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女子捡钱不还称有种别丢

女子捡钱不还称有种别丢  时间:2021-04-24  阅读:()
括苍山恩仇记三吴越著封面、插图:吕敬人括苍山恩仇记(三)吴越著*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印刷厂印刷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发行各地新华书店经售*787*10921/3217.
25印张2插页323千字1985年8月北京第1版1985年8月北京第1次印刷.
30定价2元录目第四十一回苦口婆心,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忠肝义胆,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第四十二回假设现场,小淫妇身归阴曹成烈女微服验尸,大老爷借办公事了私情第四十三回知趣告退,典史守备无计可献出谋划策,瞽目蠢驴硬充军师第四十四回步步进逼,林国梁狐假虎威下战表节节败退,吴立德人模狗样纳降书9259669971006第四十五回报仇雪恨,月娥放冷箭行刺晕头转向,林炳大白天见鬼第四十六回假传圣旨,林炳抄家封宕碰壁情急智生,小顺装神弄鬼成功第四十七回夜路夜话,干叔叔语重心长诲干侄山村山祠,亲舅舅更深人静等亲甥第四十八回舒洪街头,机灵鬼犯疑演假戏雷家寨里,英雄汉怀旧说真情第四十九回贪财图利,范二秃乔装改扮当奸细冤家聚头,谢三哥隐恨藏仇演戏文第五十回同心协力,小兄弟寨子口设滚木骨肉相认,老穷婆落虎崖诉冤仇104210681104111611531188第五十一回调虎离山,三公子中计遭埋伏里应外合,翰林府夜半被火烧第五十二回长驱直入,王班头逞能断送性命全军覆没,梅守备惨败单骑回城第五十三回庆功祭旗,雷家寨誓师起义舞狮击剑,白水山军民同欢第五十四回误擒月老,吴立本还白银退庚帖为救高僧,刘保义赴处州见太尊第五十五回登基做戏,儿皇帝身后垂帘藏有母皇帝谪官南戍,小县令朝内戳杆原是大军机第五十六回水旱频仍,蚩蚩群氓遭涂炭协力同心,浩浩义军攻县衙120712351255127212931315第五十七回泽国瘟官,安居高楼观洪水度新曲疠乡愁女,夤夜进城拜菩萨烧头香第五十八回阴阳无路,邑尊礼拜冥官求福姻缘有定,城隍强占民妇为妻第五十九回粮光财尽,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痛心疾首,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第六十回趾高气扬,一方土地半顶乌纱署守备救死超生,两路人马十字街头劫死囚1356137013981413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第四十一回苦口婆心,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忠肝义胆,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激战,并没有累垮这一伙叛逆的山民.
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在黑暗、泥泞、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大步前进.
这些祖祖辈辈让人踩在脚底下的人们,今天小试锋芒,第一次颠倒乾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如虎似狼的官兵和衙役,杀了他一个人仰马翻,大大地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恶气.
引以为憾的是没能把本良给救出来,也没能把老少两个恶讼师的黑心掏出来.
不过他们全都明白:这种与官家皇上为仇作对的事情只要做开了头,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
从今往后,只好以打官家吃大户为业,也就是说:要上山落草,扯旗造反了.
吴本良只要还活着,哪怕是象孙悟空似的被镇在五指山下,也要劈开山峰,救他出来.
李联升父子不过是两头端午节前的癞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①,早早晚晚挖,总有把他们的牛黄狗宝出来的一天.
就连那个打皇帝身边来的金太爷、伙同他坑①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在数难逃"的俗谚.
农历五月初五,是旧俗取蟾酥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初十日取的也较好.
因此取蟾酥者多在这两天捕蟾取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害良民的金太太,也都跑不掉.
他们在黑暗中大踏步走着,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不时响起一两声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惊醒了昏睡的山鸦.
为了防备可能遇到的意外,立本下令把人马分为三路:雷一飞和小虎等在前边,开路作先锋;大虎和雷大嫂、红梅等为中军,护着伤;自己和刘福喜、本厚等断后.
刘福喜号来得晚,有些详情细节还不太知道,立本有意留他在后面,两个人并肩走着,把这些时候家里天翻地覆的经过情形细说了一番.
刘福喜的头上裹着好几层布,血水流淌到脸颊上,凝结成一条条黑紫色的蚯蚓.
他虽是个读书人,却也是个硬汉子,尽管每迈出一步都震得伤口割裂似的疼痛,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痛楚的神态.
他默默地听立本叙述,时而插问一两句话,时而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
他的姐姐就是本良的母亲,他和吴石宕人血肉相关,心连着心哪!
这一支七十五个人的队伍,一口气走了五里路,静悄悄地穿过了回石金塘,到了五里牌,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出了村子,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北边一路通石笋前,东边一路通白水山.
人马要在这里分路了.
石笋前的人都自然地集结到北边的路口上.
福喜清点了一下人数,小声地对东面路口的立本说:"这次起手,尽管是慌急慌忙的,事先没有好好儿策划,牛黄:病牛胆中的黄色结石.
狗宝:癞狗腹中的一种青灰色结石.
二者中医都用来入药".
把他们的牛黄狗宝挖出来",是一句骂人话,一方面指人为畜生,一方面指开膛破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不过还算顺利.
我们来了二十二个,回去十一双,一个也不短.
除去我挨了林炳一凳子,别人都没有带伤.
行啦!
咱们功德圆满,该分路啦!
你们进山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们的,只管叫本厚送信来就是了.
"此时此刻,立本的心情十分沉重.
经此一役,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完全不切实际,彻头彻尾地错了.
如今的天下,不是八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去,而是有钱有势也就有理.
当初不听雷一鸣的劝,一定要进城来打官司,把希望寄托在五品京官金太爷身上,这步棋一错,全盘棋就错到东洋外国去了.
要是早听雷一鸣和二虎的话,悄悄儿地往山里一钻,神不知,鬼不觉,何至于叫雷一鸣和本良吃这许多苦头之外,还有好这不都是几个人身负重伤自己处置不当的过错吗往后的种种事情,更是千头万绪,眼下还无法通盘计划和安排.
好在进山以后,有乡亲们帮衬着,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总可以避免一些诸如此类的过错吧这一次举事,牵动了石笋前的人,万一有人嘴上不严,或是露了形迹,这二十多口人也就会一起卷进这股风浪中去.
立本面对着将要分道的人,他有满而去的石笋前腹衷情要诉,可是迫于时间,来不及细说了.
沉思了片刻,只是说:"我们进山去,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去找你.
在深山里,离官府远,耳目也少,哪个旯旮儿犄角都能藏住身子;倒是你们这二十多个人出来这一趟,尽管全都平安回去,不过也要十分小心在意,万万不能走漏一丝儿风声.
福喜头上的伤,好在不是刀劈斧砍,借个口实,想来还不难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混过去.
要是一不小心,证据落到人家手里,可就麻烦啦!
这会儿没工夫细说了,切记守口如瓶,凡事小心吧!
"福喜想到的却是吴石宕人的处境.
他也有一肚子话想关照立本,但迫于时间,只好千句话并作一句话,简要地说:"我这边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好了.
今天来助阵的这几个伙计,大多是本家近亲,一半儿还是我亲手点拨的武艺,全是靠得住信得过的.
我头上这点儿伤,回去以后找个大帽子扣上,不碍吃不碍喝的,外人也不理会.
倒是你们抢走了大雷,又盗出了本良,县里不问也知道,案子准是雷吴两家的亲人做的.
等不得天亮,知县守备就会一面联衔飞报上司,一面派兵丁隶卒到吴石宕去搜捕、进白水山去征剿.
这样看来,眼下第一要紧的,是马上派一个精细的人,赶在官差之前回吴石宕,把凡是有牵连的家小作速绕路送进山去;第二要紧的,是你们进山以后,立刻就要着手构筑砦堡,准备迎敌;第三才是设计再救本良,谨防姓金的拿他出气,提前处决了.
总之,这一路上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知道会遇上多少险恶.
凡事大家多商量,瞻前顾后,胆大心细,先挺过眼前这一阵子,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去向吧.
"立本刚拿眼睛物色着叫谁回吴石宕去好,本厚头一个站出来自告奋勇:"我回家去走一遭儿!
顺便还得到黄龙寺去走一趟,请正觉老师父和来喜儿他们也进山去躲一躲;官府里追究砸站笼的小沙弥,保不齐会找到他们的头上去.
再说,他们头天晚上就走了,还不知道咱们今天干的这档子事儿呢!
"没等立本可否,大虎就连连摇头,把话接了过去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不行,你是榜上有名的人!
今天又跟林炳对过面交过手,难保他认不出来.
这时候你回家去,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反正黄龙寺的路我也认识,我家里也得回去安排一下,这件差使就交给我得了.
"立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石笋前人分路要走,把从李家搜来的几个包袱递给了吴石宕人.
立本挨次摸了一摸,从中取出几封银子来,递给福喜说:"咱们这一趟起手,本不是去打家劫舍.
本厚砸了李联升的家,顺手抄出千把两银子来.
这些不义之财,不能给他留下,再者我们进山,另起炉灶,也正用得着,倒是两便.
这几封银子,你带回去,给哥儿几个打酒喝,权代犒劳吧.
我知道你的兄弟伙不是为这个来的,多少带点儿回去,也是有福同享的意思.
那些认得出来的金银器皿,我不给你们,免得又节外生枝,惹出一些风波来.
虽说银子是不妨事的,不过也还是要格外小心.
"刘福喜是个爽快人,也就不客气地收下银子,带上那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路,取道往北.
立本等五十三人,则转身向东.
两拨人马,分道扬镳,挥手作别.
大虎从黄龙寺出来,天色已经大亮.
挑惯了炉匠担的人,脚底下本来有劲儿,不到正午,就到了壶镇了.
路过林村的时候,大虎怕碰见熟人,走了风声,就从林家后门悄悄儿地绕了过去.
刚走过后院儿围墙东北角拐弯儿的地方,睃见东角门池塘旁边有两个人,驻脚一看,原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是来旺儿拉着一个挺苗条的俊丫头正在说体己话儿.
那丫头左手捏着一条罗帕,却叫来旺儿抓住了,象是两个人在夺那条帕子.
来旺儿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叨着,指手划脚的一副急猴儿相.
那丫头三分急,七分羞,又不敢高声嚷,只是低着头,想抽回那只叫人抓住了的手.
大虎见他们两个难分难解,不想去惊动他们.
刚走了两步,转念一想,不对:来旺儿是跟林炳一起进城去的,这会儿他已经在家里了,那末林炳是不是也已经回来了呢看看四周,并没有别人,略一犹豫,就转过身来,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把那一对儿吓了一大跳.
那丫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脸一红,放开那条罗帕不要,挣脱了身子就跑了.
来旺儿抬头一看,见是大虎,忙把那条罗帕掖进袖口里,略一迟疑,也想返身追进门去,却听见大虎在背后叫他:"来旺儿!
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来旺儿探头看看门里,又望望四周,一副心惊肉跳的贼相.
犹豫了好久,这才象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在墙角旁边低下了头,等待着大虎的呵责和审问.
面对着这个忘了一家三代的冤仇,把灵魂出卖给仇人以求荣的无耻之徒,大虎好象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又象抓了一手蛆虫那样腻味.
要论当时的心情,恨不得抡圆了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才解气.
想到他是个长工的儿子,胸膛里跳的应该是一颗赤心,血管里流的应该是一腔热血.
是什么蒙住了他的眼睛,才干出这种卑劣无耻的行径来的呢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因为胆小怕事么他的良心如果还没有出卖尽净,留有一点儿人味儿的话,是不是还可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开导开导他,让他醒悟过来,成为埋伏在林家的一条内线,配合吴石宕人为他的弟弟报仇呢大虎忍了又忍,口气一下子放平和了许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早做好挨克准备的来旺儿,原以为马上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兜头盖脑般压过来的,等了半天,不料是一句心平气和的家常话,不禁翻了翻眼皮儿看了看大虎的神色,这才忐忑不安地小声回答说:"我回来三天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不,炳大爷还在县里,是焕二爷和我们三个先回来的.
""哦!
林炳到今天还没回来""他在县里等实判,三天五天的只怕回不来哩!
"大虎摸到了林炳还没有回来的第一张底牌,先放下了一半儿心.
想了一想,又换一个题目接着问:"这次进城打官司,你立的功劳不小哇!
林炳赏了你多少银子"来旺儿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大虎接着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跟披毛带角的畜生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有一颗良心,懂得是非好歹;要是披着一张人皮,却不长人心,连是非好歹都不懂,主子叫你咬谁就咬谁,不是就跟狗一样了吗"来旺儿把头垂得更低,脊背紧贴着土墙,恨不得躲进墙缝儿里面去.
大虎见他还懂得羞耻,似乎还有一点儿人味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儿,就把事情挑明了说:"这场官司的关键,就在林家宰的是条什么牛上.
这件事情,只有你最清楚.
在堂上,你昧了良心,愣把黄牯说成是花牛.
这一来,吴家的官司打输了,吴本良给判了个故杀论抵.
本良的这条命,没死在林炳的枪下,倒死在你来旺儿的嘴上.
你自己想想,良心上过得去么""……我我……"来旺儿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心情十分痛苦.
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又说不出叫人信服的道理来.
嗫嚅"地我"了半天,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把自知不成理由的理由都吞进肚子里去了.
大虎见他还有动于衷,决心再刺激他一下:"你吃着林家的饭,得听林炳的吆喝,不由你不向着林家说话,这种苦处我明白,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不怪你.
只是林炳掉枪花使心计活埋了你弟弟,你挺明白的一个人,也不是看不出这里面的花招来,不单不想着替他申冤报仇,反倒帮着林炳来害向着你弟弟的吴石宕人.
你手拍良心想一想,你办的这些事情,哪一件是对得起你弟弟,对得起吴石宕人的鱼靠水活着,树靠土活着,咱们这样的人,全靠大伙儿相互帮衬,才能活得下去.
象你这样,走出门来,夸的人少,骂的人多,你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吧!
别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会一步登天,再也用不着乡亲们了.
要知道有钱有势的人,良心大都长在脊梁背上,埋他爹娘的时候,主意打到了你兄弟身上,赶明儿又有个什么事儿,能保主意不打到你身上来再说,你知道林家的隐私越多,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除掉你.
不是我专拣这不好听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的话来吓唬你.
你要是相信,半夜里睡不着了不妨前前后后细想想,怎么才能跳出这个陷阱来;你要是不相信,这时候你鬼迷心窍,我也犯不着跟你多费唾沫星儿,咱们就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让大虎一语道着了心病,来旺儿更加惶恐不安起来了.
