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意142名女性遭杀

意142名女性遭杀  时间:2021-04-24  阅读:()
封扉题签周而复责任编辑南浦封面设计韩济平头像速写杨鹁大众情人传——多视角下的巴人王欣荣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上海淮海中路622弄7号)新华书店上海发行所发行济南槐荫印刷厂印刷开本850*11631/32印张12插页2字数300千字1990年2月第1版1990年3月第1次印刷印数1-4000ISBN7-80515-512-7/Ⅰ·63定价:4.
80元序言许杰王欣荣同志写好了近三十万字的王任叔的传记,来信要我作序.
他信中的理由,说我是任叔的同龄人,年青时都是早期文学研究会会员,而且我们还一直有交往.
又说我是巴人研究学会的顾问,而他则是这个学会的副会长.
另外,又说我是什么"文坛先辈",还有一些客气过份的话,这就不去说它了.
是的,我与任叔是同龄人,都在1901年出生.
可是,他却在1972年,即在所谓文化大革命期间,被迫害以致神经分裂,终于凄惨死去.
也就在三年以前,中国的文艺界、学术界为了纪念任叔85周年诞辰,曾在他的故乡宁波举行过一次巴人学术讨论会,并且正式成立了全国性的巴人研究学会.
为了躬与盛会,我撰文《怀念、回忆与崇仰》,在大会上也作了讲话,表示悼念与崇敬之意.
对于巴人的研究,我没作出什么成绩,同样还是"生命的空白",但却还健在.
现在,对着欣荣同志的约稿信,真是感慨良多.
任叔的人生道路与一生事业,在我心中自然有个轮廓的.
他是一个文学家,诗歌、小说、散文杂文、欢剧、理论批评……文艺领域中的各个部门,他不但都已涉足,而且都有很深的造诣、很大的成就.
在文学理论方面,因为我们年轻时都受了文学研究会的"文学为人生"的影响,所以我们之间关于文学的见解,差不多是完全相同的.
只是他的文学上的人性论在五十年代成了体系,"树大招风",这就引起超出于学术之外的"批判"与围攻.
可怜我自己虽然也被称为"作家",但我的一生生活,却大部分都在教书,而我在教书的时候,是不止一次地采用了他的《文学读本》或《文学论稿》作教本,所以,当他在批评、被围攻的时候,在我的心中,也等于无形的受到四人帮及一般极"左"论客的攻击呢.
那里想到他的被批斗、被摧残,以致到了发疯、发狂而死,竟然由这文学上的这一主张而起,这在世界的学术史上、文学史上,能够找到第二个人吗每想到任叔的悲惨结局,我心里总是就阵阵地隐隐作痛的.
1978年,为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我曾经写了一篇《重读〈狂人日记〉》的论文,我认为,四人帮猖獗的时代,正是整个社会的一股恶势力迫害中国人民、特别是迫害中国知识分子迨至发疯、发狂的时代.
所以,我在1986年为任叔的学术讨论会写论文时,自然就想起这篇论文.
在第二篇文章中,有一大段是关于我与他的友情的回忆.
这些过往的往事,我如今已不想去说它了.
只是任叔六十多年前对于我的幼稚的作品——《飘浮》的批评与介绍,至今仍温馨着我的心.
他的《读(飘浮)》,是发表在1926年第232期的《文学周报》上的,文章指出我的缺点及不足,还肯定了我的优点,热情诚恳地加以督促与鼓励.
我当时的的确确是从内心深处得到启发.
我觉得,任叔毕生的成就,是精深博大,我不能知道他,或是知道他的"万一",但他却是知道我、了解我的.
在我这一方面,就是六十多年以前,也可以说是我的"知己"的.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在悼怀早死的任叔的时候,是真心意愿起任叔于地下,抱头痛哭一场呢!
我想,或许有人在窃笑我老到八十九岁的时候,还要矜夸自己,"谬托知己"的吧!
文学家的王任叔只是他的形象的一个侧面,他革命字、秘密工作者、社会活动家、编辑出版家、国际主义者、印尼史学家、外交家的形象,由于种种原因已隐而不彰.
特别是他命运崎崛跌宕,生平事迹最难稽考.
为他立传是文学史的需要、文化史的需要,也是现代思想史的需要,更是向青年进行爱国主义、革命史教育的需要.
然而为其立传的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
欣荣同志十年之前就有志于此,孜孜矻矻,终于写成卷帙.
限于目力,我只披读了部分章节及全书的内容提要,虽然达不到"窥其全豹"的境地,但自以为已掌握到了作品的精神.
由于传主传奇般的经历以及作者的博识灼见和真实而得体的记叙,所以这部专著除了一打眼就可以接触到的文艺性而外,它的历史学、社会学……乃至在文化建设上的价值也是很显明而突出的.
这部传记的文笔颇值得重视.
我觉得作者是对传主做了深知之后,用抒情散文或散文诗的笔调来写他的传记作品的.
换句话说,他是以诗人之笔来体现学者的科学研究成果.
因此这部传记既不同于目前一些传记、纪实作品乱逞才子之笔,随心所欲地编排挥发,又迥异于褒誉失据、故作矜持的作法的.
这情况,我想其他读者只要打开这部传记,自然就会领略到.
我作为这部书稿的最先的读者,如果能在它前面附上几笔序文,不就可以分润欣荣同志的成就的光荣了吗想到这些,我当然接受这个任务.
1989年7月14日病后题记以前我读过他的文章和书.
那年我看到他圆而高且尖的坟,在奉化大堰后门山之阿.
这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人一生的句号么当时我想.
后门山下就是他的出生之地.
这个没落帝国的末世的假死者之所以不愿夭折,大概是由于"天降大任于斯人"吧.
当年,他是为逃避反动派的逮捕而离开的,但曾几何时他又被"革命派"押送回来.
象一场荒诞的梦.
他先后有4个妻子.
几次结合,都夹着几页历史.
在垂老暮年,一壁之隔的他那比他长3岁的元配发妻要同他相依为命—人性论者的他,在下意识里大概也在赞美这美好的人性,但那意识中的"我"却在自制——我是同他脱离夫妻关系的,岂能苟合!
他死后,她把自己的生圹让给了他.
而她死后,村民们却把她同他合葬在一起.
这又是合理还是荒诞我不能再向亡者叩问了,因为他辞世时已是个狂人.
他不同于屈原,屈原沉江时尚能峨冠博带,行吟泽畔,发为《天问》《离骚》.
而他却蓬头跣足,在雪夜风夕彳亍于山野村墟,呼叫打鬼.
于是,我问他写的文章、他出的书、他留下的足迹.
原来他不只是个文艺理论批评家、鲁迅学家,他还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散文杂文家.
他至少有160来个笔名——是已知中国作家中使用笔名最多的一位.
如果再加些头衔,他是外交家(中国驻印尼首任特命全权大使)、编辑出版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历史学家(著有两卷本《印度尼西亚古代史》)、国际问题专家(写有大量国际评论,有《论印尼反帝斗争》、《印尼社会发展概况》、《群岛之国—印尼》行世)……他是非凡的.
作为早期的共产党人,他在大革命时期的贡献是独特的.
"孤岛"苦斗、星洲抗争、苏岛流亡.
他四次被捕.
复杂多变的历履是一曲人生错综的乐章.
他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人,他的一生是一部奇书.
我一遍遍地披读它,时有所悟,时有所惑.
全国巴人学术讨论会终于1986年在宁波召开.
周而复说:"中国作家生前没有余稿,这是可悲的.
而王任叔,逝世后方发现他还有那么多未刊稿,这是中外文学史上所罕见的.
"王士菁说":作为文学家,他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著作等身;作为学者,他文艺理论、历史学、哲学都有独特的成就;作为社会活动家,他是党的秘密工作者、外交家……是个传奇人物.
"楼适夷(书面发言)说:"五十年代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持工作,八小时上班从不缺勤,只有加班.
我们在他身边工作,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写了那么多作品.
而他从未在自己出版社出过一本书.
"许杰说:"巴人的整个思想是中国1919年以后新文化思想的体现.
"柯灵说:"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旧世界的同时烧毁了自己.
"王元化(书面发言)说:"他的死还是我们民族的悲剧.
我们要永远哀悼他,也要永远记住这一惨痛教训.
巴人同志在文学和学术上作出的贡献,值得很好的总结,并给予正确估价,使之载入史册,这是我们今天的责任.
"黄源说:"对他一生的革命事业同文化事业,应该在全社会展开研究.
"会后,黄源率领与会的巴人受惠者王士菁、徐开垒、裘柱常、何为、丁景唐、蓝瑛、江秉祥、江达飞、谷斯范、冀汸、吴中杰陈丹晨、盛钟健、陈子善、袁少杰、钱英才、李燃青、陈方、赵士旺、周南京、陈梦熊、戴光中、马蹄疾、应国靖、王克平、王梦林、毛裕俭、王欣荣等去祭扫"王任叔巴人同志之墓".
是秋天.
山路泥泞,沟壑崎岖.
黄源、柯灵、许杰都是耄耋长者,他们一生中也可能再不会攀登如此坎坷的山径了.
可是,他们终于在青年人的搀扶下登上来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他们呢众人在坟台前列队,鞠躬致礼.
主祭的黄源说:"任叔同志,我们来看你了……"以后的话都被感情的激流噎住了.
他老泪滂沱.
100多人的队伍,长久地啜泣.
秋风秋阳中的竹林,在瑟瑟地奏着哀思的曲调.
我将永远记住这一刻,我下决心把黄源前辈没说出来的话说出来.
我再看那坟墓,发现它不再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人,在留下波折繁复的轨迹之后所作的句号,而是一个向历史、向后人发出的惊叹号.
郭沫若说,中国因有屈原而幸,但只望其一,不望其二.
中国知识分子一代代演出了那么多悲剧,我们的民族却仍然是个"大团圆"的民族.
但愿由胡愈之题有"王任叔巴人同志之墓"的圆坟不再是个"大团圆".
历史的教训对我们太沉重了.
经过七八年的准备与踌躇,我终于要为他作传了.
他是活动的火山,他是奔腾的海,他是动人的伟丈夫,又是个感情的脆弱者.
凭我有限的功力与识力,我能全面地认识他吗既把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当作自己的课题,我只能硬啃.
竖啃不行,横着啃.
在方法上,视角上自己也作了些试验.
他的文化人格显露出来了,于是我又有一种仿佛豁然开朗的快感.
"应该在全社会展开研究",这是历史的睿智的声音.
我先交出这份试卷,以求社会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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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许杰)题记"狮子阊门"的假死者本分学生与雷雨先生不安的灵魂旋涡内外的多重角色年来夜夜梦孤霞赤子与游魂"孤岛"上的星云月八千里结局目录NightbeforetheNewYearⅥ.
DedicatedPersonandRovingSoulⅤ.
DreamoftheLonelyRosyCloudsEveryWorkingPeople′sLoveStories:TheBaRenunderMultiplePerspectivesTableofContentsForeword(byXuJie)Ⅰ.
PretendedDeadRenat"ionGate"Ⅱ.
ConservativeStudentandTeacherLeiYuⅢ.
IntranquilSoulⅣ.
MultipleRolesintheTurbulence001004001027084122Ⅶ.
Starsoverthe"IsolatedIsland"Ⅷ.
CloudsandMoonlightacrosstheLand164211251294349ConclusionIntroduction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第一章"狮子阊门"的假死者他说:没有一个人不爱自己的故乡的.
在那里,有自己熟稔的土地、山林和溪谷,有自己一段儿时的生活的遗迹和回忆,更有自己的亲人和父亲.
Ⅰ本世纪开元第一年,中华帝国的国运算是支撑到头了.
9月7日,清朝政府全权大臣奕劻、李鸿章与英、美、俄、奥、法、意、西、荷、比十一国代表在北京签订《辛丑条约》:承认"纵信"义和团的错误,保证严厉制裁中国人民的一切反帝斗争,划定北京东交民巷为使馆区,拆毁大沽炮台,外国军队驻扎京、津、山海关之间的重要地区.
最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国不是号称是拥有4万万5千万人口之众的泱泱大国么,因此则每个中国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得赔一两白银,计赔银4亿5千万两.
就在这件标志着帝国主义列强全面控制了中国,中国彻头彻尾沦入了半殖民地深渊的国耻大事的第2个月,即1901年10月19日(光绪辛丑9月初8日),浙东山区大堰村的"狮子阊门"老宅里,诞生了一个男婴.
也许是出于对这世道的抗议吧,他没有带着生命的原始动力呱呱坠地,而是个呼吸微弱的假死者.
收生婆为此拎他的脚、拍他的小屁股、抓他的胳窝,折腾了大半天,他依然无动于衷.
他在母亲身边躺到第3天,奶不吃、眼不睁,试试他囟门的脉息,竟全然断绝了.
她并不怎么难过,虔信神佛的28岁的徐氏在怀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第4胎之前,村里白衣庵的老尼姑就说她是双并蒂的命:两子、两女.
眼下她已有两子一女,而这个闯入她家庭的死胎自然不是命里的骨肉.
大概是送子观音当初找错了门户,现在又把他的魂儿收回去了.
在浙东乡间,死婴是犯忌的,便让出壳娘(伺候月子的妇女)把他丢在后门外的破木盆里,狗吃猫拖那就不管了.
村外住破庙的堕民老焦听说狮子阊门有事,照例带了铁锹、草苫子来尽他的义务.
他用草苫子把死婴卷起来,挟着便往后门山走去.
在无主的野茔地里,老头子挖了两尺深的坑,将草苫子解开,把襁褓中的死婴放进坑去.
当他盖好草苫子正待他举锹填土时,呱呱声把这个老堕民吓得打了个寒颤.
活见鬼!
他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用脚跺着.
他,看了看停在竹林梢上的阳光,胆子大起来.
他听到声音是土坑里不断地发出来,便揭开草苫,那婴儿张着小嘴哭得是越发响亮了.
那声音似怨似怒,带着理直气壮的底气向世界宣布:我,到世上来一回,并不愿意这么了无痕迹的扭头就走,我也要咀嚼做一个中国人的屈辱,我也要领受一番封建末世的人生的况味……不,还不止于如此,他还要有对义务的承担,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因为要挣扎、奋进,因而也就有苦闷、沉潜、动摇与幻灭.
既要探索通往真理的路,就会得到世人的承认,咒骂,赞誉与误解.
他要为实现自身的价值而创造功绩,他要忍受多次通缉、4次囹圄之灾,乃至比关在敌人监狱中更难让人忍受的戕创.
总之,他准备拼它个九灾十八难,在人生的激流中,沉浮一辈子,带着他的男子气概,以及他的优点、缺点乃至污点,让后人评说什么是中国人,什么是中国知识分子,什么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人格.
在堕民老焦的皴黑的手上,他哭得更响亮了,似乎要向伏卧在山下的大堰村全体村民宣布他的一桩决心已经义无反顾地下定.
这个男婴在王氏家谱中的名字叫运镗,号愚庵,官名士侠,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学名子虔,任叔是他的字.
中年以后最常用的笔名是巴人.
他的笔名有一百六七十个,可算是现代中国作家中使用笔名最多的一位.
他被堕民老焦兴冲冲地抱回"狮子阊门"的后院,交给四叔公王景舒家的出壳娘.
婴儿母亲听说孩子已经活转,以为自己还在昏昏的梦中.
当她把鼓胀得很疼的乳头塞入婴儿的口中,被咂得又痒又痛时,才意识到这不是乱梦.
母亲循着自己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的老路走,服从命运的任何安排,在顺利时不骄矜,在绝望中极容易找到新的寄托与安慰.
第四胎婴儿的假死,她是用宿命的理智战胜了感情的痛苦,而婴儿的复活却给她带来极大的欢乐:"我儿,小祖宗,怀你五月受你踢蹬,刚刚下生就装死,你,你可害死为娘了!
"她捏着孩子缎子似嫩滑的小屁股,眼泪潸潸地流下来了.
婴儿的32岁的父亲王景舒,这些天随着竹排到宁波交货,这天半夜才从奉化大桥镇踏着上弦月光回家.
当他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一场悲喜剧,疲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但嘴里却骂道:"谬种!
终究是个不省油的灯.
""瞎讲!
先给这小老三起个小名吧!
"她象当时所有的大人一样,把自己所生的第三个孩子女儿朝彩,是排斥在排行之外的.
"是个癞头小和尚,就叫他朝伦和尚吧!
"父亲看着孩子方楞楞的、囟门上还带着潮湿的污迹的小脑袋,脱口说.
母亲接受这个称呼.
在她的观念里,和尚是小鬼不来缠、阎王不来叫的方外人,正可以让孩子平平安安享得永年.
她嘱咐丈夫,明天要赏给堕民老焦几吊钱.
堕民,绍兴人称为"堕贫",上虞人称为"大贫",定海人称为"坠民"、"丐户",是旧时浙东一带对一类地位最卑贱的阶层的称呼.
《会稽县志稿》站在士绅阶级的立场说:"夫人之身有瘤,俗亦有瘤,俗之瘤则有丐户,丐以户称,不知其所始,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相传为宋罪俘之遗,故摈之曰坠民……"《山阴县志》说:有丐户瓒部将,以叛宋杂处民间以万计,不知其所始,自言宋将焦光援金,故摈之曰坠民.
"《野获编》说:"大贫者,乃宋朝杨延昭部将焦光瓒东厂得罪徙,流传至今,世充贱隶.
"《万历上虞县志》说:"四民以外有户以丐称者……相传为罪俘之遗.
"建国前出版的《浙江省情》说:"元亡时,宁波府城内,有蒙古兵千余人驻防,将被戮,此辈哀求免死,愿世代为汉人奴隶,不齿齐民,故曰坠民.
"还有人考证说是至今仍存于浙南的畲族的一个分支.
这样,那又成了远古百越民族的遗裔了.
到底堕民的来历如何,至今还是一个谜.
但我们知道大清康熙皇帝皇恩浩荡,曾下诏敕免"堕民"的罪愆,但在浙东乡间这超静定的社区范围内,直到本世纪初仍遵循着老辈子的规矩,堕民男性不得入塾、考学、仕进,女性不许缠足.
堕民间自相婚配,见人不拱手、不同坐,只许住低屋、小房.
他们世世代代散居浙东乡镇间,为富户也为贫户的婚丧嫁娶红白生葬充当杂役.
乡镇逢年过节办社戏,他们常有小戏曲、杂耍表演,以求赏赐.
他们无一定的宗教信仰,但供奉"老郎菩萨"一种8寸长的小木偶.
演戏时,老郎菩萨被供于后台这就成了伶界的祖师爷唐明皇李隆基;而妇女充当婚嫁者的喜娘时又把老郎菩萨送到洞房这又成了"送子观音"了.
他们受到世俗的歧视,编《山阴县志》的文化人甚至说他们"内外率习污贱无赖,男子索人酒食,女子播乱是非,贪黠而邪佞".
愚昧的人们都依着他们的集体无意识,坚持着历史形成的偏见,说他们嗜血如命,常半夜三更到乱坟冈子挖死尸吃,刚死的小孩子乃至活着的小孩子,那更是他们的上等佳肴.
于是大人吓唬哭闹的小孩子就有了资料:"你还哭,堕民老狗来拖了!
"那封建社会的吃人者为掩盖自己吃人的真相,便虚构别人吃人的假相,而可怜的被吃者亦浑浑噩噩.
人云亦云,并且以此自慰:我虽苦,但还有比我更苦的人,人家能忍,我也就能受.
至于堕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是不是象世俗所传的那样狰狞可怖,我们从王任叔来到人间的故实中可以辨别,而王任叔自幼就萌生对贫苦人的天然的同情之心,这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Ⅱ大堰村地处浙江省奉化县的西南边陲,与宁海接界;王任叔生下来的时候属连山乡.
撰写地方志的人一仍中华上国乃世界中央的思维模式,尽管地处偏促的一隅,也把自己所处的地方视作本位":奉化诸山号四明南70峰,发源于西南之镇亭山,其脉自宁海苏木岭来,盘结数峰,高入苍穹,西界干越,南界天台,故其乡曰连山.
其峰最高曰第一尖,高出众山之上,乃四明诸山之祖也.
"古代好事之人是常为本地方增辉加彩而拼凑十景、八景的,连山乡的先贤夫子们亦不乏这方面的才能,亦附会有"连山八景"之说,其名称是:四明古迹、万竹青风、鸠麓灵湫、龟溪仙洞、镇亭潜蛟、埼山栖凤、蓬岛迎曦、石楼眺海.
要说这八景全然名不符实,那倒也不见得,这里峻岭连绵,松竹交翠,溪流淙淙,鸣禽啁啾倒也是实.
所说的龟溪就是县江的上游.
县江流到奉化的江口镇与剡江交汇成奉化江,又在宁波与余姚江合成甬江,流经镇海招宝山侧注入东海.
现在提起文诌诌的"龟溪",连大堰村的老人都不知道了,他们只说村前的大溪坎,就是县溪.
大堰村背依后门山,前临县江溪,站在村口看,四周都被青山围严了.
溪坎对岸就是浙东山区难以见到的平畴千亩,当地人称为金沙畈.
这可是村民的衣食宝地.
千百年来,农民一辈辈地把血汗耗尽在这土地上,直到老死,再埋到后门山山坡上,再看着下一辈人在山下挣扎.
而村民们为了扩大自己的田畴,或变卖或租佃,又循环往复地演出了多少乏味的悲喜剧.
逆溪流而上,在山峡口有一座不知什么朝代建筑的石堰,它把抬高了的水流逼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进水渠、毛渠,流进一块块的金沙畈田里.
输进渠道水流的多少,全由闸门控制,所以这里倒见不到江南水乡的水车或风车.
村里的先民这项巧妙的水利工程,使我们感到中国古代象李冰父子那般聪慧的人实在不少,这才使当地种田人深耕细作、旱涝保收,大堰村也就由这座石堰而得名.
这里溪流多、水源丰、坝址好.
六十年代下游建起横山水库,上游建起柏坑水库,这颇使古老的石堰相形见绌.
只是自然生态随着人口的增加已远不如王任叔诞生时那般协调平衡,梯田挤掉了山林,古木稀少了,竹林不密了,鸟兽不多了.
尽管如此,一个山外的行旅者到此,看到真山真水、满目清翠,特别是春天里那开在悬崖岩畔的如火如荼的红的黄的山杜鹃,也真够让人兴奋一阵子的.
不过,王任叔年青时,连山乡的山民们就受不住城里人金钱的诱惑,对涵养一方水土的竹木乱施砍伐,他早期的散文《酥碎之岩》、小说《灾》就是写泥石流与山洪给村庄带来的灾难的.
大堰村乃至整个连山乡,以王姓居多.
叙起他们渊源有自的郡望先祖,那真足够他们自豪.
据《大堰王氏宗谱》,他们的一世祖是周灵王太子晋,10世祖是秦国名将王翦,19世祖是曾僭称帝号的王莽,25世祖是东晋右军丞相、书圣王羲之.
善于攀龙附凤,这是中国人的通病,剡溪,晋帝六下诏书而但王羲之曾隐居不赴,至今在奉化留下"六诏"这一地名确是有案可稽.
被大堰王氏族人尊为连山王氏始族的王敬圯,曾在北宋天佑年间作过大官,封光禄大夫,他配有石人石马石兽的庞大墓葬,四十年前还很完整.
值得大堰王氏夸耀的是明朝的五代先祖王玄溥、王训、王钫、王希文、王宪明,他们都历代为官为宦.
王玄溥官至兵部侍郎,王训曾为都御史,王钫于嘉靖二年进士及第,累迁至兵部右侍郎、佥都御史督两广军务.
任期曾因抗击倭寇和镇压农民起义有功,提升为右都御史掌两部都察院事.
因为他为政"风纪肃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然,权贵敛手",改任南京工部尚书.
告老还乡后住进狮子阊门府第.
他享年75岁,死后朝廷祭谥"恭简",葬于万竹之灵隐寺隐山庵,有石雕仪仗侍从.
遗迹现已没在寺下水库的绿波之中.
这位恭简老太公颇有些轶事为后世的子孙津津乐道、代代相传.
说嘉靖皇帝对他恩宠有加,曾后殿赐宴,问起他浙东家乡的风物,王钫以"青柴白米岩骨水,嫩笋绿茶石斑鱼"作答,这颇引动皇帝爷巡幸大堰的遐想.
又据说,一个戏班子到大堰村演戏,扈从的威风,皇爷舞台上旗罗伞杖重现了明朝皇帝在台上道:"王爱卿王钫听旨!
",只见写着"出将"的上场门布帘闪动处,一位银盔银甲挂细三缕髯口的英俊将军应声而上,几个踮步、一个亮相,引得台下村民嗷嗷喝彩"看,这就是我们王家的尚书老太公!
"于是,他们从祖宗崇拜中得到了满足.
他们与外界打交道,比如山林争执、水利纠纷、牛市贸易,占上风时便拿出王尚书后辈子孙的风度:"咋啦,阿拉大堰王家从来是讲信义咯!
"如果占了下风,那也会自我解嘲:"尚书太公的上三辈下三辈都是阔多啦!
"由此可见,封建社朝廷命官,比你们会的中庸之德到了末世则走向他雍容华衮的背面阿Q精神.
王任叔儿时,尚书太公"狮子阊门"的明式门楼已经破落,但那石牌楼门楣上"旌表尚书之门"的字迹依稀可辨,大门两侧的石鼓,特别是石鼓下面的两具蹲着的石狮子,因经历了四五百年村民手掌的摩挲而油光滑润,但威风仍不减当年.
石狮不是我们常见到的圆头卷毛的石狮,而是霍去病墓前那种石狮.
王氏后人自然又有说词:"这是正宗石狮,只有皇帝重臣的府第之前才配得.
"自清以来,狮子阊门王老尚书的嫡系子孙历代号称"耕读传家",但没有什么人得到功名,传到王任叔的祖父王开旦,才以武事赚得一个郡庠生,钦加卫千总,也就是个民兵营长的样子,是个空头闲差.
宗谱上说他"公生平为人严以持己,和以人,排难解纷,广行方便,性刚直不侮鳏寡,不畏强御,间有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骜不驯梗顽难化者,公以恩威並施,靡不心服.
迨至晚年,每以不读书为恨,为儿辈勉之,而要其与缙绅先生晋接往来.
虽未读书,而亦不愧为读书人吐属也.
"尽管王开旦和他的几个儿子读书有限,但他们不自觉地继承着中国传统儒学的政治文化:仕途不通,则为乡党.
这是中国封建集权社会的小农经济基础,和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关系所决定的一种文化性格.
王任叔的祖父在村民的眼中自然是大堰的尚书公,这是由小农的自然经济决定了人们既无自主意识又无凝聚力所自然选择的结果.
王开旦死后14年王任叔才生下来,健在的祖母常抱着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念叨:"你爷爷为人在世,毫无别的愿望,就只望咱们乡里人,全都有个平安日子过.
连山上下山村,哪个人家,那桩事情不要找上他呢西家的蜂子咬肿了东家的鼻子,也是活撞活颠地哭上门来,'哎呀,我们的青天大老爷呀,你要给俺申个冤呀!
'那家的田头地角给这家的划过去了,这家的女人被别家男人拉着头发揍了,你丢了一条裤子,他失掉了一件蓑衣,这家的牛踢了那家的狗一脚,那家的狗咬了这家的羊一口……啊呀呀,一切鸡零狗碎的事情,不是他出场就总是摆不落直的呀!
"他为人排难解纷的后果也在祖母的嘴边描绘着了:"……家道就象茅草山着火,轰轰烈烈上升.
那时候赅着二三百亩大田,外加算不及的山头山面,雇着十多个长工,三坛大灶,外加五房儿媳妇们的小厨房呵!
"乡绅王开旦是大清皇朝在大堰村最忠实的子民、村民所尊奉的老爷,他管理着族田、庙产、造桥铺路修堰等事,乃至县衙吏役下乡来的招待,都要依靠他"作主",他也要"摸六株的红脚梗子"的纠纷养肥自己.
是封建社会君权、神权、族权、夫权基层的代表者.
老祖母略带夸张的对当年家境的描绘,也是在向小孙子进行初始教育:你要光耀王氏门庭,重新振兴你爷爷的事业呀!
中国近代史的步伐是跨动得太急促了.
就在老太太幻想着重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振狮子阊门的威风的30年后,他的孙子竟然以老祖父为模特儿在《一个老地主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姜尚公老爷,对这位严肃地尽着皇朝子民义务的主人公极尽调侃、讽刺之能事,王任叔对传统的背叛是够彻底的.
Ⅲ四五岁的"伦和尚"方头正脸,就是讨老辈人喜欢.
狮子阊门里,迎门6梁12柱的中堂大厅,是当年尚书太公颐养天年的起居、会客之处.
因为他是朝中中枢命官,这大厅比奉化县县太爷的衙门还高两砖.
入清以来,子孙们没有一人正式出任官职的,偌大的宅第除保留这幢大厅和从大厅后门通往内宅的九据说以此象征尚书公是朝中九品大级台阶之外员整个格局都被下宅忠房、明房的子孙们各划范围,建立了各自的小宅院.
这大厅是下宅各户公共活动的场所,族里乃至村里议事用它,过春节请主、拜年也用它.
若需要打造或修整稻桶、粪桶、犁耙、箩筐、竹簟,而要请木匠、蔑匠来干活时,这里自然又成了工场.
这可是伦和尚的乐园.
他瞧瞧木匠弹墨扯锯,看看蔑匠破竹编席用……箍桶匠的本事真高,竟然将瓦爿似的木片竹蔑箍成圆桶,怎么掰也掰不开.
他也要插一手,人家不干,便自己学着他们的样子破蔑编箩.
他同蔑匠庆寿师傅搞得最熟,常学了他的样子跪在地上补簟,有一年庆寿师傅还编了一只小巧的元宝篮送给这个小徒弟,以作纪念.
不知道是那个师傅第一个说的,说伦和尚木匠、蔑匠、铁匠、箍桶匠、漆匠都来得,真可是个小五通.
"小五通"这雅号竟在叔叔伯伯嫂嫂姐姐们间传播开来,一时压倒了他的乳名.
法国大作家左拉是木匠出身,有人说左拉之所以成为法国的文豪这同他做木匠有关,他是将题材当作木材来精心打造的.
我们的"小五通"将来在文坛上、社会上样样能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拿得起、放得下,当也与这段历史不无关系吧.
标榜耕读传家,但到底是以耕为本.
孩提时代王任叔的游戏也是以劳作为题材.
他爱和三伯父王景雍玩两双手互作推拉动作样子的剖树的游戏,"十分聪颖,这样和三伯父剖起树来之后,我必定要自己立在地上,起先两脚前后分义着,剖到后来,慢慢蹲下去,最后却坐在地上,以表示树已剖到下段了.
"见此情景,那继承了祖父王开旦族众公务的二伯父王景超,对王任叔的父亲四弟王景舒指指过年时贴着的"冰开鲤跃,右军世泽"的对联说,"我们琅琊王氏的复兴,说不定就应在朝伦的头上哩!
"这当然引起父辈们欢欣的笑.
粗通文墨的长辈并不穷酸,他们看到孩子们学习劳作并不象城里富人那样认为是没出息.
那对联上的掌故是狮子阊门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的,第一句讲二十四孝中的王祥,第二句讲远祖王羲之.
孝道是耕读传家子弟们修身、齐家的根本,以才谋官才是治国平天下的要道.
如果子弟读书没出息,就恪守孝道,作务农为本的太平良民;如果读书上进,就象"尚书老太公"那样打出连山,去治国平天下.
我们的小主人公在读三字经、百家姓之余,有时也走出小跨院.
走下狮子阊门的石阶就是侧门而过的县江溪,他在撩弄一会溪水之后,会倚在从溪磡石缝里横长出来的老械树上,看看四围的群山.
呵,那金沙畈可真大呀,王姓以外的一百多姓都住在山外什么地方呢沿溪而下不出两箭之地有个庙龙潭,但那里是去不得的,大人说潭里有蛟,吃小孩.
有时他也偷偷攀过已经圯塌的狮子阊门的后院断墙,这是后门山,树林里有松鼠在窜跳,有冷不叮从草丛里飞出拖着花翎子的雀儿.
站在山坡的陡坎上,看夕阳把远远近近的竹林梢头染上一层光晕,呵,放牛放羊的老头、孩子都陆续归家了,是村里屋顶上那白色的炊烟在招呼他们的吗他父亲名下有两爿竹山,冬末春初爆笋的时候需要去壅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掏冬笋、号竹子.
父亲提了装着桐油红漆的竹筒,挥着毛笔在三年竹或两年竹上,笔走龙蛇地落下他们家的堂号"王明房",或"明房",以免别人偷砍.
村里多是本家同姓,号了堂号的竹,别人是不能拿的.
如果有谁扛了刮了红漆字的毛竹,村民一定侧目而视(这犹如北方农民在野外发现牛粪便用石块画圈作记,其他拣粪人再拾便是天大不义一样).
帮工们则挖地的挖地,上粪的上粪,"小五通"惊诧于他们都有这样的本领:看看竹子的位置格局,就知道哪里有竹鞭在萌动,正需要牛粪去壅它们.
看看土质地势,就断定那里的地层下有笋子.
未露出地表的笋子太可爱了,大人对小孩或小孩自己都叫这种结结实实包着金色箬壳的笋们为逗引立志挖出小黄猫的"小五通"子叫"小黄猫".
帮工,故意在地面上作出假相,让他去挖.
一阵阵的哄笑给大人,也给我们的小主人公带来多少劳动的乐趣呀.
该提时代,在他有限的生活范围内,他看到,感到的是质朴的欢笑,他看不到也意识不到什么是穷苦、压迫与丑恶.
在大堰,不管是王姓人还是外姓人,都把住狮子阊门的下宅王家,看作是书香门第.
王任叔的二伯父、三伯父都是邑庠生,三伯父的儿子朝聘则是三考出身的新贵人.
他比王任叔大十五岁.
他的入泮、补廪,他的由宁绍台道台爷高英保送宁波储才学堂,他的考入上海南洋公学,他的考取北京学部第12名,他的被选派放洋留学美国等等,都有县里或村里的好事之徒锽锽地敲着锣来报喜讨赏.
那大人们向三伯父、三伯母的恭维声,那对朝聘哥的赞美词,可真把我们的小主人公激得心头痒痒的.
入学读书,成了他神往的好事.
三伯父王景雍在大堰可算是个改革家.
在他大哥王景超继承其先父精神成为裁决大堰村的是非功罪,成为道德与公平的化身时,他却效法奉化绅嵩甫的"办新学、救危亡",在自己的士庄大堰村措办新式学校.
奉化旧时为科举之需所设的最高学府是县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城大桥镇外锦屏山麓上的锦屏书院.
1898年戊戍变法,光绪帝和康梁百日维新活动在普及新学上确有很大实绩,奉化县具有维新思想的严翼鋆、江北溟就借着光绪帝一件件诏书的力量,废锦溪书院改办龙津学堂,这一盛举比宁波的储才学堂还早二年.
学校设数学、博物、物理、化学、外国史、舆地、外语等课.
1905年由于财源枯竭,庄嵩甫、江后村又支撑江北溟改龙津学堂为奉化中学堂,课程在当时也很新鲜,还聘有日籍教员,教授日语和体育.
蒋介石那时就是这里的学生.
当时,四川、两湖、福建、江苏都有世家子弟负笈来求学的.
大概是受庄嵩甫的影响吧,三伯父王景叫务本学堂,取古人"民为邦本,农为民雍把自己筹办的村学本"、"仓廪之所以富者,耕农之本务"之义.
在科举已废、村塾早停的情况下,村民凡能得温饱的,都送孩子来读两天书.
7岁的伦和尚要进学读书了,这真是他的节日.
因为读好了书才能象朝聘哥那样进城、入京、放洋,多神气!
再说,那位从县里派到大堰核稽钱粮的师爷住在他家,在吃酒时发现他的左手掌心有一块朱砂痣后,大为惊异,对陪酒的父亲说:"左手朱砂掌,登坛可拜相,令公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王景舒将信将疑,事后问及三哥,王景雍也说:这不是县衙师爷随便奉承,确是上了相书的.
伦和尚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朦胧地觉得,有这好手相再加好好读书,将来就能做官,象三四百年前的尚书老太公那样.
这天,母亲把他的小辫梳得水亮,辫梢上还扎了红绳.
戴一顶红疙瘩瓜皮帽,穿一件玄色银绸袍子,束一条黄色绸带,脚上是双根梁套云头的黄包香鞋.
伦和尚欢呼雀跃着,由父亲领他去"拜师".
随他们去的长工抱一条红毡,担一双幢篮,里面盛着枣子,赤豆茶和水果盘.
务本学堂就在村里的王氏宗祠,这是一连三进挺齐楚的建筑,秋收以后,这里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伦和尚就曾在这里看过"尚书太公见皇帝"的那出让全村人山呼海叫的戏,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因此对它颇有好感.
老师迎出大门,把父子让进二进院子里的堂"屋中,这里摆着长桌,上面供着一个用红纸写成的牌位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之神位.
"长工在长桌上摆开果盘和枣子赤豆茶,点上贡烛和线香.
父亲依着进村塾的老例,让伦和尚在红毡条上向孔夫子的牌位行了三拜九叩大礼,然后向"发蒙"老师跪拜如仪.
"跪在红毡上向先生朴朴地礼拜的举动,我是很喜欢做的.
我知道这一拜之后,我就是一个学生了.
"他被老师引到厢楼,朝着诸位同学拜过之后,老师把他引到座位上.
长工把一盏盏的枣子赤豆茶分送给同学吃,老师就陪父亲到堂屋去品尝孔夫子吃剩的果品之类了".
于是,我知道天地之间,惟孔夫子是尊贵的;惟老师是最怕可的.
"王任叔中年在《孔子论》一文中曾这样回忆.
务本学堂没有什么学制,也没有教学大纲.
封建末世的教书先生不必为了学生考科举去严格教授四书五经八股应制文.
这给上课的老师带来难度,也带来了自由度.
老师凭着自己的兴趣和良心授课,学生们收获多少禀,他们是不考究的.
不同赋的学生有不同的收获,有的是雨淋鸭背,无甚所得;有的则运用联想,举一隅而三反之.
读书到第二年,换了一位先生,是天台人,因不是三考出身,又没有新学学历,年长的学生都暗地喊他"白墨先生".
此公知识广博,颇有生活趣味,上课则有时漫无边际,把小学生还不懂的闺帷掌故也端出来.
比如他说一个童生要赴试了,前一夜向妻子求欢不允,次晨妻子奉茶来,並吟诗一句,"十指尖尖捧玉杯",丈夫昨夜气愤未消,詈道:"放着!
"妻子续道,"郎君此去几时回"丈夫说:"未定!
"妻子说,"路上闲花休去采""难说!
""家中还有一枝梅""昨夜如何不允"这白墨先生抑扬顿挫、津津有味地讲着,引得似懂非懂的学生们哈哈傻笑.
他还喜欢吟诵风物诗,比如《吟一丈红》就有这么两句,"叶似南瓜茎似麻,今朝次第开红花"就颇能引动伦和尚的联想力:一丈红可以入诗,那么桑树呢,油菜花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还有竹子、映山红呢以后又来了一位面孔黑黑的蔡先生,古文底子扎实,讲起课来慷慨激昂.
在教《左传》时,王任叔学得很用心,但对老师津津乐道的名君贤相却並不以为然.
譬如韩、赵、魏三家分晋,赵襄子把智伯的头割下来,蒸煮以后剥去皮肉加一层漆当作饮酒之具,就很使他反感.
还有那个郑庄公,也给他留下阴险可怖的印象.
介之推这个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却使他折服.
介之推是晋国人,在晋文公不得志时他随着到处流亡,栉风沐雨、忠心耿耿,立下不少大功.
晋文公复国后群臣争功求赏,介之推却不声不响地隐居于绵山.
晋文公感念他的功绩,到处寻找.
为让他从绵山走出来,晋文公放火烧山,但这位清高的功臣宁可烧死在山中,也不愿下山领受赏赐.
我们的主人公在想,介之推这种人活得有骨气,过去保晋文公是匡扶正义,如果涎着脸去领功讨赏,就把正义也给出卖了.
他掩卷沉思,他泪水盈睫,他看不起争功求赏的庸人,他愿作介之推这样的有气节操守的人,然而又深感到他又缺憾些什么……也许王任叔未来悲剧性格的养成,于此种下了根因.
务本学堂前4年里,他读完了《孟子》、《论语》、《中庸》、《大学》和《左传》.
当时八股文已经废除,一般考试都考策骘论.
小学生见识不广,策论难做,蔡老师便出些评历史人物的题目让学生作.
王任叔喜欢将自己的见解写进作文,老师常常加了红圈,张出榜来让其他学生观摩.
这位蔡夫子有一项缺陷,逢到布置完了作业让学生握管运思时,他便坐在课台椅子上大睡其觉,口水斜流…….
于是班上的调皮鬼也就有机可乘,以教室作战场,你丢纸团他掼砖头,甚至拳脚相向,鬼哭狼嚎.
小任叔倚着墙壁观战,有一次竟用方言吟出一首打油诗:先生日日坐在房中央,好象一个新嫁娘,听阿拉讲堂当战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扪声也勿响.
这诗在同学间传唱了一阵子,三伯父有次见了他竟拍着他的脑袋,夸他是"小诗翁".
然而与此同时,那位蔡老师不知怎地竟悄悄离开了大堰.
是不是三伯父知道他的缺欠后把他辞掉呢三伯让小任叔几担任了天"小先生",至到新老师到来.
"小先生"他干得很不错,但想起蔡老师很可能为自己那首不敬的打油诗而丢了差,心里总是很难过.
1911年底,武昌起义、浙江独立的消息传到大堰.
这时,他19岁的大哥王伯庸在上海交通专科学校读书,15岁的二哥王仲隅结束了务本学堂的学业,边自修边经营村里的一爿小店.
这是父亲的一步精心安排,以小店的利润收入供给长子在上海读书.
小店接触人多,信息灵通,王仲隅竟开大堰风气之先,把辫子剪了.
这可急坏了母亲徐氏,总是那番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可任意处置一类的说教.
仲隅以扬州三日、嘉定三屠论说清人入关给汉人带来的灾难,说现在省城杭州已经光复,世道要大变了.
任叔也要效法二哥,母亲死活不依,说做什么事都要看看左邻右舍,不要抢先也不要落后.
村里有个剃头匠,是"堕民"阿金,这时为剪辫子颇赚了些钱,长长短短的辫子挂在剃头挑子上,甚是有趣.
伦和尚把这消息告诉母亲,为剪辫子一个多月不理睬老二的母亲只得允许老三剪辫子.
但有个条件,要到祠堂里向祖宗跪拜祭告.
伦和尚为赶快成为一个"和尚",当然依命而行.
第五年学堂果然增加了新鲜内容,每人发了一本《论说文范》,先生依此教授.
陈天华、邹容、章太炎、孙中山等人的政治论文使他看到除了介之推之外,中国还有这么多可敬可爱的人.
介之推大不过是成全自己的人格,而这些人却是在为民请命,救民于水火.
他想到,《孟子》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说教,似有所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奉化县的县太爷现在改成了县知事.
县知事为振兴一方教化,要求全县各小学选送优等生会集县府统考.
王任叔以当时的学名王子虔被选送应试.
作文成绩名列前茅,获得几角小洋的奖励.
这自然成了大堰村桥头三叔们的谈助.
Ⅳ"桥头三叔"亦作"桥头三"、"桥头三叔公"、"桥头阿三",是浙东一带人对没有固定职业经常坐在桥头扯闲篇的人的称呼.
对扯闲篇这一活动四川人叫摆龙门阵,东北人叫侃大山,上海人叫吹牛.
浙东人的语感特别敏锐,如果是贬义的则是"桥头三叔胡嚼蛆"、"桥头阿三",如果是褒义的则是"桥头三叔公".
我们这里用"桥头三叔"是取其适用广泛之意.
大堰村有几道石桥.
因为周遭被群山包围,燠热的夏天不透风,在金沙畈或山地上劳作了一天的农夫,吃罢晚饭总不愿在低矮的破屋里喂蚊子,便拿了烟袋、扯把破巴蕉扇到桥头上坐坐.
磡在溪流里洗洗脚、擦擦澡有的则步下石.
狮子阊门前的台阶、护岸石块,天然就是男人们闲坐的地方.
桥头三叔们在桥头、在阊门前各自摆开阵势,有时两方互相应答.
如果这一方的闲篇冷了场,则又汇集到另一方去.
冬日,狮子阊门前视野开阔,又可避风,这里自然是全村的新闻发布中心,也是讲古道今的天然说书场.
我们的伦和尚功课完毕,就爱扎在这批身上发散着酸馊气、脚上沾有牛屎的老少桥头三叔堆里,听他们骂人、发牢骚、说新闻、讲故事.
他们有的是青壮年,有的是耋耄老人,但论起辈份来,有些老头还得叫我们的伦和尚是"太公".
他就在这里结识了以后写入他小说中的人物:运秧驼背、三田虮、雄猫头、蕃茄阿七、白眼老八、财发黄胖、阿翘、王老三、顺民老狗……从他们的口中,他了解到人世的不平,以及天上人间的故事传说、历史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掌故.
出身贫寒但聪明伶俐的九斤姑娘,启示他以后怎样运用智慧的语言说服或制服对手.
田螺姑娘的人情味,更使他沉入到遐想之中:如果遇到田螺精化成人形,我也要把她的螺壳偷走,让她同好心的小伙子结为美满的夫妻,"妖精没有了壳,只好永远永远保持人形.
世界上多了个象人的人,于我幼小的心理,是感到难言的满足.
"或许这就是王任叔扎根于劳动人民的朴素的人道主义萌芽窠时,他就听过母亲给他讲"长毛"的故事.
还在睡箩那是比"堕民"吃死孩子更让人可怕的.
长毛拿住好哭的孩子,便用枪尖叉住屁股,让孩子在枪尖上挣扎嚎叫,鲜血溅满了"长毛"一身,但他们全不在乎,呼嚣着、狂笑着招摇过市.
这是乡间的母亲用来对付幼儿的"止哭文学","再哭'长毛'要来抓了!
"然而桥头三叔们对"长毛"却有另外的评价.
他们说,"长毛"当年来的时候,摸六株(即插秧种田)的穷汉们大都跟了他们,可以吃大户,可以砸衙门,一些泼辣娘子们也疯了似地跟上他们,"吃的是油,穿的是绸",天天象过年一样……每逢讲到这种时候,我们的小主公便问:"'长毛'现在到哪里去了还会来吧""长毛"就是太平军.
1861年,太平天国派军征浙江,一度占领奉化县城.
大堰距县城有30里山路10里平路,就有一支队伍借了外村一个头面人物作向导到大堰来"招抚".
他们到狮子阊门找王任叔的祖父王开旦老爷晓谕,要他顺应太平天国,进贡纳粮,改称年号.
接着在大堰村穿堂过户游行一周,说这是驱妖禳灾.
他们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而去.
但是据桥头三叔说,王开旦老爷用青油豆腐招待他们,回到县城后他们腹泻不止,连呼上当.
大堰的绅士们拒不纳贡交粮,还联络几个村庄办起团防,说要与胆敢进犯的太平军决一雌雄.
太平军闻讯,旧恨新仇一起算,便在大年三十重新开进大堰.
团练队伍怎能抵挡,结果后门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山脚成了杀人刑场,一时鬼哭狼嚎、惨不忍睹,虏去妇女、钱财""咱大堰村当年多少气魄,可是遭此无数……一劫桥头三叔的意思是说,眼下的世道,就是从那时败下来的.
那么爷爷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太平军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我们的小主人公惶惑了.
他又听桥头三叔说,遭劫后的大堰人把怒气都集中在外村那个向导身上,王开旦老爷率领村民扛了鸟枪、禾叉、鬼头刀,打着火把疯狂地扑了去.
那人不在家,便用禾叉戳他儿子的腿,剥光两个儿媳妇的衣裳拉到床上乱挤乱压……他们的野蛮性被仇杀激发起来,比"长毛"袭击大堰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滥杀无辜之后,又把那人的儿子还有几个人裹挟到大堰村.
第二天,那人的儿子被剥了衣服扔在村边的鹅卵石滩上,妇女们也没有羞耻心与怜悯心,各拿了菜刀、镰刀、剪刀,雨点也似地往他身上砍、戳,血喷射着,溅在妇女们的脸上,衣服上……一柄禾叉又猛地扎进他的胸腔,他立时以残余的全部力量痛嚎一声:"啊妈呀!
"死时还拼命地扳住禾叉的叉股,脖颈象长出好几倍似地,脑袋能撞击自己的胸口和肩膀.
他又被大堰人切下脑袋,象宰猪羊似地被开膛破肚,人们在灶溪滩上搭锅起,煎炒他的心、肝、肺,肚腔肥肉翻出来,竟是黄色的……同样的事情,这个人讲一次不同于一次,那个人又作了另外的加工处理.
小王任叔每听到这里总情不自禁地望望距狮子阊门有一箭之遥的布满鹅卵石的溪滩,毛骨悚然.
若干年后,他在一篇文章中说:"真是人世的灾难啊!
阶级的仇恨往往在这现世的规律下,演出同一被压迫阶级的相互残杀撕咬.
"这只能用农民的愚味、狭隘、兽性的复归来解释了.
还有莽秀才王钖彤造反的事,这可是桥头三叔们常说常新的留书目保.
从大堰翻过钲亭山就是宁海县地面.
在王任叔两岁即1903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时,宁海出了件大事:文质彬彬的秀才爷王钖彤,扯起平洋党的大旗造反了.
事情来的快,败得快,大堰村当时没有波及到,但在历史的沙滩上留下淘不尽的碎金.
鸦片战争后,按照丧权辱国的中英南京条约,宁波与广州、厦门、福州、上海被迫开放为通商口岸.
宁波,在唐、宋时代,是名扬海内外的港口,经过清廷的关闭,现在重新打开.
从此,外国传教士与商品和鸦片,都跃武扬威、堂而皇之地涌进了国门.
宁波的江北岸,英、法、美、荷、挪等国的领使馆相继建起,与此同时,城乡间形形色色的教堂也与之相互辉映.
基督教美国长老会总会在纽约开会时,曾特别议决:各地差会"如果他处派遣二人,则宁波必须派遣五人".
各国教会势力在宁波竞争的结果,势力最大的是法国天主教会.
天主教浙江总主教、法人赵保禄驻守宁波药行街天主教堂,四十二年经营下来,他一手能遮浙江半爿天,是披着洋袈裟的土皇帝.
当时宁波广泛流传着"宁波道一颗印,不如赵主教一封信"的民谚.
赵保禄做生日的时候,从城中药行街天主教堂到江北岸的天主教堂,沿街悬彩灯,挂五色幔帐,中国官员如宁波、绍兴、台州道台及各县太爷,无不携带重礼前来拜贺.
天主教会势力向四方幅射.
据说,宁海凤潭的第一个洋教堂早在1870年就已建成.
奉化县平原地带如连山乡外的松下乡,就有教堂,因为大堰身处群山腹地,巉岩陡壁,暂且把洋教挡在了外面.
不管是外国神父还是中国神甫,确有虔诚献身宗教的人物,但相当多数是以传教为名,霸占田产、奸淫妇女、包揽词讼、不可一世,弄得天怒人怨.
宁海大里村的秀才王钖彤,平时仗义疏财,爱打抱不平,出于爱国义愤终于冲破"君子不党"的桎梏,组织平洋党,成为儒家的叛逆.
在北方义和团运动遭到镇压而走向低潮的时候,他们竟然在1903年10月3日这天,攻取宁海县城,火烧天主教堂,捉了恶贯满盈的假洋鬼子朱神甫剖腹掏心.
王钖彤无法掌握义民的盲动势态,终于遣散义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民,铸成大错,遂使中外反动派乘虚而入,血洗宁海……大堰的桥头三叔们的亲友、伙伴,就是这一事件的参予者或目击者,他们把这幕悲剧全过程进行口头加工演义起来,自然会吸引我们的小主人公,何况大里王氏与大堰王氏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呢!
在听众的队伍中有个名叫陈遵义的外乡人,当桥头三叔讲到义民的勇烈眉飞色舞,"小五通"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却沉思着.
忧郁的眼神间或一亮,咬紧的牙巴骨一突一陷的.
他是狮子阊门里玉花姑娘即王任叔族姑的姘夫,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
然而大堰村民並没有歧视他,反把他当成娇客,称他为陈姑爷.
接替了胞兄王景超管理族众、庙众,也管着全村公理的王景舒,照理要问他们个通奸之罪,但他网开一面,不予过问,这颇使小王任叔大惑不解.
后来,这位陈姑爷在一个凄清的月夜,投身到村外庙龙潭自杀了.
原来他就是曾被清政府通缉在案的王钖彤的余党.
可他为什么死在辛亥革命清政府倒台以后呢这留给小王任叔一个参不透的谜.
Ⅴ要说讲三国、水浒、西游,桥头三叔们可讲不过王任叔的父亲.
王景舒在王开旦的六个儿子中排行老四.
老大幼年早夭,老二、老三在他们父亲重文抑武重振尚书太公余烈的思想指导下,寒窗苦读,在戊戍变法前夕补过庠生.
老四景舒书读得没有老二、老三多,科举中止以后,他也把功名看淡了.
但在他们几个弟兄还没有分家析产时,王景舒也颇享受了一个山村耕读传家的世家子弟的快乐.
譬如说狩猎,严冬大雪都天,山村的男女闲着,这是青年们一展枪法的好时候.
那时的连山有豹子、有狼,还有六个角叉的麂鹿,当地人叫角麂.
他们呼嚣约合,有的扛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猎枪带上猎狗,有的拾了禾叉,有的拿了铜锣,小孩子们什么也可以不带,检条青柴棍带副好嗓子就得.
角麂在大雪天都藏在柴蓬下面,好眼力的人从远处看到白皑皑的雪被下有它呼出的热气,就判定它的宿处了.
于是老四王景舒就可以根据山野形势支派同伴的岗位职守.
枪手在那里隐蔽、锣手喊手在那里埋伏他们都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定之规.
当角麂受了人呼狗叫的惊吓,按着猎人预计的路线逃命时,那预先埋伏好的枪手们可就大显身手了.
一般说,一头受惊的角麂最多可以逃脱四个枪手的射击,但逃不掉第五个第六个.
有时,他们甚至会碰到豹子、野猪,甚至是狼群,这样,一些震撼青年人和孩子们心弦的冒险事件,经过当事人的描绘、夸张,再加上桥头三叔们的想象加工足可以沸沸扬扬地讲上大半年.
对猎物的分配,他们也有既定的老规程,不管参加狩猎者是爷爷辈孙子辈,是少爷还是长工,击野兽于要害部位者,应分得后腿一条,击中非要害部位者分前腿一条.
以下,拎青柴棍的孩子,敲铜锣的喊手,也按例分得自己的一份,但悬殊並不大.
大堰村这种由来已久的传统,当是原始社会分配制度的遗风.
要说打猎、撑排,年轻时的王景舒可是好手,凭了他几年私塾底子,读读才子书、讲讲典籍或非典籍的故事,也颇来得.
可就是田里的犁耙耘种等等农家的当家本事,他却稀松.
这也是大家庭的大锅饭带来的弊端.
分家后的王景舒为创门立户而兢兢业业.
王任叔幼时,他亲自教他习字、读书,高兴了还能成本连套地讲几段三国、水浒、西游.
他有乃父重视子弟读书的遗风,凭了自己的干练所挣得的一份家业供长子伯庸到上海读书,以后又让次子仲隅从小店里解脱出来去宁波读师范.
他常以自己的自强奋发的事例教诲自己的孩子.
山里人不懂什么爱国主义,但外国人、假洋鬼子在中国为非作歹,懂得兄弟阋于墙共御外侮这一道理的他,是最气愤不过的.
邻县"流亡犯"陈遵义的身份,他确实知道,但他对王钖彤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起义反洋人是深感同情的.
他熟知《水浒传》智取生辰纲的故事,在邦国无道的年月里,他虽不能做晁天王、宋公明这类豪杰,但也不能为虎作伥,出卖中国人一份良心.
何况自己的嫡系远祖尚书太公当年是在沿海各省平倭打东洋人,才博得一世英名、子孙景仰的呢!
因此,当奉化县衙的捕快来大堰缉拿平洋党余党时,他竟向他们宣称,陈遵义是狮子阊门王家的招赘姑爷,是他堂堂正正的堂妹夫.
经过打点招待,捕快以查无此人销差.
这一惊世骇俗之举,是他平生一大快事.
送伦和尚入务本学堂那年,是他的王氏下宅"明房"小家庭的兴旺期,在金沙畈有他十来亩水田,山地上有他一片竹山、一片笋山养竹刨笋各有侧重.
家里雇有一名长工、一名"小看牛",农忙时雇工,他本人也参加劳动.
他也同村里人合伙经营竹木笋鲞生意,奉化、宁波,每年总要去几次.
秋夏之交,他率人上山将竹山上的老竹按照以前在竹简上所号的字样进行采伐,背到村前溪滩,唤筏工锁竹成筏,专等老天下雨、溪水高涨.
如果城里木材价格看涨,则让竹筏载着松木剖板,轴轳接尾,在村外溪面上形成待发的"舰队".
看到这种景象,我们那位曾作打油诗讽刺过老师的小诗翁,当然会心潮激荡,对竹筏将要漂流到的大桥镇、江口镇、号称小上海的宁波城驰骋着自己的想象.
雨过天青,溪水陡长.
撑筏手们也已齐当.
王景舒身着鲜亮长衫,背着由妻子装好食物的糇囊,准备走山路出发.
竹筏漂起来极快,他要到横山外面的松下码头与竹筏取齐,向着宁波进发.
"伦和尚,好好读书,我到宁波给你买纸笔来!
"他精神百倍地走了,心里描绘着发家致富的新蓝图.
可是天不遂人心愿,瘦长身材的王景舒染上了结核病.
为了支撑自己的病体,他吸上了鸦片.
这鸦片的来源倒也反映了他的能干.
当时,大堰的殷实户多划出半爿好田,专门种植经济效益极高的罂粟.
罂粟开花极其美丽,所以又得一美名虞美人.
罂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粟结成浆果后,收割人带一把风快的剃头刀,在罂粟果上拦腰一抹,白色的汁液立即一滴滴沁出来.
这粘液要随手用毛巾擦取,数十株采取下来,毛巾已是沉甸甸的了.
绞到木桶里,这就是提炼鸦片的原料了.
幼小的王任叔不明白,一向仇恨洋人,对自己同小朋友赌气时骂"不许你里通外国"深表赞许的父亲,为什么也象洋人那样向中国人抛售鸦片呢这不是"里通外国"又害别人而偏偏是什么!
最可怪的是父亲自己也吸鸦片,难道鸦片能治父亲的痨病吗有一桩事对王任叔印象极深.
县里明令禁烟,对这样的官样文章,城里尚且不予理睬,深居山区谁又管得了但王景舒自顶家立业以来,不酗酒、不赌博、不狎妓,博得"品行端正"的好名声.
他洁身自好,不愿在嗜好上授人以柄.
决心一下,立即让小王任叔把烟具拿到溪滩上烧了.
然而他的病日感促蹙:是吸了鸦片才使他生病,还是断了鸦片才加深了他的病呢这就很难说了.
在王任叔读务本学堂第7年的那年夏天,父亲病危,他为侍病榻侧已体嬴骨销.
老大老二闻讯赶回大堰.
47岁的王景舒自知生命已到尽头,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念休"的箴言,使他平静地对待自己的死.
他对长子伯庸说:"老大,王明房今后全靠你了,书不要再读了.
但老二的师范,你无论如何也要供下来.
至于老三……"阵阵咳嗽使他昏迷,再问他,他只是轻轻的摇摇头.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这对身后大事的安排也反映出他的理智:家业因自己长年的病已淘空了,只能按传统习惯让老大顶立门户,老二读师范开支少,尚可勉强,老三虽然书读得不错,又是"左手朱砂掌",可是"登坛拜相"的预言怎能在民国行得通!
在王景舒死后30多年所立的宗谱上,说他:"公平生排难解纷,立言公平,虽务耕种,最喜子弟读书.
自景超公故后,即接管上保庙众.
及景雍公故后,村中事务,率多取决,遂致积劳成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疾.
"话里有溢美之词,但无论如何,在大堰村他是个刻苦、干绝决、好强的能人.
王任叔坚韧、强毅的性格,多禀赋自这练、位父亲.
1915年15岁的王任叔大灾大难.
在他父亲病逝前后,他的祖母、小叔叔,还有一个常跟他玩耍游戏给他做好看的衣服穿的小姑姑都相继亡故了.
生活失去了色彩,忧郁代替了活泼.
"小五通"的名号,没人再叫了,母亲以"朝伦"代替了昵称的"伦和尚".
王任叔照他父亲审时度势的打算,就该去作个学徒,以自谋生路,这样,长子务农、次子教书、老小经商,不管世道怎么变都能进可攻、退可守,旱涝保收.
谁知道老二仲隅最疼爱自己的弱弟,在他父亲逝世前两个月,竟借了一帧写着王志祈名字的小学毕业文凭,带了他到宁波投考省立第四师范.
大概因为王任叔家难的霉气所罩吧,他仅以备取生列榜.
现在王仲隅在宁波连连来信催他入学,这可急坏了王任叔.
母亲不敢作主.
长子不在,她征求长媳的意见.
长媳站在长这是没有分家析产的血缘大家庭所形成的房的立场个人利害及思维定势所决定的坚决反对三弟进城求学,而应遵照公公临终前的嘱咐办事.
老太太无可奈何,当她寻思了若干道理再去说服长媳时,长媳索性把房门关闭,不予理睬.
炎热的夏天,难熬的苦恼,我们的主人公只有用哭泣来打发日子.
一年来,他的小圆脸由方而尖,现在浑身上下长了疖子.
脖子上的痱子老了一层又是一层,小农经济的大家庭给这位封建社会末世的少年带来巨大的创痛.
当学徒、去经商,那是将本求利,营营苟苟之举,对此他有本能的反感.
他要读书,他要闯荡,读书才可以明白玉花姑丈何以投潭自杀,读书才可以明白在大堰活不下去而去闯下三府(杭、嘉、湖)的农夫们,何以又踅回大堰,冻死凉亭破庙中……自受难自然想起别人的己受难.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正在我们的主人公用眼泪祈求母亲允许他继续求学,而母亲只能用眼泪作答的时候,王仲隅自宁波又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上向母亲、大哥大嫂求告说:朝伦三弟天资不弱,读书七年而半途废止,诚为可惜.
古云,振家声还需读书,此亦为吾家祖传家训.
严父健在时,最喜三弟之聪颖,临终委委,实有不堪言者.
学校新生早已开学二月有余,眼见三弟即被除名,而仍不见他负笈来甬,莫非身染病恙欤师范就读期间,弟兄间可互相照料,发愤攻读,以报椿萱,自当节衣缩食,决不以纨绔子弟为羡.
……王任叔捧着这封信,失声大哭.
他觉得天底下惟有二哥是最理解自己的人了.
母亲知道这封信的大意后,想再征求长媳的意见,长媳兀自不理.
老太太横下一条心,对他说:"也罢,你明天就去宁波,学校要你,这是你的造化.
人家不要你,你就回家再另作打算.
"王任叔打点行装需要一只箱子.
这又使老太太犯了难.
眼下三兄弟还没有分家,从公家拿出大物件,一定又惹动大儿媳多心.
便向族内一户本家借了个破皮箱,随便让孩子把衣物、书籍装上.
考学时是老二仲隅带他到宁波的,15岁的孩子只身进城,她很不放心.
碰巧,村里的鱼贩子抬木到宁波贩鱼鲞,就拜托抬木作伴.
凌晨,王任叔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同抬木一道上路了.
在小农经济的破落旧式家庭中,他结束了无忧的童年、仓促的少年,过早地进入了他的青年时期.
中国传统文化在人的观念上,特别注重群体与中庸.
"异居而国材,有宗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
(《仪礼·丧服》)这大致描述了社会成员与其所属宗族在财产上的公有关系.
大堰王氏宗族,是保留完整的以血缘关系为基础,靠宗法制度来实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的一个典型.
他们的耕读传家,使王任叔的祖父、父辈在国门已破,西方文明渗透的情况下,由于大堰山脉的阻隔,才使传统的群体观念、中庸观念借助于传统习惯(如共同的始祖与祠堂、公建村学水利、公建的寺庙庵观及墓地,以及械斗工具等)使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社会复合体得以长久的维系.
自然经济下的个体小生产要依附于宗族以克服单独个体所不能克服的困难,并承受由单独个体所不能承受的压力.
他们支持王任叔的祖父、伯父、父亲这类知书达礼的人来管理"庙众"、"族众"、"学众"、而他们亦靠族人的依附博得一份好家业.
他们並非豪富、劣绅、恶霸,随着封建社会的没落,愈显出他们在经济上的脆弱性.
于是,象王任叔他父亲那样,要间或经营商业,要在自己的田里种罂粟炼鸦片,为自用,为赚钱.
但是,山村世家子弟的眼界和传统的价值观念,使他们很难跻身资产阶级,天灾人祸随时威胁着他们.
他们的高明处在于看到新知识的重要,于是在颠踬中也要送子弟读书.
至于他们的儿子们是否还要走祖父、父辈的路,那要看机遇与选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第二章本分学生与雷雨先生他说:能够作梦,毕竟也是快人心的事.
因为梦的世界,比眼前的世界繁复得多了.
他说:在十八岁那年起,我竟要在我梦的一角组织起花圈来了.
Ⅰ王任叔同抬木轮流挑着竹箩,从凌晨走到中午才走出连山的最后一道岭——横山.
这是一条时而穿溪过磡,时而摩崖攀岩的崎岖山路.
从横山到大溪乘开往宁波的小轮船,要走到下午4点,那时大溪到宁波的船是否能开还说不定.
鱼贩子抬木按照惯例,打算先到大桥镇的连山会馆宿一夜,而王任叔惟恐延宕了报到时间被学校除名,决计只身一人到大溪,能赶上下午的船最好,赶不上船时明天在大溪码头与抬木哥取齐一道走.
抬木受四婶娘的委托,那里放心,便同任叔一起来到大溪.
结果仍是在大溪消停了一夜.
次晨,鸣锣开船,顺风顺水,午前到达宁波.
宁波虽说开埠数十年,因为北面上海的发展,这里一仍保留了许多中古时代的风度.
再加欧洲战事的爆发,外国轮船在宁波江北岸码头日见减少,昔日半殖民地的浮躁的繁荣象一阵台风刮过去了.
民族工业方面只有一家和丰纱厂,还有一家只开半年季节工的面粉厂.
其他则是七行八作的作坊或工场.
他们一登上濠河码头,就被小吃摊、小饭店的商贩们包围了,什么猪油汤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鲜肉烧卖、炸油墩几……简直就喂到你的嘴边.
在去省立第四师范的路上,沿街看到的是:卖钖箔香烛迷信品的商店,一边卖红刳湿漉漉的刨花的小铺——刳的是榆树,榆木刨花漆木盆一边在是供妇女泡梳头水用的.
走到奉化江西沿的江厦街时,看到市面颇为气派,钱庄、银号、货栈、经纪房……栉次鳞比,人们走过时只听得算盘珠子打得山响,铜钱被丢进写着"招财进宝"字样的金柜的哗哗声刺人耳膜.
这就是被宁波民谚称作"走遍天下,不如宁波江厦"的寸金之地.
从这里往北走半里路就是奉化江与余姚江相汇而成甬江的三江口,过浮桥到江北岸便是海轮码头、领事馆区,宁波之所以有"小上海"之称,就是由此而来.
抬木要到三江口附近的半爿街渔货栈看行情,任叔与他作别,沿药行街西行.
这条路三个多月前二哥仲隅带他来投考时走过.
药行街的药店多,卖宁式眠床家具的店多.
中段,由各式铺面所构成的混杂旋律突然中止,高墙陡立,哥特式塔楼高耸云端.
这里的行人似乎也陡然减少,人们步履匆忙,似乎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这就是法国天主教堂.
它占用了大街中段的南北两面,时有身着玄色长袈裟,面部四周被挺刮的白绸包裹得很严的修女,以及衣装齐楚的男性神职人员穿街而过,表现出既庄严又优雅的样子,随身把香皂味或是香水味洒到街上.
王任叔对此极其反感,这倒不是出自一个山民的儿子对都市文明的本能的反应,而是邻县王钖彤因反洋教而被镇压给他心灵上蒙下的阴影太重、太厚了.
特别是近年家庭的变故,自己对未来的难卜的前途,甚至使他产生这样一种祈望:寻找那位在流亡中不知所终的王钖彤,向他请教国家该怎么办,农民该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现在,王钖彤如果活着,那一定是位阅尽人间沧桑,对国家的、对自己的前途了如指掌的智者.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走出宁海、奉化地界,说不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会碰到这位自己心仪已久的不平凡的莽秀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第四师范在月湖西岸.
他提着用绳索扎着的破皮箱,通过烟屿陆殿桥到达这儿的时候,校园静寂,学生们正在上课.
他不敢径直去学校办公室报到,他怕人家说一声:"你已除名!
"或者:"经人告举,你是冒了别人的名字来报考的,我们不收!
"他要先见到二哥,让他拿个好主意才行.
于是,他在校门口打了个圈,踅回陆殿桥桥堍的一边,找个石条坐了,静静地看着湖水和湖对岸的市区房舍.
下课铃响后,学校大门里涌出些学生,他刚要拎了箱子迎上去,又大觉不妥:这些穿着学生制服的学生,看到自己拎个破皮箱在开学两个月后才去报到,一定会当作乡下"寿头"来取笑的……他重又坐下来.
就这样,他等到日头偏西,才见仲隅同一个瘦矮个各自夹着一个书包袱从校园里踱出来.
弟兄见面,仲隅格外高兴:"三弟,你可来了,走,快跟我到宿舍去.
"那个瘦矮个挺热情地从任叔手中抢过箱子.
宿舍就在校外不远的弄堂里,仲隅的寝室一间四人,四张木板床挤得满满的.
仲隅从院子的井里打好井水,看着弟弟洗脸.
想想自己的家境,见弟弟瘦弱成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好久没有说话.
任叔接过瘦矮个儿递上来的凉开水,喝了几口,急忙向二哥打听:"其他备取生都报齐了么我这样来,晚了吧!
""明天你就会知道的.
"仲隅笑笑说,似乎这笑里有什么隐秘.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瘦矮个儿说,你两兄弟就在这里等着,我到饭堂把饭菜打来.
说着,把寝室里凡是能带的碗盏都放到一个搪磁面盆里捧走了.
半个时辰,饭到菜到,而且还挺丰盛原来今晚他同仲隅的餐桌上少了两个人,沙孟海和另外一个爱好书法的同学,护送来校讲授书法课的江南大书家钱老先生归寓,一定是被老先生留在家里便饭了.
这样,他就把四人的饭菜全都装来了.
三人吃过晚饭,那瘦矮个儿便到学校中自修.
寝室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里点起煤油灯,任叔随便歪在一张木床上.
枕边有一本书,翻来一看,是苏曼殊的《燕子龛诗集》,扉页上钤了一方朱文小印"吟雪读书".
"噢,三弟,他就叫王吟雪.
这一方小印是这张床上的沙孟海为他刻的……"当时,非上流社会交际场上的、尚带着农民气质的中学生们,人际交流还比较单纯朴素,不象现在,三人相见,居间者会说,"我向你介绍,这就是某某",于是一对陌生者互相握手寒喧或者搂腰搭背亲热一番.
何况王吟雪对王仲隅来说象亲兄弟一样,如果象介绍新朋友般地把三弟介绍给他,反倒自觉得生分.
仲隅接着说:"王吟雪原是个自幼不知父母为谁的孤儿.
从刚记事起就在江东七塔寺的僧房里.
12岁作了小沙弥,挑水、倒尿壶、劈柴……靠自学苦读,向人请教,达到了小学毕业的水准,终于考进了四师.
三弟,这样的人我敬重他,他也拿着我当亲兄弟似的.
"王仲隅这样介绍王吟雪,也是在激励自己的三弟,命运不是老天安排的,要靠自己奋斗、攫取.
他还说,同寝室住着的沙孟海,是鄞县大咸乡沙村人,父亲原是中医,几年前死了,五个兄弟互相护持,议决先由大哥到宁波读书,开销由四个弟弟在乡下务农支持,待沙孟海毕业后有了收入,再培养几个弟弟"为了生存,他们兄弟们也真不容易!
"任叔联想起自己的处境,颇有感慨.
"这沙孟海也真争气,学业优良,专攻金石书法,他所临摩的慈溪书家梅调鼎的字,被钱老先生认为已达到乱真的程度.
"仲隅叙及自己要好的窗友,不无自豪,"他现在还在受乡间大户人家的恳托,为人书写墓志、碑文、润笔收入除读书开销外,还能寄给母亲补贴家用.
"仲隅说的都是极平常的话,但任叔听得很动情.
眼泪已湿了一角枕头.
他累了两天,很快就睡着了.
中秋节后的天气已不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热,这天兄弟两挤在一张床上,胡乱凑合了一夜.
第二懵怔怔地让二哥陪到新生班上,就成了这个天,任叔懵班上的正式学生了.
事后任叔问起来,仲隅说:我看你一直不来报到,又怕你的位置被后面的备取生顶了,吟雪、孟海同我商量了个办法,两天前向管理新生注册的先生说明情况,而这位先生又是宁波佛教居士林的居士,同吟雪七塔寺的和尚师傅交情很深,又是孟海的大咸乡同乡,便担待干系,将你当作正式报到注册处理了.
任叔觉得二哥在城里读书,就是比在大堰脑筋活络了,胆魄也大了.
也许作城里人都得这个样子,否则人家看你是乡巴佬、寿头儿子.
Ⅱ那时宁波有三类中等学校:一类是由教会主办的,如崇信中学、三一中学;一类是私立的,如效实中学、乙种商业学校;一类是师范,如省立四师和女子师范.
前两类学杂费收得很高,师范学校不收学费,还供给伙食,这是贫寒子弟求学深造的唯一通路.
四师的学制是一年预科加四年本科.
当时可能是从教会所办的洋学校传过来的一股风吧,低年级学生要在人格上低高年级学生一等,高级生可以对低级生颐指气使,让你去买烟、拷酒、打脸水,足球踢出场外,你得去拾.
否则这就是不懂规矩,轻则骂你"寿头",重则当众侮辱你一场而不会有人出来打抱不平.
风气既然如此,低级生也只得忍受.
王任叔幸亏没走当商店小学徒的路,低级生的生活在心理上他尚且承受不住,作半卖身于老板的学徒,那肯定会把他折磨出神经病来的.
最使王任叔这班预科同学憎恶的是舍监的那副面孔.
此人长得既胖且黑,从高年级同学那里传下来的诨号是"变脸太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此公对低级生板着面孔,象个专门挑刺的严苛的恶婆婆,但他对高级生,特别是对毕业班的学生则笑容满面,和蔼可亲.
可以说,他的面孔是根据学生年级的高低来调换颜色的.
有一次,王任叔和几个同学搭着膀子在校园里走,不意让舍监喊住,训道:行住坐卧皆有体统,作学生者尤应时刻注意坐如钟、行如风、立如松等良好习惯之养成.
尔等将来均为人师表……"好好低头听训吧,下面又是学生们听得耳朵起茧的那些话.
接下去,便是让你在操场旗杆前罚站一刻钟了事.
这是四师的老规矩.
体王任叔蹩着一肚子气,又觉得可笑.
当他们解除了罚之后,便悄悄地问他的同学:"你们道,舍监先生的雅号是甚么来哉""变脸太岁呀!
""不妥不妥.
""此话怎讲呢"任叔仰仰脸,让大家看看那悬挂在旗杆上的红黄蓝白黑的五色国旗"这'五色国旗',就是他老先生天然的雅号了.
"众同学受了恶气正没处发泄,再看这由黑作底,最高是红色的国旗,正应了学监对五个年级学生的不同脸色,便高声叫"妙,绝妙!
"逗得大家一阵喷饭式大笑,好象一肚子的怨气全由这四个字都给解除掉了.
然而王任叔忽然想起在务本学堂自己给那位教《左传》的蔡先生编打油诗,弄得人家灰溜溜地离开大堰的旧事,觉得自己这样给老师起绰号有失恕道,便向众同学哀告说:"众位学长,这种做法实在属于恶趣,幸勿再作张扬.
""五色国旗一词,系迁想妙得而来,张扬出去定可取代'变脸太岁'而广泛流播于校园内外,而为我四师增光加彩,任叔君何废而不用呢"张宗麟,一个对古文诗词学得颇起劲的同学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莘莘学子,当以谦恭为本分,万不可轻浮、孟浪,图一时快活而陷人于尴尬境地……"接着,他以自己童年因为作打油诗给自己带来的内疚约略说了一遍.
张宗麟叹道:"任叔君者,乃四师之本分学生也!
"当时已进入民国10余年,军阀割据统治,旧的封建观念並未动摇,宁波文教当局仍然要在孔夫子诞辰、忌日作春秋二祭.
四师的监学和舍监(学监相当于校长,舍监相当于教务主任)带领师生员工到县前街孔庙祭孔时,教师则长袍马褂,学生则一律三个口袋五个暗扣的学生制服.
如有差池,舍监则大呼小叫,对低年级学生尤其要声音提高八度.
王任叔没钱置办学生制服,二哥将自己的制服给他穿,仲隅自己却偏要一般服装列队,笑嬉嬉的.
因为他是高年级学生,脸皮自然厚一点,阎王监学、变脸太岁舍监无可奈何,只得睁一个跟、闭一个跟.
中国传统文化这时也同政治一样,既然进入了末世,一切都显得那样虚伪、脆弱,那样言不及义.
你别看监学、舍监和教师在朝会上向学生训话时说"吾辈既为民国治世之学生,未来之师表,则应……如何如何",但实际上他们在学校左近的翁文灏翁博士家的公馆,昏天昏地的搓麻将,到国医街、开明街一带的花街柳巷去吃花酒.
有的则堕入业道乩、研讨"灵学"、谈六爻八卦.
有什么,设坛扶办法,当年为了应试科举他们曾苦读经史,维新变法断绝了他们的仕途,现在虽说民国,但他们的文化心理象女人的小脚:虽然丢掉了裹脚布,仍难穿上时髦的高跟鞋.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文化氛围,使他们丧失了老一辈读书人的慢条斯理,心理上的倾斜自然使他们的言行脱节.
在这大的染缸中,王任叔见怪不怪,自觉进城读书不易,便抱了圣人的"庶人不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古训来校正自己的言行,清清白白作人、老老实实读书,将来作一名启迪民智、教育救国的小学教师,于愿足矣.
因此,他初年级的师范生活给教师、同学的印象是:这讷的是个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有着山区村姑一样的羞怯的极本分学生.
他在少数同学间偶然冒出那给舍监先生更新绰号的念头,实属潜意识中艺术灵感的偶然突发,同学们骇怪,他自己亦觉不安,自然是应该按照先哲"吾日三省吾身"的箴言,作修身的功课.
而他的同学待他的确不错,确实没把"五色国旗"的恶溢流播开去.
悒郁的性情再加教学内容的陈腐,使他无法发挥他读务本学堂作文在全县名列前茅时闪现出来的才能.
国文课不再教他喜欢的慷慨淋漓的陈天华、邹容、章太炎、章士钊的政论文,而是教师所选的桐城派古文.
讲究考据、词章、义理的桐城派文章,虽然强调"阐道翼教",但确实有方苞的《狱中杂记》、《左忠毅公逸事》等好文章.
然而教师凭了些个人的趣味对迂腐、穷酸的祭文、悼词,表彰烈夫节妇、美婢忠仆的文章讲得津津有味,这颇使王任叔大倒胃口.
同学间有个叫周仲陶的,人极聪明,对数、理、化三门课学得特别精.
