还想象他依然在写报告.
她可能认为这是他的职业和生活习惯,我倒觉得,他到了那边应当无需再写报告了.
总之她带了钢笔、他生前常用的棕色皮面小笔记本、稿纸到殡仪馆去,放在装他骨灰盒的小隔间里.
按照这个惯例,如果我死去,她可能会烧纸制的笔记本电脑、登机牌,还有Zoom软件.
一年后定下了墓地,给全家都留了位置,我自己和太太未来也会以碎裂的形态躺在这里.
大嫂告诉我,她最近去扫墓时发现我父母在大哥墓前摆了一部太阳能念经机,橙色叶片,莲花形状,中间是电池板,连续不断播放阿弥陀佛.
她去的那天下雨,机器仍旧念经不止,想来功能强大,储能兼防水.
她很气愤,说大哥是党员,信的不是这套,但也未敢把念经机挪走,担心我母亲有意见.
我建议,如果我父母问她,就说从来没见过.
老人会以为念经机是被别人偷走的,我父母总觉得别人会偷拿东西,每次有快递员把包裹放在家门口的脚垫上,我父亲都会生气.
大哥去世后,有一段时间我常梦到死亡.
就在第二年,我做了那个交易,多了一点钱和行业里的名气,也做好了日后某天兴许会坐牢的准备,但这不像高血压那样令我害怕,血压倒更像头顶上真正随时可能到来的威胁.
到目前为止,女儿与我,与我大哥一样,人生平顺,无甚艰难之处也缺乏杰出的才能.
她说话早,在幼儿园时就擅长编故事,仙女星上住有十九位不同的公主,每一位有独特的性格和家谱,大小宠物加起来构成一个完整而超乎寻常的奇幻动物园,其中一位公主,我记得,拥有贝壳形状的洗手间,马桶是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
当时她计划未来成为动物园饲养员,我则揣测她可能会成为戏剧家.
随着换牙,她的这些爱好一并消失了.
一年级时,她在学校的跳绳测验上遭受了重创,拼命训练,后来始终专心体育.
这就是我的女儿.
12.
命名W有一对双胞胎,由他前妻抚养.
他离婚比较早,当时他说若不离婚,就是僵尸一般的生存,与他心目中的伴侣状态距离太远.
我认识他前妻,在他们谈恋爱前就认识.
离婚时她说W是懦夫,不敢面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中人应当真正放松下来,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在平衡中获得抗压能力,少一些自我观看.
他说他不离婚才是懦夫.
那时他给我发电子邮件,没有标题的意大利人的诗,关于欢乐和羞愧.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他和我讨论过自己是否应当争取一个孩子.
但后来都交给前妻抚养了,那大概既是她的意愿,也是两个孩子的意愿,不过他前妻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而更认定他没良心,"他一个也不要".
我猜双胞胎的问题在于你先是不容易区分他们,之后又不容易分开他们.
如果长幼有序,还有可能父母双方各抚养一个孩子.
当时W总结心得:双胞胎表面上是两个孩子,实际是一个孩子.
和数学家熟悉起来后,概念和表里之别在我们三个人聚会的饭桌上变得重要,数学家很计较概念.
有一次,就是数学家说3+5=5+3才是数学之后,我想起W谈孩子的话.
如今W更喜欢猫.
外出开会时,学生去给他喂猫.
他也像猫一样越来越具有神秘的禀赋,认为自己能看穿一切,他说这是长期专注于某个问题之后人必定拥有的特质,"我借解剖跳蚤,向你证明神的存在".
在我刚刚见到他的这次,他说飞机上他等洗手间,十几分钟后一位老先生走出来,"抱歉这么久,我在刷牙".
他想,别扯了,当然是消化道问题,以为我看不出吗当人到了某一个年纪,牙齿可能成为消化系统的委婉语.
这不是谎言,而正表达了命名的关键性,有些事情,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这是3+5=8不是数学的意思.
可能我在胡思乱想.
我越来越常胡思乱想.
昨天陪女儿在日式快餐店吃亲子饭,我想到英语世界里也有亲子饭,chickensausagewitheggs,煎鸡肉香肠配炒蛋,那是比鸡肉与煎蛋更为惨烈的亲子关系,双双打碎到无葬身之地.
中餐也一样,莲藕、莲子和排骨炖在一起,汉语中不介意这些,喝汤时你不需要虚伪地惦念这些配料生前的关联.
13.
太太有一种说法是,屠格涅夫始终没有结婚的原因是他只爱过一次,而那是个已婚女人.