不错,自打来喜儿进了花坟,往常对他那么亲热的大婶儿大妈,见了他都不理不睬了;这次打城里过堂回来,经林国梁在村里那么一宣扬,他来旺儿不但没有变成受大伙儿尊敬的忠奴义仆,反而连跟他打个招呼的人都没有了.
大叔大伯们见了他,不是背过脸去,就是报之以白眼,更有人嗤之以鼻,啐之以唾沫.
他来旺儿不聋不瞎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到照他原来的想法: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田地,从今往后,只有死心塌地去做林炳的忠奴义仆这一条路了.
那些穷得当当响的乡亲们,爱理不理,往后指不定谁找谁告帮求助呢!
可是听大虎刚才这一说,不由他不担起心来.
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
"林吴两家的官司一了,他这个什么关节都知道的活见证,是成了林炳的心腹呢,还是叫林炳当作不把牢的嘴悄悄儿除掉呢他心里可是一点儿实谱子也没有.
林炳是个念完了经打和尚的主儿,根本不会讲信义的.
想起爷爷、爹爹和弟弟这三代人的凄惨遭遇,等待着他的,似乎正是这种不太美妙的前景.
他思前想后,矛盾和痛苦在噬啮着他的心灵,真地有些害怕起来,脸色渐渐变得象死人似的蜡黄灰白,眼睛却张大了许多,惊慌而又无神地盯着大虎的脸,又羞愧又害怕地说:"我,我知道吴石宕人对我好,对我亲.
可我,可我害伯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林炳,没敢说实话.
是我害了本良大哥.
我对不起吴石宕的乡亲们.
如今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实判一下来,就什么都完啦:大虎哥,说真话,我的心是向着吴石宕人的,只是我的胆子太小了.
这件事情,往后该怎么办呢我还能替吴石宕人出点儿力气吗"看他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虎相信他多少已经有些动心了.
虽然晚了一些,但总比执迷不悟继续为林炳卖命要强得多.
就放缓了口气鼓励他:"只要你认清了恩仇、亲疏,从今天起就掉转枪头,身在林家,心向吴家,暗地里跟吴石宕人多通气儿,合着办事,总有一天能替你弟弟报仇雪恨的.
吴石宕人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了,不斗倒林炳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
你瞧着好了.
""本良大哥呢他还能回来么!
""本良如今还陷在大牢里,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吴石宕了.
倒是林炳说话就要回来.
他打赢了官司,手攥着衙门里盖过朱红大印的判决书,加上他现掌着壶镇团防局的实权,回来以后,对吴石宕人还会有好脸色吗眼看过不了几天,这里又会有一场灾难.
到那个时候,可就要看你的良心是搁在正中间还是搁在后脊梁上了.
这会儿你也不用向我起誓赌咒,往后,你就自己瞧着办得了.
""行,只要我知道的事情,我一定千方百计给你送出信儿来.
你放心好了.
""林炳眼下还用得着你,他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你也都知道点儿.
只要你不怕,就好比给我们在林家安上了一双眼睛,我们就不用在暗地里瞎摸瞎打,白费力气了.
远的事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儿先甭提起,就说本良他爹上林家讨牛一去不回这件事情,你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你要是真心向着吴石宕人,今天就先把这件事儿的详情细节跟我说个明白.
你放心,官司我们不打了,不会叫你去公堂上对质,在林炳面前,也不会叫你坐蜡.
你要信得过我,你就实话实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也不勉强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来旺儿心里好象开了锅,思前想后,翻腾不已.
自从林吴两家的纠葛一出来,从他的本心说,何尝不想向着吴石宕人呢当双方在林家后院儿厮拚的时候,他和来喜儿俩,不就是明打暗保,处处护着本忠,还担着风险把他放跑了吗可是两家打开了官司,他的想法就多了,做法也变了:在林家,他的地位是卑下的;但在这件官司上头,他的一句话却是举足轻重,胜败攸关的!
林家的官司要是为此而打输了,炳大爷能轻饶得了他吗惹恼了这位太岁,打一顿轰出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弄得不好,只怕连小命儿都得搭上.
想到自己才十八九岁,连个媳妇儿还没有,如今弟弟又没了,这传宗接代承继香火的大事,就全指着自己一个人啦!
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做那枉死城里的新鬼吗在大堂上,他那矛盾着的心理是复杂的,痛苦的.
本良那大义凛然的厉声呵责,林炳那凶光毕露的灼人眼色,好象两把锋利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两边,叫他左右为难.
最后,考虑到了自身的安全和今后的利益,终究还是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了一推,没把实话说出来.
当他听到本良为此而判了个故杀论抵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也难受过一阵子.
不过这种难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等到他回到林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村来,难受的心情也就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对那个瓜子脸大眼诺他可以在两个睛丫头的眷恋和邪念.
林炳已经许陪嫁丫头中任择一个,这不等于就跟定了亲一样吗要不是为了林国栋的丧事,这会儿也许都已经圆了房了呢.
好不容易今天抓了一个空子,拦住凤妹表白了一番心迹,正在向她要表记的当口,来了这个煞风景的大虎,一番话,把他从巫山阳台的彩云中推了下来,一个跟头跌进了五里迷雾,方向难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是了.
美梦中的温暖、舒适,顿时间化作子虚乌有,眼前突兀出现一座冰山、一条深渊,拦住了去路,迫使他不能不考虑前进后退,何去何从了.
摸摸胸口,还在突突跳动,良心似乎并没有当尽卖绝;试试额头,也还有点儿微温,血液似乎也没有凉完冷透.
立志是怎么死的,他一清二楚.
如今大虎问到这件事情上来,一者林炳不在旁边;二者大虎有言在先,不会叫他坐蜡;这样一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送出去,表一表自己向着吴石宕人的心迹呢聪明的来旺儿,经过一番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那天晚上本良大哥来叫门的时候,家爷慌了手脚,一面叫炳大爷赶紧到后院儿把牛牵出去,一面把本良大哥带到前厅上坐着瞎扯蛋.
炳大爷生怕后门也叫吴石宕人堵住了,没敢往外牵,走到厨房看见我和来喜儿两个在磨豆腐,灵机一动,就叫我舀上半桶生豆浆,跟他到牛栏里去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
黑灯下火的,本良哥没想到这里面的鬼把戏,叫他给蒙了.
等到我们磨完豆腐正要去睡觉,见家爷和炳大爷带着立志大伯挑着灯笼又往后院儿走.
我打发来喜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厨房里看动静.
儿先去睡,自个儿借着洗磨盘归置家伙,在不一会儿,就听见牛棚里立志大伯火爆三丈地嚷嚷起来.
我心知是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探头往牛棚那边一看,见炳大爷蹿出门来抄起一具石锁,回头又冲进牛栏里去,接着就听见立志大伯惨叫了一声,再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用不着说,准是立志大伯拆穿了花牛的鬼把戏,炳大爷老羞成怒,下不来台,下了毒手啦!
""这些细节,跟我们估计到的都差不多,只是抓不到他的证据,空口说白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你躲在厨房里看,他们把尸首藏到哪里去了,想必总知道的吧"那天晚上,林炳杀了人,跟脚就把来旺儿叫去,两个人在后院儿西北角挖了一个深坑,把立志拖进去埋了,在上面压上一爿废磨扇,又在四周撒上好些干草,掩盖了痕迹,这才显得又亲近又威严地对来旺儿说:"立志埋在这里,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起一个字.
有人问,就说吴立志根本没来过.
只要你嘴上把牢,往后大爷自然会格外看承你;要是你走漏了一丝儿风声,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可别怪你大爷……这会儿大虎一提起立志的尸首,来旺儿马上就想起了林炳的这一番话,似乎看到一双放射着凶光的眼睛正在逼视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啊!
说不得,这事儿可千万说不得呀!
眼下自己的小命儿还捏在林炳的手里,吴石宕人又遭了下风官司,能不能斗得过林炳,还是飘在半天空的乌云,难说下不下雨呢.
自己要是把这宗机密泄露出去,先遭殃的不会是别人.
什么事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都不能办得太绝了,总得给自己留下退步和后路呀!
吴石宕人没钱没势,官司打输了又不服输,惦着来硬的鲁的接茬儿跟林炳斗,他们除了有那几十个人之外,凭什么能把林炳斗垮呢他们两家打冤家,自己插在中间打夹板墙,太不值得了.
还是话到嘴边留半句,等看看风头以后再伸腿儿吧!
"这样一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口编了一篇瞎话说:"我一看立志大伯出事儿了,生怕炳大爷知道我在偷看,连我也一起干掉灭口,急忙一口吹灭了灯,偷偷儿溜回自己房里躺着去了.
藏尸灭迹的事儿,都是炳大爷自己一个人干的,究竟埋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从来喜儿口中,大虎早已探悉来旺儿是藏尸的参与者,立志究竟埋在什么地方,也只有他和林炳两个心里明白.
如今他嘴里说不知道,两眼惊恐惶惑,难掩他嘴不对心的一副窘态.
大虎叹了一口气,对眼前这个蒸不透、煮不烂、不开窍、不进味儿的石疙瘩脑袋瓜儿,也感到头痛难办了.
他今天此来,并不是专为开导来旺儿皈依正道的.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抢在林炳回来之前办理完毕,不能为了劝说来旺儿和追问立志的尸首下落而花费太多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在三岔路口徘徊的来旺儿多少已经动了动心,说出一些真情;自己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算是没有白费工夫.
一火煮不熟,只好多费点儿柴炭,慢慢儿熬着,火候到了,总会煮烂的.
更何况人家眼下还在林炳的手心儿里攥着,吴石宕人又连一点儿得势的迹象都没有,担心害怕,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大虎反复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再钉问他几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就把今天的谈话告一结束.
"事情过后,你就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发现吗""第二天,我趁着工匠搭棚的工夫,在后院儿里转了一个圈儿,哪儿也没看出有动过土的痕迹.
是不是拖出后门去了,也很难说,我再留心细看看吧!
"来旺儿故意闪烁其词,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大虎见他没把门封死,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再点他一板儿:"这件事情,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什么时候等你想过来了或是查觉了,再找机会给我递个信儿得了.
我出门去的时候,吴石宕总是有人在家的.
你好好儿琢磨琢磨,只要找到了立志大伯的尸首,不论官的私的,吴石宕人就能找林炳把这笔血债讨回来,你弟弟的仇不就也一起报了吗我还有点儿急事儿,今天没工夫跟你细说了.
你出来这半天,也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不见你了起疑心.
"说着,拍拍来旺儿的肩膀,不等他答话,就扭头走了.
自从林国梁一回到村子里,把有关县太爷怎么过堂问案,吴石宕人怎样理屈词穷,吴本良如何被判了个故杀论抵、秋后开刀问斩等等,添枝加叶大肆渲染了一番.
这些歪曲的消息,象一阵风似的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林村,就连附近几个村店也都听说了.
吴石宕人细一打听,话是从林国梁嘴里传出来的.
尽管人人知道他的话要打个七折八扣才能听,但即便是除去了枝枝叶叶,在官司的谁输谁赢这一节上,总是不会有太大的出入的.
单从林家的四个人回来三个,吴家的人则一个不露面这一点上看,也可以说明传闻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非假.
不过吴石宕人也有猜不透的地方:就算官司打输了,本良定了死罪,那其余的人又怎么着了呢总不能大撒网全都扣押起来,连跟去打杂的人也不放的吧吴石宕的青年石匠,大多裹在官司里面进城过堂去了,只留下八九个老石匠和十几二十来个学艺不久的小石匠进宕去应付每天的石活.
两个主事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进城打官司,村里宕里的大小事务,就由二房里的长子吴立新暂时照管着.
从外表上看起来,立新是个不多言不多语不爱管闲事的老好人,没儿没女没火性,只知道吃饭干活睡大觉,没事儿了就叼着旱烟袋叭唧愣神想心思,却錾得一手漂亮的石人石马石狮子,心里面知好知歹知恩怨,管公务无远无近无偏私.
人都说他是狗熊吃花线—内绣(秀),他老伴儿却说他是哑巴吃饺子—蔫有准儿.
林国梁回来的当天晚上,有关官司上的消息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当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猜测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一言不发,坐在家里抽烟愣神想心思.
当大伙儿蜂拥到他面前探问该怎么办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没咱们的人回来报信儿,都作不了准儿.
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
要相信二哥他们,不要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乱了手脚!
"有亲人在城里的人,听说官司打输了,又不见自己的亲人回来,心里当然是着急的.
不过他们想到有立本在主事,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早一天回来晚一天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也就不再胡思乱想了.
独有本顺的父亲立德,却比谁都沉不住气儿.
本顺是他的独子,孩子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刚会扶着墙走,他老伴儿就死了,是他又做爹又做妈把儿子拉扯大的.
为了怕孩子受后娘的折磨,他从三十多岁打光棍儿到如今没有续过弦.
为了怕孩子发生意外而天折,他不让本顺跟着兄弟们舞刀弄枪,甚至连上山打猎下河逮鱼也不许.
正因为如此,本顺成了吴石宕唯一不谙武艺、却多识几个字的青年人.
也正因为他不会武艺,他爹管得又严,去年九月二十六大闹林家后院儿没有他,十月初三大闹蛤蟆岭陵园也没有他.
一直到了接到传票要开审,需要一个饭打杂,立本存心要带他出去见人跟着去做见世面,摔打摔打他,就点了他的名.
尽管立德心里很不愿意,但一者是立本点的将;二者是为公中的事情,几乎家家都出了力气,自己再往后捎①,护着孩子不让去,也太不象话了;再说跟去做个饭跑个腿儿,又不动刀动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才没有说话.
如今听说打输了官司,去的人全都陷在城里回不来了,可把他急坏啦!
他心想:自己的儿子,跟这场官司原来是没有牵连的,如今也裹在里面吃挂落,太不值得了,不如趁这会儿陷得还不太深,赶紧想个法儿退出身子来吧.
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他悄悄儿地对立新说:"三哥,这事儿你得拿个主意呀!
林家的人都回来了,咱们的人一个也没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就说是官司打输了,我家小顺儿是跟去打杂的,总不该连他也扣起来吧"立新依旧不动声色地在抽他的烟,没有回答.
立德等捎:原指牲口往后退着走,转指人遇事不敢向前,有贬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急不可待地紧钉着磨烦:"二哥不在家,如今你是咱村的主事人了,该怎么着,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没儿没女没牵挂,心里自然是不急;可我儿子陷在县里回不来,眼下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我能不焦心吗他妈死得早,我拉扯大这棵独根苗儿,不容易呀!