王任叔与之相处,从他那里学到了苦思精神,有一两次,他的数、理、化考试成绩竟在周仲陶之上.
理化教师是奉化人,与大堰王家是世交,对旧式山村学堂里出来的王任叔在数、理、化上取得如此的好的成绩很是吃惊,有一年他在奉化碰到王任叔的大哥由上海交通专科学校肄业回乡已侧身小绅士流的王伯庸说,令弟有数、理、化的逻辑头脑,成绩又好,毕业后应让他投考工科大学.
王伯庸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但于此我们可从人才学的角度发现,王任叔成名后由搞创作的形象思维又转向了搞理论的逻辑思维,这同他青年时代即有较合理的知识结构有关.
第四师范的体育教员於凤鸣是国术家,上课以教中国拳术为主.
那年,浙江省长吕公望心血来潮,要召开浙江全省中等学校体育运动大会.
於老师便抽调学生成立拳术队,王任叔也被列为队员,在课余时间练了好几个月的功力拳.
当年的"小五通"灵性不泯,拳术学得不错,竟参加了宁波代表队赴省比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这是他第一次到省城杭州.
表演过拳术之后,自然游逛了一番闻名遐迩的灵隐、天竺,拜谒岳王墓,探探西泠遗迹.
他自幼生长在崇山峻岭间,看惯了古木茂林、溪流飞湍,而这灵隐到底优胜在哪里,他甚感茫然.
灵隐寺外那些拖着残腿,伤口流着脓血,以凄婉的声调哀求施舍的乞丐,真让他瞩目伤情;自古杭州被称作天堂,何以十八层地狱中受难的鬼魂都集中到灵隐了呢他郁闷着回到住所,同学们谈起旅游观感,他把这番感慨也说了.
他的同班同学毛信望听后哈哈大笑:"任叔君,你真是个天真的书呆子.
这都是他们用蜡烛油、颜料假做出来,专门骗人的.
你动了恻隐之心给他们施舍时,他们心里还在笑你是騃呆、寿头呢!
"还说,这些人每天化装演出完毕,拿了别人施舍的钱上酒楼、逛妓院,真也比乡下的绅士、城里的教员还逍遥呢!
受人欺骗后的愤懑使王任叔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他简直晕眩了.
是这批人品质太坏呢,还是社会出了毛病这样下去,我们的民族不是真的要没落下去了吗!
不是真的要依优胜劣败的法则被淘汰了吗!
毛信望比王任叔年龄上大五六岁,进四师之前曾在宁波当过两年小学教员.
官府的内幕、学界头面人物的底细、社会动态等等,好象有耳报神随时向他报告似的.
他与王任叔住一个寝室,谈起官员的攒营拍马、人贩子的逼良为娼、包身工的苦难命运……更增加了王任叔的悒郁情绪.
唉,这就是民国,这就是社会,为什么距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那么远呢促使他的性格更加转为内向的是他在17岁上的婚姻.
他对异性感觉上的萌动从10岁就开始了.
大堰的务本学堂从下宅王氏祠堂迁移到里宅王氏祠堂时,学校里有了女学生.
教师鉴于男女有别,设起了防线:将课堂用竹蔑席一隔为二,男左女右.
教师上课时可以观顾到左边的男生与右边的女生,但男生与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6女生之间却被蔑席隔开了.
这种现在想来有些滑稽的设置,也许只有以其智慧建造了石堰分水工程的大堰村的村民才发明得出来.
可是偏有一、二个调皮鬼把蔑席挖个小孔,趁那位好在课堂上睡大觉的蔡老师作梦时,便朝蔑席那边的女学童轻轻喊:"阿巧给我做老婆!
""阿翠给我做老婆!
"逗得全班男女同学窃笑不止.
更有甚者,这边男同学往那边吐口水,那边女生也以香唾回报,大有此起彼伏、彼伏此起之势.
每到女性的唾液落到我们的小主人"伦和尚"的脸上,那异乎寻常的感觉也够他品味一阵子的.
有一次,他的姑母领了自己的独生女儿福娥来住娘家,十来岁的任叔同这位表姐是自幼时常厮混的,並不见外.
但两天之后,他发现姑母对他态度异常,老用双眼上下打量他.
福娥表姐呢,再也不找他让他讲故事了.
母亲说:"朝伦呀,你要同福娥姐作夫妻了.
你可愿意"我们的小主人公竟然高高兴兴的点点头,脸一红,一溜烟跑了.
身后留下母亲和姑母的欢笑声.
以后,这个半桩孩子在看到福娥表姐的时候,便不象幼时那么自然了,只有当她不在意时才偷偷地看她高高的倩影.
这年他放假回乡,母亲、哥哥、嫂嫂忙着整理新房,一问才知道大人们在准备着为他成婚.
他茫然,觉得自己才17岁,年龄小,不想结婚.
但是母亲说:"你福娥表姐已是20岁的人了,再不嫁过来,难道让人家老在闺阁中么"这真使性格转得内向的王任叔苦恼.
然而他在家庭中的身份,只能入座就席,去品味别人为他烹饪的菜肴.
这话如何谈起呢看嘛,王明堂三兄弟中,只有他一人尚未婚娶,是个只需要从伙里支取生活费用,而不向伙里付出劳动或上缴劳动所得的人.
大哥大嫂已有了孩子,加重了负担,他们需要老三象老二一样娶上媳妇以增加家里的劳动力.
福娥表姐粗识几个字,这在奉化乡间已很难得,眼下又按照规矩从山那边送来了成套的嫁妆:红漆的家具、春夏秋冬的床士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7用品.
特别是那福娥表姐亲自绣制的美丽、工细的枕套、床围、窗帘,真也引动了他的美感.
作为一个师范生,将来尚不知能不够混上一个小学教席的他来说,能娶上这样能干、细的妻精子並不亏.
他终于在狮子阊门的王尚书故宅的男欢女庆中成了自己表姐的丈夫.
浙东城乡包括定海、舟山的一般人,在建立家庭时顶注意对眠床的讲究.
大户人家的眠床画龙雕凤,美奂美轮,号称"千工床".
就是一般人家办婚事,桌椅板箱可以马虎,那床却得要有隔扇的.
隔扇里边,一头放春凳,一头放金漆马桶.
从外边看,真象一幢古典式建筑的小商亭.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那三面见壁、刻有花纹图饰的宁式木床是不可缺少的.
据说,这一习俗是由渔民那里兴起的.
渔民一生与海洋风暴打交道,每次出海都保不准要葬身鱼腹,因此他们对家庭生活看得特别珍贵,只有睡上这种做工讲究的宁式床所产生的安全感,才可以使他们海上的恐惧心理得到补偿.
老辈的渔民甚至特意用高价购买停过寿终正寝的死人的宁式床,他们认为自己不死在远离故土的海面上而死在家里的床上是一种福分,将来能于墓中安享后辈的香烟.
不管怎么说,宁式眠床全国有名,有的外国传教士回到本国,也有带了这种床当作古董去收藏的.
王任叔的婚床至今还在,但当年睡惯了学校木板床的他,在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看到床楣两边的对联,不禁哑然苦笑:"和风致成如意事,细雨润出吉祥花",青年时代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稀里胡涂过去了吗他痛苦;他要为妻子以及今后的小家庭承担什么责任或义务呢他惆怅;他带着困惑的心情回到学校,越发阴郁起来.
历史教员是被称作慈溪大才子的洪佛矢.
矢者,屎或粪便也,《庄子》有言:道在矢溺.
于此亦可见这位老先生的脱俗不凡.
先前他曾在上海担任著名《商报》的副刊主笔,名声遍播沪杭甬一带.
此公好老庄之学,在宁波的词坛,他还是位斫轮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8手.
上起课来,能把朝代的兴废更替、古人趣味风度的变革讲得头头是道.
讲到高兴处,历史课变成了诗词课,而这最是青年学子大感兴趣的.
他既好老庄,自然是严沦浪性灵说的信徒了"诗哼,诗是可以不必学的.
诗有别肠,非关学也.
《沧浪诗话》就是这么说的.
诗有诗的意境,这诗的意境不可强求,而全凭个人的天才和性灵.
比如说吧,唐诗'上山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诗自然有它浑然天成的意境在.
这意境是说破不得的,一说破便觉无味了.
但现在我们俗人要是硬套那调调儿,嗯,作一首,'门房问先生,言师上课去,只在此城中,校多不知处'的诗,便觉无味了.
"逢到这种时候,学生忽而双目圆睁,忽而皱眉深思,时而捧腹大笑.
自然,这也很能引动当年被三伯父王景雍称为"小诗翁"的王任叔的诗情.
,也是慈溪兼职书法教师钱擘窠大字.
宁波城隍人,擅写庙的扁额、天童寺育王寺的楹联,总少不了他的手笔.
他也写了不少店铺的招牌字,据说宁波商号用了他的招牌字不吉利,落款"钱",乃钱财罕见之谓也,一时间他的字销路不畅.
劝他改署别号,老先生偏有个倔脾气,硬是不肯.
不过他应聘到宁波最高学府省立第四师范来授课,尽管收入微薄,他倒是极高兴的.
他的书法格调颇高,出入于汉魏六朝之间,金石味与妩媚气兼而有之.
任叔对他的字很喜欢,便在课外濡墨染翰,用功圈点洪佛矢》,恭楷抄录《李太白集》、《杜提倡的《纲鉴易知录工部集》《韩昌黎集》.
他开始变得孤僻,特别是那位跟他在数、理、化课程上互相切磋、研讨,而在婚姻问题上同病相怜的周仲陶因肺结核吐血而夭,给他的心灵蒙上了拂不去的阴影.
这是位极文气的朋友,话语不多,他们在自修室的灯下、寝室的毗联的硬板床上,于低言淡语的交谈与叹息中濡沫着对凄情的慰藉.
他开始迂腐,当他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9张宗麟、盛沛淞翻检《佩文韵府》,研习怎样检韵、怎样押平仄,那孜孜矻矻的样儿,真让人以为他进入了魔道.
夏季天长的星期天,他顾不得挥汗,也不愿到校门外的月湖岸边散步纳凉,二哥王仲隅常在他苦读苦吟而忘却饥饿时轻轻走进他的寝室,从身后向他递一副大饼夹油条.
他知足了,呵,这是多么宝贵的同胞手足之情.
王仲隅却是另外一种性格.
下课后,便奔到足球场上.
踢起球来,他大呼小叫,纵横驰骋.
"砰"的一脚把足球踢得比旗杆还高,不在球场上流两场汗、不破皮伤筋,他是不下场来的.
放假回乡,则向本族的父老借一匹马,猛加几鞭,奔驰于山道,他伏身于马背,一手挥舞青柴棍,象个冲锋陷阵的猛士.
玩累了,则让马踏着碎步,啸傲于溪滩疏林之间.
他也有他的苦闷要发泄:眼看就要毕业了,但军阀混战、国事日非,一介书生的未来职业尚且渺茫,要尽一份国民的义务可往哪里投奔那年王任叔三伯父的儿子朝聘哥回乡来了.
他曾是让儿童时代的王任叔羡慕的前清廪贡生.
三考过后留学美国,先在东哈伯敦大学毕业,又在哈佛大学毕业,获双学位学士.
但归国后很不得意,在上海一家报馆作过一阵翻译,又作了一段家庭教师,现在算是回乡赋闲.
朝聘是他的乳名,现在的大名是王任安.
假期中,任叔常跑到他的房间里访问,谈起国家时局、社会风气,他象一个被卷进浊流而呛水的人一样,只是摇头叹息.
如果与这位"任安哥"谈起作诗之法及外国文坛的情况时,他才偶然绽露出年轻时让任叔感动的风采.
有一次,王任叔向他谈起慈溪洪佛矢先生所授性灵、神韵等等诗论,同自己读杜工部诗的心得体会不能吻合,并拿了自己手订的习作古近体诗集一卷,请求指点.
王任安发现堂弟作诗的功力已相当扎实,于是圈点评品、议论得失.
他比任叔大15岁,可说是亦师亦兄,相处忘年.
不过,任叔向他索取诗句以作唱和时,他只是摇头叹息,"俱往矣,俱……"心中的痛苦往矣与任叔相比,一定是大巫与小巫了.
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0说:"你要学诗,三弟,我是仅只从皮毛处胡诌,如果窥其堂奥,还需名师引导.
我向你介绍一位女诗人,她堪作你的良师.
"王任安所介绍的女诗人是浙东才女王慕兰,是连山乡大堰村狮子阊门王氏的旁枝本家,论起辈分来王任叔要称她姐姐.
这位老姐姐自幼跟随作官的父亲在外省任所,她博闻强记、思想开通,工诗词,兼长绘事.
父亲在外省亡故后,与母亲扶柩归乡.
她无兄弟姐妹,眼界又高,便与老母相依为命,未曾婚嫁.
1905年奉化县城大桥镇开办女子小学,她出任校长.
1926年在她70岁时刊印《岁寒堂诗集》,由孙瘦石题签,周善安、江五民、宋庆瑺、王士杰作序.
地方名宿在诗集的序言上称赞她的诗作无闺中脂粉气,大气之淋漓酣畅在须眉行列中亦不多觏.
对她的名望,王任叔早已耳熟,但想到人家是名流,从来也没存过去拜访求教的侈望.
经任安哥一说,而且亲自备了八行彩笺,王任叔便决计在回学校途中到大桥镇这位族姐家投刺了.
在幽静的小巷中,他找到王慕兰的寓所.
他叩动了铁皮黑漆的大门门环,心脏陡然卜这是他拜访名人的第一次心卜跳动情体验.
女佣开门将他引入堂屋.
尚未落座,就有一位在青年王任叔眼里看作老年人的女性从内间迎出来.
"你是王校长……"他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便毕恭毕敬地递上任安哥的八行书以及自拟的晚生贴子.
身材颀长的王慕兰看罢呵呵大笑:"呵,你就是朝伦兄弟,表字任叔的景雍三叔在世时噢,他是你的三怕父吧就向我介绍过你这位"小诗翁"了.
对你,我是久闻大名了……"任叔的面孔涨得象一块红布.
一者,"小诗翁"的称呼,是三伯父为他幼时编顺口溜随便起了开玩笑的.
二来,内屋的书斋里有一位丰容靓装、神态高傲的小姐,正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在怔怔地用斜撇过来的目光打量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1王慕兰高梳着圆形的发髻,精神亢爽,风度逼人.
尽管慕兰女士极热情,他却感到一种压抑,特别那位小姐在场,更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从布包袱里抖出一本假期新增订的诗作集交上,说了几句拜恳贤姊不吝指教并作斧正的客气话,就准备退出.
可是王慕兰抓住幼小的从弟的手说道:"你别先走,我给你介绍一位女同道……"王任叔只听她介绍说,这位小姐是天台县某名门的女公子,新近刚从台州来奉化与我研求诗艺,你明日得闲,可一道听我将唐诗与宋诗的异同、作诗之要道等等次第讲来.
你们二位亦正可以互相交流心得……等等.
中间,她还将那位小姐请出来与任叔相见,他也不知如何致礼答问,自己倒象个小姑娘似地局促不安.
一等女主人的言谈告一段落,他深深鞠了一躬,扭头就走.
待到他走出那安静的小院、还有那幽深的小巷,来到锦屏山下的溪流旁边,忐忑的心才平静下来.
他恨自己,一个已经作了丈夫的男子,为什么在两位女士面前显得如此狼狈,呵,那小院里似乎养了兰蕙,记起来了,当时似乎氲氤着山野的香气.
他回味着.
他没有应邀去族姐家去听讲.
在那女公子的面前,他感到自卑.
这倒不是因为怕自己的服装土气,而是怕自己的诗艺浅陋,被那明眸丽人讪笑.
他在镇上的连山会馆对付了一夜,第二天便回到宁波的学校,再也没有胆量去索回那本习作诗集.
不想有一天,张宗麟从学校门房里带来一包函件,王任叔打开一看,竟是自己的诗集.
另有王慕兰的华笺数纸,上面写道:那天别后,不见三弟重临寒舍畅谈诗艺,甚以为憾,所示尊作,拜读一过——下面写了些褒扬鼓励的话之后,又说:今人学诗与古人不同者,须注意平仄格律以外的功夫,譬如用典的选择,就需精审而活泼.
这封信的最后这样写道:吾弟才具丰厚,望善自珍重、努力,吾右军王家之千里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自此王任叔作诗,对典故更下功夫.
他在追求一种书卷气.
星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2期天,有些同学到东门口"压马路",到七塔寺、延庆寺看僧人做道场,他却一人到学校附近的明代范钦所筑的天一阁藏书楼外流连沉吟,到月湖彼岸去打探徐时栋的烟屿楼遗址.
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的祠堂"秘监祠"就在校门外陆殿桥东堍,他甚至要著文考证:身住鉴湖的贺知章,一般史书都说他是绍兴人,但他何以自称"四明狂客"呢他认为贺知章的故乡不在会稽(今绍兴),而是在鄮东,即今天的宁波.
……呵,他成了沉湎于古昔的词客骚人了.
为了把握他当时的心态、了解他所作古诗的状貌,现将我新近发掘的资料录几首下来以供品评.
侧闻侧闻杜宇常泣血,岂是诗入未招魂千古湘江同一哭,才华谁肯向黄昏.
横山路中口占壮志未能酬,胡为闻朔风文章憎命薄,交好失途穷.
汉汉红尘际,行行浊世中,何时塌地起,纠舞一苍龙.
悲命吞声碎玦唾项王,谋士策穷绝可伤.
若得知机归去早,故陇滴翠骨奇香.
残灯惨绿凄清不肯明,浑疑鬼眼瞩残更.
欲寻香梦杳无得,冷守孤衾了此生.
调寄菩萨蛮·怀旧二阕蓝空欲滴凝寒翠,线霞浅抹赚魂醉.
小院立时迟迟,日静.
沉风相离千里远,岂独音书断,想从未道心私,思只自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3凄蝉苦咽欲肠断,翩翩丽质应非远.
含笑复凝眸,深夜露未收.
此心终属汝,胡为不相遇清夜梦魂间,可能成合欢.
Ⅱ钱玄同在《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一文中说,中国两千年来的学问、政治"无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说",在此制约下的旧词章"不到半页,必有发昏作梦的话,青年子弟读了这种旧文章,觉其句调锵锵,娓娓可诵,不知不觉,便将为其文中之荒谬道理所征服".
(《新青年》第4卷第4期)以这启蒙主义的言论来检查一下青年王任叔吧,读师范一、二年级的时候,他恪守学校的规程,是个本分学生,三、四年级之间则沉缅于诗词、章句,孤僻、迂腐,再加早婚,使他成了个小老头.
追溯一下几年的师范生活,有什么关系到国家的前途民族命运的大事触动过他呢在他入学第一个月就碰上袁世凯称帝,第二年又发生了"护国讨袁"、浙江宣布独立,以后又是黎元洪代理大总统、张勋复辟,冯国璋上台、护国运动、南北战争;还有李大钊在《新青年》第2卷第1号发表《青春》、胡适在《新青年》第2卷第5号发表《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在2卷6号发表《文学革命论》……等等重大事件,都在他的无知无识、漫不经意中过去了.
现在到了1918年3月25日,日本政府为反对新生的苏俄政权,和段祺瑞执政府意然互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公文.
这件事,王任叔在阅报室翻阅《申报》时偶然看到过,就象他往常在报纸上看到某某组阁,某某下台之类一样,並未引动他的心绪.
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现实:象中山先生这等伟大人物,对国家局势尚且棘手,一会儿就任大元帅,一会儿向非常国会辞职,我村野小子对国家大事即使了如指掌,又能有何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4但有一个星期天,毛信望风风火火从江北岸家里跑回学校,对在寝室里抄录一本叫什么《诗话总龟》的王任叔说:"中国留学日本的学生都罢学回国了,这事你知道么"他茫然地摇摇头.
"哎呀,任叔君,他们在上海组织留日学生救国团,目的是反对中日共同防敌协定.
他们派了几个人到宁波来作演讲……"毛信望这人消息就是灵,大概是从他原来任教过的那家小学的老同事那里听来的.
王任叔觉得留日学生到宁波来演讲,很新鲜,便决计陪同毛信望一道去见识见识.
星期天学生们在食堂里就餐的很少,二人从容地吃罢晚饭,跨过陆殿桥,经柳汀街踅向镇明路,朝北往后乐园走去.
后乐园是维新派人物薛福成任宁绍台道时在官署西边开辟的教育士人的场所,他用洋药税的部分收入选购了一批图书,收藏其间,是宁波设置公共图书馆的开始.
园名取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
民国以后废除道府,这后乐园成为宁波府属六县(即鄞县、慈溪、镇海、奉化、象山、定海)的六邑公会会所.
这所小园林,经过扩大、营建,对外开放,是士绅、学生及一般市民的游憩之所,算是宁波市中心区的一个公园.
二人在半路上碰到张宗麟等二三个同学,便合成一路走进园来.
为纪念薛福成而命名的薛楼的底层,本是群众聚会之处,是下班了吧,门锁着.
他们又到东假山的亭子,那里也没有噱他什么人.
毛信望平时好开个小玩笑,王任叔反:"今天不是愚人节,你开什么玩笑嘛""吾侪虽身着布衣,为穷书生,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哪能在正事上寻开心!
"毛信望大叫冤屈.
"肯定是转移了,你们随我来……"众同学跟了这位大学长在苍茫的暮色中东寻西觅.
果然在后假山下面麇集了一大片人.
人们围定一面石桌,石桌旁边的石凳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5上有一个操外地口音的青年坐着,象聊天似地说着什么,声音並不大.
周遭的人密匝匝地围着,有的则站在假山石上.
王任叔等几个人各自选择好位置听他的发言.
"……东洋人亡我中华之心日炽,在我留学读书的学校中,他们所建设的游泳池的岸沿,就是以中国沿海海岸线作样本.
他们以此教育学生,在中国沿海哪里可以登陆,哪里可以殖民.
身为华夏男儿,受此凌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华自建立民国,内战频仍,各路军阀都认准一个或两三个帝国主义列强为主子,他们互相勾结,祸害中国……"说到激动处,这位留日学生便挺身站立起身来,瞥见人圈外有警察的身影在游动,声音发地高昂起来:"时下,中山先生又辞去护法军政府大元帅职,段祺瑞任国务院总理,要实行他的'武力统一',南北战端又开.
我们身在浙江,在督军卢永祥大帅的治理下,时局偏安,眼见北军大军压境……"为了敷衍警察的监视,他说了一通浙江当局保境安民的赞誉之词.
待到警察走后他又接着说:"列强诸国能以平等态度待我者,莫若苏俄,他们今年年初发出公告,废除中俄历史上的不平等条约.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冯国璋、王士珍一无反应.
重新上台的段祺瑞受驭于东洋人,反以苏俄为敌,与日本签定矛头指向苏俄的什么《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这岂不是要把中国拴到东洋人的裤带上!
莫说我辈有知识之学子,就是引车卖浆者,亦难按不平之…男儿气…"演讲时间不长,上灯时分便散了.
在回学校路上,张宗麟、毛信望他们大声议论演讲的内容,王任叔却默默地一言不发.
众人並不奇怪,因为同窗三四年,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其实,王任叔在思考、在消化.
他有一种仲夏中午酣梦醒来时那种晕眩的感觉.
当晚,他跑进阒无一人的自修室,他秉笔运思:十岁以前漫无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6十岁以后汲学时,一十八岁正英勃,自宜叱咤有所施.
惟念匆匆四年间,何能振翮翱宇寰胡为郁郁坐冷斋,横刀跃马试壮志……那严格的遵守格律、平仄的绝句、律诗、词,已无法表达自己的激烈胸怀,便采用了这七言古风.
他觉得惟其如此,才能排解、挥发自己的烦躁的又要求自新的浑沌之气.
他洋洋洒洒写来,似乎自己已成为一个与历史、与现实相对接的伟丈夫了.
于是,学校的阅报室里,他成了常来常往的读者,甚至毛信望鼓动大家要向舍监、监学示威、要求改善伙食的时候,他也成了积极的策划者了.
有一次舍监"五色国旗"在全校通知:"某日朝会,省教育厅某某督学到校视察,定有训示,全校学生均需着学校统一制做之制服,在操场列队迎候.
"近来四师学生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菜且不说,单说那米饭,老鼠粪、沙砾与胖米蛀虫都蒸在一道,叫人难以下咽.
向司务人员提出抗议,他们反说米蛀虫营养丰富,算得是上等荤菜.
其实,凡在四师搅过几年马勺的人都知道,每年春暖后,粮商因囤积的大米难以销售,四师当局便与之达成默契,将霉变的陈米运来,一来价钱便宜,二来学生消费少了,正可以中饱私囊.
历届的学生对校方与奸商流瀣一气吮吸青年精血的恶行,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给监学起绰号为"阎王"、给舍监起绰号为"变脸太岁"以泄不忿.
这天早饭,食堂让学生吃昨天剩下的泡饭,众学生盛到碗里恶心的恶心,皱眉的皱眉.
王任叔这班同学盛好了饭,围坐在饭桌旁,都不动嘴,却拿了竹筷齐刷刷地敲起碗边来.
其他班级的同学见状,也挥动筷子叮叮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7当当地乱敲,终使整个食堂响成一片.
司务报告了值日教员,值日教员压不下去,只得这被同学们称作"变脸太报告了舍监.
岁"、王任叔一时唤作"五色国旗"的舍监先生,先到低年级的同学桌旁训斥:"尔等多为农家贫寒子弟,当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如此胡搅,是何居心!
"那黑脸一沉,低年级同学饭桌上的碗筷声便渐渐歇了下去.
与此相对比,王任叔这桌上的碗筷打击乐却掀起有节奏的高潮.
"五色国旗"白着脸走过来,嗫嚅着讲了一通"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劝大家赶快用餐,快整理队伍迎接督学的视察.
毛信望站起来说道:"舍监先生,这两年四师的伙食越来越坏,我们不求鸡鸭鱼肉,但这种喂猪喂狗的饭食,谁能下咽!
""你们学校当局在喝我们的血!
"一个学生直撞撞地喊.
这可触动了舍监的痛处,他虎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你们想怎么样""炸—油—条………"王任叔、张宗麟这一桌的—油—条!
炸学生齐刷刷地喊.
接着,整个食堂都随着同一节拍大声呼喊起来.
舍监又想发作,但想到省里的顶头上司就要光临,看到学生闹事,四师在浙东一方的多年教化功绩岂不全部泡汤于是,脸上的五色云便变幻起来.
为寻找"落场势",他故意提高嗓门大声问食堂司务:"食堂里面粉、菜油可够用快给同学们炸油条吃!
"司务同舍监原本有隙,趁了这个机会也想出出他的洋相,便说:"面粉菜油都有,但哪里来得及!
"舍监为赶快结束僵局,也为向学生讨个好,便横下一条心,说:"去买,去买!
派人到街上搜罗各油条摊店,把所有油条都买进来,让同学们吃饱、吃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8"好!
""噢!
""嘻一"食堂里响起胜利的欢笑声.
舍监脸上挂着五颜六色,跌跌撞撞地走了.
伙食斗争的胜利促进了王任叔这一班同学的团结,活跃了他们的思想.
连喜欢看鸳鸯蝴蝶派小说、黑幕小说的宓如卓也向毛信望、王任叔、张宗麟说:"人家省城的第一师范有位经亨颐校长,思想开明,公开支持学生成立学生自觉会,让学生监督伙食,让学生组织学术团体……可我们四师,还是这么死水一潭!
"这时的王任叔思想开朗多了.
他从已经毕业的王仲隅、沙孟海、王吟雪等人的口中知道,在浙江省文化、教育两界中最得人望、最受青年学生欢迎的是经亨颐先生.
王仲隅曾对三弟说:"经先生在所主持的一师,倡导'人格教育',主张'因材施教'.
前者具有西方的人道主义思想,后者则继承了作为教育大家孔夫子的好传统.
又善用人.
惟贤惟能,不用聘教师私人.
所如李叔同、夏丐尊、陈望道、林次九皆一时先进.
他们编的讲义由经亨颐设法出版,全国教育界革新人士皆以其马首是瞻.
"沙孟海则从金石书法的修养上推重经亨颐:"书法则以爨宝子碑入手,力能扛鼎;篆刻则以汉印得体,功力煞实.
非胸中有浩然正气,心中有纠纠雄心不办.
读斯人之书法篆刻如旅人之立于古松之下,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又让人得天然好生之佳趣.
"当时在杭州读一师的潘天寿是宁海人,每次放假或每次赴校都经过宁波.
他有一同乡是王任叔的同班同学,路过宁波时便到四师王任叔的宿舍来打尖、借宿.
潘天寿向他们介绍起经亨颐,那真叫王任叔们眼界大开.
一,一师每逢春秋二季,必开体育运动会,学生参加,教员也参加.
经老先生本人也象其他人一样背心上标着号码,与众老先生们一决雌雄.
二,学生组织的社团,有研究理化的、生物的,还有研究书法篆刻、西洋美术、木工、音乐、体育的.
潘天寿参加了书法篆刻社,经亨颐、李叔同两先生皆在业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49亲自指授.
三,学生自觉会的设立,是为了同学间互相砥砺道德,如戒烟酒、戒嫖赌,而且也执行对学校管理、教学行政的监督、咨询任务……这些新鲜事,真让王任叔振奋不已.
几年来,他没有遇到那谜一样失踪的、自己自幼钦佩着的莽秀才王钖彤,但已感到,在中国、在浙江,並不是人人都浑浑噩噩,确有为既定的理想目标在埋头苦干的人.
他要效法这样的人,一如前面所引录的他咏怀的古风所说,"横刀跃马试壮志".
可是自己的壮志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感茫然.
当时的师范学校还没有开设《教材教法》这样的专业课,学校为了培养学生毕业后授课的表达能力,每周用一定时间安排高年级学生轮流讲演.
一次,轮到王任叔等同学讲演,偏是监学大人别出心裁:让低年级的同学派代表观摩,另外还拉了校址在月湖竹洲的宁波女子师范高年级学生到场.
讲演地点就定在学校的大食堂.
这真让上阵的学生心情紧张.
老师们知道么,一个青年男子在女性面前丢丑,那将是极为难堪的.
听众们都在大食堂坐齐了,主其事的教员按照惯例把签筒放到讲台上.
签筒里放着讲演的题目,讲演者上台后从中任抽一签,根据签上的命题作即兴演说.
局外人很可能以为这样要求学生太苛刻了,其实呢,这些题目都是经过监学、舍监审查过的,总共也不过十来个,又复制了七八套装在一起,让人感到题目极多,好象任何人也猜不透似地.
这样,不管上级来视察还是兄弟学校来观摩,都可以为其讲演题目的高深而叹服.
只有四师的老学生才知道其中的奥秘,临场之际,测试者早都在胸中拟定几种起承转合的格式,讲演起来虽不能出语惊人,妙语连珠,但起承转合、条理清楚还是做得到的.
四师的教员们並不是不知道题目陈旧所带来的弊端,但不如此怎能让上级、让同行说第四师范是浙东的最高学府不如此、学生就会在讲台上乱开无轨电车、信口开河,那将如何收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0这一次,王任叔是应试讲演者.
王任叔幼时虽在务本学堂作过几天小先生,但今天的阵势已非昔日可比.
监学、舍监、一大溜的教师,最可怕的是坐在右前角的那批或者浅笑或者窃窃私语的女师的小姐们.
他是第一个被叫到名字的.
惴惴不安.
他走上台时,反倒平静了.
他从签筒抽出一签,瞄了一眼之后便将它交给主事的教师.
教师接过后向《论国人宜讲卫生全场宣布:"讲演题目说》.
"王任叔低头略作思索,把脖子一梗,引得一些同学轻声笑起来.
只见他迈向讲台,清清嗓子就讲演起来:"国人宜讲卫生!
吾辈从新闻报纸上,从诸多名流的讲演里,乃至从师积贫积长的训词中,经常听到如是之说.
但中国弱,其弱国子民何能得以讲究卫生!
让冻馁于破庙凉亭中的光棍党,将生满虮虱的破棉袄换成轻裘长袍,可乎让老城隍庙外的乞丐将讨得的食物拿回家去作卫生消毒,可乎吾将等待空言国人宜讲卫生之耆宿、长者、先生回答.
"听众席里发出两声讥刺的笑,随即是让人颤栗的一片死寂.
紧接着,王任叔又将众人推向一个荒谬而现实的境界:"究其实呢,国人亦不必讲甚卫生.
富豪人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每天用人参、鹿茸、燕窝、银耳补养着,到头来是个柔弱多病之身.
而农工们呢,他们讲不了什么卫生,只要能吃上饭照样能身强力壮.
就以宁波老江桥下面的船户来说,妇女生孩子请不起助产妇,也吃不起营养滋补品,分娩第二天照样摇桨使橹,孩子照样结结棍棍长大……""谬论,谬论"舍监在看过监学的脸色之后,黑着脸站起来指责王任叔:"照尔荒谬言论,反倒是以不讲卫生为好了"不知王任叔从哪里来的智慧与勇气,立即反驳道:"学生以为,在中国目前,应将'国人宜讲卫生'之空泛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1调抛弃之,一如敝屣,而宜将国民所急切解决之民生问题代替之.
一俟民生问题解决,卫生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而勿劳吾辈常——完年在此絮叨悬空八只脚的空泛之论毕!
"男女同学们的掌声,监学、舍监还有教师的梭棱棱或惊诧诧的目光……这是突然到来的荣誉,还是叛逆行为的大展示这一切在王任叔的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他无从考虑,也无从判断.
他只觉得自己象刘邦在惊惧中用利剑斩了大蟒蛇,又觉得自己象周武王吐出一个雷震子一样,在疲倦中达到一种痛快的超越.
他不待听取别人的演词,便梦游似地回到自己的寝室,一头倒在木板床上,象虚脱了一样.
晚饭后,几个同学嘻嘻哈哈地走进寝室,见王任叔还在床上睡着,"慈溪小活络"宓如卓朝他屁股上拍了一掌:"哈,你王三公子今天可闯了弥天大祸了,是条好汉!
""'五色国旗'认为任叔君在广庭大众面前公开侮辱师长,要主事老师打不及格,这是……这真岂有此理.
"文质彬彬的,张宗麟说.
"我的演词应该不及格,我也不要求他们的及格".
王任叔勃然跳下床来,在寝室里踱来踱去.
这时候,毛信望进屋来了,手里托着两个馒头,这是他从食堂里为王任叔带来的晚饭.
他把馒头往他手里一塞说:"讲该演的分数该要则要,争则争!
"毛信望因为在全班年龄最大,又作过两三年小学教员,大家都以大学长视之.
作为班长,在讲演会结束后,他留下听到学监与主事教师的一番议论!
.
学监认为:一派胡言,不予及格!
主事教师则说:出语不凡,议论警策,口齿清楚,姿态自然,虽有不周密处,但需予大处肯定.
毛信望把这些情况向同学们谈了一通之后,提出自己的看法:任叔君的讲演及格便罢,如被打上不及格,我们便去找监学、舍监理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2"对!
对!
就这么干!
""第四师范这黑屋子也该透透亮光了!
""诸位年兄学弟,"毛信望压住众人的呼声,"我觉得我们学校的学生自觉会,现在该是成立的时候了!
"于是,四师的毕业班这天的晚自修都放汤了,大家为自觉会要不要成立,怎样成立,互相辩难着、解释着、探讨着……王任叔自然是挺起劲的一个.
三星斜了,毕业班寝室里好不容易才逐渐静下来.
王任叔躺在床上兴奋得一时睡不着.
临床的毛信望在吸着纸烟.
"任叔,你今天的演词打动了我.
我在想,今日的社会正需倒过来看,倒过来评价才正中鹄的.
"毛信望抿灭了烟蒂:"《新青年》上的《随感录》每期都连载,你注意看了没有""看了,我发现一位署名'唐俟'的先生,他的随感文那真叫深刻、犀利.
"王任叔这样回答过后,倏地联想起今天自己的讲演,啊呀,这不也是一篇唐俟先生的随感文吗可惜我没有唐俟先生的如椽大笔!
Ⅲ四师的文告栏上贴出海报:浙江省立宁波第四师范学校学生自觉会成立.
是王任叔的手笔.
自觉会是由毕业班发起,经与低年级各班同学协商,由各班选派代表,经过聚议组成了评议部、执行部、秘书部之后宣布的.
根据临时会长毛信望的运筹,先把牌子张扬开去,根据学校当局的动静再安排下一步.
学校当局纹丝不动,象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同学们熬不住了.
在一天晚上,各年级代表相约摸到毛信望、王任叔的寝室,于是一个行动计划便决定下来了.
第二天上早自修时毛信望、王任叔、张宗麟等七八个同学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3到监学办公室.
"大头闫君"、"五色国旗",还有他们手下的两三个头面人物,象布阵一样正等候在那里.
双方对峙着,没有哪个人打破僵局.
"报告老师,我们学校自觉会成立了,我们企望学校给我们以指"毛信望冷冷地说.
"学生自觉会你们自觉去好导了,何必到这里来出去!
""五色国旗"黄着脸子说.
毛信望避开他,要"大头闫君"作求同正在抱着小手炉烘手的监学对话,他说:"监学先生,你能听取学生的报告么"房间里真冷,看到监学的闭目不语的神情,更让同学们打颤.
毛信望凭了他的阅历,却不急不躁:"……如果校方不听取我们学生代表的报告,油条事件可要重新爆发了……"这可是触着监学和舍监神经的大事.
监学长四师多年,不大过问校务,全由他的亲信舍监包揽.
油条风潮是他莅任以来所碰到的第一次让他头痛的事,如果学生真把他同米号老板,还有服装店老板,借了供应食堂粮食和制作学校制服营私舞弊的事抖露出来,岂不斯文扫地而舍监一想起半年前让自己尴尬的油条风潮,心中更是忐忑.
因为米店老板照市价将坏米运进四师,是在翁家公馆打牌时格外给了他好处,而未向学监公开过的.
这时,他的面孔象五色云彩,一会儿红,一会儿黄……王任叔看看来了机会,便说:"学生自觉会之设,並非我们首创,北京诸大学,我省之一师,都在校方指导下成立.
以一师来说,在经亨颐先生指导下自觉会开我省风气之先,师生融洽,全校一派正气.
经先生是民国元勋,又是我省教育会会长,一师既已作出表率,四师亦应跟上,因我四师在全省九个师范中,论起统考、作文、体育运动比赛等等,没有一样落后过…"…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4这话说得"五色国旗"的黑面孔逐渐铺满了活气,"大头闫君"也睁开了闭着的肿泡泡的眼睛.
"你是毛信望你是王任叔你是……你们此来,有什么要求呢"评议、执行、秘书各部的筹备人员都照预先考虑好的方案,简括地提出设想及要求.
不想监学基本上照章全收,表示说:下月起即可支给学生自觉会活动经费;自觉会的会长、部长等干部应选取"年长老成的高年级同学充任,不可儿戏".
四师学校当局的突然开明,让毕业班的学生们甚为兴奋.
他们立时想起中山先生所说的:时代潮流,不可阻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同学们在享受着自己的意志得到尊重后的快乐.
这时的王任叔也从初进师范时的小山巴佬,出落成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了.
白色瓜皮小艇一只.
这学校新增加了一项体育设施是学生自觉会评议部的干部与体育教师於凤鸣先生协商,向学校争取来的.
当王任叔和同学们乘了它在校门外的湖面上游荡的时候,他也有了一种象在崇信,效实读书的那类西装革履的中学生的优越感.
从被洪佛矢戏称为"陆殿桥边明月夜,学生何处弹风琴"的陆殿桥桥堍下船,摇过桥洞就是月湖南部的一片广阔水域,水域的尽头则是被称为月湖十景的"竹洲倩影".
这里能吸引他,倒不是来欣赏琅玕的竹影,这里的竹比之于大堰后门山的竹是太寒伦了.
在竹洲之上,就是女子师范校舍,因此这里也就成为"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地方了.
十八、九岁的他,青春的血在鼓荡,呵,那竹洲楼上的倩影,那呖呖的笑声……有一次,他甚至听到女学们在议论他:"呶,那不就是讲国民不宜讲卫生的男师学生嘛!
""哈,真会发表说言高论!
""一定是个怪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5"嘻,船划得还挺不错呢!
""总该是甬江上的船户出身吧……"她们用这挑逗的笑,来刺激对方发作呢.
王任叔向她们挥挥手,于是船桨划得更加潇洒自如了.
对异性的献技博欢,大概是每个青年男子的天然本性,他当然也不能脱俗.
近时他在接触西方哲学,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但丁理想中的爱人琵亚德丽丝,也在他这个已婚的青年男子的心头萌动.
这使他将自己目接过的女子,如那位跟慕兰姐学诗的靓装女公子,竹洲上女子师范的那个明目皓齿的"小黑燕"……都叠印在他的脑膜上,成为自己追摩理想爱人的素材.
假若没有就要到来的五四学生爱国运动,王任叔将变成一个什么人呢很可能是其历史教师慈溪才子洪佛矢的一传弟子,一个既狷且介的旧式文人.
也很可能成为无聊、没落,有文才的玩世不恭者.
历史造就着人,人也创造着社会的和个人的历史.
人生的脚步有时是个人能够把握的,有时是无意识的,再加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机遇,能把人的本相改变得面目全非.
Ⅳ这年春天雨水来得特别旺,四师校门外的月湖湖水几乎涨上岸沿.
对气候格外敏感的湖岸上的杨柳树,一天一副形象,前天还显得枯硬的枝条,昨天已经沉甸甸的.
今天呢,又绽出了绿色的芽苞.
在时代的风雨中沐浴着的师范生们,对欧战结束、对世界新格局中的中国的地位等等问题,现在也格外的关心起来.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德奥集团的战败而结束,中国作为一个"战胜国"确也给月湖岸边的学子们带来一些兴奋.
莫非中国转变既贫且弱的命运的机会已经来到了当他们在学校的阅报室里看到了上海《民国日报》上"巴黎和会可使中国稍挽百十年国际上的失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6"能与英、法、美並驾齐驱"的时候;当他们在上海《时事新报》上看到,巴黎和会的召开"为我国之大幸","值此强权消灭,公理大伸之日,大可仰首伸眉,沥诉身受之苦,所谓载一时之遇,殆在此欤"的时候,他们感到中国是有希望的,世界是可爱的.
学界的精神领袖陈独秀鉴于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参加巴黎和会前提出了"反对秘密外交"、"民族自治"、"公平解决一切殖民纠纷"、"保护弱小民族"等14条"和平条件"后,在《每周评论》发刊词中说威尔逊是"现在世界上的第一个好人".
这,当然给王任叔这班青年学子带来更加兴奋的谈资.
以后,中国组成陆征祥、王正廷、顾维钧等五人全权代表团,带着7项希望条件出使巴黎,这使王任叔更加兴奋.
他对毛信望、张宗麟、宓如卓等几个相近的同学说:"诸君,王正廷是敝同乡,说来可能还是瓜葛亲.
凭我预感,这次和会将是中国近百年来第一次扬眉吐气的会.
"但实际情况的发展是,中国代表团在和会上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战胜国的中国,在"和会"上一无收获,甚至连关于山东问题十人会议的记录也无权参阅.
有一天,大家都在教室上早修,张宗麟扯着一张报纸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顿足大哭道:"同学们,同学们!
世界已经没有公理了,我们中国完了,完了!
"大家立即围上来看那报纸,上面披露了《凡尔赛条约》有关山东的第156、157、158三条的详细内容:第156条,德国将按照1893年3月6日与中国所订条约及关于山东省之其他文件,所获得之一切权利所有权及特权,其中以关于胶州领土铁路矿产及海底电缆为尤要,放弃以与日本.
所有在青岛至济南铁路之德国权利,其所包含支路,连同无论何种附属财产,车站工场,固定及行动机件,矿产,开矿所用之设备及材料,并一切随附之权利及特权,均为日本获得,并继续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7为其所有.
第157条,在胶州领土内之德国国有动产及不动产,并关于该领土德国因直接或间接负担费用实施工程或改良而得以要求之一切权利,均为日本获得,并继续为其所有,各项负担概行免除.
第158条,德国应将关于胶州领土内之民政军政财政司法或其他各项档案,登记册,地图,证券,及各种文件,无论存放何处,自本约实行起三个月内移交日本.
"国耻,国耻!
""中国这个战胜国,竟连战败国都不如了!
""前门打出狼,后门进来虎.
""中日外交,我中国连连失败,皆因驻日公使章宗祥在中日山东问题换文时,就先自表示了'欣然同意'……""怪不得卖国贼从日本回国时,中国的三百多名留日本学生到火车站'欢送',把"卖国贼章宗祥","矿山铁道尽断送外人"、"祸国"的白纸旗、白花圈直往他车上掷哩!
""外有强权,内有国贼,中国还有救么!
"同学们,怒不可遏,有好几个同学痛哭流涕.
第一上节课的铃声响了",小活络"宓如卓说:"同学们,我提议请学生自觉会的干部们先找个地方,拿出个主意来让我们讨论,该罢课就罢课,该通电就通电.
"王任叔胸口堵得发闷,眼睛又潮湿又热辣.
宓如卓的话确是代表了广大同学的心愿,便同毛信望、张宗麟离开教室,向校园一隅的学生自觉会办公室走去.
那里,低年级的几个班长、活动分子,也正在等着他们呢.
四师学生自觉会干部议决:刻印标语、传单,在校内外张贴、散发;与兄弟学校沟通,密切关注时局发展;取得学校当局的支持,请监学本人或监学委派教员讲解时局.
这最后一条是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8"大学长"毛信望提出来的,看起来是尊重学校当局,实上是际给"大头闫君"和"五色国旗"出个难题.
当他们一路到监学办公室请示时,两位老先生口头表示肯定,但绵中也藏了机锋:"我明州乡贤黎洲黄宗羲先生早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遗教,尔等关心国事,自是人人共有之爱国心所驱使.
惟毛信望、王任叔、张宗麟,行将毕业,不可过于分心.
"监学说.
"更需当心被人利用!
"舍监虎着脸冒出一句.
"为防被人利用,自觉会才恳清舍监先生为我校三百同学讲解时事大要,给予应有之指导!
"王任叔的这句话逼得舍监的面孔由青变白,煞是难看,吼道:"我的指导,就是:学生要认真读书、修身,读书、修身是学生的本分!
"讲演《论国王任叔又拿出人宜讲卫生说》的气概:"爱国、救国,更是每个国民的本分!
学生、教师概莫能外,我想先生您,亦不甘落于人后吧.
"他说完话扬长走出来,悻悻地.
尽管是不欢而散,但毛信望还是很高兴,他对王任叔说,一、二两条他们没有公然反对,这就好办.
于是,王任叔召请秘书部的一伙人,参照京、津、沪、杭等地报纸上的报道和时评,拟出底稿,组织同学刻印传单、书写标语,到校外张贴、散发.
在宁波,他们的活动是跑在其他学校之前的.
北京爱国学生的五四天安门前游行示威、火烧赵家楼的消息传到宁波已是五月七日.
特别是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真叫四师的学生们解恨,王任叔和他的伙伴们决定要冲出校门,到宁波公署游行示威,到江北岸日本分领事馆游行示威.
这晚,自觉会的干部们正在王任叔寝室里磨拳擦掌、群情高昂之际,监学大人在级任教员的陪同下光临了.
学生们对教师的礼貌还是很严格立两监学掏出烟丝往水烟袋里的,起立、让座、递茶、侍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59揉着,毛信望立时擦亮火柴,帮他点着火煤纸.
监学捧着水烟咕噜咕噜吸了一筒水烟之后沉重地说:"教不严、师之过.
"他接过级任教员手中的报纸,"你们,你们看,北京学生打人,放火,果不其然被警察当场抓看了32人,尔等毕业在即,行将为人师表,一言一行均需格外检点,闹出事端,父兄悬念奔走,学校痛心疾首……"王任叔不想听他罗索,顺手将桌上一份新到的,由经亨颐、沈仲九、夏丐尊、刘大白编辑的《教育潮》创刊号,指着首篇发刊词,象教小学生识字似地念道:"何谓世界之潮流20世纪之新潮流,人的潮流也.
即基于以人本位之思想,成为以人为本位之世界大势,排击一切不以人为本位之旧社会现状,而改造以人为本位之新社会现状之新潮流也.
"接着,他又煞有介事的解释道:"那么,世界新潮流之趋势到底若何呢、窃以为:在政治上废军国主义,重民本主义;在国际上废均势主义,取联治主义;在经济上废务财主义,取用财主义——此之谓"德谟克拉西"是也……"被学生们暗称为:大头闫君"的监学并不是腹中空空之辈,他于旧学可说是经纶满腹.
据说,他是余姚龙山书院的关门弟子,于王阳明的心学有独到的发明,刻有著作传世.
又据往年的老毕业生说,他讲心学单一个"心"字,就讲了一个学期还末尽兴.
时下,儒学、理学、心学虽不能专门讲了,但他要求国文课教师杭州的第一师范已将国文课改为国语课,四师还是一仍传统的"国文"课特别注重唐宋八大家及桐城古文.
听到自己的学生满口主义、还有什么"德谟克拉西",他有本能的反感,想加以驳斥,便把王任叔手里拿着的《教育潮》抢过来气急败坏地翻着.
当他看到这杂志上赫然印着"浙江省教育会出刊",唯上、唯书的他,眼睛往上一翻,往地板上咳出一口浓痰,然后用鞋底搓一搓,攥着他的黄铜水烟袋便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01919年5月9日,宁波街头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学生大游行.
带头的是第四师范、效实中学,殿后的是钟灵小学的教员和小学生.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同胞速醒!
""还我青岛!
""取消二十一条!
"……口号声汇成的声浪,把喊口号者自己也动了震.
当日晚上,由宁波四师、效实中学发起,崇信中学、崇德中学、三一中学、斐迪中学、宁波女师、甬江女中、乙种商业学校等20余所中等学校的学生代表,齐集后乐园宣告宁波学生联合会成立,公推效实中学袁敦襄为主席,四师的毛信望为评议部部长,王任叔为秘书长,张宗麟为执行部干事.
旋即由王任叔向各路代表宣读草拟的全国通电电文,略谓:一,呼吁北京政府责令赴巴黎和会五专使勿得在和约上签字.
二,严惩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
三,全面抵制日货……当王任叔读到这里,女子师范的代表高喊:"抵制日货要从自身作起,我们建议学联下属各学校学生,立即清除销毁自己正在用的日本货!
"一致通过.
分头行动.
学生们从没有这样振奋过、昂扬过.
救国的使命感使他们说话的声音高了三度,步履也跨得格外高、格外远.
市民们都说,时下的学生真变了.
他们不管去贴标语、散传单、游行,都有市民倒茶、递水,自发维持秩序.
这也激励了爱国的学生们.
不清查不知道,一清查吓一跳.
日本趁西方列强忙于战事的空隙,在宁波倾销了大量商品,洋伞、手帕、洋布、皮包、大衣、汗衫、搪磁碗、搪磁面盆、牙粉、肥皂、仁丹、老笃眼药……宁波原本是全国著名的席草产地,草席、草帽过去行销全国各地,如今,日本的草席草帽竟也漂洋过海铺在了宁波子弟的床上,戴在了宁波子弟的头上.
以四师来说,三百来个学生,经过自查互查,丢在小操场上的日本货就象个小山丘一样.
这些贫寒子弟在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1爱国热情的鼓荡下,连砸加烧,象砸可恶的毒蛇,象烧麻疯病人日日暖,用东洋布做的制服可以不穿,用的遗物那样.
五月天,东洋布做的被褥可以不用,天冷了你们穿什么盖什么用什么全不管了,全不管了,国家大难了,谁还管得这许多!
同宁波的学生爱国运动相呼应的是社会上的"十人团"运动.
"十人团"由北京大学校长、启蒙主义思想家蔡元培先生提出,先在山东的济南展开,以后波及上海、杭州等地.
由十人结成一团,每人再发展九人又成一团,依次类推,可将社会上每个要求抵日的、反日货的人象滚雪球一样形成大大小小的十人团联合会.
因为它没有严格的章程和纪律,当然也会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但在当时,这种活动确也顺应了人民群众的爱国热情.
宁波当时有《四明日报》和《时事新报》两大报馆,报馆的记者们领略市面最快,消息最灵,《四明日报》的报人首先组织十人团,于是这种组织在宁波数日之间遍及全市,看吧,街头上的日商"老笃眼药"、"仁丹"之类的广告、招贴都被他们清除了;还有那在江北岸不可一世的日本浪人,也不象先前那样横行霸道了.
在街上经常看到各类十人团,以红袖箍、红领带、青柴棍等不同标志在值勤.
五月的一天,宁波救国十人团联合会在鼓楼西侧的小校场召开成立大会,因为《四明日报》预先作了宣传报道,又敦请宁波商会、宁波学联等组织参加观礼,小校场一变闹市中的空旷成为闹市中的闹市.
王任叔等作为学联代表送上"携手并进"锦旗一面,被当作贵宾请上主席台落座.
《四明日报》社社长金臻庠是自然的宁波救国十人团联合会会长,他致词宣布大会程序后,商会代表发言表示:国人悉用国货,则我民族工商业振兴有望,为表示宁波商界追随各界爱国先进之决心,商会已决定解除通过洋行向东洋定货十余万元之商务合同.
鼓掌声,欢呼声,还有宁波特有的排铳的连连爆炸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2待到金臻庠宣布小学教员十人团代表发言时,王任叔看到二哥的同窗好友、个子不高的王吟雪跑上台来,他拿起主席台上的用马粪纸做的喇叭筒,痛切地呼道:"同胞们,宁波的父老兄弟姐妹们!
日倭亡我之心,鲸吞我浙江、宁波的野心,路人皆知.
在他们的一些学校里,就专门开设温州方言课、宁波方言课,他们要跟我们睦邻吗不,绝不,他们要到这里来作我们的主子,让我们作他们的奴才.
同胞们,宁波的父老兄弟姐妹们,速醒啊、速醒啊!
"说时怒不可遏,声泪俱下.
旋即脱下白色衬衣铺在台上,咬破手指,在两襟上血书两行四字:"誓死抗日".
这鲜血染成的霞,使王任叔满面赤红,目眦尽裂.
他速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王吟雪的肩头.
他振扬起血衣,向人头攒动的广场高喊.
"誓死抗日!
""誓死抗日!
!
"这千万人的声音的迸爆,是王任叔声音的回声吗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奇了.
Ⅴ宁波学联秘书长的工作可真够忙的.
起草文件,编制宣传节目,填写唱词,与同学们跟了十人团的工友们乘了小船在宁波港口,甚至出甬江口拦查日货,把最能激动民心的标语贴在宁波最热闹的东门口新宝城银楼旁边的城墙上……街上演出的活报剧《痛打卖国贼》、《东洋龟爬不动》可是他参予创作的吗乌唱词"同胞同胞,匈奴未死,雄心不可消.
杀贼杀贼,灭此朝食,枕戈听斗刁.
青岛浑春,齐鲁八闽,门户尽萧条,我身何有,我家何托,用看士气骁"可是他填的吗这些都难以考证了.
但5月31日宁波学联宣布总罢课的罢课宣言却是王任叔的手笔:"国危矣!
学生等不忍数万方里土地人民见奴于异族,竭力图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3救,死且不避,何有恐于操劳,何有惧于辍学.
故北京学生首先罢课,沪杭各处继其后坐.
然所要求各件,仍无完满答复,而复摧残公论.
学生等不忍坐视,自5月31日起,一律罢课,以待政府完满之答复.
"在爱国热潮的冲击下,信奉中庸之道的四师学校当局,未对学生运动横加干涉,甚至特意关照食堂司务,要为学生准备夜宵.
白天则准备淡包(馒头)以便学生校外食用.
直到"新章事件"发生后,他们才又转回到原来的立场.
"新章"是宁波一家较大的洋货店,在爱国运动中,店主不听学生、救国十人团的劝告,明里贴着"良心救国,切勿暴动"之类的标语,暗里却照样大进日货.
张宗麟所参予的执行部与工人爱国十人团侦得该店又要进日纱37件,货物已由日本太古轮船公司从上海运抵宁波港.
学、商两界决定将货提出烧毁,以儆效尤.
但是,当学生拿了提货单据到江北岸太古轮船公司提货时,公司以未加盖新章洋货店的印章为由,不予提取.
学生们遄返新章,店主拒绝盖章,激起众怒,遂临时决定将店内所存日货共13、4车,全部运往江北马路毁焚,並将店主朱如松当作破坏宁波商会决议、里通外国的奸商戴上高帽游街示众.
观者填巷塞途,有万人之多.
朱如松表面低头认罪,但他依仗国会议员胡翔清作后台,又同洋广公所结成同盟,经过一番策划后故意放出风声,说新章又有日货购进.
学生们不知是计,在学联执行部的领导下相约进店搜查时,被朱老板预先雇佣的一群打手袭击,短捧挥舞,血肉横飞,十多名爱国学生被打伤(重伤三人),其中张宗麟等三名系四师的学生.
学生的血成了四师当局的把柄:立即传示毛信望、王任叔马上回校复课,如果再在校外滋事肇祸,后果自负.
同学的血也震怒了学生领袖毛信望、王任叔,还有效实中学的学联主席袁敦襄等.
他们议定,如果宁波学联的三项通电未实现,如果新章流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4事件不作公正之解决,学联决不下复课令.
学联的干部们奔走呼号,宁波的救国十人团联合会、宁波商会、小学教师联合会亦为之配合,《四明日报》、《时事新报》又发表文章与之呼应,在宁波各界的公愤之下,法院立案审讯,判处朱如松有期徒刑四个月,受害同学的治疗费、养伤费一概由朱如松负担.
学生的爱国正气得到申张,四师当局的难堪是不在话下的.
大概浙江各地的学生都已罢课,省教育厅为釜底抽薪,在七月初头下达了全省各学校提前放暑假的文告.
四师当局紧密配合,立即停止了食堂的伙食,逼使学生返乡,又对王任叔这班毕业学生施行分化、瓦解.
扬言,如果再跟着毛信望、王任叔一批害群之马在校外滋扰事端,毕业成绩、操行鉴定、就业推荐都要受直接影响.
学联主席、效实中学的袁敦襄,因连月来积劳成疾而以身殉职,张宗麟又受伤住院,学联的实际工作都压在毛信望、王任叔的身上.
他们多在后乐园的办公处值班.
这天下午,毛信望从自学校来的窗友口中听到上述情况,正在潮红的脸立时滚动起黄豆大的汗珠,脸色又变得煞白,嘘嘘喘着粗气,这让王任叔非常害怕.
两年前,自己的好友周仲陶死于肺痨吐血,现在,毛信望又为学联的工作,身体竟垮成这个样子了.
他是以师长、兄长来看待这位比自己大四岁的"大学长"的,看到这种情形,眼泪在眶中涌动着,说:"信望兄,天塌不下来,你只管去乡下疗养,学联的事,我同张宗麟会挑起来的.
""我们上了监学的大当了,任叔,"毛信望无力地摇动着那好几个月没有理过发的头.
"当初我们成立学生自觉会时,'大头闫君'、'五色国旗'都主张要我们高年级毕业班的同学担任干部,这一计他们得逞了,待我们一毕业,学生会也就垮台.
还有教育厅提前放假的通知,也为学联的工作提出新难题……"在伙伴们的劝告下,毛信望终于同意向学联、向学校告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5假.
他强支持着病体召开了宁波学联干部会,议定:组织假期回乡的同学带了学联的宣传品在乡下继续宣传;家在宁波的或留在宁波的同学则继续清除日本劣货,直至罢课宣言中的三要求有着落后,再决定下一步工作.
他要回乡养病去了,宁波学联的干部、毕业班的全体同学,都来送他.
他被安置在一副竹排担架上,由同学们轮流抬到姚江船埠头上.
他将由主任叔、宓如卓等护送到乡下的老家.
"四师的窗友、学弟们,我们同学五年,不是容易.
自酝酿成立自觉会以来,愈觉同学间如同手足一般.
在国家蒙耻之际,你我踊跃奋起,只是尽一份国民的义务,学校当局竟如此掣肘,于此也可……也可见到我们国家的不幸了.
我自知病将不起,是要同周仲陶同学、袁敦襄同学在另外世界作伴了,只盼你们团结、奋争,我就是不同你们一处,也一样在分享着你们的快乐了.
"毛信望的担架上了小船后,他断断续续地向他的同学、同伴畅诉了这番话.
他哭了,哭自己离开这个值得留连的集体;同学们哭了,哭自己的"大学长"为大家、为国家作了如此无私的奉献,而自己过去好象並没有看到、感到,也没有对他作什么特殊的关怀与照顾.
他哭,哭生命的短暂;众人哭,哭道路的漫长.
这批时代青年,当他们认准了一条路在走着的时候是坚强的,而在感情的深处却是脆弱的.
四师学校当局为使留住在宁波的毕业生就范,通知他们全体开重要会议.
那知道,到开会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学生到场.
监学、舍监恼羞成怒,在学校文告栏上贴出通知:某月某日至某日为毕业班学生毕业考试时间,不按时参加考试者,一律作自动退学处理.
班内部分同学认为,学联的罢课宣言所提出的要求,如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严惩曹、陆、章卖国贼都已实现,应该参加考试.
于是先后回乡、回家准备功课去了.
王任叔、张宗麟等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6人却为工友、市民的爱国热情所激励,不愿为一纸毕业文凭撤下阵来.
这时的王任叔已不是刚入学的王任叔,也不是一年前的王任叔,连他自己也惊异于自身的变化.
讲演、游说、联络、起草……他似文件、排解纠纷乎有用不尽的精力,也似乎有天生与俱的才能.
当他在传单上读到海宁县峡石镇召开大会,公开开除卖国贼陆宗舆的乡籍,说"青岛问题,交涉失败,推原祸始,良由陆宗舆等秘结条约,甘心卖国所致.
义情激愤,已于元日特开国民大会,到者万余人.
公决以后不认陆宗舆为海宁人,以为卖国者戒"的时候;当他在学联收到湖州学联寄来的小册子,说湖州各界人民大会宣布开除卖国贼章宗祥的章氏族籍,议决查封其家产以作地方公费之用的时候……他觉得中国的旧道德的城墙在崩溃,而这正是重铸民族新精神的开始.
当他看到,宁波铁路当局诘问工人"有何要求,竟要罢工"工人代表严辞答道"我们工人也是国民一分子,卖国贼曹汝霖还当着我们的交通总长,我们要求他下台,名正言顺"的时候;当他看到停在江北岸码头和甬江江面上的宁绍、大达、三北、招商,乃至日本英国的太古、怡和等轮船上的船员,齐刷刷在一天举行罢工的时候……他为中国工人爱国良心的觉醒而欢呼.
他亲耳听到一个商人向别人宣传:"中国人不救中国,等何人来救!
"他把这句话写进一篇学联的文告中.
宁波的爱国运动受着京、沪、杭的影响,同时也影响着京、沪、杭乃至全国.
北京学联曾通过宁波学联致信给宁波码头工人:"宁波工人之代日运煤者,今已坚决表示不为再运……热忱爱国,海内同钦!
深望始终坚持,中国前途,实利赖之!
"王任叔拿了这封信同伙伴们到各扛帮社向工友们宣读,他看到中国的工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团结,中国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团结.
团结得象一张网,而这网同过去的"一盘散沙"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啊,是爱国心把沙变成网的吧!
一个人应该成为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7张大网上的一个纽结,网的张力作用于纽结,纽结的张力也应作用于网,于是人的价值也就得以实现了.
青年王任叔对这一体认的发现感到兴奋.
然而这场爱国运动到底不是革命,尽管宁波各界的查烧日货、演讲演戏演剧活动一直持续到1920年上半年,但因为没有改变经济基础、政治结构,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疲软.
顽固势力的斗争目标却很明确.
中学校长们被唯利是图的一批商人所拉拢、收卖,阻止学生抵制日货,甚至扬言要杀害学联、学生会的头目.
有一次王任叔召开学联干部会议,到会者仅有四师和女师的四五个人.
宁波市面上,罢市的开市,罢工的复工,被推为救国十人团联合会会长的金臻庠的《四明日报》上,那爱国、救国的文字也日渐稀少了.
想到金臻庠在十人团联合会成立大会上神气活现的样子,现在的王任叔在骂:"破靴党,十足的破靴党!
"四师的毕业班学生,凡回乡的都回来了,但他们都没有参加那学校规定的考试.
当局也不让步,把他们的寝室都划给了刚入学的新生.
于是,有的重新回乡,有的住进后乐园的学联办事处,有的住到宁波同学的家里.
既然被学校一例作自行退学处理,横竖横"了.
听说宁那也只有照宁波的口语"头发划散波新建的证券交易所要招收书写价码牌的练习生,也有不少同学日日夜夜地用粉笔练习书写阿拉伯数码,准备去投考的.
说来这也是穷师范生的一种前途.
王任叔、张宗麟还有宓如卓得到级任教师的启示,奔走于进步教师之间争取同情.
多亏洪佛矢先生在新旧两派教师间都能说上话,终于得到当局的默许:让毕业班到外地考察教育,既为学校当局搭了个台阶,也为毕业生作一个转圜——也还是不偏不倚、两头兼顾的中庸之道的胜利.
于是,王任叔、张宗麟一班同学车船並用,到苏州欣赏了一番园林、到无锡看了看太湖,然后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8回到学校.
知趣的监学、舍监这时正好回避到鄞县东乡的天童寺习静,由洪佛矢等教师听取了他们的《江苏小学教育的调查》汇报,仓促出题考试,于是他们就算是拿上"经考试合格,准予毕业"证书的宁波四师的毕业生了.
Ⅵ王任叔回到又熟稔又陌生的连山大堰.
熟稔的是乡音、乡情;而陌生感的产生当然是由于刚从抗争、纷扰、喧嚣、咀咒着的宁波来到信息闭塞、节奏缓慢、古风依然的山村所产生的感觉落差所决定的.
由于宗族的没落,沿习了千百年的族众、学众、庙众制度解体了,务本学堂失却了依存的母体,也就于无声无息中寿终正寝.
二哥王仲隅在四师毕业后回乡,一直在筚路蓝缕地筹办连山乡镇亭小学.
这是方圆30多里之内唯一的学校.
通过王仲隅一年的奔波,终于在奉化县府备案,每学期总算能到县里支领一点教员的工资.
比之于二哥,他象刚刚还在热闹的海滨浴场大展身手:带着伙伴迎着潮水扑上去,在浪峰上欢呼跳跃、呐喊挣扎,又到波谷下潜水休息.
可能有人指摘他游泳的姿势不优雅、不标准,是乡巴佬的狗爬式;那么他也会反诘,姿势优雅的人物为什么又都在沙滩上或刚刚没踝的浅水区因怕呛水而勾留呢!
当他跟二哥谈起城里一年间的事,他甚感自慰,有时又甚感自豪.
只是现在落进封闭、凝滞的山村,失落感又时常袭扰着他.
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由大哥王伯庸(伯庸,与屈原的父亲同名)主持家政大计的王明房三兄弟的分家析产.
自然要沿照传统习惯请老娘舅来主持公道,将家产分作四份,老太太一份,三兄弟各一份.
因老太太要靠老大伯庸赡养,这一份当然并给了伯庸.
在任叔名下是三亩多田地和两间老屋.
春种秋收,按时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69节,这是农人日日念叨的功课,而王任叔自幼就不善理财,在宁波读书几年也会靠二哥王仲隅调理.
现在,妻子照一个农家主妇的眼光与心计要同他商量如何将田地出租,如何自种,如何定租率,如何安排生计,而仲隅又是因丧了发妻要同他们一起用饭的,夫妇间的口角常使任叔很难堪.
也曾有过红袖添香、夫唱妇随,但这已成为遥远的过去,而赌气使性现在却时有发生.
这使他甚感人生的无聊.
两个月过去了,他的教职迄未得到四师的推荐.
所幸,经同学努力,为他在外县谋得一教职.
消息传来,就赶紧离开了让他困扰着的家庭.
他所就的第一个教职在镇海港口李氏义庄小学.
镇海县的港口,是个靠海的小镇,远比大堰村开通.
李氏族中有人在上海、广州、汉口经商致富,也就有力量办成新式小学让族内外子弟就读.
这所义庄小学的图书也颇丰富,除了古籍而外,还有维新时期的格致丛书、同文馆译书局编译的域外书刊,以及当时京津沪杭的新书新报,教员月薪21元,超过一名警察的月薪的二倍,在开销伙食、零用之外,还可以寄回家去养家活口,可以订购北京、上海的书刊.
校长是李氏的姻亲,除了能稳妥地聘用教师、安排课程、经管财务而外,在教育上並不内行.
有一位早年毕业的师范生,却不甘当个教员,当王任叔一到职后就向他讨近乎,帽儿亲啦,什什么你我是老校友、和尚不亲么给你介绍个女朋友走动走动啦,什么某公司的股票看涨,可帮你买买股票啦……用心却是想借助王任叔把校长的位置搞到手.
最让王任叔可气的是他骂宁波学生跟着北京学生瞎起哄,搞得他投资的商号因清查日货而大受损失.
王任叔不愿同他多谈,在同事们的心目中他是个缄默寡言的清高者.
宁波所辖的几个县中,镇海与奉化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可形成对比,镇海因擅交通、信息的便利,这里经商、从政、搞艺术的多,奉化还深受着古圣先贤遗训的影响,言不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0称利的多.
再加王任叔深感五四爱国运动退潮后的寂寞、以及家庭生活的不谐调音响,使他在苦闷之中一头扎进了洪佛矢先生经常向学生描绘的《庄子》、《老子》世界中去.
这倒不是因为读了傅斯年在《新潮》上发表的《〈新潮〉的回顾与前瞻》,受了"中国越混沌,我们越要有力学的耐心","为人类的缘故,培养一个'真我'"的影响.
至于胡适在《新青年》所提倡的"中西文化调合论"、"整理国故"、钻进故纸堆去"作精确的考证",更与他没有缘分.
庄子《齐物论》中的齐是非、齐彼此、齐物我、齐寿天的相对主义,确乎使他男儿的昂藏之气得到冲淡.
而他在老、庄那里发现,他二哥王仲隅朴素的农民哲学天下任什么都要变,竟然是《秋水篇》中"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的翻版.
变,什么都在变,但为什么五四爱国运动想变不成,又变回到老样子去了呢他的心理并未取得平衡,他的苦闷並没得到解脱.
在教书之余,他还喜欢看新文学作品.
这也是这位沉缅过唐诗宋词的骚人在新时代的一大变化吧.
这时,北京的《新青年》,上海的《时事新报》副刊《学灯》、《文学旬刊》以及改版的《小说月报》,常推出让他耳目一新的文章和文学作品.
文章使他认识到新文化的民主与科学精神,新文学作品虽时有稚弱,但它们所传达的思想、情绪是旧文学所从来没有的.
这新与旧不是在变吗他要在新文学中享受五四运动给人带来的变易中的精神食粮了.
郭沫若、田寿昌、宗白华的《三叶集》所传输的浪漫主义、个性解放的信息,很让这位具有诗人气质的青年教师感到兴奋.
文学研究会健将周作人、沈雁冰、郑振铎所提倡的新文学必须深入现实、体验人生、描写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他影响尤深.
他在这期间的思想丰富多样而又杂乱无章,说他是老庄的信徒与世无争呢,他又将沈雁冰、郑振铎的面向社会人生引为同调.
说他是文学研究会文学主张的追随者呢,他又对郭沫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1若、田汉的狂飙突进精神所感动.
20岁的青年知识分子,经过五四大潮的洗礼,以他的敏感吐纳着多变时代的文化气息,凭他山里人健康的脾胃在收容、在消化.
而拿来总是多于选择的.
他凭了教育救国的良心在工作,不介入人事上的纷争.
但越是如此,热心利禄的人便越拿了他当作加重自己一方面力量的筹码,对他进行试探与拉拢.
师范生"老校友"有两周缺课,由王任叔去顶代.
他发现这位同事的教学方法是不负责的放羊式,他立即作了补正,这很受学生的欢迎.
待到这位同事回校上课,他敏锐地感到自己的学生已不象原来那般听话,于是便把怒气迁之于为自己代课的王任叔身上.
与此同时,他还向校长告状陈述王任叔上课胡言乱语,把与课本无关的过激思想带进课堂.
在王任叔面前呢,他又是一副嘴脸,说校长是个腐儒老朽,对新派人物一直白眼相加,对你的教学亦甚有成见等等,等等,类似的事情遇得多了,他感到小学教员难以清高,要想独善其身,只有另觅清净土.
第二个小学教职是在鄞县东乡蔡氏义庄小学.
这里确无人事纷扰.
全校四个年级全由他一人上课.
就是说,他既是校长,又是校工,又是教师,又是保姆.
"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他在这里算是体会到个中滋味了.
他又不能象前面几任教师那样不考虑孩子们的学业,半路上就打点行装走路;便只好向校董申明,一学期结束后请允许辞职.
这时,他最亲近的老同学、搞学生运动的伙伴毛信望,终因痨病的不治,吐血而死.
这是继周仲陶之后第二位挚友的死.
手头一本新到的郁达夫的短篇小说集《沉沦》,便是他消弭痛苦、将息烦闷的酒浆.
书中《银灰色的死》、《沉沦》攫住了他的心,作品主人公追求合理人生合理追求的幻灭——沉沦、死亡的三部曲,王任叔是亲尝了其中的两部半了,而主人公的孤独感、内省力、敏感、自卑、愤世嫉俗,又多么象自己……弱国子民的忧郁、感伤,以及老庄的齐生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2死观,还有周仲陶、毛信望在17岁和24岁的死亡,这一切把我们的主人公推向自我折磨的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想出家为僧,但他的老友、小沙弥出身靠刻苦自学考进四师而现在成为佛教孤儿院教员的王吟雪告诫他,寺院並非清净土.
于是,他在深夜叩问黑衣死神,打探那通往彼岸世界的路.
而他作为此岸世界的人,也只有讪笑着生,歌颂着死.
这些,都凝结为他的诗.
他在《杂诗》中这样写:人生呵!
只是可笑.
诗人的诗,我读着每发笑,小说家的小说,我读着也一样的发笑.
一切的艺术品,呵,不只,世界的一切吧,多不过给我以笑的资料,呵,我又将嘻嘻地笑我自己了.
这位佯狂者实际上在严肃地探询着人生的真价值.
在《遣闷》一诗的最后,他这样写道:生之使者呀!
我在这儿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呀!
死之使者呀!
我倘到你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呀!
五四,作为启蒙运动,它所掀动的个性解放的思潮在王任叔的心灵的峭岸之边溅起灿灿的浪花了.
他在用新诗这种形式写自己的真感情,而不象以前那样戴上旧体诗的镣铐作呻吟.
他感到新诗的可爱,用它可以尽情渲泄各种复杂的感情,而无詈无碍.
当时在文坛上发表新诗的有两类人,一类是学者如胡适、周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3作人、刘大白、朱自清;一类是留学生、大学生如郭沫若、傅斯年、王统照.
他还没有看到一个作小学教员的小知识分子在全国重要刊物上崭露头角.
清高的也是自卑的心理,使它在写成作品之后没有及时投稿.
何况,他想到死,而这些诗稿自然也就是陪殉的纸钱.
他终于没有自杀,也没有把诗稿烧掉,这种矛盾心理在《蛇精》一诗中借蛇精的口在向"我"发问:"已死的人有什么卸不却呢"这也就说明诗人的厌世是太爱世的缘故.
以后,他在报刊上读到了既非学者也非名人的农村小知识分子徐玉诺的诗作,特别是受了郑振铎《文学的使命》这篇文章的鼓舞,他才对自己的新诗珍爱起来.
郑振铎认为,文学的真使命是"表现个人对于环境的情绪感觉,欲以作者的欢愉与忧闷,引起读者同样的感觉,或以高尚飘逸的情绪与理想,来慰藉或提高读者的干枯无泽的精神与卑鄙实利的心境".
于是,他把自己的新诗订成集子,取名《恶魔》.
待到他大着胆子将《恶魔》寄给编辑《文学旬刊》的郑振铎,已是他到宁波教星荫小学的时候了.
Ⅵ1922年初,王任叔脱离鄞县蔡氏义庄小学,来到宁波市中心的私立星荫小学.
年轻的校长张承哉思想活跃,颇有领风气之先的开拓精神,曾到北京听过周作人的关于儿童文学的讲演,归来后整理成文在宁波报纸上发表.
校内实践杜威教育学说,又实验道尔顿制,延揽思想先进的年轻师资,一时为浙东小学教育界所瞩目.
让王任叔感到心理慰藉的是,二哥王仲隅在大堰创建镇亭小学告竣之后,也来到了这里,奉化的文学青年胡行之、庄世楣也在这里.
星荫小学的古籍没有镇海港口李氏义庄小学丰富,但新书新刊新报颇为齐备,从《新青年》到《努力周刊》,从北京的《晨报》到上海的《时事新报》、《小说月报》,这里都有.
在王任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4叔浏览的新文学作品中,他被《阿Q正传》所吸引,每当下午北京的《晨报》来到传达室,他总拿回住所细细地披读,第二天清晨再按时送到图书室.
这部署名"巴人"的小说作品,从篇名到笔名到人物名都是不同凡俗的,而作品所展示的人物个性、环境氛围又是让他那么熟悉的.
那阿Q、那王胡、那小D,在大堰的"桥头三叔"们之中不就有他们的踪影么!
这些人物能进入文学,而且被写得如此深刻而富内涵,他真的要对文学要重新认识了.
后来,他又认为这篇作品不仅仅是文学,而且是历史,是哲学,它带给读者的是感悟、是洞察、是超越,在他读到的所有小说作品中,从来也没有一篇作品能象它这样带给自己以如此强烈、如此新鲜的体验.
这天下午下课后,他在传达室见到1922年2月14日的《晨报·副镌》,拿起来就往蔡家巷的教员宿舍小院走.
走进寝室关门端坐,朗朗诵读,这"阿Q大团圆"一节读毕之后他站起.
他踱步,他斟酒,他吸烟,他坐立不安.
时而长啸,时而短叹,难以自已.
小院里住了八九个同事,由一位老阿姆为他们烧三餐饭,王仲隅、胡行之在餐桌上不见任叔,还以为他到孝闻街佛教孤儿院去找王吟雪谈禅去了.
餐后看到任叔的屋门未锁,又见他一人在发呆,便以为他染上了流行的性苦闷,便推门进来为他"治病".
"性苦闷,时代症,不吃不喝,比两餐养生法还要风流哩!
啊"奉化才子胡行之开玩笑说.
"莫打岔,行之兄.
"王任叔对他们说:"巴人先生的《阿Q正传》,二位都是看过的,有什么感印""噢,我是断断续续只把一部分看了.
窃以为,巴人先生行文老辣、隐晦曲折,看似写光棍党人的怪诞行为,实则是对仇隙者的尖锐讥刺,是一支刀笔.
所写又都是绍兴一带风情,依愚判断,作者一定是一位身兼新旧两学的绍兴饱学耆宿无疑!
"胡行之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5风流倜傥,侃侃而谈,一边用眼角扫一下正在翻看《晨报·副镌》的王仲隅,意思是征求他的意见.
"我看到的是巴人先生借了阿Q,对中国国民的灵魂上的癞疮疤作挖剔.
中国社会之所以停滞不进,就在于中国人的愚昧,以其精神胜利作解脱一切苦难之法宝.
"王仲隅是个务实的人,看的书虽不及胡行之、王任叔来得多,但看问题却很尖锐,也切实际:"要想教育救国,就应让学生从小克服这种从娘胎里带来的顽疾.
""任叔君,请谈谈你的高见!
"胡行之扶扶他的金丝眼镜.
"我我以为阿Q是面镜子,从镜子上我看到自己.
"这奇谈怪论让胡行之为之愕然.
又要作《论国人宜讲卫生说》的翻案文章了关于王任叔在四师读书时的那的次震聋发聩演讲,还有在学生爱国运动中的危言特行,他是早有耳闻的.