波琳·维亚尔多夫人是一位美丽、有才华的夫人,在屠格涅夫认识她前早已经是位太太.
更要命的是,她婚姻幸福.
沿着这种思路下去,屠格涅夫就是一个心中怀着盼望而毫无指望的人,有奉献精神、受折磨、高尚、可怜、忠实——像许多人想要拥有而无法拥有的丈夫,比现实中会犯错而不会反省、会杳无音信、会欺骗而欺骗得并不顺利的丈夫要好一些.
很多人也是这样考虑金岳霖的,他与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妻比邻而居.
人们会认为,这种无望的高尚让屠格涅夫拥有创造力,擅长写让爱情走向悲剧性结局的小说,也让金岳霖成为不凡的哲学家,在现实中缺乏直接的慰藉,便在文学或逻辑学中建筑出私人的天堂.
不过有另一种说法:屠格涅夫二十四岁时就爱上了女佣并有了私生女.
屠格涅夫生长在俄国贵族家庭,这样的儿子常常与女佣私通,也常常有私生子女,其中一部分私通也许和爱情有关,同时与性和权力有关.
屠格涅夫暴怒的贵族母亲驱逐了女佣,孤零零的女孩独身前往莫斯科,赁屋,大着肚子当裁缝,生下女儿别拉盖雅.
有权力的人往往想要占有可以属于自己的一切,又同时隔绝那些会玷污自己的东西.
因此屠格涅夫的母亲派人前往莫斯科,以一些赡养费掠走了女婴别拉盖娅,在庄园内抚养长大.
屠格涅夫本人在几十年中则始终住在波琳·维亚尔多夫人家附近.
女儿五岁时,他把女儿送去她的家,请维亚尔多夫人代为抚养,直到女儿成年、出嫁.
当维亚尔多夫人自己的两个女儿出嫁,屠格涅夫也送上嫁妆.
他仿佛在她们的帮助下扮演一位更好的父亲,当他让维亚尔多夫人扮演一位比女佣更好的母亲.
这些听起来既残忍得令人惊讶又慷慨大度.
也许残忍、令人惊奇、慷慨这三样都是爱情的本质,是另一种变形的不离不弃,是一夫一妻制、鞭打出轨者、颂扬一生真爱、向往青梅竹马、要求已婚者一生一世未曾斜觑过路上行人的世界所不太能接受的.
第三种说法称,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源于真实,他还是个孩子时爱上了一位比他年长的贵族公主,她对他的亲热与冷淡让男孩子饱受折磨,后来他发现这位公主是他父亲的情妇.
这种故事是今日读者容易接受的——权力、金钱、交换、野心、无知、进化论、丛林法则,纯洁的恋慕由现实打败.
而第四种说法是屠格涅夫在晚年深深地爱慕一位年轻的女演员,她在他的剧作里扮演少女韦罗奇卡.
他六十岁,她二十五岁,二人曾坐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跨越三十公里,这是他们一生中仅有的独处.
他写热烈的信给她:"我不会改变我的爱慕之情——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他迅速去世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回报过,或者以何种方式回报过这位将死之人的爱情,她嫁给了一位轻骑兵军官,这是她一生三次婚姻中的第二次.
凡人的爱情形态多样,有的样子难看,有的是难解的谜团,有的是变了形的医院看护与病人之间的关系,凸透镜下倒立成像的不离不弃.
凡人在一再重复的生活中寻找爱情,在爱情中寻找突破生活的希望,而故事往往是这样:你与一个轻骑兵结婚,分手,又与另一个轻骑兵军官结婚.
你热烈地喜欢一个乐队,又热烈地喜欢另一个歌手.
你在工程师中挑选你的伴侣,失败了,你选择了一名基金经理.
你和丈夫一起打工,他是瓦工,你和电工偷情.
你嫁给一个政府工作人员,他和你都觉得此生漫漫无绝期也缺乏希望.
有一年他决定用晚上和周末准备法律考试,你更累了,也有些惊喜,你以为将会是和另一种丈夫过的另一种生活了.
第一年他失败了,差得不多,第二年他成功了,不过你们讨论之后决定还是不辞职的好,在这座小城,法律收入不稳定,另外他的年纪也多少有些大了.
他感到在单位里有升迁的希望,你想一想后意识到一旦他成为律师,可能会频繁出差,你会更累.
两年后他没有升迁,不过有了新爱好,种多肉植物,后来专事蝴蝶兰,家变得浓密深绿.