你要不肯拿主意,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一趟,不管怎么着,好歹先把顺子弄回来吧!
啊"瞧立德那滚油煎心的样子,站不住坐不住的,立新并没有责怪他沉不住气儿.
他是立新的弟弟,他是怎么把小顺儿拉扯大的,十几年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尽管立新没儿没女,也完全能够体会到这种舔犊之情、爱子之心.
只是那么多人没有回来,都是同宗共祖没出五服的兄弟叔侄,他们的父母难道就都想不到吗立新取下叼着的旱烟袋,斜眼看着他兄弟,只回答了几个字:"没回来的,就你儿子一个么"他没提小顺儿的名字,而用"了你儿子"三个字,连立德听了都觉得有点儿刺耳.
但这会儿顾不上这个了,他两眼求乞似的望着立新,用一种发颤的嗓音可怜巴巴地说:"可我就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听立德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新倒是真有几分生气了.
他这个弟弟,别样都好,独有牵连到小顺儿身上,事无大小,总是偏私,连孩子小时候跟人打架,他也要插一嘴,不到别家孩子认输求饶不算完.
十几年来,大家可怜他领着个没娘的娃娃,凡事都让着他点儿,不料倒姑息出这么一个毛病来.
一向不爱说话的立新,发觉自己的弟弟在偏心护犊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邪路上走出如此之远,不禁也大吃一惊,不由得话也就多了起来:"咱们吴石宕,刨去我这样的绝户不算,独子单苗没回来的,就你一家么为什么人家急的是大伙儿的安危,你却只惦着你儿子一个人呢大哥二哥原也都有两个儿子来的,如今一个跑了,一个死了,不也跟独子一样吗林国梁的话要是靠谱儿,本良还叫人判了个故杀论抵哩!
怎不见大嫂急成你这样你儿子又没犯罪,只不过有事儿牵住了晚回来几天,就值得急成火上房都象你这样,咱大嫂还不该急疯了去寻死上吊哇依我说,你儿子在城里啥事也没有,用不着牵肠挂肚不放心,倒是得去看看大嫂,帮她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立德没有立新那么宽阔的胸襟,见三哥数落了他一通,一半儿负气一半儿挂不住,只说了一声:"我还得上林村找地保细问问去.
"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立新来到立志家,见房间里已经挤满了男女老少,连村里年过七十、伤过腰腿、往常天一黑就不出房门的老长辈三叔公吴绍林也来了.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自听到的消息的异同和真假,女人们则围着本良娘,说一些劝慰的话解心宽.
有几个半大小伙子,交头接耳指手划脚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在商量对付林炳的办法.
只有月娥一个人瞪直眼睛端坐在床沿上,凝结着愤怒和仇恨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本良的母亲刘氏,小名冬花,是福喜的姐姐.
她的父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亲,是个饱学的儒生,少年即负文名,又是石笋前村学的塾师,由于家住在独峰书院左近,受到了书院里教授们的赏识和帮助,破例取得了非学中生员而能借读藏书的方便.
书读得越多越杂,对八股时文也就越来越觉得乏味而讨厌.
可是读书人的出路只有应科举一途,而应科举就非得熟习这种制艺不可.
刘老先生虽则心中不喜欢这种干瘪刻板毫无生气的文章,为了应考,也不能不硬着头皮言不由衷地做几篇.
这样的东西,难入考官的法眼,落选自是意料中事.
因此,提了三十多年考篮,头发都白了,依旧是个老童生,连秀才的衣巾都没有混上.
感叹生不逢时之余,学一个"五十而知天命",不愿再进考棚去跟那些孙子辈的娃娃们抢粉汤包子吃了.
从此纵情诗酒,专读非圣之书,并决心要把他生平所学统统传给儿子.
他的两个儿子,都生得聪明过人,不到十岁就能赋诗作文,有大小神童之称,可惜几年后同时染上了天花,在一个月中相继死去.
老先生痛定思痛,就把女儿当儿子看待,起了一个大名,叫"做亚男",教她读书写字,承继所学.
三年之后又生了福喜,老头子就把心思移到了儿子的身上,对女儿的培育渐渐地由放松而停止了.
因为有这么一层因缘,福喜他姐姐读过好几年书,能认不少字.
长大以后嫁给立志,成了吴石宕唯一识文断字能读会写的堂客,眼界见识也都比别人要广阔得多.
今天晚上听到了官司打输、本良被判死罪的消息,当时虽然也脑袋嗡地一声但过后随即镇定几乎立脚不住,下来,照常切菜喂猪,不动声色.
三个月来,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儿子身负重伤,一个儿子远走高飞,好好儿的一家人家,叫林炳拆了个七零八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落.
巨大的悲痛袭击了她,也淬炼了她,使她更加痛痛恨林炳,也更加坚强起来.
尽管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礼教习俗,规定了她在家族中只能听话不能说话的地位,但她懂得自己应该怎样忍住悲痛,配合族中的决策去跟林家厮拚到底.
她从来喜儿口中,明明知道立志已经死于林炳之手,但是族中决定没有得到确证之前暂不举丧,她也就在新年中照常贴出了大红春联,闭口不提立志的生死存亡一个字.
今天虽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但真假如何,还未见分晓,一切都应该等立本他们回来以后另作计议.
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冷静沉着,一哭一闹,不单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仇人看了笑话去.
为此,她能够做到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埋藏在心里,不轻举妄动,凡事等公中作出决断以后,再另定行止.
立新一进屋,那几个正在小声嘀咕的毛头星就沉不住气儿了,没等他坐下,三房里一个叫本清的半大孩子就急不可待地站了起来,以压倒众人的尖细嗓音激动地大声说:"进城之前,二虎哥早就算定了这场官司是非输不可的.
如今怎么样不能不信服人家看得准想得远吧大伯和大哥总惦着跟恶人讲理,等到吃了亏上了当,后悔可又晚了.
要是早听二虎哥的话,躲进深山老林里去,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上哪儿关咱们的人去如今大哥叫他们关进了大牢里,再要想法儿弄出来,可就不容易啦!
眼下应该怎么办,趁这会儿三叔在这里,咱们大伙儿琢磨琢磨,定出个准主意来才好呢!
"缙云旧俗:有丧事的人家,春联用蓝色,不能用红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有人挑了头,另一个叫本强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儿了,梗着脖子说:"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说怎么办宰只鸡还扑腾几下子呢!
人家要咱们的脑袋,能乖乖儿地自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上去我看倒是本厚先头的那个主意高:等林炳回来,趁他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先把他送回姥姥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再把他一家大小斩尽杀绝了,咱们全都上山落草去!
等人马招多了,咱们就打进城去砸大牢,连那狗赃官的脑飘也给他揪下来!
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是民不反官逼民反的事儿,不由你依不依,除了这条道儿,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由于本强说出了大家心中想到而又不敢说出来的话,屋子里轰地一阵好象开了锅.
在往常,象本强这样的"乳臭小儿"是不敢在族中长辈面前这样说话的.
谁要是敢于贸然一试,三叔公那根油亮的老竹拐杖就准定会跟谁的脑袋瓜儿叙叙交情.
奇怪的是,今天三叔公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用手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有人挑了头,又不见三叔公呵责,于是憋足了气儿的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就这个题目议论开了:有主张等县里的人回来以后一起干的;有主张就现有的人先干起来,事成之后再去跟立本汇合的;有说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等林炳回家就该先去端他老窝的;有说多派些人伏在半路上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先干掉林炳再去杀他媳妇和兄弟的.
不管是哪种意见,立足于斗这一点则完全一致.
经过进城之前是躲是斗的那一场争论,再经过今天官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司打输了这样的事实,这会儿人人都认定打官司是下策了.
立新听了听,不见再有什么新的主张,这才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不慌不忙地说:"看样子,大伙儿是决心要跟林炳斗到底了.
还有人主张层层上告接茬儿打官司的没有大伙儿的主意,究竟哪个为上,哪个为次;哪个行得,哪个行不得,这会儿我也说不清,认不准.
我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怎么个干法,都要等二哥他们有了确实的消息之后再作决定.
咱们吴石宕,拢共就十几户人家百十口人:肩膀头能搁得住一点儿分量的,多一半儿进城去了;剩下咱们这几个人,一者是人少力量小,二者二哥他们在城里究竟怎么安排的,咱们不清楚,要是自作主张地胡干一气,跟二哥他们牛蹄子两掰着,再想掉过头来可就难了.
不管怎么说,好歹咱们再等三天.
三天之内,大伙儿多动动脑子,我跟三叔和大嫂他们也再琢磨一个万全之计.
三天之后,要是二哥他们还没消息,咱们这里就一边准备动手,一边着人进城去找二哥去.
能挂上钩儿总是以挂上钩儿为妥;实在联络不上,那就得靠咱们这几个人自己拿主意干他一场了.
三叔你看,暂时这么安排一下,行不行"三叔公已经多年不管村里的大小事务了.
这次立本进城去打官司,把村里的事情交给立新代管,又怕他有些事情一个人拿不定准主意,临行前又再三关照他重大的事情要多跟三叔相商.
吴绍林见立新办事稳重,没得说的,只是要求大家对外要严守秘密,村里的动静,半句也不能传出村外去;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外村有人问起此事,就回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这是林国梁放的谣言,真相如何,等立本回来就一清二楚了.
大伙儿逐渐散去以后,立新又劝慰了他大嫂一番,也告辞要走.
月娥娘送到门口,见左右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对立新说:"她三叔,不是我妇道人家胆小怕事,要按大伙儿刚才说的那样办,我瞧着有点儿不怎么妥当呢!
大伙儿都在火头上,只知道杀了仇人解气,先不说人力多寡办成办不成,就算办成了,后事怎么安排光知道上山落草,这个草怎么落法上哪儿去落脚再说,上山落草,就是独坐山岗,自立为王,不听朝廷官府的号令,不再完粮纳税,可是安下营盘扎下寨,不免还要招兵买马、劫富济贫.
村里的年轻人,拍拍屁股就走了,家里那些破的烂的,本也不值几个钱,倒是不用惦着,只是女人和老小怎么办就算咱们村不少姑娘媳妇儿都会点儿武艺,自古山寨上也不乏女大王和女兵,官军总不成连老人孩子也全都带上吧来剿,不免有打的时候,也有走的时候,有这么些拖累,怎么打仗单是我随便这么一想,就有这么多的难处,要是细想起来还会更多.
这样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家作主的,责任重大,千万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听大嫂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立新心里也很激动,不过他是个喜怒不形之于色的人,依旧十分平静地憨笑着说:"多谢大嫂惦着给我提个醒儿.
这些事儿,我也正在一件件琢磨着呢!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不是等着二哥回来再商量么就是二哥一时回不来,咱们大伙儿人多主意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多,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斗倒他林炳,再平安离开这里,大概还是不会出拐的.
"说着,转身走了.
本良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这才关门进屋去.
当天夜里,就在大伙儿从立志家里出来后不久,立德也从林国梁家里心神不宁地回来了.
他这一趟去,当面见到了林保正,耳朵里又灌进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消息:什么过完头堂本良就被打进了大牢,其余的吴石宕人也全部被扣押起来啦!
什么有一个人替本良拔铳,在街上骂父母官,让县太爷给送进站笼里站起来啦!
吴本良杀人抵命之外,还要着落亲属身上追赔烧埋银子一千两啦!
等等,等等.
更主要的,还是林国梁假充知己地悄悄儿告诉立德说:林炳一回来,就要在吴石宕挨家挨户地大清查,凡是跟吴本良有关联的人,都要算作是通匪写入另册,往后还要三天一问,五天一查,不服管束者,轻的送到团防局去打屁…….
立德越听越担心,越想越股,重的送到县里去站站笼害怕,整整一个通宵,上睫毛就没碰下睫毛.
第二天一早,尽管还是硬硬头皮进宕干活去了,却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一锤子没打在錾子上,倒把自己的大脚趾头砸扁了一个,不到半晌午就拄着拐杖回家来,想进城找儿子也去不成了.
转眼到了第三天中午,多数人都以为城里不会有人回①拔铳:打抱不平,出面干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来了,小强子却三口两口扒拉完中午饭,就到村子外面去等着,倒好象他算准了今天准定会有人回来似的.
当他老远地看见大虎从林村那边走过来,就喊着跳着迎了上去,当他看清了大虎身后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奇怪地问:"怎么就回来你一个我二伯他们呢"大虎顾不上跟他细聊,只说了一句":进村说去!
"并不停住脚步.
小强子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村去,一边跑一边喊:"大虎回来了!
大虎哥回来了!
"全村的人都以为不会有人回来了,立新正在跟吴绍林商量派谁进城去的事儿,忽听大虎回来,全都喜出望外,一齐拥出村口来接,又一齐拥着大虎进了立志的房间.
连立德都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瘸来了.
没等大虎落座,心急的人就一连提出好几个问题来.
大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大伙儿知道扣人心弦的叙述就要开始了,全都屏息着呼吸,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虎先说头堂官司,县太爷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吴石宕人统统扣押起来;—立德一听,先就急了,赶着问:"我家小顺儿也在押么"大虎斜视了他一眼,轻声回答:"他又不是进城去打官司的,扣他干什么!
"立德放了一半儿心,小声地嘘出了一口气.
接着说当天夜里雷一鸣被捕,第二天一早过二堂,县太爷宣判了本良的死刑之后,就把扣押的吴石宕人统统都放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了,却把雷一鸣狠打一顿之后关进了站笼;—屏息静听的人们迸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立德听说关进站笼的是雷一鸣,不是他儿子,又放下了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
往下说到立本亲赴黄龙寺求救,老和尚踏雪进城智激李隐吏,来喜儿、小红路遇雷大嫂、雷红梅,三个小鬼头营救雷一鸣未成,老和尚带着马驹牛娃连夜返回黄龙寺;—座中多数人都不知道来喜儿和小红还活在世上,今天突然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平息下去的窃窃私议声又一次骚动起来,而且响声比上次更大,几乎要把大虎的话音淹没.
立德听到这些事情当中都没有他儿子的份儿,最后那一半儿中的,也完全放下了.
一半儿心再说到第三天雷一鸣生命垂危,雷大嫂决定动手硬抢,本厚去石笋前搬兵,黑夜里分作三路:一路砸站笼放出大雷,另一路打牢中救出本良,又一路冲进李家宰了翠花儿;—大伙儿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大叫砸得好,杀得好;等听到跑了林炳,大家又都唉地一声长叹表示遗憾;等听到梅守备带兵来追,双方在学宫前肉搏血战,吴石宕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以少胜多,死伤绿营兵多人,大家又都振奋起来;最后说到梅守备兵败撤退,顺手牵羊,夺走本良,大伙儿恨得直用拳头捶自己的腿.