他认为王任叔在看待问题上别具只眼,便追问道:"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其实,我就是阿Q的兄弟阿贵"四年后王任叔写了一本叫《阿贵流浪记》的小说,当由此埋下种子.
但现在,胡行之却对王氏兄弟幽默了一下:"哟,仲隅,听你令弟这么一说,那你就是阿Q了.
""哈,行之,你好好检讨一下,你这样转变话题何尝不是阿Q精神在作怪我说自己有阿Q精神,也是如此,想造反想革命,可又要妥协.
拿在四师领毕业文凭来说就是这样,当局以不按时回校考试即按自行退学处理,我们没听他们的.
但没有毕业文凭呢,又觉对不起父兄,于是又想了变通的法子给自己也给当局下台,还以胜利者自居,这还不是阿Q就我所读的文学作品中,我还没看到过一部作品能引起自己如此的心灵震颤.
以现在的新派作家而言,什么郭沫若先生的《牧羊哀话》、郁达夫先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6生的《沉沦》、杨振声、张资平先生的什么什么,都不在话下.
巴人先生思想之深刻,表现之睿智,尚未见出其右者.
不论巴人先生地位、身份、资望如何,我是宁做其家中走狗,不做胡适先生的佳宾.
"王任叔把校内《晨报·副镌》凡连载《阿Q正传》的,全部检出复读,认定: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在《阿Q正传》中达到极致.
以后,当他知道巴人就是在《新青年》等刊物作"随感录",写《故乡》、《明天》、《孔乙己》、《药》、《狂人日记》的鲁迅先生,他为自己的眼光而窃自高兴.
他决心在文学的道路上跋涉一番,並以鲁迅作为自己心仪的导师.
在上海"孤岛"时期,为了应付敌伪的侦缉,他于仓促中将一篇急需付印的杂文校样上的常用笔名抹去,而换上了"巴人",这事虽是一时的偶然,却也久埋着深远的必然.
王任叔同二哥仲隅,同乡胡行之、庄世楣,还有个活泼好事的校长张承哉,都是20多岁的青年人,筹划办学、讨论人生、切磋学问,颇多共同语言.
佛教孤儿的王吟雪也常同他们走动,这使任叔添了些生的趣味.
《四明日报》社有个年轻编辑叫严竹书,也是奉化人,更是这蔡家巷星荫小学教员宿舍小院的常客.
这位消息灵通人士借了他工作的方便,正在承担一项社会团体剡社的筹建工作.
剡社是奉化青年知识界的社会改良团体,宗旨、章程由王氏兄弟和胡行之、庄世楣讨论确定,然后由严竹书和他的同乡兼同事张乐尧与沪、杭、甬、奉的志同道合者联络串联.
在阅读姿采多样的新诗过程中,王任叔对一位署名徐玉诺的诗作很留心.
他从作品中判断这位徐君是位小学教员,跟自己有相同的社会地位;可爱的是他的作品不象某些人那样是用心做出来,而是凭了自己的真性情自然而然写出来的.
但是,诗坛上对这位资望不高的徐诗人很冷淡,他出现了将近一年,竞未有一篇评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7文章发表.
王任叔对此甚觉不平.
1922年5月2日晚饭后,他把自己对徐玉诺诗作的看法写了出来,最后加了一个标题《对于一个散文诗作者表一些敬意《时事新》,第二天便投邮到上海的报·文学旬刊》.
一周以后,他在翻阅报纸时,竟看到自己的文章赫然登在《文学旬刊》上,而编辑郑振铎先生还在文末加了一段按语,说"对写出这篇文学批评以介绍徐玉诺作品的任叔先生(我)也表示十分的敬意.
"第一次投稿就被采用,而且得到文学研究会健将的如此赞许,这对我们主人公的鼓舞是可想而知的.
于是,他翻查箧底,发现那本题作《恶魔》的诗册尚未丢失,便打成纸包径寄郑振铎,还附了一封信,未尾是这样说的:"此致,吾亲爱的西谛先生.
"这是王任叔与郑振铎建立文字之交的开始.
不到半个月,《恶魔》中的《遣闷》先在《文学旬刊》上发表了,紧接着,十章无题短章,亦由郑振题作《杂诗》发表了.
不久,王任叔接到郑振铎热情洋溢的来信,信上说:你的诗集拜读过后,我以为你同徐玉诺先生一样,是在中国诗坛上最早为现社会唱挽歌的诗人,《恶魔》,我将设法出版问世,从诗作中我可看出你的性格,但对你的出身经历却一无所知,你能告诉我吗王任叔立即写了一封长信答复这位知己.
信下抄录了三首新作,以此说明自己是一个性格很复杂、感情又多变的人:"我自知是一个女性的怯弱者,但是我又是男性而有时奋发些的.
我自知又是个狂妄者,但是我有时我又很精密的.
我自知又是个主张裸露,而弃绝虚伪的,但是我有时又作出虚伪的样子.
我有时要妒嫉,慊憎妇女,有时又觉得妇女很可爱.
我觉得我的身上,多被矛盾思想践踏了.
"这封坦诚地向良师益友披露自我的信,又被郑振铎在《文学旬刊》1922年7月1日的第42期上刊登出来,青年诗人王任叔开始被文学界所认识.
我们要了解一个受五四文化运动洗礼之后的文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8学青年的心理、心态,王任叔在写这封信前夕的一页日记,亦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他是这样写的:我每每不信我有我自己的一个人.
我的人是时间般的由现在而至过去,刹刹的随转着.
我在这时是这时的我,在那时便是那时的我了.
一转瞬间,我的人性便也刹时的转捩了.
这是对自己这一敏锐地感应着时代风云,时时在作多方面内省的不安定灵魂的真实写照.
禀凭着这种赋,他完全可以昂扬自己的主体精神,成为一个写尽多种人生、复杂人性的文学家.
宁波五四爱国运动的积极成果是小学教员联合会等群众组织的合法存在.
这些组织利用社会关系开展了一些有益的活动.
1922年,小教联等组织发起举办第二次四明夏期讲习会时安排了一项内容:公请郑振铎、沈雁冰莅临宁波讲学.
这项轰动宁波知识界的重要活动的安排,得力于王任叔四师的老同学、已在上海读大同大学的宓如卓.
宓如卓也喜欢弄文学,为投稿常到商务印书馆去找他的慈溪同乡杨贤江.
杨贤江当时在主编《教育杂志》,他与同在商务印书馆主编《小说月报》的沈雁冰都是秘密的共产党人,关系密切自不待言,而他们又是郑振铎的莫逆之交.
宓如卓受宁波师友之托,请杨贤江拜恳郑振铎、沈雁冰赴宁波讲学,自然得到他们的欣然承诺.
7月29日,宓如卓自上海发来电报:郑、沈先生于明日凌晨乘三北轮船公司新宁绍轮抵甬.
星荫小学校长张承哉是小教联负责人,自然也是暑期讲习会的主事人之一.
得到消息后想约同王任叔明晨一道去码头迎接贵宾.
这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因为他知道王任叔与郑振铎有文字之交,在本月的一期《文学旬刊》上他就读到过王任叔致郑的那篇长信,信上所说的"承你的厚爱,奖励到我要哭了"的话给他很深的印象.
可王任叔有一宗怪脾气,偏不愿与宁波的名人为伍去凑热闹.
是清高呢,还是自卑他自己也说不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79"承哉兄,我同西谛先生从未晤面,还是您同其他先生去偏劳一阵吧,我还有另外的事……"王任叔婉言谢绝.
张承哉不便相强,只得说:"你不去可以,但你要分担一项差使.
如果西谛先生讲演,你我二人共同担任笔录,可好"王任叔笑笑,算是答应了.
实在说,他在一放暑假时就想同二哥仲隅、胡行之、庄世楣回奉化,一来看看自己可爱的梦蕙,二来一道筹措剡的女儿社的事.
可是一想到夫妻间那难以调谐琴瑟,再想到郑振铎、沈雁冰的讲学,便把回乡的念头打消了.
这天下午,王任叔按时到鄞县孔庙这是读师范时被监学、舍监率领师生祭孔的明伦堂来一睹文坛双星的风采,行前不自觉地擦了擦皮鞋,地方穿上一件清爽的大褂.
讲习会原定吸收鄞县、奉化、镇海、余姚、慈溪、象山诸县学员120人,今天上午报到时已达300人,这些情况王任叔是知道的.
他一走进明伦堂,里面已满满地坐着、站着五六百人.
细看,除各县学员外,原来还有四师、女师的学生,宁波文教两界的好事者,知名人士.
正面是用长条桌组成的主席台,都铺了白桌布,桌后是七八只藤椅,正虚席以待.
主席台侧有一张半桌,张承哉正在那里整理文具,这当然就是记录席了.
张承哉见王任叔在场子里逡巡,便站起来招呼他上台在自己身边就座.
王任叔见这个阵势,很不自在.
幸好场内一阵骚动,紧接着一阵掌声,原来是贵宾在主持人陪同下进场来了.
他们落座后,主持人诚惶诚恐地向大家介绍,这位是郑振铎先生,这位是沈雁冰先生,这位是范寿康先生……因为郑振铎是作为我国第一本儿童文学专刊《儿童世界》周刊的主编兼儿童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到会的,讲习会又是以小教联为主筹办的,他自然被尊为来宾的首席.
王任叔简直不相信,执文坛牛耳、堪称创作评论翻译编辑通才的西谛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0郑振铎竟象自己一般年轻,而在自己的观念中主先生编《小说月报》、在文学理论、译介外国文学更比郑振铎高出一马头的沈雁冰,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
他们西装革履、风流潇洒.
特别是郑振铎,颀长身材,长方面孔,真可说是少年英俊.
相比之下,沈雁冰身材偏小,两颊内缩,下颏尖尖,显得很瘦弱,但双眼睛象处子一样,特别迷人.
郑振铎首先演讲《儿童文学的教授法》,王任叔疾笔记录.
为"小学为什么要教儿童文学""儿童文学的特质",为,为"教授儿童文学的原则",共三方面的内容,郑振铎口似悬河而不急躁,从容谈来,文质彬彬.
王任叔觉得,演讲为题目所限,内容虽不可能展露大学问,但他将儿童文学提到儿童教育的角度来认识问题,却是自己闻所未闻.
而在观察问题、提出问题,并作古今中外的比较,这在方法上也给自己很大启发.
那学者兼诗人的谈吐风度,更让他艳羡不值.
沈雁冰演讲《文学上各种新派兴起的原因》,是手拿着毛笔工楷书写的讲稿的.
王任叔为听得更全面更仔细些,'便搁了笔管,开动了全部的感官.
尽管主要是读讲稿,语言也没有郑振铎那般流利、响亮.
但内容新鲜、角度新颖,听来似乎正是针对了自己近来对中西文化撞击下常思考而不得善解的问题.
他惊异于沈雁冰对新旧文学对照之机敏,更佩服他对外国文学发展动态、趋势之了若指掌.
次日下午,讲习会头面人物为郑振铎、沈雁冰、范寿康、郭智方离甬举办欢送会.
张承哉约王任叔一起赴会,任叔以整理郑振铎讲演记录为由把人家支走了.
其实,记录稿昨天晚上就整理好了,现在待他校阅一过后,终于抗不住郑、沈对自己的吸引力,还是来到明伦堂.
欢送会已进行了一半,女教师正领了星荫小学附属幼稚园的小朋友们在歌舞助兴.
坐在前面的主事人李琯卿见王任叔进场,忙站起来招呼他到前面来与客人同坐.
他赧颜拒绝,就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1洨的女士身边.
欢送会采用坐在一位叫裘公茶话会的形式,谈话与文娱节目交互进行,50余人的场合,被提调得融洽而活泼.
欢送会进行到生致词.
郑说:最后,李琯卿宣布郑振铎先"今日之儿童,即为将来中国世界之主人翁也.
吾人如不设法陶化之,使各儿童具有完美之智识,则中国其不亡者几希矣……"王任叔想,郑振铎于文学而外,对儿童、对未来如此关切,这真是个视野、心胸开阔的人.
可自己呢在学生爱国运动中亢奋过一阵之后,消沉了……沈雁冰讲话开始了:"……诸位既职任教员,则其对于教育上各种问题,固当时常留心,而对于时局,亦当注意也.
我国智识界之人,除小学教员外,实属无几,如不时常关心国事,而令万恶官长任意所为,果如是不出数十年,将必蹈朝鲜、琉球之覆辙.
吾浙之小学教员,当速组织一全浙小学教员联合会,俾便讨论教务,改革政局……"会散了,王任叔先自离开,他对场面上的客套、恭维很不以为然.
一路上他在琢磨的是,郑振铎讲的是爱国,沈雁冰谈的是政局,两位新文学的先进人物的谈吐都离不开政治,这是意料之外呢,还是预料之中五四大潮之后,他沉潜于冥想,作为一个文学者何以不能直面人生是自己太消沉、太软弱了吧!
为将讲演记录稿请郑振铎过目审订,张承哉在晚饭后拉了王任叔到郑振铎、沉雁冰的下塌处.
贵宾们被安顿在宁波第四师范的一间办公室里.
"四师",这王任叔读过5年书的地方,他自毕业后从未来过,尽管它离自己现在的住所只隔了一个月湖.
已经放假,校园里很静.
踅过一道短墙,便听到室内的谈笑声.
室内除郑振铎、沉雁冰而外,还有宁波教育界闻人李琯卿,再就是任叔的老同学宓如卓.
李琯卿受宁波《时事公报》之托,是来向沈雁冰索取讲稿的,说报社决定近期全文刊出.
见张承哉、王任叔到来,连忙起立让坐.
宓如卓则拉了王任叔轻轻说老同学久违之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2后的悄悄话.
人高马大的李琯卿是个忙人,他同宓如卓来了个前客让后客,说明晨再来欢送,便一道走了.
张承哉拿了记录稿送请郑振铎过目.
"你们太客情了,"他戴上轻度近视眼镜,在记录稿上扫瞄了一遍便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这么几句话.
不过我要动,王任叔先生现问在可在宁波"张承哉将王任叔一推,拊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可不就是王任叔先生!
"郑振铎疾步向前与任叔握手,並转身向沈雁冰道:"玄珠兄,这就是写《恶魔》的任叔先生,刚才我们还在谈起来的.
"沈雁冰极热情而礼貌地与之握手、让坐,还亲自去洗盏沏茶.
郑振铎也反客为主,亲将茶杯递到这两位朋友手中.
这使本来有些拘谨的王任叔很觉得不好意思.
"您本月寄给我的小说《母亲》,还有长诗《逃出狭的笼的囚人》都收到了.
已打出校样.
本来这个月就可以见报.
为显示我《文学旬刊》的阵容,先压一压再说……""西谛就记着他那《儿童世界》、《文学旬刊》,我的《小说月报》可也要你任叔君多多支持哩!
"郑振铎、沈雁冰兴致很高.
他们随意谈了些文坛的情况.
涉及鲁迅先生,王任叔见二位也都是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这于亲切感之外又增加了信任感.
因为张承哉在座,再说明天郑、沈要乘早轮返沪,王任叔不能尽兴交谈,便起身告辞.
四人走出房外.
郑振铎说,玄珠兄暂且止步,我代表你再送送张、王二先生.
月湖,在月光之下是美丽的.
岸柳婆娑,修长的柳梢拂着水面,把一湖静水搅成在坩锅中的金汁.
三人在湖岸边往返相送了几次,似有道不完的话题.
"在最近的《文学旬刊》第44期上,我看到您写的《〈灰色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3马〉的引言》,不知作品什么时候发表.
"王任叔说.
"噢,《小说月报》在本月第7号上就开始连载了,怎么,这期杂志宁波还没有到"郑振铎止住步子.
"这位俄国的路卜洵是曾经沧海的社会活动家,二月革命中的风云人物.
这本书的价值在于他大胆直率的思想和美丽真切的艺术手法.
还有,主人公犹豫于反动与革命之间,他漠视一切,想有所追求而怀疑,想高蹈、超脱而又不安.
这种人物之产生,多在社会大变革的前夕,你试分析一下看,目下的中国,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吗我之所以翻译它,动机也就在这里.
"王任叔与郑振铎有相见恨晚、相聚苦短之感.
但已必须要分手了.
有格言说,智者的一句开窍的话,可使一个人终身受用.
这时的王任叔就忽然想到这句话.
是呢,我不就是《灰色马》主人公那般"多余人"么!
一个炎热的午后,宓如卓找到蔡家巷王任叔的小院.
他带来的信息,使王任叔刚刚开始的选择,由单调变作复调乃至是杂调的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4第三章不安的灵魂他说:我预备要向人间复仇,一申我素日被凌的怨尤,我不与城狐社鼠合作,我欲坐劫劳工者的血流.
Ⅰ四明夏季讲习会还在继续进行着,王任叔、张承哉笔录的郑振铎讲稿刚刚在宁波的《时事公报》上刊登出来,有一件新闻借了不同人物的口头加工而风靡全城:星荫小学校长张承哉同附属幼稚园的女教师私奔了!
当时的宁波城市人口不足10万,这一事件自然把这个浙东名城弄得满城风雨.
"星荫小学的蔡校董也太胡涂,竟选了这种人作校长.
""星荫荫庇了一批过激党!
"宁波遗老张让三抓住这事作起了新八股,认为星荫小学是过激党的桃色窝子,"教育改革新式教学法这就是改革,这就是新式!
谬种,谬种!
"王氏兄弟、胡行之听到这种话自是气愤.
反对封建婚姻、追求恋爱自由,这是青年人的一种勇气!
你们有三妻四妾还好男风、玩媵童,国医街附近的烟花柳巷更是你们打花围的胜地,倒有面孔指责别人!
他们也在埋怨张承哉校长是太不够意思,私奔前对朋友竟毫无交代,而且,搞恋爱何必要私奔,应该同旧传统、玩固势力对着干,这才算条汉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5星荫走了张校长,下学期的聘书就没有着落了.
王仲隅、庄世楣决定打回奉化去,这是鉴于奉化自停了龙津学堂、凤麓学堂以后,连个初级中学都没有.
现在浙江全省在各县推行议会制,他们打算通过议会斗争把奉化初级中学筹措起来.
县里的绅士们为凝聚力量,以戴南村、俞飞鹏为首建立了法治协会,那么自己的剡社也应尽快成立起来,以便在改造社会中有所作为.
胡行之打算在奉化观望一下再说,王任叔则仍住在蔡家巷的那个小院里等待宓如卓所说的"上海来客".
那天,王任叔不是在郑振铎、沈雁冰下榻处见到老同学宓如卓么,这宓如卓3天后来找王任叔叙旧.
谈及老学长毛信望的忧愤贫病吐血而死,谈及张宗麟的异乡任教,有的高升为官,有的穷途潦倒,自然感叹一番.
当然,他们也谈共同感兴趣的文学.
在上海大同大学读书的宓如卓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在杨贤江主编的《学生杂志》、郑振铎主编的《文学旬刊》发表过一些作品.
王任叔就在《文学旬刊》上读过他的小说《破袜》、《微笑》,还有评论《观察与幻想》、《小说的"做"的问题》.
王任叔之所以大胆向《文学旬刊》投稿,也是读了这位老同学的作品而自以为水准并不太差才提起勇气的.
议起各自的作品,王任叔对自己诗作中的悲观情绪,甚是不满"不,这是我们经过五四运动风雨的青年人所患的时代症.
""小活络"宓如卓又瞪着大眼睛向老同学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痛苦而盲目乐观,那不成了无知无识的阿Q了!
""文学研究会倡导为人生,这是对的,作一个时代的文学者我以为既要为人生,便需改造这社会,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接着,王任叔对沈雁冰在欢送会上提出要建立全省小学教师联合会以干预时局表示赞佩,说:"看起来,沈、郑二先生都是领一代风流的学人,但他们对政治都很关切.
他们是对的.
中国,如果再造就一些郁达夫笔下的神经质人物,国家和民族还有什么前途"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6宓如卓见说得投机,便问,你可知道中国也有了象苏俄一样的共产党王任叔说,陈望道先生译的《共产党宣言》是翻看过的,共产主义的幽灵在中国游荡的迹象是感到了,但自己並未留宓如卓说,中国知识界的精英人物,象主办《新青年心注意.
》的陈独秀、北京大学的李大钊都同共产党搭上边了.
任叔顺情地宓问,那么沈雁冰、郑振铎二位呢还有杨贤江呢神秘地笑而不语.
临别时,他才说:"任叔,凭你在五四爱国运动中的表现,还有你发表的诗文作品,在浙东你可称是精英人物,我想约你,还有一位朋友就浙东建党问题谈一次,不知可有兴味"王任叔在爱国运动后期就深感学生运动乃至劳工运动,没有远大的奋斗目标、没有严密的组织核心,只是茅柴着火,辉煌过后又是一片黑暗,而在光焰中热情歌唱舞蹈的人一时陷入黑暗的包围,其痛苦犹如中年失明者.
他估计宓如卓是跟共产党有关系的人,再说他刚刚从《说小月报》上看到郑振铎翻译的《灰色马》,那俄国社会民主党的斗争生活也鼓起自己一种热情,便立即表示同意.
宓他按时来到月湖北岸的竹洲茶社.
先已在座的除如卓外,还有在《四明日报》作记者的谢传茂.
王任叔因去报社找奉化同乡、剡社的社友严竹书,也就同他有些认识.
宁波的茶社以清晨、傍晚最为热闹,午后则门可罗雀.
3人就临月湖湖面的东窗坐了,擘果、品茗、嗑瓜子,象消闲的一样,而茶社的堂倌,兀自拍着巴焦扇坐在树荫下打瞌.
交谈中,宓如卓说,加入共产党是上不传父母、下不告妻儿,军阀知道可是要杀头的.
再说,共产党也不同于中华革命党只在上层活动,它是依靠劳工劳农的,广东省港大罢工已取得胜利,就可看出共产党的威力.
河北、湖南、广东、山东、上海之所以建党,就是有工人的力量作基础:"我认为宁波的工人基础在爱国运动中是打下了的,至于能否建党,你们二位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7多多考虑.
等上海方面派人来作社会调查后自会找你们讨论.
王任叔不知谢传茂是什么想法,他自己的感觉是久处黑暗一旦见到强烈阳光时的晕眩.
果真宁波要有共产党了吗如果宁波人了他建立了共产党的组织,自己当然也就是共产党感到惶惑,又感到兴奋.
他们分手了.
自此,在他的心目中共产主义从一种外国的学说,变成集结改造中国的有志之士的旗帜.
在暑假期间,他到过奉剡社会议及社会活动的事,但马上化,是为参加又回到宁波,他在翘盼着"上海来人".
宓如卓回上海后,杳.
于读书无音讯.
这颇使王任叔焦躁不安写作之外,一是去佛教孤儿院找王吟雪,再就是到王荫亭、裘公洨夫妇家作客.
王荫亭是奉化大堰的王氏族人,比王任叔早两年在四师毕业,是本家兼校友,他代着小学教员又开了一个书店.
裘公洨原是宁波女子师范的学生.
她听过王任叔那次《论国民宜讲卫生说》的讲演,宁波成立学联后她又是女师的学生骨干,自然同王任叔有较多的联系.
现在她又成了王任叔作品的读者.
她原本是个清贫孤独的学生,在她作了小学教员后因从继母那里得到一大笔遗产,一时竟成为小学教员和公务人员追求的对象.
王荫亭终于成为得主后才开设了书店,裘公洨也靠这笔遗产开设了一个幼稚园.
裘公洨理解王任叔,敬重王任叔,常在他遭到困难时伸出一双女性的手.
暑假就要过去了,裘公洨为王任叔的职业问题很着急.
然而她终究是有办法的.
一次她说:任叔君,你去慈城普迪小学去吧,那边的校董是我们幼稚园小朋友的家长,我同他说了,他欢迎你去.
慈城是慈溪县县城.
距宁波30里路,水路陆路交通便利,每年初夏5月天,宁波市面上又紫又大的、永远让人吃不厌、永远也吃不坏肚子的杨梅,就是从这里运来的.
这里有三国时的名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8阚泽故宅遗址及慈湖胜迹,这自然对王任叔有一定的吸引力.
王任叔立即赴聘.
不想,在开学后胡行之也从奉化赶来就教职.
他带来奉化方面的情况:老同盟会员庄嵩甫老先生已同意出任剡社社长.
剡社的顾问也很有身份,是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的中国全权代表、现在北京作中国大学校长兼海牙常设公断法院公断王仲隅排行老员的王正廷.
说起"劳尼"二,"二"在浙东方言读若"尼",因此在朋友中称他为"劳尼",他本人亦以此胡行之作笔名深表佩服,说他对朋友能受委屈,对外不惧强暴,做事大公无私,雷厉风行,有黑旋风抡板斧的劲头:"'劳尼'兄在浙东读书人中,真是个有实干精神的将才.
令兄既讲道理又务实的活动能力,只怕你我二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他一只胳膊.
"王任叔自然了解自己的二哥,听了自是欢喜.
普迪小学的校董在上海设有商号并经营房地产並,财源丰饶,办学条件极好.
王任叔身边又有胡行之这个爱好文学的朋友,教学之余漫步慈湖之滨,颇不感寂寞.
特别是经过郑振铎的介绍,他被吸收为文学研究会的第80位会员,更激发了他走文学之路的决心,写作更加勤奋.
以1922年来说,他的短篇小说《母亲》、《吃惊的心》、《大树》被收入小说研究社出版的《小说年鉴》.
1923年《小说日报》首期就发表了他两个短篇小说《王四嫂》《、自杀》,两首散文诗《酥碎之岩》《、原是死了》,另外还有新诗6首,可说是为王任叔出了一个特辑,这在当时是少见的殊荣.
宓如卓终于自上海来信了,说沪上派人到宁波调查工人队伍情况,认为纺织工人、面粉厂工人太少,码头、铁路、邮电工人大都安于小康生活,建党条件尚不成熟,竹洲所议暂且作罢,最后说"我兄权作蛰伏,以待时机……"当然,这信是用了隐语的.
这时的胡行之在阅读着张资平的《爱力圈外》、《北极圈的王国》、《冲击期化石》,在构思着他的爱情小说.
青年王任叔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89心中也燃烧着爱火,在创作着他的长篇散文组诗《情诗》和叙事长诗《髑髅之歌》.
笔端流泻着他躁动不安的个性和对一种审美理想追求.
然而一场可以避免的遭遇战,砸烂了他粗得安定的教书匠的饭碗.
这就是他一手搅起来的"迎经风潮".
经亨颐是浙江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人物.
他在浙江新文化运动及爱国运动中的地位、影响,可与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相当.
年轻时在上海协助担任电报局总监的伯父经元善处理公务.
经元善是维新派人物,1899年慈禧太后欲废光绪而另立大阿哥溥俊,消息传出,全国震动.
经亨颐与经元善邀集上海知名人士联名通电反对,遭清廷通缉而避居澳门.
1903年,经亨颐到日本留学,次年冬毕业于东京速成师范.
1908年受聘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学监.
一年后,又去日本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修数学物理科.
1910年毕业回国,仍任浙江两级师范学监.
辛亥革命后,被浙江军政府推举管理全省教育行政.
1913年,两级师范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经亨颐继任校长.
他受新思潮的影响,采取"与时俱进"的办在学方针,首倡学生自治、职员专任,国文改授国语,浙江学界有崇高的威望.
1919年秋,一师学生施存统(复亮)、傅彬然、俞秀松与甲种工业学校的汪馥泉、孙锦文、沈乃熙(夏衍),一中的查济猛、阮毅成等20多名学生编辑出版宣传新思想的《浙江新潮》周刊,杭州一些守旧派校长组成"校长团",指使一名》姓凌的学生办一个叫《独见的刊物与之对抗.
该年末,施存统在《浙江新潮》上发表《非孝》一文,再加一师学生拒不到孔庙"丁祭","校长团"便以此为突破口,以"非孔"、"非孝"等罪名,再加上"共产共妻"等耸人听闻的言辞,对经亨颐大施挞伐.
省府当局查封了《浙江新潮》,省长齐耀珊指示教育厅长夏敬观讽喻经亨颐辞职.
强项公经亨颐偏不买帐,竟以"无咎不辞职、只等待撤职"相答.
齐耀珊又命令夏敬观转令经亨颐开除学生施存统,辞退教师陈望道、夏丐尊、刘大白、李次九,又遭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0严辞拒绝.
1920年2月9日,趁学生放寒假的机会,齐耀珊、夏敬观行文免去经亨颐一师校长职务,改委省教育厅高等顾问的虚衔,导致激发了震动全国的"一师风潮"及"驱赶齐夏"的学生长达数月之久.
经亨颐认为在公立学校办教育终运动,时间归受制于人,遂在同邑陈春澜先生赞助下创办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夏丐尊、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等许多学者云集春晖,一时有"北南开,南春晖"之誉.
1923年,省府当局委经亨颐任宁波第四中学校长、消息传出,浙东顽固势力大为震恐.
宁波教育会长、孔学会长张让三发动舆论,报经亨颐为赤祸头子,上书反对,声言宁波地界不许经氏越进一步.
那天下午,胡行之拿了当天的《四明日报》走进教员预备室"任叔君,美翊先生(张让三的别号)的文章上报了.
"见室内还有别的教员在座,而且还有张让三的门生或再传弟子,所以把声音压得很低.
王任叔把报纸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果然是讲究义理、考据的桐城古文,但失却了古文辞的优雅而代之以谩骂.
便把桌子一拍,叫道:"这杀害秋瑾女士的帮凶,又用刀笔陷害同盟会的老前辈了.
事情发生在民国十二年后之今日,真是咄咄怪事.
"胡行之用眼神、手势示意,让他不要激动,但王任叔偏偏不理,还以为别人不理解他的意思,便指着报纸上的文章道:"你看,你看,他说他从不知道什么马克思、牛克思,但下面竟断言马克思主义是赤色祸水前后矛盾又强不知以为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准备室内的其他教员,也都停下各自的案头工作走过来看这张报纸.
其中有一位说:"张美老当年是出使西欧九国的浙东名宿,经亨颐则是依靠杨贤江、宣中华、施存统等一批学生伢子为自己制造地步的浅薄之徒!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1王任叔刚要站起来与之理论,此人浅笑一声拂袖而去.
另一位想按下王任叔的怒气,但掩盖不了自己的立场:"这张美翊老夫子也太好事,已经这般年纪了,你就拖着辫子挽着袖头管子点校薛楼的藏书吧,可偏要动这么大的肝火……""普迪"不象"星荫",这里旧派人物势力太大,教员准备室里不能多谈.
王任叔在气愤之中抽出毛笔便在起稿纸上勾划圈点起来.
晚上,王任叔正在誊抄《欢迎经先生长四中》,听到敲门声,便把文稿放进抽屉.
进来的是胡行之.
"任叔兄,你性子怎么变得这般烈,在这普迪,可比不得在我们剡社!
"胡行之坐下便说.
"你行之兄也太君子气!
你没看到那班遗老的门生、遗少的兄弟,连我们搞新文学都碍着他们么!
"任叔气得咳嗽,面孔腊黄每日午后的潮热,使他意识到自己也染上了肺结核,而失眠症又促使他吸烟更多.
同事们对新文学的议论,胡行之当然早有感觉.
什么"古文没学好,只得写引车卖浆者流的大白话"啦,什么"这也算是文学象泡尿一样光有骚气没有文气"啦,"王任叔走桃花运,说自己碰上个'理想姑娘',而'平凡母亲'从中作梗,于是两个人只能在街上吊膀子这也竟题了《路遇》作篇名当作是'诗'"啦……胡行之想到这些,叹道:"浙东学界太闭塞,太守旧!
急急不来,气不得,只能静观自得,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风物与此同'是也.
""你颖之先生(颖之是胡行之别号)也太没些男子气,中国的事都静观自得,社会还有什么进步!
""什么什么,我胡某没有男子气"胡行之面孔涨得血红,"任叔,我向你撩下一句话:你擒龙,我跟你下海;你打虎,我跟你上山.
剡社之'剡'是两把火加一把刀,这可是当初我们起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2社时你王任叔对'剡社'一词的训诂发明,我是永远记住的.
头上没有两把火,心上没有一把刀还参加剡社干什么""同肝胆人相交,与无字处读书,此人生至乐也",王任叔拉开抽屉拿出文稿说:"我想戳戳张让三这老学阀的老虎屁股,也免得外地人说我们浙东无人.
"胡行之刚要拿了去看,他又按住那两张文稿补充道:"你可是有言在先,擒龙跟我下海,打虎跟我上山.
""大丈夫理应如此.
"胡行之说着拿了文稿朗朗而读,见骈四俪六穿插桐城古文,读毕击节赞道:"好笔力,好心胸,足可同张让三抗搏!
"他抽出笔架上的毛笔,在砚瓦上吻了吻,草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胡行之在宁波文教两界的熟人极多,又有剡社成员严竹书、张乐尧在《四明日报》、《时事公报》作记者,经过征集,签名者达数十人之多.
不久,以王任叔签名领衔的《欢迎经先生长宁波四中》的联名公开信便登在了《四明日报》上.
张让三早年曾跟随薛福成出使西欧诸国,以后曾参铁路督办盛宣怀、浙江巡抚张曾扬幕,任上海南洋公学总理.
除诗文著作外,也曾涉足格物致知之学,著有《土尔其志》、《东南海岛图经》,纂有《光绪奉化县志》.
辛亥革命后退养宁波.
因为门生故吏遍及江浙,省里的督军、省长到宁波公务,都要到他府上去拜候起居,真算得德威两重,八面威风.
而浙东的旧式学人亦奔走门下,以接近謦欬为荣.
作为旧式学者,他同王任叔读师范时的监学、舍监一样,並非对社会一无贡献,並非私德一无可取,但他们在除旧布新、急骤变化的历史进程中,以他们的集体无意识在庄严地作着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活动,这就使他们的悲剧变得有些滑稽.
当张让三见公开信披露报端,了解到王任叔是大堰狮子阊门明故尚书王钫的后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3"王氏后裔中我有些是相识的,如王伯庸、王任安都谦谦有君子风,想不到也会有谬种忤逆,可悲也夫.
"于是,他的故旧、狺然起来,纷纷撰文指王任叔是赤祸分子、过信徒们也都狺激党.
王任叔们自不示弱,也写文章反击.
宁波知识界对王任叔大多耳熟,站在第三者立场的人便说:"雷雨先生又打雷了,浙东终于有了些生气.
""雷雨先生"这一称呼原是在他的老同学,如王吟雪、裘公洨、王荫亭、张宗麟、宓如卓,还有已经病逝的毛信望之间流行,想不到王任叔掀起的这场"迎经风潮",倒把他的绰号给张扬到社会,提高了他的知名度.
给王任叔戴上一顶红色帽子的人确也有先见之明.
就在"拒经"、"迎经"折腾的当口,张秋人领命自上海来宁波发展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团组织(1925年改名共产主义青年团),王任叔、谢传茂还有在圣模女校任教的杨眉山、在省立宁波四中任教的汪子望,以及潘念之(凤图)、赵济猛、周天僇、石愈白等人都先后秘密加入了青年团,他们在"迎经风潮"中相互配合,为宁波建党打下了基础.
经亨颐在刚接到省教厅任命时並不想赴任.
当他看到宁波的新旧两派"迎经"、"拒经"风潮闹得不可开交,便打消了不在公立学校任职的念头,来了个激流勇进,带着他国民党内的同志张葆灵如期到宁波四中履职.
他不亏是老同盟会的革命者,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打消守旧派的气焰,维护革新派的正气.
张葆灵任四中教务主任,他的儿子张孟闻也从杭州转入宁波就读.
正在衢州读师范的华少峰(即华岗),也通过社会关系转学到宁波四中就读.
这两位教育界名流在宁波安营扎寨,要同守旧派斗到底的举动,受到宁波青年知识界的欢迎.
一时间,在通往宁波四中的路上,去开欢迎会的,去谒见、去慰问、去致意的,不绝如缕.
王任叔大概是读务本学堂时深受那古书上介之推的影响吧,就是不去凑这个热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4普迪小学从校董、校长到一般教员,大都是同张让三有瓜葛的.
浙东的守旧势力在大局上输了一著,但在普迪小学一隅却有着优势,他们把气愤都发泄到"迎经"风潮的始作俑者头上,舆论对王任叔、胡行之压力极大,扣红帽子且不说,那不酸不甜的淡话就把王任叔折腾得够呛.
什么"公开信是为邀虚名"呀,什么"这是向经亨颐献媚邀庞以谋四中教员之职"呀,什么"预先老经已向他示意,可保他作四中教务员"呀……等等,不一而足.
王任叔在政治斗争中是强者,而在生活与人际关系处理上却是个弱者.
他的失眠症与结核病越发严重了.
胡行之同情他,倡议道:"梁园虽好,不是久居之乡,我们向普迪辞职,此间不可久居.
"王任叔却从强项令经亨颐在杭州"挽经"风潮中学到一种精神和一种斗争策略,答道:"辞职须引咎,我无咎可引,我等待他们下解聘书.
"胡行之拗不过这"雷雨先生",先自上了辞呈.
校方立即接受,并对王任叔下了逐客令.
是阴雨连绵的江南6月天.
凌晨,他们雇了手拉车,把行囊、书籍装上去,随车走出这古老的用麻石板铺路的湿漉漉的县城.
普迪的薪金待遇是不错的,收入跟政府机关的科长不相上下.
现在他们既没有告别,人家也没有送别,这使两个青年知识分子因避免了无聊而虚假的客套而高兴,也为冷落地离开这富庶美丽的小城而惆怅.
剡社同仁王仲隅等筹建奉化初中的事牵动着胡行之的心,他准备回奉化去.
王任叔却在犹豫.
回到故乡当然可以在山区大自然的清新空气中汰洗一下自己的病体,但自己的一身疾病必然增加妻子的怨詈……他茫然地与胡行之来到城外的小板桥码头.
这里有水路通宁波,行驶着以海螺或铜锣代替海轮上汽笛的内河小汽轮.
离开船的时间尚早,二人卸下行李,便在河岸上漫步起来.
这慈溪地处余姚宁波之间,西北一望是连绵的群山,东北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5是一片狭长的宁绍平原.
慈溪县的得名是董仲舒的六世孙董黯事母至孝,常于溪中汲水侍奉慈母,世称董孝子,县以溪称,是谓慈溪.
这忽然勾起了王任叔对母亲的想念.
但现在又怎能去慰藉自己的母亲呢他把目光停留在一座松柏葱笼的小山上,山巅露出杰阁的一角,这就是江南有名的慈溪清道观.
他似乎在一部杂书上看到明人对它的称赞:"好山苍翠邑之东,奇峰秀出金芙蓉;山中宏开列仙馆,仿佛海上蓬莱宫.
一径迢迢古松立,枝枯屈错蟠蛟龙;峻坡叠石几百级,中有岳殿凌苍穹"……有这么好么即便是如此美丽于我王任叔又有什么相干!
在普迪教书一年,他还从未登临过这清道观,只有那慈湖周遭的紫云英在暮霭中如霞如锦如烟如愁,在氤氲……他着自己诗中的意象又想到,太平天国时期,洋枪队头子华尔带领武装乘铁甲轮进攻慈溪城,被太平军击毙于城南,那么这小板桥码头附近就是当年的战场了便向一位老者打听战场的遗迹.
老者道,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那洋枪队红毛子华尔就在这里被击毙的.
但见云水之间,一片雾气,没有一件纪念长我中国人志气的标志.
想到宁波江北岸领事区的马路上,倒是耸立着外国侵略者为他们的祖宗华尔建立的纪念碑,不禁气愤起来:"行之兄,我真恨,恨自己在五四运动中为什么不把那华尔纪念碑给掀了.
中国人把侵略头子打死了,可中国人又容许侵略者在中国土地上为他树碑,而我们中国人对此却又熟视无睹,习以为常.
这种忍耐性太可怕了,行之兄,太可怕了!
"苍白的脸上流着泪水,又哮喘着、咳嗽着.
吐出的痰液,浮游着猩红的血丝.
这使胡行之很恐慌:22龄青春即肺金如此不疏,肝火如此亢盛,如不及时医疗、休养,绝非吉兆.
但他也知道,引起这位青年诗人火气的不只是那华尔碑,而是纷扰于现实中的可恼、可恨的人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6Ⅱ王任叔与胡行之在宁波西门口码头分手.
先把行李寄托在一家小店,随即向孝闻街佛教孤儿院而来.
王吟雪见他面色潮红、身体虚弱,赶快扶他走进自己的院长室.
有值班的学童为客人打好洗脸热水,沏上天童寺小白山的玲珑岩绿茶.
王吟雪是王仲隅的同窗莫逆,又是王任叔的校友挚交.
在1919年的爱国运动中,他血书"誓死抗日",足可见此人的肝胆.
王任叔在镇海、鄞县、慈溪教书,如果进城,第一位要造访的便是王吟雪,然后才是王荫亭、裘公洨夫妇.
王吟雪知道任叔近来身体欠佳,但数月不见就垮成这个样子,心里很是焦急、难过.
当他明白离开慈城的普迪后並没明确的趋向,便说:"任叔,我就是你的呵护神,有我王吟雪的斋就有你雷雨先生的饭.
"说着,马上命人到西门外提来任叔的行李,辟一清洁安静的客房.
王吟雪自四师毕业后,由他当小和尚时的师父安排到这佛教孤儿院作院长,上任后参照杜威、道尔顿的教育方法,还有日本的新村运动,对院务作了一系列的改革,除对学生施行正规的文化教育外,还聘请编席、织绸、刻字、印刷等劳作技师进行技能教育,以使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有谋生立身的本领.
他是个爱国者,凡院中添置设备用品,一律不用日货.
因为治院有方,这宁波佛教孤儿院在国内宗教界很有名气,甚至南洋华侨佛教信徒也有到这来参观、赞助的.
为了事业发展,他不避世俗的交际应酬,僧尼们把他看作还俗的俗人;他又不置办家户、结婚生娃,俗人又把他视为方外.
他不僧不俗又性近文学艺术,好为朋友解忧排难,友人们常戏称他为曼殊大师的间传弟子——"吟雪上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7上个月,王吟雪、王仲隅、王任叔、张宗麟、宓如卓、毛路真、卓恺泽、汪子望、潘念之、李琯卿等,以四师、四中(1923年前后,四师并入四中成为师范部)校友为主体,联络女校在五四运动中涌现的活跃分子徐镜平、李汉辅,还有刚刚跟了父亲张葆灵从外地转到宁波就学的张孟闻等等,齐集后乐园茶社聚会,成立一"本互助之精神,作社会之改造"的社团.
在讨论为这一社团定名时,女将李汉辅建议:每个入社者都有权提名,各人不妨将自己认为最好的名称写在纸条上,待收拢后,各人依次当众加以解释,公认为最佳者即是.
众人同意,照此进行.
十数人宣讲过各自的提名后,都没有引起反响,进行到王吟雪时,他道:中国俗人崇尚牡丹,以为牡丹我们不求富贵,故弃如敝象征富贵,屣.
日本人喜爱樱花,樱花意味生命之苍促,特别于落英时节更有一种悲剧意味.
这更激发了日本人对生命力的振作.
雪花比樱花更能表现一种献身精神,再说小可曾法号吟雪,故建议取名'雪花社'番言论,使得众人连连叫好.
卓恺泽建议将……一"雪花"改为"血花",以示"作社会之改造"的代价与决心.
众人相互斟酌.
有的说,顽固分子欲给别人加上红帽子而不可得,我们何必把红帽子抢着载有的说,血花与雪花同音,可一语双关,含而不露,更有意味.
王吟雪倡议的"雪花社"就这样定下来了.
各人按照自己的学术志趣,分属文学、科学、社会三部.
详细宗旨细则,由王吟雪草拟,因为社员分散各县,有的在上海、南京、北京、杭州,这佛教孤儿院也就成了雪花社的通讯联络处.
社规:热爱乡土,改造社会,戒烟酒,戒嫖赌,为加强互进,每人按期将作业文学作品、调查报告、研究论文、读书笔记、书评等交寄给吟雪,以组织传看、交流.
佛教孤儿院的清净客居生活使王任叔的病体得到疗养,那豆棚瓜架之下与吟雪的低吟浅唱,那清茶在握于灯下同挚友的品评诗艺与人生,这将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忆的一段过分安闲的日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8他的创作並未消歇,他在这里创作了当时文坛上最长的叙事诗《洪炉》,修改完成了当时篇幅最大的散文组诗《情诗》,另外还有一些小说和诗歌短章.
一天傍晚,考进南京一所大学的张孟闻敲开佛教孤儿院的大门.
这颇使王吟雪感到惊疑,寒假时间未到,怎么这雪花社友先自回宁波了张孟闻是为处理一件私事回来的,而且他读了吟雪寄给他的任叔的《洪炉》之后,很是震动,这次来就是交还诗稿的.
吟雪说,任叔就在这里住着,正可作竟夜清谈.
于是,王吟雪命人快去生那瓯,领了张孟闻便到后院去见黄泥风炉、清洗杯任叔.
张孟闻在南京读的是生物学,但他对文学的兴趣极浓,见多识广,好交游.
谈起他的新朋友黎锦熙、胡玄伯如何致力于语言学、文艺学,更是眉飞色舞.
"胡玄伯读了任叔兄的《洪炉》推崇得了不得,这不,他特意为这首长诗写了序言.
"说着,从提袋里拿出王任叔的厚厚一迭手稿,还有胡玄伯的序.
只见序文中赞道"……是狂流,没有止水;他给我们的观念,真如同炎炎赫赫的洪炉.
"看了这些称扬之辞最是兴奋的还是王吟雪,他说:"《情诗》、《洪炉》在当前诗坛中都可称独步,无论如何要设法尽快出版问世.
"在王吟雪的撺掇下,《情诗》不久即在宁波出版,而《洪炉》却因为人事的倥偬没有问世,直至王任叔逝世十数年后才在他大量的遗稿中发现出来.
茶沏好了,三人品味着,谈兴又增.
张孟闻谈及父亲张葆灵同经亨颐两位老同盟会员的关系时,忽然大声道:"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经校长到四中履任后,曾向家父打听王任叔的现状,说要专程拜访.
现在任叔已在宁波,我何不告诉他约个时间到此一叙!
""不可不可,"王任叔阻止道:"我们都是晚辈后学,哪能劳顿这位老前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99"其实,经先生对青年最为爱护、礼贤下士的,就是对在校的学生也象对自己的子弟一般.
一师一个学生在学生运动中染疾夭亡,他老人家亲自登门吊唁,传为美谈.
""我看这样吧,"王吟雪道:"过两日我陪任叔去拜候经先生……""去向他请功、求职让那些城狐社鼠编排我是利禄小人"王任叔说着,沉浸在他刚刚受胡玄伯序文所启发而在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新的诗境.
他想构思一首《告弟兄们》的诗.
他要对付周围的压迫,深感单靠知识分子自身的抗争是无能为力的.
要取得自己的自由、解放,只有把命运同劳工们联系在一起才能成功.
一年前他是向郑振铎投过一篇长诗《逃出狭的笼的囚人》的,但自愧没把悲剧气氛写透而追了回来.
现在,他终于不期然找到了写出那个囚人为追求自由理想而最终葬身于自由的大海的悲剧基调,他决心改称《从狭的笼中逃出来的囚人》,作重新构写.
他要把"囚人"对审美理想义无返顾的追求的悲剧美写出深度,用自己咳出来的血.
半年多的休养使他稍稍脱离了人事的纷扰.
他用创作、进修充实了自己的客居生活.
待到《情诗》在宁波出版,北京的《晨报》上发表了这部诗的出版消息时,他收到了奉化方面带来的聘书:请他去距县城不远的松林高等小学作教务主任.
这是王仲隅、胡行之、庄世楣利用剡社的力量振兴地方教育、进行社会改造活动的一个成果.
这时,他的身体渐愈,特别是孙中山《中国国民党改组宣言》的发表,国共两党终于冲破国民党右翼分子设置的坚冰,使他预感到中国一场切实而深刻的变化就要开始,他再不能置身事外了.
于是他打点行囊,告别与他有着手足之情的王吟雪.
王任叔一回到奉化正赶上县议会召开.
浙江全省各县有议会之设,这是军阀地方政府为对付广州大元帅府的"南北统一"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0鼓吹"联省自治",玩弄虚伪民主的一着.
奉化县守旧的城绅们以法治协会为依托,以夺取县议会议长为鹄的,他们以奉化天下舍我其谁的架势,在进行着权利的分配.
剡社中的年青人看清要在奉化进行改良,一定要争取县议会议长的席位,他们恳请剡社中资望最高的长者庄嵩甫参加竞选,以与法治协会中的玩固派抗衡.
庄老先生,名景仲,清诸生.
在维新运动的影响下创办了上海新学会社.
这是个专门出版农林牧渔书籍的机构.
他本人亦著有《农业新书》、《水利实验谈》、《螟虫防治法》等书.
又在余杭设立林业公司,经营山林事业.
1905年,他同开明士绅江后村、江北溟在县城创建新式学校龙津学堂,1908年陈英士(其美)自日本回沪,经其介绍加入同盟会.
次年革命秘密机关天保客站被清朝政府破坏后,庄嵩甫的新学会社便成了革命党人的秘密联络处.
辛亥革命光复上海时,庄嵩甫协助陈英士筹饷.
在解决清军的重要据点上海制造局时,陈英士带人前去劝降而遭扣押,他又通报信息,集结力量,终于使义军拿下制造局.
因他辛亥革命的成绩,在浙江军政府成立后被委任为财政司司长、盐政局局长,以后为省议会议员.
这位老先生倡导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热心桑梓的公益事业,在奉化有崇高的威望.
协会的城法治绅们深知,欲夺得奉化县议会议长席位,最大的障碍就是这个庄嵩甫.
65岁的庄老先生正在奉化老家退养,他对剡社中年青社友振兴家乡教育、改良社会的种种努力既理解又支持,对王仲隅的干才、王任叔的文才尤为欣赏.
剡社的活动,如印刷《新奉化》年刊,如举办会议、交际应酬,都是由这位老前辈慷慨解囊.
此公性情倔犟,认准一条路就走到底;又诙谐善谑,自称老顽童.
在县议会斗争中有这样的一幕:法治协会的绅士们在开幕那天,针对剡社提名由庄嵩甫出任议长一事,扬言嵩甫现颐养"庄天年,近又病重,此一提案作罢了.
"话音刚落,厅外闯进一美髯长者,面如重枣,声如洪钟,厉声道:"本人年方64岁,谁说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1不能出席奉化县议会我现任浙江省议会议员,区区奉化县议长难道就作它不得!
"法治协会的绅士们对这位民国元勋毫无办法,按照选举程序,只好眼巴巴地让他中选为议长.
他创办的龙津学堂在辛亥后与凤麓学堂合并改称奉化中学,支持了几年后终因奉化县财力不支而垮台,现在王仲隅等人筹措奉化初中,庄嵩甫以议长名义多方斡旋,终使这全县的最高学府得以成立.
王任叔在松林高级小党任职期间,收到一封谢传茂自宁波寄来的重要信件.
事情是这样的,宁波地方根据国共两党中央的协议精神.
凡有国民党组织的,中共党员、社会主义青年团员皆"一并加入",凡无国民党组织的地方,中国共产党则为之建立.
宁波国民党部已半公开由张孟闻的父亲张葆灵等组成,谢传茂为党部干事.
他来信的意思是: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后可以作公开活动,不知你是否愿意参加,盼立即来信表示态度.
王任叔认为两年前宓如卓与自己和谢传茂议论建党的事终于在国共两党携手合作的新形势下顺理成章地实现了.
因此,他立即热情洋溢地写了回信,志愿以共产党员的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委托谢传茂为他办理一切手续.
王任叔很振奋,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身体也完全恢复,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这时奉化初中也来了两个共产党员,一位是日本留学归来的诗人冯三昧,一位是老友石愈白.
经常到奉化初中走动的王任叔同这两位文人气息很浓的人自然气味相投,但並没有同他们发生共产党的组织关系,只是共同阅读上级发下来的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一类的小册子.
他的活动是以国民党员的身份同王仲隅、庄世楣、胡行之以剡社名义积极从事合法斗争.
奉化县的社会改造活动终于开展起来,地方顽固派只得谨慎布防.
遇到蒋介石回奉化溪口时,法治协会的人便奔波于丰镐房蒋氏祖宅,曲意奉承.
而蒋介石为了不疏远剡社,也屡有属意于剡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2社的表示.
有一次剡社召开年会,蒋介石自从溪口来到县城大桥镇剡社成员.
拜会庄嵩甫及37岁的蒋介石,高挺的身材,着中山装.
目光明亮有神,眸子象幽潭,深不可测.
少时他在龙津学堂读书,所以他以弟子之礼称庄嵩甫为"老师",再说庄嵩甫与陈英士关系不凡,而蒋介石作沪军第五团团长时,沪军都督就是亦师亦友的陈英士,因此与乡党称起庄老先生总是"嵩老"如何,"嵩老如何".
这次来拜会庄老先生,这位孙中山大元帅的参谋长在县城外就下了马,屏去亲随,迤逦步行到庄嵩甫的寓所.
庄嵩甫闻讯接出门外,蒋执礼如仪,庄老先生道:"志清学弟,时下正国民革命何必拘旧礼如此!
"笑着,拉了蒋介石的手进入客厅,将在场的剡社成员王仲隅、王任叔、胡行之、庄世楣一一介绍.
寒喧中,蒋与庄随便谈了些光复上海时二人与陈英士相处的旧事,二人对陈英士不幸被袁世凯暗杀,不胜哀惜.
庄嵩甫以国民革命形势之发展趋向相询,蒋介正石襟危坐,很是谦恭:"晚生去岁受中山先生之命,去苏俄考察四月.
彼国之代议制以劳工劳农的苏维埃制度表现,民主风气已普及至穷乡僻壤.
吾国民主之要求实在尚在幼年,不能望其项背.
中山先生改组国民党、重新解释三民主义这本是顺应潮流之举.
党内邓泽如、林直勉等联名上书阻挠,看似忠鲠之士,实为迂腐之言.
综观中外,今后发展趋势,实有形成世界革命之可能,中国作为世界革命之一环,可促成世界革命,世界革命亦支持中国革命……"蒋介石的一席话给王任叔的感觉是:言辞不很流利,但周密而有气度.
比如世界革命之说就很新鲜.
蒋介石在告辞时,拿出钱号票据一纸道:"老师,诸位同人,吾作为剡社之友,常年奔波在外,不能躬逢家乡盛举、聆听教益,但造福乡梓、改造社会的心愿都是此相通的.
剡社开展活动,此为挹注,区区微忱,祈为笑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3众人谦让一番,自然难拂盛情,王仲隅代表剡社司库领取,并开具收单一张,赠送《新奉化》年刊一套.
蒋介石拉着王仲隅、王任叔昆仲的手说:"大堰王氏、岩头毛氏、溪口蒋氏,世称奉化三大姓,世世代代的姻亲.
狮子阊门王任安是你们的堂兄吧他滞留上海时,我同他有一面之雅,理论起来,我同你们贤昆仲都还是平辈的弟兄呢.
今后事业,还需互相提携、互为膀臂才是.
"关于大堰王氏与蒋氏的族籍关系,王任叔在《左传》中就读到过"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
而王氏的始祖则是周太子晋,这样,蒋、王都是古代姬姓的后裔.
不过这姓氏学问题,当时颇也触动他,奉化长期近缘通婚,何尝不是一项社会问题关于现今政界闻人的蒋介石的幼年、少年以及成年的佚闻趣事,他从母亲、姐姐及长辈的口中也听了不少,虽不值得自己特别景仰,但对他不靠门阀、裙带,而靠自己的挣扎、奋斗,却不得不深深佩服.
那见过大世面的谈吐,那儒雅的军人风度,特别那油黑闪亮的眸子,确有动人之处.
以后,王任叔听说他对母亲甚孝,为其母王氏的坟台前撰写的碑联为"祸及贤慈当日顽梗悔已晚,愧为逆子终身沉痛恨靡涯":王任叔认为这写出为人子者的至情;而在母亲灵前不掩盖自己劣迹的精神,亦甚是可爱.
就在这年的剡社年会上,王仲隅被推为评议部部长,王任叔、庄世楣被推举为评议员.
Ⅲ奉化景况同王任叔幼年时代有限阅历中的映象是大不相同了.
以封闭在连山群山中的大堰来说,农民自祖上的传说中知道大的动荡只有太平军两次进军,一次是来招抚,一次是来报复.
他们第一次来大堰不过是让大堰村民改用太平天国年号,在村中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4驱鬼禳神一番后秋毫无犯而去.
第二次的报复性血洗大堰,也应该归咎大堰人,而怪不着人也就家太平军.
据说乡绅王淡水是王任叔的祖父,在招待太平军用餐时作了手脚,让他们在回县城的路上腹泻不止.
几天将养之后,他们又来大堰报复了一下子:大堰人的这种两面派作风,本来就下子!
应该用血惩治一"一次"、"二次"过去70多年了,大堰又回复到超静定的状态中.
可现在,土匪的袭扰、捐税的聚敛,把看似小国寡民的被旧式文人视作"白米青柴岩骨水、绿茶嫩笋石斑鱼",有着小桥流水、田园牧歌的大堰搞得鸡犬不宁.
人心浮动,流言纷扰,说"三次"要来了!
"三次"是什么谁知道.
这同浙江已成为各派军阀角逐争夺的地盘有直接关系.
1917年北京政府命淞沪护军使杨善德来浙江任督军.
杨当年病死后,又派继杨任的淞沪护军使卢永祥来浙江继任.
杨、卢属皖系军阀,他们在淞沪可得相当丰厚的鸦片烟税,这是江苏督军、直系军阀齐燮元垂涎不止的.
双方陈兵布阵,军费陡增,这就加重了对农民的压榨.
以浙江来说,地丁银和漕粮抵补金1924年就比1919年增加了3.
2倍.
这年齐燮元与卢永祥在浙江开战,王任叔在奉化深感到军阀混战,官僚、地主转嫁战争负担给农民带来的重大灾难.
他效法鲁迅先生开始构写乡土文学,以1927年至1928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监狱》、《殉》、《破屋》来说,它所反映的生活大都是以农民的痛苦生活为主要内容.
概略说来,他的乡土小说是从写农民的生存状态开始,到写社会阶级关系,再到写农民的集体抗争.
这同侨居在北京,以充满乡愁的回忆抒写故乡的风物、人情、习俗,偶然直接正面写农民的乡土文学家许钦文、王鲁彦、蹇先艾等有极大的不同.
松林高级小学的教务主任一职,他干得很窝火.
每逢县里派视学下来"监查督导工作",学校照例要从少得可怜的年费中挪借出钱来,准备酒肉、鸦片,曲意奉承拍马.
校舍破烂,教室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5遇台风则会倒坍这样危及师生生命安全的大事,竟在嘻嘻哈哈中一扫而过.
他受不了这种屈辱,于是只得失业.
他或者寄居在奉化初中、或者来往于大堰故乡,从事着剡社的活动和文学创作.
其间一位人物不能忽略,这就是诗人、以后成为烈士的董子兴.
董子兴也是师范出身,他的家在距大堰仅一里路的后畈村,也算是大堰人.
经过与王任叔类似的挫折,现在大堰镇亭小学代课.
他懂英文,酷爱诗歌.
王任叔与他共同的兴趣是写泰戈尔式或日本俳句式的小诗.
他们常徘徊留连于大堰的山皋、溪滩、竹林、坟边,逸兴腾飞,忘情忘我,农村的自然环境,当时文坛上吹拂着的自由空气,使这两位农民的儿子失业、失爱的痛苦于艺术天地的翱翔中得到心灵的解脱.
就是说,王任叔在构筑他乡土文学中直面人生的艺术世界的同时,他也在构筑庄子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与叶昼的"不知有所谓语言文字"的玄学世界.
这是真实的王任叔,他在用两条渠道渲泄着自己的生命力,只不过前者逐渐成为主导而将后者同化而已.
1924年10月,陈布雷曾任撰述的《四明日报》改组,由李琯卿主持笔政.
他想到自己的雪花社社友王任叔在奉化"赋闲",便写信邀他到宁波出任《四明日报》地方版新闻编辑.
王任叔欣然成行.
宁波知识界充满了裂变前的阢陧不安的气氛.
一方面,国共两党合作的全国大形势,使宁波共产党、青年团的活动可以借助于国民党的名义公开化,青年团的刊物《宁波评论》就是由党员、团员、雪花社员谢传茂、潘念之轮流编辑,团员王仲隅、王任叔、李汉辅、徐诚美、赵济猛、孙鸿湘、陈洪、华少峰(华岗)等十余人则是撰稿人或兼发行人.
在现存的几期刊物中,我们从《打倒国际资本帝国主义》、《新知识与旧道德》等文章标题上,即可看出它战斗风格之一斑.
另一方面,在《四明日报》、《时事公报》,以及《宁波旬刊》、《詹詹》等刊物上,则充斥着桐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6城派古文、鸳蝶小说、黑幕小说、洋场酬酢文学.
而知识界的青思想也很复年新锐人物,杂,以发展有四、五十个成员的雪花社来说,共产主义、三民主义、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实用主义、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等思想在各人身上甚至在同一个人身上都打着印记.
这批青年人在沐浴着"五四"作为启蒙运动所给他们的民主性恩泽,他们的个性解放、张扬自我尚未容纳入到革命进程的集体主义中去.
因此,在生活上的失度的罗曼谛克也时有发生,张秋人自上海来巡视指导党、团工作,就常对他们进行批评、帮助.
张秋人借住在《四明日报》社,常与王任叔、谢传茂朝夕共处.
这位著名的党务活动家,在五四运动中也是宁波的学生运动领袖,与王任叔谈起当年轰动一时的"新章事件"、"大丰昶事件"、"余懋事谈件"、"新章血案"、"台鹿血案"的原委,起如何同十人团乘了船到镇海口检查日货……那真是道不完的话题.
双目斜视的张秋人年龄比王任叔大3岁,诸暨人,家庭贫寒,他之所以能在宁波的教会学校崇信中学读书,全是靠自己兼作校——半工半读.
中学毕业后去上海谋生,1921年参加社会主役义青年团,1922年参加中国共产党.
经陈独秀推荐,他到湖南长沙与毛泽东会晤,任衡阳湖南省立第三师范学英语教员,并参加当地党团组织和学生运动的领导工作.
在1923年春震动湖南全省的三师学潮中,他被当局强行辞退.
同年夏天回上海,从事工人运动、学生运动和统一战线工作,任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候补委员、团上海地方委员会委员、中共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国民运动委员会委员、中共上海地方兼区执委会候补委员.
宁波党务属上海区管辖,张秋人直接过问宁波的党务.
当他了解到王任叔虽然参加党的组织生活,但並未及时办理人党手续,便亲自作介绍人吸收他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
王任叔在《四明日报》任职期间办了两件事:一件是编《四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7明日报》文学副刊《文学》旬刊,一件是在地方版上刊发揭露性报道及评论.
《四明日报》原先有《日月旬刊》的文学副刊,1924年个叫10月改称《文学》,这是由王任叔同李琯卿商议后决定的,用意在于同文学研究会在上海出刊的《文学》周报相呼应,以扫荡宁波文坛上的颓糜文风.
编辑仍由宁波日月文学社的王玄冰担任,而实际上它仍然贯彻着日月文学社原来的章程:"本社同人除专力于文学上之创作、批评、翻译、整理几种工作外,绝不及于外此各种问题,除研究文学、联络同志外,绝不稍带其他色彩.
"从这些话可以看出日月文学社在知识界受各种思潮的冲击下是采取了折衷回避的态度,在军阀的统治下是先考虑如何保全自己.
选稿比轻宽容,既有鸳蝶小说、黑幕小说,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作品,也有王任叔、谢传茂等人的作品.
这样编了3期,它中间路线的立场引起左、右两派人物的不满.
王玄冰见折衷调和反而开罪于人,便干脆撒手不干了.
自10月28日《文学》第4期开始,雪花社文学组代替了日月文学社、王任叔代替了王玄冰,刊物出现了全新的面貌.
他在《给读者》一文中说:"因为日月文学社放弃了编辑的责任,本报便要求我们雪花社文学组来担任编辑本刊.
我们也因我们雪花之蕊,经过了长期的孕育,迄今还没有和世人见面,现在,有这种机会也乐得承认了……"从近年发现的几期刊物实物看,其创作及批评是奉行了文学研究会的主张,但又比较开放.
作者除雪花社成员外,还有徐雉、蒯斯曛、董子兴(笔名挚声).
王任叔在上面发表了评论、剧本、新诗、翻译、小说、散文,数量相当可观.
千把字的、象散文诗一样的短篇小说《河豚子》,经过数十年的尘封后,由本书作者作为佚文重新在《小说界》公布后,立即被同行选入散文诗、微型小说等选本,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艺术精品.
这里顺便提及一件文学史疑案.
茅盾在《中国新文学系小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8一集序言》中涉及文学研究会各地分会情况时说,宁波亦有文学研究会的分会.
在若干现代文学史专著中亦沿用此说,而未见有资料加以作证.
我尽了自己的能力並充分利用自己的方便条件,在宁波、杭州查阅了当时的报刊资料,从未见到以文学研究会宁波分会名义出版的刊物,亦从未见到这方面的记载或著录.
我以为,用通达的眼光看,雪花社文学组就是文学研究会的宁波分会性质,而《文学》也就是分会的刊物了.
特记录于此,以备同行专家考辨.
《四明日报》虽说是一份对开大报,另附副刊,但报社的采编、撰述人员不过七八人.
王任叔负责的地方版专门刊发宁波的地方新闻稿.
当时的浙江已由孙传芳取代在齐、卢战争中失败的卢永祥,其祸害浙江的劣迹已远非卢永祥所能比拟.
与《四明日报》並存的宁波第二大报《时事公报》面对孙传芳的暴政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而王任叔主持的《四明日报》地方版,却间或露一露他的"雷雨先生"风格.
孙传芳的部属段承泽任宁波警备司令,放纵士兵,胡作非为,打砸抢时有发生.
有一次公开抢劫米店,公众敢怒而不敢言.
王任叔将这一事件刊登报端,並加评论,果然引来一场横祸.
"你们谁是这报馆的头子"段司令的副官带了护兵马弁闯进报社写字间,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李琯卿在写字台后面站起来,立即向不速之客递烟、倒茶.
这位出身于镇海港口李氏望族的社会活动家,高身材、方面孔,红光满面,精力充沛,一向善于交际应酬.
但全副武装的副官根本不理这一套,回绝了他的烟茶,把手枪卸下来往桌上一拍,说道:"你你是李琯卿""不才正是,正是.
长官有什么见教,尽管直说.
"说着,便拉动抽屉,准备钞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09"你小子别来这一套,老子不吃.
"是粗鲁的山东话,"我问你,那个姓王的叫什么叔的小子哪里去了"王任叔正在写字间,在编他的地方版.
为减轻李琯卿的压力,便要站起来.
机敏的李琯卿一石二鸟道:"你坐,你坐!
长官,"第一个"你坐"是丢给王任叔的,第二个"你坐"是恭维长官的.
在李琯卿用手扶那副官入座的时候,把一迭硬得能削苹果的钞票塞进军装的口袋.
"你问那个姓王的死羊眼那可是个小山巴佬,昨天让我训了一顿,今天不辞而别回他的乡下去了.
""你可要告诉这小子,他要是再在报纸上胡说八道,评头论足,我这盒子炮认识他,我们北军兄弟们也认识他!
"说着抄回手枪往枪匣里一捅,扬长而去.
10几双大皮靴在楼板、楼梯上踏出的声音,使整个砖木结构的小楼摇晃着.
写字间的空间大了,但沉重的气氛把在场的记者编辑们压得透不过气来.
大家谁也没有开口,只是心不在焉地翻动着稿纸、校样,沉重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下班了,编辑部的先生们都到楼下吃那八菜一汤的工作餐,李琯卿留住王任叔说:"今天,任叔,我请你去吃东福园.
这报馆的苦差事,我也想不干了.
""这事,还是你先把我辞掉以后再说吧.
"李琯卿劝他立即离开宁波,说不要回奉化,宁波辖署6县,奉化也属段承泽的势力,弄不好,兵痞子们会打你的黑枪.
王任叔说,你放心,我会考虑周到的.
王任叔本想到上海去避一阵子,但囊中的羞涩,还是逼着他回往奉化.
奉化初中他是不能逗留的,以免把灾难波及到二哥和在那里工作着的朋友们身上.
他在大堰家中枯居.
这时他己有了两个女儿,一个是梦蕙,一个叫亚莉,都是极可爱的.
只有她们的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0笑能给他的焦躁的心境带来些微的慰藉.
有时与董子兴重温傲啸山林、吟咏水滨的雅趣,但时代到底已不同于魏晋,而自己的心境也不是要求隐逸.
他要面对现实.
他把自己的起居室称作为"守株轩",这种自嘲是带着苦味的.
他在》(未出版)、守株轩内手订新诗创作集,这本继《洪炉《情诗》后的第3本诗作书稿;当时並没有定好名子.
他想以此把诗歌创作告一段落,然后把精力集中到小说创作上去.
诗歌离不开表现自我,小说则能反映现实人生,他以为自己不能超脱现实而走为艺术而艺术的路.
他想结结实实地创作一批小说以让读者谛视人生、改造社会.
自己愿作火锅的炉心子,以文学作品发射出来的热把火锅中的水翻滚起来.
躁动不安的他,愈来愈受不了家庭生活的无聊,他决计到上海去过职业文人的生活.
Ⅳ在上海闸北区一个小弄堂的亭子间里,他住下来.
他新结识的文学朋友许杰与他同庚,是绍兴省立第五师范毕业生,同王任叔有大致相似的经历,再说又都是文学研究会成员、同样致力于乡土文学,两人的共同语言很多.
靠卖文维持职业文人的生活是困难的,由许杰介绍到旅沪安徽公学授课.
由此,他又结识了教数学的文学青年王以仁.
他间或去拜访他文学的领路人郑振铎.
郑振铎热情好客,家里经常高朋满座.
有头部很大、操着金华口音的陈望道;有留一簇黑髭、操着苏州官话、用标准的教员授课口吻讲话的叶圣陶;有说话似乎吃力、但每出一句都是深思熟虑的沈雁冰……真是座上人常满、杯中茶不空.
逢到这种时候,王任叔便联想起刘禹钖《陋室铭》中的句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在他们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1前,他自觉学识太浅,没有对话的资格.
作他们的晚辈,坐下来洗耳恭听呢,又觉得有失于自己的面子.
于是告辞,于是在小吃食摊吃过阳春面或馄饨或宁波汤团、油条之后,又匆匆登上他那亭子间去读、去写、去运思、去构想.
他要塑造自己成为一个有学问、有创作实力的人,以自己的学养、实绩同他们比试高低.
这是一种妒意与自尊尊人相交互的复杂心理.
至于对郑振铎,则是例外.
可以同他谈心、争论,就是暴露了自己幼稚浅陋,也无所谓.
亦师亦友而外,还可以加个"亦兄",完全可以象对待自己的二哥仲隅那样对他.
看起来他有学者的严肃,但透过外表的冰壳,内心却是一清见底的暖人心腑的温泉.
二人浅斟深酌,评骘人物、议论古今,总有道不完的话题.
议起王以仁在《小说月报》发表的一批作品,王任叔说,我觉得他很孤独、凄清,对古典诗词有很深的领会,如此下去很可以成为郁达夫第二.
郑振铎说,我总以为王以仁少年时代是受过心灵的伤害的,这种"自叙传"色彩的作品是从郁达夫那里学来的,而郁达夫则是受了日本"私小说"的影响.
说起同龄人许杰,王任叔认为他在创作中引入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使乡土文学具有新生面,但对他热心无政府主义却不理解,郑振铎说,沈雁冰前几年在文章中议论到,西方的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新浪漫主义等文学思潮都需在中国演习一遍,现在他也有所修正,……于是,两人互相辩难、补充:于是,郑振铎拿出反映着各种新鲜信息的"版本";于是,王任叔拿了这些刊物、图书匆匆赴回亭子间去披读.
他的住处离西藏路宁波同乡会不远,中午在小饭店吃过阳春面之后,便顺路去同乡会阅报栏浏览一番.
在那里照例入厕过后,又立即回来伏案工作.
笔耕累了,便会想到要去交通路上的新学会社,那里宁波朋友多,可以听到故乡的消息.
有一天,他为阅读从郑振铎那里借来的一本书,竟误了中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2饭,便在弄堂口上了电车,打算在南京路的西餐社打过"牙祭".
电车行驶到南京路浙江路附之后再到新学会社近,人流越来越稠密,车辆停驶.
王任叔跳下车,随人流往南京路涌去.
贵州路口,更是人山人海,他问一个打着纸旗的学生模样的人,才知道日本内外棉纱厂枪杀中国工人顾正红,他们是到公共租界工部局市政厅及老闸捕房示威请愿的.
话音刚落,排枪声震耳欲聋,子弹穿过王任叔的头顶,呼啸而过.
溃散的人潮把他冲得跌跌撞撞他看见前面倒下10多个人,还有流在街上的血,血,血.
印度骑巡队用马蹄和马鞭在冲决着人潮……这就是5月30日的五卅惨案.
于是上海街头出现了英国巡捕所设的路障,机枪掩体,全副武装的法国安南巡捕,美国海军陆战队弹压队,铁甲车,马队……原本是中国工人与日本财阀的交涉,竟触动这么多帝国主义国家的神经.
与6年前的五四不同了,他们开始害怕中国人了.
王任叔的眼前时常溅出那血迹,血迹……还有那受难者临死前的觳觫.
他並不害怕死亡,他在自己的作品中甚至歌颂过死亡,困扰他的是自己脱离了群体之后的失落感,特别是在这国家需要斗士的时候.
他去探访郑振铎,郑振铎正拎了皮包要出门.
"任叔君,今天我有要事,不能奉陪了.
"郑振铎说话很激动:"上海总工会要成立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已提出,工人运动要从经济斗争转向政治斗争,要使工人斗争表现出显明的反帝性质,以此成为反帝战线的中坚.
中国这头沉睡的狮子,现在已经到了醒来、振作的时候了.
"还告诉他,朋友们正在日日夜夜编印一份《公理日报》,自己就是为这事去联络印刷所.
王任叔回到自己的寓所,小小的亭子间再不是他一统的小天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3地了.
他感到自己的荒谬,在这流血的时日却梦想作一个职业文人.
特别是郑振铎提到中共中央的决策,使他猛想到自己还是个党员.
他自宁波回奉化避风,是经过党组织的,而自奉化来上海既没有向组织请示,自然也就没有同上海党发生组织关系.
他在上海作着"马路巡使",真感到连爱国的份儿都无从表示了.
他回味着半年来的"职业文人"生活不免哑然失笑,一部自嘲式的长篇小说《阿贵流浪记》的框架己在脑海里形成了.
这部小说于1928年出版,主人公阿贵的多重性格、阿贵要做小说家而到上海去沉浮的经历,有着作者王任叔本人的投影.
回宁波去,回奉化去,到社会的基层去尽一份国民的义务和一个共产党人的责任!
他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在马路上,到处贴满了"不许顾盼"的"训令",中国人如有违令,洋巡捕的马鞭就会抽过来.
"职业文人"的梦早该破灭了.
在十六铺码头登上三北轮船公司开往宁波的班轮.
美舰、日舰、英舰、法舰、意舰把黄浦江挤得水泄不通.
他看到帝国主义的强大吗不,他从帝国主义们的气势汹汹中倒看到中国工人、学生、店员、市民的强大.
否则,帝国主义们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呢!
1925年到底不同于1919年了.
那时,学生、工人象茅草着火似的闹了一阵子,留下来的仍是黑暗.
现在,有了党的领导,有了国共两党的合作,正象蒋介石最近在一次讲话中所说,要进行世界革命,那么,广东革命政府行将举行的北伐就是世界革命的前奏……想到这些,他感到脱离政治而登文学的象牙之塔,实属不义之举.
奉化的党员(国民党员、共产党员或兼党党员)同志和剡社社员朋友,为成立五卅沪案外交后援会、为配合北伐展开与土豪劣绅的斗争,正忙得不可开交.
见"雷雨"先生归来,自然高兴,全县公众大会正筹备召开,公推王任叔为大会司仪.
凭着他在五四学生爱国运动中学联秘书长的经验,参照上海近日的标语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4传单,他同朋友们拟定口号、标语,起草传单和五卅沪案的声讨通电电文,指导建立奉化学生联合会、小学教员联合会.
在安排全县公众大会的时候,他提出一个卓特的见解:"这个大会虽说是由社会团体发起的公众大会,但必须通知县府当局参加,並让他们在会上讲话.
他们来,对我们有好处;他们不来呢,我们也有个把柄.
"众人道,雷雨先生到底是经过风雨的,如果不向县府打照会,出了事他们什么责任也没有;不出事呢,他们可以找我们的事.
妥,就照雷雨先生的意见办.
行动方案商定后,立即派人到宁波请示.
正在宁波理事的张秋人对此作了很好的评价.
6月10日,奉化县公众在县治大桥镇金沙滩集会.
天下着雨,但各界到会者竟有万人以上.
飘扬的旗帜、昂扬的情绪、井井有条的队列这是奉化县有史以来的空前壮举.
王任叔精神振奋,他深感到自己投身于群众之中,比关在亭子间里更为踏实.
看看各方面的代表人物都照预先安排站在土台的一侧,身着长衫的王任叔走上土台中央,宣布大会开始.
县议会议长庄嵩甫首先演讲,略谓帝国主义列强无辜枪杀中国人民,造成惨案,现在又在中国陈兵列阵,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国要自强自立,今日正其时矣.
接着,工人、学生、商会、农友代表致词,皆群情激奋,口号声在锦屏山之谷,久久地回荡.
霉季的雨时大时小,待到王任叔代表奉化县沪案外交后援会宣读通电时,雨又大了.
"劳尼"王仲隅怕雨水打烂了电稿,便撑了一把伞递交给自己的弟弟,顺便丞说:"县长沈秉、教育局科长杨范卿,至今未到会,大会各发起单位的代表已表现强烈不满.
"王任叔因忙于应付大会程序兼领呼口号,一时没留意到这一层,听二哥这样一提,怒火中烧,雷雨先生的脾气陡然翻起来"同胞们,各位父老兄弟姊妹们,今天奉化各界集会之前,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5筹委会的职员事先已邀请沈县长莅会指导,但至今连个人影也没有.
而我们的县议长庄嵩甫老先生以67岁高龄,不计病痛在身,冒雨到会,对我们多有鼓励、教导,对此,我们深为感动.
那么,对请而不到的沈秉丞县长,我们应该怎么办""打到县衙,兴师问罪!
""这父母官,狗矢不如!
"群情激愤.
队伍立时也散乱了.
庄嵩甫捋着美髯,跑到台口向大家喊道:"孩子们,孩子们,你们都列好队伍,不要乱,由老朽我带队,到县府去找县太爷算帐去!
"于是王任叔整理好队伍,以"奉化县沪案外交后援大会"横幅会标开路,庄嵩甫为先导,万余人的队伍冒着雨向县府迤逦而来.
县府警务人员见势不妙,急忙关上铁栏栅大门,并飞报在办公楼上的沈县长.
这时队伍压到门前,庄嵩甫见铁门上锁,怒不可遏,厉声让警务人员开门.
警务见庄议长叫阵,哪敢违拗,只得开门.
于是人群涌进县府,立即充斥于大院内的所有空间.
沈秉刚听到报告,丞又见群众黑鸦鸦地拥进大院,心里自是害怕.
看到庄嵩甫在劳尼、胡行之、庄世楣、严作书……还有商界知名人士的簇拥下站在办公楼台阶上气势汹汹的样子,更是挠头.
想到这庄老头是民国元勋,在省府里也有名义,又是广东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的老师,怎敢得罪,便硬着头皮、挂着笑脸迎了下来:"庄嵩老,庄嵩老,外面下着雨你还……""今天全县公众召开大会声援五卅外交,你可知道么""知道,是贵剡社的朋友来通知过的.