生活多少算是不一样了.
有一次太太给我发来这篇文章,图片版的,不知道是她从哪里存下来的.
她确实选择了一名基金经理,但她应该没有和电工偷情.
我想她大概是发错了人.
许多年前,刚认识她时,我告诉她,生活在"9·11"事件后很快就回复原状.
我以此抚慰她.
她说生活不可能和原本一模一样,一定有什么你看不见的东西在改变,或者表面上看起来相同的那些要素于眼睛看不见之处重组,小振荡让人对巨变丧失警惕,如同海浪潮汐规律来去掩盖着大海深处发生的无限变化.
她是建筑师,她为结构着迷,她总想重组.
或许现在她的看法有所不同.
14.
异质上周我刚刚因为女儿和太太吵了一架.
或者说,我和太太做了一场关于伦理的讨论,在女儿在场的情况下.
出租车到达雅加达机场时已经有些迟了.
她们在我身后出关,海关官员认为女儿的入境章有问题,把她和我太太带去海关办公室盘桓了近一个小时,几位工作人员来来回回,最后是一位职级高一些的警员解决了问题,护送她们来登机口,道了歉.
这时女儿跑去咖啡店,排了相当久的队,买了热可可回来,递给警员,说感谢他.
女儿在那里排队时我相当无奈.
快要登机了,印尼的效率已经被证实是个笑话,更何况警员没什么值得感谢,是他们犯错耽误我们的时间.
她和警员其乐融融地告别后,我教育女儿:"马上要登机了,你不应该去买饮料.
这样做礼貌但不负责任.
""现在是5点35分,5点45才结束登机啊.
"她指指登机牌,受了冤枉似的.
"什么都可能发生,登机口可能会提前关闭.
""Don'tlietoher!
"太太焦急地吼起来.
着急或生气时我太太喜欢讲英文,我听起来会觉得不如同样意思的母语那么愤怒,好像隔一层过滤网.
是文化差异吗,还是年龄代沟,用她的话说,"辈分"也许我有夸张和吓唬女儿的成分,但我也确实觉得什么都可能发生.
既然入境时可能会无由盖错章,登机时间当然可能无由提前,世界与命运的不确定性是我们必须接受的现实主义,尤其在刚刚由海关带来一场教训之后.
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学习能力,不是吗太太说,that'salie.
按这种逻辑你同样可以告诉女儿说机场有可能爆炸,我们一家人需要待在一起,永远别分开.
那也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
当你有心夸张,为了吓唬人而设定出微妙的界限和目标时,当你敢于说登机可能会提前,而不敢说机场可能爆炸时,那么,前一个说法就是谎言.
简简单单,一个要让她尽快回来的谎言,还顺便归咎于她,把海关的错误转变成好像是她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硬要让她担心、恐慌、负疚.
你根本不是因为担心赶不上飞机,而是因为你觉得那个在努力礼貌地弥补不知谁人错误的警员,这个犯了错误的海关,配不上一杯热可可,配不上让你在登机口等待.
你不愿意等她,撒了一个登机口的谎.
我太太有适当剂量的愤世嫉俗,我有适当的笃定,只要她不太尖锐,不把怒气变成怨气.
有李宗盛在,我生活中的愤世嫉俗已经够了.
我认识她时她刚从建筑专业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经常加班和旅行,喜欢音乐、小说、"各种有结构的东西",没有宗教信仰,关心已经死去几百年的外国人胜过身边的人.
回国后,尤其女儿上小学后,她热心公益,最近在为一家全国连锁的早教机构做设计.
这种机构该叫作学校吗可能更像公司,多数分支机构设在CBD写字楼里或者酒店式公寓底层,正与它的学生家庭——客户、顾客、购买者——活动的地点相符.
它拉到了C轮风险投资,其中有两个娱乐明星投资人,他们的脸出现在电梯里的幼儿园广告上,让人感到发型才是教育的关键环节.
这家机构也为偏远山村捐献了两座公益幼儿园.
她耐心研究该在村庄什么位置摆放"触摸式游戏平台".
我问她,谁会去教呢那些支教大学生第二年就会离开,而所谓的触摸式游戏可能更适合于有家长阳光咖啡厅和双语教学的地方,在村庄里孩子的身边本来也都是大自然.
——你预备让谁为你的游戏平台除尘我们因此有了另一场关于伦理的争论,不过此次女儿不在场.
太太指出我没去过那些地方,大自然已经不自然,周围的农田改造成了工业园,小溪如今是漂着塑料袋的水沟.