立德所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听大虎说到这里顿住了,赶紧插嘴问:"这次起事,我家本顺也插手了吗他可是什么武艺也没学过呀!
""在那样紧要的生死关头,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用处,谁能拢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大虎撇撇嘴,表示他的不满,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接着补充了一句",小顺儿没武艺,倒有几斤傻力气,派给他的差使是背着本良.
他要是懂点儿武艺,本良还不至于叫人家抢了回去呢!
""天哪!
这不是撵着鸭子上架吗"立德不为本良重落敌手而痛心,却为小顺儿叫起撞天屈来.
"我家小顺儿本来就什么也不会呀!
"大虎接着说小队子和衙役们尾追不舍,中了二虎在城门上布下的伏兵,抱头鼠窜,狼狈而逃;—大伙儿不由得又都欢呼人各哄笑起来了.
最后说到五里牌分路:石笋前自回家,吴石宕人跟南乡老哥一起进了白水山,打发他大虎专程赶回来报个信儿,要大伙儿赶紧收拾收拾,连夜进山去,不要等林炳回来,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再走就不容易了.
大虎刚说完,立德就已经忍耐不住,大声叫了起来:"那么说,我家本顺也进白水山去啦""不进山去,难道留在城里等人家来抓怎么着"大虎有点儿没好气,顶了一句.
"他应该回家来呀!
他一辈子没干过半件坏事,谁来了也不怕呀!
一进了山,倒蹚上了浑水,好象白布进了染缸,再也漂不干净啦!
咱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的漏子谁钉着,别拉扯上别人好不好"对于立德这种只知心疼儿子而不顾全族的卑劣行径,招来了全体的强烈反对,纷纷投之以鄙夷的目光.
小伙子们火气冲,七嘴八舌,酸的苦的一起上:"什么别人自己的你还算吴石宕人不算"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本顺是你儿子,本良就不是你侄子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拉起来不一样疼吗""什么呀!
手心肉厚,手背肉薄么通吴石宕只有他儿子是一朵花儿,别人儿子全是豆腐渣!
""亏你还是本良的叔哩!
瞧瞧你自己,身上有一点儿做叔的味儿没有""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分什么清水浑水的呢咱们这一塘清水,早叫林炳搅浑了,你想一个人图干净啊只怕林炳就不肯答应你呢!
"对于立德这两天来的所言所行,吴绍林早就有所觉察.
今天亲耳听他说出这种不顾大局的话来,直气得雪白的胡子簌簌发抖,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立德厉声呵责说:"好哇!
只顾你儿子,连天理都不要了连亲人都不管了你这不是老鼠钻牛角—越走路越窄么没想到我二哥那么明白的一个人,生出你这么个糊涂虫来!
我先问你:吴石宕人在城里砸了大牢杀了官兵,上山造反去,凡是吴石宕人,谁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住下去你能不蹚这浑水,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吗"立德叫自己的侄子们连损带挖苦地数落了一通,已经就半羞半恼了,再让三叔呵责了一顿,更下不来台,火头上耍开了无赖,拿出一副强硬到底的架势来,理直气壮地说:"我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反叛朝廷,我怕什么我逃什么只要你还我本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吴石宕,决不扔下祖先辛苦开创的基业上山去当土匪!
""好!
好!
只要你有种,敢在吴石宕呆下去;只要你儿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子不怕,敢从山上回来,由我作主,还你儿子!
不单还你儿子,我还要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且看你往后蹚的是清水还是浑水!
我这一把年纪,比你爷儿俩加在一起还要大几岁,不信比你还胆小!
"吴绍林盛怒之下,一跺拐杖,说出这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话来,把大伙儿都愣住了.
足有半袋烟工夫,没有一个人搭言,都用恼怒的眼光瞪着立德,又过且看他怎生回话.
了半晌,吴绍林见立德只是涨红着脸,无有言以对,以为他动于衷了,就又放缓了口气,接着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远近要分明,恩仇要分清,比不得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子儿,木知木觉,六亲不靠!
只顾自己,不顾别人,那还能叫人吗其实,有的时候,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很难分开的.
比如说:有人在你的左邻右舍放火,你要是不管,那火就会连你的房子也烧掉!
又好比说:你坐在船上,有人要把船凿沉,尽管这条船不是你的,你能不管吗"立德是个怕硬不怕软的人.
你硬,他就服软;你一软,他倒又硬气起来了.
这会儿见他三叔口气和缓了下来,他马上梗起脖子,装傻充愣不服输了:"三叔你说话可得算话!
我是死活不走了,本顺我也就冲你要定了.
你们商量怎么上山吧,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回去啦.
"说着,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管自一瘸一瘸地出去了.
立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说:"一个人要是让私心蒙住了眼,就只能看见自己的鼻子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尖儿,看不见别人了.
牛不吃草,不能强摁脑袋,他舍不得家业,舍不得儿子,愿意留下,就让他留下吧.
不过任怎么着,他总是我兄弟,把他爷儿俩撂在这里,铁定要受林炳的折磨,我还真不放心哩!
""就为这个,我才也留下来的嘛!
"吴绍林接着话茬儿说".
我反正已经土埋齐脖子,离死日不远的人了,有我在这里,总比他爷儿俩单吊要强些.
我倒不是怕他受折磨,这私心重的人,遇事难保不思前虑后,摇摇摆摆,万一要是叫林炳拉过去,成了蛀虫一条,事情就坏了!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角静听大伙儿说话的月娥娘,忽然掠了掠鬓发,直了直身子,象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停住了.
本新看见,连忙问:"大嫂有什么主见,说说嘛!
"月娥娘看了看本新,又看了看三叔公,却说:"我有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可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伙儿见这个虽然识文断字却又从不多嘴的女人,今天要在大家面前说说自己的主见,都十分好奇地望着三叔公,希望赶紧得到他的首肯.
吴绍林见月娥娘有话要说,点了点头:"说嘛,说嘛!
吴石宕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每个人都应该说说自己的主见,正面反面都得想到了,才不会有漏洞.
合用不合用,大伙儿再琢磨嘛!
"月娥娘沉思了片刻,似乎在重理自己的思路,这才很有条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咱们吴姓人祖孙四代在这里落脚谋生,一向相安无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事,布衣淡饭,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
如今平白无故地叫林炳逼得家破人亡,再也不能在这里耍手艺混碗饭吃,只好上山去落草,这是万分无奈的事情.
不过,是不是除了这条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呢是不是每个吴石宕人都非上山不可呢我琢磨:二叔他们,砸了站笼,抢了犯人,杀了官兵,在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要不拉起山头来自立为王,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不过亡命江湖,不单不是好办法,一旦叫人捉住了,难免一刀,死得更窝囊.
吴石宕人扯起旗子来造反,咱们这些人就成了'匪属',就算衙门里不来抓,试想林炳能放过咱们去么所以说,凡是沾上了'匪属'的边儿的,再也甭想在这儿安安生生住下去了.
不过,咱们吴石宕这十几户人家中,也不是家家都有人造反,我挨家细算了一下:大武子家、小强子家、小清子家,还有三叔公这一房的兄弟仨,都跟官司上一点儿牵连也没有.
加上小顺子一家,共合七家,照我看,就不一定非上山不可.
咱们吴石宕虽则是一姓人聚族而居,却是分门各户另过日子,并不是四世同堂,一家有事,牵连不到别家.
留下这七户人家,一者能守住祖先留下来的基业;二者能牵制住林炳,随时察看他的动静.
退一步说,实在无法在这里立足了,晚一步依旧可以上山.
这是一.
第二,前天我就跟他三叔提起过,上山落草,比不得安家立业,一扯起义旗来,就是一支义军,当然要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官兵来剿,就得动刀动枪;兵家的事情,有进有退,有攻有守,调动布防,东奔西走,更是常事.
自古以来,女兵女将有的是,女大王也出过不少.
咱们村的姑娘媳妇儿,也大都会两下子,上山去,不单不会给他们添累赘,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倒是添了一支娘子军.
只是象我这样什么也不会的妇道人家,还有老人孩子,居家过日子,倒是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多少也还有点儿用处;一上了山,可就成了没脚蟹—寸步难行了.
眼下山里一点儿根底也没有,难处还很多,咱们这些老的小的再进山去,叫他们顾得了妻儿老小顾不了安营扎寨;顾得了安营扎寨又顾不了妻儿老小,结果会是两头抓不住.
我的意思,凡是跟官司没有牵连的,一律留下不走;凡是跟官司有牵连的,不分男女,年轻力壮的统统上山,年老体弱的先缓一步,暂且到娘家或是远地亲戚处住些日子,等山寨里有些眉目了,再决定去还是不去.
我这个想法,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出来,大伙儿再议议吧!
"小强子一听说要把他留下,头一个跳起来反对说:"不行,不行!
这个主意不妥当!
有大哥他们在这里,林炳还要变着法儿来欺负咱们哩!
要是只留下六七户人家,又没几个真有本事的,他还不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哇到了那个时候,拼了吧,拼他不过,服了吧,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去,那日子才不好过呢!
要依着我,不如今天晚上趁林炳没回来,打进他家去,杀他一个鸡犬不留,再放一把火把房子也烧它个净光净,统统都上山!
让林炳回来也尝尝家破人亡的味道!
山里刚扎寨,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不就多一分力量吗"大武子见小强子开了炮,赶紧作补充:"我们这几个兄弟,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些新来入伙的要信得过些吧本事再不济,也算得是初学三年,就别三心二意啦!
不管它官司上有牵连没牵连,是老弱的不妨暂时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走避一下;是能跳能蹦的,咱们统统上山!
"月娥娘的一番言语,引起了人们新的分歧和争论:大体上有点儿岁数的都同意月娥娘的看法;火气正壮的小伙子,则都同意小强子和大武子的主意.
这工夫,立新小声地跟他三叔嘀咕了几句,站起来宣布最后的决定:"时间紧迫,今晚上就要动身,没工夫再争执了.
我跟三叔商量了一下,决定按我大嫂刚才说的主意办:三叔一房三兄弟、大武子、小强子、小清子三家,加上立德爷儿俩,一共七户人留下不走.
这七户人家中,大小还有十几个石匠,勉强还能应付石作坊的大小活路.
三叔的意思,我也是官司上没牵连的人,要我留下主持石宕里的事务.
三叔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我反正是没儿没女的,就留下给他当个帮手好了.
上山的人,要准备吃大苦,要准备流血流汗,能不能在山上站住脚,能不能打退官兵的进剿,能不能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就看你们的了.
留下的这几十个人,不单要把祖先开创的这个石宕继续开下去,更主要的还是暗中注视林家的动静,随时给山里通风报信儿;山里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
上山的人,是面对面一刀一枪来硬的;留下的人,却要随机应变,该硬则硬,该软则软.
比较起来,我看还是留下的人日子难过些,危险也更大些,到底怎么办最合适,咱们另商量好了.
月娥年轻,又有武艺,进山去是不用说的了.
本良现押在大牢里,他娘躲到哪里去也不稳便,三叔的意思,不如也一起进山去.
大嫂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除了动动笔管管账之外,烧个火看个堆儿什么的也还用得着.
小强子他们,仗着有几斤力气,动不动就想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6鲁的,手起刀落,图个痛快.
要知道一者这里还要留下人;二者今夜明早这里还要悄悄儿地陆续撤走一批人,打草惊蛇,把事情闹大了,从眼前来看,也绝无好处;三者,冤有头,债有主,血债是林炳欠下的,就得向林炳讨还,趁他不在家,杀他一门良贱,也不是咱们吴石宕人是非分明的行径.
林炳哪天回来,还没一定,咱们得在他回来之前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
今天下午,除留下的人之外,不论上山的还是远走的,都要把行装拴束停当,浮财分散完毕,今夜明早,分批上路.
紧着点儿,各家各户分头准备去吧!
"这样的决定,尽管小强子他们几个留下的小伙子还有些意见,但明知再争也没有用,就也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商量对付林炳的主意去了.
一时间,满屋子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大虎见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完,准备回银田村去.
正要告辞,月娥走来轻轻地问他:"哥,我嫂子她们,是跟你上山呢,还是留下不走呢"关于这个问题,大虎早就思谋成熟,也跟二虎商量过了.
照他们想,银田村属永康县地界,壶镇团防局管不着他们.
再说,二虎是个伤号,谁也不会想到城门上的礌石是他带人布下的.
为此,估计林炳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找到银田村去,就告诉月娥:他娘、他老婆孩子和他妹妹,暂时仍都住在银田村,看事态变化再另作打算.
有人问起,就说大虎出门挑炉匠担去了;二虎送到外地治伤去了.
月娥想了一想,对她娘说:"娘,今晚上你跟大虎哥一起动身,先到舅舅家等我吧,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7我到银田村跟我金凤嫂子一起住几天,等林炳回来以后看他怎么摆布.
要是他不去难为我嫂子,我住两三天就到石笋前去,咱们一路上山;要是他找上我嫂子的麻烦,我就跟她一起走.
好歹我比她胆子大一些,路上多少还能照应着她点儿.
你说好不好"她娘也正为金凤的处境安危而担心.
虽说是个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可定下这门亲事以后,已经是远近皆知的事情了.
林炳摔了跟头赖西瓜皮,回来以后拿金凤出气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的.
听月娥这样说,虽然明知女儿留下来危险很大,但这样的事情又只有她能办,也只得狠狠心同意了.
傍晚时分,月娥带了随身衣物和双剑,先到了银田村张二虎家.
上山去的二十四个人,分头拴束扎结停当,一人一份儿行囊、一件称手的家伙,天黑以后,都到蛤蟆岭脚大樟树底下取齐,由大虎带路,分作几拨,前后相跟着绕开林村上路了.
—月娥娘先到石笋前,要等天亮以后,才跟外出暂避的老弱妇孺们一起动身.
这个时候,山上房上的积雪虽然还没有完全化尽,通往城里去的大路,经过人来人往的践踏,却已经融化殆尽,比进城去打官司那阵子,要好走得多.
二十四个人中,虽有七个是女的,好在刘教师在世的时候早有先见之明,劝说她们的父母亲,把闺女的小脚都放了.
别看那是半大的白薯脚,练过几年功夫,腰身腿脚都特别灵活,走起夜路来,还真不在小伙子以下呢!