""那你为什么不到会!
""咳,皆因冗务缠身,正要向诸公告假……""放屁!
"话音与手掌同时发出,沈秉丞的脸上已着了反正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6两个响亮的耳刮子.
沈秉丞敢怒不敢言,捂着两颊喏喏认错,在场群众想笑又不嵩甫气得混身敢笑.
庄发抖,自有人搬了一把藤椅让他坐下将息.
场面僵持了一会,王任叔向二哥劳尼示意,王仲隅站上去向沈秉丞道:"沈县长,我县爱国民众运动发展很快,这是我地方之福.
商会早已成立,眼下学联、教联、工会、农会要正式建立,县府态度如何""支持,当然支持.
"沈县长明知道这对自己为官不利,也只能借坡下驴.
"光口头支持不行,活动经费哪里出"各界的头面人物七嘴八舌地嚷,他们为这事在县府碰过几次壁,自然话语中带着火气.
"噢,可酌从县里社会费支出……"沈县长说得声音很低.
王任叔看看火候已到,便急忙抽薪,以免另生枝节,造成被动.
他向在场的群众喊道:"沈县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各界筹备起会的主事人,可留下来同沈县长商讨具体事宜;现在由我们的学生队伍、工人店员队伍整队,在城关区、大桥区游行;因为天气不好,下雨,那么商会的朋友,四乡的农民兄弟,还有年长的先生、女界的大姐,都可以自便,大家说好不好哇""好!
好!
好……"众人兴奋地响应着,这是对司仪王任叔提调会务合情合理、处理公众与当局的关系有利有节的一种情绪报偿.
"这位大会司仪是什么人""不知道.
听说是'劳尼'的三弟……""劳尼就是奉化初中的王仲隅,大堰狮子阊门王尚书的后人.
老大叫伯庸,老三叫任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7"噢,王任叔,新派文学家,能写新诗、小说,名声都震动…上海滩了…""他在《四明日报》闯下文字祸,北军的丘八从宁波追他到上海,现在他回到奉化,说不定什么时候挨黑枪……""这人胆子也真大,就不怕""听说是在国民党的……"三两千人的队伍沿途散发传单,张贴标语,高呼口号.
散队之后,又有人在街头演说.
县城里的老住户们说,民国八年青年学生闹爱国运动也没有这么大的声势,这么好的纪律,看样子,国家振兴是有望了.
奉化县的工会、农会成立了,学联、教联也成立了.
"劳尼"老二,关羽、秦琼、武松都排行老二,因此"老二"在中国也就成了忠勇与义气的象征,现在王仲隅的别号已传播于农友与工友之间,他也就乐得承认.
在农友眼目中,他不是奉化初中的教务主任,而是个农民信得过的、仗义的朋友.
他常带了工农团体的代表到绅士家中为五卅死难者募捐,还发动农民与乡绅对话,实行二五减租.
他的三弟任叔则组织教员、学生,到四乡村镇作演戏宣传.
沉缅于小诗、俳句的诗友董子兴也停止了梦中的吟哦,带同学去查抄英货、日货,同任叔一起编撰唱词、脚本、幕表.
《沪上血案记》、《朝鲜亡国一瞥》、《何处去》等等剧目,就是他们的应急作品.
中国这一代同农村农民关系密切的年轻知识分子,与时代、与国家、与政治自然地结合起来了,他们调整了自己的志趣、放弃了自己的学问,栉风沐雨、挨骂受气,甚至还要冒着暗杀的危险.
但他们並不以为是种损失,而是一种机会.
中国读书人传统的参与意识决定他们在这特殊的机缘中去奋进了,去走前辈知识分子从来未走过的路了.
奉化县在五卅反帝爱国运动中涌现出许多先进人物,王仲隅、庄世楣、董子兴、卓兰芳等都相继加入共产党,青年学生入党的则有戴光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8戴绍先、汪孝达、孙洁、汪孝铭等.
法治协会的绅士们对"劳尼先生"王仲隅、"雷雨先生"王任叔既恐惧又仇恨,凭着他们的政治敏感骂他们是赤祸分子、共产党.
他们为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就有俞飞鹏、朱守梅等跑到广东去革命,去扑向政坛上明亮的星一一蒋介石.
于是剡社受到了压力.
一些人劝告王仲隅激流勇退.
王仲隅借助宁波省立四中雪花社友的力量,先应聘为宁波四中教师,然后又转道广州去解脱一些人对蒋介石的包围.
胡行之则做超脱姿态,东渡日本留学,离开了奉化这个是非之地.
奉化初中的党员石愈白和新从宁波调来的赵济猛,通过奉化初中的校长、奉化有资望的老教育家严澄卿将没有职业的王任叔聘为教务主任,以补王仲隅的余缺.
1925年下半年到次年下半年,是王任叔集教学、文学创作、政治活动于一身的一年.
教学是他的职业,文学是他的事业,政治活动是他的职责.
他的生命史上开始了错综的合奏.
他致函郑振铎,请他转告无固定通讯地址和职业的许杰:奉化初中可为暂时栖止之所.
请许杰到这里来教书,二人可以朝夕讨论文学.
来往于上海、杭州的许杰正不可脱身,便回信介绍王以仁来奉化初中.
王任叔立即复函欢迎,王以仁不久即到校.
王任叔又将诗友董子兴聘为教员,再加诗人冯三昧,奉化初中在浙东自然而然就形成新文学运动的一个阵地.
王任叔主编校刊《锦溪》,上面经常刊载文友们对文学进行理论探讨的文章.
如王以仁的《心理分析与文学》、《青年的恋爱问题》,王任叔的《论独幕剧》、《写景与小说》等.
这些文章至今读来仍有学术价值.
在学校教务上,他安排王以仁担任学校最高年级初中二年级主任兼图书馆馆长,自任一年级主任(该校当时另有高级小学一、二两个年级).
除主管全校教务之外,还担任心理学、时事、国语拼音等课程.
全校连严澄卿老先生任校长兼训育主任在内,教职员共12人,他们一身数职、团结竞进,师生同桌共餐,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19将学校办得井井有条,朝气勃勃.
为改革教育、开阔学生视野,学校还设有选修课、每半月举行一次学术讲演会.
现有原始资料可证的有:王以仁讲过《读书法》、石愈白讲过《五卅惨案与中国民族解放运动》、董子兴讲过《谈诗》、邬介屏讲过《中国言文之变迁》.
政治活动方面,王任叔则将剡社的《新奉化》年刊改为月刊,自任主编,加强社会批评.
这位雷雨先生把对奉化贪官的污迹、劣绅的劣迹的愤恨,都直言不讳地挥洒在版面上.
如他对某绅士贿通当局,霸占海涂,断绝沿海千户渔民、农民的生计一事,就作了指名道姓的抨击.
在奉化,提起王任叔这个名字,有人恨得咬牙切"雷齿,有人感恩戴德,说他是奉化第一个好人.
"是洒向渴望雨先生"的"雷"是击向城狐社鼠的,"雨甘霖的农人的.
1926年3月,王仲隅从广州返回奉化.
兄弟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广州的局势.
"广州是有股子革命气氛,劳工、劳农都组织起来了,活动得很有气魄.
但是"风塵仆仆的王仲隅叹口气说:"唉,我深有隐忧.
象俞飞鹏、朱守梅等等,一到蒋先生麾下,都一色拿到…校级军衔,他们是弹冠相庆…""这真是'咸与革命,了!
"王任叔忿忿地说:"广州革命营垒钻进了蛀虫,怪道奉化地面上的法治协会的人物现在又耀武扬威起来了!
"这几句对话是在教员准备室里邂逅时说的,因为王任叔有课没有细谈.
晚上,兄弟同榻共眠,又继续着白天的话题.
"二哥,对那批到广州投军的人,你可向蒋先生谈了他们的底细谈了奉化的局势他的态度怎样""蒋先生待人还是很诫恳、热情的,尽管工作繁忙,仍多次亲自接待.
说起奉化的局势,他似乎不感兴趣,又好象早有了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0解.
说起那批人物,他说:革命嘛,还是多一些人好,比如你到广州来,我也要安排你个校级职衔……""那你怎"么说"难道我去广州是向他求官的"仲隅叹着气.
王任叔是理解二哥的,他有黑旋风李逵抡板斧敢打敢冲的一面,也有知识分子清高而有自己操守的一面,如果二哥也在广州同那批人一样佩上校级军衔,那还是自己的二哥"劳尼先生"吗!
"在广州,我听了些农民运动讲习所的课.
我觉得还是做农民运动实际些,以后北伐成功,中国要改革,还得要从农村、农北伐作为军事民开始.
"王仲隅说着,兴奋地在床上坐起来,"行动,也要靠农民的支持.
进行国民革命,我们在奉化可做的事将是很多很多呢!
""那么,你是怎样离开广州的呢""噢,蒋先生约我就我的任职一事谈过一次,我既不愿同那批投军的老头子咸与革命,于是就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哈哈,二哥,你也太君子气,难道蒋先生会来个箫何月下追韩信要是我的话,就找蒋先生谈,如让我任职就得让咸与革命者离职,看他怎么说.
""我走在半路上,又觉不辞而别不妥,便写了封信给他.
"王仲隅说,这封信一来向蒋介石告别、致谢,以周全礼数.
要紧的是向蒋推荐:"舍弟任叔,亦为我党忠实同志,博闻强记,志存高远,如有机会可送往苏俄留学,以求深造.
""二哥,你这话又从何说起呢""蒋先生在广州曾同我谈起,苏俄顾问要吸收中国优秀青年去彼国留学.
要我留意乡中新秀,可同蒋经国一同去苏俄,以互相照顾.
我想,你我兄弟同在奉化,不管务农、不管教书,均可互为手足;唯参加社会活动,会给一些人留下话柄.
你如能出国深造,从苏俄学得真才实学,可为我们国家做些大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1"我们要革命,那管他们说三道四,"王任叔截断二哥的话,"苏俄我倒是想去的,中国革命,是非走他们的路不可的了.
"兄弟二人谈着,任叔根据二哥所提供的资料想出一个作文题目:"三同"主义.
《新奉化》发稿在即,他立即撰写了一篇文章,对蒋介石用人之"同学"、"同乡"、"同志":"三同主义"作了规劝式的批评.
大意是说:选拔人才、安排人事,应唯才唯德是举,对待志同道合的同志更应当如此,而同学、同乡並不就是志同道合.
如果同学、同乡抱了不良目的佯装革命而被引为同志,将来后患无穷.
重用同学、同乡是封建宗族观念的遗存,此亦是国民革命的一大内容.
杂志出版后,王任叔特意寄一份至广卅,请蒋介石"存正".
不料想蒋介石立即寄来一函,内王氏昆仲各有一信.
在给王仲隅的信中说,在粤未详聆教谕十分遗憾,所托让任叔君留学事,因经国等人已经成行,此议暂且作罢.
在给王任叔的信中说:所惠《新奉化》已接到,拜读一过,存心良苦,足可动人,我在粤公务猬集,翘盼先生移驾南来,襄我工作,实为至幸.
蒋介石的这封邀请信,在同志与朋友中引起一番讨论.
大多数人认为应当前去就任,以图大事.
王任叔本人恋着奉化学校内外的工作,再说他认为自己不是从政的材料,自己的兴趣仍在文学,因此颇为犹豫.
二哥王仲隅则首鼠两端,认为去留皆可,以尽量实现自己的价值为指归.
突然传来令人惊怵的消息:广州发生"中山舰事件",蒋介石下令逮捕共产党员李之龙.
接着,蒋介石又向国民党中央提出"清查党务案",这使王任叔完全打消了去广州的想头.
然而,两个月后他终于又去了广州.
这是有违他的初衷,而又不得不如此的选择.
中国急骤变化的政治局势,改变着多少知识分子的人生之路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2第四章旋涡内外的多重角色他说:照我个人当时逐期在《语丝》上读那《野草》的感想来说:黑暗给予我的却是一种勇气.
他说:我自知于人生无所逃遁.
Ⅰ他的命运並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本来决计不去广州.
但是必然的、又是出走广偶然的交错使他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州,去投奔蒋介石先生.
1926年春天,王任叔在奉化初中按着既定的日程表安排教务、上课、编印《锦溪》与《新奉化》、创作新诗和他的抒情小说与乡土小说.
随着广州国民革命声势的壮大,孙传芳在浙江的弹压更加猖狂.
而广州国民党右翼的"整理党务",无疑是国共两党的发生龃龉公开信号,浙东的顽固派借此时机与军阀势力合流,大反赤化.
为了打击这股逆流,奉化的共产党组织以国民党奉化县分部及剡名义,组织学联、教联、非基督教大同盟、县议社的会联合召开五卅惨案一周年纪念大会.
王任叔作为剡社评议部代表,在大会上讲演,並通过由他起草的致广州国民革命政府的电文,表示:奉化各界公众支持国民革命军北伐.
也就在5月30这天,宁波《时事公报》上发表了王任叔的署名文章《五卅惨案与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3赤化》,雷雨先生的雷雨精神是真够顽劣们伤脑筋的:以中国人之血,任彼帝国主义者之汲注,以"赤化"吾中国的地皮,而吾国之不肖子孙,犹甘为虎作伥,千方掩护其丑态,为之卖力效劳,无端以"赤化"罪名,搜罗赤化之主犯,而不知主犯固在其后也.
能不悲哉,能不悲哉!
文章发表后,宁波的朋友如王荫亭、裘公洨夫妇,王吟雪至党内的同志,都为他提心吊《四明日报》地方新闻版闯下胆:的祸还没勾销,现在又在《时事公报》直言不讳地赤膊上阵,这不是明明为敌人送活靶子吗段承泽及其部下如果真读了这篇文章,也不必打黑枪了,判个宣传赤化罪就能断送他一条小命.
何况宁波的局势已同去年大不相同.
五卅周年的纪念会是开过了,但没有发表支持国民革命军北伐的电文,倒有国家主义派、无政府主义派拉出队伍在宁波游行示威,一路高呼七年前五四爱国运动时期的口!
号:"外争国权,内惩国贼"一般市民不知就里,以为是爱国口号,其实这口号是另有所指,包藏着反俄反共的祸心.
宁波爱国运动的力量在分化,知识分子的队伍在重新集结.
奉化青年学生的思想混乱,陷入迷惘之中.
奉化县教联、学联为当前纷扰的时局组织座谈会,邀请王任叔到会指导.
这天正逢星期日,天气睛和.
王任叔正同庄世楣从寓所走出来,按照预定的时间出城关镇北门,往锦屏山公园参加那里的集会.
这时,严竹书奉化初中严澄卿校长的公子、同王仲隅同去广州又一道回奉化的剡社社员从后面气喘嘘嘘地追上来,面孔苍白得可怕:"任叔兄,任叔兄,快离开奉化!
县政府派警察来学校捉拿你了,说你犯了公然侮辱罪!
快逃,快逃!
别去开座谈会,也别回学校、回寓所了!
"丞难道宁波镇守司令段承泽同沈秉在孙传芳的统一步调下终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4于要公开"反赤"了他又想起,在五卅周年前夕,自己正在起草电文,一位县议会议员以剡社社员的身份排闼入户,慌兮兮地说,县里有风声要逮捕你,你要快作退兵之计.
当时王任叔认剡社成员受不住压力,让自为这又是己重演王仲隅的激流引退,便与之敷衍了一番.
待客人走后,照样起草支持北伐的通电电文,照样筹备五卅周年纪念大会.
现在,麻烦事果然找上来了.
但他又觉得眼下的工作很多,而且恐吓又是宵小们的惯用常技,给他们来个半夜敲门心不惊,也就没有什么,所以颇不以为然:"说我犯了公然悔罪笑话!
不就是公开揭露土豪们买通官府,霸占海涂这类子事么!
我同他们对簿公堂,谁又怕他!
""任叔,你这莽秀才的拗脾气怎么又犯了!
"庄公闾也急坏了,"人家不说《新奉化》的事,人家也不说当年《四明日报》的事,人家就抓住你前几天在《时事公报》上骂'不肖子孙,的事,你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噢,还有,今天宁波有人来说,国民党宁波市党部已经被段承泽查封了,常务蒋本菁已经被捕,这不是好兆头,我陪你先去宁波,你得高飞远走!
"严竹书越发为任叔的危险着急.
蒋本菁也是奉化人,雪花社社员,同王任叔一样是中共宁波特别支部的组织同志,跨党加入国民党,是国民党宁波市党部的常务委员.
他的被捕,王任叔吃惊不小.
这意味着军阀不独要向共产党开刀,连国民党也不放过了.
想到现时的奉化初中,共产党只有赵济猛、石愈白和自己3人,而赵、石又都不是当地人.
还有自己请来的王以仁……如果自己拍屁股一走,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不便.
他苦笑道:"难道让我放弃岗位,走流亡之路么""学校里有赵济猛、石愈白和我,校外有剡社社员,奉化的国民党活动跨不了!
"庄世楣将王任叔一推,"你同竹书先奔宁波,我到学校去应付那帮警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5王任叔别无选择,便同严竹书先踅出北门,避开行人耳目,在小树林里商量着应急之计.
这时到西坞乘船,已过了时辰,到南渡乘船又太早.
再说,码头、渡口,警察局肯定已派了人.
他们决定拉一二十米的距离,绕路往宁波方向步行.
王任叔在前,严竹书在后,碰到事可以由严竹书打打横,因为他是严校长的儿子,在奉化很兜得转.
两人身上没有任何负担,快步走到傍黑时光,约略鄞县已进入地界.
照当时规定,警察越出县界执行公务须事先征得邻县同意.
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商量着到宁波后的行止,严竹书在《四明日报》作过记者,他可到《四明日报》解决住宿问题.
王任叔虽然作过《四明日报》的编辑,但前年那里犯有"前科",自然要另作打算.
王吟雪的佛教孤几院人员来往杂,不便去.
他决定到王荫亭、裘公洨夫妇家先借住一宿.
当他敲动后乐园后面那条小街的一户大门的门环时,已经是深夜了.
女主人裘公洨见是王任叔,忙吹熄了灯,把他拽进门槛,把大门关上.
她知道宁波的国民党党部已被查封,蒋本菁被捕,见王任叔一路风,也就知塵道奉化当局是同宁波一致行动了.
王荫亭正在结算书店的帐目,见王任叔寅夜登门,心情很紧张,但他们到底是同宗、校友,仍然一如既往,热情接待.
主人们向他谈到宁波的最新情况:李琯卿现在同陈布雷的弟弟陈叔谅在搞国家主义,五卅周年纪念会就是他们拉起队伍游行,高喊"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
还说,宓如卓现在又热心搞无政府主义,任什么共产主义派、国民党左派、西山会议派,都与他无关了.
王任叔对雪花社社友李琯卿的印象一直是好的,在《四明日报》的那一段合作也是自己终生难忘的.
那时,李琯卿同情共产党,在恽代英借住四明日报社时,他甚至亲自约请恽代英为报纸撰写社论.
时间还不到两年,态度何以变化如此之大呢至于宓如卓,他想起读书时同学们为这位慈溪人起的绰号—"—小活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6络",既是小活络,那么前几年热衷于在宁波建党,现在又热衷于安那琪运动,那也就可以理解了.
李琯卿、宓如卓都是自己的好朋友,自己的加入共产党、自己的逃出囹圄之灾,都与他们的帮助分不开,现在人各有志,他为征途上失去这两位伙伴而感到惆怅.
共产党的宁波组织都以国民党宁波党部的名义出面活动.
现在党部被查封,王任叔要找党组织,只能通过"大家姆妈"了.
"大家姆妈"就是陈1975),出身名门闺秀,馥(1888青年孀居,备受封建家族的欺凌.
在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影响下,思想不断进步,在宁波知名先进人物杨眉山的帮助下,打赢了长期未决的官司,使她得到夫家的一笔可观的财产.
她以此为资金创办宁波私立启明女子中学,聘请杨眉山主持校务以作为共产党的活动场所.
她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她老老少少的客人,如庄禹梅、杨眉山、张秋人、潘念之、沙文汉、蒋本菁、华岗、王鲲、刘汉辅、徐镜平,还有她的女儿陈修良不是CP就是CY.
她热情豪放,有丈夫气,又有慈母心.
青年人都随着陈修良喊她为"姆妈",不知谁的提议,说",姆妈是大家的,以后大家都喊'大家姆妈'好了!
"自此约定俗称,在CP、CY圈子里,"大家姆妈"成了陈馥的别名.
她就住在纺丝巷启明女子中学校内,王任叔曾经来过.
这天,他穿巷过弄,好不容易找到纺丝巷时,启明女校的牌子已经被摘掉了.
他心中一愣,便退了出来.
在巷口,打听了一下纸烟店的店主,证实女校今晨果然出事了.
说里边闹共产党,当局勒令停办了.
王任叔伯给"大家姆妈"再添麻烦,便又回到裘公洨为他安排的她那幼稚园的小偏房里.
待到董子兴从奉化为他送来行李,传达了奉化友人的意思,他才打消了所有的犹豫,决定到广州投奔蒋介石,离开这杀机四伏的浙东.
严竹书与王任叔同行.
不错,3个月前他是与王仲隅一起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7广州回到奉化的,所不同的是他不是拒绝恩赐、不辞而别,而是一到广州就接受了蒋介石分派,为蒋介石的副官王世和作文书.
这是个闲差,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既可以把它丢了,也可以把它续上.
还有个人与他们作伴,是严作书的熟人,姓宋,在法院作事.
大概因为广州是风云际会之处吧,他也要去"咸与革命",去碰碰运气了.
严竹书办好了去上海后立即转广州的船票,约定上船后见面.
"任叔君,你去吧,广州是我的故乡呢!
"女主人裘公洨说,"再说,你是干大事业的人,我相信你们的事业将来会胜利.
"听到这话王任叔很不安,便说:"我不过是个喜欢舞文弄墨,常常闯个祸,发发牢骚的小人物,你何出此言""从我在你们男师听了你那骇世惊人的《论国人宜讲卫生说》的演讲,我就注意你,关心你.
以后,荫亭闯进了我的生活,知道你早已经是有家室的人.
我痛苦过,我绝望过……那年我同荫亭结婚,一起到奉化连山老家,他还特意陪我去大堰狮子阊门,我拜望了你家老伯母和嫂夫人,可惜你当时不在.
"裘公洨抹着溢出眶外的泪水,想尽力抹出一个时代女性的一段心灵的历史.
"可是,我说这些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王任叔並不是全然无知无觉的人.
他记起五四爱国运动那年自己召集学联所属各校代表开会,最热闹的时候是全市14个中学代表全都到会,后来,四中、效实、商校、圣模、崇德都不来了.
最后,只剩下四师和女师的代表,而女师的代表中就有裘公洨.
于是,宁波学生界流传着一句话:男师(四师)和女师是夫妻学校.
男女学生虽都设有男女之大防,但他们社交公开,王任叔与裘公洨的友谊也就从此建立.
任叔在镇海、鄞县教书,每至宁波便也访问这在教育界服务的裘女士.
这裘女士也曾向他说起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8己悲苦的身世,还曾向他郑重地说,养父已经死了,通过舅父的努力,自己名下可以得到一份象样的遗产,还向他征求意见,问如何使用这份遗产呢.
王任叔对理财一向无知,而且极其厌恶.
但这分明是一个女性委婉的示意,他竟对此一无表示.
这很使裘公洨伤心.
待到她了解到他已是有妻子女儿的丈夫,便决然同对她穷追不舍的王荫亭结了婚.
这段感情的隐私,她从来没向他公开,以免影响他们正常的友谊.
现在,王任叔借住在自己家中並且行将到广州有重大行动,他只有将自己的感情秘密向他露一道缝隙.
她知道,他是个强者,一个有理想所寄的人,绝不会将自己的历史敷演成象鸳鸯蝴蝶派小说家那样构成一部香艳凄绝的作品.
因此,她才愈发敬重他.
是的,假若真的那样,王任叔终不过是一爿书店的小老板、和美的小布尔乔亚家庭的小丈夫,而不是未来的战士的巴人了.
临行那天午后,裘公洨背着王荫亭拿了50元川资送到王任叔住着的偏房来.
他的手头确实拮据,诗集《情诗》的出版是没有稿费的,去年年底王仲隅去广州时,他卖了一本短篇小说集《监狱》作了二哥的路费,现在正编着一本叫《破屋》的集子还未成书,版税收入当然还谈不上.
但逃亡之中的一个男子,即使再困顿,怎好接受一个弱女子的闺中私蓄呢!
"全当作是我借贷给你的,利息或正或负,由你决定.
"裘公洨美丽、严肃而又调皮的脸色,使王任叔不敢拒绝.
他愧领了.
王荫亭也是希望王任叔赶快投奔广州的.
为了防止意外,王任叔化了装,由王荫亭裘公洨夫妇陪着,由姚江渡口渡到江北岸,然后步行到招商局码头.
她走了,还不时回头向舷梯上的王任叔招手.
任叔似乎听到她的心声:"任叔,快从南方打回来吧!
"这是位多么可敬可爱的女性他默默地向她颔首致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29Ⅱ1926年7月,王任叔离开宁波不久,宁波的《时事公报》上发表了一篇《给任叔的一封信》,作者是奉化初中的学生.
王先生!
和你分别已经有一个月了,整整的一个月了,想你在这二千里外的羊城,身子安好吧!
你被恶势力的威迫、被劣绅们的攻击、被反动派的仇视,使你不得不离开亲爱的故乡,离开你的老母、胞兄、妻子、朋友……到这两千里外的异乡的广东去.
不过,我想,这不是你所乐意的,是你素来所希望的.
这小部分的情爱,想你也不至于留恋吧.
你负着人类幸福的实现的重大使命,昂然到你的目的地去了,实行你的理想中的主义去了,这是何等兴慰的事呵.
但愿你,你的理想中的主义早日实现.
而今反动派的势力,一天一天的膨胀起来,争霸的军阀,更凶横起来.
我们求普遍人类幸福的冲锋者,站在前敌的战线上,似乎很危急了.
不过这是无庸忧虑的,"压力愈大,抵抗力愈大"是理所必然的.
他们的势力无论怎样的膨胀,我想这总是只有短时间的命运罢.
到底,总是我们胜利的.
况且,我们这数万万万万颗的赤心那一个不是要求自由、平等、幸福的呢,那一个不是痛心切齿的恶恨这祸国殃民的残暴军阀、奸恶官僚呢!
所以,只要我们——求人类自由、平等、幸福的先走者的我们努力,向光明牺牲路上前进,为谋人类的幸福前进.
先生,你赴粤前的一晚,给我们那篇悲壮、恳挚、激昂、沉痛的话,我读了心窝上好象充塞了什么.
啊,看祖国的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0上,看祖国的面上,看祖国的面上:先生(不说出吧,只好说出来),我为我的个人计,为我的前途计,不得不违命了,如果下年仍在初中,我想我们几个仅仅几个——孤立无援的人,定吃当头棒吧.
所以如其徒然牺牲,还不如早些离开了吧!
经过调查核实,写这封信的胡振欧是奉化初级中学学生会的事务委员.
我之所以把这件信抄录出来,是让今日的读者能从这第一手资料中体会当时的社会氛围和当时知识界的心理心态.
而且,我们从这信中也可以看出王任叔作为导师,在青年学生心目中的位置.
只可惜,这封在报纸上注明"未完"的信,以后未见"续完",报纸的编辑和胡振欧同学受到当局的压迫是可以想象的.
当这封没有收信人地址的信在写着的时候,王任叔同严竹书正百无聊赖地在广州泰安客栈第5层楼的客房里用蒲扇驱赶着南国的炎热.
他们一行3人(包括那位"咸与革命"的姓宋的)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岸,立即坐了小划子登上了停在黄浦江江心的公平轮.
经过4天4夜的航行,于7月9日到达广州白鹅潭.
当他们坐了小划子驶进广州的时候,城里传来热烈的锣鼓声与鞭炮声.
这正是国民革命军正式誓师北伐的值得纪念的日子.
广州的气氛确实不同于宁波与上海.
船到虎门要停航,得等待广州领港工会的领港员上船把舵——这是行使水域主权的表广州的工人,不管男性还是女征.
性,都有一股英气,高等华人要想向他们抖威风,对不起,你看错日子了,自有带红袖箍的工人纠察队来判定是非.
旅店里的茶房似乎也没有宁波、上海茶房为了讨取小费而做出来的殷勤,但他们各尽其责,都有一份自己的尊严.
你若赏给他们小费,他们会说:"对不起,我们是在工会的工人阶级.
"还有修长堤马路的工人们,大都是女性,棕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干起忸活来生气勃勃,全没有浙江女子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1怩之态.
王任叔从市民对工人、店员的尊重,老百姓对军人的敬爱中,深深感到革命对人的生活方式、人际关系的改变作用是太大了.
特别是一般群众对报纸、印刷品争相阅读的热情,也很使他感动.
那位同来的姓宋的老兄,一到广州连续七、八天都在外面跑他的差事,"唉,跑了十几处衙门,有的跑了三四次了,可差事还没有眉目呢!
"瓢儿脸哭丧着,真可怜.
原来他随身带着许多有来头的介绍信,有给广州中央银行行长宋子文的,有给国民党中央党部代理组织部长陈果夫的,也有给从奉化来投到将介石麾下的那法治协会的俞飞鹏、朱守梅的.
当王任叔了解到这些,对宋某极其反感,执意同严竹书摆脱那副瓢儿脸,搬到这蒸笼似的在5楼最高层的两人房间.
在广州军政两界,到底还是有革命的本色,才使得那位"咸与革命"的小官僚跑了10来天还没谋到职位,这颇使王任叔感到一种愉快.
严竹书已给他的原上级王世和写了信.
王任叔打算从王世和处探一探口气,再决定是否同蒋介石见面.
如有不谐,他想立即回上海,好在裘公洨给他的川资还没有动用.
这一点他同二哥王仲隅有一样的脾气,合则留,不合则去,自己为逃亡也是为革命而来,绝不猥求.
一天晚上,王世和出乎意外地亲自来到泰安客栈的5楼.
这位屠夫出身的蒋介石的侍从副官,有着圆胖的脸、圆胖的身材,皮包、皮带、皮鞭、皮脚胴,石骨铁硬的宁波话,他大声而又豪放地表示自己对同乡严竹书的友情,要他重返原工作岗位:"不久就要动身北伐了.
我总是随侍总司令左右的.
我也少不了一个拿笔杆子的在身边,你小严得来呀!
明儿后的就到那里上班.
"严竹书诺诺连声,之后又把话题转到王任叔身上.
"什么是总司令亲自写信叫你来的吗"王世和睁大着眼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2睛盯着王任叔,似乎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严竹书代为回答说:"是的,他就是以此特地到广州来报到的.
""好,快拿出信来把我看!
"他一手拍一下那卷起了裤脚的左膝盖,这一动作让王任叔联想起鲁迅在《药》中所写的那位康大叔.
王任叔只得从皮箱里拿出那封3个月前蒋介石用"国民军军官学校公用笺"写的8行书.
"哈,这是总司令的亲笔,一点不差!
单说这几行字,就是无价珍宝!
"他睨视着用毛笔写成的长而且瘦的叉叉桠桠似的字体,象鉴赏家确认了王羲之的真迹那般,在眉飞色舞了.
"任叔兄弟,阿拉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这事由我一手操办好了.
我就拿这个去见总司令,人都来了,问他到底怎么个安排.
"王世和是奉化溪口人,是蒋介石的小同乡.
蒋出来闯世界,他是个跟随.
黄埔军校一成立,蒋即送他入第一期.
毕业后,任蒋总司令的侍从副官.
说起来,他也是连山乡大堰村狮子阊门王氏的旁枝族人.
王任叔向他问起广州的局势,他说:"跟上总司令往前奔吧,没错!
"第二天,俞佩玉来访.
他是从王世和那里知道王任叔来广州的.
俞佩玉与王仲隅是读四师时的同班同学,剡社社员,奉化初中创办时的教师.
王任叔到奉化初中任教务主任时,他已离开学校到广州来了,现在是蒋介石侍从室专门保管文件、信函的保密人员.
他一向不读书不看报,王任叔向他请教国内形势,他茫然不知所云.
而在谈到王任叔何以能得到总司令的亲笔"手谕"的内部情况,他却是沾沾自喜,口若悬河:"三月份上,总司令批了一张条子给俞飞鹏,那条子附了一期《新奉化》,在那刊物的评论上打了些大红圈圈.
这件事是经过我的手的,看那评论,就知是你'雷雨先生,的大手笔.
总司令就是因为看到你的大作,再加劳尼先生王仲隅先时的信,所以才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3发给你这封请你襄助他工作的邀请信的.
"任叔想,我那文章本来是说革命队伍必须纯洁,当权者如果只论同学、同乡,让城狐社鼠钻进革命队伍,那必然会腐蚀革命.
而现在自己又被他当作同乡邀请,对自己来说这是多么难堪的讽刺呵.
,而中山舰事件且在自己心头一直翳着一层阴影……他神色甚为黯然.
王世和来电话了,要王任叔去东山总司令公馆晋见,已经定好时间了,马上动身!
他象在江河的浮沉中又被击中一锥,沉下去,沉下去.
难道从此就命中注定要作一个政客的手下,再也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严竹书看到,他面孔煞白,便自告奋勇说,我陪你去,反正我也得找王世和谈定来着.
他们连忙整装,下楼.
他象一个新嫁娘似地让严竹书扶上一部黄包车,二人直驱东山.
王任叔来广州,心中本来就充满了矛盾.
这个矛盾中的人物又在黄包车上作着矛盾的设想:希望车子快些赶到东山;又希望最好找不到那地方,打回头就算了结.
又设想,同那东山的总司令公馆的主人见面后,会谈些什么呢反正自己是永远记住中山先生的"立大志愿,干大事业"的遗训,而不必计较情面上的得失.
但26岁人的生活经验,只使他前几年见过回乡扫墓的大元帅府参谋长的蒋介石,而没有见过新任国民党中央主席、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当今党国第一要人的蒋介石.
"难道我就只习惯故乡的山头、田野,和来往于奉化宁波间的航船,见了大场面就会觳觫的么!
也许人生下来一切庞杂繁复的事情都经历过、体验过,才算是人生吧!
"想到这里,他暗自好笑起来.
人力车终于将他们拉到东山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公馆.
王世和早派有警卫人员在门口迎接,他们并没有受到阻挡便进了戒备森严的公馆大门.
大院居中是一座中型的米黄色洋房,甬道两旁搭了用竹簟盖顶的棚屋,是警卫和侍从们办公和休憩的地方.
人们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4把严竹书热情地留在那里,而把王任叔引进洋房楼下的会客厅.
身着军装的勤务兵为王任叔沏好了茶便退了出去.
客厅内外特别的静.
太阳从院子里的广玉兰树的缝隙间斜照下来,铺了客厅的一半地面,这反倒使王任叔感到特别的燠热.
他没有带扇子,客厅里也没有电扇,只得用手帕擦擦脸上的汗.
端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打量这客厅的布置.
摆些西式桌椅,略置几盆花草,确实谈不上华丽.
正壁上悬挂着加了黑框的中山先生遗象,下面是恭楷大字的"总理遗嘱",这给环境以庄严肃穆的气氛.
过了好一大话与会,兴客厅外传来楼梯上的脚步声.
宁波绍话在轻声交谈.
王任叔断定是蒋介石下楼来了,忙对着客厅大门站住.
蒋介石身着戎装的形象镶嵌在门框之中,显得很英武.
"蒋先生!
"王任叔趋前两步.
他没有称呼"总司令",也没有称呼"校长",这是因为自己並不是军人.
按照乡间的辈份,他也可以称他为"周泰大哥",但这又显庸俗,还是称"先生"好,这样也不失自己的身份.
"噢,任叔喽先生来了,好的,唵……"蒋介石没有踏进客厅门,侧身望一眼身边的一个小个儿:"你的事,我已经同仲辉先生议过了,先留在广州,在总司令部找个位置屈就一下.
还是这样子好,唵……今后有什么不便,可随时找我.
"王任叔应酬了两句.
蒋介石说,他另有急事,接着便摘下白纱手套同王任叔握了握手,款款地迈着步子走了.
仲辉,是邵力子的别号.
五短身材,穿灰色中山装,戴近视眼镜,低头沉思式地陪王任叔迈进客厅.
"王任叔先生经常在《小说月报》、《文学旬刊》上拜读你的大作,久仰了.
我,邵力子.
"他坐近了,可看到他白烂烂的脸上有浅浅的麻点.
说来这大名鼎鼎的邵力子,可是王任叔所敬慕的当今著名文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5化人之一.
绍兴人,乡试中举,1907年曾协助于右任在上海筹办《神州日报》,积极从事反清宣传.
以后在日本加入同盟会.
1910年在陕西高等学堂任教,因宣传新文化被陕西当局驱逐出境.
回上海后又与于右任创办《民立报》.
1915年与叶楚伧创办《民国日报》,是反袁世凯反北洋军阀的舆论骁将.
在五四运动中,《民国日报》开辟副刊《觉悟》,为新文化、新思想的普及推波助澜.
1920年,与陈独秀、戴季陶、沈定一、陈望道、施存统等在上海组织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下半年该会转变为共产主义小组.
他所主编的《觉悟》副刊是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重要阵地.
邵力子这一时期的形象给王任叔很深,认为他所走的路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早晚要走的路,而邵力子也就成了自己心仪的老一辈知识分子.
黄埔军校成立后,他出任过秘书长、政治部主任,去年在国民党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监察委员.
今年,"分共"了,蒋介石逼着他公开宣布脱离中国共产党.
这个月,蒋介石刚刚委任他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秘书长.
王任叔奇怪,当年《觉悟》主编的那份昂扬精神、书生意气怎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不在焉与让人窒息的淡漠.
文化人啊,在政治旋涡中作了无可奈何的选择后,其心灵的扭曲是难以言告的吧.
想到这里,他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悲哀,也为自己的前途不安.
邵力子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公笺,说:"派你到总司令部秘书处,秘书处长是马文车,你什么时候去报到吧.
"王任叔知道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便接了公笺,行个礼,匆匆告别了这位曾让自己钦敬过的人物.
在警卫室,他看到等在那里的严竹书,二人一同走出公馆的大门.
"派到哪里工作""总司令部秘书处.
""这好哇,是中枢要害部门.
我的事也接头好了,仍然在副官处,在王世和手下当书记.
不久就要出发了,到前线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6"竹书,到了秘书处我也提出这一要求,到前线去,同军阀真枪实弹干一场,或者作一个胜利者,或者痛痛快快地阵亡.
"严竹书听了这不吉利的话,很是惊异,忙为他修正说,或者作一个胜利者,或者以自己的亲历写出一部大书.
他哪里知道,王任叔对死亡早在几年前就结合老庄哲学与叔本华学说做过研究,也曾设计过如何追求死亡的种种境界.
那郁达夫《银灰色的死》不是曾给他以感召吗那长诗髑习作《髅哀歌》不是自己心境的一种表现吗但世俗的,从他祖父、父亲那里遗传给他的参与意识,又没有让他尝试死亡的真滋味.
参加共产党不管是在松林高小写信致宁波的谢传茂的时候,也不论是在《四明日报》社经张秋人办理正式手续的时候是要提着脑袋的,他从没有犹豫过.
他认为,有价值的死亡是一种美好的诗的境界.
然而,机遇却要让他在政治的旋涡中扮演一个自己不愿扮演的角色,这是滑稽有趣呢还是可悲可叹呢Ⅱ总司令部设在江南水泥厂附近,要从长堤东头渡江上岸.
王任叔持着邵力子钤了总司令大官防的公笺到总司令部报到.
通过卫兵的盘问之后进了传达室,传达人员去了一会之后,把他引到一座H字楼东翼的横楼上.
秘书处分文书、机要两科,它们被安排到内外两间大房子里,文书科在外间,机要科在内间.
传达人员将他引到内间南窗下的一张大写字台前,秘书处长马文车就在这里.
他微笑着从台子后面站起来,用宏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无关紧要地询问王任叔何时到广州,落脚在哪里,"邵秘书长昨天电话已打过来了,派你在机要科工作.
"说着,自己向东边一张大写字台走去,那里有个长脸,正在翻弄电码本子的"新来报到的,是王任叔同志.
"马文车这样介绍的时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7长脸抬起头来,目光朝王任叔一扫,甚是逼人.
马文车宽一宽背上的武装带,又对王任叔介绍说:"这是机要科科长,陈立夫同志.
""嗯,好的.
"陈立夫欠欠身子复又坐下,"你,奉化人,总司令的同乡,师范毕业生,初中教员,新文学者,投笔从戎.
新派文人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也都到广州了,真是风云际会.
"他似问非问,自言自语.
声音轻轻的,表现了这位在美国学开矿的留学生沉着而又文静的优雅风度.
王任叔知道他是国民党中央党部代理组织部长陈果夫的弟弟,蒋介石的恩公陈其美的侄子.
可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师范毕业的初中教员到这里来难道就是天大的荣幸,就应该感恩戴德三呼万岁了"你就坐在那个案头上,"陈立夫用铅笔点点那张靠墙朝南的写字台.
"工作呢,就是把送给总司令的上行文件摘由,再就是照总司令下行的批示起起文稿.
第三,练习一下怎样照机密电码翻译机密电报.
你是秘书,责任重大呀!
下面是书记、办事员、文书……"王任叔什么也不说,就往他指定的写字台走去.
看着满屋子的军装,木木然坐下,心头空荡荡的.
这是白虎节堂,我怎么到了这么个地方他正在呆想着,身后竟传来与白虎节堂的严肃气氛不相称的吃吃的笑声.
回头一看,一个白净清秀的面孔正用带笑的两眼看着他"好极,你终于来了,我有伴当了.
你不认识我吧,我是溪口人,叫毛庆祥.
我的第三个弟弟是在奉化初中读书的,我可是很知道你.
"奉化的溪口蒋氏、岩头毛氏、大堰王氏三大姓,历来通婚,如果讨个近乎,在任何一个辈份上都可以搭上个亲戚关系.
任叔想,这里是革命军事机要重地,彼此是革命同志,大家还是不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8扯这些关系为好.
关于毛庆祥,王任叔知道他是蒋介石丰镐房大管家的儿子,在法国勤工俭学,不久前才回到国内来.
"你住在哪里呢""还不知道.
""那多半是住八属会馆的了.
我住在校长办公厅里边,跟八属会馆很近.
下午,你还是去安排住宿吧.
象你这样的单身汉,自己愿意就可住到八属会馆……这里的人,有家眷的人就自己找房子在外面住.
没有家眷的,可以租个临时太太,搞个小公馆.
"话语很轻,但"租个临时太太"、"搞个小公馆"这样的话竟可以在这白虎节堂无阻无碍地说出来,这真叫王任叔吃惊不小.
他果然住进八属会馆.
一套簇新的灰色军装,上身是三角武装带.
在街上走着,碰上工人纠察队,他们会突然停下来,喊声"敬礼!
"于是,作为一个革命军人,只得怀着不安的心情恭恭敬敬还一个礼.
回到住处,读读自己所要读的书报,再不就是望着东窗外的另一个世界.
东窗外便是随潮水涨落的小河,河道上停着不少船,有的则象是把根生在河床上,永远不会动了.
船上的人家,广东人称为疍户.
他们的生存状态让王任叔想起浙东乡间的堕民和甬江上的船户.
疍户在多年开放的广州,在半殖民地经济的影响下比堕民是开化多了,有的也成了殷实户.
但他们的社会地位仍然很低.
他们好象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愁,对他们来说都统一成一个愁字.
他常想,他们不能居住于陆地、不能同陆上人家通婚的陋俗,革命政府为什么不来一个改革联想起自己在机关里的工作处境,他也是精神上的疍户呢.
他落落寡合,雷雨先生的性格变成了霉雨天一般的阴沉.
真正的朋友和同志在身边没有一个.
那讨论精神分析法与小说创作的文学研究会会友许杰、王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39仁,那切磋诗艺而同在美的天地间作逍遥游的董子兴,那向往爱伦凯恋爱至上主义、喜欢开个玩笑的胡行之,那有着奇异的身世、对自己所从事的文学与革命抱深切同情的王吟雪、裘公洨,那切实地抡着板斧筚路蓝缕作着家乡改革工作的"劳尼"二哥,那思想敏锐、行为果敢的谢传茂,那思想单纯、只讲目的不讲方法的赵济猛,那浑身有着诗人气质而不拘小节的冯三昧,还有雪花社社友汪子望、潘凤图、张孟闻、庄世楣……现在都在哪里呀!
就是你们有一个在广州,我也不会苦闷至此啊.
王任叔在机关中冷若冰霜的面孔,与同事间关系的不即不离的冷处理,给人这么一种印象:王任叔同陈立夫一样,是真正干机密工作的材料,那严肃、那沉着,那不苟言笑,处处是军人的楷模.
有人认定,这位由总司令亲笔写信召请来的人物,到秘书处是有更深一层的使命.
还有的人想,现在他仅是屈就秘书一职,将来定是党国栋梁之材,前途不可限量.
机要科的秘书工作並不紧张,按照陈立夫所说的3项工作内容,他可以说是胜任愉快的.
的有一次处理上行文,手头竟是一个叫蒋坚忍的写给蒋介石求职信.
有五六页之多.
大意说,他是奉化连山乡岩头人正这里是王任叔的小同乡的蒋氏祖宗和溪口丰镐房蒋氏是同祖同宗的,他本人是上海大学毕业,作过上海《申报》、《新闻报》的记者,又兼过《商报》的记者,一直在江浙一带从事国民党的革命活动.
可是从民国14年军阀孙传芳统治江浙淞沪以来,到处逮捕国民党人,凡是中山先生的信徒,尤其是总司令的同乡同宗都被看作是铁杆国民党人,因此饱受威胁与压迫,而他当然也就是在宁波、杭州、上海被通缉的人物.
这样,就只好投奔到威镇天下德高望重的总司令麾下来了……"至祈总司令能给以报国之机,前驱杀敌,将来对党国有所贡献,全是总司令大德之所赐,而坚忍即使粉身碎骨亦难报答总司令提挈之恩于万一也"等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0等.
那么,这位写效忠信的奉化革命家"蒋坚忍"是谁呢王任叔搜遍脑膜中的信息贮藏,只能联系到一个叫蒋斌的无赖.
此人是董子兴爱人的一个亲戚,在宁波江北岸领事馆区开一个文具店,可他根本不是被通缉的国民革命家,而是为打官司而加入基督教的利禄之徒.
国民党在宁波公开活动时,他同赵济猛、周天僇攀扯.
共产党最初的活动基地甬江女中地点在江北岸,他与这里党内的女同志徐镜平、李汉辅也有所往来.
王任叔与他有一面之缘,但这几位党内同志都向王任叔交代,此人独擅投机、钻营与出卖的才昔能,在宁波连正正经经的商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但日之蒋斌怎么就成了今日之"蒋坚忍"呢多么精妙的用典,坚忍乃今日蒋总司令挂在口头上的"坚忍为国"之上橛,以与下橛"为国"之"蒋纬国"相比而为昆仲.
想到这里,王任叔为此人的攀龙附凤天才惊得目瞪口呆.
但自己无权与这位蒋坚忍见面,以证实是否是那位蒋斌,只得照程序摘由上报.
两天后,一个身着新军装、敲着响皮鞋后跟的人从外间文书科进来,掠过王任叔的案头,对着陈立夫碰一下皮鞋后跟,齐眉行了个军礼,受惊的陈立夫站起身来,伸过手去.
这军官退下右手的白纱手套同陈立夫紧紧一握,报出自己的名字:"蒋坚忍".
王任叔侧面一看,此人正是蒋斌……摘由,摘由,竟为国民革命摘出个当代英雄来.
还有译电呢!
他将蒋介石拍发给孙传芳的电报译成电码,电文中,蒋对孙称兄道弟,非常亲密,说国民革命军已出师北伐,唐生智深明大义,已归附国民革命军,"你我既同为中山先生之信徒,则应共襄大业统一中国.
"惶然,怎么能和这军阀头子握手言和、称兄道弟呢!
孙传芳在江浙淞沪站住脚根后,联合英美帝国主义镇压上海工人,在浙江大肆逮捕赤化分子.
以经亨颐来说,就是因为他在宁波四中召开过追悼列宁逝世的大会,支持学生潘凤图、华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1岗等办《甬江评论》、《皦声》》,而被撤职.
浙江各地在五卅运动前后还比较公开的国民党党部,在1926年5、6月间一体都被查封.
而王任叔之离开《四明日报》社到上海流亡,之离开奉化初中到广州"投奔革命",无不是孙传芳的部下或下属秉承他的反动立场进行通缉的结果.
他是身受其害的人.
王任叔正拿了这份电文惊诧莫名,毛庆祥从后面伸过头来,望望说:"打给谁的电报"王任叔把电稿交给他,冷冷地说:"孙传芳.
""是用总司令的名义""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也是总司令的同学呢!
总司令去过保定军官学校,也到日本士官学习过,听说孙传芳也算得士官系呢.
"听,又是"同学"、"同乡"、"同志",如果再加上个"同胞",那"三同主义"岂不成了"四同主义"了,王任叔听得实在不耐烦"可他反对三民主义.
""但他也更实实在在地反对共产共妻呀!
""这就有联合的基础与必要了么""大概,他们通缉了你,还忌恨着吧""那倒未必.
""这样就好.
"王任叔象落入到冰窖里.
这时,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要开往前方,广州改作总司令部留守处.
秘书处要打点一部人员作先遣队.
陈立夫,还有那位姓蒋的蒋坚忍,都是先遣人员.
王任叔不愿在这种"革命"岗位上扭曲自己的人格去做违心的"革命工作",还是想着到前线真枪实弹地实现一番.
一天早晨,他鼓起勇气走向陈立夫的案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2"我是为打倒军阀而来革命的,我也要到前方去.
"陈立夫静静地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是总司令的同乡!
是他写信召你来的,要调动你的工作,须经过他老人家的同意.
你看,蒋孝先(蒋介石的侄子)也留在后方.
后方和前方都是一样,都是革命.
"又是"同乡",这是王任叔最厌恶的字眼.
在机要科代里科长、"同乡"叶秀峰上任时,这一字眼把他推到精神上发疟疾的境地.
这位"咸与革命"的中年人来报到了,一向满脸严肃的陈立夫马上站起来,轻松愉快地同他握了手,随即向机要科全体人员说道:"这位是叶秘书叶秀峰同志.
是我美国留学的同学.
我不久就要出发去前方,这里就由他代理我科长的职务.
好,我来介绍一下这里的同志.
"当介绍到王任叔时,那人走向前来握手,王任叔感到自己的手象被捉贼似地被他捉住了.
他惊骇,这不就是一年前经亨颐、张葆灵被撤了宁波省立四中的校长、教务主任以后,被派进去的教务主任吗!
在他的治理下,四中的夏丐尊,朱自清等先生或者解聘或者辞职.
因阅读《三民主义》而被开除的学生,不知凡几.
他以学校为监狱,以学生为囚徒,还创造一种教育学说,认为学生必须养成自己的自然心性,而政治则是阴谋诡计,做学生而问政治就是断送自己的天然心性,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
怪事,不要学生问政治的教务主任今天忽然间成了三民主义的信徒,也来广州插手政治了.
广州不是革命者向往的革命洪炉么现在它却让我们的主人公冻得颤栗.
他有一种荒诞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3Ⅳ在不可名状的忧郁中,他想起正在广州黄埔军校担任主任政治教官和政治教官的恽代英和张秋人.
尽管自己流亡广州是奉化初中赵济猛、周天僇等党内同志的这是董子兴自奉化到宁波给他送行李意思时带来的信息,自己也在宁波寻找过党组织,但到底没有把"转学证"(组织关系介绍信)带过来.
要想接通组织关系,只能通过宁波党的指导者、自己办理正式入党手续的介绍人张秋人.
他立即向黄埔军校张秋人写了一封信,以老同学的口气说自己已在总司令部工作,希望约个时间叙叙旧.
张秋人回信了,说他正在医眼疾,不克登门拜访,盼来黄埔一叙.
王任叔自然高兴.
按照约定的时间在珠江岸边乘了军校自备的摩托艇直奔黄埔而来.
恽代英、张秋人住在校内的"教官楼"上.
王任叔在楼梯口见到正等着他的张秋人,一双手便长久地握在一起.
张秋人比王任叔高出半头,现在正校正左眼的斜视,动了手术,面颊上扎着绷带.
他把客人让进自己的住室,叫道:"你这没上轭的牛犊子、浙东的雷雨先生,怎么不带转学证就来了呀!
""不是让宁波那家学校开除了嘛!
"王任叔想到自己独来独往、自由主义严重,不管自己有多少客观原因可强调,对来自张秋人的批评还是认账的.
但作为老朋友,他用这句话以作解嘲.
两三个月没有同自己的朋友、同志交谈了,他兴奋.
"恽代英同志也在吧,我也怪想他的.
""走,就在这楼层上,一道去看看他.
"张秋人把他带进恽代英的屋子去.
这寝室,同张秋人的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4样,简朴,一无长物,案上有些书,木板床上只有一条灰黄色的军毯.
"这就是主任政治教官的住处吗"王任叔吃惊地问.
"你还以为是大兵住的吗一个共产党员都不过是革命大军里的一名马前卒呢.
应该过跟大兵一样的生活.
"原来,恽代英趁今天星期日到城里去了.
二人便又回到张秋人的寝室.
王任叔介绍了一番秘书处里的情况后,便谈起自己想辞职的事.
"书呆子!
你以为革命工作是一帆风顺,可以随心随意的吗"张秋人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看着你平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可真有一副犟头倔脑独闯天下的牛性子!
不能离开那里,应该坚持下去.
直到你不能再坚持的时候,组织认为你可以撤退了,你才能撤退.
"他还说,接到你的信后我一直在打听总司令部里有没有我们共产党的同志,现在已知道那里没有,可是在总政治部后方留守处是有的.
你的组织生活安排到那里去过,将来会有人来找你接头,有什么任务派给你,你要努力去完成,"机要科,你不是在机要科么!
这可是个中枢心脏部门,我们不能放弃.
"王任叔表示一切接受组织安排.
张秋人扬起头爽朗地笑了,一边将披向前额的稀疏的头发往后抿了抿,象个兄长似地拍着他的肩头:"这就好,这就好,一定要有组织观念,不能自说自话.
"于是,一个漂泊着的游子象回到家庭中一样高兴了.
在交谈起国共两党的关系及政治形势时,王任叔觉得张秋人重视到西山会议派元老们与孙文主义学会青年们等国民党右翼力量的危险性,但对广州工人的力量,海丰、陆丰、东莞、增城、宝安、惠阳农民的力量评价亦很高:"单说农民运动,海陆丰彭湃同志领导的农民掌握了政权,实行苏维埃,蒋介石二次东征,打陈炯明,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5还不是靠他们配合.
说到广州市吧,你只要想想,陈廉伯的商团是怎样消灭的,滇军刘振寰、桂军杨希闵是怎样给打败的,就可以估出广州工人的力量.
五卅后,港澳罢工下来的工人组织了纠察队,帮助军队东征……总之,我们是有力量的.
在部队中,我们不只要看高级将官,还要看中下级军官与士兵.
军队实行党代表制,连排级有政治指导员,凡是部队里需要党代表和政治指导员,我们总是输送最好的干部去.
"王任叔总觉得张秋人对共产党的力量估计得过于乐观,便说:"廖仲恺不是黄埔军校的党代表么自己不拿枪杆子,也就让拿枪杆子的人刺杀了!
""你这小牛犊,可真能顶人,但能顶得住我吗"张秋人高声大笑,"你呀,大概是个革命悲观主义者,什么事情都从坏处想,坏处看.
这要不得,要从大处看,培养自己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咱们党的决定,是没有话说的.
噢,现在我们还是谈谈各人的生活吧,怎样,你有没有年轻人的通病,搞恋爱呢""恋爱不是人生的目的,不过是生活上的一部分.
我有过喜爱的女子,但我从不诉之于行动的.
"王任叔爱美,尤其是爱欣赏美丽的女性.
雪花社里李汉辅那圆圆的白玉似的脸,细眉大眼,含情脉脉看人的表情,确实使他迷醉过.
还有,那位跟着王慕兰女士学诗的靓装小姐,曾用火灼似的眼光烧痛过他的心……然而"佳人未有夫,使君已有妇",这一切都深藏在他的心灵深处了.
"就只供养在自己的心里,抽空时自己欣赏一下吗""也许是这样,因为我爱的是美.
""爱女人的美,却不爱女人本身,那你真是个柏拉图主义者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一切都得讲条件呵!
""说讲条件是对的.
我这对斜白眼实在不招女人好感,所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6才下决心动了手术.
""是为谁校正这眼睛的呢""反正是你们雪花社里的人.
""李汉辅""是的.
一直在通信.
可追求她的人实在太多,"张秋人叹口气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赢得她的青睐呢!
"张秋人有时可说是一尊檀木大炮,可在恋爱上却是个儿女情长的弱者.
王任叔记得两年前他同妻子离婚后,《民国日报》上就有人撰文批评他遗弃妻子.
张秋人也在那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作为答复,说:人们只责备我遗弃妻子,但谁又知道我是被人遗弃的呢他不明说妻子已另有所欢,而用这巧妙的反问句使批评者哑然.
同样,恽代英对自己名分上的妻子的态度,也是光明磊落的,既符合人道主义、个性解放的精神,也是对"公妻"论者的一个反击……这些,都使王任叔感动过,並留下印象.
想到自己的结发妻子,那是谈不上理想的爱情,但她到底为自己生下两个女儿.
他为夫妻生活难以达到爱情与理想的统一美,而痛苦,他的悲观主义从接触老庄、叔本华、尼采、郁达夫,到现在对革命形势的估计,其实早于爱情生活之外就在灵魂深处打上了底色了.
他想,以一个文学者的身份从政,不能太多愁善感,还是要听一听张秋人的话,培养自己乐观与通达的精神.
张秋人除了在军校任教之外,还接替沈雁冰协助毛泽东编辑《政治周报》.
王任叔临别时从他这里拿了几期《政治周报》和好些党内的文件,准备带回去好好阅读.
张秋人也没有挽留他,因为编辑工作太忙了,要等着发稿呢.
机要科的工作量大部分转移到前方去了,不怎么紧张.
叶秀峰代理了陈立夫的科长以后,继承了陈立夫的作风,每天按时坐在交椅上,翻来复去地编他的电报密码本.
科员们有翻译苏俄情报的,有整理英、美、日资料的,有的则串来串去、嘻嘻地交谈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7饮食与男女.
王任叔也改变了正事做完,木雕泥塑般呆坐的办法,硬啃李季译考茨基的《通俗资本论》,阅读鲁迅新出版的《徬徨》以及以杂文为特色的杂志:《语丝》.
他把《徬徨》中的11篇小说分作活泼的、抒情的、白描的三类,作了细致深入的分析,从而概括出鲁迅从《呐喊》到《徬徨》艺术发展的三个特点,即一,由露骨的讽刺而入于敦厚的讽示;二,由热情的叫喊而入于感伤的吁叹;三,由事实的描写而入于心理的刻划.
他以此写下了自己研究鲁迅的第一篇论文《鲁迅的〈徬徨〉》,文章反映了作者视角的独特,方法的新鲜,对文本体味的精细.
回到八属会馆则创作小说沉入那滋养他情感的浙东山水与人事之间.
一天,传达人员上楼来通报:有人来访.
名片上印的是"台州·蒋径三".
蒋径三是许杰在绍兴第五师范的老同学,再加上王以仁,三位都是搞新文学的好朋友.
但王任叔从未同他见过面.
他深深记得,王以仁的成名小说《孤雁》在《小说月报》连载时,这书信体作品的每一章都是写给"径三"的一封信.
蒋径三是被新近内定的广州中山大学校长经亨颐聘来任图书馆馆员兼教师的,他刚到广州即找到王任叔.
"任叔君,王以仁到广州来过没有"王任叔被兜头问得大感茫然,定定神才断定王以仁出大事情了.
"以仁投海自毁是无疑的了……"说着,蒋径三顾不得总司令部留守处警卫室的环境,竟啜泣起来.
原来在王任叔逃离奉化之后,是当局与法治协会的人物对"赤化窝子"的奉化初中来了个大清洗.
王以仁只能回到自己的临海故乡.
那里的陈女士是他的情人,但已被一个有势力的新绅士夺去.
失业、失恋,使孤独、偏狭的他,由忧悒而忿恨.
他向友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8人念叨着:"我要到广州去,到广州去找任叔,只有他能够帮助我.
"王任叔想到,以仁之所以到奉化初级中学教书,是我聘请的,两人于教学之余切磋文学,颇为相得.
为了回敬一些人攻击搞新文学的人都是没旧学根底的,他们还各自拿出过去写的旧诗词,互作批评、遴选,辑成《遗骸集》,在刊物上登出来,偏让那些人见识见识.
他这种台州人的倔强、硬铮的性格,就是同王任叔建立友好感情的基础.
他有着极浓的郁达夫式的文人气质,对月啸歌、对花坠泪,话语不多,所谈的多是琐碎生活的细节感印.
他喜欢孤独,说"孤单的凄清就是艺术的酵素","孤独的生活的确是包含着丰富的诗趣的".
他的作品多反映知识分子的追求、彷徨和不幸,却看不到民众的觉醒和革命力量.
王任叔在创作抒情小说中曾同他前一方面引为同调,而在后一方面却有根本的不同.
当王以仁意识到只有到广州参加革命才是唯一的出路时,他性格中的弱点或者他对人生太认真的优点,却让他在一个朦胧的月夜自航船上跨入银灰色的波涛.
郁达夫《银灰色的死》及王以仁本人的杰作《孤雁》中的悲剧结局,终成为他的死亡的朕兆了.
王任叔为诗友王以仁的自杀悲哀,但感到他的死也是对自己悲观主义的一种埋葬.
他回到八属会馆,面对天边一弯新月,抚纸抽笔写下一首长诗《怀以仁》.
诗的最后是这样的:我自知于人生无所逃遁,况芸芸的众生,正沉沦着,火热而水深;要将这怯弱的心灵,平担些人间之苦辛;埋葬了我过去之"小我",决裹粮向地狱前征.
这诗是怀念亡友的,更是焕发自己的责任心与使命感的.
再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49他恢复了共产党内的组织生活,那烦闷的心胸终于开阔了一些.
逢上星期天或周末,便穿了便服到农民运动讲习所.
在这里有时能听到毛泽东或恽代英或萧楚女的报告.
他还跑到白云山去凭吊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在返途中曾有"做革命者难,做革命者难,谁能负起同情于民众的枪杆"的诗句.
他还用口语借一个纺织女工的口吻写过一首可诵可唱的《女工的歌》,声调铿锵回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揭露买办把头对女工的超经济压榨.
同他3年前同样写工人的发表在《新奉化》年刊上《告弟兄们》相比较,可看出理论水平的提高与生活阅历的丰富对他的诗艺带来的影响.
《女工的歌》发表《在李少求实主编年先锋》上,《鲁的迅的〈彷徨〉》辑入种敬文次年出版的《鲁迅在广州》一书.
那时李求实在广州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工作,王任叔当时有没有同这位以后同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牺牲于上海龙华的烈士有过个人交往,已难于稽考.
至于同钟敬文,他们在广州有过友谊的往来.
那时,钟敬文在广州岭南大学教书,兼为报纸编副刊,王任叔曾以自己故乡的民间的习俗写过一篇文章,就是交由钟敬文发表的.
当时的知识分子还保持着传统的习惯,有朋友来拜访你,你一定要回拜.
蒋径三是许杰、王以仁的好友,王任叔在机关里蒙他相访,自然一见如故.
他决定到中山大学去回拜初次来广州的新朋友.
蒋径三见到他,拉着他说,走,去陪我见一个人,你也认识的.
王任叔也不好多问,便随他走进一间大办公室.
里面正有主客二人在谈话,蒋径三向主位上的一位长者道:"颐渊先生,王任叔来了.
"经亨颐,号颐渊,瘦长个儿,大脑壳,长划脸,淡红色的酒糟鼻子,嘴角有短髭.
见来了客人,便站起来"哦,是你,王任叔!
我到宁波去,还是你带头欢迎的.
这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0在当时当地,实在难得.
那时,你是不是就是国民党员了啊!
啊!
对,宁波的国民党是民国13年我到宁波以后才建立的,你不会是.
"说起话来宏大而雄浑,整个房间有空谷回声的共鸣效果.
他旋即介绍那位在座的客人:"你们认识吗,诗人王独清.
"王独清是创造社诗人,王任叔读过他的诗,也读过他翻译的泰戈尔的《新月集》.
《新月集》另有郑振铎的译本,通过对照,他实际上读了3位诗人的作品.
在过去的印象中,他以为王独清是位放浪形骸的人,但面对面给他的印象是:方正而比较拘谨.
看来,经亨颐与王独清有事在谈,王任叔不便久坐,简单交谈几句便与蒋径三告辞出来.
他总觉得这次见经亨颐太冒昧、毫无道理,但由此他从一个侧面认识了蒋径三这个人,他坦率、热情,总愿意为朋友成全事情.
他得知浙东的"迎径"风潮是王任叔鼓动起来,而经亨颐从未得识王任叔,所以才热情地导演了这场插科戏.
蒋径三领他到陆园.
陆园是家名气很大的茶园,在那里可以吃茶,也可以品尝名满天下的粤式茶点和菜肴.
两人包了一个小房间,品茗、谈天.
蒋径三说,现在中山大学孙文主义学会一派的右派学生很嚣张,弄得经亨颐先生不能接管学校.
左派学生呢,听说得到上面的指示,在行动上很有节制,这使得当局越发独断专行"最近我听到一个消息,我是要告诉经先生的,说要委派戴季陶作中山大学校长.
经先生现在名份是代理校长,今后可能还要代理下去,这不是拿着老先生开玩笑么!
"王任叔听后怃然长叹.
经亨颐无论在国民党内还是在教育界的资望,都是中山大学校长一席的首选人物.
今日一睹径先生的风采,他立即联想起中国文人画上的古松.
可为什么当局对他如此不放心呢不就是因为他的学生有太多的象施存统、俞秀松、宣中华、杨贤江等等这样的著名的共产党员吗联想起军政两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1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所受的压抑,特别是自己在机关里所看到的怪现象,他深为国民革命的前途担忧.
过了一段日子,王任叔为借用几种书刊又来到中山大学.
在蒋径三的办公桌上,他看见正有一本刚出版的单行本《孤雁》,面对亡友的遗著,他感到欣慰,忙捧过来.
打开扉页,见上面有这样几行行楷字:以仁失踪而孤雁飞来,怅望云天,怅然何似.
敬为吾友致意于鲁迅先生,并乞批评.
蒋径三"是赠送给鲁迅先生的怎么,他也在广州"王任叔惊奇地问.
"天大的好消息,鲁迅先生已经到达中山大学任教了.
已发表他为文学院院长……""我以为,"王任叔兴奋地在图书馆办公室里踱起步来.
"鲁迅,是中国青年的精神领袖.
用'中国思想界、文学界,仅鲁迅一人而已'这样的说法不妥,应放到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地位上去考察.
他的地位与作用,将同法国的卢梭、福楼拜相比.
不…信你看着吧…""哎,哎,我是说,鲁迅先生打算编一本唐宋传奇的集本,让我在图书馆协助他搜集一部分书籍.
你要拜会他,我正可以为你搭个桥.
"蒋径三想起上次拉了任叔就仓促去见经亨颐,因有客人在场,以致没有深谈而遗憾,便接着说:"时间、地点要预先安排好,谈得充分一些.
你可在思想上做一些准备.
""不,径三,我是最怕见名人的.
这种心理是我的妒嫉心所转化,也有自鄙心的很大成份.
尽管我对鲁迅先生达到五体投地的程度,我也不打算去拜谒……""我看,也有你自傲的成份吧""但在鲁迅先生尊前,我是绝对没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2"噢,我想起来了,今天下午鲁迅先生有一场讲演,我陪你一道去听如何"王任叔自然高兴,说,这恐怕是我到广州以后最兴奋的日子.
看看天气尚早,蒋径三再次引他到陆园.
待到进中餐的时候,二人透过陆园茶园雅座的漏窗,见一位小个子中年人偕一人高马大的青年女子,从街道的榕树荫下,踅进陆园来.
蒋径三把手一拍说:"哈,是鲁迅先生与景宋女士来了!
难得呵,任叔,由我作东,4人共进午餐如何"王任叔紧张地摇摇头,以为不妥.
径三只得作罢.
下午,中山大学的大教室里坐满了、站满了,因此也就挤满了人.
王任叔和蒋径三自陆园来得晚,被堵在门口,进不去也出不来.
不一会,学生代表陪着鲁迅先生来了,在站立着的人体的巷道中走过,愈发显出他身材的矮小.
讲演会开始,主持人首先向大家介绍新到校的鲁迅先生,词语间当然也有言不由衷的恭维.
讲台上的鲁迅,在王任叔眼中要比刚才高大得多了.
一头硬刷刷的头发,棱角分明的面庞,还有那隶书一字形的唇须,都有一种雕塑之美.
绍兴腔的蓝青官话不甚流利,但由字组成词,由词但成句,由句表达着清晰而深邃的思想,却有着慑人心魄的魅力,他说:我不是什么战士、先驱者,如果是战士,就应留在北京和军阀斗,可是我却是逃离出来的.
听说广州很革命,赤化了,所以决心到广州来看看.
来到后果然满街都是红标语,但仔细一看,那些标语都是用白粉写在红布上的,这是"红中带白",我真有些骇怕……王任叔惊异,自己到广州有些日子了,但自己的感受怎么也理不清楚,经鲁迅这么几句话一说,竟也把自己忧患感的成因揭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3示得清清楚楚.
他极度的兴奋.
同时,他也为自己同鲁迅心气如此相通而自慰.
鲁迅的讲演只有十多分钟便戛然结束了.
象读鲁迅先生的杂文,给王任叔带来无尽的回味与思索.
回到寓所,他时而翻阅报刊、文件,时而临窗观察疍户船上的生活场景,心情难以平静.
Ⅴ总司令部的国民党支部发到秘书处党小组一张通知,要他们派一名同志参加一个群众集会,这通知落到王任叔手上.
秘书处下属机要科、文书科和发报科的党员组成小组,在一次开会时经一位奉化籍的科员提议,一律推选王任叔为党小组长.
他担任这职务后,也主持过几次党小组活动.
当时机关内还保持着大革命的民主精神,在会上有时对处长、科长提点公开的批评,倒也减少了些主子的架势和奴才的媚态.
因为这次群众集会不是宴请,王任叔决定自己参加,再说,他也想接触一下广州的工农群众活动.
这天上午,代理科长叶秀峰未到班,他便向秘书处处长马文车请了假,于10点钟前赶到观音山脚下的广场.
他在工农群众昂扬情绪的感染中,顶着烈日开了半天的大会于下午4点钟才赶回办公室.
刚一坐定,叶秀峰象在宁波四中当一教务主任似地板了面孔站到他的写字台前"今天你几乎一天没来办公,这象什么话""去参加工农群众的集会去了.
""是谁叫你去的你还象不象"个革命干部"是总司令部国民党支部通知的.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请假"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4"你不在,我向秘书处马文车处长请了假.
""那就好,下次可不能这样.
"叶秀峰仍抹不下高人一等的架子.
"那下次,下次我就向你'请假'吧.
"王任叔更没有好气,说:"但愿你我都当好革命干部.
"叶秀峰讪讪地走开后,王任叔立即抽出一张公用笺,向马文车处长写起了一道辞呈.
先叙述今天事情的经过;再称自己不配在秘书处作革命干部.
最后说,从今日起我就辞去职务.
写完后,将它放到马文车的案头,再将写字台内外的书刊杂志打点好,把必要的往胁下一挟,便往八属会馆住处去了.
他躺在床上,长吁了一口浊气,似乎全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于是计划着如何打探北去的船期,如何向总政治部留守处的共产党的党组织交代,如何回到奉化投入革命的实际工作:"不管怎么样,我将是个自主之身,再也勿需扮演多重人格的角色了.
"一夜下着雨.
这位自比为要革命的阿Q,今天自由了,他干脆躺在床上睡懒觉,再也不去上班了.
10点来钟的时候,科里的一位同事来看他说,马处长请你去谈谈.
王任叔说,我在辞呈上都说清了,没有再说的必要的.
下午,毛庆祥代表马文车处长把他的辞呈退了回来,说:"马处长把姓叶的狠狠训了一通,说总司令派下来的人,而且是我们的党小组长,连我都敬着三分,你怎能不分清红皂白就滥施批评!
弄得姓叶的惶恐无地.
好了,好了,你这乌纱帽掼得好,也让他们知道我们奉化人不是好惹的.
你在家休息几天,消消气,高兴了就开始上班.
"王任叔掼纱帽的事让总政治部共产党小组的负责同志、还有张秋人都知道了.
他们认为,事先没有组织的同意就掼纱帽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张秋人批评他道:"你雷雨先生的性格作一个知识分子、自由职业者,是可以的.
但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首先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5服从纪律.
"他们还说:在党小组会上,你谈的机要科内部情况上级很重视,以后,凡有机密情况就不必在党小组谈了,可以到並永汉路北头一座3层楼上,找一位叫黄平的同志谈.
且还向他交代了接头事项和保密制度.
过了五、六天,王任叔象没事人似地去机要科上班,叶秀峰见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热情而谦逊地说:"那天到观音山开群众大会中暑了不是广州这天就是热,以后我们北方来的同志都要注意防暑呢!
"过了一会他屈尊移座来到王任叔身边,亲近地问起奉化的山水风物.
王任叔也学了一份调皮,对这个宁波四中的活阎王摆起了龙门阵,什么溪口镇剡溪的清流,雪窦寺的庄严宏丽,千丈岩如练似的瀑布,什么妙高台一览群山,三个隐潭的幽深奇绝……"你到底是文学家、诗人,真会形容呀!
"叶秀峰讨近乎地说:"怪道你们家乡出了当今第一伟人蒋总司令呢!
古人说'人杰地灵',我看应该说是'地灵人杰'.
举凡历史上的伟人,总是山水灵秀之气所钟育的,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们更应该为总司令的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呀!
"最后一句话是他的用心所在:你我都是效忠于蒋介石的,前几天的误会你不必介意,要求你不要在总司令面前说我的坏话.
王任叔想,你叶秀峰在宁波四中摆阎王架子,在机要科摆主子架子,也不过是争做别人的奴才罢了.
想到这里,心里只想笑.
王任叔在机关里与人落落寡合,特别他的掼纱帽,倒为他的校级军阶增添了神秘的光辉.
干禄之徒认定他是总司令的亲信,有的则传言,他曾在报刊上批评过总司令,而总司令对他愈加敬重,足见他是忠贞直谏之士,孔明,刘基之亚流,现在屈就校级军衔秘书,将来定委以重任.
机要科是广州的信息中心,党政财文各界的敏感人物无不借了同乡、同学、亲戚、朋友之类的关系与机要科的人攀扯,以取得作为自己决策根据的信息.
北伐战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6局的发展、各派政治力量的变化、外国人在公私场合的态度,乃至某某人的黜,无不关联着这些人的神经.
他们要在权力、升迁罢地位、名份、利益即将进行再分配的当口把握时机,决定进退.
在王任叔所接触的人物中,就有在中央银行供职、几年后成为浙江省的大员、对鲁迅下通缉令的许绍棣;有在广东建设局任职,以后成为军统要人的曾养甫.
他从这些人身上又看到他们身前背后的势力之网.
国民革命军总参谋长是李济深,总司令部留守处就由他坐镇.
按说,总参谋长应该同蒋介石总司令一道在前线,蒋介石偏把他留在广州,这也看出两者的关系是甚不协调的.
有一次,叶秀峰来到八属会馆王任叔的住处谈天,绕了半天圈子才对他诡密地说:你是总司令亲函邀请的高人,当然是总司令最可信托的人,你也知道军中有很多派系,将来能同总司令分庭抗礼的第一人就是桂系李总长.
他既有第四军在两湖和江西作战,又有他的白崇禧指挥的由福建向浙江推进的第一军.
他坐镇广州后方,决不是无所事事,"广西人以广东作依托,正和浙江人以我们江苏为依托一样,两方面不仅都握有军事实力,而且都有现代都市工商经济实力.
为总司令计,为国民革命前途计,你我都应对桂系提防一着.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他最近新编制的电报密码本,推到王任叔的面前:"任叔同志,我已接到明令,就要到前线去了,这里只有你一个可以信托了.
我已推荐你代替我作科长,可以不通过任何人直接指挥发报室.
今后凡是听到李济深他们的行动和言论,都可以用这特种密码发报给我和陈立夫同志.
"叶秀峰抓住他的手握着.
他用更有力的一握回敬着他.
待他一离开,便将这可憎的密码本丢进抽屉,象怕染上瘟疫似地永远不愿碰它了.
他,一头倒在床上,真也是得了瘟疫病一般,全身瘫软,头脑浑沉.
他自以为是不善从政的,而且也不愿从政,"雷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7雨先生"之得名,也是因为並不是为了个人遏止不住书生意气,的动机,比如谋官升职之类.
自从走上社会之后,他多次失业,深感权势者压迫,而对劳动者特别是贫苦农民的天然同情心,使自己把命运前途同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自己之参加共产党,是因为它代表了历史发展的动向,更重要的是它不代表权势者,而是代表无权者.
是反动派的通缉逼他跑到广州.
他並无心扮演有违自己独立人格的"革命军人"这一角色,心情苦闷到极处,才有"掼纱帽"之举.
万想不到,这一行为非倒但没有辞去职位,反造成自己在总司令部广州留守处的特殊身份.
这真象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中的男主人公一样,由误会而被人奉承、巴结.
所不同的是赫列斯达可夫欣然领受,而他却象在割着心肌似地痛苦.
叶秀峰的那一席话的确不是吹牛.
待到国民革命军打下了汉口,王任叔的机要科科长职务真的发表下来了.
恰在这时,董子兴从奉化投奔王任叔来了.
董子兴年龄比王任叔大两岁,棱角分明的脸盘,尽管微笑着也掩不掉他的疲惫.
他说,奉化的顽劣们随着北伐军步伐的北移,是越来越猖狂,要做困兽之斗了.
作为共产党的基地,奉化初级中学已全部丢失,赵济猛、石愈白已退回宁波.
在浙东,不管是共产党、国民党,也不管是剡社、雪花社,凡是过去活动过的人,都已难于站住脚根.
王仲隅、庄世楣打算到武汉去投奔革命,宁波共产党支部最近派下卓兰芳等人在奉化鄞县边区农村秘密从事农民运动,但是还没有多大声色.
"任叔,北伐军的行动太慢了,我们都盼着早一天打过去.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所以才找你,让我到前线杀敌,让我在后方支前,不管干什么都行.
"作为诗友,王任叔对他最为了解,犹如了解自己的二哥王仲隅.
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倔犟性格是受了二哥的熏染,自己的软弱敏感是受着董子兴的影响的.
现时董子兴的心情多么象自己去年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8广州的心情呀,可是,他能理解军队内部复杂的情况么一个神经脆弱的人处在里面真也要发神经病的呢!
他向自己的挚友说:北伐是未可乐观的,很可能扫除了旧军阀又产生出新军阀.
明知不可,而要往可处为之,这是中山先生的伟大处,也是你我共产党人要继承发扬的.
现在可为之处余地很大,这就是中山先生总结自己一生的革命经验与教"必须唤起民众".
中国的民训众,除工人之外,就是农民,要趁北伐的军事活动的机会,把群众召唤起来"挚声(董子兴的笔名),羊城虽好,不是久居之乡.
从我的本意来说,我从在机关里上班第三天就想脱离了,可是我的角色进入得太深了,只得白天是鬼,晚上是人.
你可立即回去告诉劳尼、世楣他们,同宁波方面取得联系,把我们家乡的农运搞得象海丰、陆丰、东莞那样.