她说,你其实又是认为人家不配.
这时我想起大伯曾经告诉我,村里人并不喜欢树、植物、自然这些东西,在还没有下发造林补贴时,山上的树要卖钱,院子里的树要砍掉,开辟成菜园.
——而我们为什么为我们都不了解的人争辩把女儿送去国际,至少是双语学校是孩子出生时太太就有的主意.
我当然知道这是种新规范,但我始终认为如今要国际不难,要中国则更难.
那时我不知道她对此这样认真坚决,也没有想到我会和她有愈来愈多关于她称为"教育理念"方面的争执.
老实说那时我没太想过女儿的未来.
长成健康、快乐的小孩,对,当然,但怎样做到呢从女儿四五岁,我才开始真正喜爱她,之前觉得像小动物,不太知道怎样和她交流,在逃避之中常常感到自己无用无能,甚至不招她喜欢.
太太说她读过《柏拉图对话集》后无法再忍受传统课堂.
学校不应该是那样的,背诵,拷问,她havehadenough.
对于她来说回上海是为我做的牺牲.
她在花园里种热带植物,根本不适合上海天气,十一月就要搬进室内,五月再搬出去.
在这里,她想按广告片人工制造出一个女儿,英文、国际、对陌生人充满爱、在早餐店与服务员主动打招呼.
如今女儿十二岁了,基本按太太设计的轨迹成长,但有了自己的性格,比如她有她妈妈所没有的坚韧.
这一点在她小时候就显露出来:她本来是个不太协调也不爱运动的小孩,但在一年级时眼睛里含着泪,两个月里成为跳绳专家,一分钟160次.
这种坚韧,老实说,似乎也并不继承于我.
发现她的这个特点后,我更相信自己忍住不去告诫刚入职的年轻同事的道理:意志力和尽责性是一种天赋.
每一年我都变老一点,更想要在女儿身上辨认出来自我的东西.
但那不容易.
生活在中国与生活在美国的人居然遇到同一种困难:让孩子保持足够的中文.
网络文章说在美国生活的华裔大学教授曾用一个假期就让孩子爱上中文,方式是塞给孩子一套金庸小说,保证着迷.
我也尝试了,失败了.
她读它,也许像我读《柏拉图对话集》或《道德经》的感受一样,久远、晦涩、过时.
而我从她的课后英文阅读材料中第一次知道了"TheItGirl"的意思,此前我一直以为It是指她们从事IT业.
有女儿后,我开始接触此前与我无关或者早已淡忘的知识.
杂乱的细节重新有了排序.
现在我知道孩子五六岁开始换牙,到十二三岁,乳牙全部脱落.
我想我十二三岁时一定曾了解这些,是后来忘记了.
一生中我始终没有长出智齿,我很想等待看看这个特点有朝一日是否能够体现在她身上.
她目前已经体现出来的性格特点似乎没有哪一项明确来自我的遗传.
经常户外运动,喜欢讲逻辑性很强的复杂故事,苛求食物,爱好素食,坚韧.
最近喜欢烤无麸质饼干,用指甲上闪着金粉和圣诞树的手揉面团,我私以为这并不太健康.
在学习的科目上,她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爱好,虽然这家学校在校训中强调"让每一个学生找到内心的热情",和她年龄相仿的同学有些已经在研究机器人和无人机.
她的兴趣在花样滑冰,准确说,是观赏花样滑冰.
我们送她去学过滑冰,速滑还可以,花样动作,据我太太说,没有入门.
如今女儿不大去冰场了,大部分空余时间花在看网络上的花样滑冰比赛和训练上,在英文论坛追踪运动员的近况,最大的梦想是追逐喜欢的运动员到世界各处表演.
去年有一场锦标赛在上海举办,据我太太说,现场有我女儿的几个网友,因为妈妈在旁边,她不愿上去打招呼.
最近她开始做滑冰视频的字幕翻译,写选手生平故事,在网络上和他人论辩,我想这对她学英语和写作文有帮助.
我太太说,这应了许多年前的那句话,你上网时不知道对面坐的是一个小学生.
对我来说她越来越神秘,背后有一个完整的、我不曾涉足也不可能涉足、若非因为她则不知道其存在的彻底的世界.
15.
宁静在一段和另一段悬空之间,我回当年三十多岁时在纽约住的公寓看了看.
也是一时兴起,这次出差换了一家酒店,离它只有几个街区.