按照预先的约定,一行人应该在天亮之前赶到问渔亭跟老和尚取齐,由于大家脚底下加了劲儿,动身的时间又比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8预计的提前了不少,因此到达仙都山脚,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
大虎把人全都带到山脚下隐蔽的地方藏住了身子,自己一个人走上问渔亭去等着老和尚.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大虎刚迈过半步鸿沟,星光中看见老和尚在亭子里迎着寒风踢腿练拳等待多时了.
见大虎提前到来,老和尚爽朗地笑着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提前到了.
"又回过头去喊":都出来吧!
还跟你大虎哥藏猫儿玩儿哪"随着老和尚的话音儿,来喜儿跟小红象小燕儿归巢似的张开两臂扑了过来,一齐叫开"了大虎哥".
星光下,见这一对儿宝贝已经脱下僧袍还了俗,依旧是去年十月里投黄龙寺来的那一身穿着打扮,只是腰间各挎着双刀,显得更英武了.
老和尚笑了笑,对大虎说:"去年十月,是你把这一对儿小猴子送到贫僧这里来的.
如今修行了四个月,他们还没有成精.
这一者是老僧道行浅薄,点化不了他们;二者也是他们没有仙胎道骨,缺乏慧根.
今天你把他们接走,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老僧一身无牵挂,也要云游去啦!
"大虎听说老和尚要去云游,吃了一惊,忙问:"老师父不跟我们一起上山么"老和尚耸耸肩膀,大笑着说:"你们上山,修的是营寨,又不是寺庙,要我老僧去干什么""我们这些庄稼人手艺人上了山,就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一安下营寨,扯起了大旗,往后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9跟官家、乡绅少打不了交道,要是走错了一步棋,就会牵动全局.
您见多识广,刘师傅临终的时候,再三叮嘱遇到大事要听您的主张.
我来的时候,立本叔和大伙儿嘱咐了又嘱咐,叫我无论如何要把您请上山去.
我们刚刚起手,心里一点儿准稿子也没有,大事儿小事儿,都还等着您去替我们拿主意安排呢!
""一个人再聪明再有本事,也有失策失手想不周到的时候.
这次你们起手,大伙儿一起商量,事情不是办得挺干净利落吗往后只要事事都跟大伙儿商量,什么好点子都能思谋出来,比我一个人出主意,不知道要强多少呢!
"大虎十分失望地说:"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您怎么可以甩手不管,四海云游去呢往短里说,也得等我们打开了局面,安定下来以后再走哇!
""要等你们安定下来了,我那老朋友就不得安定啦!
"老和尚绕了一个圈子,这才点了题".
你不想想,你们四个小伙子把我那老朋友一乘小轿抬到白太尊府里去了,回头你们倒又去砸衙门,杀官兵,这不分明是要他的好看吗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样解开这个扣儿,把他从处州府抬回来呢"一提起李隐吏,大虎心里很明白,尽管白太尊不会难为老头子,但是怎么个收场法,还得好好斟酌斟酌.
事实上,,才能圆过这个场也只有老和尚出马,面见老隐吏来.
听老和尚的口气,四海云游是假,去了却这宗公案是真.
先不说破,试探地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0"这件事情,我们想是想到了,不过没来得及细商量.
照我们想: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本来就是打着叙旧的旗号去的,太尊那里,并不知道他是说客.
县里出了事,飞报到府里,最多太尊不再查问本良的案子也就完了,对李老先生的安危,总不会有影响吧""照你这么说,咱们在太尊面前放的这一把火,就算是白放,不单没点着,差点儿还烧了自己罗不是老僧有什么回风之术,我这一去,还得借你们这一闹,把白知府那里的火点得更旺些.
往轻里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私造非刑、激起民变这四条罪名,是要奉送给金太爷的.
"大虎听到这里,方才知道老和尚处州之行,是从另一方面替吴石宕人使劲儿出力气,不禁大喜过望地说:"要是真能点起这把火来,从背后给姓金的一闷棍儿,那就太好啦!
您从处州回来,可一定得进山去呀!
""我去处州,除了我那老朋友之外,免不了还要见见太尊,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当面煽风点火.
这把火要是点着了,白太尊就会一蹦三丈,打消疑虑,出面弹劾.
那时候,老僧要是进山去跟你们会面,不就露了形迹了吗好在你们还有四个人在处州,结果如何,我在哪里落脚,他们都会带信儿回来的.
你们慢慢儿走吧,我的路远,得先走一步了.
"说着,背起一个褡裢来就要走.
大虎几个依依不舍地送了几步,老和尚拦住了,伸出手来摸了摸来喜儿和小红的头顶心,无限深情地说:"翅膀还没有长硬,就让人捅了窝儿,不得不提前飞出去啦.
这四个月,一者是我过于溺爱,对你们姑息怂恿,管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1教不严;二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你们出山,所以你们长进不快,责任在我.
这一去,就得在风风雨雨中自己去磨炼了.
你们两个,冤重如山,仇深似海,只要你们紧紧记住自己是怎么叫人埋进坟去又怎么叫人救出坟来,就会恩仇分明,就不会看错人,走错路.
你们两个,都一样任性,在我这里,几次都宽容了你们,没有严责,这不能不怪我过于心软;要是往后你们依旧在任性上出了差错,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在我这里,不过是个师徒之分,实在不堪造就,赶出山门也就完了;到了山上,进了大营,就跟投军一样,如果不听将令,任性胡来,轻则责打,重则斩首,军令如山,求饶说情都是没有用处的.
这一条一定要牢记.
另外,你们的功夫、学问还都非常浅薄,进山以后,要象在我身边一样,昨晚上给你们安排下的功课,一样也不许落下.
等我回来,要是还不见长进,这一顿戒方,可是再也不能寄下啦!
"来喜儿和小红眼里噙着热泪,唯唯地应着.
听师父说完了,两个人一起跪下叩了一个头算是辞别.
老和尚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转过身去,甩着广袖,迈开大步,顿时间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夜,依旧是沉寂的,宁静的,黑暗的.
恶溪溪水,也依旧在平稳地向西静静流去.
可是有谁知道,什么时候平静的溪水会掀起巨浪大波,奔腾喧嚷,去冲破这宁静的黎明前的黑暗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2二第四十回假设现场,小淫妇身归阴曹成烈女微服验尸,大老爷借办公事了私情林炳伏在小巷中一户人家的矮墙里,光着上身,惊魂未定,在夜半的寒风中瑟缩着.
背上挨了雷红梅一铜锤,虽不是致命伤,但是喘息稍定,那伤发散开来,举手弯腰就有些不太自如起来了.
挨揍之前,只不过吃了一片心、两口酒,并没有半粒米饭下肚,跟翠花儿尽情地奉承了一番,接着就跟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们接战了一仗.
一者众寡悬殊,二者事出意外,三者力气刚刚用尽,因此虽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开,不得不象斗输了的公鸡似的,一头扎进墙犄角躲了起来.
这个时候,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叫,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迸,头脑昏昏沉沉,真是又冷又饿,又羞又恼又怕被人发现,不得不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寒风一吹,脑袋瓜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想起刚才那一帮男女的音容面貌:火把儿下面,只见一个个头上全裹着英雄巾,脸上都涂得跟包龙图相似,漆黑墨乌的,难以辨认.
看起来,倒象是一帮砸明火抢钱的土匪,不象是专为他林炳而来的.
但是再仔细一想,不对,开了大门之后,明明听见有人大喊"打开西厢房捉拿贼林炳"这样的话,而且那嗓音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3细尖细的,十分耳熟.
这样看来,这些人又明明是为他林炳而来的.
要是确实如此的话,那么这帮人准定是吴石宕人无疑的了.
从道理上说,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来杀他泄忿,很说得通.
这么一想,他猛地记起来了:这耳熟的尖细嗓音,不正是去年九月二十六在后院儿跟自己怒目相向小有接触的本厚么还有:他使的双刀,不正是前年秋天在校场上本良使过的那一对柳叶刀么不错,不错,正是这小子!
转念间又一想,不对:打自己一锤的,明明是个姑娘,吴石宕并没有这么个使铜锤的好手哇!
从使锤的姑娘,一下子又想到了雷一鸣身上:这个卖膏药的,外号不是叫铜锤子吗昨天晚上,不是有个红衣姑娘去砸过站笼吗这个红衣姑娘,不就使的是一对儿铜锤,还击伤了一个夜役军牢的手腕吗对了,对了!
这件案子,是雷吴两家合伙做下的!
就跟铁板上钉钉子一样,再也没个跑了.
也不知蹲了有多少时候,尽管身子越缩越紧,上牙跟下牙还是不住地捉对儿厮打.
心想:与其在这里冻饿而死,还不如撞出去拼个你死我活倒痛快些.
侧耳一听,四处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琢磨着吴石宕人一定已经远去,就站起身来,刚要跳出墙头,又犹豫了一下,弯腰从地上摸着了两块土块儿.
啪!
扔出去一块,没有动静;啪!
再扔出一块,依旧没有反应.
象耗子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细看了看,星光中不见巷内有人埋伏,就忍着背上的伤痛,一跃而出,身子紧贴着墙壁,瞻前顾后地一步一步向李家门口摸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4拐了几个弯儿,来到李家门口,只见大门洞开,里面一团漆黑,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根据常情推测,凡是做案子的人,不论得手不得手,都不会在现场久留.
但林炳是个狡黠的家伙,为防万一,先往门里扔了两块石头,不见有反响,这才一手仗剑,贴着门扇,悄悄儿地溜了进去.
大门里面,正房厢房全都是漆黑一片,只见厨房里有一丝儿灯光透过穿堂射了出来.
林炳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除了一盏昏灯在灶壁上摇晃跳动之外,没有一个人影儿.
锅碗瓢盆,菜厨饭桌,一如以往,并无半点儿异样.
看起来,不速之客没抓到他林炳,已经离此远去.
放下了心,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翠花儿:自己跳窗而逃的时候,她还蜷缩在床上,这会儿,怎么样了连忙左手掌灯,右手仗剑,匆匆回到前边来.
西厢房的门窗全都洞开着.
走进房去用灯一照:桌子旁边的两张方凳虽然已经倒翻在地,桌子上的酒菜却依然未动.
就手把桌上的灯点着了,掭得亮亮的.
灯光下,照见罗帐低垂,踏床上两只绣花鞋一正一反地交叉着,象是翠花儿还在床上没有下来的样子.
急忙过去撩起帐子一看,吃了一惊,只见翠花儿一丝不挂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胸脯子上开了一朵红花儿,闭着眼,张着嘴,脸上还留着惊恐的神色,却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林炳放下了帐门,一屁股坐在床前的踏脚上,一手支着剑,垂下了脑袋.
想起自己跟翠花儿眉来眼去已经非止一日,转眼之间,这个刚刚投入他怀抱的多情嫂嫂,就此撒手长逝,一去不返了,怎不叫他悲从中来,怅然若失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6由痛惜翠花儿的死去,陡然间恨上心头,猛地站了起来,一挥宝剑就想冲出屋去,赶上吴石宕人,跟他们决一死战.
但是刚迈出一步,背上的伤痛迫使他不得不站住了.
刚才挨的那一锤,清楚地告诉他:尽管他林炳本事高强,但在人群之中腹背受敌,不但不能取胜,反而有被擒被杀的危险.
他清醒过来了:翠花儿固然可爱,但自己的性命更要紧!
一站住脚跟,另一个念头又随之而生,使他有恃无恐,心安理得起来了:这一回,吴石宕人夜入民宅谋害人命,真的成了土匪了,这样的案子,自有太爷作主,不难一个个收拾他们.
一回身,又作了难:翠花儿如此这般地死在他林炳睡的床上,时已夜半,老少讼师马上就要回来,这桩公案怎么交代林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见他放下了手中剑,拨亮了桌上灯,把帐门挂到了帐钩儿上,把翠花儿的尸体头朝里横了过来,让她上身仰卧在床中心,两条腿则在床沿半搭拉着,然后把床角的那一堆儿衣服抓过来,穿上自己的内外衣裤,却把翠花儿的衣服胡乱地四散扔在地上,再用脚搓揉几下.
布置妥当,正要端灯出门,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没动几筷子,是个破绽,恰好这会儿肚子饿得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灌下了半壶去,接着风卷残云,把翠花儿亲手调制的心儿肝儿全装进了肚子里,这才一手掌灯,一手提剑,虚掩上房门,走出厢房来.
客厅里,自鸣钟砸了,帽筒花瓶碎了,大理石的小插屏裂了,唐大宗的《百字箴》撕了,桌椅板凳倒了,铜痰盂扁了;正房里,橱门掉了,箱笼撬了,被褥撕了,满地上扔着皮棉单夹的衣服裤子;东厢房里,钱柜劈了,算盘散了,洋画扯了,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7蒙难的耶稣再一次蒙了难,玻璃的煤油灯摔成了细粉,缸瓦的圆鼓墩儿碎成了八爿儿,状稿簿子《、圣经》和《大清律例》之类的书册撕成了一片片扔得满地都是.
林炳见是这般模样,反倒笑出了声来.
想起那几个丫环仆妇是住在楼上的,就又端着灯走上楼去.
楼上跟楼下并没有什么两样:凡是能翻个个儿的,统统都翻了身,凡是能砸烂撕碎的,也没留下整的.
一个丫环、一个厨娘和一个老苍头,六只手背靠背捆成了一盏"走马灯",绳头拴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早已吓成一摊泥软瘫在楼板上了.
林炳用剑割断了绳头,替他们解开了绳扣.
三个人各自取出嘴里的破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四个人刚下楼,只见一盏灯笼两条黑影儿急冲冲地扑进门来.
从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就可以辨认出这是老少讼师赴宴回来了.
原来,爷儿俩噇够了黄汤,塞饱了鱼肉,说和了官司,美滋滋地提着灯笼一步三摇地晃回家来.
刚走到衙门口,只见站笼碎了,地上躺着好几具死尸,正要找人探问是怎么回事儿,恰好迎面碰见小队子的人马大败而归,一个个丢盔弃甲、头破血流,舍命狂奔而来,好象后面有追兵赶来似的.
小讼师拦了几个没拦住,还差点儿叫人撞倒了,好容易拽住了一个问是什么事,只说得一句":土匪打进城来了!
"就甩手挣脱了身子接着飞跑起来.
老少讼师一听是土匪进城,只叫得苦,不知高低,急忙没命地往家跑.
跌跌撞撞地跑到家门口一看,见大门洞开着,先就慌了神儿了;又见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就奔了西厢房.