即使我们的革命有了挫折,也使我们的民众知道经验教训在哪里,不至于象阿Q那样没头没脑地成了牺牲品.
"董子兴听着,不停地点头.
觉得昔日诗人的王任叔,今日已历练成一个有思想的革命家了,他为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
他並没有认为任叔对革命前途的看法是悲观主义,因为两人自老庄玄学中熏染成的悲剧性格,使他们不期然而然地产生着对前途共同的体认:悲,是智者才能享受的美.
而唯有有悲剧意识的人,才能对付惨淡的人生.
王任叔还把自己聆听鲁迅那十多分钟讲演之后的感受诉告他:鲁迅先生是看中国问题最透沏的人物.
他的杂感、小说,把中国写透了.
你我都是由爱文学而为人生,而问政治的,为今之计,再不能舍弃政治、舍弃人生而为文学了.
这是时代决定的.
我们万不可重复鲁迅笔下的涓生、吕纬甫、魏连殳的路啊!
"董子兴也是鲁迅的崇拜者,对这席话自然领会"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打算原班船来,原班船回.
明后天,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59那公平轮就开回上海,照你说的办.
"董子兴就这样在广州住了两天,回去了.
尽管王任叔尽了地主之谊,请他玩了中山公园、珠江公园,品尝了南国奇异的水果,但作为诗友挚交,他总觉得没有尽兴似的.
然而他又自慰.
子兴,一个在浊世里营建自己的象牙之塔的人,终于要扑向洪流了.
一天,发报室收到一件蒋介石从南昌打给留守主任李济深的急电,收报员立即呈交给机要科长王任叔.
他对照特种密码本将电文译出来,脑门上的汗水已沁出了一层.
电文大意说:南昌与武汉两方面人士都在为建都一事议论纷纷.
在南昌,张静江诸人力主建都南昌;在武汉,汪精卫及共产党人则主张建都汉武.
今,双方争执不下,中正自己觉得北伐大业尚未竟全功,而党政内部意见竟如此抵牾,"且集中意见于中正一人,中正愿从此退休,以谢国人,未知参座意见如何".
这不是蒋介石为另立中央而向桂系实力派投石向路么!
王任叔眼前一阵昏黑,感到自己好象是处在乌云压顶的危城之下.
接着,一道闪电从天庭射来,他在颤栗中等待着炸雷的轰响,然而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想到机要科周围的环境,他用理智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把译电抄正,封进保密袋、加了钤记,派保密员专送李济深总参谋长.
晚上,他穿了便服,身上洒了香水,象赴幽会似地跑到永汉路,向共产党组织的黄同志汇报了这一重大事件.
平时,他是每周一二次来赴这"幽会"的,只有在这里和总政治部的共产党小组的会议上,他才感到自己是自己,而不必戴着面具.
李济深回复"总座"的电文交下来了,王任叔立即编好电码发出去.
电文大意是说,我衷心拥护总座,在此革命千钧一发之际,总座万不能洁身引退,总座如有重任付托,济深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紧接着,李济深的随身秘书拿来发给桂系将领陈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0可玉、张发奎、柏文蔚、黄绍竑、白崇禧、唐生智等人的电稿,不过电稿已经编好密码,王任叔只能知道收报人是谁而已.
按照自己的书生意气,他真想把这些纸头丢到字纸篓里,但自己的理智还有党组织的嘱托,使他压住雷雨先生的性子,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国民党内忠实同志"的角色.
不久,各将领的回电来了.
从中可判断,李济深向他们提出8条办法,有的回电说完全同意,可以把他的名字列入作联名通电.
有的象柏文蔚,则表示同意其中若干条,而某些条,还不到时候.
在张发奎的回电中,则认为迁都纠纷正在调解,武汉方面正派陈公博去南昌,向"总座"陈说建都武汉的理由,并邀蒋介石去武汉参加第三次中央全会,因此李总参所发起的事由也就大可不必了……其实,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已经从广州迁移在武汉.
1937年1月3日,武汉人民为庆祝北伐胜利和迁都武汉,举行了盛大集会.
英国以租界为凭藉横加干涉,引起了冲突,国民政府凭藉人民的力量,由外交部长陈友仁交涉,强制接收了汉口与九江租界.
蒋介石在这一背景上提出迁都问题,其用意是可想而知的.
王任叔断定,国民党右翼要从限制共产党到反对共产党,第二次中山舰事件随时有爆发的可能.
他要把自己获得的情报和对朕兆的预测报告给自己的党组织.
永汉路那座洋楼三楼的黄同志听过他的汇报之后,笑着说:"有个朋友,要见见你,同你谈谈.
"小黄打开那靠西的装有铁栅的边门,里面是一间狭长的房间.
一架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便占据了整个小房间的三分之一面积.
那铁床上正坐着一位浓眉亮眸的美男子,见王任叔立在房门口,便站起来请他进来,让到靠窗的写字台边的椅子上.
小黄把外间屋的茶杯捧进来放到王任叔手边:"任叔同志,这是周恩来同志.
"王任叔曾在农民运动讲习所听过他一次报告,是认得的,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1在国民革命军第一军任政治部主任时平定陈炯明叛乱的业绩、在黄埔军校任政治部主任的业绩,王任叔也很了解.
至今,周恩来还挂着总司令部参事的名义.
但这次突然之间的会晤,使他惊慌得不知所措.
"你是王任叔同志,蒋介石的同乡"周恩来笑着说.
他答应说,是.
"听说还是蒋介石亲自写信邀请你来广州的"他又诺诺说,是.
"在分共、限共的情势下,你为党做了许多别人不能做的工作呀!
""我是为革命来的,不是为蒋介石一个人来的!
"王任叔本来还想说,中共对国民党的一再忍让,很可能铸成历史性的重大错误,而使国民革命变成俄国的二月革命.
但中国人传统的尊卑观念也束缚了他雷雨先生的独立批判精神,何况他自认为是党的普通党员,而周恩来是著名的共产党人呢!
于是,他调个角了度陈述道:"蒋介石派戴季陶去日本,虞洽卿、张群、黄郛、王正廷、宋子文都纷纷去了南昌,看来这都是蒋介石有大动作的朕兆,我们党应该吸取中山舰事件的教训才好.
""你的预感完全是有根据的,我也同意你的分析.
"周恩来将左手挟在右腋之下,蹙着眉,在房间里踱着.
"总司令部广州留守处很可能撤销,合并到南昌或什么地方去,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这个问题,王任叔也曾偶然想到过.
考虑到组织上既然已委以责任,便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坚持着自己的岗位.
周恩来对自己的处境、心竟是这么了解,他是在为一个普通的不相识的党员的安全与前途担心呢!
王任叔觉得自己同他在感情上立即汇合在一处,备觉亲切.
他无所犹豫地把自己的想法,兜底抖露出来,对也好、错也好,听凭这位于公于己足可信赖的人的指点: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2"我想回到我的浙东老家去,参加下面的工农运动的实际工作,越早些离开这里越好.
""是呵,如果一旦调你到蒋介石身边而不去,事情就更难办了.
"周恩来站着,凝目望着窗外窅远的景物,"参加工农运动是对头的,我也准备离开这里,我们是后会有期呀!
"王任叔向周恩来握别,离开那间小房间.
小黄同志送他下楼时对他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个地方就是周恩来同志的住处和办公室,邓颖超同志也住在这里.
刚刚分娩……"似乎把应保持的秘密一葫芦都倒给他似的,这使王任叔感到一种亲密无间的同志的温暖.
他踏着月色往八属会馆住处走,一路上回想着周恩来那明亮的目光.
他一生发现两个人的目光最为尖利,一是蒋介石,一是周恩来.
前者幽深难测,后者执著、热忱,而具有穿透力,对时局,对人心.
一个自觉的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在大革命这时代,应该做些什么呢军事家、政治家在掂量着谋权的砝码;思想家、革命家在掂量着肩上的责任.
我是由文学而人生,由为人生而问政治的.
不想现在是处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上了.
不能放弃文学,只好在政治与文学的交叉点上踏出自己的舞步.
当机关里的革命军人凭着皮帮裹腿和上身的三角武装带的威风,作着恋爱的药饵,一次酒筵竟挥去二百多金的时候,我想到家乡的住着破庙、凉亭的农人们,他们真是苦行的耶稣啊,他们把财富创造出来奉献给别人,自己却无立锥之地.
难道这是公平的吗于是,写出他们的悲苦与抗争,这便是我夜间的使命了……回到住处之后,他将若干已写成的小说整理了一番,並考虑为未来的这本叫《破屋》的集子写一篇叫《给破屋下的人们》的文章作为序言,而且第一句话已经在唇边出现了:"我总不能把你们忘怀,要时时想起你们……"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3过了一个来月,即在上海收复的前夕,王任叔得到组织的批准,同意他到上海或到浙东去.
于是,他向李济深直接交了辞呈.
辞呈很快获准,并以校级军衔科长待遇送他两个月的薪俸.
这美丽的,然而让他不情愿地他立即告别广州扮演多重角色的城市.
如果我们的主人公是一种喜剧性格的人,顺着蒋介石为他搭的梯子往上走,那将不会是以后的"巴人",那将不会在他的晚年演成悲剧.
于公于私,那将是有幸呢,还是不幸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4第五章年来夜夜梦孤霞他说:热闹场里忽感凄凉,纷扰境里自觉孤单.
年来夜夜梦孤霞,枯泪于今已着花.
寻遍天他说:涯无觅处,湖光山色属谁家.
他说:春来大地,杜鹃嫣红;惟年事渐老,逸兴消淡.
Ⅰ1927年3月底,经过4天航程,王任叔自广州来到上海.
经过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上海是从直鲁军的统辖下收复了.
但上海的社会秩序很乱.
租界区架设了电线网,布满了外国巡捕的岗哨,他们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大有一个爆竹就能引起一阵机关枪之势.
翻看报纸,才知道国民革命军占领南京后,英、美、日、法、意五国军舰炮击南京,中国军民死伤两千余人.
帝国主义又一次武装干涉中国的内政了,中国革命还能书生气么他想起两个月前在报纸上读了胡适博士致徐志摩的公开信,讨论中国革命应该采取"比较和平比较牺牲小些"的方法,不禁哑然失笑.
难道中国人生来是好战的么看看黄浦江上那外国战舰吧,全都脱去了炮衣,炮口直戳戳地指着上海的华区,这意味着:中国,你想翻身么,八国联军、十国联军正在集结着呢!
国民革命军的灰色军官服是脱下了,他感到回复了自身的轻松.
但拎着皮箱走进公共租界的时候,心里很是压抑.
走到交通路新学会社,他决心在这里落落脚,找熟人打探一下上海的形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5势.
这由庄嵩甫创办的新学会社,是一家出版机构,工作人员大都是宁波人,一见从广州归来了王任叔,自然高兴,立即为他安排住处.
有一位朋友拿了新近出刊的《文学周报》第267期给他,说,有你的大作发表.
王任叔打开一看,是一篇长长的致郑振铎的通讯,原是两个月前自己写的.
与朋友们谈了一阵之后,便在下榻处披读起来: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在一个阶级统治之下,其他的被统治的阶级,便绝对无自由之权;就不用神权、君权统治下的如牛如马的人民来作引证,产业发达以后的欧洲,资本主义突兴,资本家握有经济的大权,从而操纵政治与政权,无产阶级的自由,差不多都给他们御用法律所剥夺了.
这就是一个近例,在今日之中国,帝国主义者的种种的侵略,军阀土豪的剥削,他们早已互相勾结一起向民众进攻,阶级之势早已形"比较和成.
是否还能够用平,牺牲小些"的"诗人方法"再就另一方面说:大凡一个统治阶级见到被统治阶级抬起头来的时候,未有不顾虑自己的阶级地位不安而施以压迫摧残的.
广东已发现了这难以避免的现象.
一般向来被压迫摧残的农民,现在因广东有这样可爱的一个许人民以自由的政府,于是纷纷组织农民协会起来.
但昔日自居于统治阶级的劣绅土豪,为恐自己特殊势力之被动摇,也以金钱去利用一般无赖,在许他们一样有政治上的自由的政府之下(后),组织起民团来,摧残农民协会,惨杀农民.
花县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情(况)下发生.
所以我以为被统治阶级推倒了统治阶级的固有势力时,为自己一阶级的利益,为防止因为统治阶统治阶级的反动级的自由,一向以剥夺被统治阶级的自由为自由的,一旦失却,未有不想恢复的而有专政的必要.
直到反动派屈服了,阶级消灭了.
这时,恐怕有全民自由的希望.
于此,也可以说一个大多数的阶级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6的专政,也是消灭阶级的策略.
他是作为朋友向郑振铎写这封信的,信中还对《文学周报》提出批评:"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周报,对于批判旧社会之封建思想与提倡革命的新思想的文字似乎太少了.
"他感谢郑振铎把这封信公开发表出来,而且发表的正是时候.
他也为胡适、徐志摩的诗人救国之道感到可笑.
他们都是以为文学而文学相标榜的,但在这时候,他们也都谈起政治来了.
这就是中国,任什么人也难以脱离政治的中国.
现在,我们重新阅读这篇通信,可看到他作为共产党人在阅读了马克思主义的书籍,结合自己对中国现状实际的理解所达到的思想境界,可说是研究中国革命史与思想史的重要文献.
同时,我们也为周恩来的睿智、对一个普通党员的关心所感动,如果王任叔这时没有离开广州,这件通信的发表,无疑就是向国民党宣告:我王任叔是共产党.
那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呢!
雷雨先生啊,你在广州的"白虎节堂"扮演多重角色时,到底还是露出了共产党人的庐山真面目,你是以诗人之心来参与政治的,你的胆子也忒大了.
他按照广州党组织的指示,到上海南市区某处一个工会的办事机构去接头.
去了两次,都没接上关系.
第3天,他为接头方便,于脆搬到南市民国路一家旅馆去住,等了两天、寻了两天,仍没有结果.
这时,汪精卫、陈独秀联合宣言发表了,李济深又来上海,汪精卫又秘密去武汉……政治的乌云正酝酿着闪电,革命形势随时会逆转,他多么急切地要把从广州带来的信息向上海的、浙江的党组织报告呀.
他焦急,在上海接不上组织关系.
他想到杭州去,赶快见到潘念之,能把情况告诉他也好.
潘念之(即潘凤涂)是王任叔相熟的宁波党内的同志、原雪花社社员,现正在浙江省政府任委员,兼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宣传部长.
主意一定,立即拎了行李到徐家汇火车站去搭沪杭线的火车.
不想,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7杭火车全被军队征用,他只得再回旅馆等待.
然而,他能等吗他知道,十六铺码头每日下晚有开往宁波的轮船,于是他又急匆匆踏上去故乡的班轮.
宁波已被北伐军收复,市面情况比较安定.
市民们看到身着灰军装的国民革命军过来,都投以亲切、尊敬的目光.
王任叔是去年在通缉中逃离宁波的,在广州总司令部坐机关时总感到那样的漫长,其实屈指算来才10个月.
从表面然而这中国的变化是太大了,而新的危机又在形到内质成,苦难的中国人很可能付出比北伐战争更加沉重的代价……想起西方那"马拉松"长跑的典故:啊,我也是跑了长途赶回来向乡亲报告前线最近战况的兵士呢,只是我不至于仆地而毙罢了.
想到10个月前自己是在王荫亭、裘公洨夫妇掩护下逃离宁波的,这次回来理应先拜访他们,而且可以从他们那里了解宁波、奉化的概况.
在后乐园后面的小街上,他叫开那熟悉的院门.
王荫亭一见他,高兴得不得了,扯着嗓子朝院内喊:"公洨.
哈,任叔君当了革命的官儿回来了!
"裘公洨跑出屋外,忙接了王任叔的手提箱:"啊,真的打回故乡来了,终于盼到了……"她的眼里闪着泪光,王任叔看到了.
"听说你在广州当了机要科长,校级军衔,相当于一个旅长呢!
"王荫亭说着,递上一杯茶.
"你应该穿了军装回来,威风威风,也让那些人看看.
"女主人裘公洨的幼稚园今日星期天例假,本来是买了丰富的菜蔬安排家宴的,任叔归来,更增添了她的兴致,让保姆到灵桥头的"大世界"菜场去添置海货,自己在客厅里边理菜边陪客人说话.
任叔问起王荫亭竟新书店的情况,这位王氏本家、师范老校友、小学教员出身的老板说,自打你离开宁波,段承泽在宁波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8发蛮横起来,这种书不能卖,那种刊不许售,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只得缩小铺面勉强维持,现在好了,革命成功了,准备到上海进一批书恢复、振兴一番.
夫妻二人问起国内时局,王任叔不愿意给这两位对大革命抱了天真幻想的小布尔乔亚的心灵上投上阴影,只是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今后的日子还长.
好在话题很多,广东人的裘公洨就向他打听,广东话你可听得懂广东菜你可吃得惯那用蛇肉猫肉做的龙虎斗,敢不敢下筷子还有那南国的景观物产、民风民俗,她都带着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在同王任叔交谈着.
接风酒摆好了,是王任叔久违了宁波的菜肴.
有奉化蚶子、象山蛏子、西垫蛎黄、清蒸目鱼蛋,这几样都是下酒的好菜,再加过饭的咸齑大黄鱼、油菜蕻虾仁火腿,真让王任叔大饱口福,赞美不绝.
女主人那大姐姐对待小弟弟一样的感情使他十分感动,但这位置身于政治湍流之外的女性,怎知道王任叔还不能稍有着人稍品尝一下人间的情爱的自觉的真正的情爱.
责任与使命倒驱使他,去倍尝人间的许多苦难.
王任叔则想:这是一位多么可爱的女性,对我,恐怕除了母亲的爱;再没有一个女性的爱超过她了.
历年的这种感受使他在若干年后写成了短篇小说《浇香膏的妇人》这篇杰作.
小说的人物、情节都是有事实可征的,是作家挚情的自叙传性质的作品.
王任叔在后来的自叙材料中,也多次提到裘公洨女士对他在道义上、物质上的帮助.
晚上,王任叔找到宁波党负责人卓兰芳和江少怀.
卓兰芳比王任叔大一岁,也是奉化人.
说来也是四师校友,是王任叔的二哥王仲隅的同班同学.
只是卓兰芳在读3年级的时候,因不满四师的反动教育,同阎王学监与"五色国旗"顶撞,被学校开除.
以后他同王任叔有相似的经历,在浙东各县当小学教员,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后加入中国共产党.
1925年在宁波和丰纱厂从事工人运动,并担任进步刊物《火曜》的发行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69卅"运动后,《火曜》》遭查封,卓兰芳被通缉,遂回奉化领导农民运动,兼中共宁波地委委员、职工运动委员会书记与鄞奉区委书记等职务.
王任叔在广州时就听到董子兴介绍过,他在鄞奉两县组织农民协会、建立农民武装,农民协会会员发展到1万多人.
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这位在家乡从事革命实际工作的人在工作上又有什么新进展呢王任叔赞佩他,也羡慕他.
可他对当前革命形势会出现逆转的危机有没有警觉呢卓兰芳一见到王任叔抓住他的手,简直要蹦高高了.
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可为你王任叔报了仇,也为革命报了仇了!
"原来,今年元旦那一天,趁北伐军攻天台的有利时机,卓兰芳与沙文汉发动鄞县、奉化两县农民的示威活动.
卓兰芳带领奉化松岙等地的农民刚要进奉化县城,丞随身带了护兵马正巧碰上县长沈秉弁,乘了轿子要去南渡码头,本是打算到宁波去避风头的.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农民自卫军立即把沈县长护兵的盒子枪缴了,沈秉丞则被拖下轿来饱吃一顿老拳.
农民说:北伐军已从南边快打过来了,你还往哪里跑沈秉丞说:没处跑,没处跑.
卓兰芳勒令:不许溜号,回到县衙把印鉴、账目、文件整理齐楚,三天之内交差,听候发落.
卓兰芳这个粗线条的汉子,在革命形势表面上轰轰烈烈的时候,头脑有些发热,在他向王任叔叙述了3个月前这番大快人心事之后,接着说:"过去我们打倒的是旧军阀,现在我们要打倒新军阀宁、台、温防守司令王俊!
现在你雷雨先生回来了,浙东的革命正好如虎添翼呀!
"正说着话,宁波地委的另一委员在接待了工、农代表之后,也来到他们的房间.
"任叔同志,你到广东以后,我们浙东的工作被上级所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0誉.
老卓在上月份到上海党中央所办的党校短期学习,并出席中共上海(江浙)区委农委会议,介绍过鄞奉地区的农运经验……"他们还向任叔介绍说,慈溪、余姚的农民、盐民也组织起来了,都有了武装,正计谋着把夺取浙东胜利果实的王俊赶走,把新任警察局长吴万能拉下马.
面对他们昂扬的革命热情,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不是他们的上级,他不能下车伊始大泼冷水,只能掂斤簸两,把自己所知道的总司令部机要科的内幕消息告诉他们,希望他们不要忙乎着打倒这、打倒那,贪图一时的痛快,而应该象广东的海丰、陆丰、东莞那样切实地搞好农村工作,注意步步为营,讲究对策:"广州方面所交给我的'转学证'是给上海方面的和杭州方面的,上海方面我没接上头,杭州方面我去不成.
但作为党内的同志,我有义务向你们说,去年国民党右翼对我们是分共、限共.
迹象已表明,今年他们要公开、全面的反共了呢!
""北伐战争要是没有我们共产党发动工农袭击北洋军阀的军警,他们能打进浙江、上海想公开、全面反共,恐怕他们也没有这个能力.
"江少怀似乎很乐观.
"国共磨擦的事已见之于九江、南昌、安庆,为今之计不能示软,我们只有动员民众,展开主动进攻,才能遏止蒋介石的公开反共.
"卓兰芳捋一捋他几个月未理的披发说:"从汪精卫同我们陈总书记的宣言来看,国民党的大多数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蒋介石不能代表国民党中央.
汪、陈宣言说得明白,国共两党分裂是帝国主义的谣言.
"王任叔还能说什么呢明天宁波各界的知名人士有一个集会,卓兰芳邀请王任叔同朋友们见见面,他答应了.
他按时来到江北岸的基督教青年会礼堂.
在会场上,他见到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1波市总工会委员长、22岁的王鲲.
他在中学毕业后在宁波邮局作拣信工,五卅运动期间发动邮电职工声援上海工人的斗争.
入党后分管工人运动,宁波总工会成立时被推为委员长.
今年元旦,他在宁波报纸上发表新年献词,号召宁波工人反对北洋军阀的统治,迎接北伐军入浙.
2月,宁波光复,宁波工人在总工会领导下建立直属工会一百多个,训练工人纠察队员一千余名.
他拟定了《优待工人条例》12条,要求当局保障工人群众的正当权益.
作为宁波工人的代表,已出任宁波临时市政府的执行委员.
就在十天前,国民党的右翼势力勾结帮会捣毁了总工会,他领导全市工人坚决反击,召开了数万人参加的市民大会,当场组织人民审判委员会审讯了反动分子.
他是奉化连山人,与大堰村相距3里路,叙起来是王任叔的同宗本家.
他对王任叔很钦敬,说自己第一篇公开发表的稿子,就是王任叔主持《四明日报》地方新闻版时编发的.
王任叔看到他英姿勃勃、少年有为,自然高兴.
再一位是杨眉山.
这位诸暨人早年即在宁波的三一中学、崇德女校、圣模女校任教,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大家姆妈"陈馥出资兴办的启明女中为据点从事党的工作,五卅以后曾任中共宁波党组织的负责人.
王任叔与他自是相熟的,只是他现在变得苍老了,不象是只有33岁的人.
现在,他担任着国民党宁波市党部常务委员、市政府委员、宁波中山公学校长,同时任中共宁波地委委员和国民党宁波市党部中共党团书记.
正在他与王任叔在座上互诉别情的时候,一位长者走进会场.
杨眉山向王任叔轻声道,是庄病骸庄老先生到了,不认识么我向你介绍:"庄老,请您过来一下.
你不是常向我打探王任叔先生么今天巧了,他……""噢,你就是雷雨先生,久仰久仰.
"病骸先生本来严正的脸立时放出光彩,主动握住王任叔的手,好象一对久违了的忘年挚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2庄病骸原名庄禹梅,病骸是他的笔名,镇海两乡畈地塘人,此处有一条河道,古称蛟川,所以他的章回小说《青华碧血录》、《亡国影》、《铁血男儿传》署名为"蛟川庄病骸",在宁波各报纸上发表评论、杂文及文学作品的时候,则署名"病骸".
他曾担任过孙中山先生的私人秘书,说来是国民党的元老.
他的《亡国影》是写日本亡朝鲜的历史小说,王任叔早在读师范时就拜读过,书中所说的"李熙非不道之君,而扶余多气节之士,犹且墟社稷失主权以去,则帝制自为、割地以媚人者,几何不逐印度波兰后也",针针刺入慈禧、李鸿章、袁世凯之流的心坎,给少年王任叔以极深的印象.
去年,王任叔的《五卅惨案与'赤化'》、学生胡振欧的《给任叔的一封信》,之所以能在《时事公报》发表,作编辑的庄禹梅先生是担了干系的.
现在他出任《民国日报》社社长,三句话不离本行:"任叔,在我们浙东用人之际你回来了,很好!
《民国日报》主笔的位子你是最合适不过,我拜恳你马上履任,望祈俯就.
"对这位爱国老前辈,王任叔是钦敬的,他想不到初次见面,三言两语就提出这一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但又不好薄了庄先生的厚爱,便谦恭地说:"先生对晚辈的提携,我是愧领的.
只是我新来乍到,对浙东情势不甚了了,还是宽限些时日,以后再议吧.
"这时,礼堂里已坐满了一二百人,除各界知名人士外,多是总工会各直属工会的骨干、农民协会的代表.
召集人卓兰芳布置了一番近期各民众团体的任务之后说,王任叔已从广州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秘书处回来了,现在已在会场,下面就请他对革命形势问题发表讲演.
全场欢腾.
王任叔在浙东有相当高的知名度,一来因为他的文学作品,二来五四爱国运动时他是宁波学界的领袖人物,三是他的两次被通缉.
在掌声与目光的簇拥之下,他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3上讲台.
大家看到了,一个多么既有修养又有锻炼的青年男子,中等偏上的个子,开阔的额头,方正的面庞,目光明锐,神态自然,尽管穿的是学生装,但仍不失军人风度.
望着台下一片灼热的期待的目光,他说什么呢说国民革命形势大好,同志们要一鼓作气,在打倒旧军阀之后,再赶走与工农为敌的新军阀不,这将是违心的.
说国民革命危机四伏,同志们不可搞过热的短期行为,而应该作好基层的踏踏实实的过细工作也不行,我不是他们的上级领导,我没有这个权力.
只能讲在广州10个月自己对革命趋势的感受,目今各派政治力量对比的变化,语言之间对前途的危机感是很明显的.
他的隐忧为庄禹梅、杨眉山等一辈人所理解,但青年人却並不以为然,以为他到广州坐了近一年的机关,把当年雷雨先生叱咤风云的有棱有角的个性都磨平了.
卓兰芳,特别是江少怀,对他的讲演也很失望,尽管谈了许多他们闻所未闻的信息.
散会后,卓兰芳、江少怀问他今后工作的打算.
王任叔说,我在机关里蹩了一年,这次脱离机关就是想参加实际工作.
《民国日报》我不想去,还是让我回奉化吧,只有把农民运动踏踏实实地展开,把农民自卫队组织起来,才能使革命立于不败之地.
卓兰芳说,杭州一收复,宁波党的骨干都调到杭州抓省里的工作去了,宁波的工人阶级正需要组织和壮大,我分不开身,你到奉化去加强力量,这很好.
就这样,王任叔把组织关系"转学证"交给了卓兰芳,于4月3日抵达奉化.
一样是鼎沸的景象.
使他欣慰的是,"劳尼"王仲隅、庄世楣、董子兴,还有原奉化初中的几个学生,都正式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以国民党员的身份,王仲隅任省政治监查员,指导奉化全县工作,庄世楣任国民党奉化县党部常务委员兼组织部长,董子兴任宣传部长.
卓兰芳兼着农工部长.
奉化县的大权实际上已被共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4产党人接管.
他们都忙着为农民伸冤、平反,到四乡发动农运,组织农民成立自卫队……人人忙得脚跟打屁股,王任叔同他们打个照面,连深谈的机会都没有.
中国农村的知识分子,同农民有着天然的联系,经过五四运动科学、民主大潮的洗礼,一旦初步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在组织上入了党,他们释放出的青春的能量是惊人的.
自幼受儒学的浸染,那积极的入世精神不期然在这时代的风云中得到新一层意义上的焕发.
在处理公务中,那种宁肯掉他10斤肉、白他几束头发的劲头,使他们精神亢奋、生命闪光.
王任叔原有的独立批判意识,被群体意识所淹没,于是也加进他们的行列,协助处理公务.
有时,罩在他心头的阴云又会出现,但归属感又"张秋人在广州时曾批评我随即将它驱走太悲观,那么就乐观主义起来吧!
如果一场比北伐战争更大的血流要坐劫,那就尽量使牺牲少一些,教训更沉重一些吧!
"有一次,他在见到董子兴时,匆匆中作了一场对话"挚声,你的新诗还在写吗""从去年底便没写了,我觉得我们所干的事业就是一本绝美的诗.
你呢""彼此,彼此.
诗是在自己心理不平衡时才用它来宣泄的.
现在不需要写,而需要做了.
也许只有做才能使自己的心理平衡.
"奉化初中经过去年与今年的两大反复,学校已不成样子,王任叔想重新整顿起来,以作为党的基地.
然而,宁波方面出了件大事《民国日报》社长庄禹梅写了一篇批评蒋介石的文章,标题为《蒋介石欲效军阀之故技耶》,堂然发表在4月6日(或7日8日)的报纸上.
作为国民党的前辈,对脱离武汉国民党中央,以军队挟制中央的蒋介石发此谠言,是党人本色,也是新闻工作者正常的舆论监督.
宁、台、温防守司令王俊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5生,岂能容人说他校长的坏话,竟拿出段承泽的手段,伙同警察局长,于4月9日将庄禹梅老先生逮捕了.
与此同时,他们派出军警对宁波市总工会和农民协会进行监视.
形势反常.
4月10日,杨眉山以国民党市党部常务委员兼市府委员的身份、王鲲以市府委员的身份,一同往司令部找王俊交涉,当即被无理扣押.
4月10日,记住这个日子吧,它距"4·12"上海大屠杀相距仅48小时.
这是那场用千万人的鲜血书写着的大政变的序曲呢!
紧接着,宁波市总工会被捣毁,下属各工会全部被改组,由流氓分子以"大同盟"的名号所取代.
在此情势下,宁波方面给王任叔送来密信:"速来宁波,详情面谈.
"王任叔所预感的事情,终于来了.
Ⅱ宁波党内的同志调动的调动,被捕的被捕,转移的转移,王任叔不愿给王荫亭、裘公洨的小家庭带来灾难,便住在孝闻街的佛教孤儿院.
老友王吟雪半是个方外之人,无家室之累,为朋友受牵连倒是他一生的快事,他就对王任叔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国民党、共产党,只知道你干的事是正义的,出水才看两脚泥,为朋友我愿两肋插刀.
"好不容易才找到江少怀和王嘉谟(1927年8月曾一度代理中共浙江省委书记,11月18日就义于温州).
党的活动全部转入地下,王任叔被指定为宁波地委宣传部负责人,公开身份是宁波第四中学国文教员.
他们的活动暂时定在"大家姆妈"家里.
被党内、团内同志称为"大家姆妈"的陈馥,自去年被段承泽查封了她出资举办的启明女子中学以后,现在又开办了培英女子中学.
她以伟大的母性,爱护着党内、团内的年轻人.
现在,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6她的女儿陈修良随着鄞(县)奉(化)区委负责人沙文汉刚刚逃到上海去隐蔽,王任叔、王嘉谟、江少怀、张明贤等便成为她的儿女.
尽管他不是共产党员,但党内的机密从不避讳她,地下党的一些重大决策都是在这位杰出的女性家里制订、进行的.
在对付风云突变大逆转中,她的独特贡献是:中共宁波地委鉴于庄禹梅、杨眉山、王鲲被当局逮捕,于4月11日召开紧急会议,议定于次日即4月12日举行全市罢工罢市並游行示威,以作抗议.
但在此时,防守司令王俊已得到蒋介石"清党"的密令,要在当晚出动军警,全市戒严,进行大搜捕.
"大家姆妈"以她特殊的地位、身份获悉这一情报后,冒着风险赶到地委会议地点,及时作了通报.
盲动行为被制止了,党的精干得以及时疏散,从而免除了一场过大的损失.
宁波地下党的中心工作有两项,一是分化瓦解反动营垒以尽量减少党的损失,一是作好宣传以揭露反动派.
这两大工作,王任叔都参与了.
蒋孝先这时回宁波探亲.
他是蒋介石哥哥的儿子,曾在广州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秘书处机要科任文书,王任叔在广州机关同他相处有半年之久.
王任叔利用这层关系,通过蒋孝先策动宁波公安局的政治部主任陈某钳制公安局长吴万能,以缓和白色恐怖.
如果政治实力有所变化,则可把陈某拉过来.
这是一项极其细致、复杂的工作;他知道蒋孝先並不得宠于蒋介石,蒋孝先只是凭着老同事之情在办事,稍有龃龉,就会全盘皆输.
关于宣传工作,王任叔编写传单、拟定标语口号,又从武汉《民国日报》上选择了郭沫若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蒋经国自苏联发表的指摘蒋介石背叛行为的公开信.
这封公开信发表于4月21日的《真理报》,由《民国日报》译载,信上说:"……我做到了你从前嘱我做之事.
我成了一个革命者!
恰是由于这一缘故,我如今已是你的敌人","你利用局势的动乱,称雄一时,但是,你的胜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7利乃是短暂的,靠不住的.
蒋介石,其实共产党在日益壮大,还要继续奋斗.
请记住,我们会同你算帐的.
我们在同资本家作斗争的同时,也会把你这个资本家的走卒踢到路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于是便安排翻印,组织人力张贴、散发、秘密传递.
"大家姆妈"家里成了秘密印刷作坊.
她把育英女子中学所有油印的机具全搬到家里,王任叔,还有他四中的学生陈良元、吴德元,以及追随王任叔的文学青年毛含戈(以后用笔名翰哥发表小说、诗歌,有小说《两种力》行世)轮番刻钢版、印刷、装订.
这些宣传品在浙东掀起一阵阵的旋风,成为党的组织活动受阻后广大革命工农的精神食粮,也是蕴藏在心中的火药.
"任叔,你日日夜夜地这么连轴干,较之你在广州总司令部做机关工作如何"陈馥见王任叔活动着因刻钢版而僵硬的手腕,便扯扯闲话,以让他得以稍稍休息.
"不管干什么事,违心的言行总叫人受不了.
关云长能长期做到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不行.
"任叔的话引得陈馥笑起来.
"我现在也要问你这位'大家姆妈',我们这批人借你这块风水宝地秘密活动,你就不怕反动派惩治你吗""修良现在总算给培养出来了,我也没有什么个人的追求了.
一个人在世上,总希望辉煌一番,所以我佩服鉴湖女侠.
"客厅里的大窗口落着绿绒窗帘,一盏汽灯发着炽白的光,但分布到墙壁上、写字台上已经很黯淡了.
壁上的红木镜框里悬着钱书写的秋瑾女士的《对酒》:"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这位梳着香焦式发髻的中年妇人,体态娇小,但很匀称,她深情地望着这幅字,用深沉的语调接着说:"比之于鉴湖女侠,我是一个极平凡的人,不可能象她那样辉煌一生,但就是辉煌一次也是求之不得的.
反动派能注意上我么哈,真要对我进行惩治,那倒是造成我的辉煌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8王任叔也在品味着秋瑾的那首诗,听到这发自肺腑的话,深深地点了点头,这是他深受感动时的一种习惯动作.
其实,他的精神负担是很重的.
随着全国大革命势态的逆转,奉化的少壮派黄埔军人和一批地痞流氓相勾结,对工农革命力量的镇压表现得比法治协会的绅士们更为残酷.
二哥王仲隅、庄世楣遭到逮捕,现押解到宁波.
在县里只有担任国民党县党部宣传部长的董子兴还没有暴露共产党的身份,但工作已很被动.
宁波的赵济猛有多幼稚,自己的爱人被警察局长吴万能在大搜捕中所获得,见其美貌,便欲霸占,赵济猛闻讯后竟到公安局门前骂阵,送上门去的共产党,自然立即遭到逮捕……在国共合作中,我们年轻的党员太天真.
我们年轻的党所要接受的教训太多了.
这些,都需要历史去作总结,而我们的主人公只觉得多为受难的党员做一些工作,才能弥补一点开裂的滴着血的心.
在大夜如磐,缇骑遍布的情势下,他深感手足情同志爱的珍贵,而从"大家姆妈"陈馥的身上,他更感到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良心的跳动.
一个妇人尚有"热血碧涛"之志,一个男儿又当如何"悲剧,我就是悲剧性格的人,厄运、受难、牺牲在这时代,悲是一种壮美呢!
"他自然地想起陆放翁《古意》中的句子:宁为雁奴死,不为鹤媒生.
Ⅲ王任叔利用蒋孝先的关系,通过陈某钳制吴万能的工作进行得颇为顺利,接着,王嘉谟被聘为公安局的顾问,接受秘书级待遇.
因此,被捕的庄禹梅、杨眉山、王鲲、王仲隅、庄世楣、赵济猛等人虽关在监狱,但没有吃过大的苦头.
不料那位任公安局政治部主任的陈某贪心成大,欲取吴万能局长的职位而代之.
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79向蒋介石邀宠,反通过蒋孝先的关系同上海清党委员会的杨虎、陈群挂上了钩.
杨虎原是蒋介石总司令部特务处处长,上海收复后升为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
陈群原是北伐东路军政治部主任,现在是上海党、政、军的实际负责人.
上海"四·一二"大屠杀前后,两人与上海流氓头子杜月笙、张啸林每日在吕米路(今连云路)18号俱乐部碰头,商议"清党"实施谋略.
他们的双手沾满了上海成千上万的工人和共产党员的鲜血.
这两头在上海杀人杀红了眼的恶狼,听得陈某的报告,从杜月笙门下拉出200名打手组成大刀队,连同护兵马弁,气势汹汹地乘了军船开到宁波.
国民党宁波市党部常务委员、临时市政府执行委员、共产党员杨眉山,宁波市总工会委员长、市政府委员、共产党员王鲲,首当其难,被大刀队在市中心区的小校场砍头示众.
民国以来所废止的这种野蛮酷刑,又在蒋总司令的故乡重演了.
他们天天杀人,一阵阵的血腥气弥漫在浙东的低空.
宁波人以"狼虎成群"代替杨虎、陈群的名号,来描述他们残忍的恶迹;以"暗无天日"表示白色恐怖给浙东带来的大灾浩劫.
是一个阴霾的傍晚,王任叔从活动地点来到纺丝巷陈馥的家里.
"大家姆妈"转交给他一项党组织的指令:"火速去上海".
还告诉他说:内线已传出确凿的消息,"狼虎成群"要对你下手了,快依照指令迅速转移.
王任叔什么也没说,深深鞠了一躬,道声珍重,转身离开陈家.
这位母亲,为地方教育事业,为国民革命,为受难的党,已付出了太多太多,用她那无私的伟大的母爱.
以语言表示自己对这位母亲的情意那是太无力也太多余了,只有心中作暗暗的祝福.
作为人子,他自然想起自己那慈祥的高堂老母.
假如她知道老二仲隅现被押在宁波,老三正在枪林刀丛中跳舞,老人家不知要怎样哭天哭地、寝食难安呢!
现在,他全然不敢去想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0街上军警戒严.
大刀队跃武扬威地穿插于市衢,明晃晃的刀刃,刀把上的僵硬的红绸,是那样的扎眼.
是宁波人的鲜血把绸布染得如此有分量的吧!
安全回四中宿舍已不可能,他在小巷里转来转去,竟来到毛含戈的叔父的家门口.
前几天,毛含戈在同王任叔夜间活动时,曾领他到这里歇过脚.
他叩门.
开门的是毛含戈.
"王先生,四中学校门口有暗探,你不能回那里去了!
"毛含戈也是奉化人.
他的叔父见来了乡亲,并且是侄儿的老师,自然热情接待.
就这样同毛含戈在一张床上对付了一宿.
两人商定,去上海不乘轮船,而先乘汽车到慈城,由慈城上火车到曹娥,再从曹娥江坐船入海转上海.
这样可以安全些.
拂晓,毛含戈去汽车行解决车票,王任叔在晨雾中回四中的住处打点必要的行装.
待他敲开校门,出来迎候的竟是两个陌生人.
"是鼎鼎大名的王任叔先生吧我们的杨虎主任请你去一次.
"是一个面目白晳的青年人,操着上海浦东口音.
一听到杨虎的名子,王任叔一愣,知道那个事情终于来了.
再看另一个面孔黧黑的暗探,他自然地想起宁波城老隍庙门廊一侧的白无常与黑无常,还有挂在这两尊泥塑上面的横匾:"你来了么".
这匾题得别有意味,比郑板桥的"吃亏是福"、"难得糊涂"更有深意,王任叔过去在歌颂死亡、祈求黑衣死神来亲吻时,也曾吟诵过这四个字.
今日,死神的使者终于来了.
他定一定神说:"好的,待我回寝室穿一件会客的衣服如何""那请便.
"仍是那个戴着鸭舌帽的浦东口音.
他走进校园,打开寝室的房门,那鸭舌帽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他.
王任叔见室内物件纹丝未动,心境稍宽.
他也知道,这是暗探们惯常用的一计,在还没有将对象捕猎到手之前,绝不让你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1知道他们在侦伺.
他从容地换了一套衣服,顺便机敏地把一张纸条放到衣袋里.
校门外来了一部黄包暗探车,拉到寝室门口后,让他坐上去.
王任叔在车上嘀咕,他们这是在卖什么药!
他惦记着口袋里的那张纸条,手抄进口袋,狠狠地将它捏实.
待到黄包车拉到月湖陆殿桥时,乘两个尾随在车后的暗探不注意,将纸弹丢进桥下的湖水里.
这是他自制的只有他一人才看得懂的向各县分发宣传品的渠道图,他不能给敌人留下任何一点扩大株连的因子.
作为诗人,他生活粗疏,甚至连自己的月收入、月支出也说不清.
但作为秘密工作者,他有他的精细处.
他被拉到公安局看守所.
刚一进门,就见一队武弁,背插红缨鬼头刀,推搡着一位头发披撒得遮住半个面孔的青年女子走出来.
暗探向一个头目一样的人道:该请的人请到了.
头目看看王任叔,又拽住那女子的头发厉声道:"胡小姐,这位先生你可认识有什么话还可以说上几句!
"晨雾淡了些,借着黎明的曙色,王任叔看那血肉抹糊的脸:啊,是党内同志胡蕉琴!
胡蕉琴是国民党镇海县党部执行委员、妇女部长,北伐军打到浙东以前曾带领群众接收县城保安团的枪械,组织农民自卫团,查封军阀孙传芳的走狗、在上海镇压工人运动的总商会会长在镇海老家的财产,领导过草帽厂女工的罢工.
而她在师范读书时,曾在《妇女杂志》发表《女子求学不仅在增益知识》、《现代女子的修养》等文章,是位能文能武的时代女性.
日前,她刚刚接任中共镇海县委书记的职务,正利用她在国民党及县府的合法身份继续斗争.
王任叔同这位浙东女界的杰出共产党人在党内集会时多次见面,自担任宣传部工作后,发往镇海方面的宣传品也都是直接间接地通过她的关系.
她有着秀丽开朗的面孔,颀长的身条,还有那作小学教员历练出来的知识妇女的风度,尽管衣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2着朴素,也使得浓装艳抹的贵小姐相形见绌.
可是现在"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这个男人"武弁头目厉声说.
王任叔正面看着她.
她无神的眼睛深处,有火花在闪动.
她无力地摇了一下头.
她又被押走了.
也许现时还没到官员们上班办公的时间吧,他被关到一间单人牢房里.
周围很静,他也很静.
叭叭……一阵排枪声使整个空间、时间震颤,是从不远的小教场传过来的.
他知道,胡蕉琴已从容地卧在血泊中了.
本来,她凭着自己在杭州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学历,可以成为作家,如果国共合作不破裂,她也可以成为社会活动家,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可是现在,她以美好的年华殉了自己的事业了.
王任叔也希望那刀刃、那枪弹,对了自己的颈子,对了自己的头颅,来那痛快的一声,然后去追随胡蕉琴、杨眉山、王鲲……他坐着,什么那曾也不想,只等待着被绑赴小校场经在这里踢过足球,在这里作过讲演的地方.
可是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被喊起来,说是要他去过堂.
Ⅳ金事桌后坐着一个青年军官,在贼亮的汽灯照耀下,面孔苍白、疲倦.
见王任叔进来,便迎上来让他坐在一张椅子上.
"是王任叔先生久仰久仰,我是杨虎.
"杨虎穿着军装,肩上背着王任叔两个月前也背过的三角武装皮带,脚上是带皮胴的军靴.
他心中好笑:我也曾做过你们的同伙呢,可惜临到我离开广州,你们也没把我这个共产党识别出来.
"王先生,据查实,你是浙东的老资格的国民党员,是蒋总司令请到广州去的一支笔杆子.
其实呢,我也在广州东山总司令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3部待过,同你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子.
说来都是背三角武装带的同志.
噢,面孔也很熟,肯定是见过面的,这样,我就不是久仰,而是久违了……可是,总司令部后勤处俞飞鹏俞处长为你的事打来电报,这事叫我很棘手哇.
"杨虎以儒雅的风度从金事桌的卷宗里抽出一份电报,递过来.
王任叔看那电文中有这样两句:"奉化王任叔系共产分子……"心中暗喜道:还好,我在宁波这两个月的事,他们並没掌握.
"王兄,你既被俞处长所指认,让我该怎么办"杨虎象头捉住老鼠的猫,围着王任叔坐的椅子打转,用狡猾的眼光打着自己的猎物.
这是一种占有心理满足时,对量愉快享受的品尝.
王任叔呢,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象在构思一首意境幽远的诗.
"你该知道,清党期间,凡是让我们拿到手的,还从没有一个竖着出去.
只要你把共党里的机密供出来,我们还是一个党里的忠实同志;你想死呢,也做一个明白鬼,也算尽了我同你曾在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情义.
"王任叔似乎仍在构思着他的诗,象一个入定的僧人.
"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说,就请回去慢慢品尝断魂酒的滋味吧!
来人,"杨虎倒背着手在房间里踱着步,显然这是在效法总司令的风度.
护兵进来了,"送王先生回去吧!
"他走出那间闷热的屋子.
夜空中飞来几滴零星的雨,打在他脸上,非常舒服.
当他被押回监房的时侯,见两个年青人被大刀队拖出来.
他们叫骂的声音王任叔很熟悉,定眼一看,是自己四中的学生陈良元和吴德元学生会的主要干部,王任叔秘密担任宣传部的工作,他们做了许多誊抄传单、标语的工作.
尽管他们没听过他的课,但好多次到他寝室请教文学、请教为人,是有着美好幻想和罗曼谛克精神的中学生.
他们被押走了,他向他们致着注目礼,心头兜底收缩起来.
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4被推进单人监房,身后的铁栏栅门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排枪声蓦地从小校场传来,凄厉的声音象尖利的刀锋猛地割断了他的中枢神经,他跌倒在地面上.
他被摔得全身麻木了.
满脑子一片混沌,不思量是黑色还是白色.
雨下来了.
哗哗山响.
他苏醒过来.
也许,明代张同敞《和诗》的句子"白刃临头唯一笑,青天在上任人狂"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吧,在半昏迷的下意识中,竟浮出这样的句子:翻手作云覆作雨,屠夫得意上青天.
而今百物皆昂贵,唯有头颅不值钱.
吟罢,他想仰天大笑,但笑不出声.
监房里没有给他准备过断魂酒,这个在精神上已经胜利的人,要在生命划上句号之前对身前身后之事作一番瞻顾我本来与世界、人生无缘,赤条条生下来就是一个死婴.
是那位无名无姓的老堕民在掩埋我的躯壳的一播弄间点燃了我生命的火花.
是母亲那无保留的爱,将一个孱弱的小生命抚养成人.
父亲虽然是个好强的人,但终抗不过命运的安排,终至中年而折.
封建社会末世的有能力的农民尚且如此,一般农民的命运可想而知.
无所知、无所求的我,在学生爱国运动中燃烧过生命之火,但欺我的世界把我逼进寂寞与悲观之中,于是我厌世,我狂狷,只好迷恋老庄,在山野中、溪流边、古墓旁,沉缅于不僧不道的梦.
世道辱我,人生欺我,要掀掉那吃人的宴席,给黑屋子透出一线光,在空旷的峡谷中弄出点声响,苦闷中偶然也拼着充血的喉咙狂喊乱舞,以显示我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
母亲为求我不至于夭折,给我取了个"伦和尚"的乳名,这是我人生旅途中所遇到的第一个伟大的女性.
我爱她、敬她、崇拜她.
我爱我的妻子吗儿时,她同其他村姑一样天真过,但传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5统的世俗使她走着重复了千百年的小生产管家婆的路.
她从没有背叛过我,她也强求我不得背叛那传统、那世俗.
于是,我认为她不可拯救,是否这也是我的偏狭呢然而她为我生下两个女孩,她们是可爱的,每想到她们,就感到自己的使命感又有了新的推动力,但愿她们这一代将来再不重蹈她们母亲的路.
我爱过别的女人吗爱过,爱过,我爱欣赏美丽的女性,认为这是造物者的精心之作,就应该让人欣赏.
我更爱我心中描绘的,比任何女人更美的女神.
她给我灵感、智慧,让我在诗意的氤氲中从容地写出《情诗》、《《髑髅之歌》、《洪炉》等诗作,也写出《监狱》、《凄情》、《疲备者》、《殉》等小说.
而且,我还有多少歌要唱要写啊!
对她,我是忠实的,也是不忠实的.
在艺术世界中,我忠实于她,以她的爱为爱,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以她的美为美.
说我又不忠实于她,这表现在人生世界中,当我遇到在相貌上、风度上、声息上与她有一方面相似之处的女性,便会心旌动摇,于是就邪念滋生、于是就故作正经.
我到底不是真正的"伦和尚",而是个肉体凡胎,我便在欲火的燃烧与浇灭之间,品尝着人生与人性相煎的滋味了.
涅槃的好时刻就要光临了,可我还想这些干什么阿Q多于脆,在供状上划一个圆圈,高喊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颈子上留一下碗大的圆疤完事.
读书人却太脆弱了.
王锡彤也是读书人,这与我仅一山之隔的宁海秀才,他脆弱吗这自幼受儒家思想正统传授的山村学子,怎么成了犯上作乱的少正卯呢对,这是由于外族、异教的入侵,才使他抛开投鼠忌器的顾虑,既反洋教洋人,又反朝廷.
可他为什么在起义失败、流亡之后,虽经辛亥鼎革仍隐逸不出,据说作了和尚呢!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古昔的读书人早就为中国的读书人安排好了儒家与释道互补的路子,难道这是历代读书人所难以逃出的定命我已经向这一定命桃战,我已经实验过了,我完全可以掌握自己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6命运.
国民革命逆转的朕兆我早有察觉,我完全可以作一个站在干岸上的超脱者.
但一个党员的良心促使着我在做挽颓局于既倾的事……啊,不对了,名儒诸葛孔明一生不也是在做明知不可而强以为之的事么!
那么,我也是儒我也没有背离传统的中国的知识分子既定的路……雨忽大忽小地下着,滴滴嗒嗒的雨水声伴随着他的思想之流在起伏、波动、回环,无始无终、天涯无际.
读过他的长篇历史小说《莽秀才造反记》的人,会为王任叔写出莽秀才王锡彤被囚学宫作月下反思的章节能写得那样深刻、凝重所折服,认定这是新文学史上最精彩独到的章节之一.
岂不知王任叔本人也有与之相似的体验.
或者说,是王任叔的以这番上体验,才造成了那部大书中的最精彩的章节.
其实,小说中莽秀才王锡彤就是王任叔个性的折射,而王任叔也从王锡彤这个深受中国儒学传统文化熏染的知识分子身上继承了精神遗产,只不过历史上的王锡彤没有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淘炼,只在忧国一忧民一造反上作了终结;而王任叔在王锡彤所走绝的道路,又勇猛地、艰上难地、有时又趔趄地往前跨越了好几个历史时期.
铁窗的栅棂已显出一线轮廓,监房里仍是一片昏暗.
雨虽然停了,但阴霾仍然沉甸甸地压着整个世界.
身上腻腻的,是讨厌的霉季.
"王任叔!
"铁门外传来呼叫.
随着的是铁门咬牙切齿的开动声.
他知道自己的死时到了,便缓缓站起来,用手指理了理乱发,用掌心擦擦面孔,他要打起精神去迎接那庄严的涅槃时刻.
仍然是前几天逮捕他的那个操上海浦东口音、面孔白晳的暗探,把他引出监房之后,笑嘻嘻地说:"王先生,侬自由了,是破例,请便吧!
"王任叔以为自己的听觉失常,让那人重又说了一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7"怎么,放我出去为什么,我不是共产党嘛不,你们快结果了我吧!
"王任叔平时有自由主义倾向,但在关节问题上他有自己的洁癖,他不能让自己带着可疑的影子,让党组织对自己有疑心,让党内同志指三道四.
"让侬竖着出去,这是侬的造化,侬反倒要作死啊!
"他被在院子里站岗的兵弁拉出看守所的大门.
他在大院门口失神地扶着墙站着.
想到两三天来亲眼看着胡蕉琴,还有自己的学生陈良元、吴德元都慷慨赴死,而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还不如快一些做成一份血的祭献.
在早雾的暗影里,有两个男人的手把他即将倾倒的身躯搀住,其中一个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你的命大,多亏庄嵩甫老先生把你硬保出来.
"Ⅴ自王任叔在第四中洨和王学被捕,毛含戈便到幼稚园找裘公荫亭报信.
王荫亭胆子小,又跑到佛教孤院把王吟雪请来,四人共同商议如何搭救王任叔.
共产党组织已全部转入地下,他们认为只能依靠社会的力量.
"劳尼"王仲隅和庄世楣侥幸被释,是借了庄嵩甫一张四寸便条,不过那时公安局长吴万能还有生杀之大权.
现在从上海来了"狼虎成群",庄老先生能否左右杨虎、陈群呢四人找不出万全之策,议定:一,火速到奉化大堰报信,请任叔的大哥王伯庸来宁波参予活动.
二,庄嵩甫现在杭州任省府执行委员,凭着他老同盟会员的资望以及同蒋介石的师生关系,特别是他痛快淋漓、惜才如命的脾气,也许能解任叔生命倒悬于万一.
死马权当活马医.
作为王任叔的朋友和学生,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毛含戈怕托人误事,亲自驰往大堰报信.
众人嘱他,这等祸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8事万不可惊动王老太太,任叔本人是事母至孝的人.
王荫亭裘公洨夫妇则到江北岸,通过在海关作事的幼稚园小朋友家长的关系,用海关的通讯设备向杭州连连拍发电报:"庄嵩甫执委:任叔君被误会受捕,祈火速解救.
"辛亥革命那年,上海都督陈英士为解决清政府在上海的最后据点江南制造局时被拘,是这位庄嵩甫赶回义军总部拉起队伍攻克了制造局,也解救了陈英士.
自此传为佳话.
如今,他收到王任叔被捕的电报,火冒三丈,叫了汽车直扑曹娥,过了曹娥江后又跳上开往宁波的火车.
待到火车抵达江北站时已是小半夜,这庄嵩甫出站后雇了黄包车,双脚跺着脚板让车夫火速奔公安局而来.
他知道,宁波的清党现在搞得如此地步,全是由于上海杨虎、陈群的插手.
他不认识杨、陈两个小娃娃,斡旋还得从公安局长吴万能身上做起.
吴万能局长正在理事,听说庄嵩甫星夜赶来,忙整衣出迎.
嵩甫见他,也不答话,进得客厅还未落座,庄便拍着桌子吼道:"逮捕王任叔的事,可是你干的!
""世伯息怒,世伯息怒,"吴万能的父辈与庄嵩甫是世交,他现在权切以晚辈的口吻回话:"前时,王任叔的二哥王仲隅的被捕,就是奉化方面的天大误会,于今我怎敢再惊扰他的弟弟.
""那么你作警察局长的就没有干系了""还不是有人为了攀龙附凤,到上海搬来了清党委员杨虎、陈群!
"吴万能对局里的那位姓陈的政治部主任为取代局长的职位,而通过蒋孝先将上海的杨虎、陈群搬来一直耿耿于怀,如此回话,这也颇见他一石二鸟的机巧.
"什么清党委员!
你亲自把'狼虎成群'喊来,说我有话问他.
"吴万能去了不到一刻钟,杨虎、陈群踏着嘎嘎响的军靴,军容整饬地跨进客厅.
见到端坐在上首太师椅子上的庄嵩甫就是一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89黄埔军校训练出来的举手军礼.
噱头.
娃娃,逮捕王任叔可是你""别摆这一套们的主意嵩甫那两手拢不住庄的盈颊长髯,在灯光下刮刮地抖动.
这是老人要发作的表征.
杨虎、陈群对庄嵩甫的身份、资望、脾气,素有耳闻,特别是他当着成千上万丞的耳刮子,更让他的老百姓打奉化县长沈秉们不寒而栗.
是蒋总司令的恩师呢,天地君亲师是上了五伦的,民国以来天地君是泡汤了,对亲与师,总司令却是严格恪守孝敬之道,从不稍贷的.
因此,蒋太夫人在世时,每年不管革命工作多少忙,总司令总是来奉化省亲;蒋太夫人逝世后,总司令是每年在清明节来奉化扫墓.
这些,他们全懂.
于是,他们屠夫的派头收敛了.
只见杨虎嗫嚅着说:"庄嵩老,王叔是中共分子,我们不任便网开一面呵!
""有什么凭据"杨虎早知道庄老头不好对付,特地到办公室携来了俞飞鹏打来的电报.
见问,便把电报嵩甫一见电文落款是俞飞呈上.
庄鹏,怒气就不从一处来:"俞飞鹏,娘希拉卵泡!
这法治协会的城狐社鼠,当上总司令部军需处长了,得势了,便拿我剡社社员来开刀.
"他站起身来,用手杖笃着地板,"王任叔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剡社的首批成员,国民党的忠实同志.
在他参加国民党后,俞飞鹏、朱守梅这批人就骂他是赤祸分子.
现在,他们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员,又诬陷真正的国民党员是中共分子!
他们法治协会的人口口声声讲法治,但做起事来,却一言定罪,你们就照他们的法治执行不成"陈群梗了梗粗壮的脖子要分辩,杨虎使个眼色制止住他,细声细气地说:嵩老要保释王任叔,可以.
但要"庄请您老出具个保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0"放肆!
拿着鸡毛当令箭,小小兵伢子也敢如此说话!
"庄嵩甫扬起手杖就是一抡,陈群往后一仰头,幸好没伤着他的头部,而把军帽的帽檐打歪了.
经此一番动作,庄嵩甫面孔发白,两眼昏黑,一屁股又跌坐在太师椅上.
吴万能就近一看,老人已背过气去.
这可吓坏了杨虎、陈群,3人围在左右,有的掐人中穴,有的捶背,有的饮茶水,护兵马上去请医生……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终于缓过气来.
他抖着胡子说:"你们不放可王任叔以,但一,先把我关进去,同他一道蹲大牢;二,否则你们就把你那总司令搬来见我……"嵩老,"庄你放心,这事放在晚辈身上,我马上放人,马上放人!
"就在这种背景下,王任叔没有成为血的祭献.
他没有感到这是一种幸运,而是感到痛苦.
在宁波,他再也找不到党的组织,他在这特定时期的归属观念和群体意识,同三四年前与董子兴傲啸于连山乡的山隈水滨、松下竹阴,吟诵那无韵的散文小诗,寄托那高蹈与隐逸的情绪(尽管这是对当世的反叛,其作品有社会价值与艺术价值,从一个方面折射着时代的潮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故乡,是让人产生复杂情绪的字眼.
对大堰,他爱它,又恨它.
它的色彩、声响、气息是塑造他气质秉赋的重要原素,他同故乡有难解之缘.
但它的愚味、冷漠、偏见,又使他产生厌恶感.
然而,现在他只有归去一途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跨进大堰狮子阊门,走到王明房偏院老母亲的住室.
王任叔每次归家,总是首先拜见母亲,这倒不是恪守封建礼法,而是她那伟大的母爱对他的感召.
老太太见小儿子归来,颠着小脚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又摸了一个遍:"朝伦,我儿,你可回来了,没伤着什么吧,唵可想死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1……"说着,老泪象断线的珠子从脸颊上滚下来,娘的了"你媳妇,为你沾上事也变得魔魔道道的了.
你和老二,都大难不死,完完全全地回来了,这就好,这就好……"母子连心,王任叔也双眼涌泪.
他等着母亲对自己詈骂、训斥.
哪知道老人家止住啜泣,只是问他监房里可曾受苦,庄老先生如何救他.
王任叔一边回答,一边想:家乡经过我和二哥一折腾,老人家的心肠、眼界也变了,变得硬气了.
这位王徐氏老太太,是位极普通的山村妇女,不识字,无文化,自己的行为规范就是援引、参照老一辈子的老例.
年轻时全心全意地伺候公婆丈夫,有了儿女则把无限的爱交给儿女.
她的理想与追求是物阜年丰、六畜兴旺、家宅平安、吉祥如意.
他同浙东乡间的其她妇人一样相信菩萨.
在这里,菩萨不只包括佛教中职称职务仅次于佛、而高于罗汉的那种菩萨,还包括了儒、释、道乃至除基督教而外的一切偶象与幻想,如灶君菩萨、门神菩萨、山神菩萨、水神菩萨……直至狐狸、刺猥、蛇等在她们看来有灵性的东西.
可以说,她们是泛拜物教教徒.
王徐氏老太太自从生了老三王任叔,就笃信菩萨,是大堰村五、六个庙庵的常年施主.
她同白衣庵的老尼姑最为亲近,自打丈夫去世,便听了老尼姑的话,忌荤茹素,持斋念佛.
前年村里搞五卅爱国后援运动,去年又搞二五减租和农民协会运动,这些活动就其主导方面来说是有积极作用的,但小生产者乃至流氓无产者的过火与盲动,也干出许多蠢事.
譬如,他们在破除封建反迷信时就一味地砸寺庵捣菩萨,甚至强迫年轻尼姑嫁给光棍农民等等.
在反迷信的潮流中,大堰村的母亲们都在看着狮子阊门里的王徐氏老太太——是哩,她的老二老三都是走府闯县的新派人物,在大堰又是煽风点火的主儿,他的亲娘还拜菩萨,哪里还管得着我们老人家不甘心让人抓住自己孩子的把柄,竟在那个月的初一敬佛日,把念珠、木鱼、签简,烧的烧、劈的劈、砸的砸.
是不是这位老人自此便不信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2菩萨了呢这很难说,但从这里可以看出:在拜菩萨与爱儿子难以得兼时,她选择了后者.
爱,超过也压倒了信仰.
50年代、王任叔写了那篇让人定他为鼓吹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思想、提倡资产阶级人性论、加重其罪行砝码的《论人情》,也许最初的写作动因就源乎此.
英年以后的王任叔,行为决绝、义无返顾,凡认准的事情就做到底,表现了超出常人的内驱力,我们不是从其父亲的甩烟枪、母亲的劈签筒,看出对他的影响吗听到老太太房间里的声音,二哥仲隅来了,大哥伯庸前几天为三弟的事奔了一次宁波,比任叔早两天到大堰,这时也抱着水烟袋来了.
还有自己的梦蕙、亚莉,竟脚不沾地飞也似地扑到自己的怀里.
三弟兄在老太太身边说了一阵子话,仍不见间壁的妻子露面.
老太太说:"你去看看你媳妇吧,朝伦,她又带孩子又操持家务,真也不易呵!
"王任叔走向自己的房门,一见妻子冷若冰霜的脸、翻白的眼睛,心里便发怵、这真比押进监房还难受.
这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便自己打好水,准备洗脸.
妻子端起脸盆,戽出门外,骂道:"挨刀的东西,还有脸回来,放着太平日子不安耽,死到外头算了.
"梦蕙和亚莉吓得哭起来,王任叔不能发作,便抱了亚莉、领了梦蕙躲了出来.
二哥仲隅料定出了什么事,便把他喊到自己的屋里.
王任叔回家第一天,就是在二哥屋里度过的.
二哥王仲隅同庄世楣被庄嵩甫的一张条子保释出来以后,各自回乡.
王仲隅回到大堰也就是早十来天.
在王任叔心情上充满着失落感的时候,仲隅却在做着锲而不舍的工作:巩固农民协会、秘密组织农民自卫队.
他那股不认输的韧性战斗精神也感染了王任叔,便也参予擘划,以等待上级党组织的意图.
杨虎、陈群在宁波督导成立"清党委员会",並把"清党"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3活动推行到奉化.
那位奉化县里的黄埔毕业生很能领会上级的意图,自任县清党委员会委员长,把法治协会的党羽、地痞流氓都封为清党委员.
大堰的一个不齿于各阶层公众的姓金的无赖,竟委员,他在县城扬言要带着县警、打手杀回大堰清也成了清党党.
长年封闭在山旮旯里的大堰村民,联想起太平天国时大堰两次受到血洗的事,纷纷传言:金无赖的"三次"要来了,大堰在劫难逃!
金某是个无家无业、无父无母的游民,偷鸡摸狗敲竹杠是他的拿手好戏,顶让村民厌恶的掏缸沙.
那时农是他那手绝活民种田,在田头垄角都安置着粪缸,这是储放,并沤制农家肥的地方.
老农民都知道,多年的粪缸,以沉淀于缸底的"缸沙"肥力最大,是肥料的精华.
如果缸沙被掏走,整缸的粪肥也就没有了肥力.
这金无赖,经常在深更半夜用了特制的器具偷偷掏取缸沙,逢三岔五便运到山外果木区出卖.
大堰村乃至整个连山乡,成千上百的粪缸,他没有不掏的,如果遇到主人劝说或干涉,或者当着主人的面把整个粪缸砸烂,或者说他有金戒指掉入粪缸让你赔偿.
浙东骂人有个口头语"你个掏缸沙的下作坯",足见人们对这类无赖徒的厌恶!
在王仲隅师范学校毕业后一年,金无赖同大堰村头福佑庵的老尼姑认了母子血亲是不是五四启蒙运动也促使了二人的思想解放姑且不论而尼姑庵的三亩田产,也就在认亲后不久划在了金无赖的名下.
老尼姑敢怒不敢言.
大堰村的学众田是大堰王姓与外姓村民所共有,以作村学的办学财源正与福佑庵的庙产田相毗邻,金无赖擅自垒石筑界,把就要收割的学众田划去了一半.
王仲隅在大堰创办镇亭小学,以重新振兴家乡教育,而县教育当局的教育经费尚无着落,这学众田的收获是办学的唯一财路进项,再加村民对金无赖早已恨之入骨,王仲隅决心要教训他一番.
是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少年气盛的王仲隅纠合几位青壮村民守候在福佑庵外的竹林里,待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4赖半夜偷窃归来,众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打得他噢噢乱叫.
最后这无赖指天划地,表示立即滚出大堰,永不再回大堰为非作歹.
学众田终于划回来了.
这金无赖逃出大堰,七八年来确也没再来袭扰.
现在,他当上了县清党委员会的堂堂委员,不来大堰便罢,一来便是以十倍的疯狂来作报复的.
矛头所指谁都看得清楚,一是王仲隅,一是王任叔.
一天,长脚望天的村民王任叔正在王仲隅屋里谈话,一个叫隔着窗子喊:"金无赖带着军警杀到村里来了,你们还不快跑!
"两兄弟已有外出暂避並对浙东作考察的打算,听到传报,便随手拿了早已打点好的东西跑出偏院的院门,打算跳出狮子阊门的后院墙,从后门山翻岭到岩头去.
王任叔原不想再向妻子说什么,但当他刚要爬那后墙时,妻子却追上来把他叫住:"亚莉他爸,把这带上,在外面用得着……"王任叔接过一个小布包,沉甸甸的一捧银元.
他心头一热,说:"福娥,我不敢再惊动老太太了,你多多劝慰劝慰她老人家吧……"说罢,翻墙而出,跟上二哥,消失在呼啸着的密密的竹林里.
两兄弟在这1927年的夏天走遍浙东诸县.
他们考察社会,了解民情,勘探地势、关隘、交通,两个不甘心于大革命失败的理想主义者跋涉于穷乡僻壤、山山水水之间,准备时机成熟,东山再起.
恋着那艺术女神的王任叔则更多一层用心,留意于宁海秀才王锡彤当年起义的壮举,搜集流传于民间的口头文学,访问了他的故乡宁海里山村,对当年的聚义之处及宁海学宫、天主堂作了凭吊.
幼时从父辈及"桥头三叔公"的嘴角边为自己描绘的王锡彤的形貌,现在愈发清晰了,一股激情在鼓荡他下决心要以这段起义的史实结撰一部长篇巨制.
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想到,他本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5和他的二哥也正是新一代的莽秀才,也许是他们兄弟同上一代的莽秀才在文化心理上有一脉相承之处,才使他对这一历史人物和历史题材一往情深呢!
在流浪中,他们也访问了一些朋友.
其中有一位说,镇海柴桥镇的一所中学集中了一些从革命队伍中散落下来的教育界朋友,其中有的是王仲隅的熟人.
仲隅决定到柴桥先避一避,两兄弟为分散目标,只得在歧路分手.
初秋,王任叔返回大堰.
村民们早就担心的"三次"果然把大堰害苦了.
以王任叔的小家庭来说,一头与别家合养的壮龄大牯牛让金无赖的人牵走了.
妻子徐福娥"头发划散"找金无赖辩理,金无赖端起清党委员的架子说,你老公王任叔是铁杆共党分子,合该开刀问斩,他溜走了倒便宜了他.
牯牛非但不还,另外还敲了徐福娥50块光洋的竹杠.
当丈夫流浪归来,她的黑脸白眼是理所当然的:"你看看大哥,人家安安耽耽治财理家,日子越过越旺相,全大堰村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敬着的,那象你!
""回到家除了跟老二嘀嘀咕咕,就是扒在桌子上写,写,写能当饭吃"!
"人家入个国民党是为官为宦,连个金无赖都能耀武扬威,你倒是国民党的老牌子党员,全家人反跟着你倒灶!
"想起结婚后,夫妻间也曾有过燕尔之娱,自己长年在外,到底是她拉扯着两个孩子,孝敬着老人,还有那一捧沉甸甸的银元,出自她的手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克制了自己的烦恼,耐下心来劝慰她.
那知这又引出她更多的罗唣.
离群索居的生活,使王任叔非常烦躁,他想到外面去寻找党组织.
有天晚上,他正在为自己的小说结集《殉》写后记,见妻子的心情比较平和,便说:"这部书稿可以换点钱,完工后我就出去找二哥,顺便把这部书稿卖出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6不想这引起妻子的暴跳:"你文不象读书人,武不象救火兵!
你跟老二去一道过吧,家里没有个你!
"在王任叔看来真是河东狮吼,难以理喻.
想与之诟骂,旋即自嘲起来即使自己把她压下去,又有什么光彩何况闹起家务来,老太太肯定是回护着儿媳的.
一个决心下定了,离开这被自己戏称为"株守轩"的卧室兼书房,还是回到那大的世界去:故乡,我真爱你,也真恨你,这部《殉》权当你的儿子对你养育我成人的报答,我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我还有更多的苦去受.
在青油灯的什灯影之下,他无聊地看着自己的左掌心上的朱砂痣么"左手朱砂掌,登坛好拜相",哈哈,太无聊了,太无聊了.
深夜,他悄悄摸到两个女儿的床前,深深地吻着她们的脸颊.
又在母亲的窗外,深深地鞠了3个躬.
他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当他沉重地迈下狮子阊门的台阶的时候.
大堰村在沉睡着,连狗的吠叫也没一声.
他走了,连山山岭上的松涛竹韵,县江溪潺潺的水声一路陪伴着这个孤独的夜行人.
年轻时,这些声息曾让他写出罗曼蒂克的诗,但现在听来,这是村民的呻吟,还是乡亲们对他的嘱咐,抑或是仇人们的咒语了呢翻过横山,就是尚田畈平原了.
这时,东方露出鱼腹般的白色.
他回头凝望着云封雾锁的连山,心里说:大堰,生我养我之故乡,或者我埋骨他乡,或者这世界翻个过儿,我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
Ⅵ宁波的共产党组织遭到彻底的破坏.
在刀丛中活下来的侥幸者,有的因出卖组织出卖同志成了新贵,有的登报自首、悔过,有的隐蔽、流亡.
散兵游勇偶然邂逅相见,尽管原都是相知的朋友、同志,但也都相互猜测、戒备.
有什么办法,这是严酷的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7实所决定的.
天真烂漫的中国共产党,在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老练了.
这是用共产党员及革命工农一腔腔的热血换取来的.
宁波可落脚的地方除了王吟雪的佛教孤儿院,就是裘公洨的私立幼稚园.
他在幼稚园的小偏房里住了两天,不想这个小布尔乔亚的家庭翻起了波浪"书店里不是用人吗,让任叔去顶个缺吧!
"女主人裘公洨向丈夫说.
"他是安份守己的人吗!
在他性命攸关之际,我们可说是他的救命恩人,对待他已经是够可以的了.
"男主人王荫亭说.
"人家正在落难,又是你的本家同宗,能不扶人家一把""要扶、要搀,要……这都是你的事,我管不了这许多.
""你再胡说,我就把书店的资金全抽出来,幼稚园也不办了,把我娘家的这份遗产全献给共产党.
""公洨,你……唉,这是何苦来.
"王任叔不愿给这个家庭带来不安,更不愿给王吟雪、"大家姆妈"陈馥带去麻烦.
宁波党、浙江党,都是归中共上海(江浙)区委领导的,他决计来个"河里无鱼市上找",到上海去找党组织.
到上海后,他又在公共租界交通路上的新学会社住下来.
在期待与寻求的"赋闲"中,他创作着长篇小说《阿贵流浪记》、《死线上》,还有其它一些短篇小说作品.
诗歌,他不写了,他这时已丧失了诗的情绪.
有着庄嵩甫风格的新学会社,保持着维新、幸亥以来的以文会友、以学会友的好传统,经常到这里来走动的有浙江的和上海当地的文化人.
王任叔的旧交与新识如毛含戈、、张宗麟、张孟闻、江闻道、楼适夷、裘柱常、蒯斯曛、庄启东、胡行之等人,就是这里的常客.
因此,王任叔颇不寂寞.
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个单个的人来说,他们都是独立的、有自己意志的人.
但是,一经过中国近现代政治潮流的冲击,他们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8便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汇集到一起,从无序到有序,或则分散开来,从有序到新的无序.
大革命一来,中国的新文学者,不管是文学研究会的还是创造社的,还是象鲁迅这样没参加文学社团的,大都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广州.
大革命形势逆转之后,有资望的郭沫若、沈雁冰诸辈去了日本,鲁迅,还有为数极多的文学者都因缘时会纷纷来到有国中之国的外国租界的上海.
除上面所举的人物之外,还有阳翰笙、孟超、冯乃超、廖沫沙、胡也频、郁达夫、钱杏村、丁玲、沈从文、蒋光慈、殷夫、冯铿……等等.
王任叔,也就在这时来到上海,只是他个人的经历比其他人更为奇特、曲折而已.
经过酝酿、纷争,两年后终于成立了以鲁迅为旗帜的左翼作家联盟,以此为标志,新文学者又从无序到有序,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热点,终于从北京转移到经济、信息发达的上海.
上海的四马路离交通路较近,王任叔常到四马路逛书店.
一次,他在书店门口遇到了在广州时通过蒋径三认识的许绍棣,这位曾在广州涉足银行界,又曾任国民革命军后方总政治府秘书的临海人,现在已脱却了军装,改着西装,一副学者派头.
因为他同王任叔在广州都是校级文官,见王任叔流浪汉的样子.
大为诧异道:"任叔君,何以这等模样"在广州时,王任叔对他的不苟言笑、城府甚深无甚好感,便应付道:"脱离军政界,想在文学上试试.
如此而已.
""知道,知道,你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你的《》、情诗《监狱》还有发表在《文学旬报》、《文学周报》、《小说月报》上的作品,我读了不少,特别是你的诗歌,纯洁、真率,湖畔诗社诸子不可望其项背,我深为佩服.
"他还说,他现在出任浙江高级商业学校校长,就是为了物色教师、添置图书设备而来上海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199的.
当他知道王任叔没有正当职业,便热情相邀道:"浙江高商可不是野鸡大学,我准备把它办成象模象样的东南财政金融企业贸易诸专业的最高学府,愚意请你屈就国文教席,不知尊意如何"在上海寻找党组织正无着落,听说前宁波党的负责人潘念之(凤图)还在杭州,他正想到杭州接通组织关系,便一口答应下来.
他一到杭州,就碰上张秋人被捕事件.
中共浙江省委因叛徒出卖而受到严重破坏,中共中央委任张秋人为书记,到杭州重新整顿省委.
一天,他偕了爱人徐诚美扮作游人模样,到岳坟与交通人员接头.
这位与恽代英、萧楚女一时传诵为"广州三杰"的著名党务活动家,被正在游山玩水的一批黄埔军校的右翼学生看到.
张秋人曾是他们的政治教官,现在却成了他们邀功领赏的贡品,岂能放过!
张秋人发觉后,用英语向徐诚美交代几句,便从岳坟乘船到刘庄.
他们尾追不放,也搭船到了刘庄.
张秋人凭着自己的好水性跳入西湖,将随身所带的机密文件塞入湖水下的淤泥之中.
当他从苏堤登岸时,不幸被埋伏在堤上的敌人逮捕了.
在浙江陆军监狱临刑前,他用砚石怒掷法官,慨慷就义.
消息披诸报端,王任叔读过后跑到湖滨六公园,面对沉沉湖水、黛黛群山,想起五四运动时的学运战友、自己正式入党的介绍人,涕泗泫然:青山隐隐水迢迢,我欲湖心赋大招.
跃水如龙求脱免,犹将碧血染云霄.
与张秋人事件同时,董子兴又在奉化被捕了.
1927年7、8月份,他在担任国民党奉化县党部宣传部长的同时,又补为常务委员,在共产党内则担任县委书记.
他秘密组织剡源、亚坞、江口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0等乡的农民自卫军,工作很有成绩.
11月间,他接到卓兰芳的指示,经松岙欲去鄞县同沙文汉联络,以举行鄞奉农民暴动.
他书生气太足,离开县城不坐轿子,作为县里官员竟穿着便常服装,在鄞奉两县边界处引起关卡军警的疑心,竟被抓获.
押到杭州陆军监狱后,于12月11日慷慨就义.
王任叔闻讯忘却个人安危,亲到狱中领尸,在其衣袋中发现手册一本,是这位以自己年轻的生命,终赋成人间辉煌诗章的诗友自被捕之后所作的日记.
血,已使一些字句漫漶难识.
以后,王任叔将它加以整理,题作《一本未曾腐朽的日记》公开发表,既是对亡友的纪念,也是对反动派的控诉.
"十年不做湖山梦,海外归来有泪痕.
烟雨蒙蒙成暗夜,伤心最是未招魂.
"这是10年后他为董子兴而作的悼亡诗,·一二"之后看到自己后两句亦描绘了作者在"四的同志、朋友牺牲自己作为战士的心态、心境.
王任叔将董子兴的遗体入殓后,将棺木存放于杭州四明公所.
正在他向烈士致敬默祷的时候,潘念之来了.