当年我住在那里时,前一半时间无休止地加班,经常在拐角处买苹果或者杏仁可颂当早餐,一直好奇为什么带馅的起酥面包叫丹麦面包,从未弄明白过.
后一小半时间频繁出差,在飞机上遇到了我太太,一起回来.
我从酒店走过去.
路上下起雨,这是纽约这个季节的常态,昨天像春天,今天就有小冰雹自天而降,但街上的人不像为凄风苦雨而苦恼的样子,而总像是为能生活在这里而自豪,自豪的幸存者.
走过八九个街区,经过室内动感单车连锁店,犹太人开的熟食店,还有一整个街区都是花店,兰花美丽的白色叶片在雨水滴落的绿遮阳棚下看起来像蜡.
十三年了,公寓大楼必定经过装修,从外表上看不出太大变化.
一楼侧面有一间公寓改装成了医疗美容诊所,大楼前厅的大门和台阶应当都重修过,大门金灿灿的,拼接了一些蓝色圆弧状的装饰,不像往日那样朴素,有种奇怪的中东风格.
我告诉韩裔门房我是这里的旧住户,想来看看.
在来访者册子上登记,出示了我一直放在钱包里的过期纽约州身份证.
当年这里的门房、管理员、维修和水电工都是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斯洛文尼亚、马其顿人,前南战争后得到难民身份逐渐来到美国.
离开纽约后,我曾想,如今是否会多一些科索沃维修工.
没想到换成了韩国人,这位HenryPark,姓朴的中年人告诉我,是一家韩国地产公司在管理这幢大楼.
我下到地下室.
和以前一样,公寓共用的洗衣房设在这里,还有台球厅和桌上足球室,以及一个公共影音室,此刻空荡荡的.
那时会在周末的"电影夜"来这里参加活动的都是老人,恐怕现在也一样.
洗衣房像过去一样嗡嗡作响,气息潮湿刺鼻.
公共留言板上贴的广告海报比十几年前让人沮丧一些:1.
我是一名哈佛毕业生,过去三年里我辅导的学生在标准化考试中的分数平均提高了8分.
我能辅导SAT和ACT.
我拥有哈佛的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本科获得哥伦比亚大学荣誉学位.
请拨打我的电话.
2.
我开设三种工作坊项目,四周课程收费200—250美元.
《战争与电影》《获得解读图像的视觉能力与审美技术》《如何用人生经历写出你的第一个电影剧本》3.
本楼有一室一厅转租,月租金4495美元.
上一位租客售卖自己的家具,高背转椅20美元,书架25美元.
还有一个人可以做普通话辅导,回答关于中国的市场咨询问题,代为总结中国各领域的商业信息.
他来自新泽西,曾在中国担任富布莱特访问学者一年.
"中国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你想去中国做生意吗或者学习古老中国道教中的炼金术联系我.
"当天下午我飞回上海.
在机场坐在吧台上吃了一碗拉面,旁边的登机口,有个年轻人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没打字,不像在工作或打游戏的样子.
他神情懵懵懂懂,戴灰棒球帽,T恤宽松,像个退伍兵,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在面前的网页右侧有字,左侧是白色的图片,我日渐衰退并且没有解药的视力捕捉不到更多信息.
吃完拉面,我走到他身后坐下.
他在看购房网站,布鲁克林一座带院子的独栋房屋,位于那条街的1213号,邮编11229.
白色的单层小房子,两个卧室,一个洗手间,900sqft,大概相当于八十多平方米.
价格便宜,应是在布鲁克林比较萧条的街区.
随时联系路易斯·克莱门汀.
他自己一个人在机场,没有戴结婚戒指.
那座房子没有任何甜美的东西,不含草坪,毫无装饰的白,不受限制的宁静自足,后面有个篮球架.
它不需要把工具房设在院子里的什么位置,大概也没有空间.
工具放在家里就可以.
我想象这个年轻人是建筑工人,下班后自己在家看电视,喝啤酒,有几位来自中学时代的朋友,傍晚一起投篮.
我想象他不需要家庭,这座房子也不是为家庭而设的,它与求婚没有关系.
我想象他的哥哥或弟弟或姐妹的孩子起了他的名字,他成为教父,并且一生舒适地独自一人.
2018—2019,巴里洛切,圣保罗,里约热内卢,布宜诺斯艾利斯,纽约,北京,深圳后记这本书收录了九篇小说,写的是各种际遇下背井离乡的人,写了家庭,也写了流动.