刚推开房门,一见房里的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8景,爷儿俩就全愣住了:一路上念叨上帝保佑,千万别叫土匪光顾自己的家;真是怕什么偏遇上什么,不要什么偏来什么.
用不着说,久揽词讼的人,一看眼前的光景,就知道是先奸后杀的案子.
只是翠花儿怎么会跑到这间屋里来呢林炳又跑到哪里去了呢一时间还琢磨不透.
看看桌上,残肴剩酒还没有撤去,是不是林炳……爷儿俩正在伤心落泪,惊愕狐疑,见林炳端灯提剑,带着一男两女走进门来.
小讼师是个吃官司饭的,当然懂得死尸不离寸地的规矩,但是当着外人和下人,叫自己老婆赤身露体地躺着,也实在不太雅观,就把床上那条血被扽了过来,把翠花儿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老讼师还不知道厅房被砸的事情,只知道儿媳妇叫人奸杀了,两条眉毛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无可奈何地搓着手,正在琢磨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林炳进来,好象捉住凶手又象是见到亲人似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一面摇晃着一面就嚷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们爷儿俩出门去不过才两个多时辰,我们翠花儿怎么就叫人给杀啦!
是谁干的,你在家里,总看见了的!
你得替翠花儿作主,替她申冤报仇哇!
"小讼师见他爹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就过来劝慰说:"爹先别着急,事情已经出来了,急也无益.
尽管咱俩没在家,好在大世兄没出门去,翠花儿又是死在他床上的,这里面的细节,他能不知道吗再说,咱家里也还有三个大活人哩!
您先坐下定定神儿,听世兄慢慢儿跟你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9讼师到底是讼师,几句话,明的暗的,就点到了点子上,立等着林炳往外撂真的了.
林炳虽说没有小讼师精明强悍,也不象老讼师那样老奸巨猾,但是从小说惯了瞎话,锻炼有素,张嘴就来,再说,进城几趟,又跟老少讼师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诀窍,得到了真传,融会贯通之后,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只见他不慌不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土匪破门而入、杀人越货的经过:"今天晚上世伯和世兄出门去赴宴,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嫂子就把晚饭整治好了送进屋来给我吃.
等我吃完了饭,嫂子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有一伙土匪闯进门来,打着火把儿,大喊大叫的,眼看就要进房来.
我一看事情不好,先把房门闩上,回头拔出剑来,打开窗子,一凳子打倒了一个为首的,接着就跳出窗去,跟匪徒们搏斗起来,为的是护住嫂子,不叫他们打进门去.
无奈匪徒越聚越多,不下四五十人,团团转围着我.
我奋力砍杀,砍伤了他们好几个.
匪徒们狂怒起来,上来几个有本事的截住我厮杀,廊子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杀着杀着就杀到大门外面去了.
我一个人力敌他们二三十个人,这一拨杀败了,那一拨上来,在大门口足足杀了有半个多时辰,叫我砍伤的匪徒不下十几个.
他们见得不到便宜,就唿哨一声,且战且走,要想逃跑.
这时候,大门里面的匪徒们也一拥而出,四散而逃.
我又追赶了一阵,小巷狭窄,怕中埋伏,想起穷寇莫追,又惦着嫂子还在屋里,就折了回来.
进了门,才知道嫂子已经遭了毒手了.
"老讼师瞪着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对于林炳的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0述,有些似信不信的样子.
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插嘴问:"先奸后杀的案子,不是素有宿仇,就是怕被认出.
我们翠花儿,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夸她的.
她又不是本地人,谁跟她有那么大的仇哇"老讼师的怀疑,小讼师并不是没有想到.
看起来,爷儿俩对林炳的描绘并不是那么相信的.
不等林炳开口,小讼师就问那三个婢仆:"土匪打进门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少奶奶被杀,你们是否看见"那丫头跟厨娘,受到了一吓一捆,加上进门来看见少奶奶赤身露体叫人杀死在床上,早已经吓得脸皮发青,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苍头到底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经得多也见得广,前前后后想了一想,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晚饭做晚了,少奶奶亲自炒完菜,才想起来叫我去打酒,等我打了酒回来,天就黑了.
我们吃完了饭,林大爷还刚吃.
奶奶就吩咐不用伺候了,叫我们去睡觉.
我刚躺下眯着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楼下乒乓乱响,大呼小叫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隔着门缝儿一看,只见一院子的火把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围着林大爷在厮杀,吓得我躲在床下没敢出来.
躲也没躲过去,到了儿还是让人家给拽出来了.
那为首的年纪不大,涂着一脸的锅烟,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东家哪里去了,我说出门去了;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得过三四天;他叫我传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1一句话给东家:说是暂且寄下这两颗狗头,从今往后,要是还不知悔改,继续坑害良民,随时来取.
说完,就把我们三个捆在一堆儿,唿哨一声,一起动手,把楼上楼下的东西乱砸乱摔了一通,再唿哨一声,就统统都退出大门去了.
这不是,直到刚才林大爷追杀土匪回来,才把我们几个解了下来呢!
"老苍头这两天来没有少从林炳手里接钱打酒喝,东家问到他头上,顺顺当当地就按着林炳定的调子唱了起来.
老讼师听着,先还觉得跟林炳说的不相上下,后来听说砸了东西,脸刷一下子就白了,顾不得多说话,从儿子手里接过灯笼来,就迈出房门去查看.
从厅堂查到上房,又从上房查到东厢房,越查脸色越白,越走两腿越迈不开步儿,最后看到钱柜儿劈开、大小元宝一个不留的时候,老头子再也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象死了爹娘似的嚎开了:"完啦!
完啦!
统统都完啦!
可怜我一生的心血呀!
挣这份儿家业不容易呀!
我一个一个攒的钱,让杀千刀的连锅儿端啦!
抢我的钱,造孽呀!
不得好死呀!
"嚎着嚎着,痛心已极,干脆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个坚信财色二字是天下至宝的老讼师,就在一夜之间,财色皆空,怎不叫他伤痛备至,哀哀欲绝呢对于财和色,他也并非等量齐观,不分厚薄的.
在他看来,翠花儿死了固然可惜,但还算不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大不了花几百两银子,再到班子里赎一个出来;砸了浮财固然心痛,但算算总账,也不至于大伤元气,用不了太多的钱,就又可以照样购置一套陈设在厅上房中;独有这个钱柜儿,是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2几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搜刮积攒起来的,这是他的聚宝盆,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根子呀!
拿走他的钱,他就变成穷光蛋一个啦!
到了这会儿,他才懊悔不该不听他儿子多置田产的劝告,总觉得从泥腿子手里敛钱,数目不大,花的精气神却不小,不如攥在手心儿里把牢.
谁知道住在县太爷眼皮子底下,也还会遭到匪抢呢小讼师据老苍头的叙述和被砸被抢被奸被杀的情景细一琢磨,已经觉察到今天的抢匪绝不是单为钱财而来的了.
想到他父子二人今晚要不是赶巧外出,十之八九跟翠花儿是一个下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命不该绝.
虽然杀死了老婆抢走了钱,爷儿俩却白拣了两条性命,也算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财色固然是至宝,狗命却更其值钱.
命都没有了,更漂亮的女人更多的钱谁去享用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么女人是钱买来的,钱是人挣来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有人在,就凭自己这通天的手眼和生花的妙笔,还怕买不到女人弄不到钱吗要紧的倒是得把这帮抢匪的来历搞清楚,才好借重太爷的虎威神力,捉贼追赃.
这样一想,真是痛定思痛,反觉不痛了,急忙从地上扶起老子来,一面宽慰,一面询问林炳在这一伙匪徒中可有他面熟认识的.
林炳到底年轻,不知利害,连忙照实说:"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世伯给打断了.
这一伙人,尽管个个都脸上涂着黑,不过其中有一个使双刀的我认出是吴本良的弟弟吴本厚;还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除了就是砸站笼的雷一鸣的女儿之外,也不会是别个.
只要有这两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3个人在,用不着问了,这件案子准定是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亲人一起干的啦!
"老讼师一听,眨了眨小眼睛,精神马上又来了,表面上却依旧装出一副伤心绝望的样子,带着哭声说:"不错呀!
我们爷儿俩刚才路过衙门口,已经看见那站笼叫人砸了个粉碎,雷铜锤也叫人劫走了.
这件案子,准是吴雷两家人干的.
一定是他们先在县里砸了站笼,又上我家来要杀我爷儿俩,没找着我们,就拿我家的钱财和翠花儿解气啦!
大世兄啊,我家跟吴石宕人无怨无仇,今天可完完全全是为你林世兄落了个家破人亡啦!
别的先甭提起,单说我这钱柜儿里,封存的整数就有五千多两,我李某人呕心沥血、闯荡一生的全部积蓄,可全都为你世兄抖搂得干干净净啦!
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遭到这样一场大祸,林世兄总不会丢手不管,眼看我老头子饿肚子吧"看到老讼师的凄声惨相,又想起了翠花儿的深情厚爱,林炳心中不觉也酸楚起来.
一时间动了真情,不假思索,就把事情揽了下来说:"老伯放心,你家为小侄遭此惨祸,林炳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哪能撒手不管呢嫂子的后事,一定要从丰办理,一应寿衣寿材坟地佛事的零整花销,统统由小侄一人承担.
说到老伯府上的损失,我这里虽不能如数照赔,总也还有点儿小小的意思.
等我回家以后,立即就差人送上一千两的即期庄票一张,老伯先对付着嫂子的丧事和日常的用度,往后的事情,咱们再另商量吧!
"小讼师见林炳出手大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心里面明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4知道这是翠花儿的好处,也知道老子的老底儿早已收藏稳妥,不会全都放在银柜里,不过这场戏老子已经如此这般开场了,他当然也得紧锣密鼓呐喊助威.
小讼师赶紧恳切陈词,以表谢意:"家父追随令祖,闯荡半生,又加上回乡来惨淡经营了半世,一共就积了这五千多两的产业,可以说是惨而又惨,微乎其微的了.
如今为世兄面上开罪了吴石宕人,杀了我女人不算,还把一应家财洗劫一空,手段可谓毒辣之极.
经此一役,吴石宕人不单是世兄府上的仇人,也是我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从今天往后,咱们两家,一定要携起手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把他吴石宕弹丸之地踏平烧光,不把他吴姓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难消我心头之恨!
如今事不宜迟,赶紧报官!
我这里马上写下禀帖,也不必惊动地保和四邻了,等天色一亮,我就送进衙门里去,务必请大老爷亲自来验尸踏看.
世兄是唯一的目击人证,还得有劳世兄把当时情景备细详述一番.
要是能说动太爷发兵去吴石宕搜捕,当然更好;要是太爷唯恐城内空虚,不敢发兵,世兄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绥靖地方正是你世兄的职责,吴石宕又是你世兄辖下的地面,何不就请太爷发下一纸公文来,由世兄返里缉捕归案这叫做公报私仇,一举而两得.
到时候怎么办理,还不全凭世兄的高兴,便宜行事了吗"对于老少讼师的深谋远略,林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行止,都是言听计从的了,还有什么可以商量还价的呢当下帮着小讼师从地上拣起笔墨砚台,扶起倒翻了的桌椅,翻出撕剩下的纸张,点起没砸烂的灯盏,让小讼师坐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5了下来,哀哀切切,详详细细,依照林炳所言,写了一张禀帖,递给林炳和老讼师看过,又修改了几个字,这才伏案恭楷誊清.
等到一切就绪,已过四鼓,小讼师揣上禀帖,亲自上衙门投递去了.
衙门口的门子衙役,跟李梅生本来都相熟,听说李家也遭祸死人,一向只帮别人出谋划策打官司的讼师,如今官司打到他自己头上来了,不敢怠慢,赶紧接过禀帖,报了进去.
自从昨夜流星飞起,号炮爆响,县太爷坐在二堂提心吊胆,调兵遣将,一夜没有合眼.
绿营和小队两起败兵回来,清查之后,报来了伤亡人数和匪众人数:衙门前有多少人砸站笼,大牢外有多少人劫狱,城外又有多少人接应,三处人马,加在一起,总数不下三四百人之众!
—要不是有那么多的悍匪,官兵死伤几十人——金太爷之多,又怎么交代呢看后,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传令未曾受伤的兵丁衙役,一律列队衙前,布伏衙后,严防吴石宕人二次光临.
另外单派几名剽悍亲丁,持枪执刀,在内衙护卫掌印夫人.
全衙上下,不分文武,都分派了职守,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摆出一副严阵以待、决一死战、誓与衙门共存亡的架势来.
金太爷在二堂上秉烛独坐,发号施令之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人出城去探听一次消息.
探子们一拨一拨出去,又一拨一拨回来,众口一词,都说匪众出了东门之后,不知去向.
实际上,那些怕死的大烟鬼只不过站在城楼上往远处一望唯恐黑夜,里中了埋伏,连城门都没敢钻出去呢!
天亮之前,门子送进李梅生的禀帖来.
金太爷匆匆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6看,脸色刷地就白了.
从本良和雷一鸣的被劫,他就已经意识到案子是吴石宕人做下的,但没有想到吴石宕人,怎么能够一下子纠集起好几百人来,兵分几路,一齐动手,最后居然还把两哨绿营兵以及一百来个小队子土兵和衙役军牢杀了个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李家父子适逢外出,未遭毒手,这真算是命不该绝,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是一想到翠花儿的先被奸,后被杀,金太爷不由得暗暗地攥紧了他那瘦弱的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了直响,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努出来,放射着凶光,几乎就要离开眼眶掉出来了.
恼怒中,他一动不动地愣了神,陷入了沉思.
在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翠花儿的身影和一对善于察言观色的慧眼;而那双替他搭桥引线的纤纤玉手,给他的宦囊里装进了多少封白花花的银子!
如今,所有这些他所迷恋的,全都随着翠花儿的横死而化为子虚乌有了!
吴石宕人哪!
只要有我金某人坐镇缙云县大堂一天,你们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
你们仗着会几下武艺,懂几路拳脚,居然就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
须知我金某人可不是吃豆腐长大的,而是吃海椒长大的!
你们吴石宕人就是长着三头六臂,也得把你们会七十二种变化一个一个抓进衙门来,尝够了三十六道名菜之后,最后送进站笼里去……金太爷从沉,见那门子还在一旁侍立,就吩咐思中醒来说:"传话下去,今天早衙点卯暂免.
告诉李梅生,辰时正本县准时去他家踏看现场,吩咐仵作书办,准备验尸.
另外着人去知会典史和守备大人,已正内衙三堂有要务相议,请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7他们届时务必准到.