他们无言地在灵前垂泣着.
没有言语.
就王任叔来说,潘念之是他自宁波被捕后所见到唯一一个有党的组织关系的人了.
"任叔同志,你在宁波被捕、被释的情况,省委都有所了解,你不愧是浙东的老同志.
"潘念之在阒阒无一人的棺木停放室里轻轻地说.
"我正在寻找你,我要恢复党的组织关系.
""你太不珍惜自己,胆子也太大,竟敢去监狱领尸,如果他们稍动一下脑筋,你就……唉!
"潘念之比王任叔小两岁,他不便再批评他什么".
张秋人被捕事件把关系全打乱了,杭州不是久留之地,熟人太多,张秋人被捕就是个教训,你我还是分头隐蔽一时再说.
"王任叔知道,省委还未健全,这是组织上出于对同志的爱护.
他接受.
没过两天,董子兴的夫人、中学体育教员戚秀媛来杭州运灵柩,见到王任叔也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1"任叔,在这些受难的日子里,我希望见到你,又希望见不到你……"这位有丈夫气魄的女性,垂着泪说:"死了个子兴还不够么,难道你的生命就这么不值钱!
杭州太危险,你快离开这里吧!
"王任叔在浙江高级商业学校教授公寓里住得开始不安起来.
是呢,一个党员的生命不能太不值钱,是不是自己也太"莽秀才"了他决定以托词向校长许绍棣道别.
这位复旦商科毕业的读书人,因为有广州的那段光荣历史而官运亨通,最近又擢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执行委员,清党委员会委员、《民国日报》社社长,俨然是个大人物,忙得很.
王任叔乐得不与他见面,便留下辞嵩函,潜往余杭县庄甫老先生开办的农林试验场避居.
Ⅶ1928年元旦前后,在余杭山区的农林试验场避居的王任叔,收到张孟闻辗转交由庄嵩甫寄来的一封信.
这位雪花社旧友在南京读完了大学之后,现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私立春晖中学任生物学教师.
凭了他国民党元老的父亲张葆灵同主持春晖中学校政的范寿康的关系,由他举荐邀请王任叔到春晖任国文教师.
春晖中学是由经亨颐手创的.
王任叔与经亨颐有那么一段因缘,他对春晖本来就具有好感.
特别是春晖地处乡间,正可以韬晦养略,等待时机.
他到春晖时,朱自清、匡互生、夏丐尊、丰子恺、杨贤江、朱光潜、刘熏宇等教师有的是前后脚,有的是同事.
不过,他与这些名流没有什么特别的往来,倒是与以后成为著名生物学教授、著名数学教授的张孟闻、毛路真常通款曲.
他们都是雪花社的旧友,于执教之余,常发泄一些对时局的牢骚.
他们知道,这只是排遣苦闷而已.
春晖中学地处白马湖之滨,周围是盛产兰蕙的兰芎山,春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2登临,可俯视状似白马的湖光,可呼吸王者之香的岚气,可眺望平畴沃野.
在画山绣水间的校院建筑,借景布局别具匠心品字楼、仰山楼等建筑皆是经亨颐吸收了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及杭州省立一师建筑的优长,凭着他作为篆刻家、书法家、画家的眼光亲自擘画,可说达到了恬淡的诗美的境界.
在这等远离城市的喧嚣的环境中,朱自清为文坛留下优美的散文,丰子恺创作出别具风格的漫画,朱光潜潜心于文艺心理学研究.
王任叔在这样的气氛中,大可以发挥当年与董子兴创作散文诗,小诗时的逸兴,写写光风霁月、野鹤闲云.
然而他没有这样的福分,他执拗的性格使他认定,中国的大革命失败得太冤了,他不得不时常抚摸刺在心灵上的伤痕.
他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春来大地,杜鹃嫣红,唯年事渐老,逸兴消淡……"这不是一般知识分子的消沉,他在思索、在探求.
他结合朱镜我译的《经济学入门》,彭康、李初梨的社会科学论文,在思考着中国革命的前途.
文学方面,他留意並参与上海的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创作直接反映大革命生活的《唔》《、冲突》《、出路》《、齿痛》《、三封信》等小说.
这些作品连连寄给《太阳月刊》、《白露》等刊物.
钱杏村、孟超等太阳社的朋友每读其新作,常交口称赞,认为这是真正够水准的革命文学作品.
是的,他是带着创痛和对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经验实感,来完成这些短篇的.
他的灵魂充满了躁动,特别是当人们提起他是蒋介石的老乡之类的话题的时候.
恰巧教师中偏有一位奉化籍人,此公为人迂阔,张口"蒋总司令",闭口"蒋总司令".
王任叔听得不入耳,用朱笔写了一张"蒋总司令在此,百无禁忌"的纸条贴在人家的门上,弄得这位先生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
他的心境是由中国严酷的大环境决定的.
就在这年的仲春,武汉传来汪子望牺牲的噩耗.
汪子望与王任叔同龄,师范毕业后在宁波任小学教员时参加雪花社,与王任叔一批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3团、共产党.
五卅运动中与潘念之、华岗在宁波编印革命刊物《火曜》,大革命时期在武汉从事工人运动.
汪蒋合流之后,因他的政治身份没暴露,奉党的指派负责武汉党组织的恢复工作.
这年3月28日,因叛徒出卖被捕,4月5日被反动派杀害.
王任叔挥泪写悼文,与张孟闻出资通过社会关系将烈士遗体自武汉运至白马湖,葬之于青山之阿.
请经亨颐先生以其古拙沉穆之宝子书法,题碑"汪子望君之墓",悼文镌之于碑阴.
一个共产党的要犯,合该死无葬身之地,但在这上虞白马湖,竟有人为他树碑立传,这是不畏死者向以死畏之者的挑战.
学生毛翼虎求他题写扇面,他写道:年来夜夜梦孤霞,枯泪于今已着花;寻遍天涯无觅处,湖光山色属谁家.
他梦寐以求的孤霞,是他入世后为之追求、为之奋斗,且几乎为之掉了头颅的革命理想;是他作为一个活跃的、主动的分子参与过的那个群体及其事业;也是他作为诗人,心头供奉着的那位女神美学理想.
于是,他的悲剧意识同他心目中莽秀才王锡彤的形象得到契合,于是,他以史诗的气魄第一次起稿长篇历史小说《土地》.
他要借王锡彤这位封建末世知识分子从一个遵奉着儒家封建传统的仗义疏财的民本主义者,怎样克服了自己的局限成为道统与传统的反叛者,以及由于殖民主义、封建主义力量的强大,主人公自身及农民的缺陷,终致使起义失败……来表现中国历史的沉重感和自己心灵上的沉重感.
历史上的王锡彤,在一蓬火燃烧过之后流落江湖,不知所终.
少年时代的王任叔曾幻想能够在一个什么地方遇到这位据说已出家为僧的前辈,但他始于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自己的苦闷只能通过一篇篇的诗歌诉说.
现在,他不必寻求王锡彤了,他的造反实践与前辈相比已进入一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4更新的层面,他要以自己的笔作为历史的和自身的反思.
中国近现代的知识分子啊,在激遽变动的时代,你们付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是时代被你们所推动呢,还是你们被时代所感召一些干禄之徒原本才学平平,但借了时代变易的机会,见风使舵,终致飞黄腾达;而我们的主人公本来可以凭着那总司令的青睐,广州总司令部的校级军衔,不失出将入相的前程.
然而,他对此机遇弃之犹如敝屣,心甘情愿地同他所归属的群体、同多数中国人一起受难.
这期间他常阅读鲁迅支持的《语丝》.
张孟闻也是《语丝》的爱好者.
他们商量着要出版一个象《语丝》那样的以杂文为特色的刊物.
学校中一位热心的同事表示愿以家产作后盾,担任刊物的发行人.
可是,这个刊物应该有一个什么名字呢五卅前后,雪花社文学部的社友曾编辑过一本叫《大风》的文艺刊物,还是由夏丐尊题字、朱自清支持的呢!
但只出了一、二期便夭折了.
张人满意的名字,王任叔沿着孟闻想了两天也没想出个让"大风"的思路,忽然跳出"山雨"两个字.
唐诗"溪云初起日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正沉阁,是反映了此时此地的政治形势和自己对新局面的期待吗他革命低潮期的呼唤意识终于找到了一个对上应的意象.
《山雨》半月刊在海出版、发行,王任叔在刊物上发表了大量文艺批评、杂文、小说和诗歌.
白马湖畔有一家专门为春晖中学师生服务的小书店叫"秋水室",《山雨》杂志为它赢来不少的学生顾客.
他是爱学生的.
他的爱渗透到自己的教学中.
他将郁达夫的短文《有闲阶级》印成讲义,先让学生们在课堂上通读一遍,20分钟后,提问这篇作品的主题思想.
终于有个同学抓准了全文的要领,就说",确实是写有闲阶级的有闲他生活",接着便对"有闲阶级"的社会根源和思想根源作出解释与批判,然后指出青年作人作文应把握的方向.
往往是他流利、诚挚的话言还没说尽,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5下课钟已经敲响了,学生们品尝着他讲过的,又在思探着他还没讲出来的.
这正是一个上乘的国文教师所追求的最佳授课效果.
他的小说《监狱》、《破屋》、《阿贵流浪记》、《殉》在同学间流传.
中学生百分之八十是诗人这是一位先贤说过的.
于是,同学们竞相拿自己的诗歌、小说习作请王老师指教.
校外有一位叫谷斯范的学生,经他的启蒙,以后写出《新水浒》、《新桃花扇》等长篇小说,终成为著名的作家.
他当时的学生吴汶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详细地记述了王任叔对他的指导:"你的个性是好动的,难得有长时间用冷静和缜密的目光来观察事物,你写小说是要失败的;而且你的感情並不充沛,不适合写长诗,长诗非有磅礴的气势不可","你有你的特点,思考是比较细致的,在你好动之余,暂时沉静下来的时候,也会出现一些灵感,这是可取之处,这便是写短诗的条件,是泰戈尔式的诗,是日本的俳句,可是你却无法学得海涅和惠特曼;再就以写古诗之例,你不利于写长的'歌'、'行',你应走'律'、'绝'一路,特别是绝句","个性和特征不是不能矫正的,你可多读歌德的《浮士德》、杜甫的《古柏行》、岑参的《轮台歌》一类诗,来潜移作风,培养气魄,但第一要着还得锻炼自己,在现实中充实自己的生活,因而熟识生活.
但我却希望你还是在散文和小品文方面多写,来发挥你的特点,特别是小品文是'绝诗'的扩写,这是你努力的途径"……据吴汶同志说,以上是照当时王任叔的原话一字一句默诵的.
而且王任叔不只对个别学生如此,就是对班内的任何同学都指示着不同的为人为学的方向.
学生们都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位好导师.
学生中有一位姓夏的女士,对这位年轻的教师由崇拜而爱慕.
长期独身的王任叔于性苦闷中陷入情网.
当时,一位青年教师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同自己的学生恋爱、同居或结婚,都不算稀奇,甚至成为一段风流佳话.
正当他纠缠于爱情而惶惑时,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6他又接到另一个女学生毛女士的求爱信.
这位毛女士喜欢古诗词.
王任叔在布置作业时出了个《秋燕》的题目,毛女士以刘禹锡《乌衣巷》"斜阳巷口"等典故,发挥自己的灵性作成七律一首,王任叔看得很入目,只是将她的颔联改成为"留将春色伴人老,啄尽残英惹我思",这却引动了这位多情少女的荡漾春怀.
她的情书是炽烈的、真诚的.
她的音容、风度,让王任叔自然地联想起那位在族姐王慕兰闺房中学诗的临海靓装小姐,聪慧的眼波呖呖、的语言、翩跹的身段,可以唤起他作为一个青年男性的一切激情.
在灵与肉的搏斗中,他对理想的追求终于占了上风,他以兄长、师长的面目在对待这两个纯真的女性,而把生命力奉献给自己的艺术女神,以他的诗人之笔写作,写作……我们在惊奇于他文学创作的强盛内驱力的时候,可窥探一下他在此时的心理结构.
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根据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提出"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便是文艺的根底"的重要命题.
王任叔本人也是接受这一命题的,他在为翰哥(即毛含戈)著《两种力》所作的序言中就说:"文艺是生命力的表现.
在某一环境下,生命力受了压迫,得不到正常的发泄,于是有所谓可泣可哭的文艺产生.
"王任叔之所以作如是说,並不全因厨川白《苦闷的象征》是鲁迅所译介,而是因为自己村的有亲身的体验作依据的.
为了说清问题,我们且将青年王任叔的生命力分解作社会的与人性的两个方面.
在时代青年中,他作为激进的革命者,有他"雷雨先生"莽秀才急于求成的一面(这种积极的参与意识,永远是值得后辈效法的),这是他充满了感情的所谓"显意识",在共产党以喋血来结束自己的幼稚时,他想引颈让屠夫来一个"大团圆",以完成自己壮美的悲剧而不可得.
自己所归趋的群体正在受难,潜意识中的失败主义便逼使这本来是诗人的他,借助于文学发泄自己的懊恼.
另一方面,作为健全的青年男子,他有人、兽都具备的性本能冲动,但为社会的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7员,又不得不服从社会强大的机制及道德自律,内在的生命力不能象兽那样自由不羁的发展,灵魂与肉体、理想与现实的不断撞击,便形成了苦闷.
这种苦闷隐伏于潜在的意识的海底,必然要寻找象征性的形象在作品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发露出来.
于是在我们主人公笔下就出现了阿贵、风子王老三、狒狒、倩华、王锡彤等等的形象.
这时的东邻日本,思想界异常活跃,西方的、苏俄的学术著作及文学作品,他们翻译、消化得最快.
这对探索革命前途、致力文学的青年人特别是中产阶级的青年人是很有吸引力的.
王任叔就组织了两三批高年级的学生到日本去留学.
为了学习社会科学和考察日本的普罗文学,他也在作着留日的准备.
这年年底,他得到四五本书的版税,足可支付留日的开销,再说为了摆脱爱情的困扰,他终于下决心离开这世外桃园似的春晖中学.
在上海,他找到等他同行的潘念之.
二人租得一个亭子间,共修日语,以作东渡的准备.
新学会社仍是他常去的地方.
他惦记着宁波、奉化、大堰,在这里常可以看到故乡的来人.
他遇到原宁波党的负责人卓兰芳,还遇到过奉化的党内同志阿金大姐(以后与罗迈同志结为伴侣),作为老战友,他们都支持他去日本,认为这是在党组织尚未恢复正常的情况下,保存骨干的一种途径.
一天上午,房东太太在敲亭子间的房门.
王任叔、潘念之都是夜猫子,夜间工作得很迟,上午起来得也迟.
潘念之听到响声,先咕噜了一阵.
房东太太说,有位小姐来找!
潘念之赶快起床.
把门打开,竟是一位女郎.
有一副广东人的额角和眼睛,高高的鼻子,脸上有若隐若现的雀斑,这反倒增添了她的动人的魅力.
这就是春晖中学的学生夏女士.
潘念之推醒了正在酣睡着的王任叔.
他起来了,长长的头发蓬松着,还有那既没有刮也没有理的胡子,真叫夏女士吓了一跳.
她大大方方地坐在书桌前,翻看他还未写完的文稿,还有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8那《日语津梁》一类的书.
潘念之想下楼回避,正在洗漱的王任叔向他示意:继续留在屋里!
"小夏,你怎么到上海来了怎么能找到这里""有心人就是踏破铁鞋,也能找到既定的目标的.
先生,我要跟着你.
"夏女士的坦率,让潘念之吃惊.
王任叔停了好一会才说:"不,我是一个在上海游荡的瘪三.
年轻时,我到处闯祸,今后我还要走一段非常曲折的路,经受人间更多更可怕的灾难,这是我的定命.
我不愿连累任何人……""先生,我是真心的,不象那姓毛的,看了几本鸳蝶派小说《少年维持之烦恼》和半本,就罗曼蒂克起来.
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跟着你,跟着你.
"夏女士抽泣起来,这让居间的潘念之很不好意思,他借口到街上买点心,下楼去了.
"小夏,别这样,快呼唤自己的理智来控制自己的感情.
"尽管这样说,但他的眼里也涌起了泪水.
"你对我的爱,我已把它藏在心底,供奉到一个最神圣的地方.
你的路比我更长,你应该走别样的路.
你快回去,好好读书.
我可能近日东渡日本,今后我的行止不可逆料.
""到日本去那更好,我一点也不拖累你,我家里有钱,有足够的可以把新新公司、先施公司、大新新公司统统买下来的钱.
"夏女士在上海有亲戚.
当王任叔迎着扑面的芦花,离开白马湖的时候,众多同学依依地把他送到数里之外的驿亭火车站.
夏女士是送行行列中的一个.
当火车开动,她看到"先生"在向她招手,她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我是真爱上他了,实实在在地爱;绝不是一时的冲动与狂放.
于是,她不顾同学、教师以及来自社会的已有的和将有的非难,从白马湖赶来上海.
凭着她对爱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09的精诚,跑了近两个星期的路,东查西访,终于找到了他.
在想象中,他会张开双臂迎接她这位南国的少女,可是,已具备充分理智的他,先要把她送到她亲戚家去.
他们走上大街.
上海风气到底开通,男女情侣都挽臂而行.
有些身着西装、接受西方文明的人,男女挽臂则是出于礼貌,倒不一定是情侣.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夏女士猛地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握着,象唯恐他逃脱似地.
以后,又把自己的左臂抄在他的腋下.
王任叔感到不自在,便邀她走进一家白俄开设的西餐社.
侍者把他们让到一间卡座上,递上菜单.
王任叔请夏女士点菜.
她眨着向上卷起的睫毛,象个孩子似地说:"我点的,是我猜想你喜欢吃的.
"她踌躇了一会,在菜单上划了麦西尼金鸡、炸鳜鱼柠檬等4个菜,然后把菜单推过来,神秘地说:"你呢,也该划两样我喜欢吃的!
"王任叔笑了笑,在非利牛排、茄汁牡砺、果酱浜格、金碧多汤上划了圈.
考虑到夏女士不胜酒力,便叫了男女咸宜的威尼斯香槟.
夏女士则叫了金马白兰地.
这酒以浓烈出名.
他们默默地碰杯,不辨滋味地品菜.
两杯落肚,夏女士的脸颊红润起来:"在家里,我是父母的独养女儿,作董事长的父亲,作慈善家的母亲都得听我的,连桀骜不逊的哥哥,也拗不过我……"她眼里漾起一层泪水,"可是,在你面前,我只能做你的乖孩子,我得听命于你,我是个爱情的失败主义者.
哈哈……你的个性太强了,所以我爱你,也恨你.
在课堂上讲唐诗时,你说参与商是两颗永远不会相近的星,它们只能遥遥相对在拂晓前的一刹那……你去吧,去干你的大事业.
我回我的白马湖,拿了毕业文凭便回南洋向我爸爸交差.
再见了,任叔君,今后在百忙的空隙中,希望你想一想,当年有一个纯洁的少女真心地爱过你,赤诚地爱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0过你……"夏女士轻轻哭起来,他们就这样在餐馆里坐了两小时.
这是法国租界区,比华界和公共租界区安静得多,餐馆的留声机在轻较放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夏女士呼唤侍者,从鳄鱼皮包里拿出大面值的钞票,说结帐剩下的是小费.
王任叔要会钞,夏女士拉住他的手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什么都不要说了.
"接着,便顺势扑到他的身上,给他一个热烈的吻.
她迈着矫健的步履走了.
王任叔送出门外,她连头也没回,消失在街道的林荫之中.
王任叔头脑昏昏的,真不知道是卸下了什么重负,还是丢失了什么人间最珍贵的东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1第六章赤子与游魂他说:在我是痛恨自己的懦弱,比痛恨别人的卑劣更甚.
他说:我自己承认,而且现在还在深悔,在这一时期中我的堕落的倾向.
Ⅰ大革命失败后,许多中国的新文学者东渡到日本避难、留学、进修.
郭沫若、沈雁冰是这样去的,孙席珍、林焕平、胡风也是这样去的.
若干年后一些不了解当时历史情况的人常发生这样的疑问:一个中国人无钱无势,到日本去就那么便当么"文革"初起,"红卫兵"就质问王任叔:"你到日本去是怎样取到护照、签证的!
""你一定投降了反动派!
""你同日本帝国主义特务机关的关系要老实交代!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其实,道理很简单,日本为执行扩张政策,大力吸收外币,现在我们中国人叫做"外汇".
中国当时的币值稳定,日本为了收取中国货币,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就可以买上船票去那里,旅游观光,探亲访友,留学定居,随你的便,而不需要办什么护照、签证,也不需要找什么经济担保人之类.
日本对中国的这种开放,真是信心十足,也雄心十足.
1929年1月,王任叔在上海取得《阿贵流浪记》、《死线上》、《革命文学论文集》的版税,连同去年出版的《殉》、《破屋》之所得,在上海杨树浦码头登上了一艘叫什么"丸"的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2本轮船.
在大坂上岸后赴东京,在郊区早稻田找到先行来日本的潘念之.
早稻田有一所很有名的早稻田大学,在这所学校留学的中国学生,很多就在早稻田的镇子上租了房子就近读书.
这里房租昂贵、起居拥挤,王任叔在这里没住几天,便有友人请他到西荻洼去.
他不打算入早稻田大学或帝国大学读书,而想自修,便搬到比较偏远的西荻洼来.
西获洼是个小村镇,因为这里很少异国人涉足,王任叔和他同住一屋的伙伴,便当作珍禽异兽一样让人另眼看待了.
先有村上的警察,三日两头来拜访,乱问、瞎吹,似乎把你的五脏六腑都要抖露出来,让他检查一番似的.
碰到这种时候,王任叔干脆停止自己的阅读或写作,也同他摆起龙门阵,将自己学着的日语词汇象中学生学造句似地用上去,趁此可以学习东京语音的日语对话.
还有一家饮食店的小伙计,日本人称为"子供"的青年人,也常破门而入,找他趺坐聊天.
有一次,他说"你们中国大大的富有,地大、物博,何以走到东土日本这弹丸小国呢我的不明白.
""你们日本国学术先进,我们的来学习.
""学术是知识者的事,我的不懂.
你们满州是块大大的宝地,将来我要到那里的去过活.
""东三省是很好,回国后我的也要去.
"王任叔觉得这小青年很天真,也就随便同他乱嗙起来:"要西,要西,以后在那里的见面亦别有趣味,可以互相关照.
"说着,竟从他和服的大襟里掏出一幅大东亚地理图来.
展开时有对开报纸那样大小,是日本官方新出版的.
"你看,这是中东铁路,这是南满铁路,都是我们日本人给你们造的,你看……"王任叔浏览了一下,双眼竟发起花来.
原来中国东三省地图的颜色迥异于中国其它地区,而相同于日本四岛.
天哪,日本当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3局灭亡中国之心已通过种种普及教育、社会舆论,乃至于一张地图,在向日本的普通国民的心灵渗透了.
可怕,可怕!
王任叔在这方面不愿同他多谈,便眯起眼睛装作假寐的样子.
啊,中国,中国,我的父母之邦,当我在国内时,我是那么恨你,恨你的积贫积弱,恨你的愚昧虚伪,恨你的一盘散沙,恨你的坏人当道……可是当我远远地离开你,发现东邻的普通人也拿着你当一块肥肉垂涎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是那样地爱你,爱你,无条件地爱你呀!
他与同伴请了村上的一位不得志的读书人作日语教师,给自己每日上半天的课.
他的兴趣在社会科学,但为了学日语及进修文学,对苏俄文学及日本的普罗文学也很关心.
他选了日本翻译出版的克理各理衣夫的《苏俄女教师日记》、法捷耶夫的《毁灭》作为学习日语的课本.
说来日本的普通人也有人间的美好的感情.
比如他常去买东西的那爿小商店,店里的老板娘(丈夫大概在外地做事),以及她的小女儿和小儿子就给他极好的印象.
她们卖出的商品价格公道,从没有短斤缺两、以次充好一类的事情发生.
每次相见,她们都彬彬有礼,不管买不买东西,临走都把客人送出店门,然后是一个深深的鞠躬,说句吉祥如意的话.
日子久了,他认为这不是虚礼,而确是出于内心.
以后,王任叔要买什么报刊、图书,也托她们到东京办货时代为办理,从来没误过事,也没枉收过钱.
逢到日本民间有什么节日,当柜的老板娘或小女儿,便热情地赠给他自家精制的小食品,请他品尝.
来自这真诚的、充满了家庭温馨的友谊,他是不便拒绝的.
如果品尝过后,对她们的手艺夸奖那么一二句,她们更是格外高兴,有时眼上会蒙翳出湿湿的雾.
王任叔打定主意要在一个什么重大节日或那小弟弟过生日的时候,到东京买件象模象样的礼物送给她们,以作为自己"蒙多关照"的报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4夏天.
傍晚.
在连续酷暑之后,由西海岸吹来带着潮气的一轮满月带着橙色从东天上升起来风.
是农历15日吧,.
王任叔读了一会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便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拨开横隔门,步出屋来在院中赏月.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句子,还有刚读过的小说作品使他在心里演奏起多声部的交响.
新文学运动以来,作品中的确出现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普通人的形象,但多是作者站在圈子外的描写,最多给受苦受难者以同情而已.
较之苏俄文学和西方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文学,他並太喜欢日本当代的文学,认为它太自然主义,而缺乏恢宏的气度和对现实的超越感.
但是,象小林多喜二、岩藤雪夫这些左翼作家在重视从资本军国主义发展的背景上写工人的觉悟,却是了不起的.
比之于中国革命文学者在写革命加恋爱,可说是开辟出一新领域.
他又想起自己在国内对蒋光慈《短裤党》只重宣传不重艺术的批评,虽受到钱杏村的反批评,但现在自己仍认为那是不完全的艺术品.
同太阳社的朋友,在政治理想上确是同调,但在文学批评与鉴赏上,却有着不小的差别.
文学作品应是艺术品,也应是思想的感染品,怎样使这两者结合,既发挥思想感情的传染作用,又有很高的艺术品价值,这是白本的也是中国的革命左翼文学者所面临的课题.
如果……这时,杂货店里的那位小弟弟,穿着整齐的小学生制服,推开院门跑跳着进来.
"先生,您今天晚上放假不读书了那顶好,我的姐姐请您陪她一起到西荻湖边去踏月呢!
""什么,让我陪她去踏月!
"王任叔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去、去、去!
你们拿着我当'叫条子'吗!
"大概王任叔的面目非常难看,小学生吓得哭着跑回去了.
待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很是懊悔.
人家好心来请你,怎能恶言恶语相加呢!
出得院门,走到高阜上看那平野上的西荻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5一片不规则的沼泽地,经月光一照,湖光明亮,水滨的芦苇、菖蒲、紫蓼黑幽幽的,只有它们参差的轮廓才承受着银色月光的勾勒.
村庄外的整个湖沼区,于安谧中充满了神秘.
王任叔拖着负疚的步履慢慢向湖沼方向踱去,希望能在那里遇到那位少女和少年,向他们鞠躬,乃至于叩头,以请求他们的原谅.
可是,他在那里慢慢转了一圈,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夜深了,回来的路上见那杂货店居室里还亮着光亮,他只能向那灯光致以敬礼:"原谅我这个鲁莽的人吧,好心的人们!
人总是有美好与崇高的感情的,我却无端地把这感情伤害了.
可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能沟通呢"日本女子比中国女子开通得多.
一般中国留学生的经济生活常是平民女儿所欣羡的,如果中国学生有情有意,与东赢女儿结为俦侣是常有的事.
一些轻薄男儿,利用了日本经济大萧条时的这类平民女儿的心理,便甘当日本平民的上门女婿,每月的经济开支倒比住公寓吃餐馆节省得多,就象当时在北平读大学的纨绔子弟招个上床的小老妈一样的便当.
单等毕业文凭到手,屁股一拍便回国去,这给日本女子制造出什么样的悲剧结局,他们是不管的.
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並不一定对王任叔有什么类似的想法,她还太年轻,只有十五、六岁,也许还从没有同一位青年男子单独散过步,只是出于人际间相互了解的动机才这样冒然发出邀请的吧竟遭到他无理的拒绝,甚至恶言相加.
对一位无邪少女自尊心的如此伤害,不是太残忍了吗为此,王任叔以后再也不敢到杂货店买东西去了.
他欠着她们的债,感情上的.
潘念之在早稻田参加了中国留学生组织的社会科学研究会.
这个组织是中国共产党旅日支部领导的,同日本共产党及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同盟都有联系.
王任叔决定搬到早稻田去参加这个研究会,为弥补自己对小杂货店小主人们的愧疚,他尽自己的能力买了一份礼品,委托同室的伙伴在他离开西荻洼以后送到小店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6去,向店里的主人们说王任叔因有要事仓促回国去了,这点礼品是他承蒙关照的微忱,为了作个纪念也要收下.
在早稻田,王任叔同潘念之及奉化小同乡江闻道同住一室.
房东是个50多岁的寡妇.
也许是因为这位铁面寡妇的挡驾吧,镇上的警察从来不到他们这里来找麻烦.
早稻田的中国留学生特别多,朋友间流通着许多日本新近翻译的苏俄的社会科学书籍,常常开展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术讨论.
王任叔顶顶真真地攻读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绪论》和布哈物史观》,思想境林的《唯界大开.
他在自我批判,深感自己过去独来独往的意气用事、悲观情绪,是同阶级论格格不入的.
早稻田居民比西荻洼多,交通也便利,镇上常有西荻洼所见不到的景象.
在这镇子的街口上,就常见身穿玄色和服,长发束在透空的草笠之上,盘腿打坐,作入禅之状的人.
时而又抽出腰刀,用手指弹着刀背,发出铮铮的响声,随着这金属的响声霍霍哟哟地唱出古老的歌曲,让人很伤感,又让人很沉着.
大概这是战国时代冯讙弹铗作歌的遗音吧有时,则用口吹那刀锋,呜呜作声,这又让人想起中国戏曲舞台上伍子胥吹箫讨饭的情况.
其实,他们不是乞丐,而是"武士",是过去依附于封建主的一个特殊阶层,类似于西欧的骑士.
在日本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后,他们不甘心放弃自己的半贵族身份,又无社会的供养,便出现了这一景观.
他们不是粗人,有的颇有学问,至少是某一方面的掌故家.
常于夜间闯入别人家宅,与主人说古道今,以此取得施舍以为生计,当地日本人称他们是"说教强盗".
有个晚上,王任叔他们正在寓室作功课,横隔门划然拨开,以屋门为像框,突现出虬须环眼,腰带上插一腰刀,胯前佩一佩刀的相貌狰狞而又妩媚的钟馗一样的人物形象.
"众位官人,有礼了.
"这武士说罢排闼而入,如入无人之境,在榻榻米上盘腿坐定以后,把胡须一捋,"请问,大和民族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7与汉民族过去交往如何今后交往更应该如何"3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想到这是"说教强盗"来上课了,便窃笑着,看他说些什么.
"请问3位公子,郡望哪里仙乡何处"江闻道信口说:"我们都是浙东明州人.
""霍雷,古明州即今宁波,因四明山之四窗岩洞内四面见光而得名.
说来,日中两国间的交流,同宁波的关系就渊远流长了.
我日本国奈良正仓院收藏有隋唐时代明州制作的极精美的骨木嵌镶器具,即可为日中关系之最早记录.
隋大业年间,日本派小野妹子去华,是日本遣华使节的开始.
唐代,日本先后派遣唐使共19次,其中13次抵达贵国.
最可称道的是吉备真备和阿备仲麻吕等人的留学唐土.
吉备真备把盛唐文化带回日本,发展、促进了日本的平安文化.
阿备仲麻吕随第8次遣唐使留学,汉名晁衡,与贵国之李白、王维、包佶、储光羲交游唱和.
他才学过人,深得唐明皇宠爱,擢为左散骑常侍,官至秘书监,专管皇帝的重要文件.
以后又加封安南都护.
若干年后,日本的第10次遣唐使臣滕原清河回国,他向唐明皇提出要搭伴回到日本,明皇恩准,且任命优他为唐朝回聘之出使日本的使臣,待遇可谓渥.
他离长安时赋有诗句,有云'衔命将归国,非才忝侍臣,天中恋明主,海外忆慈亲'之句.
他取道明州上船,月夜船出甬江口,望着口外的小山极似日本故乡之三笠山,因作《三笠山词》.
船漂至海南岛,当时长安传说他遇风浪而死,李白以诗哭之曰"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其实他並没有死,若干年后又辗转回到长安.
同他一道随藤原清河的船队出发的贵国高僧鉴真大和尚,倒是安抵日本.
由此而助长了我国的古代文明……我倒不明白,被日本高僧大德千光荣西、邵元、雪舟等扬所追慕的中华文明,何以在今世不蕃衍发展,而你们却跑到充满杀机的日本国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8这最后提出的问题让人感到突兀,大家不知其中用意,也就不予回答.
王任叔听他讲史时对照自己所掌握的史料,知道藤原清河与鉴真的船队是从镇江狼窝浦出扬子江而东渡的,同宁波並无关系.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老武士的学问、口才,真也不错呢!
潘念之在这里曾接待过"说教强盗",在听得他好为人师地讲了两个钟头之后,便掏出怀表看了看说:"义士,今夜受益良多,多谢.
这是我们3人奉上的束脩,请笑纳.
"说着,向他递上几张钞票,打发他快走.
因为三星已经西斜了.
这武士並不拒绝,连虚伪的客套也没有,接过钞票后往怀中一掖,道声珍重,扬长而去.
王任叔想,这"说教强盗"不讲虚礼,倒反映了他慷慨的处世态度,但以说教为名,似行乞为实,这又是虚伪的了.
他们是悲剧人物还是喜剧人物呢但不管怎么样,王任叔对这种人是尊重的,因为他们有独立的人生准则.
想不到"说教强盗"最后所提出的问题,竟是不幸而言中了.
日本军国主义滨口内阁,借口中国留学生集会抗议南京国民政府中东铁路反苏案,制造"十·三"事件,在镇压日本共产党同时,对中国留学生进行"大清查",被捕者达数十人.
那位性格刚烈的寡妇房东,再也无能为力,王任叔他们三个人的住室成了警察经常光顾的地方.
当时日本文化界闻人新居格写了篇杂文,议论中国的国骂及口语,其中说到中国正流行的一句口语叫"没有法子".
王任叔读过之后很受刺激.
这时,蒋、桂战争刚打完,蒋介石又下令讨伐冯玉祥,内战频仍.
但是,中国就真的"没有法子"了吗江西井冈山根据地的确立,给他以信心,他同潘会之商议了一番,决定离开这个既要赚取中国人的货币,又不让人安心读书的心胸狭窄的国度.
他们绕道从横滨上船回国,警视厅的暗探一直尾随着他们,直到他们在上海离船上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19Ⅱ他是1929年11月到达上海的.
算来在日本共10来个月.
在上海他立即投入到援助"十·三"事件受害留学生的运动.
他在日本学习日语的副产品《苏俄女教师日记》的译本已在上海出版,紧接着又捧着藏原惟人日译的《坏灭》,为自己的汉译本作润色上登了鲁迅译《毁灭》工作.
这时,报刊的广告即将出版的消息,考虑到自己没有俄文原版或英文译本作参考,也就索兴把自己的《坏灭》给毁灭了.
于是撰写关于日本左翼作家小林多喜二等人的研究论文.
他同潘念之、江闻道一边在研究社会科学,一边在设法接通党的组织关系.
宁波时代的党内同志如阿金大姐,如雪花社友徐诚美(张秋人烈士的遗孀)、雪花社友李汉辅(沈志远同志的爱人)也在上海,去年出国前在闸北区委文化支部一道过组织生活的朱镜我、夏衍、李一氓、孟超,也间或晤面,因此心情颇不寂寞.
朱镜我是鄞县横溪人,同王任叔的大堰相距三四十里路,说来是同乡又是同龄.
他1918年就在日本留学,前后有10年之久.
他是后期创造社的成员,任上海艺术大学、华南大学教授,在译述社会科学著作方面有很大影响.
有一次王任叔到江闻道家里去,正巧朱镜我也在.
朱镜我说:"任叔同志,你的组织关系接通了,你去找李一氓,他是中共闸北区委的负责人.
反正他也认识你的,你去找他好了.
"就这样,他通过闸北区委的李一氓,被编到了由冯乃超作负责人的北四川路街道支部.
在这里他结识了潘汉年、冯雪峰等人.
已与他相熟的夏衍这时正在翻译着高尔基的巨著《母亲》、平林泰子的《抛弃》、滕森成吉的《牺牲》,又忙着为上海艺术剧社导演德国米尔顿夫人的《炭坑夫》.
这个戏在西藏路宁波同乡会礼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0堂演出时,王任叔也去看了,因为观众多是赤色工会的积极分子,反映很强烈,王任叔也深为艺术与群众相结合而产生的效果所感动.
他很佩服夏衍,这同他们的经历与永不停息的奋进精神有共同之处有关.
王任叔在宁波搞学运时,夏衍在杭州与宣中华、施存统也在搞学运,创办《浙江新潮》.
到日本学的是理工,但现在又在搞普罗塔里亚戏剧运动,干什么象什么,真是个生命力充沛的人物.
还有出版过诗集《候》与《残梦》的诗人孟超,现在又在写他的小说《比率》、《路工手记》、《潭子湾的故事》,这位上海大学毕业、亲自聆受过陈望道、瞿秋白、萧楚女、沈雁冰教益的山东人很健谈,有时近乎绕舌.
有一次王任叔同他一起去小饭馆吃饭,他同邻座的一位陌生的工友打扮的人谈这说那,他太重的胶东口音使那位工友退避三舍,因为工部局的包打听很多是山东人,可这位诗人竟毫不理会到这一点.
多么天真、可爱的山东人春寒未尽的一天上午,冯乃超来到王任叔、潘念之的寓所,通知他们明天晚上到爱文义路的圣彼得教堂(今北京路成都路口)开会.
他们按时来到会场,相继步入会场的有潘汉年、郁达夫、田汉、郑伯奇、彭康、鲁迅、冯雪峰、姚蓬子、叶灵凤、夏衍,还有他们的老朋友、女将徐诚美.
50来个人到齐后,主持人组织讨论成立自由运动大同盟的必要性及其宣言草案.
宣言草案上说,在反动派统治之下"无丝毫自由之可言","感受不自由的人们团结起来,团结到自由运动大同盟旗帜之下来共同奋斗".
王任叔知道,这个活动是在江苏省委宣传部领导之下,由潘汉年负责发动起来的.
王任叔看到这么多的各知识界知名人士在租界区聚集一堂,很为兴奋.
认定这是党在掩埋了烈士的遗体,擦干身上的血迹,经过蛰伏与休整之后,在生机盎然的春日又在流动起机体中的浆汁了.
中国人民的良知与良心如鲁迅、郁达夫们多么欣喜呀,他们也无条件地支持这个宣言,而且在宣言书上签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1自己的名字.
他向鲁迅先生致以注目礼.
这是继1927年在广州中山大学、1928年在上海立达学园听他讲演之后,第三次见面.
他注意到鲁迅从进会场到离开会场,都是由一位留披发的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青年在毕恭毕敬地搀扶着、拱护着,其实鲁迅先生只有50岁,未见老态龙钟,何必呢!
问一下在场的相识的人,才知道这青年就是1925年在宁波出版过小说集《疯人》,刚刚出版了小说《二月》,在《萌芽》上又新近发表了《为奴隶的母亲》的柔石.
自1927年下半年到去年年底,以上海为中心的革命文学者开展了旷日持久的大论战.
创造社、太阳社的一批在大革命中侥幸活下来的成员,带着革命失败主义的青年人的火气,施用着从苏联的"拉普"和日本转口的"纳普"那里取来的生冷的批判武器,同鲁迅论战,好象能骂倒了鲁迅自己才算得上真正的革命文学者似的.
这是一种内耗,但也通过论战促使双方都比较认真地学习了马列主义.
青年王任叔虽然个性极强、不无偏狭,但在这场文学论争中看得比较开阔.
以当年的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关于"为艺术"与"为人生"的论争来说,他就主张宽容.
在题作《知了》的一首诗中他就说",:"管什么艺术、人生的论调"我同情于艺术上宽容的倡导,我终觉到立门立户乃庸人自扰,彼此争论只等于村妇相噪,各人当各辟自己的前道".
在革命文学论争的初始,他针对太阳社健将们在作品中不注重形象的艺术塑造,而以席勒式的传声筒为鹜的倾向,于1928年1月创刊号的评〈短裤党〉》.
蒋光慈、《生路》上发表了《钱杏村在次月的《太阳月刊》发表《关于革命文学》、读《关于〈短裤党〉王任叔〈评《短裤党》〉以后》,互作辩难.
王任叔又针对创造社李初梨"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的观点,撰文《革命文学的我见》(刊《生路》4月号),认为"我们应该认清文学的宣传,不是一般的宣传.
它是一种'思想的传染',而且深刻地,比任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2何文字的力量来的大.
所以,我总以为革命文学不是'狂暴的煽动',而是'深刻的传染',前者是激动读者的感情的,后者,是锻炼读者的感情的",因此,"革命文学是使读者于认识生活中去决定或理解生活之创造",阐明了文学与革命的关系以及文学的特殊功能.
这与鲁迅的见解极其相似.
在他1928年4月编完了《革命文学论文集》交付出版后,便不再介入论争,而把精力集中于创作实践与社会科学的研究.
继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成立之后,党审时度势提出革命文学者在鲁迅旗帜下团结起来,建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王任叔无条件拥护,认为这是在党中央建立江西根据地之后,在抓武装斗争的同时抓文学艺术的重要一着,自己能参予其事,感到充实.
1930年3月2日午后,春日的阳光照耀着沪滨,人们心头萌动着无限的生机.
树枝上的芽苞在舒展,街头花店里拥挤着嫣紫姹红和动人的新绿.
王任叔用悠闲的步履压制住自己心头的兴奋,从住所来到四川北路北段,往东一拐便踅进窦安路(今多伦路).
秘密工作的经验使他发现沿路布置冯乃着便衣流动哨超曾向他谈起过,这次活动是在周密的布署下进行,为防种种不测,特调动了工人纠察队负责大会的安全保卫工作.
自大革命形势发生逆转以后,他焦躁,他痛苦,他寻求,现在,他的归属感终于得到满足,在一个新的群体中该有多少事情要做呀!
工人纠察队员的布哨,反映了自己的党在国统区的力量和信心,这小事情的内在意义也鼓荡着我们的主人公的力量与信心呢!
他找到中华艺术大学,登上二楼一间大教室.
两点种的样子,冯雪峰来了,紧接着是柔石搀扶着鲁迅来了.
这所大学是党秘密创办的,教师和学生预先听说鲁迅先生要光临大会,都在开会前后出入于会场,以一睹鲁迅先生的风采为快.
大会开始,先推鲁迅、钱杏村、夏衍为主席团,由冯乃超报告左联筹备经过,郑伯奇对"左联"纲领作说明,潘漠华代表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3致词,以后是鲁迅、彭康、田汉、阳翰笙讲话,通过"左联"纲领和行动纲领要点,议决建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国际文化研究会、文艺大众化研究会等机构.
"左联"的成立,是五四开始的新文学运动的一个巨大飞跃.
革命的文学者在夺取政权的年代自觉地强调文学的社会效用,是当时的大势所趋.
要使革命文学能够焕发出"明耀的光芒",必须"和历史的进行取同样的步伐",因此,文学家"不能不援助而且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不能不站在历史的前线,为人类社会进化,清除愚昧顽固的保守势力,负起解放斗争的使命"……这纲领,还有那鲁迅所作的重要讲话,把走上而立之年的王任叔推上人生的一个新阶段.
自此,他又有了新的成功与挫折、欢乐与苦恼,还有个性发展与群体意识的冲突,显意识与潜意识的矛盾……等等,等等,中国的知识分子呵,你们在中国现当代历史的进程中的行动和心灵历程是那样的复杂多变,负担与撞击是那样的沉重,这是历代知识分子所从未经历过的,也是后代一部分知识分子所难理解的.
左联的成立、地下党组织生活的健全,使王任叔感到生活的实在.
但他诗人的独立个性並未泯灭.
比如,左联或自由运动大同盟的集会,凡有鲁迅参加,必有柔石象个影子似地环护左右,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很让王任叔反感.
他是崇拜鲁迅的,在春晖教书时,他曾将自以为象点样子的小说集《破屋》,还有自己编辑的《山雨》半月刊寄呈给鲁迅,请他批评.
尽管杳无回音,但从未耿耿于怀,还自以为幼稚,不足以引起鲁迅注意.
而看到柔石对鲁迅的谦卑,他止不住要说点怪话:"这柔石也真算可以,尊敬鲁迅又何必象孝顺儿子对待父亲那样惶恐无地呢……"他鄙夷地作了一个搀扶鲁迅的样子,引得朋友们一阵笑.
这件事被冯雪峰知道了,在两个人相处的场合对他率直地批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4评了一句:"任叔,以后你不要乱说!
"原来,柔石就住在鲁迅东横滨路23号,鲁迅原来的住所则住在近邻的18号,柔石没带家携眷,生活清苦,鲁迅便邀柔石合炊共饭,名为师友,情逾骨肉.
柔石确实有些呆,呆得可爱.
冯雪峰说,去年9月间,上海华文印刷公司火灾,柔石的一套《二月》的纸型很可能也烧掉了,朋友们都为柔石着急,催他到印刷公司交涉.
他却觉得,别人已遭横祸而自己为了一部书稿前去纠缠,太不道德,便没有去.
以此也可以看出他心地的纯洁与善良.
至于柔石的环护鲁迅,是出于党组织的安排,也是出于他的至诚.
冯雪峰比王任叔小3岁,是湖畔诗人之一.
加入到共产党以后,组织观念很强,对待同志真诚、严格.
来自他的批评,王任叔接受,于是又开始注意对自己的自由主义的克服.
他同冯雪峰的友谊也从这里开始.
Ⅲ左联作为党领导下的左翼作家组织,内设"党团"(即党委会).
王任叔作为党团成员,兼管青年文学研究会,负责对青年作家的指导与培养.
5年以后,他推出一系列文学理论与批评的文章,结集为《常识以下》出版,以后又相继编著《文学初步》、《文学读本》、《文学论稿》,终成为我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
这与这时期他热爱这项工作,並作了长远的文学理论建设的构想有关.
王任叔的公开职业是在地下党主办,著名法学家、大律师沈钧儒挂名作校长的浦江中学任教务主任.
他同沈钧儒的忘年交谊即从此开始.
以后浦江中学停办,他又到党组织新办的建国中学任教员.
一位姓李的校长也是党员但他的行动很使王任叔恼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5火.
事情是这样的:南京和记蛋厂举行罢工,上海党组织工人举行游行示威以作声援,巡捕房重演五卅惨案故技,在南京大戏院,那队长的儿门前枪杀了一位沪西赤色工人纠察队的队长子恐怕巡捕房到家里搜查,便把家里的枪支转移到彭康家里.
事情泄露,彭康被捕.
这队长的儿子恰又是建国中学的学生,建国中学也就成了搜查目标.
那姓李的校长不积极安排应变,竟席卷了学校的款项逃之天天了.
学校垮台,苦了由外地来求学的男女同学.
王任叔设法租了房子,安排这些学生.
其中有一位叫王洛华的女学生,是徐州人,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的成员,很不错的积极分子.
他们在患难中相爱而终成为伴侣.
根据当时党内的规定,夫妇不在一起生活超过3年,允许另寻配偶.
再说,秘密工作最忌单身,因为这样最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为了隐蔽的需要,党组织甚至安排假夫妻以掩人耳目.
简单的婚礼,竟引动老友潘念之,学校同事孔德沚(沈雁冰夫人)等,以及同学们的祝贺.
6月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李立三主持下在上海召开会议,通过了《新的革命高潮与一省或几省的首先胜利》决议案,"左"倾盲动主义在党内占据了统治地位.
当时,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忙于相互火并的中原大战,赣、闽、鄂、豫、皖的红军的胜利与根据地的扩大,使得党中央的一些领导人在第三国际的支持下,提出了"会师武汉,饮马长江"、"全国总动员"的极端口号.
上海党组织工作大调整,许多左联的作家抽调出去作实际工作.
王任叔几乎就在建国中学被查封的时候调出左联,派到沪西区委.
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负责曹家渡日商绢丝厂的工人运动.
这时,基层党组织、团组织、工会组织已被全部打乱,而组成一个跨越党、团、工会的"行动委员会",一揽子领导秘密工作.
他並不怵头秘密工作,他认为一个作家要写革命作品,做实际工作同不做实际工作就是不一样.
他甚至想,作家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6任务是让人创造合理人生,实际工作是在创造合理社会,两者同样是一种美的创造,如果两者有矛盾,他甚至抱定了牺牲文学而专做实际工作的决心.
他有的是使不完的精力,而妻子王洛华对他的协助与支持办工人夜校、散发传单、到大自鸣钟附近张贴标语、串联女性工友等等,也给自己以很大的鼓舞.
王任叔的行动归一位化名艾克思的青年人领导.
据他自己说,是刚从苏联归国的留学生,同王明同志一样,都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
王任叔对党中央、第三国际以及苏共的情况都没有什么了解,而王明这个名字也是从这位化名艾克思的青年口中第一次听到.
由于秘密工作的纪律再加两人关系只限于秘密工作,王任叔到晚年也不知道这位名叫"艾克思"的人的真名实姓、家乡住处、晚节如何.
但在当时,这位艾克思不明情况决心大,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
他独断专行的家长作风,使王任叔越来越反感.
为了配合红三军团攻占长沙,他全不顾上海所处的白色恐怖环境和工人的心理状态,硬要在工人中发动政治斗争.
随着红三军团从长沙被迫撤出,上海的各级"行动委员会"也被迫取消了,工运人员也作了大调整.
王任叔被委任为曹家渡区委宣传部负责人,兼管大厦大学党支部.
这时,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六届三中全会,会议选出了新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基本上结束了李立三的"左"倾盲动主义,但是,王任叔一想到"行动委员会"所造成的恶果有的工人被厂方开除,有的被捕在押,有的失踪……心情便非常沉重.
大厦大学党支部组织所属党员学习六届三中全会文件《关于政治状况和党的总任务》,王任叔到会指导.
在苏州河北岸的田野上,有一片竹林,大学生们置办了啤酒、饮料和点心,在林子里野餐.
王任叔,身着西装,俨然是一个很合格的大学教授的样子,按照区委的精神向在座的大学生党员们解释文件.
这时,区委的交通员陪着一位面孔白晳、中等身材,风度翩翩的青年人穿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7过田塍向他们走来.
王任叔发现后,认为区委事先没打招呼便冒然让一个陌生人来参加基层党组织活动,在秘密工作中是极不妥当的,便从竹林草地上站起来迎了出去.
"噢,没有外人,这就是今年刚从苏联归国的王明同志.
"交通员将陌生人介绍给王任叔.
他这次是由江苏省委宣传部下来巡视情况的.
王任叔出于保密工作的考虑,同王明及交通员商定,只向大学支部的同志介绍他们是上级下来听会、了解情况的,不介绍姓名、职务.
王明很干脆地表示同意.
于是竹林里的"野餐"活动,又多出了两位客人.
从竹林往东看,可看到上海市区的高大建筑物的轮廓,近处是起伏的田畴.
苏州河上过往的船只偶然拉一声汽笛,才打破夏末田野的静谧.
"全国总暴动的提法,把我们学生党员的热情确实点燃起来了,弄得书读不进,觉睡不着.
看到哪个同学出言不逊、目空一切,便去接近,设法把他培养成积极分子"一个大学生看到上级派人下来听会,想以校内具体事例说明六届三中全会之前的荒谬现象,以作为级制定政策、策略的参考,"结果呢,上好几个对象有的去告我们的密,有的被同学骂作流氓、无赖……全国总暴动没搞成,我们却在同学中间受到了孤立.
""孤立怕什么"王明还未等到别人把话说完,便插言道:"不要以为布尔什维克自始至终都是多数派,孟什维克自始至终都是少数人.
这种看法是形而上学的.
在各个不同的革命时期,特别是缺乏权威的时候,少数人倒是代表了真理.
立三路线的错误,不在于'饮马长江、会师武汉,、'全国总动员'、'全国总暴动',而是在于没有站在全世界立场上看问题,没有服从第三国际的指导.
现在瞿秋白等人的错误在于对立三路线的心慈手软,搞折中调和中庸之道.
中国革命怎么光能靠中国人,而把第三国际的领导抛在一边因此,当今之务在于加强我们自身的布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8尔什维克化,即革命化.
"安徽口音加上外国名词,还有脱离了因果关系和大前提的逻辑推理,把众人弄得目瞪口呆,不得要领.
众人面面相觑,非常尴尬.
因为议程被王明无端打乱,王任叔窝了一肚子的火,特别是王明在这种场合对主持中央工作的瞿秋白无端发起攻击,更让他反感"同志们,刚才这位同志的发言,"他打破僵持着的沉寂,"不代表上级部门,也不能代表领导,只能代表这位同志个人.
我的意见"是,还是回到"不对,我的发言共产不仅代表个人,同时也代表领导国际的领导……"这时,苏州河堤岸上出现有三四个行路者的身影,他们在向这边逡巡着,似乎又有所犹豫.
主持会议的党支部书记为让大家进入"野餐"的角色,便向众人怀中倒酒,一位山东同学拿着醉腔嚷道:"哎哎,老师们,我我代表我我们班的同学,向老师们再敬一怀,祝老师们身体健康,万万万事如意.
""好,干杯!
"大学生们齐声嚷嚷着.
大厦大学党支部的组织活动就这样结束了,王任叔先让王明和交通员离开.
大学生们看二人走远,便问王任叔:"老师,这上面来的人,是谁""管他是谁,凭我们"的直感去分辨吧!
他拍着一株挺直的竹子说:"中国革命的道路还很长呢,对此我们都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第二天,王任一位姓赵的温州叔找到曹家渡区委书记人,汇报大厦大学支部组织活动的事.
"……我们正在贯彻区委下达的反立三路线的时候,那位江苏省委下来的王明怎么又提出反调和主义路线上级有没有这种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29精神第二,这位叫王明的布尔什维克,直接插入支部打工作,乱原订的工作布署,这符不符合组织原则他到区委来也就算了,为什么领到基层去,他到底是凭什么身份到基层去的,你到底是说说清楚.
"这位老赵书记原是赤色工人纠察队的干部,听到他说王明的作法有悖于组织原则时,回答说:"你说王明同志态度不好,你态度好啦都是知识分子!
唵……人家王明到底是从上级机关派下来的,又是'国际'的人,就是违犯一眼眼组织原则,我们也管不着.
王明同志对我说了,说你你目无尊长.
你要当心呢!
"就这样碰了个钉子,头上落下一个"目无尊长"的印记.
对工人出身的老赵,王任叔是尊重的,想来老赵对王明的下车伊始也不一定想得通,然而思想水平限制了他.
在这难以解决的是非面前,老赵也不得不行使一下"尊长"的权威.
王任叔便不再说什么,他敏锐地意识到,党的六届三中全会並没有解决"左"的问题.
也许是曹家渡区委认为这个知识分子不好领导吧,10月份便被调到沪东作海员工会工作.
上海赤色海员工会由陈郁领导,王任叔任赤色海员工会党团宣传委员(类似于今日的党委宣传部长),与他共事的有陈修良.
这位机灵、爽朗的青年女性,一见他来报到工作,就象见了老大哥一样的热性.
而王任叔见了她也有一种与乡亲故友相处的感受.
"'大家姆妈'可接到上海来了,她可好""姆妈还在宁波办她的学,说不愿到上海来耽误我的工作.
有时我托到宁波去的海员去探望她,带点东西过去.
噢,任叔,姆妈对你的印象极好,常向我夸赞你是条汉子.
每次与我见面,总谈起那批老朋友.
她性格顽强,但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一位真正的母亲,中国的一位杰出女性.
写信时,先代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0向她问好.
可是,这里的工会工作怎么开展呢""精豆子"陈修良同他到底是老熟人,再加她的个性使然,便带着自己的情绪直言不讳地叽哩叭啦起来:"海员的大部分时间是出海,回到岸上就是陪老婆、抱孩子.
原先的工会都是靠帮会凝结起来的,我们站在岸上打着红旗招呼人家参加赤色工会,人家就那么愿意来咳,每天从这个码头跑到那个码头,看船,找人谈话,海员们在劳动时不好多谈,离开了码头呢,他们居住分散,接触面也就难以广泛.
我们是拿着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小陈,不能这么说,这也是一项工作嘛!
""算了吧,任叔,你在曹家渡区委同王明顶火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嘻嘻……还是那'雷雨先生'的老脾气!
"上海作为一个社区,其人员主要构成:一是以浦东为代表的当地人,一是以宁波为代表的浙江人,一是以无锡为代表的江苏上层人士,也有中、下层人士,特别在商人.
宁波人在上海既有界以及海员中,宁波人有较大的势力.
按说王任叔在海员中做工作有许多有利条件,但由于党的领导脱离实际,工作没有什么进展.
然而他对各阶层人物的接触与观察,却使他更了解了上海这个具有半殖民地典型意义的五方杂处的社会,为他日后推出与乡土人物系列相并列的都市人物系列小说如《失掉了枪枝》、《友谊》、《断眉运与额角运》、《保镖黄得胜》等等创造了条件.
他的描写工人生活的《女工秋菊》、《明日》等长篇小说遗稿,也是取材于这个时期的上海.
参加工运工作一年,发表作品在数量上锐减,1930年只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影子》.
面对难有进展的工作局面,他想回到左联去.
特别是李伟森(求实)、柔石、胡也频、殷夫、冯铿左联五战士的死难,给他很大的刺激.
李伟森在大革命时期负责团中央的工作,编过《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1年中国》杂志,王任叔曾向他投过一篇题作《女工的歌》的长诗,在广州大概有过友谊往来.
对柔石,自己有过偏狭的误解,生前不能对他表示歉意,更加重了自己心灵的不安.
听说瞿秋白要亲自过问左联的工作,这更使他对左联的事业有了新的信心.
他回左联搞文学的想法得到了陈郁同志的支持,因为陈郁对上级脱离实际的瞎指挥也是有苦难言.
正当王任叔在调动工作岗位过程中,因党组织保密工作的混乱,使他身罹第二场囹圄之灾.
1931年1月,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王明这个刚从苏联回国而不服从工作分配的钦差大臣,在共产国际代表米夫的指使下,以批判"立三路线"为名,提出一系列比李立三的冒险主义还"左"的错误观点,在"为加强布尔什维克化而奋斗"的口号下,推行宗派主义,打击一大片党内同志.
共产党的上海各级组织机构都在大换班.
新派下来的沪东区委负责人,不了解王任叔的调动已得到组织的确定,而老班子因认为六届四中全会不合法,拒绝交代工作.
这样,王任叔的组织关系迟迟没有正式从沪东区委转到闸北区委.
闸北区委的负责同志为了让他及时参加四川北路街道支部的组织生活,便写了一封介绍信,夹到一叠新印出的传单中,准备让交通员将它们一并交给王任叔,由他转给四川北路街道支部.
事有凑巧,区委所寄居的住宅被抄,人员被捕,当局按照收信人的地址找到王任叔的住所,查出油印机、钢板、铁笔、腊纸等违禁物品.
王任叔被捕收监.
夫人王洛华身怀有孕,保释在外等候传讯.
所幸者,那介绍信所用的名字是王洛华.
王任叔的案子归江苏第二高等法院处理,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果交给龙华的淞沪警备司令部,那也就不必通过法律审判形式,只需军法处象对待李伟森、柔石那样验明正身就秘密处决了.
左联总部得到2月7日李伟森、柔石等五作家秘密杀害的确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2信是两个月后即4月份的事,在这之前他们仅知道上海被捕的共产党人中有23人被秘密杀害.
冯雪峰主持了一次"文委"和左联执委的联席会,议决起草抗议宣言,并向国外发表文告以吁请全世界进步作家的声援.
宣言和文告都请鲁迅和茅盾起草,由冯雪峰直接联系.
对外宣传则由夏衍通过日本友人尾琦秀实、美国友人史沫特莱联系.
4月16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青年作家致各国革命文化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的信》由茅盾起草,鲁迅过目定稿.
这封信由史沫特莱发往国外.
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当这篇宣言正在起草的时候,另一位左翼短篇小说家王任叔被捕,而目前在中国,逮捕差不多就意味着死亡,而且是最惨的死亡.
"左联组织及亲友立即投入营救.
沈钧儒得知王任叔被捕的消息后,表示愿意担任他的义务辩护律师.
这位民主主义革命老前辈在挂名当建国中学校长时,同担任教务主任的王任叔建有忘年之交,他象爱护自己搜求的石头标本那样喜爱这个有个性有才识的晚辈.
他以杖国之年找到王洛华,详细询问王任叔被捕因由及案情关节,以其上海律师公会会长、著名大律师的睿智目光,从现行的法律条款中搜求着为王任叔开脱的缝隙.
流落到浙江镇海柴桥的二哥王仲隅闻讯后,冒着被捕的风险潜回大堰故乡,把自己名下的田产抵押出去,携带巨款赶来上海.
他同王洛华用金钱铺路,终得到几分钟的探监机会.
"任叔,我和二哥来看你了.
"性格一向坚强的王洛华见丈夫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样子,已泣不成声.
"二哥,二哥……"王任叔同王仲隅一别4年,一时不知话从何说起.
"我若有不幸,洛华还有我们没生下来的孩子,就全托给你了.
还有家中老娘,梦蕙、亚莉母女……你从我这里没有得半点济,我从你这里得到的可太多太多,你我兄弟一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3说到伤心处,他已控制不住眼泪的涌动了.
"三弟,你千万别这样说,你的案子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奉化老家破点小财罢了.
"其实,王仲隅这是在向王任叔打招呼:你党员的身份没暴露,你咬住不该私藏油印机就行,这样至多是触犯刑律.
如果承认是共产党,靠上政治罪可就难办了.
王任叔自然理会.
"任叔,你可要挺住,沈大律师说,这是当局的误会,他要亲自作你的辩护律师.
"王洛华说.
王任叔看看爱人那怀孕的体态,当然有许多话要说,但归监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又被驱赶着,着大镣回到铁窗之下.
同他一道被监禁的有左联的理论家彭康、社联翻译家的吴亮平.
他在想,彭康、吴亮平比自己早入监一年到半年,连堂还没有过,难道自己这个后来者反倒提前过堂可能性只有两点:一,确如二哥、洛华所示,自己共产党的身份尚末被当局掌握;二,二哥将大堰的田产变成了金钱在作打点;三,将沈钧儒老先生的运筹、奔走、辩护,将案子归入刑事案提前处理.
江苏省第二高等法院的法官、推事、金事们都是敬畏沈钧儒大律师的,有的拿到辗转而到手边的好处,那就看沈大律师抓住法律的哪一些条款为王任叔辩护了.
经过组织上的努力及王仲隅财力上的打点,终于使当局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开庭.
监察官根据传单内容、性质及王任叔的可疑社会活动,指控他为共产党要犯,最有力的旁证是,他参加自由运动大同盟、家中窝藏有印刷传单的油印设备.
沈钧儒在法庭辩护道:"……大同盟是孙夫人宋庆龄先生支持的,我沈某也是成员之一.
油印设备原是浦江中学的校产,一年前浦江中学解散,我作为该校校长考虑到薪水发不下去,而将校产折价抵给各位教员的.
以油印设备来说,就可以代人誊印,以解决谋生问题.
如果指油印机是违法,那么誊印社、油印机商店岂不统统要封门大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4吉至于王任叔出入于曹家渡、沪东的工厂、码头、这是他作为作家的广采社会生活之所需.
容或有自由职业者扰乱社会治安之嫌,但未见受害人之举报,亦不能作为立案之根据,更不宜指控为共产党……"这位蓄着山羊胡须的小老头,不紧不慢,举重若轻,侃侃而谈,而且言辞有据,让人无可奈何.
经过几番勘问、合议,法院以王任叔扰乱社会治安罪,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
这是当时最理想的结局,亲友们都为之庆幸.
王仲隅不能再回浙东,便到新学会社找同乡友人借了川资,溯江而上,流亡汉口.
王洛华分娩在即,带了任叔的信去宁波投靠王荫亭、裘公洨夫妇照料.
王任叔出狱前后有两件事使他悲痛欲绝.
"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的东北真的象在日本看到的那样,地图已同日本国的地图成了一个颜色,那膏药旗上红而圆的东西象烧红的烙铁般烙着他的心.
1931年11月出狱后,又得到二哥王仲隅的死讯,这又是他被烧灼的心上戳了一刀.
原来,王仲隅到汉口以后仍难栖身,返回上海时腹膜炎已使他4个月前,他以急诊投医到上奄奄待毙.
海宝隆医院,第二天他竟死于候诊室的条椅上,而院方尚不知道……"劳尼"辛劳半生,耿介清白,入党后更对党的事业表现了无私的赤诚,特别他对三弟任叔的爱护、帮助、培养、言传身教,是让他的五内铭感,把他作为父亲看待的.
照片,"劳尼"哥的遗照呢他捧着王仲隅的遗照号啕大哭,似乎把亡国之恨也通过悼痛失手足的哭声发泄恸出来:"……'劳尼'二哥,你是为三弟我才遭此荼毒,在英华之年不幸而摧折的呀!
你为什么要营救我,我又何必营救我的生命从生下来就是注定要夭殇的,我之所以活到而立之年,全是多此一举,多此一举呀!
而你,你是把我错看了,也把你自己错看了.
你有经世之才,回天之魄,可偏以为弱弟聪而有胆,将来可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5成大器,可现在我有什么成绩可面对兄长呢于家于国,我是拖欠得太多太多了呵!
如今,你先我而死,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嘱我、告我……你在九泉之下也是无法安息的呀!
"当我们的主人公在这样伤感着的时候,王仲隅在故乡大堰山坡坟墓上的衰草已把黄土盖住了.
那天,他的遗体被运回奉化时,全县的农友及文教两界和中小学生,在县城大桥镇为他举行声势浩大的公祭,白幡、白幛、白旗,绵延数里.
这是一个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自走上社会就为地方办好事、打抱不平,为开创全县新文化新教育而筚路蓝缕,不知道什么是劳什么是怨,脚踏实地为别人而活着,而真正实践古圣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等箴言.
以后参加了国民党和共产党,更是兢兢业业于民众的解放事业,在别人享受着国民革命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时,他却站在受难的共产党的一边,虽颠沛流离而保持自己的节操……他应该享受这种哀荣.
公众在南京国民政府认定的模范县奉化,把他的葬礼办得如此隆重而浩大,这是对一个人一生的肯定,也是对白色恐怖的一种漠视.
他的三弟在他逝世周年日写了一篇祭文纪《一个平凡的人念二兄仲隅》,该文当时没有发表,至今仍未面世,笔者有幸拜读,不禁热泪潸然.
二哥留下寡妻弱子,生计维艰可知.
王任叔立志肩起二嫂一家生活的重担,以慰亡兄在天之灵.
面对近两年党内的纷扰,他由困惑而厌倦是不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发作之后的消极思想抑或是他在年轻时超然出世的玄学思想的回流呢他不期然产生了寻求一个固定职业以抚幼恤寡,待三、五年党内的路线斗争理顺后,重新再为党工作的念头.
组织上相继派人到他寓所探望、慰问,他把自己对党中央的看法,带着情绪发泄出来他说,陈独秀对同盟者的隐忍谦让,枉使那么多的同志横遭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6戮;李立三的"左"倾盲动,使党脱离群众.
现在又来了个王明,作了代理总书记,在政治局里连个瞿秋白都不能容得,各级党组织都得来个大换班……他说,李伟森、柔石等同志在东方旅社开会,就是因为不同意王明在四中全会上的报告,这我是在入狱之前就知道的.
他们28个同志牺牲后,王明一伙竟诬蔑他们是"反党小集团分子".
牺牲者遭敌人杀害,又不见容于自己的党内,人的悲哀,莫大于此……他说扈,我是深有,王明其人,我同他打过交道,其骄佚跋领教,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连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顾顺章事件"发生后,他吓破了胆,脚下抹油,跑到苏联去了,这就是我们的党中央……他说,我们普通的党员呢,互不信任,相互猜忌.
我被判处徒刑6个月,就有我们的同志,说我变节,说我原本就是异己分子,是专门分化在押的共党嫌疑犯的.
这不是我的感觉,是吴亮平同志可以作证明的……他说,我现在确实有消极情绪,我也敬佩那些不屈不挠的同志.
可是我不行了,我己经疲倦.
我要解决二兄遗族的生计问题,还有发妻的两个女儿,洛华母子……期以三年吧,我再回到党指定给我的岗位上.
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组织上的同志目瞪口呆.
每一个正直的党内同志都对党中央领导层有看法,但还从来没遇到过经历过革命风暴的他,如此坦率地说出党内的种种弊端,无所畏惧地坦露自己的赤心.
"王任叔同志,你要看到党的前途,革命的前途……""一两年内,我们党中央的事不会解决好.
但请组织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不起党、对不起同志的事.
""你是1924年入党的老同志,你这样作,不为自己党籍、党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7龄的丧失而可惜么""我是痛苦的.
有时感到自己是自私的.
时常陷入公与私两难的境地.
我不愿再违心地附合自己尚不理解、甚至厌恶的东西.
也许这样心里才踏实些.
"一个经过五四运动洗礼,接受了启蒙思想的人,在冲击旧势力上,表现了主体的生命力之价值.
在抗争与挣扎中,他遇到了党.
党的统一意志、组织纪律又使他那潜藏在心底的旧学中的群体意识抬头,他无条件的归属于党.
在那从刀丛中游离出来的日子,他到处寻她、捕捉她,象个真诚的恋人.
但在终于获得了她而与之耳鬓厮磨,竟发现她的机体上有那么可恶的弊病.
他吃惊.
再加二哥的遗族需要自己抚恤.
福娥母女、洛华母子(啊、他听到说,王洛华在宁波为他生了个儿子),还有那年迈的母亲都需要自己赡养……他萌生了脱党的思想.
这是可怕的.
但必须面对这思想现实.
但是在灵魂的深处,他的理智与感情仍在冲突,他备受这矛盾冲突的煎熬之苦.
过了两天,朱镜我找他谈话.
这位以翻译《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而著名的负责同志,不乏诗人气质(后来新四军所传唱的军歌歌词就出自他的手笔).
他现在的身份是中国左翼文化界总同盟党团书记兼中共中央宣传部的干部.
他听了王任叔的剖白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国统区的工作,由于现中央领导上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事使大家想不通.
譬如上级认为文化人的工作不是实际工作,只有飞行集会、起义演习、呼口号散传单才是革命,因此抽调大量文化人去搞工人运动,这种劳而无功脱离实际的指挥使许多同志自我暴露.
四中全会后,代书记王明推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又伤害了多少自己的好同志.
对王任叔的情绪,他理解,也有共鸣之处,要自己做他的思想工作,他有难言之隐.
只是他对这位党龄比自己长四年之久的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8喟叹同志,就这样脱党感到惋惜.
他心底一声,缓缓地说:"你的组织关系,已经正式转到四川北路街道支部,报到后,左联将分配你的工作.
过两天就去报到吧,如果明后天再不去报到,我再来看你,再聊聊.
"朱镜我走了.
仄促的房间里显得空旷.
党的组织纪律是,党员自被捕之日起即是脱党,释放后如及时恢复组织生活,党龄连续.
如不恢复组织生活,即按自动脱党处理.
王任叔没有去报到,朱镜我也没再来看他.
他成了党外的游魂.
Ⅳ一位党内的友人介绍他去汉口《新民报》任职.
汉口是九省通衢,能干的宁波人很多在那里谋生.
"无甬不成商埠"这令宁波人自豪的谚语,也从一个方面说明宁波人的精明能干,有幅射力.
1931年1月,王任叔偕王洛华及男婴克宁溯江而上.
船泊安庆,他看到划着破舢板的人们举着系了小布袋的竹竿向轮船上的乘客乞讨,而洋人与高等华人乘客,却将硬币掷到水中以欣赏乞这种施舍是仁慈呢,还是恶毒讨者潜水的技艺.
这种获得是心安理得的呢,还是不辨荣辱的麻木人性在扭曲.
当他听到船舱外的笑声、掌声,他的心在发抖.
啊,畸型的人生,畸型的世界.
船到九江,他离船到码头上散步.
一个书报摊吸引了他.
他买了两份报纸,顺便翻了翻一本印了红嘴唇、小皮包和大腿的畅《一个女郎》.
打开一看,竟是自己的若干小说销书的拼凑版,封面下竟赫然印着他的名字.
啊,天,书商们为了赚钱,也太无耻了.
他气呼呼地把《一个女郎》悉数买了,把它们撕烂,狠狠地丢到江边的浊流里.
在汉口江汉关码头一上岸,就先找宁波同乡会.
他在这里打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39听到《新民报》的新任总编,竟是谢传茂!
谢传茂是王任叔的雪花社社友,1922年又一起在宁波讨论建党问题,以后又同期加入共产党.
可"四·一二"政变中,他经不住考验,成了出卖人格出卖灵魂的叛徒.
在浙江,他声名狼藉,想不到在汉口倒成了新闻界的要人.
谢传茂在汉口宁波同乡会中有很大的一派势力.
他从同乡会了解到王任叔的住处,竟屈尊下访:"任叔君,别来无恙呵!
这些年,你的文名可是大振呀!
咋话啦,到《新民报》来一道干吧,当个副刊主笔,你是驾轻就熟哇.
""报业是是非之地,岂是象我这等人所能干得了的我只想做个太平良民,在文教界混口饭吃.
"王任叔敷衍道.
两人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干晾了好一会.
不知是谢传茂故意窝囊他,还是出于当年曾有过那么一段友情,干咳了两声说:"这汉口宁波同乡会设有宁波小学,专门招收宁波旅鄂子弟.
你若不嫌弃,可以到那里教教书,只是委曲了你这位当今文坛上的大手笔.
"就这样,他在汉口宁波小学教了半年书,以后又在武昌一中、汉阳十二中教国文.
王任叔在武汉教中学半年,竟然从没领到过工资.
教员们组织了"跪哭团",向当局跪哭那拖欠的薪水,竟也哭不到钱粮.
辱没斯文,莫过如此.
所幸者,王任叔尚有半枝可栖.
他在教书之余同著名世界语学者方善境研习世界语,方善境和他的朋友开办了一个以出借图书为经营项目的文化服务社,王任叔夫妇租不起房子,便寄居到这里充当图书出纳.
这文化服务社牌子好听,其实就是街面楼房下面的一间藏书室,再就是半间充满了霉烂气息的地下室.
王任叔就在这种环境下翻译着法国居友的社会文艺学理论著作《从社会学见地来看艺术》.
以后,这本书出版时,他在后记中写有:"乞食汉皋……"的话,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0其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
他在日本归国前后将所译、著的作品常署笔名为"碧珊女士"或"碧珊",以谐"瘪三"之音,过去他以此自嘲,如今却真成了实情了.
方善境有个熟人,大家叫他陈胖子,常到文化服务社借书、看报,见了王任叔也闲聊几句,无非是对物价腾贵、贪官横行发几句牢骚.
王任叔在一次整理借书卡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位陈胖子所借的书竟全是社会科学著作,有的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侦探、言情、武侠小说是从不搭手的.
这引起了他的深思.
那个星期天,王洛华图书室值班出纳,王任叔借了从马路人行道边的漏窗透过来的光线,在地下室爬他的格子.
不想这陈胖子在铺面上绕过王洛华的出纳台,沿着台阶走到地下室来.
"呵呵,王先生,够苦的,在这种环境里还在从事著述呀!
"他搭讪着,向写字台走近,顺眼瞥了一下王任叔的文稿,是一篇讨论黑格尔美学思想的论文.
"噢,陈先生,难为你到这等地方来看我,你坐,我到地面上去弄茶来.
"王任叔把客人让到床铺,就要上去招呼王洛华烧茶.
这陈胖子忙拉住他,低声说:"别忙活了,我有要事相告.
"他走上水泥阶梯往地面探了探头,又走到漏窗下听了听街面上的脚步声.
"咱们别'先生''密斯脱'了,我们都是同志,都是自己人!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原是在上海搞红色济难会工作的.
济难会,你可知道,可听说过"王任叔当然知道这一党所领导的一个社会组织,是专门营救被捕党员、照料死难者后事或抚恤死难者遗属的.
他点点头,深沉地望着胖子陈那长在油胖脸上的一对灵活的小眼睛.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咳,我受党组织部的指派,到汉口来发展党组织.
我的任务之一,就是把脱党的老同志都召集起来,重新过组织生活、接受新任务,党龄可以连续算,将来论功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1行赏绝不会吃亏.
另外,就是发展新党员.
方善境是个很正直的人,大概你不知道吧,他已经是我党的党员了……"王任叔到底是在上海、宁波生活过的人,深知道黑社会中"拆白党"骗人的手段.
这两年,特务机关为对付被囚的共产党人,也效法起拆白党,派人扮作受难党员的样子,到监狱中诱供、骗供.
对这种不光彩的活动,人们称之谓"翻戏".
但戏不管怎么翻,演出者总会露出破绽.
听完他这段开幕词,王任叔深为友人方善境担忧:老方,你是太老实了,你这书生.
"陈先生,我老早就不过问政治了,什么党也不想参加,你请自便吧!
""哎,你一家清苦如此,我怎么能看的得下去这是组织上一点小意思,请笑纳!
"说着掏出一迭簇新的钞票.
王任叔只从言辞里就抓出他五处破绽,一种同毒蛇纠缠的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无功不受禄,请便请便!
"说着兀自坐到凳子上埋头笔耕.
陈胖子涎着脸,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
不出几天,方善境被捕.
陈胖子从此也不来借书还书了.
文化服务社关闭了.
1933年的春天来得晚.
穷困中的王任叔只得向奉化大堰老家的大哥王伯庸写信,辗转致意于二嫂,委婉说明近来未寄生活费用的原因.
宁波的裘公洨不知怎地会了解到他的苦况,通过宁波同乡会捎来接济的钱财.
当他带着苦涩的心情从同乡会拿了那位女士的私蓄,返回住处的时候,在沿江的大马路上竟与冯乃超相遇.
身穿西装,外罩风雨衣的小个子冯乃超,曾担任过左联第一任党团书记,·王任叔作为党团委员,同他有过很深的友谊.
以后他们分头到上海各基层去从事"实际工作",便很少见面了.
冯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2乃超是创造社的晚期会员,他那《红纱灯》中美丽而富于激情的诗篇,曾激动过王任叔荒芜的诗心.
他出身于日本华侨富商家庭,短小的身材穿上西装,很象个日本人.
左联成员搞飞行集会、起义演习,他总是带头参加.
有好几次,他被巡捕拿住,他"马鹿六浪"一番,人家误以为他是日本人,只得敬礼道歉.
这在相熟的朋友中是传为笑谈的.
现在,他们邂逅了,双方互不了解对方现在的身份、政治面目,既要保护对方,又要隐蔽自己,谈话自然是既干且冷.
"我在建设厅作秘书,协助岳父李书城先生干点杂务,你呢"冯乃超知道他前两年已经脱党,表情的友好掩盖着心底的戒备.
"我……"王任叔被凛冽的江风噎了一口,"教书匠,吃粉笔灰而已.
不谈,不谈.
""任叔,到楚天菜馆喝一杯,暖暖身子如何"冯乃超看他身上单薄,面有菜色,想到要接济他一点钱,但在街头把钱递给他,那是一定要碰钉子的.
王任叔也知道他的用心.
诗人的心总是相通的.
自己从日本归国后,组织生活是同冯乃超、孟超、李一氓、王学文在四川北路街道支部一道或过的.
如果谁新得了稿费,便呼三喝六下小馆,买了陆稿荐的肴肉到住处共打"牙祭".
可是现在,自己是什么人了今非昔比.