一个想法是想写一写家庭这种我们熟知又奇异、俱各不同的事物,家人这些让人亲近需要、又恐惧陌生的人,想要弄明白此刻的情感结构,以解释他人感到幸福的条件.
另外我也觉得,就好像在突然之间,流动变成了这块土地上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
我们处在不断的,不断的离去之中.
这本书里面的人,社会阶层爬上翻下,职业变换不定,地理上走异路、逃异地,闽南广东,中国美国,印度俄国泰国,去国还乡,无论是大转折还是为医疗或追问踏上小旅途,总归睹物思人,望洋兴叹.
我自己也是的,我是一个彻底的沈阳人,半生迁移,身体和户口许多次在教育、生活、政策中挪移来去,这些过程中,身份感、对生活的期许、自身都变了,不再说得清什么是"本人".
以前人们说孟母三迁真了不起.
现在一个人为了孩子上小学而搬家,太平常不过了.
普通人的家庭生活,短期地看,有点重复,缺乏冒险,长时段来看,并不很平淡.
大家都是伟大的候鸟,处在很大的变化之中,也以自己暗怀决心的小小迁徙与转轨,共同造成着很大的变化.
我猜,新生活也并不是像保守者说的那样,无定无根.
可能就是生活状态和以前相比改变了,不断的暂时性迁移与长期的流落相互结合,阶层、行业、家庭形式变幻,改变了我们的生存.
这是生活教我的社会学.
这些小说,里面出现"黑头"五次,"尼采"和"阿尔都塞"各一次,"鼻毛"两次,"洗牙"两次,"蒸脸"一次,还写了一些想得很多的人,怀有愤怒和说不清的情绪,对生活戒不掉渴望,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会感兴趣这些.
我总是不能完成工作,尝试过几种工作后,写这些小说是我能完成的也最喜爱的工作.
我缺乏自信,这里多数篇目的写作延续数年,以腹泻一般的语言冠以不同版本号码躺在电脑文件夹,我觉得我也许就是位"文件夹写作者"了,像过去的"抽屉写作者"那样,写完给书桌板看.
到这一年余才敢更多投稿,如今又要出版,我真高兴它们能与活人见面.
我这半途而废而随波逐流者,也偷偷写完了不少东西,也做完了一件事,空气的滋味都改变了.
全书中两篇是首次发表(《乱世佳人》与《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其他是在杂志版本基础上作了改动.
有几篇引用了诗歌或者类诗歌的文本.
《过火》中《薛仁贵荣归故里》是元杂剧,张国宾作.
《山河》中叶芝《随时间而来的真理》为沈睿译文.
《养生》中的特朗斯特罗姆、特氏与罗伯特·布莱的通信引自《航空信》,万之译.
《女儿》中出现了白居易的《潜别离》和冯至的十四行诗.
《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中引用了马雁的《结婚》、韩东的《我们的朋友》、黄灿然的《爱上巴赫那天》.
《旅行家》是许多旅行的产物,受益于一路与老师和友人的谈话、北京鼓楼西剧场的戏剧《鹅笼书生》(杭程编导)、朱利安·巴恩斯小说《复活》,向我喜欢的DenisJohnson小说TheLargesseoftheSeaMaiden做了致敬.
封面及书中拉页的插画来自我的朋友常羽辰的"珊瑚辞典"项目.
我也想在人海中打捞生活的骸骨,我也觉得它是一个绘画/语言/翻译项目,在不同生活世界之间作信使往来传递,而我们的创造,何尝不总是如此呢写作是一个翻译过程,也是引用过程,它把生活翻译成语言系统,把一种生活世界翻译成另一种生活世界,为它找语言,提纯转化,排列组合,叙述编纂,它把另一种生活引入我们的生活中,把历史和幻想引入现实,反过来用现实的星星点点去注解幻想.
因此写作与阅读能带来逃逸和安慰、鼓励和友谊,是布洛芬、多巴胺和糖,对有些人也许是水.
如今的人活在并存着的许多语言之中、之间,这也是流动的另一项结果.
时代巨轮下,我们的生活,实在有许多局限,但也因引用、翻译、评注、解释这些平素被以为仅属于语言范畴内的行动,而可以不一样.
谢谢编辑朱艺星.
谢谢我的延伸家庭:梁丽、谢丁、林依凝、李伟林、战洋、冯珠娣、赖立里、郑少雄、伍婷婷、王丹的支持和帮助.
这本书献给先后于2002年和2016年去世的夏炎和王伟,他们曾给过我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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