"尽管死伤兵丁多人,可以不看不验,但翠花儿的最后一面,多情的太爷怎么能够忍心不去一见呢吩咐完毕,门子"喳"地一声,打了个千,退了下去.
看看天色,已经放明,闹腾了一宿,金太爷这时候感到又困又倦,眼泪鼻涕,呵欠连连,一拂袖子,回内衙过瘾去了.
金太爷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金太太见老爷夜来辛苦,亲自下厨房整治早膳去了,没在屋里.
两个通房大丫头见春太爷神色不对,急忙迎上前去,伺候着卸去了袍带靴帽.
未眠,这会梅见太爷急不可待地歪倒在烟榻上,心知他通宵急了,赶忙也半个屁股斜倚着烟榻拿起烟膏儿瘾烟扦来,熟练地用最快的手法做好了一个烟泡,替太爷装在瓷斗上.
太爷侧身躺着,就着太谷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直等一缕烟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袅袅烟云愣开了神儿到这一口烟升腾消失殆尽,这才醒过茬儿来,摸着了烟枪,再猛吸一口.
在烟雾腾腾中,他作了盘算,下了狠心,暗暗起誓:我要不报这深仇大恨,誓不姓金!
抽完了第二个烟泡,金太爷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躺着过瘾—正在腾云驾雾中,忽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风摆柳枝浪催荷叶似的飘进一个人来,那轻盈的步履,不是翠花儿又是谁呢太爷上前一把拉了过来,低声说:"好翠花儿!
没事儿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哇!
梅生一说是大清早巴巴儿地给我送份禀帖来,吴石宕人先奸后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8把你害死了哩!
急得我呀,都快发了疯啦!
"翠花儿轻轻地推开了金太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瞧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障眼法都不懂呢要不说我死了,怎么砍吴石宕人的脑袋呀!
"金太爷嘿嘿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都说比干的心比常人多一窍,我看你的玲珑心哪,只怕比比干还要多一个心眼儿呢!
让我看看,你的心到底有!
"说话间,正要伸几个眼儿手,忽见翠花儿自己撩开上衣,露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来,里面竟是空空荡荡的,吓得金太爷连忙缩回手来,指着她的胸口,大惊失色地嚷着说:"你的心!
你的心哪里去了呀"翠花儿轻轻地打了一下指向她胸口的那只手,嗔着说:"亏你还是个读书做官的明理人呢!
就不知道世上没良心的人到处都有吗我的心,早在十年之前还在苏北的时候,就叫狼给吃啦!
"金太爷摇了摇头,不解地呐呐着说:"一个人没有了心,怎么活呀"翠花儿撇撇嘴,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刮着他鼻子:"别不知道害臊啦!
在我的面前,你装什么蒜哪!
你摸摸自己的胸口,看看良心在哪儿呢甭瞒我,你的那颗心哪,早就悄悄儿地叫金太太给卖啦!
"金太爷顺从地回过手来,在自己的胸前一按,果然不觉着心在跳了.
急忙伸手到内衣底下去摸,却发现胸口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
伸进手去一掏,呀,连肝肠肚肺都没有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9啦!
腔子里面却装满了大小元宝,空档地方,还用铜钱灌了缝儿,重甸甸硬帮帮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推开翠花儿,就直着脖子叫喊起来:!
"伸手一抓,"不好啦!
我活不了啦!
还我的心来抓了一手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眼前站着金太太,左手端着一碗燕窝粥,右手攥住了金太爷的手腕,嗔着他说:"大白天里说梦话,你嚷什么哪几个毛贼来吵闹了一下,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朝里官呢!
我看是胆小如鼠,连一丁点儿魄力也没有!
"金太爷看看自己抓了一手的燕窝粥,苦笑着说:…….
你"我做了一个恶梦不知道,翠花儿昨晚上叫土匪给杀了.
"金太"太哟"了一声,松开了手.
一努嘴,绍兴丫头连忙端起铜盆来到厨房取温汤去了.
金太太扽过一条洗脸帕来,替太爷一边擦着手,一边奚落他:"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的心儿,本来就在她身上;如今她一死,把你的魂儿也带走啦!
"金太爷又苦笑了一声,十分感慨却又无可奈何地说:"你也是个没良心的!
那阵子,你们姐妹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这会儿人家刚咽气儿,你就这样咒人家!
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金太太用白眼珠子翻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都搁不下你"要信那个呀,连阿鼻地狱啦!
甭说叫你送进站笼里去的人了,单单我们姐妹们,你就欺负了有多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0少这会儿死了一个翠花儿,你倒在那里猫哭耗子—假充起善人来了.
"春梅端来了一盆温水,太爷洗了手脸,又讨茶来漱了口,就坐下来啜粥.
金太太坐在对面,细问翠花儿被杀的经过,太爷把李梅生禀帖里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接着说:"我已经告诉李梅生了,辰正我带人去验尸莅勘.
按说你们姐妹一场,今天她惨遭横死,你也应该去见见她最后一面才是.
"金太太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姐妹,今天算是了到头了,论情理,我当然应该去跟她见上最后一面.
只是大老爷验尸,我怎么好跟着去入殓的时候,人粥似的,我也去不得.
看起来,只好等她出殡的那天路祭一番,给她多上几支香就是了.
"金太爷摇了摇头:"今天验尸,不比往常.
我不打算多带从人,只叫仵作和书办悄悄儿地跟我去走一遭儿,半官半私地把公事了了就算完了.
为的是免得翠花儿死了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乖露丑.
你要是有心去,就暂充一下文案相公,跟我一起去走一趟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金太太也不想过于拂了太爷的心意,就点头依允了.
说话间,吃完了粥,太爷摸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已经是辰初一刻,忙叫腊梅传话给小跟班儿的,问仵作和书办到了也未.
不多一会儿,腊梅进来回说:两位①阿鼻地狱:佛教传说中十八层地狱中的最下一层.
阿鼻,梵语译音,永远无间断的意思.
俗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1相公在二堂等候多时了.
太爷忙叫更衣.
太太上堂,原是常事,男装本就现成:披上一领青衫,扣上一顶帽子,登上一双熟皮小蛮靴,居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相公.
打扮完了太太,两个丫头一个捧着补褂朝珠,一个端着红缨暖帽,伺候太爷更衣.
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今天不用这个.
"金太太白了他一眼,对两个丫头说:"真是两个傻东西!
连老爷这点儿心思都猜不透!
今快去天是什么日子能穿这个把老爷跪香用的白衣素服找出来!
金太爷苦笑了一声说:"我的夫人,别尽拿人打哈哈了.
大正月里穿着纺绸长衫满街走,不是存心招人看疯子吗咱们今天是微服出行,还是青衣小帽吧!
"打扮完了,两人一起步下楼来.
走到三堂门口,太爷站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叫过两名亲丁来,吩咐他们把三堂归置齐楚,再传话厨下备一席略丰的便宴,午正开到三堂上来.
这才叫过仵作和刑房书办,带上两个小跟班儿,开了后门,六个人相跟着悄悄地往后街走去.
尽管金太太是李家的常客,金太爷却碍于身份,畏于人言,从来没有到李家来走动过一次.
同样,李家娘子三天两头往内衙跑,出入不必通报,李联升父子也没有进衙门去做过一回客.
对他们来说,这叫做彼此心照不宣.
因为凡是做贼的人,心里总是虚的,一有举动,就想到先要遮住众人耳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2目.
其实,这叫做欲盖弥彰,这里面的鬼花活,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呢从内衙后门到后街,本来就没有多少路.
大老爷微服出行,今天又是头一遭儿,路上即便碰到几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一向出了衙门就是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县太爷,今天居然会穿戴青衣小帽,用他的两条尊腿在鹅卵石砌就的后街上行而行的.
因此,一路上并没有被人识破.
李家的左邻右舍,自从昨夜里火把儿齐明人声鼎沸之后,见这一"伙抢匪"单单只砸李家,不动四邻,就知道这不是通常的抢劫,一户户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家,全把大门关得紧紧的.
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明明有事要出门的人,也"都闭门家中坐",唯"恐祸从天上来".
当这六位特殊的客人来到李家门口的时候,尽管还没到辰正,老小讼师和林炳三人,却已经在门口伫望恭候多时了.
他们万没有想到县太爷今天居然会破天荒第一次步辇儿①驾临李宅,只以为县太爷仍和往常一样,准会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上八抬大轿,堂而皇之地铺排一番的.
小讼师只顾侧耳谛听远处有没有开道的锣声传来,对即将走近门口的六位贵客,居然视而不见,没有放在眼里.
林炳眼尖,一眼看见那张自己仔细端详过多次的苍白的三角脸,就认出了来人非别,正是恭候光临的父母大人,就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梅生.
小讼师一看是县太爷夫妇青衣小帽微服而来,一时间惊恐万状,百感交集,激动得涕泪交流,一甩袖①步辇儿,本指一种人拉的小车,这里指步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3子,忙不迭地用小碎步上前趋迎,在当街上下了半跪,说了一"些不知老大人微服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之类的套语.
老讼师和林炳也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打了一躬.
县太爷见了李家父子,登时就想起了翠花儿的惨死,不禁面露愁容,轻轻地摆了摆手,带着悲声低沉地说:"免礼,进屋说话吧!
"金太爷和金太太并肩走进大门,仵作和书办在后面跟着.
两个小跟班儿的,马上一边一个,看住了门户,禁止闲杂人等喧哗出入.
为了保持现场,客厅里所有的陈设依旧东倒西歪,弃置一地,未加收拾.
等到太爷走进中厅,立足观望了一阵之后,小讼师才亲自动手,把破的烂的往边儿上挪挪,扶起几张勉强还能坐的椅子来,请太爷夫妇和两位相公落座.
老苍头端上茶来,小讼师接了转送上去.
金太爷坐定以后,见他们三位还都站着,先开口说:"本县今天此来,半官半私:一者是李先生承办林团总的案件,遭到了吴石宕凶犯的报复,砸抢财物,奸杀人命,作恶多端,罪在不赦.
如此重大案件,本县自当前来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以便如实飞报上司,火速剿捕.
李先生在县城里面,也算得是体面的绅董,惨遭此祸,实属可恼可叹,如果再当着众人检验尸体,不单有辱李大嫂子的清白之体,就是李先生面上,亦不好看.
学生有鉴及此,特意不多带从人,只烦两位刑房里的相公来验明死因,录成案卷,了此公事,也就是了.
二者内子与李大嫂子情同姐妹,不时往还走动,一朝永诀,五内俱裂,趁此机会,来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她姐妹一场的半点心意.
为此,今天大家不必拘礼,彼此不妨随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4便些.
三位都不是外人,全坐下说话吧!
"金太爷的格外施恩,特殊照顾,使老小讼师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倒好象经过吴石宕人这一砸一杀,他李家的身价.
正错愕不知凭空又高抬了许多似的所对间,金太太又接口说话了:"是呀!
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全坐了吧.
林团总咱们虽没见过,却也闻名已久,算得是老相识了.
我们老爷听说我妹妹惨死在吴石宕匪徒之手,恼怒万分,想起我们姐妹一场,往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为此按下许多急事,挤个空儿先带我来这里验尸,也是让我们姐妹再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
今天我也算是半公半私,暂且充任一个文案相公,请二位尸亲苦主和见证人等,先把昨夜匪徒进门以后的经过情景细细地说上一说,烦书办相公录成文案,然后咱们再一起去看现场、验尸首,好吗"尽管父母官一再赐坐,老小讼师受宠若惊之余,实在也为没有如许多的座头为难.
西厢房里,倒是还有几张方凳,但是太爷没有看过那里的现场,还是以不动为妙.
小讼师想到厨房里还有几张未遭砸的长凳,急忙跑去掇了来凑数,七个人总算都坐下来了.
林炳没有见过金太太,太爷一到,林炳就对他身后这位七分女相的相公感到纳闷儿.
这会儿听她自己这么一分说,才知道这位文案相公,就是鼎鼎大名的姽婳夫人乔装改扮而来的.
看她举止大方,说话爽快,说到翠花儿惨死,连眼圈儿都红了,倒象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老小讼师却把她说成是个铁石心肠的女酷吏呢正想着,老讼师那边已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5经拱手发话,除了表示感恩图报之外,说的无非是昨夜因事外出,家里被砸被抢,媳妇被奸被杀,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好在当时有林团总在家奋勇杀敌,一应细节,身受目击,可资证明等等.
书办从护书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瘸腿方桌前面振笔疾书.
林炳接着绘声绘色地把那篇谎话又重复了一遍.
为了掩盖时间上的漏洞,他把吴石宕人的到来提前了半个多时辰;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他把与吴石宕人激战的时间又拉长了半个多时辰,并说成至少有十五六个人被他的利剑所伤.
金太爷又着重问了问依据什么判断是吴石宕人做的案子,林炳矢口咬定他认出了本厚的面容和声气,又说使双锤的姑娘也可以判定是雷一鸣的女儿无疑.
金太爷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金太太就拿出空白尸格来,叫仵作去验尸.
按照验尸的常规,应该先由仵作细验,填明了尸单,然后再由太爷按单核对复验一遍.
今天的验尸,金太爷自己先说是半公半私,问话笔录也都没有照章办事,验尸当然也就不必拘泥于程序了.
仵作领了尸单,由小讼师引着,刚要到西厢房去,金太太头一个站了起来,随后跟去.
金太爷急于要见翠花儿,等不得复验,不由地也起身相随.
李联升见太爷要去亲验,不敢怠慢,连忙奉陪.
书办和林炳见大家都站起身来了,也不便在厅上枯坐,于是乎一行七人,全进了西厢房.
由于吴石宕人是杀了翠花儿之后出了西厢房才砸的李家,因此这间房里除了有个死人之外,倒是唯一保持桌椅床帐完整无损的一间房间.
桌上的残肴剩酒,依旧摆着;床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6的罗帐,依旧挂在钩儿上;翠花儿的内外衣裤,依旧在地下扔着;一条大红绸面被子,盖着翠花儿的尸身.
小讼师走上前去,揭开了半条被子,露出了翠花儿的脑袋和前胸,那张原本十分红润的脸蛋儿,这时候怪样地扭曲着,白得象一张纸.
如果不是经常见面的熟人,是会感到阴森、凄惨和可怕的.
左乳上一个两寸多宽的血口子,向外翻翻着,污血染红了全身和两臂.
金太爷一见这个血窟窿的大小部位都跟自己梦中所见的分毫不爽,瞪着眼直勾勾地看了足有半袋烟工夫,连一句话也没有.