他叹口气道:"乃超,不必破费了.
你我彼此珍重吧.
""彼此珍重.
"他们轻轻拉拉手,冷冷地分别了.
王任叔不知乃超如何,他自己却是揪心的难受.
他失神地穿过汉寿街,跑上长江大堤,那强硬的风吹得大江的浊浪翻天倒地,而他的泪水腌得他的面生辣辣地痛.
他真想呼叫一声,投进这江流,向着苍芒远方,向着大海飘流而去……这种复杂的感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3经历,有谁体验过在什么样的文学作品中表现过Ⅴ王任叔连身边的妻儿都难以养活,那抚幼恤寡照顾二哥遗属的愿望也就成了泡影.
他只好挈妇将雏,离开汉口乘下水轮船到南京去.
他的同胞小妹王文彩嫁给与大堰老家仅一山之隔的岩头毛家,丈夫是毛裕芳.
毛裕芳的族叔毛思诚,是蒋介石的受业老师.
毛思诚,字勉庐、清廪生出身,在岩头设帐授徒.
16岁的蒋介石由榆林村的陈春泉先生介绍前往就读,师生颇为相得.
蒋介石出任黄埔军校校长后,函邀毛思诚任军校秘书、《校史》编纂.
1926年出任潮阳县长7个月,致书蒋介石说:吾读书人,而才非庞士元,百里侯非吾愿也.
蒋介石准总其请,改任国民革命军司令秘书、文书科长、《战史》编纂.
这时,他正在南京任监察院委员.
读书人的毛裕芳借了毛思诚的关系,在南京国民政府图书馆做事.
穷困潦倒的王任叔就是谱着妹妹和妹夫来南京的.
毛庆祥这王任叔在广州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机要科时期的同事,还有沙孟海(沙文汉、沙文求的大哥,当代书法大师)——这王任叔宁波四师读书时的校友,听说王任叔来到了南京,便到毛裕芳家看他.
同乡、同事、同学之谊,在那个时代是起作用的,他们知道王任叔还没有职业,便凭了各自的蒋介石侍从室干部和私人秘书的影响,为王任叔在朱家骅任部长的交通部里谋到一个高等科员的职位.
薪俸可观,每月200多元,相当于名牌大学教授的待遇,除养家活口外,还有余钱寄到奉化大堰奉养老母、抚恤寡嫂幼侄、照顾张福娥、梦蕙、亚莉母女.
照一般人说,能谋到这样一个美差,如果不渎职,熬他个三品五品的京官是手拿把攥,说不定还有个高官厚禄的前程.
可王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4任叔生就是个不安份的人,就是不肯进入"小京官"这一角色.
创作左翼长篇小说《某夫人》、短篇小说《乡长先生》、《一夜》、《追剿》等等倒也罢了;能发表出文学论文《艺术与生活》、杂文《论亡国奴之类》、《翁仲》、《关于"诳"》等等也算他幸运,大不该同张天翼、蒋牧良、吴组缃、蒋天佐、陈白塵一批人来来往往,讨论新文学.
更不该同劳荣、瞿白音等一批左翼青年组织社会科学读书会,逢三岔五到鸡鸣寺讨论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心得,交换苏区传来的信息.
尤其"可恶"的是,他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批评张道藩剧团的演出.
张道藩,原留学法国,现在交通部是王任叔的顶头上司副部长.
此人风流俊雅,喜爱艺术(以后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
他组织了一个话剧团在南京演出.
王任叔曾去看过一场戏,因这个戏是针对左翼戏剧的,便写了一篇杂文对演出挖苦了一番.
瞿白音本是左翼戏剧家联盟的成员,他领导了个磨风剧团,在排演《傀儡家庭》时,邀请王任叔的爱人王洛华去串演一个配角.
不想在排练的时候.
剧团突然遭到搜查,瞿白音等被捕.
王洛华因携带着4岁的孩子克宁,警察问明了她的姓名、住址、丈夫的姓名职业就把她释放了.
这时,王任叔听到上海传来的消息,中共江苏及上海地下党遭到大破坏,田汉、阳翰笙、朱镜我等一大批人被捕.
由此他断定磨风剧团被查绝非偶然.
这天,王任叔正在交通部航政司办公,公务员传话说,张道藩张副部长请你有话说.
张道藩风度翩翩,文质彬彬,把他让到沙发上以后,递上一支古巴雪茄"密斯脱王,道藩久慕你的文名和为人,尽管我忝列部职,阁下屈居科职,但我从不以职位待人.
……"张道藩在紫色的地毯上踱着悠闲的绅土步子,面孔很是忧蹙.
"我总想,党国事业正在振兴,恰是用人之际,如有时机,你我正可互为膀臂.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5王任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暗想:是不是我批评他剧团演出的文章刺痛了他,要找我的岔子是不是张天翼、蒋牧良、吴组缃、陈白塵或蒋天佐那边出了事情至于同瞿白音磨风剧团的关系么,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文人雅集,自古已然,外国更甚,你张道藩在国外不是经常出入于艺术沙龙,现在你还不是经常到软禁着的丁玲那边去纠缠么!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要害问题近来自己同几位共产党人的关系问题.
尽管脱党4年,但他的党心不泯.
每听到自己的同志被捕,总想方设法去疏通打点,既便是为被捕的同志做一点小事,自己也觉得心灵稍安似的.
他就曾经利用某一老同学与陆军监狱教育科科长的亲戚关系,多次探望在押的党内同志潘梓年、朱士翘等人,送去食物、药品或他们需要的生活用品.
而党内的与他相熟的老同志也並没有拿他当外人看,途经南江闻道自上海去河南,京时就住在他的家中.
春晖中学的学生、大厦大学自己发展的党员陈大戈,就同她丈夫隐蔽在万幸,他们刚刚他的小官邸里离开南京,也许现在已经到达苏区,那南京政府无能为力的地方.
作为脱党分子,他对共产党有愧,能为党组织做一点小事,排解一点忧难,也为自己的愧罪得到一线宽慰.
".
是的,已经3年了,按照我许下的三五年后重新为党工作的诺言,我要重新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去了.
现在张道藩让我做他的膀臂,这真是从何说起!
"想到这里,他把雪茄抿灭"张副总长,有什么见教,请说当面.
"王任叔决定不透一点口风,看对方掌握了自己的什么把柄.
"阁下所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但那些都与我无关.
就是有关,我也无所谓.
我喜欢的是动人心魄的艺术品与不拘一格的才子.
可是有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不,调查局的人打上门来,说是要请你去……"张道藩总算是个接受西方文明的人,在特务们抓他的手下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6员时,他也想回护一番,以表明自己的博爱精神,或者欣赏一下别人的作为人的懦弱的表演.
假若两方面的他也目的都达不到,让祸主知道他张某人绝不是屑小之辈,是讲费厄泼赖精神的文明人.
就这样,王任叔被守候在会客室里的两个便衣,架到一辆小汽车上给带走了.
他被拘押在一家旅馆里.
这里被拘押的还有王洛华与克宁母子,还有磨风剧团的成员.
显然,他是当作磨风剧团案而被捕的了.
一个月之后,他被送进陆军监狱.
在这里,他遇见了从上海押来的朱镜我、田汉、阳翰笙,他知道自己的案情升级,已被当作左联系统的共产党要犯对待了.
作为"脱多么难党分子"听的词儿,它本身就是软弱的代名词在狱中,每次同朱镜我几个人见面,总觉脸颊发烧、头颅沉重,他心里有愧.
一次放风的时候,朱镜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任叔兄,你呀,我就知道你'雷雨先生'的脾气不会改变的.
这不,又同我们在一起受难了.
""我已经是头上插了草标,卖身投靠的人了,你们有资格笑骂我……""你对党可是并没有忘情.
你帮助过监狱中的潘梓年同志、朱士翘同志,你还在家里掩护过江闻道、陈大戈等同志,这些,党都知道,都知道.
"朱镜我轻轻地说.
"我这是在赎罪.
忠孝不能两全,我只有尽自己的一点绵力,一点点地赎自己的罪.
这样,才能使自己的灵魂稍安,心理稍得一点平衡.
"所谓"放风"就是在狱卒的监视下,排成人串儿在天井里"转磨道".
在监房里窝蹩了24小时的囚徒们,每天只有这10来分钟可以出来见见太阳,伸伸胳膊蹬蹬腿.
有人在磨道上大呼小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7叫,抒抒悒闷之气,有的则可以乘此机会,断断续续交谈几句机密话儿.
他这是第3次坐牢了,他能经受得住.
他担心王洛华,还有那方头正脸的克宁,一个多么可爱的儿子,象个小和尚似的.
假"伦和尚"若母亲见了这个孙子,一定会误认作当年的我呢!
听说他们还没有被释放,在另外的地方关押着.
这倒好,一家三口都享受着同样的待遇,谁也顾不上谁了.
田汉,这位戴着眼镜的蹲实个儿的创造社戏剧天才,面孔看起来很严肃,但不乏幽默感.
有一次"转磨道"时排在了王任叔的身后.
他一边迈着京剧舞台上老生的台步,一边唱着"为国家那何曾安卧枕席"的二簧慢板.
唱完了,又用京剧韵白念道:"哎呀,皇兄,昔日你,曾被人称作'雷雨先生';今日里,你当年的威风哪里去了我劝你重抖当年威风,共同破曹,也落得个青史名标!
"尽管王任叔不能同狱内的党员同志互通心曲,但他从他们举止、表情上感到一种信任感,他们是真诚的,带着党的温暖.
在南京的亲友、同乡、同学,为营救王任叔一家,在做着多方面的努力.
他们通过关系了解到当局逮捕王任叔,并不是因为他现在还是共产党.
他自1931年脱离共产党后,在汉口、在南京,都没有参与过共产党的组织活动.
甚至调查局派人在汉口扮作共产党试探他,他也没有动过心.
当局对"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的作法有所收敛,对某些人表示一点宽容,这就是为什么丁玲被捕后没有杀害,没有判刑,而在南京久久软禁的原因.
于是,妹夫毛裕芳说通沙文汉,还有大堰王氏族人留法归国正在南京政界做事的王光延,拜托毛思诚、楼桐荪具保请求释放王任叔.
大家觉得力量还不够,自然想起王任叔在交通部的上级、现在荣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张道藩.
张道藩是王光延、楼桐荪的留法同学,他考虑到宣传部需要有影响的文化人撑门面,便也乐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8得在保单上签了名字.
毛裕芳在探监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内兄.
王任叔听后勃然大怒:"又是保释,保释,谁要你们去求人家保释,这份人情我搭得起么!
我在这里很好,看他们怎样处置我!
"探视间里响起暴躁的吼声,这颇使监狱看守大为惊异.
"三哥,你又说没头脑的话了,你文彩妹天天在家哭泣,消息一直不敢往大堰家里送,就怕老太太听了有个三长两短.
再说,仲隅二哥留下的一家人,三嫂母女的生活,还不全仰仗你吗!
"毛裕芳哭哭咧咧地说:"还有克宁母子也被关着,克宁才几岁呀,也陪着受这囹圄之灾……"家庭、家庭,这羁绊一个人的作为的绳索太让他烦恼了.
他干脆扭头离开探视间,回到监房.
"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就叫《监狱》,我是同监狱结下不解之缘了,随便老天怎么办我吧!
"他一头倒在床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两天,监狱的教育科长王任叔过去为探望潘梓年、拿朱士翘同他打过交道的了一张纸头,走进他的监房:"王先生,你要大喜了,可以自由了.
""是不是有人保释"王任叔有些神经质地问.
"这事我不知道,反正上面让我交给你一张声明,只要你签个名就得!
"王任叔接过纸头,只见上面几行小字,下面是乱七八糟地签着许多人的名字.
都是磨风剧团被拘押的,另外还有他爱人王洛这不是悔过书嘛华的名字!
耻辱,耻辱!
他拿纸头的手颠抖起来.
"王先生,你耐心看一看,想明白了就落上个名字.
今天晚上我就来拿.
"教育科长走了.
监门落锁的声音.
脚步声在封闭着的廊道里所留下的共鸣.
一切都归于死寂.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49转了一个圈,他的案子又归到磨风剧团去了.
都说好事多磨,岂不知坏事更多磨.
这磨风剧团在南京过去演过一些左翼的戏剧,颇损着当局的牙眼.
在没有揭露出它与共产党的组织关系时,也划不到"赤案"上去.
可这剧团的人到底太年青,大概内部确实也没有党组织或共产党人在活动,因此在悔过书上竟写有指斥共产党的词句.
这是当局拘押他们两个月来的最大收获.
王任叔拿着那张纸头反复看着,直摇头:如果签名者里面有共产党员,这可就是严重的背叛行为!
既便是党外的进步人士或积极分子,也将是奇耻大辱!
洛华,洛华,你好胡涂,怎么竟在这等悔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呢!
晚上,教育科长打开监门,问他可曾落了自己的名字.
王任叔说,"声明"上的有些语句我不同意,要签名,得修改.
这科长过去同王任叔关系不错,还顾及到一些情面,便说,明天清晨无论如何我要拿上去了,请你谅解.
王任叔这一夜哪里曾合过眼.
他若不认可,那就坐牢到底,或者被毛思诚、楼桐荪、张道藩保释出去.
被毛思诚、楼桐荪保释还算说得过去,因为他们是以社会贤达的身份.
这张道藩现在成了国民党中央的要人,由他具名保释,我还有什么名节那么在集体悔过书上签名呢,那上面又有指斥共产党的语句……经过反复的斟酌,他决定对悔过书进行修改,把有损党的威望的语句尽情划去,变成了一纸检讨从事戏剧艺术不慎,被时风所迷,影响社会教化的空洞文字.
这一改动,磨风剧团的人是不会有意见的,但会不会影响他们的解脱呢!
"当局认可也罢,不认可也罢,反正我是随他们的便的!
"监狱外面是山,山上有松林.
没有风,听不到松涛声,但听到枭鸟的深沉的鸣叫.
一声声,象石头滚进深潭,留下沉重的共鸣.
王任叔忽然想到,当局连秘密枪杀都干得出,哪里还有法制,若将悔过书照原本公之报端,甚至改写得更为不堪,岂不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0……一个巧成拙.
修改文本可以,但我不能签字,不能知识分子的个性在生死荣辱的考验面前在分裂,然后又重新排列、组合,然后是懦弱与坚贞、循名责实与玩世不恭的较量.
漫长的一夜,竟比10年还长呵!
凌晨,当那监狱教育科的科长来取那纸头时,他的思路又恢复到:如果自己不随着磨风剧团的人一道出狱,而由张道藩保释,那将更为不堪!
如果不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就会影响磨风剧团的青年人,还有克宁母子的解脱.
他性格组合中那感情的怯弱一面终于占了上风,他在修改后的悔过书上终于草草地划上了自己的名字.
自此,他的生命史上落下了洗不掉的污点.
尽管这时他已不是共产党员,尽管他不曾出卖组织与同志,但这是一个在思想上入党、要做一个共产党员的人的大忌!
属政治上的变节行为:"我许下三五年后重新为党工作的志愿,可现在我又成了没有灵魂的零余者了!
"他的良心在受审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1第七章"孤岛"上的星他说:鲁迅先生的最伟大的最值得我们法式与学习的精神,那就是不知道疲劳的至死不懈的工作精神.
这精神是对于自己的一种惩罚然而,却是自己的无上快乐.
这是我们所准备他说:从笔的斗争到血的斗争,着的路.
他说:工作是热情、理智和毅力的结合.
Ⅰ一失足竟成千古恨.
他终究成了在悔过书上签过名的人了.
所"过"是演戏的事,悔的天晓得他在磨风剧团的演出中扮演过什么角色,他不过是看过他们演出的三两个戏而已.
荒谬,太荒谬了.
然而,这也正是当局者的用心,因为单照毛思诚、楼桐荪、张道藩的保单把他释放出去,他至多只会对这三位名流感恩戴德,而不会扼腕咬脐;现在要让他既受精神折磨,又向正人君子投靠.
当他看清了这怼所编成的鞭子在一步棋,羞辱、悔恨、怨拷问自己的灵魂.
在狱中,他曾向朱镜我、田汉、阳翰笙解释,出狱后,他向张天翼、陈白塵、蒋天佐、劳荣说明.
他自己也意识到,这那是自我,我简直成了失了孩子的祥林嫂了.
果然,张道藩让人传出话来,说要亲自到他的寓所慰问、压惊.
言外之意是在说:你王任叔能获得自由,是我张某的恩赐,快来向我叩头谢恩吧,如果跟我走一条道,或在中宣部,或在文坛上,少不了你的煊赫位置……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2让我去作御用文人可怕,太可怕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连夜收拾行李,带了家小匆匆踏上去上海的火车.
那舒适的掩映在树荫下的寓所,那新置办的家具,那粗略构成系列的图书,再见吧,我命中注定就是个悲剧人物,我只能多灾多难,含辛茹苦.
不,我不是悲剧人物,悲剧人物应该是有价值、能体现社会发展动向,而其合理的意向不能实现,以受难、以厄运、以死亡作结局的人物.
可是我呢,是一个既要名节又怕死亡的虚伪小人,我将被党、被人民、被历史所不齿.
不过,这期间他的价值观、道德观是传统的,也是共产党内的群体观念所决定的.
他在上海定居下来,隐姓埋名,闭门思过.
照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行为模式,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以此来对照王任叔的心理心态,倒是个有意思的课题.
在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任"小京官",收入稳定,与"乞食汉皋"时的汉口形成天壤.
除了养家活口、抚恤二哥的遗属外,还可以接济在狱中的共产党人.
遭此变故,他完全可以重复他青年时期崇尚老庄、沉缅玄学,认定人生无常、世道凶险、人性复杂,作退后一步之想,于隐逸超脱中窥寻那彼岸的世界.
如果仍钟情于艺术女神,则可经营自己的象牙之塔,为艺术而艺术,作"第三种人".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生命力的躁动、参与意识的强烈,使他在自惭形秽的同时,仍萌动自强自新的内驱力量.
经过短期的心理调整以后,他誓以文字为党呐喊,照他自己的话说则是:"即为党不齿,我也心甘".
这等积极的人世态度,实为一般文化人所不及,这恰恰正是王任叔性格的可贵之处.
从其个人心理史上看,这是他冲破以中庸之道为核心的旧道德,认识到只有无产阶级革命才能救中国,成为"雷雨先生"以来所形成的顽强个性使然,也是在民主革命与民族革命走上遽变阶级之后,一个有责任感、使命感的知识分子要实现自身价值的必然选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3其实他并不孤立,人们还是理解他、尊重他的.
张天翼离开南京之后,就同他在上海同住过一个时期,劳荣、庄启东,以及党内的潘念之,仍是与他经常往来谈心的朋友.
宁波那位幼雅园女主人裘公洨,在他经济窘迫时瞒了丈夫王荫亭给他以帮助.
他在以自己在南京"小京官"生活的体验,创作讽刺官场黑暗的长篇小说《证章》.
1935年9月20日,上海《立报》创刊.
社长成舍我去年在南京因揭发国民政府官员贪污而被拘禁两个月,现在到上海办报,拉起了强大的阵容,张友鸾鸾、萨空了先后任总编辑,共产党员恽逸群主持国际新闻版,并写社论;共产党员徐迈进主持社会新闻版.
副刊《花果山》由通俗小说家张恨水主编,副刊《言林》则由复旦大学新闻系教授谢六逸主编.
该报是4开小报,但精写精编、内容丰富、文字通俗、态度公正,"对外争取国家独立,驱逐敌寇;对内监督政治民主,严惩贪污",其发行量高达20万份,创全国报纸销售量最高记录.
谢六逸,这位大高个儿的贵州人,原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期间同郑振铎、沈雁冰交谊甚厚.
郑振铎所著《文学大纲》中的日本文学部分,其实就是谢六逸的手笔.
他又不肯居功,再三嘱咐郑振铎万勿与人道及.
但郑振铎就曾向王任叔公开这一秘密,并夸赞谢六逸待人的厚道,是个忠诚可交的朋友.
现在,谢六逸知道王任叔在上海,便通过郑振铎拜访了王任叔,向王任叔约定每月向《言林》撰交杂文25篇,可得固定收入稿费30元.
王任叔是赞成《立报》的宗旨的,慨然应允,在创作长短篇小说的同时,撰写了大量的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的杂文.
它们是投枪、是匕首,具有强烈的战斗性.
为避免引起鹰犬们对他的注意,笔名全由谢六逸随时拟定、填写.
《言林》上的文字玲珑多样,精悍泼辣,一时被称为"言林体",王任叔的短文、杂文为"言林"铺上了底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4"一二·九"运动掀起了全国抗日救国的新高潮.
爱国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基本的也是最崇高的道德准则与规范.
它是粘合剂,什么个人的创痛与恩怨都可以愈合;它是治疗剂,什么一己的悲苦与烦恼都可以置之一旁.
特别是冯雪峰在1936年4茅盾、月,奉党中央的派遣自陕北来到上海,与鲁迅、沈钧儒、宋庆龄取得联系后不久,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来到地处半郊区的东体育场路来探望自己的老战友,这给王任叔的感动是难于估量的.
自1931年脱党以来,他在汉口遇到过冯乃超,在南京接济过狱中的潘梓年、朱士翘和过路的江闻道、陈大戈,在狱中同朱镜我、阳翰笙、田汉谈过心,到上海后又同潘念之、胡愈之相见过,尽管他们是党员(胡愈之是特别党员,这是建国后才公开的),但交往都是作为私人的友谊,而冯雪峰则是作为组织的成员来看望他的.
王任叔见他,先是愕然,后是羞愧,面对久违的诤友"这几年,我政治上是堕落了,成了党外的游魂.
由于灵魂深处的怯弱,在南京我是写过悔过书的人,是失节的人,你还来看我干什么"说着,眼泪已滂泗而出.
"任叔,我这次来看你,不只是作为朋友,也是奉着陕北的使命而来的.
上海脱党的事不要提了,那些年我们党确实做了些蠢事,更谈不上对党员同志的了解与具体帮助.
而南京的变节',也是你自己给自己贴上的标签,你既已脱党,何言变节,更不能成为变节分子.
""可这是我身上永远洗不掉的污点……对党我有愧.
""来者犹可谏,往者不可追.
那终究是历史了,今后的历史完全可以用新的笔墨去重新书写.
事实上,你已经在书写着新的历史,这一年来,你创作了许多小说,写了许多文学理论批评文章,还有你那杂文,这远比我们当年搞飞行集会、暴动演习、义演习,撒传单、呼口号,效用大得多.
作为革命者,我们都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5对历史反思,总结教训,以利再战,而不是吮舔着过去的伤口,作抚髀之叹.
这样做不是战士.
鲁迅说过,有缺点的苍鹰终归是苍鹰,完整的苍蝇总是苍蝇.
"正当两人在坦率、诚恳地交谈着心曲,女主人王洛华已预备好了晚饭.
也许是两人多喝了两杯"香雪"的关系吧,话越来越多.
后来,冯雪峰干脆把王任叔拉到书房里,低声叙谈起来.
先谈红军长征的背景与艰险,再谈眼下陕北根据地的状貌,以及自己对党中央的理解与认识.
特别是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以及联合一切爱国力量在全国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思想,以及在上海重建文艺界的党组织的设想,给王任叔以很大的鼓舞.
东体育会场路靠近淞沪铁路,夜行列车的声音震动得房屋的玻璃窗锽锽地响.
女主人要安排客人在书房里同任叔同榻,以作彻夜抵足长谈.
冯雪峰看看手表说:"唔,我得走.
如果今夜不回去,鲁迅先生,还有广平女士是不放心的.
"原来冯雪峰就居住在鲁迅家的三楼,一个中共中央特派员把这等机密公开告诉王任叔,无疑是对他的真诚信任,王任叔从这位铮友与畏友身上,也看到他作为诗人的天真与可爱之处.
他的来访给我们的主人公带来组织的暖流,注进了新的血脉.
以后,冯雪峰在王任叔家邀了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胡风和戴着金丝眼镜的夏衍开过几次小会.
一开始,王任叔只是从旁边听两句,并不搭言.
冯雪峰就说:"任叔,你倒是发表发表你的高见,怎么能作壁上观呢!
"于是,这位游子又归属到了他的群体.
当时,文艺界围绕"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与"国防文学"两个口号展开论争,为了团结御侮,党团结各种政治面目的文艺界人士,在1936年6月7日发起成立"中国文艺家协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6宣言说:"中国文艺家协会坚决拥护民族救国阵线的最低限度的基本要求:团结一致抵抗侵略,停止内战,言论出版自由,民众组织救国团体的自由","在全民族一致救国的大目标下,文艺上主张不同的作家们可以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文艺上主张的不同,并不妨碍我们为了民族利益而团结一致;同时,为了民族利益而团结一致,并不拘束了我们各自的文艺主张向广大民众声诉而听取最后的判词".
第一批列名入会的人员除郭沫若、茅盾、郁达夫、郑振铎、叶圣陶、谢冰心、朱自清、王统照诸大家外,还有欧阳予倩、唐弢、许杰、丰子恺、庄启东、旅冈、杨骚共111人.
当《光明》杂志创刊号于6月10日把宣言与名单发表出来,王任叔的名字竟列在领衔第一名的位置上.
不错,为了联络列名发起,他争取了自己的文友庄启东、杨骚、许杰,但比起郭沫若、茅盾、郑振铎、郁达夫诸大家,自己的资望是微不足道的,从这件小事上他感到组织、同志、朋友对自己的信赖与抬爱.
革命文豪高尔基与鲁迅都在病中.
1936年6月14日至17日,王任叔在《立报·言林》发表《祝高尔基与鲁迅健康》.
文章说,鲁迅与高尔基都有"伟大的偏狭","那偏狭","即是为了历史的人类创造,对于那阻碍历史的发展的巨大的吸血者们魔手之极端的憎恶.
这憎恶无疑地也是以伟爱大的人类为基础.
那绝不是基督教所创导的带有魔术性的,在它们标榜下磨平了人类的仇恨的那种人类爱!
他们所秉有的人类爱,不是天国的公平正义的追求,而是地上'自由王国'的建设".
从这一篇在当时少见的比较文学的论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振作起来的王任叔视角开阔,思想深沉,他歌颂这两位无产阶级文豪的"伟大的偏狭"是出自强烈的爱憎,是源自对两位伟人的深切理解.
这种理解被病中的鲁迅所感受.
冯雪峰在《回忆鲁迅》中有下面一段话可资佐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7"高尔基逝世不久,有一天上午我去看他,他还睡在床上,没有起来,在抽着纸烟翻阅报纸;看我进去,他便坐起来,一边说道:'躺在床上看报,看了王任叔的文章……他说高尔基的憎,是伟大的憎;这句话是确实的.
不能只说爱是伟大的,憎也是伟大的.
对敌人的憎,对阶级敌人的憎,象高尔基似的……'"高尔基是在王任叔文章连载完毕的第2天,即6月18日逝世的,所以鲁迅在高尔基逝世后不久还在看王任叔的文章.
这时的王任叔已脱离了对心灵创伤的抚摸,以自己对"吸血者巨大魔手"的憎,和为建立地上的自由王国的人类伟大的爱来谱写着自己生命的进行曲.
他的顽强的生命力已汇入到新的时代的大潮之中.
10月19日,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鲁迅先生逝世.
全国读书界对这民族的精魂的沉殁,无不陷入到沉痛的悼念之中.
王任叔自当年阅读了《阿Q正传》之后,就认定鲁迅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领袖,他敬佩他、崇拜他、追求他,在一篇文章中他曾说":他对于我是一个伟大的存在,有了他,我知道所以活下去的理由!
有了他,我也知道我应该走的路!
有了他,我更知道了谁是我的真正的友人,谁又是我真正的敌人","鲁迅给子我们的是热与力,而我们所缺少的正是这热与力".
关于鲁迅的盛大葬礼,历史留给我们成千上万的文字资料,在林林总总的关于治丧、守灵、吊唁、扶柩、送殡、游行、入穴等等的文字记录中,至今还找不到王任叔的任何活动资料,甚至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君子重神交而贵道合".
王任叔年轻时曾向鲁迅寄过自己的小说集《破屋》和自己编辑的杂志《山雨》,以后又亲聆过他3次演讲,在自由运动大同盟、左联的活动中曾多次目礼过这位巨人,但他从未建立过私交,鲁迅没给他写过信,也没同他谈过话.
就王任叔来说,"由于鲁迅先生的严肃,尤其他那表现在文字上的敏锐的眼光,使太多劣点的我深恐被他发露,不敢向他请教","始终没有敢去接近他,连交谈也没有".
他在《我与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8迅的关涉》》一文中曾这样写的.
这就是王任叔.
王任叔没有同鲁迅建立私人关系除上面的原因之外,还有他卓特的个性在起作用,他不肯锦上添花凑热闹,而愿雪中送炭受冷清.
由此,他才在南京接济狱中的党员同志,由此他才在几次人生道路选择中,也是他的站在受难的共产党一边孤独感一.
其实,这种高层次的精神境界的外化的表现.
在鲁迅逝世后3天,他在《申报》发表《一二感想》.
这是对鲁迅的至诚至情的悼文.
文章叙及他在1927年10月28日到江湾立达学园听取鲁迅《伟人与化石》的演讲,鲁迅说,一个伟人在生前总多挫折,处处受人反对,但一到死后,就不无圆通广大,受人欢迎……这不也是对中国的人情世态,以及在死者所享受的哀荣中对谬托知己的人的一种针砭吗王任叔在当时的文坛已举足轻重.
1935年底生活书店在印制次年的《文艺日记》时约请"文坛巨子的每月献词",他的名字就同郭沫若、茅盾、郑振铎、叶圣陶、夏丐尊、老舍、洪深、丰子恺、欧阳山、郁达夫列在一道.
自1935年5月自南京到上海,至鲁迅逝世这一年半的时间内,除大量的杂文、论文不计在内,就出版有论文集《常识以下》,短篇小说集《乡长先生》、《流沙》、《捉鬼篇》,长篇小说《证章》.
这就是说,王任叔参加治丧,或守灵、或抬棺、或执幡,都是有资格的.
可是我们这位距鲁迅寓所仅两箭之地的王任叔,在史料上默默无闻,一无表现.
按照他的行为逻辑,他在想自己一非亡者的生前友好,二非亡者的弟子门生,他很可能是送殡队伍中的普通一员.
就是说,他这时还一仍他青年时代自尊而又自卑的复杂个性,还存在着一个革命者所不应该有的旧式文人落落寡合的一面.
紧接着,他针对郭沫若在《不灭的光辉》及其他人的悼念文字的鲁迅思想"转变"说,提出对鲁迅思想发展的独到认识,著文《鲁迅先生的"转变"》.
这是鲁迅研究史上的一篇重要文献.
关于王任叔对鲁迅及鲁迅作品研究方面的巨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59大贡献,这里不再展开.
促使王任叔重新振作,奋发的还有一件事,这就是爱国会七君子事件.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加快侵华步伐,企图把中国变成他独霸的殖民地.
南京当局,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内战频仍.
外敌当前,人民群众忍无可忍,全国抗日救亡运动不断高涨.
自1935年底到1936年初,以中共地下党员和爱国进步人士为骨干,以上层著名人士为首领,上海文化界、妇女界、职业界、宗教界及其它各方面的救国组织先后成立.
1936年5月31日,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宣告成立,推定宋庆龄、何香凝、马相伯、沈钧儒、章乃器、陶行知、李公朴、王造时、沙千里、史良、孙晓村、曹孟君、何伟、张申府、刘清扬15人为常务委员,沈钧儒负责组织工作.
7月10日,国民党五届二中全会闭幕,救国会立即发表了《对二中全会宣言》,要求国民党停止内战,一致对外;释放政治犯;给人民以抗日救国的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以武力制止日本在华北增兵;以武力制止日本武装走私;罢免并惩办亲日派官僚政客.
7月15日,为了促成全国各党派、各地方势力团结合作,共同抗敌,救国会以沈钧儒、陶行知、章乃器、邹韬奋4人名义发表了题为《团结御侮的几个基本条件与最低要求》的公开信.
8月15日,毛泽东代表中共中央和苏维埃政府向沈、陶、章、邹诸先生及全体救国会员发布了公开信,给救国会员及全国爱国人民以极大鼓舞.
"九·一八"5周年纪念日,上海妇女界救国会组织了游行示威.
11月,为支援傅作义部反击伪蒙入侵绥远,救国会发表《为绥远问题宣言》.
针对日本大使川越同南京国民政府进行解决整个中日问题的交涉,10月2日发表了《为团结御侮告全国同胞》的文告.
10月22日的鲁迅葬仪,救国会就做了大量工作,覆盖在鲁迅灵柩上的"民族魂"3字,即为沈钧儒所手书.
在送葬队伍中,救国会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0的领袖人物宋庆龄、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等走在队……救国会伍的最前列在中国共产党"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政策感召下,作了卓有成效的大量工作.
1936年11月22日深夜,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史良、章乃器、王造时、沙千里被上海市公安局无理逮捕,以后又押解往苏州高等法院看守所.
一时被公众称之谓"七君子案件".
其实,与7人归入一案的还有孙晓村等7人(陶行知因在美国讲学,属于通缉归案),故江苏高等法院检查官的起诉书是对14人一起以"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於全国各地救国会成员被捕被害的提起"公诉",至,无法统计.
事发后,国内外舆论哗然.
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数学家爱因斯坦,以及哥伦比亚、普林斯顿、耶鲁、芝加哥等大学的教授,报刊的主笔、特约编辑……纷纷致电蒋介石、孔祥熙、冯玉祥等,对7君子的被捕表示深切关怀.
英国哲学家罗素、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等致电国民政府,要求恢复7君子的自由.
国际和平大会也致电南京,要求予以释放.
在国内,则以宋庆龄为首,发起感天动地、气壮山河的"救国入狱运动".
《救国入狱运动宣言》说:"我们准备去入狱,不是专为了营救沈先生等.
我们要使全世界知道中国人决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爱国的中国人决不只是沈先生等七个,而有千千万万个.
中国人心不死,中国永不会亡!
"根据救国联合会所发起的万人签名入狱运动的部署,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人,奔波于大上海的街头、沙龙、剧场、书店,向认识的与不认识的爱国者征求签名,那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那慷慨激昂的言辞,使许多有文化的男女受到感染,抱了入狱的决心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位抛弃了传统知识分子的情面观念,不惧抛头露面的社会活动家,就是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的普通成员王任叔.
在苏州.
当他看到宋庆龄先生以国母之尊,在要求法院收押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1的示威队伍中奔走呼号;当他看到胡愈之在法院一审之后,在街头倚着电线杆子奋笔疾书,顷刻间写就《爱国无罪案听审记》这篇著名的特写;当他看到入狱运动的队伍中,不但有自己师范时期的同窗好友著名教育家张宗麟,文学界的朋友王统照、张天麐(曾任袁世凯的机要局局长,袁翼,还有社会名流张一世凯称帝,愤然辞职)、李根源(北洋军阀当国时期曾任国务院代总理)等老人的时候,他深为国人的正气所动,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让他想起做学起左联初期上海生时的宁波草马路烧日货,想南京路上的飞行集会……然而,学生受国运动中的他并没有明确的理想目标,左联的飞行集会中的他只是服从着上级的安排.
现在,他感到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顺乎民心、合乎潮流,同自己的爱国责任心、历史使命感达到完全的契合,于是他战士型的文人形象重又焕发起动人的光彩.
胡愈之一直秘密从事党内的长线活动,他担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宣传部长后,很需要一个得力的臂膀,但一直没有选择妥当.
冯雪峰是上海地下党临时工作委员会书记(组织部长是王尧山,宣传部长是沙文汉,职工工作部长是林枫),有一次二人商讨工作时,对他说:"你的臂膀,我替你选择好了.
""是谁,快说!
"额角高高的胡愈之兴奋地睁大眼睛.
"这人你认识,也熟悉.
"冯雪峰卖关子似地说.
""你是叫我猜谜语吗我可是猜谜能手.
我说他是"王任叔!
"二人同时说出这个名字,接着是会心地、爽快地笑.
胡愈之熟悉王任叔,犹如王任叔之熟悉胡愈之.
他们都是文学研究会的早期会员,王任叔在向郑振铎主偏的《文学旬刊》投稿的时候,胡愈之已是《东方杂志》的著名编辑,在《文学旬刊》等著名刊物上发表文学理论与批评文章,而且也在搞翻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2胡愈之长期从事编辑出版工作,治学宽泛.
他比王任叔大好几岁,办事周详慎密,待人宽厚和平,让文化界同人尊敬的是,他与人共事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凡是出头露脸、有名有利的事总是让给别人,而自己总是做那没没无闻的琐细的具体工作,好象这才是他的兴趣与享受似地.
编辑界有句老话,是用了唐人的诗句的:"年年灯底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说胡愈之为他人作嫁的精神是长期从事编辑这一职业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他共产党人牺牲精神的一个侧面表现.
因为编辑,不管老一辈还是新一辈,真正心甘情愿地为他人作嫁的人到底还是不太多.
王任叔很愿意协助胡愈之工作.
于是,社会活动占去了他大半的精力.
令人思索的是,左联时期的他,本来是文思敏捷,出手快速,但无甚作品奉献;而现在却文武昆乱不挡地写出大量的小说、杂文、文艺评论作品.
是什么东西把他的创造力激活起来的呢Ⅱ"七·七事变后,日本侵略者为实现"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计划,又把目标集中到上海,以威逼南京,旨在直接打击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迫使国民政府屈膝投降.
经过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锻炼的上海,在紧急应变中.
一些工厂、企事业在忙或于内迁,住房在降价出卖出,租南京路、福州路、西藏路一带的中小型商店吹吹打打,在"不顾血本,推销存货",旅馆、酒楼、舞厅、出租汽车公司,门庭冷落.
7月28日,日本政府训令侨居长江沿岸的日侨于8月6日之前一律撤至上海虹口日本租界内这是日本海陆军联合进攻上海的信号.
8月10日,日本借口虹桥机场事件,集中于长江口内外的军舰达30艘、兵员达数千人.
敌军压境,上海居民纷纷移入公共租界或法租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3王任叔的家近时刚从东体育会场路搬到周家嘴.
他的窗口就对着一家铁工厂的烟囱,因而他把自己的居室戏称为"饮煤室"以与梁任公的"饮冰室"相比照.
周家嘴邻近虹口日本租界.
日本一有动作,这里首先遭难.
这一点,王任叔从报纸上,也从组织同志的交代中都知道得极清楚.
住在法租界淮海路上的冯雪峰多次催他搬过去同住,他因忙着编《中国》半月刊的创刊号,又忙着撰写《现代小说的发展动向的蠡测》长文,铺开了两个工作摊子,所以迟迟没有动身.
逢到王洛华催促他打点行李,他便以中国的那位大人物的话"和平未到最后绝望,决不放弃和平《中",来向她打趣.
国》是继《人间十日》之后,由他主持的刊物,同他合作的是宁波时期、留日时期的老战友潘念之.
8月13日,他正在饮煤室伏案工作,楼房及房内所有东西痉挛地颤抖了,接着是沉重的爆炸声,是从西面传来的.
战事终于揭开了帷幕.
他从二楼攀上颤悠悠的木板楼梯,到屋顶的小晒台瞭望,见闸北区七八处被炮弹打中的地方燃起大火,浓烟把原来还算睛朗的天空涂抹得狼藉不堪.
接着,日本军舰又重炮轰击虹口日本租界的外围华区,贴了那红膏药标志的日本飞机从头顶上呼嚣而过,扑炸弹的轰鸣把砖木结构的小楼屋震往浦东方向得象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
夫人王洛华从晒台出入口把他拉下来,让他快些打点行李,过苏州河到冯雪峰那里去.
可王任叔回到饮煤室却伏在案头,说要把他的工作告一段落.
午后,冯雪峰的通讯员登上2楼饮煤室,哭哭咧咧地说,老冯见你们还没过河,急得要命,让我相帮你们把东西搬过去,外面已准备好了一部黄包车.
这时,闸北大火的浓烟已吹到周家嘴的上空,烟塵扑簌簌地落满了整个小院.
王任叔夫妇拿足了7岁的克宁的衣服,又将随身必带之物归并一下,径往门口的黄包车上装.
刚动身时,王任叔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4又说,等一等,还有两件东西要拿.
这时,一发炮弹飞来,把饮煤室的一个檐角打穿,弹头落在楼下披屋外3尺处,幸亏没有爆炸.
克宁被这场面吓得呆呆地,房东老太太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跪在地上直念佛.
王洛华说:"任叔,要拿的东西太多,还有什么丢不下的!
快走!
""是茅盾先生交给我编小说丛书的两部书稿,这怎么能丢!
"说着返身登楼,从抽屉里找出骆滨基和李乔的两部小说手稿,一边用报纸包扎着,走下楼来.
这时黄包车已拉到巷口,王任叔紧追几步,把书稿压在黄包车的行李下面.
过苏州河桥时,闸北区,还有黄浦江对岸的浦东区,火光烛天.
商务印书馆书库烧焦的纸蝴蝶在逃难人的头顶上乱飞.
在日本人的轰炸与炮击中,王任叔也看见中国的飞机在黄浦江上空打旋,日舰在向天空射击.
啊,中国空军在轰击日舰了.
轰轰!
象烟囱一样高的水柱竖上天空,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人流,在桥上挤成疙瘩,车和人只能慢慢蠕动.
看到中国飞机在轰击日舰,难民们又解气又解恨.
尽管自己的生命在生死攸关之中,也止不住爱国本性的挥洒,他们在欢呼、在跳跃:"炸,炸,往准里炸!
""炸死这批东洋小赤佬!
""克宁,你看,你看!
你要记住这一天!
"王任叔紧紧抱住自己的爱子,用久未修整过了毛辣辣的下颔贴着克宁的面颊,那泪水已经使自己两眼模糊了:"你要记住这一天,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他们3个大人,抱着孩子,拎着东西,护拥着黄包车,好不容易通过设在苏州河桥南的公共租界哨卡.
步行到法租界的淮海路,已是夜半了.
冯雪峰的寓所在一座洋楼的4层楼上,他不在,女主人何爱玉见王任叔一家3口安全抵达,很高兴,立即拿出面包,还点起五更鸡(煤油炉)烧面条招待他们.
小克宁吃着面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5已经睡着了,何爱玉安排他同自己的一儿一女睡上床时,发现孩子竟没有鞋子.
王任叔夫妇相顾苦笑,不是过苏州河被挤掉,就是一路行来被人踩掉了.
冯雪峰的住处就是一大通间.
两个家庭,4个大人,3个孩子,就暂时拥挤在这里.
靠窗的一张写字台由雪峰、任叔轮流使用,一张小矮桌,既是3口人的餐桌,也是孩子们写字、画画、搭积木的地方.
"抗战时期,一切从简!
"丈夫们的嘴边经常这么说.
妻子们则是:"不打不相交,如果没有战争,两家人怎么会过得这么亲热""八·一三"的前28天,国共两党代表在庐山会谈,蒋介石承认陕甘宁边区.
随着北平、天津的陷落,蒋介石在《告抗战全体将士书》中说:"和平既然绝望,只有抗战到底.
"当局开始释放政治犯.
就在"八·一三"之后,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发布中国工农红军正式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9月22日,国民党中央公布了7月15日中共中央交付的《中国共产党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
蒋介石发表声明,承认了共产党的合法地位:这标志着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的正式开始.
在良好的抗战气氛鼓舞下,上海军民浴血奋战,演出了北四行仓库五百名守军顽强战斗50天,一名女小学生游过苏州河向守军送慰问品等等感天地、泣鬼神的壮剧.
因为日本并未向英、法、美正式宣战,"八·一三"当天,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当局即宣布中立,上海华区的难胞、江浙的富户纷纷拥进两大租界,南京政府驻沪机构、共产党的组织、各界群众救亡团体,也都麇集到这里,共产党组织如八路军驻沪办事处,已开始在半公开状态下工作.
冯雪峰的情绪很不好.
与他同住的王任叔已渐渐感觉出来.
但事关党内的机密,也不好多问.
冯雪峰打发了爱人何爱玉携带两个孩子回返浙江义乌老家之后,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同王任叔作了一次谈话: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6"任叔,我要离开这个寓所了……""这怎为行,你是这里的主人呀!
""到许广平先生那里小住些日子,我也回义乌去了.
""雪峰,我实在听不懂你的意思.
"王任叔忿忿地站起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这帅才怎么好擅离职守""我已经向组织写了信,要请长假了.
回到乡间,如条件允许则完成一部写红军长征的长篇……"脱党王任叔的脑膜上立即显出这样两个大字.
他愕然.
他知道这位诤友在作出这样的选择时,是多么痛苦.
"在党内你的资望、地位比我高,是我的上级,在年龄上我比你耻长两岁.
今天我就卖卖老大哥的资格,我不同意你请长假,你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要做一个普通的小兵……"在王任叔心目中,冯雪峰有他的故乡先贤骆宾王的倔强脾气.
这种书生的意气既会成事,也能败事.
他要规劝这位诤友,又苦于找不到杠杆的支点.
事情的缘由大体是这样;冯雪峰到上海后,受中央之托,经过近一年的努力组建了中共上海临时工作委员会,被任命为书记.
博古在同周恩来、林伯渠上庐山与国民党会谈之前,曾由陕北到上海过问上海党的工作.
在一两个重大问题上,冯雪峰同博古的意见大相径庭,争论激烈.
冯雪峰不顾博古的特殊身份,竟拍了桌子,闹得很僵硬.
现在上海临时工委取消,改设中共上海群众工作委员会,冯雪峰靠边……这些事情,冯雪峰不能向王任叔说,他还有他的党性.
他在上海一天,他还要关心自己的诗友、战友王任叔的组织生活"你党内的组织生活开始了吧""是的,上周开始,把我编到钱俊瑞、尤兢一个组……"王任叔还把廖承志找他谈话,让他彻底放下思想包袱,重新回到党内为党工作的事谈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7"是呵,上级委任沙文汉为中共上海群众工作委员会书记,他以生病没有接手.
今后,上海文化界的工作,你要多出力.
支持老沙的工作.
"王任叔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雪峰如此关怀自己的政治生命,可他本人却要请长假回乡了;他有难言的苦衷与委曲,这种心理我体验过,在1931年上海出狱脱党的时候.
只是那时,我主要是为了私情,雪峰呢,却是因了党务上的不平.
雪峰大概看出任叔在为自己悲哀吧,便变换了话题:"过几天就是鲁迅先生的周年祭日了,我们应该有所表示.
"这话正中王任叔的下怀,于是两人就如何在全面抗战中纪念民族的精魂作了讨论.
关于鲁迅,不管是左联时期,还是同居一室以来,常是他们常谈常新的话题.
冯雪峰的鲠直深为王任叔感动,冯雪峰不只一次说过:你王任叔的价值观念是准确的,评价鲁迅没有走过大偏颇,而我冯雪峰当年却把鲁迅看成了绅士,革命的同路人.
现在,两位文艺理论批评家又根据各自新的认识与理解,在讨论鲁迅了,他们切磋、砥砺、辩难、补充.
他们相互浇灌、培育的思想成果,表现在冯雪峰则是在上海各界鲁迅逝世周年纪念会上的讲演:《鲁迅与中国民族及文学上的鲁迅主义》、发表在《救亡日报》上的《鲁迅与民族统一战线》.
表现于王任叔则是发表在《宇宙风》上的《学习鲁迅的精神》、发表在《文化战线》上的《我们失掉了一面民族的镜子》.
另外,王任叔还为文化界救亡协会及某青年文化团体各写了一篇纪念鲁迅逝世周年的宣传大纲,介绍、分析鲁迅精神的内涵、思想方法、战斗作风,号召以鲁迅为榜样投入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
其中一个大纲有下面几个命题:鲁迅的精神,是继承了中国民族精神最优秀的一面;鲁迅是个民族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国际主义者;鲁迅的思想方法,是根于现实的实践上的,是辩证的、富于创造性的;鲁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8迅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勇敢,站在最前线的战士,亲仇恩怨都非常分明;鲁迅又是富于自我批判精神的;鲁迅逝世前在《答客诮》中为我们指出了文学的民主革命的伟大任任务和民族解放战争务;在民族解放战争中我们应该象鲁迅一样,坚韧不拔地站在人民大众立场上,发扬民族精神最优秀的方面,刻苦、耐劳、沉着、坚毅,对侵略者绝不妥协.
王任叔作为文艺理论家,主张无实践即无文学,作为鲁迅研究家也是在强调在实践中继承、超越鲁迅.
他甚至在以后的一篇研究鲁迅的文章中说:"自此我不再作空头的纪念鲁迅的文字.
"冯雪峰搬到霞飞路霞飞坊许广平的寓所以后,一边读书,一边构思他的关于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
当党组织批准他请长假的要求后,便回浙江金华的义乌老家去了.
王任叔为身边失去这位有个性有主见的朋友,很不是滋味,但他深信冯雪峰绝不会由此而沉沦.
果然,这位倔强的书生在失去党的组织关系的两年中,在故乡指导群众建立抗日队伍,直至1939年底才由邵荃麟为他恢复了组织关系,参加了中共东南局文委,这是后话.
冯雪峰留下来的那间4楼上的大房间,随着法租界人口的膨胀,租金也越发昂贵起来.
王洛华的姐姐在西门路西湖坊租有房子,因近华区,租金较廉,她本人愿意到任课的学校去住寝室,这样,王任叔一家便搬到了西湖坊.
1937年11月12日,随着中国军队自上海华区、郊区的西撤,租界区中的爱国者在陆路上同中国的抗战力量完全隔离,《大公报》在一篇社论中,对这一形势第一次用"孤岛"这一字眼作了概括.
因为它形象地表达了一种特殊生存状态的时间与空间,所以立即为公众所接受,並流传开来.
该年年底,中共中央撤消上海群众工作委员会,成立江苏省委,书记是刘晓,宣传部长为沙文汉(化名张登).
1938年新年伊始,江苏省委为加强上海文化战线的工作,决定成立文化工作委员会,委派王任叔为主要成员.
文委成立会即在王任叔的西湖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69坊寓所召开.
会议前夕,法租界的巡捕房派员来西湖坊查勘地形地貌,交代防范措施.
这是党组织通过关系同法租界当局打通了关节,要对王任叔作一些防护.
因为他自"八·一三"前至"孤岛"骨以后,干了许多碍着日寇汉奸牙眼的大事,敌伪对他恨入髓,在暗杀上海抗日分子的黑名单上,第3名就列着:"王任叔"!
看看吧,发生在上海几件让敌伪挠头的事,那一件不同他有关八·一三"后10天,以郭沫若为社长的《救亡日报》创呢!
"刊,以邹韬奋、茅盾、郑振铎、胡愈之、夏衍、王芸生、王馥泉、邵宗汉、金仲华、范长江、柯灵、陈子展、夏丐尊、章乃器、张天翼、傅东华、曾虚白、叶灵凤、鲁少飞、樊仲云、郑伯奇、钱亦石、谢六逸、萨空了、顾执中、巴金等人组成的30人编委会中,有他.
这且不说,在郭沫若、茅盾一批人先后离开上海后,他竟然署上真名实姓,大写《论民众运动的必要》、《怎样回答敌人的恫吓》等文章在报上发表,骂日寇、斥汉奸,好大的胆子.
第二,王任叔所参加的复社,看起来是文化人的松散组织,既有胡愈之、郑振铎、许广平、张宗麟、胡仲持、周建人、韦捧丹、卢化绵,教育界的刘湛恩,新闻界的王芸生、萨空了、梁士纯,也有工商界的孙瑞璜、陈已生,金融界的胡咏祺、宗教界的吴耀宗、沈华兰,妇女界的王国秀,还有租界工部局的陈鹤琴、严景耀.
他们人数不多,能量不小,竟然要出版马克思的《资本论》、鲁迅的全集,还有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
第三,王任叔是星期*聚餐会的成员,每星期如约出席,以聚餐形式,聚合各界上层知名人士,有时和斯诺夫妇、在英租界工部局工作的路易·艾黎在一起,商议如何对付日本、如何支援共产党的根据地.
第四,他是文化界抗敌协会出席上海各界抗敌协会的代表,实际上是上海各界抗日救亡组织的召集人,上海的工人组织与民族资本家本来有矛盾,如果闹大,对日本有利,可王任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0叔一伙人通过对双方面协调,竟平息了纠纷,团结一致,共同抗日了.
第五,最可恶的是,由于王任叔们的组织发动,1938年的元旦日这天早晨,全上海的日本占领区的工厂、商店、银行、货栈、住户……竟然一齐挂起了中国的国旗,使日本占领军、维持会以及新成立的"大道市政府"威风扫地、狼狈不堪……这天,巡捕房的华人便衣敲响西湖坊石库门的大门时,王任叔刚巧不在家.
王洛华从门孔里看到是一群陌生人,立即返上二楼,把窗口的暗号撤下来.
怀着身孕的她,还以为来人是日伪特务,颇受了一番惊吓,强忍着腹中胎气的疼痛,打开院门,倒茶递烟,勉强周旋.
便衣们说:"王太太不要客气,我们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我们也是中国人.
"这时,王任叔如约从外面赶回来,便热情接待这些在租界混事的同胞,对他们协助抗日反奸表示谢意.
客人们说:"王先生抗日,我们也抗日,今后发生什么异常事情,尽管找我们.
我们间或也会有人暗中保护你的.
"接着,他们向王任叔夫妇交代了电话号码、联络办法,还传授了一些应变乃至化装的技巧.
客人们走了.
王洛华的妊娠反应使她瘫倒在椅子上.
待她缓过来,便断断续续地说:"现在的上海是荆天棘地,而你兼那么多社会工作……抗日救国我不反对,可到处抛头露面,太危险,太危险!
"这位作学生的时候就参加自由运动大同盟活动的新女性,自结婚以来曾协助王任叔做左联的,沪西区委、曹家渡区委、浦东区委的许多秘密工作.
可说是历尽坎坷,艰辛备尝.
自克宁以后,她又生下过一个男孩,不幸天折,现在……她祈望着不要再有过大的波折.
一个母亲的心总是脆弱的.
"照鲁迅的说法,我们现在正处在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1南京大屠杀,我们有几十万同胞成了牺牲,我们活着的人就要想到那些早死的人,就是为我们、为我们的孩子不做奴隶,也得奋斗,抗争.
挨敌人的枪击而死,是最简单的,我不怕.
你也不要怕.
""你又说死呵死的,好象我是怕死鬼!
好了,不说了,以后出出入入多当心就是了.
""明天有几位朋友来玩,你可要准备点吃的喝的东西.
"第二天,沙文汉、唐守愚、孙冶方、梅益到西湖坊来给他们"拜早年"来了.
就这样,在王任叔家里召开了"文委"成立首次会议.
Ⅲ1938年春节,上海"孤岛"出现了畸形的繁荣.
四马路的长三堂子,南京路的舞厅,霞飞路的咖啡馆,以及散布在各处的旅馆饭店,生意甚至比"八·一三"之前更为兴隆.
这是由于江浙地区的沦陷,使"小难下乡,大难进城"的有钱人大量拥进的缘故.
于是,殖民者与有钱人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和中国难民的啼饥号寒、流离失所形成鲜明对比.
而日伪特务、社会渣滓的横行,更给这本来已经变态的世界添上些令人窒息的声色.
然而,这里到底是还未遭受日寇的铁蹄践踏的中立区,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半公开组织设在这里,人民群众的抗日救亡组织也在这里展开活动……于是,"孤岛"作为中国的特殊舞台,在上面演出了让历史老人哭,也让历史老人笑的悲喜剧.
一边是荒淫与无耻,一边是严肃的工作.
在这特殊的时空中奋斗,要观照历史和现实的、国际的和国内的情势,要处理日伪顽、敌我友的复杂微妙关系.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著名女作家关露的"媚敌下水"是衔领了地下党的使命的,著名新闻工作者恽逸群在苏州河北为日伪办报是我们的"敌中有我"的一着.
在这复杂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2而艰难的环境中,我们的主人公真正是"而立"与"不惑".
他的人格与党性,他的生命力与价值实现,在这一时期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从而发射出耀眼的光华.
1938年的一个夏日,法租界巨籁达路(今巨鹿路)2号的一幢3层楼房里突然活跃起来,20巨册的《鲁迅全集》的第一批样本散发着油墨的芳香,给胡愈之、胡仲持兄弟的住所带来节日的欢快.
教育家张宗麟来了,他为《鲁迅全集》的发行做了大量细致繁琐的工作,当他捧起红色封面的普及版,自然想到他师范的老同学、搞学生爱国运动的老朋友、为编辑全集付出大量心血的王任叔.
他拨动电话给正在编《译报·大家谈》的王任叔.
正在编辑部值班的谷斯范(王任叔教春晖中学时的学生)说,王先生已经到胡先生这里来了.
刚放下电话,果然见王任叔大汗淋漓地从后门踅了进来.
原来胡氏兄弟楼下的灶披间的南窗与后面的弄堂相望,为安全计,在灶披间的南墙下开了个狗窦似的便门,只有自己的同志和至爱亲朋才知道这一通道.
有什么办法,这是敌人逼出来的.
《文汇报》2月10日在租界创刊伊始,日伪特务竟向报社投掷炸弹,当场炸死发行部职员1名.
报社同人不为所惧,将大门和窗子拉上铁栅栏.
王任叔为此还写了一篇《真理的被袭》交给《文汇报》社主持《世纪风》副刊的柯灵发表.
紧接着便是向出头露面的文化人进行恐吓,给你送一枚子弹,送一支血淋淋的手臂,送注射了毒药的苹果,暗杀、绑架、袭击住所,时有发生.
胡氏兄弟对付敌人恐怖手段对策之一就是开通了这道被王任叔戏称之谓"狗窦"的假门.
王任叔是化了装的,弄得张宗麟一时都辨识不出来"任叔,你可真是行者了,会36变哪!
""行者"是王任叔最近常用的笔名,《大家谈》以普通市民为读者对象,以揭露投降派、鼓舞爱国士气为主要任务.
在艰苦的年月里,最需要必胜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3的信心与乐观主义的精神,以"行者"的口吻行文,他觉得可以同广大读者贴得更亲近,也更便于嬉笑怒骂.
王任叔接过胡仲持递上来的凉水毛巾擦了一把脸,嘻嘻笑着对张宗麟和胡仲持道:"你们只知道行者,可知道八戒么我现在又是八戒了.
"说着,向张宗麟递上一把折扇.
张宗麟不知何意,便把折扇打开.
上面画了一幅仿元人笔意的山水,上题:八戒先生拂暑.
跋文曰:八戒先生今执五齿钉耙,扫得妖魔鬼怪狼奔豕突,只逗得布衣小民解颐开颜,较之西游记之八戒又多出许多招数,仇者恨、亲者快,良可一噱.
张宗麟看罢哈哈大笑,一向矜持的胡仲持凑过来看时,也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这是一位读者昨天找到《译报》社,请求特意转交在《大家谈》副刊上发表杂文的"八戒先生"的.
王任叔同送扇人並不相识,送扇人也不知道"八戒"就是王任叔.
据转交者说,送扇的读者是原商务印书馆的职员.
说来这位在翻译《西行漫记》中出了大力的胡仲持,五四运动中也是宁波学生界的风流人物.
王任叔在担任宁波学生联合会的秘书长时,胡仲持任学联的《自助周刊》的主编.
当两位老同学在欣赏那折扇时,王任叔想起20年前在学生运动中写标语、散传单、查日货的一些事情.
只是他到这里有急事要办,来不及同这两位老同学重话当年,尽管那也是极其有趣的.
"愈之先生呢噢,在楼上,好,我找他有事商量.
"说着,便冬冬地登上楼去.
张宗麟摇摇头,对胡仲持拍着一本《全集》说:"真是'雷雨先生'拼命三郎!
"他为王任叔忙得来不及把玩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而感到遗憾.
胡愈之为《鲁迅全集》出版发行的事来往于香港、武汉之间.
在武汉,他由周恩来委派,任军委政治部第3厅第5处处长,负责抗日宣传动员工作.
这次秘密返沪,是为了交代他在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4海的一些工作.
他在上海党的指示下手创的社会科学讲习所,是专门培养、输送抗日干部的,要交给谁接办才最合适呢就能力、就热情、就知名度,那是非王任叔莫属.
胡愈之正俯案工作,见王任叔到来,便说:"好,我现在就把社会科学讲习所的事向你交代一下,"胡愈之将客人招呼到身边,直接了当地向他摊出一系列的材料:"这是课程表,这是办学总体方针与计划,这是主讲教师的名单和联络地址……""怎么,你这就离开上海吗"王任叔知道他要在《鲁迅全集》豪华本出来后就要到武汉去.
前两天,在一次聚餐会上胡愈之曾向他打过招呼,说自己离沪之前要把讲习所移交给他,王任叔当时並未推诿.
一来,他对办学有感情;二来,他一直在担任着讲习所的时事政治与哲学两门课程,可以一带两便,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是也.
"任叔,你是知道的,任课教师包括郑振铎、周予同、刘湛恩等先生,出于爱国心,都是义务上课的.
但作为学校的组织者,一要注意教师的安全,二要多在感情上沟通.
这是办学的一点基金,只能供交纳房租、电费、茶水费的开支,你清点一下收起来吧!
"王任叔这时除担任"文委"委员,统筹上海文化界的工作之外,还要主持《译报》副刊,为八路军驻沪办事处主编《公论丛书》,兼管《上海周报》,每周要出席一二次"聚餐会",二三次到讲习所授课,还担任着上海各界救亡协会联席会的召集人.
他在党内作什么工作,胡愈之是知道的,在众人议事的场合,他总是主动配合、贯彻王任叔的意图.
但王任叔对胡愈之的特别党员的身份,只是私下猜想,"也许象鲁迅一样,是位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呢"王任叔对这位穿了中装象位店员,着了西装象位华侨巨商,比自己大七八岁的鲁迅当年在绍兴教书时的学生,只有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5言听计从,暗暗效法而已.
因为这位办事周密、稳妥,有长者风的胡愈之,在作风上正可匡救自己的浮躁之弊.
"另外,你老弟也要注意安全.
"胡愈之踱着步,爱抚地看着王任叔,"听说你在编辑《鲁迅全集》的时候,直忙得坐黄包车时还看稿子.
这怎么行,让有心的坏人看见,不就盯上你的梢了"王任叔无可奈何地眨了眨眼,心想,我在黄包车上看稿时外面还罩了一本黄色画报呢!
然而他並不加辩白,立即狡黠地转换话题:"《鲁迅全集》的起运问题,已同杜月笙讲通了,他说由他的徒子徒孙通过英国轮船运到香港.
噢,老胡,"王任叔对别人称呼胡愈之是"愈之先生",当着本人的面却称"老胡",只听他兴奋地接着说:"老胡,全集转运到武汉之后,你可要尽快送给周恩来几套,陕北方面要用,这是八路军办事处的刘少文同志向我再三交代的.
""好的,我记住了.
噢,在武汉,邵力子先生认购了好几套豪华本.
他说,他担任中宣部长时支持全集的出版不力,心里有愧……"王任叔听着,立即联想起1926年在广州东山总司令官邸所见到的邵力子的既矜持又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个早期的共产党人,在"分共"中屈于压力退出了组织,如今是国民党的要人,但又不得意.
他现在说的是真心话,那么他以前办的当是违心事.
大千世界,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在党的而又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心理,太复杂了……"老胡,还有个事要同你商量"王任叔忽又想起相关的一桩大事,"杜月笙派人来表示,要购求《鲁迅全集》200套,说是要钤了他的名章赠送各社会团体和海上闻人呢.
""高明!
"胡愈之沉吟了一下,"别看杜老板是黑道上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6人,但为了自立,也因为爱国心不泯,才拿出如此漂亮的手段.
卖,卖给他,《全集》是火种,有人帮助我们播火,这是好事……"鲁迅逝世后,立即成立了以蔡元培为主席、宋庆龄为副主席的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当时还组成过一个小型编委会,成员有蔡元培、许广平、周作人、许寿裳、台静农、沈兼士、茅盾等.
为了《鲁迅全集》的出版,蔡元培曾亲自出面与商务印书馆协商.
因国民党当局对《全集》必收的文集(如《华盖集》、《伪自由书》、《二心集》、《毁灭》)和文章(如《十四年的读经》、《太平歌诀》、《铲共大观》)横加砍伐,有些杂文集则勒令改名(如要《准风月谈》改为《评论七集》、《花边文学》改为《评论八集》之类),真是大煞风景.
完整面目地出版《全集》受到阻挠,再由于商务印书馆的内迁,这件大事遂被搁置下来.
在鲁迅逝世周年纪念日,出席上海浦东大厦纪念会的人士一致呼吁《全集》近期内快些出版,但会后不到1个月,上海的非租界区即全被日寇占领,出版又被搁置.
鲁迅的文稿有的存之于租界银行的保险箱内,有的只好藏在法租界霞飞路霞飞坊64号许广平寓所的煤堆之下.
鲁迅思想的结晶不仅是民族的最优秀的文化遗产,而且是民族民主革命的火种.
许广平为此忧心如焚.
纸张寿于金石,保存鲁迅遗稿的最好方式是尽早出版.
承担《全集》出版这一巨大工程的是复社,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翻译出版的成功,为他们出版《全集》树立了信心.
但是,出版《全集》的困难要大得多,原来估计字数为500万字,实际已达六七百万字,所需工本就是个大问题.
复社为筹集资金采取了两个办法,一是成员认股,每股50元;二是采用预约售书办法,除发行每套预约价8元售价12元的普及本预约券外,另印布面精装纪念本和豪华纪念本,每部为50元和100元,用纪念本的盈余弥补普及本的亏损.
在这项筹备工作中,王任叔作为"文委"的一件大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7事协助胡愈之做了大量工作.
编辑工作上手后,他研究、体会鲁迅生前汇编《三十年集》的精神、意图,整理各地陆续寄来的文章、资料,撰写《鲁迅全集总目提要》以作及时宣传,巨帙发排后又义务校对理论与古文两部分的清样.
前面提到胡愈之批评王任叔不应该在黄包车上看校样,他还不知道王任叔在应酬友人而打麻将时,在牌桌上为应付《大家谈》的版面,而赶写杂文的事.
我们革命的文学家在战时独特的环境下,竟曾有过这等奇特的工作方式.
在鲁迅生前,王任叔没有到过他的家.
但在编辑《全集》的工作中,王、周两家结成通家之好.
王任叔每天下午按时到许广平寓所伏案工作,提调唐弢、蒯斯曛等10多位义务校录人员,夫人王洛华则安排鲁迅遗属的生活.
蒯斯曛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说:"王任叔当时好象在编《译报》的《大家谈》,此外还有别的工作,是一个忙人,但他在全集的编校工作上负着相当大的责任,他虽然不是跟我们整天集中在一起工作,但是所做的工作是最多的.
单就校对方面说,他就是随身带着清样,有空就看,每天能来跟我们一起工作多久,就来多久.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他急急忙忙钻进许先生家二楼的亭子间,马上坐在他的桌子前,拿出清样就读的那个样子,我还能记得他有时突然放下清样,立起身来马上就走的那个样子.
"建国初期,许广平、周海婴母子曾与王任叔在北京摄影一帧,以追怀这段难忘的日子.
……这时楼下人声熙攘,王任叔与胡愈之在二楼的谈话也就停止下来.
胡仲持为了让大哥和任叔放心,便跑上楼来:"下面是拿了预约券来领取《全集》的读者,他们说半年前拿出8元钱权当捐献,现在能拿到20大本《全集》,一是想不到书出得这样快,二是觉得价钱太便宜.
"三人在静默中享受着一种欣慰的喜悦.
王任叔机灵了一下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8"我要到李平心家里去,那里有个鲁迅座谈会.
许广平、周予同、卢豫冬、何封,还有孙冶方、罗稷南、胡曲园、郭箴一、吴大琨、王绍文、蓝天宁、樊英、潘蕙田等一大批学者,定期讨论鲁迅思想.
我想约他们写些论文或书稿,对鲁迅作些全面的评价……"一边说着,就要下楼去.
胡仲持一把拉住道:"先别走,我这里还有个消息透给你.
"胡仲持谈的是马荫良要聘王任叔主持《申报》副刊《自由"八·一三"抗战关头,宣传爱国谈》的事.
《申报》在不力,在广大读者的指责中停办了.
近来,总经理马荫良自香港回沪,见"孤岛"抗日士气高昂,便约了胡仲持等人筹备恢复.
副刊《自由谈》一度曾由黎烈文、张梓生主编,大量刊载过鲁迅、瞿秋白、茅盾、王任叔等人的文章,从而为它带来巨大的声誉,发行量大增.
马荫良为挽回《申报》的声誉,在聘任《自由谈》主编上用心良苦,他要遴选一位在文学上有资望、在社会上有号召力的人物来担当.
胡仲持向他推荐了王任叔,这与马荫良一拍即合,打算重金礼聘王任叔就职.
"噢我现在正编《大家谈》,又要聘我去编《自由谈》合起来正是'大家自由'!
好兆头!
"说着,他笑了,胡仲持也笑了.
"只是,这事迁动精力不小,还得容我同其他朋友们再商量商量.
就这样.
"胡氏兄弟把他送下楼来,正在应付发行的张宗麟,把理出来的一套《全集》指给他:"拿出书券来,可把书领去.
""因我没带书券,故我暂时不领.
"王任叔解嘲似地一笑,作个告别姿势,顶着午后的烈日头疾步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79Ⅳ《译报》是靠中共地下党的力量筹建起来的,与王任叔先后共事的夏衍、恽逸群、梅益、于伶等人,都是党内同志.
就编务工作来说,是很协调的.
然而同经理部时有不协的音调.
譬如1938年7月15日这一天,王任叔正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郑家木桥一所大楼底层的《译报》社办公,一位同事向他悄悄说,被租界工部局叫去了,一定有事.
不一会经理赵邦儿,赵邦沉着脸走进王任叔的写字间,先叹一口长气,接着说:日本占领军向公共租界当局提出抗议,说《译报·大家谈》上每每出现行者、八戒的文章,篇篇是同抗日有关,租界当局碍于中心的立场说,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就要吊销《译报》的营业执照,惟经理是问"王先生,明天的《大家谈》付型了没有你干脆把行者、八戒换下来吧,先另起个笔名算了.
王任叔这时为《华美周报》、《文汇报·世纪风》、《译报.
爝火》、《文艺阵地》、《自学旬刊》、《文艺新闻》等刊物撰稿,正在用着毁堂、白屋、羿矢、屈轶等等数十个笔名,随便换一个原无不可,但看到赵邦胆魄这么小,自己蹩着一股气,又不好发作,便把正拼好版的《编辑者言》下署的"行者"用红笔抹掉,脑子里随机窜出一个与"大家谈"相关联的词"下里巴人",便随手写上简称"巴人"两个字.
自此,巴人成为他中年以后最常用的笔名.
说来,"巴人"是鲁迅当年发表《阿Q正传》时用过的,这部小说对王任叔一生起过重要作用.
看来,王任叔随手署上"巴人"两字,也与鲁迅的影响已沉入他的潜意识有关.
王任叔对去《申报》趣编《自由谈》原本並没有兴,因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0"《申报》在去年的八·一三"上海抗战中言论软弱、态度暖昧,使广大读者失望.
再说,现在马荫良已聘定了原《时事新报》的总编辑潘公弼主持社论,工作肯定多有掣肘.
但马荫良到底是老报人,再三向王任叔间接表示:《自由谈》一仍过去的老例,稿件的取舍概由主笔决定,报社不干预.
其实这也是扩大报纸发行的重要一招,因为很多读者买报不一定全是为了看言论、报道,而是为了读副刊,如果正刊副刊全部舆论一致,报纸的发行量就会下跌,如果副刊办得出色,发行量的提高会带来广告费收入的提高,那么这家报纸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王任叔正在犹豫如何答复马荫良的时候,赵邦带给他的不快,便促动了他的决心:"去,干脆去编《自由谈》!
"其实,"文委"的同志早就支持他去《申报》,认为这是扩大舆论阵地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于是,王任叔去应聘了.
《译报·大家谈》则由阿英(钱杏村)接编.
汉口路《申报》社编辑办公室虽然较《译报》社豁亮,但王任叔在这里感到新的压抑.
翻看一下《申报》新出刊的社论吧,潘公弼那弯来绕去不知所云的言辞里,常流露出妥协的论调,什么抗战必须依靠外力,日本对华的和平之门未闭之类,让人又可笑又可恼.
王任叔熬不住,便写些言论发表在《自由谈》上,有的则通过胡仲持在正刊上捅出去.
潘公弼向马荫良诉苦,马荫良也为副刊上出现针锋相对的调子甚感棘手.
再加上王任叔在《自由谈》上与接编《译报·大家谈》的阿英就"鲁迅风"杂文问题打起了笔墨官司,这更使马荫良恼火.
事情是这样的.
10月10日是国庆节,王任叔署名巴人在《自由谈》副刊发表《复刊献词》.
19日,为鲁迅先生逝世2周年忌日,他在《自由谈》发表《超越鲁迅为鲁迅逝世二周年作》.
文章说:"这一切刻苦的精神,这一切战斗的方法,都是我们学习鲁迅,纪念鲁迅的必要条件.
而不避强权,不避强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1不依附于豪贵而歪曲事实,敢说,敢笑,敢作,敢为,以服务的精神,投身于事业、学问、民族、国家,那将总有一日,以我们自己的力量,继之以我们子孙的力量,而超越鲁迅!
"阿英以鹰隼为笔名在同日的《译报·大家谈》上发表纪念文章《守成与发展》.
文章对鲁迅杂文持这样的观点:一,六朝的苍凉气概;二,禁例森严期的迂回曲折;三,缺乏韧性战斗精神和胜利信念;四,不够明快直接.
文章还对王任叔近期的杂文讽刺了一下子,说"有人在'抽抽乙乙'作'碎感'"云云.
"雷雨先生"王任叔按捺不住火气,在次日的《自由谈》上发表《'有人,在这里》,对阿英进行答辩.
而同日阿英在《大家谈》上发表《题外的文章》,质问王任叔:目前文坛上模仿鲁迅的风气是不是甚盛这种倾向的增长对发展前途是不是有害如果有害,是不是应该抗议如果鲁迅还在,是不是依旧写这样的杂文22日王任叔在《自由谈》发表《题内的话》回复道:"在今天,我以为对于鲁迅的学习,还不够深入,还不够扩大!
没有守成,即想发展,那是取消鲁迅的企图,这正是鹰隼先生所要做的.
"由此掀起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关于"鲁迅风"论争的第一个高潮.
这场论争,王任叔与钱杏村两方都有偏激与偏颇之处,但其中並不是没有是非.
关于这些,笔者另在一本书稿中有专门讨论.
这里需要提及的是,郑振铎站在朋友的立场曾托人带交给王任叔一张纸条,劝他不要对阿英作答辩,"恐为仇者所快",但王任叔又来了雷雨先生的脾气,同阿英这革命文学论争与建设时期的战友、诤友、党内的同志,展开了严肃的论战,当然钱杏村一方也是严阵以待、认真对付.
直到12月7日"文委"成员孙冶方化名孙一洲在《译报》发表《向上海文艺界呼吁》"互相劝阻自己,要求的战友作无谓的精力浪费",认为鲁迅风杂文在新形势下是"白刃战中最厉害的工具",阵营内部应该团结.
接着,《译报》负责人邀集王任叔、钱杏村等40多位文艺工作者在福州路开明书店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2楼上座谈,会后在《文汇报》等刊物上发表37人签名的《我们对于鲁迅风杂文问题的意见》,论争遂告一段落.
论争的表面问题是平息了,但内含的深层问题並未解决,这样才有王任叔在次年撰写专著《论鲁迅的杂文》及创办《鲁迅风》杂志的大举动.
可见,当时党组织对自己成员的个性还是充份尊重的,王任叔、钱杏村都是党内同志,但也不妨碍在学术见解上兵戎相见.
再说马荫良借了王任叔与钱杏村交锋正炽的机会,通过胡仲持讽示王任叔自动辞去《自由谈》主笔的职务,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申报》不愿卷入左翼文人无谓的论战.
胡仲持是个老实人,只得照搬马荫良的原话.
王任叔听了,按住火气说:"经亨颐在五四运动时,因为保护发表《非孝》的学生施存统,为当局所忌恨,也是让人讽其辞去省立一师校长职务,这位经老先生偏不买账,说:'自辞则可,被讽而辞则不可,如以为不合,请撤职可也.
'我以为这表现了读书人的正气.
今日之事,你可这样回复马先生,这场论战不是无谓的墨笔官司,而是我与阿英至诚至性、见肝见胆的论辩,报社如果容不得我,请他下令开除好了!
"胡仲持对他雷雨先生的个性是早有了解的,认为这是浙东先贤方孝孺、严肃乐骨鲠性格的遗传,是奈何不得的.
马荫良只得以经理部名义写了辞退信.
王任叔离职后写了一个声明登在《文汇报》上,以表示自己同《申报》暖昧态度的不妥协立场.
以后,马荫良为挽回情面、捐弃前嫌,曾邀胡仲持等人作陪,在一品香大酒楼宴请王任叔.
他认为君子无私交,也无私仇,还是赴宴了.
再说,他作为"文委"成员,广泛团结爱国力量、扩大抗日民主统一战线是题中应有之义.
若把他看作是旧式士大夫式的狂狷孤介人物或睚眦必报的营营苟苟者,那也是把他误解了.
"孤岛"时期,他工商巨子、金融耆宿一类的朋友确实不少,他们有的成为与共产党长期合作的朋友,有的走上了革命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3的道路.
王任叔折冲尊俎的才能,也许是在"孤岛"显露出来的,这是他在建国前后被委派到统战部、外交部工作的一个原因.
王任叔的"孤岛"苦斗使他列入敌伪的黑名单,以后汉奸政府的《中华日报》上甚至公开刊登通缉87人的所谓"通缉令",文化界人士47人中,就有他的名字.
刘湛恩、朱惺公等知名人士的相继被刺,使多少朋友为他担心.
受到敌伪汉奸文人的咒骂,並未使他心动;而来自自己同胞的对他的人身攻击,也並未松懈他的斗志.
譬如文人张某人在一篇文章中点他的名字为"王巴人",这格调低下的咒骂让人难以容忍,其恶劣后果是向敌伪透露出巴人即王任叔的秘密.
他凶险、诡谲的处境,让人联想起鲁迅在1929年前后一方面要迎着反动派正面来的刀枪,一方面要当心来自身后的革命者的箭矢,因此而要"横站"的情景.
然而,他又是充满了大爱之心的人,特别是对青年.
青年作者周而复从"孤岛"去武汉,打算转赴延安.
去陕北、赴延安,这是许多进步青年所向往的,但这也是十分艰险的.
正在与蒋锡金指导文艺通讯运动的王任叔向他约定,一路上将见闻、体验写成报告文学寄回上海发表.
周而复这样做了,出了作品、长了才干,取得了很好的社会效果.
"孤岛"时期的文艺通讯活动,是左翼文学在新形势下的深入和发展,它把文学与人民大众所关切的民族生死存亡大事紧密地联系起来.
王任叔对群众业余的文艺通讯活动给予爱抚,他说:"文艺通讯是一株野生的乔木,有它自然的美.
"谷斯范当时是《译报》的练习生,他向自己的老师透露过想写一部反映抗战生活的通俗小说的构想.
王任叔对他说:左翼文学运动以来,左翼作家还没有人实验过通俗小说,而其他方面的作家如包天笑、张恨水用章回体写通俗小说,倒在一般群众中广泛流行,你大可一试.
谷斯范在他的指导下,动手创作《新水浒》,随时在《译报》上连载.
作品跟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4踪时代,形象地批判了抗战必亡论、国民党正统论、游击战无用论,讴歌了一代担负着国家兴亡的爱国青年,戳穿了投降派"忠义救国军"的反动面目.
一时洛阳纸贵,谷斯范由此成为广大读者瞩目的作家.