金太太回头看看金太爷,好象丢了魂的样子,生怕李家父子看破有所不便,急忙叫仵作过来验看,一面嘴里悲声念叨着:"妹妹冤魂不远,姐姐来看你了.
你死得好惨好苦!
你若有灵,今夜就来跟姐姐托梦,告诉我奸污你的人是谁,杀害你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只要你说出名姓来,老爷一定替你作主,星夜差人去把他捕来,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涂上油点天灯,替妹妹报仇雪恨.
妹妹呀!
呜—喂—呀!
"这个从来不知哭泣为何事的铁心肠女人,爹娘死了也没哭过一声,今天当着老爷当着众人,为了要显示自己的淑德贤良、姐妹情深,居然也演戏似的念了一段说白,洒了几滴眼泪.
这一来,别人倒犹有可,金太爷可真动了情,鼻子一酸,几乎也掉下泪来.
仵作依照太爷的吩咐,要看别处还有伤没有,伸手想把盖住翠花儿下半身的那条被子完全揭去.
小讼师见房内好几个男人,有点儿磨不开,过来向太爷下了半跪求告说:"启禀老大人,贱内尸身,除左胸有一处刀伤之外,别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7无伤,为免有污尊目起见,求老大人下身免验吧!
"金太爷特意关照仵作注意一下杀前是否被奸,小讼师不知趣,要想拦阻,太爷哪能应允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话,只吐出两个字:"速验.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被子被轻轻揭去.
那位在缙云县坐镇多年的仵作,拿出几代祖传的看家本事来,三下两下就翻检完毕,一面轻轻地用被子重新盖严了尸身,一面对太爷说:"回大人:李大娘子除左胸有二寸四分长八分宽深及心肺的致命刀伤一处之外,生前并有被奸迹象,确系先奸后杀无疑.
"说着,烦书办代填尸格,叫小讼师带他到厨房打水洗手去了.
尸身已经盖上,跟翠花儿的最后一面,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金太爷皱了皱眉头,好象还舍不得离开这里似的.
一转身,看见桌上四盘剩菜,一把锡酒壶,一只空酒杯,一双象牙筷,旁边还有一只空托盘,心里一动,回过头来,看着林炳阴笑了一声说:"林团总昨天晚上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奋勇迎战了吧"林炳一听,正说到了点子上,吃了一惊,不知道太爷是怎么知道的,不由得支支吾吾地说:"不,不,是吃过了饭好一阵子,匪徒们才破门而入的.
""要是吃过饭,怎么桌上只有酒杯筷子,连饭碗也没有一只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8林炳这才知道饭桌上留有破绽,幸亏太爷当面点穿,不难圆谎,连忙分辩说:"大人有所不知,昨夜吃饭,用的是一只银碗.
想是匪徒见银碗值钱,临走的时候,掳了去了.
"林炳在李家几次吃饭,用的都是银碗,如今信手拈来,随口说去,倒也合拍.
金太太看了看桌上,又提出一个疑点:"银碗掳去了,象牙筷子怎么不要呢"林炳若无其事地说:"穷打石头的,认识银子就算是长眼睛的了,哪儿见过什么象牙筷子不拿它当猪骨头做的,那才怪哩!
"老讼师见尸首已经验完,敦请太爷去踏看楼上楼下被砸的情景,刚好就把这一段小插曲隔过去了.
几个人转了一圈,太爷也无心细看,只吩咐小讼师查点清楚了,拉一张清单报县存案,就又回到厅堂上落座.
换过了茶,老讼师被家破人亡刺痛了心,只是傻了似的呆呆地坐着,尽顾了算账了,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小讼师虽说死了媳妇儿,却比他老子沉得住气些,心里琢磨的,不单单是痛惜死了老婆,抢走了钱财,砸烂了家当,也不是光在损失有多大上用心思,而是在怎么借重县太爷和林炳的手把吴石宕人动开了脑斩尽杀绝为自己为翠花儿报仇这一点上子.
自己的媳妇儿跟太爷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他李梅生不痴不傻,不会不知道;这几天来,翠花儿跟林炳眉来眼去的,他李梅生不聋不瞎,也不会毫无觉察.
他一个包揽词讼的人,最懂得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最懂得判别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9种关系的利害与主次了.
他十分明白,追究翠花儿跟金太爷跟林炳有什么关系,是没有丝毫好处的.
远的不说,单单翠花儿赤身露体死在林炳睡的床上,这里面就有许多破绽可寻.
要紧的,倒是利用他们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借他们的实力来为自己效劳.
金太爷今天徒步来吊,不正说明这种关系的暧昧与可用么为了讨个实信,小讼师试探地问:"敢问老大人,这件案子,有林团总目击证实为吴石宕人所作,总可以据此将凶犯缉捕归案,严加惩处,以明法纪了吧"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这才慢慢地说:"这件案子,牵扯很广,看来并不简单.
三位也许不知道:县前的站笼叫人砸开,枷在笼子里示众的雷一鸣也叫人"劫走了……"这个我们知道了.
"小讼师没等太爷说完,就把话头儿抢走.
"照我看,定是吴石宕人先砸了站笼,后到我家来杀人的.
砸站笼抢犯人情同劫牢,罪同反叛,就凭这一条,还不该派兵去把吴石宕踏平么""事情并不象你所想的那样.
"太爷拧紧了眉毛,显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和棘手.
"砸站笼的,单是一拨人,跟上你家来的人不是一回事儿.
据受伤逃回来的值夜军牢说,为首的一男一女,一个使铁锤,一个使铜锤,那个使铁锤的,力大无比,一个铁锤就有四五十斤重,站笼的木栅栏足有手臂,在他手里粗细就象是撅麻秸秆儿似的,三下两下就把个站笼给拆散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0小讼师一听,不由得惊呼起来:"那是雷一鸣的养子虎儿,外号叫花虎!
他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确实力大无比.
上次王头儿去逮雷一鸣,没把他一起逮来,准是他回山搬了救兵来了.
那使铜锤的娘们,不是雷一鸣家里的,准是他妹妹!
"金太"爷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接着说:"还有呢!
就在砸站笼的同时,还有一拨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牢后身挖了一个地洞,把吴本良也盗出去了.
".
县大爷没有隐瞒,把实况都说了出来.
林炳原先只以为就是那十几个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女儿到李家来专门找他的,后来听说砸了站笼,救走了雷一鸣,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
待到听说跑了本良,吃了一惊:跑了雷一鸣倒犹有可,独有这个对头星吴本良,可千万跑不得呀!
跑了他,明摆着不会跟自己善罢甘休的,真要是撞在他手里,自己的小命儿就玄啦!
正惊愕间,金太爷接着往下说:"三处人马,据报每处都不下八九十人,汇合在一处之后,在学宫前跟梅大人的两哨绿营兵肉搏了一场,虽然死伤了几个弟兄,总算把吴本良夺回来了.
小队子王班头领兵去"追,刚出城门就中了埋伏,死伤惨重……"劫牢狱杀官兵,这不是造反了吗"林炳忍不住喊了起来.
不过听说抓回了吴本良,倒放了心了.
"对,是造反了.
要不是造反,事情不就简单了吗"金太爷说的是实话".
看起来,案子不单单是吴石宕人做的.
吴石宕据说只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男的女的一起上,充其量不过能拉出三五十人,可这一次的三处案子,加上城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1埋伏的,总数大约在三百人以上.
再根据这一帮人剽悍善战、舍命上前这一点来判断,十之八九是吴石宕人勾结了股匪一起做下的案子.
设若事情果真如此,吴石宕人难道还会回家去坐等搜捕吗这会儿,他们早就不知道蹽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藏了起来,找也没处找啦!
""这个倒不见得.
"林炳见金太爷在搜捕吴石宕人这个问题上感到为难,连忙给他煽风吹气:"麻雀飞过去还有个影儿呢!
不信这三百多人就能来无影去无踪,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咱们留下.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照我看,刨树还是得刨根儿.
吴石宕离我家不足三里之遥,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壶镇团防局辖下的地面.
金大人如果能把缉捕吴石宕匪徒的案子交到我们局子来办,治下敢保不出阅月之内定能查明去向,追出下落.
只要设法逮住其中一人,其余的人来自何处,就迎刃可解了.
"金太爷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颏儿沉思良久,一个主意在心里形成.
伸手掏出表来一看,已经已初一刻,就站起身来,显得格外亲近似的连夸奖带鼓励说:"林团总少年有为,后生可畏,自请承担缉捕吴石宕匪徒的重任,必能马到成功,手到擒来,本县深为嘉许.
不过此事因牵扯面较大,不是逮住一两个吴石宕匪徒就能覆灭匪巢的.
看起来,必得通盘筹划,三路进兵,官军民团,分进合击,才能根除祸患.
今天已正,原约定守备典史会商此事,既是林团总亦有此意,不妨以壶镇团防局的名义联席共商细节.
现已已初一刻,本县有些琐事尚须料理,不能多陪了.
请林团总已正之前务必驾临,本县内衙三堂恭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2说着,夫人相公一齐起立,拱手告辞.
老讼师直到金太爷要走了,方始如梦初醒,急忙打躬,声称便酌已经去传,不成敬意,务请稍进些许.
怎奈太爷心中有事,急如风火,任凭老少讼师恳留再三,执意起驾要走.
李家遭此一役,银子虽然尽数失去,但铜钱却是不便于背走的,太爷驾到之前,小讼师早已经拿出几十吊来,换成了碎银,包成了几封程仪,这时候赶忙拿了出来,谢了两位相公,又拿几百钱赏了跟班儿的.
父子二人这才连连作揖,道了劳乏,把太爷相公们送出大门,再三称谢而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3第四十三回知趣告退,典史守备无计可献出谋划策,瞽目蠢驴硬充军师林炳献策,受到太爷的赏识,居然能登堂入室,进内衙去共商大计,喜不自胜.
送走了太爷,回来又向老小讼师请教了一番,看看已近已正,慌不迭地打开行囊,翻出一身崭新的茧绸孝服来,打扮齐楚了,辞了老少讼师,急冲冲地往县前而来.
从李家到内衙,如果走后门,不过半里之遥,几步就可以走到.
不过太爷临走时并没有留下走后门的话来,这一次进衙,又是堂而皇之去商议剿匪大事的,跟上一次进衙打官司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更应该大摇大摆地从仪门进去,因此不惜多走二里地,大宽转绕了一个弓背弯儿,拐到衙门前面来.
荷花池两旁,四架站笼只剩下三架了.
砸烂的那架残骸,早已搬走.
死伤的衙役军牢,也早已挪开.
不过地上还有几摊血迹,表明昨夜这里乾坤倒置天地翻,一向是官家整治百姓的地方,破夭荒第一次百姓整了官家,把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衙役们毫不留情地掀了下来,铜锤铁锤一起上,打了他一个灵魂出窍,非死即伤.
看见这一摊摊血迹,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4林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的阴影.
他定了一定神,咬了咬牙根儿,朝门房走去.
衙门口明显地增了兵添了岗,如临大敌.
门子虽然认识林炳,却不知有太爷相请一事,听他说明来意,风头上的事情,不敢怠慢,赶紧着一个小衙役飞快报了进去.
不多一会儿,内衙小听差的迎了出来,见面就撇着京腔笑着说:"林总爷怎么舍近就远,绕到大门来了后门口有人专候呢!
快请吧,守备大人、典史老爷都到了,就等着您啦!
"林炳跟着小跟班儿的穿堂过户,一直到了内衙中厅三堂前面,小跟班儿的进去回了,太爷、守备、典史一齐接到滴水檐前,彼此拱手行过礼,进厅落座,小厮送上茶来.
林炳跟梅得标有师生之分,又行了师生之礼,谦逊恭维了一番.
金太爷先开口说:"林团总少年有为,智勇兼备,接管壶镇团防局以来,忠于职守,只身擒获吴石宕匪徒多人.
却是学生疏于检点,放虎归山,宽刑纵恶,姑息养奸,以至酿成今日大患,懊悔不迭.
昨夜的事情,三位都比学生清楚,用不着细说了.
有道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今天略备菲酌,请三位驾临,商议善后之计.
梅大人驻兵本邑,负有守土之责,此次匪众袭来,猝不及防,小有挫伤,可见平时兵骄将惰,一朝有事,噬脐莫及.
经此一役,吃一堑,长一智,自当励精图治,整饬军纪,巩固城防,加强巡守,严防匪徒二次入城.
匪首吴本良虽经梅大人奋力夺回,但贼众必定不肯就此甘休.
为此牢房内外,亦需添岗加哨,严加防范.
有此一人押在牢里,正好诱兵,以图一网打尽.
吴石宕地面,归林团总管辖,有关缉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5捕吴石宕匪众事宜,林团总一力自任,其志可嘉.
匪徒作案之后,断无返回家乡之胆,估计此时仍流窜在外,潜藏蛰伏.
不过吴石宕为匪徒老巢,流匪逸去,坐匪难逃.
林团总此去,不可操之过急,宜于冷静沉着,稳扎稳打,尾其踪迹,窥其出没,不求急于逮人,务求探明其藏身之处,方便于捣其巢穴,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若能晓以利害,于坐匪中诱降一二人为内线,则更为上策.
如此三方策应,上下配合,不怕匪势猖獗,亦必指日可擒.
愚见如此,未必尽善,愿三位以公务为重,畅所欲言,有以教我.
"梅得标昨夜仓促应战,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出兵失利,虽然夺回一个吴本良来,可是部众却死伤甚多,平时吃粮不当差,拿饷不管事,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兵不精,将不勇,临阵畏惧,退缩不前的弊病,就统统暴露无遗了.
今天知会有要事相议,明知金太爷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刚才的一番话,尽管说得客客气气,骨子里的力头却不小.
无奈吃了败仗,就是舌辩雄才,也难于开脱罪责.
对于吴本良,自从前年在校场献艺,对他的武功深为赞许,至今印象还很深刻,看他谈吐行事,也绝不象是匪类;倒是眼前这个新科武举人林炳,明明是个阴险狡诈之徒,自从告了他师兄冒籍抢走头名武秀才之后,科场蝉联,中了举人当了团总,仗势欺人,非把他师兄置之死地而后已,以致激起民愤,酿成昨夜的变故.
细想起来,前因固在林炳,但若没有金太爷的袒护,也不会有此后果.
苛政猛于虎,观此信然.
但是一者武不干政,二者此话也难于说出.
他当知县的闹出事儿来,却要叫我当守备的来收拾,收拾得不如他的心意,还要听他的言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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