当时以《地下》成名的程造之,以《小癞痢》成名的钟望阳(苏苏)、以《牛皮阿狼》成名的笑萍,都受到他热情的诱掖.
王任叔通过组织上海作者协会、编辑《抗战文艺丛书》、《大时代文艺丛书》,团结了一大批老中青作家.
他还通过组织编辑协调会,团结了一大批编辑、发行人和学者.
程造之回忆说,他写完《地下》后虽同出版单位联系,但均无结果,便将书稿用三夹板夹了,放在一边.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将书稿转交给素昧平生的王任叔,半个月后他们见面了,王任叔说:这部小说原则上可行,我通读了一遍,但有几点应该做较大修改.
程造之接受了他的宝贵意见,《地下》得以出版并产生了良好影响.
王任叔在同文学青年的接触中,循循善诱,常以生动的事例深入浅出地说明一些艺术辩证法问题.
比如在讲到语言的使用如何生动、精萃时,他说:有轨电车在疾驶中往往因导电的铁杆脱出悬空的赤膊电缆而停车,司机或售票员把铁杆搭上电缆后才能继续行进,写文学作品的人,往往要用不少笔墨才能把事情说清楚或恰到好处地形容它.
我前天乘电车又遇到这种事,只听司机说"它又翘辫子哉!
"辫子,是导电的杆子,售票员半个身子从车窗伸出,拉着绳子把导电杆子搭在电缆上,砰砰地敲两下车厢,喊声"搭好啦,开吧!
"……我们用文字形容它,非二三百字不可,司机只消一句话,几个字,就明白停车原因何在,而且你也知道说话的是个什么人了.
再说无轨电车,当驶至十字路口电路断的地方,要把车顶上双铁杆拉离电缆,行一二米路又复搭上,用文字来形容至少也得百来字,无轨电车司机只消一句话三个字"跳浜啦!
"就完了……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5以后,程造之又写出30万字的《地下》续篇《沃野》,王任叔详尽地指出作品的优缺点,认为人物欠真实,斗争简单化,鼓励他深入生活,掌握更多的素材.
程造之不负他的期望,以后果然离开"孤岛"去苏北抗日民主根据地.
王任叔到南洋后还同他通讯,並寄给他剪报资料.
上海社会科学讲习所原是通过刘湛恩教授借了圆明园路的沪江大学的校舍,以夜校形式进行教学活动的.
王任叔一开始就协同胡愈之为之擘划並授课.
办第2期、第3期的时候,主持工作全由王任叔担任,教室改借福州路世界书局的2楼.
对这些白天有着各自的工作、晚间来进修的各救亡团体的青年干部,他有着深厚的感情,曾为他们写了一首歌词,后来成了这所卓特的学校的校歌.
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们从各个岗位来,要回到各个岗位去,磨炼我们的拳头,要和敌人战斗.
在这里,充满了民主、自由的空气,师生建有学术委员会,图书馆印有讲义,学生出版有刊物.
马列主义译著,陕北的小册子,鲁迅、瞿秋白的著作,这里可以流通、购买.
讲习所第1期,对主讲教师的付酬是每上1次课3元,但大部分讲师是尽义务的.
自第2期开始,讲师没有一位再领报酬.
学员每听1门课交学费1元,为了学习得更多,往往要听二三门课,学了一期还再选第2期、第3期.
王任叔给学员的形象已不是文学家,因为他主讲哲学、时事政治,给人的印象是哲学家与社会活动家.
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周予同的中国通史、殷扬(杨帆)的中国戏剧、严景耀的社会运动史、张宗麟的农村经济问题,都代表着当时的最高的学术水平.
王任叔还经常邀请知名人士来校举办讲座,如陈望道的语言学、孙冶方的政治经济学、林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6淡秋的文艺学、唐弢的杂文写作.
八路军办事处的刘少文还给学员们讲游击战理论与实践.
学校为上海郊区和苏北根据地陆续输送了一批批骨干,他们有的血洒疆场,有的成了党的领导干部.
在青年学员中,王任叔享有很高的威望,徐达回忆说:"他是一位很早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我们对他很尊敬.
但是他在同学们面前非常平易近人,从不以老鲠直、坦率,对党的革命自居,他为人事业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他总是勤勤恳恳地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
他一贯刻苦钻研马列,注意理论联系实际,身体力行;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他十分关心和爱护青年……这些优秀的品质,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学习榜样.
有一次,在他讲完哲学课以后,我主动上前,向他说了我的姓名,他当时非常热情地久久握住我的手.
从那以后,我同王任叔同志不仅以师生相处,更以故友相待,关系是很密切的.
"1938年深冬的一个夜晚,有20来个学员没来得及吃晚饭便赶来上课,课后便相偕到爱多亚路口、"大世界"对面的大三元去吃阳春面充饥.
他们有的走在前面,有的簇拥着王任叔,听他说话.
福州路属英租界区,"大世界"属法租界区.
走在前面的张奚若、方行、姚乃安、贾进者、王莘南、戴明扬、高瑞英在过爱多亚路后,被法租界的巡捕抓到警车上去了.
后面的同学要追上去辩理,王任叔机智地阻止了他们,立即找严景耀联系,严景耀在法租界工部局任副典狱长,经过他的疏通,被抓的7名学生第2天便开释了.
晚上上课时,他们怕王先生担心,来得特别早.
王任叔见到他们欣慰地说:"哟,新七君子出狱了,大家欢迎!
"自此,这7个人偶而被同学戏称为"七君子".
1939年7月,讲习所办到第4期的当儿,学校里有一位叫夏玱的学生在给昆明的朋友写信时,以自豪的心情描述了讲习所的学习内容和各种活动.
对学校里的民主空气大加称扬,认为它是"孤岛"上的"抗日军政大学".
不想,他那同样天真的朋友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7这封信送到当地的一家报纸上发表了.
重庆当局察觉后,马上通知上海英、法租界工部局要严加追查,接着又派吴开先、吴绍澍两位大员潜来上海建立特工组织和三青团组织.
地下党"文委"决定立即终止讲习所,王任叔在向第4期学员上"最后一课"时说:"……同学们,我们要随着斗争形势的变化,改变策略,我们的讲习所就这样告一段落.
但东边不亮西边亮,锅里不见碗里见.
我的意思是把你们分作两部,一部分人以各学科为基础组织若干读书小组,一部分人则编辑出版刊物.
"其实,这"最后一课"便是转变新的"学习"方式的第一课.
以编辑出版刊物的一部分学员来说,他们在王任叔的指导下,推出韩述之、方行、范秉黎、徐达、李铮、姚溱组成编委会,由郁静利用天主教徒的身份在英租界警务处办理了注册登记,创办铅印刊物《学习》半月刊.
办刊中有130人共赠助资金1120余元,每期销行量竟达2000余份.
刊物登载社会科学理论文章、文艺作品,还报道根据地和内地的动态.
直至1941年11月16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侵华军占领了"孤岛",这份生长在岩石夹缝里的刊物之花,在出版了5卷5期之后,才完成了它的使命.
据徐达回忆:"我们的老师一直关心和支持着我们的编辑和出版工作.
在百忙中,他用若夫、羿矢等笔名,多次为《学习》撰写有关哲学的论文.
他还为《学习》写了多篇文艺理论文章.
例如他以毁堂的笔名,写了《关于文艺作品题材的讨论》等.
他以马列主义文艺理论作指导,对于文艺方面的问题,发表了卓越的见解.
"青年们尊敬他,他也爱护青年.
青年团体或学校请他讲演,他总是热情承诺.
丁景唐在1946年写的回忆文章中有这样的描绘:穿着旧西装,手里挥着铜盆帽匆匆地走进一间汽车间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8面的课室里来.
任叔先生一出现,立刻给一阵雷样的掌声包围住了.
那些热情的学生用雷样的掌声欢迎着敬爱的任叔先生.
尽管直到现在,甚至还有人在替王任叔散布着"激烈的印象",然而站在那些年轻人的面前说着浙东乡音"官话"的他,却是异常温和的.
谈人生的真谛,还征求同学的各种问题,细心地予以解答.
时间延长到很晚,有些女同学还拥着他,请他在纪念册上签字.
负责人在诉苦,请同学让他早些去赴另外一个约会;但任叔先生一丝也不含糊,替稚气的小弟妹们签上端正的字.
孔另境在1946年发表过一篇《记"廖化时代"的王任叔》,文中这样说:在国军西撤,日敌尚末发动太平洋战争的二三年间,在上海租界里展开了一场最尖锐的敌我半公开战斗.
一面是日阀和汉奸,一面是我国的各党派的地下工作者.
那时经常以匕首似的笔杆,给敌人以无情的刺击的,有笔名"巴人"者.
他可以说是当日青年们的"大众情人",他替他们指示了生活的道路,他鼓励着大家,他赞美着抗战,用他的活泼多姿的笔锋,活跃于当日的文坛……"巴人"的笔名原为鲁迅先生早期用过,但这"巴人"却是王任叔先生的笔名,在这笔名之下给青年以影响的,实在要超过当时的鲁迅先生.
廖化是三国时蜀国的偏将,《三国演义》中说蜀国丧失了五虎上将以后,只得委派廖化这等偏将作先锋,故留下"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一用来讽刺德才欠缺而充任大事业的人的成语.
在"孤岛"的是妥协派的《中美日报》,汉奸的《新申报》最先给王任叔这一恶谥.
对此,他是愉快地接受了.
当时的情况是:郭沫若、茅盾等文坛领袖人物都到内地去了,留在上海的资深作家郑振铎、王统照、陈望道、夏丐尊都在蜇居.
作为党员,又正年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89富力强,他愿意不避斧钺矢而披挂上阵,且以廖化自居,这是"大众情人"需要乐观的献身精神的.
王任叔是各界青年的,也是上层人士的密友.
徐达说:"文化界的郑振铎、周予同、陈望道、严景耀、李平心等,能够团结在党的周围,坚决投入抗日救亡运动,是和王任叔做了大量工作分不开的",而"金星笔厂经理陈已生,宁绍人寿保险公司的董事长胡咏祺等,都在他的影响与帮助下,有的走上革命的道路,有的为抗日贡献了自己的财力、物力.
"他是豪爽的,但也不失文人的细腻.
冯雪峰回到乡间后,王任叔认为他在抗日战争中绝不会没落.
失落了群体的痛苦自己不是在1931年以后也品尝过么!
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既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又要服从自己所遵奉的群体,这是二难的选择.
如果自身的内驱力同群体的意志力能够协调、统一,那将使一个人裂变出惊人的生命力;如果有人有意无意假群体意志,强加于人,那很可能将人原有的生命力消弭殆尽.
王任叔极其珍重左联时期与冯雪峰建立起来的友谊,更感念自己长期脱党而冯雪峰仍然寄与信任.
《鲁迅全集》的纪念本,自己特意为冯雪峰保存了一套,趁骆滨基去浙江的机会,他终于把这珍贵的礼物带交给了他.
他的文友这样描绘他这时的形象:"他的生活是很严肃的,处事是很讲信义的,他和人约事,从不失信,帮人之忙,从不推托","为人正似他的文章一样,活泼多趣.
他的个性是崛强而"(孔另境)"这是一盏明富冲动,有情感,有义侠心肠.
亮的灯,照耀着那些'孤岛'时期的青年们的前程,就象他后来在《求知文丛》上连载的《超然先生》(他谦称为"残缺的形象")比喻他自己是一条打杂的牛:它吃的是草,榨的是乳.
他跟鲁迅先生一样,也是以自己的血肉来喂养着人民的,后一代的.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便被有些人有意或无意误解作'金刚怒目'锋芒毕露'的赤膊打仗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0了.
"(洛黎扬)"王任叔是一个活泼多趣的人物,他的为人正如他的朋友森园所云,对朋友的爱护谦和,有似手足同胞;可是遇见敌人,或是他所看不入眼的人,那就毫不容情,给予打击,撩牙瞪眼,破口大骂,在所不惜.
有人说他火气太重,就在于此,而我却以为是他的天真,是他的伟大处……他是一个有个性而不属于阴险一类的文人.
"(黄俊东)"胸怀坦荡嫉恶如仇,确实是商量袭击敌人的好伙伴;虽然有时带点主观,对问题考虑得不够全面,但恰如鲁迅所说,'进行之际,心口並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绝不会的','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大概这话也适用于王任叔".
(唐弢)"任叔同志胸怀坦荡、热情诚恳、与人为善、从善如流的品格,尤为我所景仰.
"(蒋天佐)在"孤岛"极度严酷的环境下,他的老友胡仲持精神失常,有时跺着脚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时跪在《鲁迅全集》书箱前痛哭失声.
王任叔象哄孩子一样教他做游戏、教他打麻将.
而打麻将时,故意让这位不会打牌的老实人赢,以解除他的烦恼、放松他的神经.
唐弢一家生活困难,接连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前去探视、慰问最殷的一是许广平,一是王任叔.
唐弢说:"后来我读他的文章,说到'隐蔽着自己的痛楚,却去解慰别人的'同病',才知道这时他也死了一个孩子,却从未在我面前透露.
"这个叫克东的男孩死时才两岁,白胖逗人,最是他心中手上的爱物,在清贫中染病而夭,给他心灵的重创是难以描绘的!
"最后三个月的关系是这样过去的,多劳的是他的母亲:一面忧虑着孩子的病,一面却又担心我的安全,终于让我割断给这凄厉的叫声绞住我的心的那条索子,独居去了!
而把全天地间的忧郁,苦恼,痛楚压碎了她的心,但还时时乘孩子的病稍有起色的时候,带来给我看他那尖尖的下巴上,露出一回凄苦的微笑.
——这将使我终身不能忘却的凄苦的微笑呵!
孩子,这是你给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1影子活在我心头吧!
孩子!
"从他最后的影子了!
就让这当时所写的文章夹缝中,可以窥探他是在怎样的生存状态下从事他的写作:紧张了一天,我需要的是休息,体力劳动之余,还需脑力劳动,每天非到十二时以后,儿乎不能成寐,而战争仿佛在这时才沉静下来了,但因为工作关系,又非一早起来不可.
《乱世的猫》三文字大半在夜间匆促草成,夺取我睡眠时间的分之一.
为此我白了半头的发,耳鸣不断起伏.
·《生活·思索与学习后记》……时黑夜弥天,孤灯如豆煞星高照,困守如年之日,也.
《松涛集·编后记》1941年1月4日,"皖南事变"爆发.
国民党中央军委调查统计局戴笠在重庆密令"军统"上海站站长陈恭澍,对所谓"潜伏上海的共产党分子"王任叔、许广平、姚克、舒諲等10数人"立即制裁".
陈恭澍是指挥杀手赴河内行刺汪精卫、曾希圣的著名特工.
这样,王任叔在对付日阀特务,大道市汉奸的缇骑,汪伪南京政权调查统计部驻沪办事处即骇人听闻的极司斐尔路(今万航渡路)76号杀人魔窟李士群、丁默村、吴四宝的黑手,英法租界上的顽劣势力等多种暗杀、绑架的威慑之外,现在,又要对付陈恭澍手下人的饥饿的枪口了.
他不惧死亡.
想到随着那砰然的响声,感到自己的热乎乎的血漂射在自己战斗的热土上,生命如此完整,这是美好的.
他甚至同许广平谈起如何对付敌人的酷刑这绑架后的可免的不"招待".
许广平说,鲁迅当年曾设想过对付的办法.
鲁迅凭着他的医学知识,认为对付酷刑要紧的是熬过最痛苦的一刹那,过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2了这一刹那,人就昏迷、失掉知觉了.
啊,多么珍贵的指示,王任叔在准备着了.
他不惧怕死,並不等于他不热爱生.
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死是不可避免的,但正唯人必有死,必须在未死以前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在人们称他是"大众情人"的时候,有人在密令"立即制裁",这已充份说明他生之价值.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在洋洋洒洒地实现着自己的生之价值.
当他在《大家谈》上把《译报》资金短缺,难以为继的情况公告读者,当天就看到黄包车夫、店员、中小学生、职员、保姆在报社门口排着队捐输自己来之不易的钱财;当他在外滩、苏州河码头、在福州路遇到凶险,但得到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的救助与掩护;当他看到新四军派人来,请求从讲习所再一次输送学员去加强干部队伍……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生之意义了.
当他为献身于民族解放事业的学生瞿犊、王进、刘冠芳等开追悼会的时候,也在构思着自己的悲剧的结局了.
从1937年8月上海抗战到1941年3月两年半的时间里,作为党的社会活动家,他的在统战工作上的劳绩是很难估算的.
作为秘密工作者,有资料表明他潜往过宁波、杭州、长沙等地.
王任叔在战时的"孤岛"的作用,这里援引他的老友蒋天佐的话来作一小结:"没有了任叔,也许就没有那个时期的革命文化工作和群众工作的巨大辉煌的成绩.
"这不是溢美之词.
作为文学家,他在这段时间内出版或竣稿短篇小说集《皮包与烟斗》、《十人集》(与人合集),大型话剧剧本《前夜》、《两代的爱》,译著长篇《和平》、《铁》,学术专著《读书的方法与经验》、《文学读本》、《论鲁迅的杂文》,论文集《学习与战斗》、《窄门集》,杂文集《边鼓集》(与人合集)、《横眉集》(与人合集)、《边风录》、《扪虱谈》,发表中篇小说《一个老地主的故事》、《超然先生》,另未收入集的短篇小说、散文诗、杂文、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3史论、评论……不下五百篇之谱,约数百万字.
至于成品的质量,如孔另境所说:"他的文章真可以说是达到了深入浅出的境界.
文笔的流利和通俗,是一般新文学家所不及.
"就各种题材运用之得心应手、倚马可待的行文速度,作品的数量与质量,在那一时期可与之相比的仅只夏衍一人而已.
当人们在惊叹这在中外文学史上罕见的奇迹的时候,不能不让我们思考:是什么原因使他的生命力燃烧出如此辉煌的光焰呢答:中国知识分子爱国主义参予意识和作为一个无产阶级先锋战士献身事业的使命感.
再,作为"文委"成员,党组织对知识者的他的尊重与信任.
那时,党的领导人似乎不让王任叔感到是"上级",党组织的存在也不让王任叔感到有什么约束.
需要说明,这数以百万言的作品都不是"无关抗战的文字".
即使是写近代题材的《一个老地主的故事》中,他也是以现代意识规照那段生活、剖析主人公的文化人格及旧道德的虚伪一面,以使读者对当时的那位大人物的效法曾国藩互作发明,从而达到一种领悟.
至于他写的历史人物与文学人物论文如《诸葛亮论》、《孔子论》、《宋江论》、《耶稣论》、《王阳明论》、《林黛玉论》等等,都是在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来分析历史人物与文学人物,以构建新民主主义的文化.
在"孤岛",他除了是"鲁迅风"论争的一方论主外,他还参予了关于"无关抗战的文字"的论争.
这一论争是梁实秋1938年12月1日在重庆接编《中央日报》副刊《平明》副刊,发表《编者的话》掀起来的.
紧接着,上海的陶亢德、徐訏,也借口反对"抗战八股"加以附合.
王任叔仗义执言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
连跟当局关系密切的《文艺月刊》在论争结束时都说:"如果因为抗战八股要不得,而有意无意地离开了抗战使命,那才是避重就轻的优闲态度".
可是现在有的论者竟认为这次论争是左翼文人在同"第三种人"算旧帐,是文学史上"左"的表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4第八章云月八千里他说:生命有了大的寄托,我又何求于"自己的纪念".
他说:唯不屈服者能屈服人.
他说:我对自己宣战,则是说:"愿时间允许我!
"Ⅰ1941年的初春,上海是倒春寒.
冷雨、冻雨不时向"孤岛"袭来.
组织上指令,王任叔要限期携眷带口赴香港.
克宁这时12岁,克东前年夭折后,现在又添了个克平,才几个月.
他们这时已从西湖坊搬到离许广平的霞飞坊较近的蒲石路(今长乐路),为了躲避敌人的耳目,他先让王洛华和孩子扮作去宁波乡下逃难的样子,在前一天由交通员帮助登上了由上海返香港的邮船.
第2天,下着冷雨.
待到傍晚,他化了装,从蒲石路寓所走到霞飞路,随意在一家烟纸店买了两包香烟,待到一辆开往外滩的电车在路口停下,他连迈几个快步跳了上去.
他看到有两个自己人在车上,知道这是组织上派来保护他的.
但又有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当他在前门上车的时候,人家也在后车门挤了上来.
好机敏的步履,好阴那闪灼在鸷的眼神鸭舌帽檐阴影下的眼睛.
"这是'立即制裁'的执行者多么精确的情报、细密的布置……可是我在执行赴香港的计划时,对任何亲友包括郑振铎、许广平,都按照组织的指示,没有透露半个字呀!
"王任叔想着,一边在思忖着应付的办法.
霞飞路的夜生活开始了,霓虹灯、高音喇叭……啊,这反常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5的病态的繁华.
待到电车行到外滩,马路上却异样地空旷、冷清起来.
低云冷雨斜扫着江边的起伏的仓库楼群.
越过江面,对岸那奇怪的由建筑物构成的曲线,真象一匹匹野兽在伺伏着,似乎只等信号一发就要越过江面扑过来把人吞噬掉似的.
王任叔迈下电车,抻一抻风雨衣的领子,沿着外滩路西的楼檐往南走去.
两个自己人,拉开距离,一前一后呼应着他.
没走多远,一个人影从后面压过来,自己的肩膀被那人碰了一下.
"王先生,别来无恙呵!
"斜眼一看.
果然就是那个跟上电车的盯梢者.
"你想'立即制裁'么但我要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老相识,不独这两年常见面,你忖忖,民国十六年清党辰光,我们不是在宁波还打过交道"王任叔脑子里打了个闪电:可不,那个初春的多雾的清晨,我在宁波四中门口被捕,可不就是这位操浦东口音的便衣干的好事这时,两个自己人在向他们靠拢,意想之内的事情随时可以发生.
"阿拉虽是吃苏州河北边饭的人,但王先生,我也是中国人.
"他随即低声说:"你放心,我绝不会丧阴骘……你别说话,跟我悄悄闯过去".
这时,有两个骑自行车的"白相人"顶头驶过来:"老么哥,有事体吧""呒啥,呒啥!
"在码头对面的弄堂口摆着一付馄饨担,又有两个吃馄饨的"白相人"也同这"鸭舌帽"打招呼,他支应一番也闯了过去,象是陪了上峰官员来检查他们在值勤中是否忠于职守似的.
王任叔终于如约在黄浦江岸跨上一只小艇,过渡到英国的邮船上.
夫人王洛华问他一路情况可顺利,他只是笑一笑说,没事没事.
他不能让她再受刺激了.
去年夏天,《大美晚报》副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6《夜光》的主笔朱惺公遭到暗杀后不久,她到冷不菜场买菜时,防飞到菜篮子里一只血淋淋的人脚,她懵吓了一下,丢下菜篮就往家跑,忽然想到这可能是特务的一计:以此跟踪,找到王任叔的确切地址.
便跑到离家很远的一家专门介绍娘姨的"荐头店",在店堂里枯坐了1天1夜.
只到第二天看到丈夫完完整整的回家,那惊悸的心才缓过劲来,但自此生了一场大病.
在香港,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的负责人廖承志是他的直接领导人.
他要被派到美国去.
这要赶紧学习英语.
读师范时他读过英语,以后他还翻译过弥尔顿、迭更生的诗歌与散文,但到底没有象日语那样熟悉.
他要从头学起,从口语会话学起.
王洛华和两个孩子不服香港的水土,经常闹病.
学英语、陪病人、写作,虽然並不比在"孤岛"上海轻松,但到底是安全多了.
两个多月后,情况变化,美国去不成了.
香港这弹丸之地,正处在日本侵略军海上、陆上的威逼之下.
斯诺这时也来到香港,时常与王任叔,杨潮杨刚兄妹和金仲华、刘思慕讨论二次世界大战的发展趋势问题.
杨潮以军事记者的战略眼光,谈了自己独到的见解:日本可能冒最大的风险,发动太平洋战争,你们美国坐山观虎斗已经不可能,希望你们注意!
斯诺听到后大为震惊,称赞杨潮的眼光可与美国的麦克斯·威尔纳,英国的佛勒少将等世界闻名的第一流军事评论家并列,应该受到国家的优待和保护.
其实,南方工委的领导层对这一局面早已看透,认为香港同上海"孤岛"一样,在英、美绥靖政策下,日本军阀迟早就要来争夺,随时有陷入日寇之手的可能.
所以南方工委的一项任务就是向国外疏散知名文化人.
这时胡愈之已经在新加坡打开一个局面,担任陈嘉庚先生创办的《南洋商报》编辑部主任.
他来信邀请王任叔到新加坡去.
由于国际国内的战局和国共两党的磨擦,一大批文化人如郁达夫、杨骚、张楚琨、高云览、邵宗汉、俞颂华、汪金丁、张企程、王纪元都先后疏散到新加坡,南方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7委也要求王任叔到新加坡去,以保存革命力量.
香港开往新加坡的英国轮船,坐二等舱位者要向国民党驻香港当局办理护照,王任叔是军统局"立即制裁"的人,去办护照无疑是自蹈死地.
乘三、四等舱的人不用办护照,但必须在船过新加坡附近的小岛旗章山时上岸,先在集中营关一个星期,名义上是检疫,实则是专为穷苦华工而设的一种污辱性检查.
王洛华打算重返上海,以赶快结束母子3人的水土不服症,再说,那里有她的亲姐姐,"孤岛"陷入日有她的好朋友许广平大姐.
如果寇之手,她还可以有到宁波、到奉化大堰一条路.
如果母子3人乘上去新加坡的轮船,旗章山那鬼门关至少要死掉两口子.
"任叔,不是我吃不起苦,我确实累了,我要回去,再拖下去连我的命也拖进去了,我要赶快回去,为了这两个要命的孩子我也得回去……"从"孤岛"来到港岛,又要从港岛去星洲,一家人真可说是在刀尖上跳舞,头顶上幌动着绞索.
他是爱妻儿的,而现在的局面却是:美日妥协,牺牲中国,反共反苏的东方慕尼黑新阴谋正在美日间酝酿;德苏战局已开,德寇已占领苏联的一大半欧洲领土;中国的抗战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国共两党的大小磨擦一个接着一个……目前的选择只是一种:分开才能给母子一条生路.
面对现实,夫妇间作了死别的打算.
王任叔向王洛华写下遗言:奉化大堰老家的薄产是属陈福娥及两个女儿的,今后一切著作的版税是王洛华母子3人的经济来源……这不是一纸离婚书么从某一角度说,它确是离婚书,既然是死别,那当然也是一种"离婚",而且这种作法对母子3人今后求生、谋生有利,因为丈夫是"立即制裁"的被通缉者,离了婚的妻子与幼子总不该受到株连吧.
开往新加坡的轮船船期愈来愈近了,王任叔、王洛华这时的感情是难以描绘的.
王任叔想摄一帧"全家福".
不行.
浙东民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8俗,离别前的"全家福"主凶,拍摄不得.
而且王洛华和13岁的克宁都生着病.
这天,1941年7月20日正巧是克平的1周岁生日,他单独抱了克平摄了一张小照.
他在小照后面题诗道:生成一付和尚相,愿尔莫作地行仙.
不劳动者不得食,辛苦勤劳共着鞭.
还题了一篇小记,说:"平儿,你一周年了.
我祝愿你日后百病消散,健康活泼.
你自三月底来香港后,常常发热,多病,叫我非常耽心.
因为你的上面二位哥哥阿基、阿东,都在周岁之前得暴病死亡,使我常常想起他们.
现在在你周岁时,我只有一望你长大成人,且为个愿望天下的孩子们着想,有可能时学习医理,拯救穷苦无告的孩子们,使他们都得保天年,造福人类.
"他是爱孩子的.
他在研究鲁迅的一篇论文中说,鲁迅有三爱,一爱孩子,二爱青年,三爱未来.
这种发现,是他在不惑之年才产生的,其实这也是出自自己的体验,是一个对生活的真正的大爱者的本能.
为了未来合理的社会,他又要抛妻别子,到南洋去了,孤身一人,那边将有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呢感情的距离和当年反动派的追捕,使他离开了福娥母女;现在的流亡,又要使他与洛华母子生别……多情诗人,能不怃然当他离港前夕,廖承志向他交代到新加坡后的组织关系问题:一,到南洋后不过组织生活,不发展组织,党籍保留;二,协助胡愈之做好华侨各界及流亡文化人的爱国统一战线工作;三,对新加坡的三位组织同志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其中一位是雷恂予.
廖承志对位女同志他自1938年重新入党后的表现,给予极好的评价,还说:你和胡愈之都是以文化人的身份疏散到南洋的,审时度势,能为党做多少工作,就做多少工作,党组织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299对你们没有什么任务要求,只要能保存住自己就算完成了党交给你们的任务.
他哭了.
他为党组织对自己如此信任与爱护而感动.
在自己思想上成熟之后,他也感到自己的党也成熟了.
他从来没有从自己的党组织身上,享受到过如此多的温暖.
够了,够了,一个革命知识分子有组织上的理解与信任,就使他无比富有、无比充实了.
Ⅱ南太平洋的季候风,把吃水5千吨的轮船吹得象个小玩物似的.
当他在船舱新加坡里七上八下地颠簸了七八天,在星洲上岸时,40岁的汉子已经5天5夜滴水未进.
他还算幸运,亏了组织上托了关系上船时请香港的英国医生给办了一张身体检验证,证明他身体健康、无任何疾病,否则旗章山上的集中营生活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他也为洛华母子庆幸,先由交通人员护送他们回上海,如果举家来南洋,还未登岸,就得有一、二口人给折腾死.
《南洋商报》社的一位工友从码头上把他接到胡愈之的住处.
胡愈之正在报社上班,工友将他稍加安顿,便返回码头起行李去了.
王任叔在这半是起居室、半是橱房,又兼会客室的房间里等着.
胡愈之行年46岁,一直是单身独处,好象独来独往有无穷的乐趣一样.
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女性在追求他,这位老大哥总是无动于衷或另有所求似的.
然而这房间的布置尽管简易,却让敏感的王任叔察觉到有一种女性的温馨.
难道老胡已经结婚了新鲜事,新鲜事.
房间里有报架子,上面有当月的《南洋商报》,他半仰在藤椅上翻了几张,不觉已经假寐着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梦境里漂浮着,漂浮着.
他看见胡愈之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0一位女性在饭桌与灶头之间张罗着.
他猛地坐起身来.
咱们的怒目金刚"噢醒来了!
欢迎,欢迎!
"胡愈之喊道.
接着是这对老朋友在异国他乡所自然暴发出来的一番亲昵.
那女性,双手在饭单上擦着,兀自笑着.
任叔一看那瘦小的身!
哈,真体,聪慧的眼神,啊,这不是沈兹九大姐吗是天作之合,多么般配的一对!
沈兹九在抗战前主编《申报》的妇女副刊,是妇女界有名的笔杆子和社会活动家,同胡愈之可说是旗鼓相当.
但这位老大哥和这位老大姐,象两颗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闪光的星星一样,彼此映照着,甚至同为一件事奔忙着,儿女之情却象从来没有萌发过一样.
现在因缘时会,竟在天涯海角结为伉俪,王任叔高兴,也为中国文化界、妇女界高兴.
"国难时期,一切从简.
哈,哈,这是为任叔君接风,也是补一补我们的一份喜酒.
"女主人爽朗的笑声,先自把任叔醉着了.
饭后,胡愈之对沈兹九说:"实在对不起,今晚请你到小雷那里睡一夜,我要同任叔睡一道,好多聊聊.
"王任叔也不插话,任凭主人的安排.
胡愈之在武汉沦陷后辗转到桂林,他与范长江主持国际新闻社工作,同时建立了一个新的出版机构文化供应社.
皖南事变前夕,国内局势已很紧张,他先自被疏散到香港,旋即来到新加坡.
周恩来有过人的细心,竟将沈兹九也派到胡愈之的身边.
王任叔听了胡愈之这番叙述后,感慨道:战争分离了多少夫妻,竟也成全了不少革命的伴侣呢!
"关于你的职业,我同陈嘉庚先生商量过了,他要请你到南洋华侨师范去……"胡愈之说,南洋侨界领袖陈嘉庚先生回国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1后看到重庆官场的腐败现象,很失望.
他以国大代表的身份到陕北参观后,认为中国的希望在延安.
在新加坡他所主持的事业中,吸收了许多从祖国流亡出来的进步文化人.
而胡愈之在《南洋商报》的任职除了这个因素之外,还因为他所写的国际问题评述文章在南洋风靡一时,而《莫斯科印象记》的作者、《东方杂志》主编的头衔,使锐意把《南洋商报》办成爱国华侨的喉舌、以与另一派侨界领袖胡文虎氏创办的《星洲日报》争一短长的陈嘉庚深以为得人.
"……郁达夫在《星洲日报》编副刊,是么情况怎样"王任叔问.
"是啊,达夫版的《晨星》和晚版的为《星洲日报》编早《繁星》,办得挺热闹.
现在,《星洲日报》经我的老友俞颂华的主持,同《南洋商报》终于在爱国的大前题下逐渐协调起来.
"夜已深了,胡愈之为了不使王任叔在海上连日颠簸之后再度失眠,没有沏茶,也没有煮咖啡,而是准备了椰子汁,是在冰块桶里冰着的.
他们半卧在床上,一边品味着凉爽味美的椰露,话儿象是扯不完似的,"我不让你到《南洋商报》,有这么一重意思,即尽量减少《南洋商报》要压倒《星洲日报》的误解.
也有疏散主要力量的意思.
你看呢"王任叔完全同意胡愈之的安排.
胡愈之做事就是周密,看,他已经在报社印刷厂把王任叔的名片"新加坡南洋华侨师范学校教员王子虔"印出来了.
在新加坡英国总督府华民政务司办居留证,用"王任叔"或"巴人"那肯定要被指为偷渡入境,要被原船遣回的.
政务司当局的办事人员弄不清中国人的名字会有小学名、谱名、官名、名、字、号等等那么多名堂,胡愈之竟记得王任叔的学名,从而决定以这个陌生的名字为王任叔取得了居留资格.
另外,他又拿出一笔封在信袋里的钞票交给王任叔,说,这是你三四个月来为《南洋商报》投稿所应得的稿费,一直给你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2攒着的.
原来,王任叔在香港于学习英语、照料妻儿的间隙,写了许多象《给文学青年》一类的文稿寄给胡愈之,供他编用,不想这些文稿的报酬集中起来,正可接济此时的囊中羞愧.
第二天下午,胡愈之陪王任叔去拜会陈嘉庚.
这位以生产"陈嘉庚胶鞋"而出名的爱国老人住在怡和轩俱乐部.
后宅是他的寓所,前面就是南洋华侨总会的办公处.
王任叔来到这所具有福建地方风格的建筑物前,感到很亲切,当看到陈嘉庚时,更觉得亲切.
关于他在南洋艰苦奋斗、开发实业的事迹,王任叔在胡愈之当年编辑的《东方杂志》上读到过,是陈嘉庚的一篇自传.
想不到这位华侨巨商,没有一丝大老板的架子,不高的个儿,持重的动作,简朴的衣着,还有那平易近人的风度,倒给自己想象中的孙中山先生的形象相近似.
彼此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老人把王任叔、胡愈之让入座位后便说:"重庆中央政府的海外部部长吴铁城,在去年来新加坡时,与驻新加坡的中国总领事高凌百,要推行'南洋教育党化'的方针,要派出由所谓'侨务委员会'所设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伢儿来指导各个学校……"老人说着,怒形于色,"华侨之办学校,全由血汗金钱的捐助,国内教育部对海外华侨之教育事业无丝毫金钱、人力之帮助,然而为了党化教育,要派一批乳臭未干者来指导各校的教育,这不是催残教育又是什么"在他询问了王任叔一些香港的见闻之后,便介绍自己今年刚创办的南侨师范的情况,说学生已招了230名,教员已聘20位.
还说,王先生既为文坛先进,又有在春晖、浦江、建国诸校的办学经验,拜恳竭尽全力把侨师办好,因为这所学校是南洋华侨界的最高学府,对南洋华侨的教育发展关系极大.
作为华侨师范的董事长,他聘定王任叔为教务主任,主持全校教务.
王任叔慨然应允.
他与胡愈之从陈嘉庚的客厅里走出来,刚到前院,便被一个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3斜刺里闯过来的人拦腰抱住.
这人就是诗人杨骚.
他在今年年初自重庆来到新加坡,现在南侨总会主编《闽潮》半月刊,听说王任叔要到星洲来,不想就在这里碰到了.
早在左联时期,王任叔自《奔流》上读到他的诗作,就认定杨骚是位有纯真性情的诗人,1936年,他们一起发起成立中国文艺家协会,终于成为挚友.
"走,到我办公室里坐去.
"于是二人与胡愈之分手,来到《闽潮》社的写字间,象漫无边际的潮水似地,一会一个潮头似地漫谈起来.
郁达夫在星洲处得怎么样"王任叔问.
"你还不知道先是为同王映霞女士打离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以后到马来亚旅游,甚至到庙里求签问卜,弄得一些人对他啧有烦言,说国难当头,还如此逍遥.
不过,他有这样的好处,真诚爱国,凡有募捐,他总慷慨解囊,而他写的抗日文章,也是极有力量的.
还有,他于提携星洲的文学后进,是不遗余力.
所以,新加坡的文学青年这两年显得特别活跃……"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杨骚,很兴奋"哎,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吧他一定设宴招待,我是自然的陪客.
""可我同郁达夫先生並不熟呀!
""自由大同盟、左联,你们不是时常共事的么怎么会不认识""要说认识,我从读他的《沉沦》就认识了.
在上海搞活动、开会时,也常常碰面,只是我从来没有同这位名人交谈过,更谈不上私交.
""其实他是经常在朋友圈里提起你老兄的,特别对你早期的小说,如《风子》、《倩华》什么的,很欣赏.
今天,我就把你介绍给他如何""隔天吧,我还得去安置行李,到南侨师范去报到呢!
"南侨师范是后期师范,230名学生除新加坡的之外,大部分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4来自马来亚、苏门答腊、爪哇.
离8月20日正式开学没有几天了,王任叔一上任便与先来报到的教师们做着迎接学生、安排课程的准备工作.
在国文教师中有一位叫雷德容的女士,陕西人,原是北平中国大学的大学生,在"一二·九"运动中走上革命道路.
这是一位果敢而坚韧的女性,待人在热情中也有一份青年学生的天真.
在一次私下的接触中她说:"王主任,我知道你是巴人先生,'孤岛'上海的大众情人,对么你的书在星洲也有呢,象我就买到过《治学的方法和经验》,还有《两代的爱》.
我觉得,剧本中的那位杨达先生就是你,可对"王任叔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象她这样的充满了好奇心理的男女青年,他接触得是太多了.
他还保持了做秘密工作的老习惯,从不询问别人的经历之类.
两人共事,交往的深度也就到此为止.
以后,王任叔与新加坡自己所要领导的两位组织同志建立了关系,便问他们,新加坡还有一位姓雷叫雷恂予的女同志是谁呢他们笑道:不就是你南侨师范的雷德容么,怎么倒要问我们原来,德容是她的本名,参加革命后化名恂予,以表示自己对党内女杰向警予的追慕之情.
到新加坡之后,为了隐蔽身份,她又重新使用了她的原名.
当王任叔与她接上组织关系以后.
他明显地感到小雷不象作为同事那样随便了.
是不是我太象个领导人是不是互相拘谨一些才便于隐蔽并保护对方对这些,他没有去多想,只觉得小雷是自己学生一辈的人,应该多在政治上关心她,爱护她.
新加坡地处赤道线北侧.
这儿太阳特别热,月亮特别亮是可以想象的,但蓝天特别蓝,白云特别白,却让王任叔大为惊异.
在这南洋的异国,他感到有些失重、目眩,好象仍然是坐在那条从香港开来的英国船上在南太平洋的浪涌中颠簸似的.
夜间,在很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5低的天穹边才发现北斗七星,当他感觉到七星所指的下方就是他的祖国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象只放上高空的风筝,离地面太远太远了.
又从来没有体验过现在这般的忧家思国之情:自己是遥远的风筝,那漫长的风筝之线总揪着自己的心.
新加坡这海岛港口商业城市,10个市民中倒有七八个是华人,英欧白人、印度人、马来人加起来才占二三成.
这倒也使王任叔感到一种亲切.
只是华人的语言都操广东方言或福建方言,王任叔难以同他们对话.
在文化界、在学校,尚可流行普通话.
胡愈之是中国民主同盟星洲支部的领导人,民盟是公开的合法组织,王任叔、杨骚、雷德容等人的社会活动则是以民盟成员的身份参加.
郁达夫是王任叔到新加坡后不久就去拜访过的,当然由杨骚引荐.
郁达夫与杨骚混得很熟,谈话当然随便,可是当着王任叔的面也大谈与王映霞的婚变恩怨,这让王任叔感到自己也象似他的故交挚友一般.
说到动情处,郁达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什么知识分子的情面、名人的架子全然没有了,他那披肝沥胆,是丑是美全然让人一览无余的坦率,使王任叔大为惊奇.
他忽然联想起"孤岛"上海滩头上所看到的那么一批文人,他们有时也随大流写写空唱高调的所谓文学,但字里行间都留下日本统一天下后自己邀功的地步.
他们的作品本来够不上水平,却自己化名或邀了七姑八姨写了文章在报纸上吹捧.
这种人的虚伪同郁达夫的真诚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人品文品自成天渊.
王任叔忽然想到杜甫写李白的诗句:"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眼前的郁达夫常被左右两派人物所夹击,其实这是一位真正值得爱怜的人物.
文人为文为诗,贵在有真情,即便是在私德修养上有欠缺,也是可以原谅的,特别是当前的社会是畸型社会,文人的"颠狂不羁"、"玩世不恭",往往是对旧规范、旧价值观念的挑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6郁达夫住新加坡中峇路一所临街小洋楼的2楼.
王任叔有什么事同他商量,常常约了杨骚一道去.
这2楼上有4个房间,一是郁达夫的居室,一是会客室,一是儿子郁飞的房间,还有一间是在新加坡英督情报部任职员的李小瑛女士的.
文化界的老朋友从来不问郁达夫与这李女士的关系,郁达夫对一般人则说是为义父义女关系,实际是未曾宣布同居关系的情人.
25岁上下的李女士在上海暨南大学读过书,谈起上海的文场,她是眉飞色舞,对左翼文学、革命理论更是褒誉有加.
冷眼看来,十来岁的郁飞对她有很大亲的慈爱之心.
郁达夫呢,对她的反感,她却拿出一种母忠顺到做奴隶的程度;而她对郁达夫却当作一个工具使用,但要和她站在一个高度的话,那既需有名士的才气,又需有达官的权势与巨贾的富有.
郭沫若的50华诞来了,王任叔为这事又一次来到郁达夫的小楼.
郁达夫接受了林语堂自美国寄来的美金,如约翻译林氏的英文著作《瞬息京华》,连续在《华侨周报》上发表.
王任叔到来时,他正在握管运思,斟酌译文.
"任叔兄,林语堂的《瞬息京华》连载了好几期了,你觉得这本书写得如何"郁达夫将客人让入客座,顺手从冰桶里拿出一瓶汽水递给他.
"据说这本书在美国很畅销,依我看,它只能骗骗不了解中国实情的西洋鬼子罢了.
"王任叔笑得呛了一口汽水,停了一会接着说,"林语堂是借你的文笔,为他张扬呢!
""的评,的评,到底你是搞文艺理论的.
我现在也确实译得没有劲了,算了,拉倒了!
"说着,把译文稿纸揉搓了一阵,顺手丢在字纸篓里,半仰在转椅上,象是很疲倦的样子.
王任叔说,郭沫若先生的寿诞来了,我们在这天涯海角的朋友,是否应该有所表示不想郁达夫这个其貌不扬的干而且瘦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7人,竟然来了精神:"沫若兄比我长5岁,他今年是50整寿,合该有隆重的祝贺……"接着,他竟一口气推出若干祝寿的活动设想,请王任叔参酌.
而且把他自己所能做到的事情和所要做的事情也罗列了一番.
王任叔对他的构想能力,暗自佩服.
郁达夫与郭沫若的关系,王任叔颇知道一些.
创造社初期,是密友,大革命期间产生龃龉.
"七·七"事变后,由郁达夫热诚奔波、设计,郭沫若终于能够秘密离开日本回国.
又经他的斡旋、疏导,使蒋介石对郭沫若以国士之礼接见,自此蒋介石对郭沫若所下的通缉令失效了,郭沫若终于成为领导抗日文坛的盟主.
说来王任叔与郭沫若在评论鲁迅等方面,也有重大分歧,有过文字上的交锋,但这些都成过去了.
在认识郭沫若的时代价值这一重大课题面前,这些私人的短长之见,都没有分量了.
王任叔为郭祝寿的动议得到郁达夫的支持,郁达夫反宾为主,独当一面去捐酒、去定菜,在众人的努力下,星(洲)华(人)文化界庆祝郭沫若诞辰聚餐会,在新加坡最大的饭店南天酒楼举行,郁达夫在致辞中说:"郭先生为我国当今最大文学家,亦为抗战救国有功勋之一员,吾人庆祝郭沫若先生五十寿诞,同时应互勉,努力于抗战之伟业……"他对旧友的深情与热爱祖国的挚情融汇在一起,言辞恳切,它本身就在向人们昭示,为了抗战救国,个人的芥蒂、一己的私怨,完全可以爽爽快快地捐弃.
星华文化界到会者多达200余人,能使原来壁垒森严的人们坐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
接着是聚餐、游艺,这次活动搞得非常热烈王任叔想.
当然这次聚餐,郁达夫破费不少,大概林语堂寄给他的美元译稿费全部罄尽了吧,谁知道呢!
总之,这次活动如果没有郁达夫主持,侨界本来对立着的《星洲日报》文化人与《南洋商报》文化人,是决不会在爱国的旗帜下坐在一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8起聚餐的.
王任叔还想:新加坡虽比不上上海的荆天棘地,但也不是世外桃园.
重庆派来的特工与英国殖民当局勾结,竟将陈嘉庚手下的爱国救亡人民侯西友、白仰峰等人放逐出境,有的则被押解给重庆当局,有的被送入集中营,从此下落不明.
郁达夫如此支持民盟南洋支部的工作,放到这种背景下考察,你能说他是个"玩世不恭"的风流名士么!
为了民族、为了正义,他是会毁了家、破了命去做的.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天真气也",郁达夫就是个有深情、真气的人:王任叔在与郁达夫的交往中,有时会想起明人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的这句话.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8日,"孤岛"、香港都落入日本军队之手.
这天晚上,新加坡受到日军的空袭.
12日,英国在远东的两艘巨舰威尔斯太子号、击退号在马来亚关旦海面被日军炸沉.
重庆国民政府在美、英被迫向日本宣战之后,也向日本宣战(注意,抗战已经4年,至此才算宣战).
紧接着南暹罗北马来亚的槟城、怡保、吉隆坡相继被日军占领.
在此紧急情况下,新加坡的华人文化界以民盟为发起核心,终于公开成立了"星华文化界战时工作团".
过去,新加坡英督当局为执行对法西斯国家的绥靖政策,一直不容许华人的抗日救亡团体存在,就以陈嘉庚所领导的南侨总会来说,也是被当作筹赈祖国难民的慈善机构来承认的.
其它抗日团体,则以体育会、音乐社、话剧社等名义而得以注册.
战时工作团的成立,把新加坡的抗日救亡活动推向一个新的阶段.
12月28日,战时工作团举行成立大会,公推郁达夫、胡愈之为正副团长,王任叔负责宣传动员工作.
3人共同起草《星华文化界战时工作团宣言》.
工作团创办青年干部训练班,王任叔是主要负责人.
与此同时,他又配合以陈嘉庚为主席、以胡愈之为宣传部长的新加坡华侨抗敌动员总会,组织讲演队、演剧队、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09咏队,到群众中去进行抗敌宣传.
南侨师范的爱国师生,自然是主要力量.
雷德容本是北平学生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人物,以后在武汉、重庆是青年运动中的领袖,现在她终于又显示出在祖国救亡线上的身手了.
郁达夫是忠于他文化界战时工作团团长的职守的.
王任叔每次到设立在直笃爱伊亚路的爱同小学的团部去联系工作,他总是在那里值班,直至这所小学的校园里只剩下他1个人.
随着日军自马来亚半岛的向南推进,新加坡的英国人一夕数惊,他们存入华侨银行的800万元债券全部提空,纷纷搭船逃回英伦.
总督汤麦斯邀见陈嘉庚,请他动用马华抗敌动员会领袖的名义出面组织华侨抗日,並立即拨来一批老掉牙的枪支.
天晓得,过去他们惧怕华侨的抗日远远超过惧怕日本的南下,早在一个月前就把精良的武器销毁了,现在却要让华侨青年拿着生了锈的武器走在有10万之众的武器精良的英国军队的前面,去抵挡日寇,陈嘉庚心里真不是滋味;为此,他提出了抗议.
侨界的中、上层人士,凡是同中国政府官方代表有关系的,纷纷设法通过缅甸、泰国返回祖国,有的则攀龙附凤随了英国人转到英伦.
英督雇员的李小瑛要随着情报处到印度去.
郁达夫很天真地对她说,如果星洲失陷,他便到山芭躲藏,种几畦菜混日子,或者开一个小咖啡店.
李女士坚决反对他这种书生意气,认为日本一到新加坡,象他这样有名望的抗日分子,不让你作周作人便让你作亡魂,新加坡万万不能居留.
到底李女士是消息灵通人士,她在离新加坡前告诉郁达夫:重庆当局已给英督来电,要求英国当局保障《星洲日报》社的同人安全撤离.
李小瑛放心地走了;郁达夫安心地等待着报社的通知.
哪知道英国人没给他一份安全,重庆当局也没有给他一份安全.
《星洲日报》的同人都被转移走了,却把他撇在他的小洋楼上.
新加坡的丝里达军港拥有世界第3大船坞,有足以击穿最大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0主力舰甲板的海防大炮,英国曾自夸为"攻不破的要塞".
在日军南下的风声鹤唳中,它们竟被英军自行炸毁了.
海军中将白思华手下有10万装备精良的英国大军,竟在一夕向3万之众的日军屈膝投降……英国人是打定主意要把新加坡断送给日本了.
消息传来,王任叔立即去怡和轩商议应变.
路过中峇路口,他遇见从小洋楼上慌慌张张跑下来的郁达夫,瘦骨嶙峋的身材上配着一副哀愁的脸:"不行的,任叔,我们不能这样呆着为人鱼肉,我们要想办法,大家谈一谈,上愈之家里,要商议怎样离开这危城死岛才行……"王任叔是曾经沧海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危难总还沉得住气.
看到郁达夫那神经质的样子,心里很过意不去.
他觉得,自己对达夫、杨骚、小雷……都负有保护的责任,自己该是个长者.
Ⅲ胡愈之家里正聚集着中国政府驻新加坡领事馆不考虑安排撤离这围城的一批爱国文化人.
胡愈之说:"陈嘉庚先生已经离开星洲.
我以抗敌动员总会的名义同英督汤麦斯联系了一次,他自身难保,只是表示,分配给我们一条汽轮总是可以的.
我看,我们只有乘小船去苏门答腊一途了.
"1942年2月4日凌晨,日军的大炮从马来亚半岛的南端,向一水之隔的新加坡轰击.
以胡愈之为首的20几位文化人乘了一只破旧的小汽轮,沿着新加坡河的狭窄河道驶向了海面.
天刚渐亮的时候,日本飞机在空中穿梭、俯冲,海面上漂浮着英国人布下的水雷.
飞机倒是没有射击或投弹,大概是考虑到这只小船对他们有用处可以撞击水雷,省却他们扫雷时的牺牲.
回望星洲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1新加坡,那真成了火星乱爆的柴堆了;那丝里达军港旁的10多个贮油池,经英国人放火,已烧了两天,现在仍然烧着,那滚滚的浓烟飘出数十百里,与朦胧的天际线相接.
人们庆幸离开了孤岛危城,又为海面上随处可见的水雷提心吊胆.
20几个人轮流在甲板上瞭望,时刻向舵手报告前面的可疑物.
小汽轮成了如履薄冰的小脚女人,战战兢兢地向南面方向摸索着.
幸亏海面上风浪不大,飘泊了3天3夜,小船在一个叫廖岛的小岛上靠岸.
在廖岛,经过一番休整和补充,他们又乘了那条船登上苏门答腊东海岸一角的萨拉班让.
萨拉班让是荷兰所属殖民地苏门答腊岛上的一个县治所在地.
他们分作四五处住了几天后,胡愈之夫妇、郁达夫、邵宗汉、王纪元等打算转道望加丽,要求那里的荷兰殖民当局给他们签证去爪哇的雅加达,由雅加达再设法回国.
而王任叔是属于中统局"立即制裁"的人,只能在苏门答腊隐蔽.
22月15日,海对岸传来新加坡陷落的消息,大搜捕、大检举、大屠杀,日本法西斯对但凡有点抗日嫌疑的人都进行残酷的报复.
苏门答腊已朝不保夕,日军随时可以登上岛来.
在望加丽的荷兰官员这时已逃之夭夭,胡愈之等人想争取签证的希望断绝了.
3月初,日军已在苏门答腊省治棉兰登陆,荷兰殖民当局向日本投降.
苏门答腊成了日寇任意横行的地方,日本人随时可以开进萨拉班让.
有一个无赖,就是戴着不知从哪里拣来的一只日本军帽,来到家家关门闭户的萨拉班让,镇上的绅士们以为是日军的探子到了,好酒美肴招待,敲诈了一笔钱财而去.
以后,日军的小股士兵来袭扰,他们才知上当.
萨拉班让目标太大,不是逗留之地.
当地的爱国华侨也在想方设法,让王任叔他们到偏僻的山芭去躲起来.
其他人好办,不是福建人就是广东人,在华侨社会中可以隐蔽得很好苏岛人大部是闽粤两省的人或他们的后裔而浙江人的王任叔、山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2西人的雷德容,是不能同乡间的普通侨胞交谈的,何况凡是讲普通话的人在这里都是一个新奇人物,敌人一搞检举运动,不出大事才怪.
杨骚愿意同王任叔、雷德容拢作一伙.
要用自己的福建话保护自己的伙伴.
一个叫郑包超的老华侨,曾在荷兰的县衙门里当过包探,现已退休,他见多识广,当地人头极熟,热心地帮他们选定了一个叫松芽生比的小村作为隐蔽之地.
于是,3个人的关系就这样拟定了:王任叔与雷德容是夫妇,杨骚因为同小雷都是戴眼镜的,自然就是王任叔的内兄即妻舅.
不过这不是他们3个人的本意,而是出于郑包超这位老包探的妄断.
他见其他由新加坡逃难过来的城里人称王任叔为"王先生",他则凭着自己的判断将雷德容称作为"王师母".
邵宗汉、王纪元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便指杨骚为王任叔的"小舅子"了.
诗人杨骚苦笑一下,只得认可.
三人在跟定郑包超离开萨拉班让的前夜,王任叔将自己身上的100元叻币拿出一部分准备交给郑包超,以作为酬劳.
但他又犹豫了.
因为这100元叻币有它特殊的来历.
原来,在离开新加坡之前,马来亚共产党的负责人曾与王任叔秘密会晤了一次,临别时这位负责人赠送叻币4百元,以作为中国友人的不时之需.
王任叔便将这4百元分作4份,自己留下1份,其它分给小雷和另外两位归自己领导的党员.
他平生最不善理材,但在这时也知道钞票的重要:这叻币还是留着吧,至少是个纪念.
便将手上戴的一只瑞士手表摘下来给郑老先生送去.
但得到的答复是:"什么,送给我难道我帮同胞逃劫是为了金钱财物么我们都是中国人,你王先生这么做比往我脸上……唉……"王任叔只得红着脸,讪讪地回到男同胞们的住处.
心里还一直嘀咕,这位郑包超不收礼是不是嫌礼物太轻了也许明天的转移会泡汤呢!
第2天一早,郑包超来喊"王先生"和他的"妻舅爷"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3说小舢板已经备好,"王师母"已经从"女眷寝室"直接到码头上等着了.
于是,一种别人从未曾体验过的人生历程便开始了.
这对王任叔、对雷德容是幸呢,还是不幸呢战争、异国、流亡、友谊、爱情、同志、伴侣,这大大小小的七色板,在奇妙的万花筒里呈现出变幻多样的图案,让当事人和后人都眼花撩乱,难以思议……Ⅳ松芽生比距萨拉班让有四五个小时的水上路程.
要过一个海峡,踅进一个河口,在第八条溪流注入河流的地方,才是舢板的停泊地.
这里的山野是红壤,溪流里淌着的水是血红的.
而两岸茂密的大林莽的墨绿,磁蓝的天,雪白的云……形成了赤道上强烈的彩色的对比.
半天的水路,没有听到过鸡鸣狗吠,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荒凉、寂寞,统治着这个热带世界.
舢板搁在浅滩上,他们走上岸去.
陆上杂草怒生、荆棘交加.
他们在瞭望,寻找附近可有椰林在南洋,有椰林在挥舞绿袖的地方就有人家或村落.
可是,在目力所及之处竟全然没有,大家都很恐慌.
但郑包超老人说,不怕,这地方过去我常来,大方向我是知道的.
在他的带领之下,他们一会儿钻进蓁莽,一会儿又踏着沙碛与草根盘结的土地,然后又踏进稀泥沼泽地,真象探险家那样在前进着.
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他们终于望见在椰林间浮出一座用亚搭叶盖着的小屋.
小雷说:"看,这简直象狐狸精幻化出来的一样!
""嗯,象是从树根上长出来的草蘑菇,有毒的草蘑菇!
又象是孙行者摇身变出来,骗我们钻进去的!
"杨骚故意吓唬他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4"妹妹".
"可你抬头看看这赤道上空的太阳,再看我们身下的影子!
"王任叔喘口气停住脚步.
毒太阳直挂在人们的囱门顶上,而影子呢,都落在各自的脚面上.
在太阳暴晒、大气蒸发之下,他们呼吸壅塞,汗流如注.
郑包超同他们一样,也疲惫了,便说:"走,快到亚搭屋里歇歇憩,讨些水喝!
"主人是一对精瘦的老夫妻.
见同胞光顾,又兼是同郑包超相熟的,自是高兴.
他们在屋内屋外进进出出,显得非常窘迫.
深愧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招待客人,过了一会儿,男主人两臂各挟一个绿色的硕大的椰果进来,说:"这山芭全是红水,不煮透是不能喝的.
茶水正在烧,现在还是先喝些椰水凉凉身子吧.
"椰子是热带水果中的妙物.
砍开那紧包密裹着的寸把厚的外皮,就有颗圆珠似的钢硬的果壳.
壳里有一二分厚的白色胞膜,里面天生一囊椰子水.
这椰子水喝在口里是生冷的,落在肚里也是生冷的.
在华侨社会里,老年人都不兴喝椰子水,说它太凉了,伤身体.
王任叔自登上苏门答腊岛,1个多月没有刮胡子了,陌生人都把他看作老人.
他还从没有吃过新鲜椰子,今天定要领教一下.
男主人同意他喝椰子水,大概是考虑到他们马上就要赶路,出一身汗就会把冷气发散了吧!
郑包超打听准了去那既定的山芭的方向、位置,就要让大家动身.
那位老太太递上一只绑了双脚的黄毛母鸡,喃喃地说:"郑先生,这一点……这一点……"那苍黄的脸上浮着干燥的、木然的笑纹.
一行4人带着这对老夫妇的厚意又上路了.
王任叔感慨自己民族的顽强性格,不避艰苦,顽强求生,就象那种叫作"落地生根要"的多肉质植物,只有水份、阳光和土壤,就能够顽强的生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5长.
而在这艰苦的生长中,又顽固的保持着来自母体的遗传基因:热诚、善良、友爱.
他们又走了1个多小时的烂泥路,一条荒江烂河把他们拦住了.
有一条横卧的大树段搭成的所谓"桥",没有桥栏,也没有扶手,桥脚是七枝八叉的树枝子.
郑包超带头走上去,东摇西晃、索索作响,象随时能把人掷入到红色的烂泥河里似的.
以后是王任叔的安全通过,这给杨骚、小雷很大的鼓舞,他们终于也扭扭怩怩跳舞似地过来了.
王任叔对自己、对同伴的表现很满意,说:有些事看起来极困难,极可怕,但是胆子一壮,也就象闲庭了.
信步一般在不远的丘坡上,他们看见一座木屋了.
紧接着又听到苍凉的狗叫.
两个妇人其中一个是混血儿,和两个青年男女,先后走出木板屋,在阻止狗的逞凶,迎接来客.
但走在前面的郑包超並不停下,只是同他们随便寒暄着,径直往前走,王任叔们则以微笑回答着他们好奇的目光.
转过屋横头,跨上一条隔有小涧的泥路,一片橡胶园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正中有一所颇为齐整的白茬子的本板屋.
郑包超把他们带到屋前,让他们走进5尺阔的檐廊,坐在短栏板上暂作休息.
说,这就是你们要投奔寄居的任生的家了.
任生的妻子从屋里出来.
还有一位老人抱了一个两岁的孩子,也从树荫里走过来,这是任生的叔叔.
他们见来了客人,也没有寒暄,只是迟钝地笑了笑.
任生的妻子从叔父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便打发老人去喊任生回家待客.
见客人都喘着粗气擦汗,又引导他们到那跨在小涧上搭就的亚搭棚中去冲凉.
血红的溪水在板下流着,用小桶提上水来,泼在身上,又流下溪去.
经过一天跋涉的旅人,大呼舒服,说比在萨拉班让从井中汲出黄色的咸水冲凉不知要舒服多少倍.
郑包超待大家依次冲凉完毕之后,陪他们熟悉环境:这是硕莪厂硕莪就是中国南方人爱吃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6的西谷米,是将生长在水边的硕莪的地下块茎采来,经过捣碎、沉但,它已淀而加工成的小小的颗粒经废弃了,是战争造成的海运阻隔,使它停产多年;这里是沿溪建起的猪厩,挺开阔,但里面的猪仔只有四五只显得很冷清.
,"任生家,本来也是个小头家呢!
"郑包超说,头家是老板或掌柜的意思.
"可是现在,弄得他的父亲和他的弟弟、弟媳,到另外的地方去开辟生路去了.
"任生,一个30多岁的汉子,掮着锄头从林间回来了.
一副方板略凹形的脸,阴沉着,见了客人也只是那么一句:"廊道里坐呀!
"郑包超同他商量似地说明来意.
没有几句话,任生便立即表示:"好哇,你们进里面看看,正有两间屋空着.
"于是领客人进屋去.
厅屋居中供着一幅木板印的神象,神灵的名讳么,便是在侨胞间称做为"大伯公"的.
左右两个厢房,左面住着任生的独身老叔父,右间原是弟弟弟媳的新房,因为新人们跟了父亲到另外的地方开荒去了,现在正空着.
正厅有一侧门通后屋,这是任生夫妇和那3岁孩子的住室.
饭菜由任生嫂烧好,摆在厅屋的大方桌上,挺丰盛,其中包括那位老太太送的草黄母鸡.
在用酒的时候,郑包超才向任生夫妇一一介绍:这是黄先生(指王任叔),原是新加坡一家书店的职员,因为怕东洋赤佬飞机轰炸,早就搬到萨拉班让.
这是他的太太(指雷德客),曾在新加坡教过书的,你们称她刘老师好了.
介绍到杨骚时,亦按众难友在萨拉班让所编排的,是"刘老师"的哥哥、"先生"的"大舅子",是在新加坡开店的生意人.
郑色超倚老卖老地说:"任生老弟,这都是咱们唐山人,归根到底是咱们苦难同胞,战乱时更要互相帮衬,咹万一东洋小赤佬打到这山芭来搞大检举,你任生把天大的干系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7"那里话呢,郑叔,都是唐山人,还说什么两家子话"!
任生吃过两杯酒,说话格外响亮.
众人议定了房钱,伙食费.
任生说,无所谓的,不论多少都可以,愿意给一点,两撇清,那也好.
日子长呢,以后见面就是亲戚朋友了.
接着,安排"刘先生"同那老叔住左厢房,"黄先生"和"刘老师"两夫妻,自然是住右厢房的了.
丰盛的饭菜一直吃到晚上七八点钟.
雷德容因不胜酒力,又跑了一天的路,累得厉害,早到屋子里睡了.
在任生嫂和那老叔收拾餐桌的当儿,大家走出屋外.
满天繁星,万籁俱寂.
四周的树木林莽,黑糊糊地压过来,带着悠远的神秘的恐怖.
偶尔传来夜鸟的鸣叫,让人发怵.
郑包超说,这苏门答腊比不得新加坡,这里有苏门答腊虎、野猪、野象,还有山猫、豹子.
夜间不可走出室外.
任生说,森林里的蟒蛇也够吓人的,他父亲当年雇了几个帮佣到森林里去伐木,有个工人干了半天活,累极了,便抱着山斧躺在一棵卧在溪边的枯树上午休.
这棵枯树真够大的,树皮上长满了苔藓.
醒来后,他为试试山斧的锋刃,在枯树上猛砍了一下,不想这枯树扭曲起来,原来这是一条巨蟒……王任叔和杨骚都没有说话.
诗人的心都是脆弱的.
对王任叔来说,他有"雷雨先生"金刚怒目的一面,也有弱者的一面.
自抗战开始,重新回归到党的怀抱以后,他的生命之蕊象得到了甘霖的滋润.
几年来,他奔走、呼号、草檄、著文,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现在,他由"孤鸟"而港岛而星洲而苏岛,在生活上、感情上、工作上,都有一种失重感.
当与朋友们议起时局及应付时局的办法时,他凭着自己的理智所拿出来的对策,多为别人所首肯.
但在感情的体验中也品味到人生的茫然和个人的渺小.
特别是同小雷为了逃难而成了"夫妻"是荒谬呢还是必然是欣喜呢还是蹩扭时刻在左右着我们的主人公命运,並且不容许他做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8分的思想准备的,是时耶,还是命耶忧患国家民生的屈原体验过这种感情吗备受流离之苦的杜甫尝受过这种滋味吗他们抢天呼地、喟叹咏哦,到底都是在父母之邦.
而他呢,却是在苏东坡所题的"天涯海角"之外的异邦.
古小说及民间口语在形容遥远时常用地名做标志:爪哇国.
他真的成了爪时国的流民了!
夜深了.
郑包超今夜同杨骚拼铺,两人到左厢房去了.
王任叔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推了推右厢房的门.
门虚掩着.
他划着火柴点上油灯,见小雷睡在桌旁的小竹榻上,而桌子另一边的、任生的弟弟结婚用的大床却放好了蚊帐.
他吹了灯,躺倒在大床上.
烦热袭扰着他.
他用扇子不停地扇着.
身体太乏了,真想睡.
但脑子却在不停地打仗.
这算是什么事呢,一个40多岁的男人,同一个未婚的女子睡在一处.
当初几个人为潜伏而设计每个人的身份、出身、关系时,把他与小雷设计成夫妻,自己是同意的严峻的现实只能如此,小雷只得红了脸、低着头.
在萨拉班让下榻时,小雷同邵宗汉的夫人张绿漪及其她女眷住一室,其他男子为节约费用则住在一所小学的教员准备室里.
而现在,却要弄假成真了.
作为一个健全的男子,他的心在跳动,也在忐忑不安.
燠热在使他的血加快了奔突,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撞击胸腔的声音.
然而,他假寐着,以待着心悸的平息.
在漫长的黑夜中,雷德容睡得並不安稳.
这不仅仅是因为屋里有几只嗜血成性的蚊子.
她在北平中国大学读书时,是出挑的女学生.
男同学一封封的情书,费掉她不少火柴,而这正是她的女同学所艳羡的.
"一二·九"运动使她走上社会,哥哥雷任民的引导使她走上革命的道路.
她活跃于平津、武汉、重庆,是邓颖超大姐的忘年之交.
因受特务的的追踪,才由组织安排来到新加坡.
她也有过对异性的期待,但又对追求者回绝以"国难当头,何以言他".
"巴人"这个名子,她在重庆时就接触过,《边风录》中那凌厉的笔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19锋,《两代的爱》中那深沉的新鲜意识,曾使他神往.
巴金、巴人,是她心中互相比照的星辰,读《激流三部曲》,他感到社会的不平,读巴人的文章则教她如何铲除这不平.
特别是读巴人论巴金的《家》的论文,使自己的思想因受到理智之光的照射,而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大众情人"是当时皈依到群众运动中去的许多知识青年对自己的精神领袖的亲切称呼,而"巴人"就是为数不多的"大众情人"之一.
自从沈兹九大姐把她介绍给这位心仪已久的人物作自己的同事、同志,她又象在同自己的在陕北根据地从事军事指挥员工作的哥哥雷任民相处了,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长处、缺欠向他坦露,以得到对方的称赞和批评.
她从来没有想到要成为他的情侣.
然而现在,她的心象在热水中煮着的一般……"小雷,是蚊虫太凶了吧这样,你到床上来,我到竹榻上去.
""不要,你别……"然而,她听到他的趿鞋子的声音了.
他也听到她从竹榻上坐起来的声音了.
暗夜中,他们象探到了光明,他们的手相触在了一起.
倏地,他们紧紧地拥抱住了.
爱情是生理的浪花、本能的潮涌.
他们为自己心理的软弱而悲痛地哭泣,他们也在为于竭蹶中找到心灵的依托而欢快地哭泣.
他们不是伪善的道德家、也不是入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们都是血肉之躯,有着七情六欲.
他们的亲友们,他们的后人们,请不要责难他们的行为吧!
如果他们没有心灵的火光在互相照耀,也许在这异国他邦早已物化.
何况,在此时此地支配着男女关系的不是社会的道德律与法律,而是生理的自然律.
他们只能接受非常遭遇所做出的非常命运的安排.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0Ⅴ"山芭",大概是闽南话,在南洋的华侨世界中有乡下、乡村、山野的意思.
王任叔他们在松芽生比所隐蔽的任生的山芭,散落地住着八、九户人家.
没有土著,只有1个华人与马来人混血的妇女做了华籍的儿媳妇.
其他人不是自福建卖身的"猪仔"的后代,就是福建、广东、广西3省投亲靠友流落到这里来的贫苦人.
任生一家可算是附近几个山芭过得最红火的了,父子两代都会种菜开过板廊、制造农具、种田.
(木材加工厂)、硕厂.
莪还酿了私酒到萨拉班让去卖,如果混得好,可以成为一方的"头家".
但他们是怎样的苦拼苦熬呀!
战争一起,莪硕、锯木停产,两老夫妻又带了任生的弟弟、弟媳到另外的地方去开荒,弟弟到马胶林里砍柴,沼泽地里站不住人,因猛挥的山斧砍进自己的脚,流血过多而死……其他各户呢有的靠每年生一个孩子出卖给城里人过活,有的靠卖零工、卖淫度日.
年轻人娶不上老婆,在周期性地发着颠狂;而所有的中年人,在这里都过早地进入了暮年.
老人已丧失了向人诉苦的能力和愿望,象蚯蚓一样在没有希望没有歌哭的黯淡日子里挣扎.
死亡时的心灵寄托是:晚辈人在掩埋自己的遗骸时,莫忘把自己的殖民地居留纸也随着纸钱烧掉,理由是让自己的亡魂带着居留纸到外国阎王爷那里去换回一张回国的护照.
即使尸骨葬在异城,灵魂也得奔到祖宗的膝下,回到自己的父母之邦.
他们永远和命运斗争,又每每为命运所迫后辈人接上来,又重复着前辈的路.
这边的害.
前辈人倒下去,土地贫瘠了、房屋倒塌了,那边的榛莽又焚烧起来,于是重又整治田园、开辟生存之路……对劳苦者有着天然同情心的王任叔,常为他们承受痛苦的忍耐力下泪,为他们开创生活之路的精神而浩叹.
这同自己故乡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1农民竟有着那么多的相似和雷同.
通过浙东与苏东、往昔与眼前的比照,他对自幼就耳熟的莽秀才王锡彤造反的故事有了新的感悟,也有了新的创作冲动.
隐蔽在这凝滞的环境中,日子是漫长的,这恰是读书与构建史诗式作品的好机会.
于是,他继1928年第一次在春晖中学起笔写《土地》之后,他又一次开始了这部长篇历史小说的创作.
杨骚有时离开松芽生比到外面去访朋问友、打探外界消息.
有一次他回来谈起了郁达夫的近况.
郁达夫和胡愈之几个人在巴东的山芭里同住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便同王纪元转够到一个叫彭古林的小市镇上去.
他们向华侨租了一间临街的原来是做鸦片烟馆的屋子,开了一爿小杂货铺.
马来式的屋子,外有前廊,地板离地有几尺高,人们进屋都脱了鞋子,席地而坐.
他的小杂货铺,只在前廊上陈列些瓶瓶罐罐,却没有人们所需要购买的其它东西.
郁达夫就趺坐在这些瓶瓶罐罐的后面,象是上海人摆地摊,又象是僧人的打坐.
他同王纪元都不懂马来话,只知道"塞都"(即1)、"杜埃"(即2)、"蒂加"(即)……几个数字,顾客来时只能用手指货,而他们也就用这简单的数字要价.
生意清淡,但来围观看稀罕的人不少.
有时他把生意交给王纪元,自己跑到5里路外的浮罗巴烟的一位侨商的家里去摆龙门阵,或者在那里买酒豪饮.
人们惊奇地窥望着这个独立特行的外乡人……"达夫哪里是隐蔽,简直成了燕市歌者了……"王任叔听后,又好气又好笑,真为郁达夫的安全捏一把汗.
"我也狠狠地敲打了他那名士脾气,他向我表示今后绝对禁酒"难.
让他禁酒,难!
""那位雅片烟鬼的房东,还经常找他敲诈一点钱财,镇上的无赖也找他调笑.
当然也有好心人劝他检点行为,以防坏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2我是会日语的.
他密.
碰到这种时候,他就向人们显示以这种技能向人们说明,日本人我是不怕的,今后你们遇到什么事还得求我帮忙说话呢!
"王任叔听了,心里直生郁达夫的气:你究竟是天真未凿、不通世故呢,还是旧式文人的名士习气太重呢抑或是因为鳏居生活造成生理的阻隔,而引发出来的颠狂呢这天,他为郁达夫的事郁郁不快,吟出这样一首绝句:郁郁乎文一达夫,(郁达夫本名郁文)往来巴刹(南洋闽语,指城镇)胡为乎而今生命无高价,莫把头颅换酒壶.
稍后,他又作了修改,为:两间廖廓一达夫,买醉浮罗有是乎酒后归来仍入定,莫把头颅换葫芦.
王任叔真想跑到彭古林或浮罗巴烟找郁达夫,狠狠教训他一通,但他既不懂马来语,又不懂闽语,只好让杨骚再外出时把自己的意思带到,並交给他这首无题打油诗.
王任叔在读书写作之余,便同山芭的邻居们下地干活,南腔北调地说话.
尽管他只能七折八扣地理解邻居们说话的大意,但趁此学习方言,了解社会风土人情,倒也不感寂寞.
雷德容同女界人士和孩子们也逐渐厮混熟了.
是她天生的母性所使然吧,竟开办了个七八个孩子的小学.
自己编了教材为他们上课:"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祖先从中国来……"一幢废弃的木板房里传来了学生们的琅琅书声,在这里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大嫂、大婶们常在孩子们上课的时候从老远的亚搭屋里赶了来,手里抱了更小的孩子,指指戳戳地笑着在听自己孩子的读书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3日寇要从萨拉班让下到四路山芭清剿了.
任生从城里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告诉了他的房客们.
他还找出一个铁皮箱子,让他们把文稿、书籍等犯忌的东西收藏起来.
在一个夜间,主任叔跟了任生,把这铁箱子掩埋在橡胶园附近的一棵槟榔树的下边.
杨骚却不肯把他的手提箱掩藏起来.
里面有他最心爱的东西.
王任叔就曾看见他打开箱子,翻开一层层的纸,摩挲着他外出访友时在城里买来的两把斧头,都是瓦蓝蓝的德国制造.
这位福建籍诗人杨骚,待人平易,但也有他的固执与痴情.
他有一位倾心的女友在遥远的祖国,在新加坡时,杨骚按月把节约的钱寄给她.
现在,财源枯竭了,他要准备用自己的双手来糊自己的口,而这两只没有装上柄的沉甸甸的钢斧头,就成了他的爱物.
心中涌动着的诗人之情是苦涩的,只有在独处时把玩这无柄的斧头,才使他进入希望的天国.
象郁达夫这样的人尚且知道开个杂货铺尽管他根本没有经营的眼光,杨骚又有垦荒自活的打算,难道我当年的"小五通"就没有咒念了吗于是,王任叔便拣了一块半荒的地种起菜来.
有人说,在离此不远上的文岛有一片黄梨园要出租.
这颇引动了杨骚、小雷、王任叔的心.
于是3人便罗曼蒂克地计议起来:去经营黄梨园,也许黄梨在经过三四次采摘之后,战争也就结束了,大家用其收益乘船回新加坡,然后买舟回国.
啊,太美了,他们甚至连将黄梨园如何又转租给别人的事都想到了.
一天,他们出发到文岛,去查勘那梨园.
有半荷亩大,黄梨有百株左右,自生自灭地生长着,正够三四个劳动力收拾的.
但园子四周是炎荒蛮林,阴森可怖.
看来屋子还象个样子,高朗而玲珑.
但待他们走进去时,咔嚓一声,雷德容整条左腿陷进地板里去了,朽木茬、锈钉头把她的腿扎得血肉抹糊.
于是,他们宏伟的计划宣布告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4这时胡愈之一行已由孟加丽斯而北干峇鲁,又展转到了苏门答腊腹地的巴耶公务.
邵宗汉、张企程两人受众人之托,从那里找到松芽生比,来探问王任叔、杨骚与雷德容的生活.
他们传达了胡愈之的意思:一,经雅加达回国已无希望,要做长期隐蔽的打算,解决各自的生计问题,能谋到适当的职业更好.
二,学习印尼语言,开展社会科学研究,这不仅是为了便于隐蔽,而且是为将来对人类的进步事业作出贡献.
邵宗汉说:日本已把新加坡改称为昭南市,他们派了两个华侨中的头面人物到萨拉班让到处打探流亡侨商的住处.
说他们是奉了日本宪兵的命令来"邀请"一些侨界领袖回到昭南,去共议大东亚共存共荣经济大业的.
陈嘉庚这时大概已经到了爪哇,他们没有找到他.
其他一些侨领被"邀请"到了新加坡,遭到刑讯毒打,在狱中关了40多天才由伪华侨协会保释出来.
那两个被派遣的人一直还住在萨拉班让,已知道这里是23个中国文化人上岸逗留过的地方,如果他们把这一情况报告给日本宪兵,这附近的山芭肯定要先遭大劫,就是说,王任叔、杨骚、雷德容所隐蔽的这松芽生比实在是危险之地.
希望他们西上,到苏门答腊岛的腹地去.
在邵宗汉、张企程离开松芽生比不两天,杨骚说,他要到亚里港去探访一个同乡,看看那里可不可以落脚.
他临动身的时候,任生向他提出一个要求,想买下他皮箱中安卧着的德国制造的斧头.
4个月来,主人还从没有向客人提出过任何要求,而他想买下一个或两个斧头也是为了生产的需要.
可是这斧头寄托着杨骚诗人的审美理想,也是他开辟生路的手段,竟说:那斧头早已让朋友拿去了.
现在,他托人带口信来说,他已经在亚里港择定了住处,请王任叔西上时把他那只皮箱带到亚里交给他.
王任叔决计西上,去同胡愈之见一面,再寻求新的隐蔽之地.
任生护送"黄先生"和"刘老师".
山芭的孩子们和家长们,对他们依依不舍,一直送到半里路外的那用树干搭的独木桥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5"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祖先从中国来……""刘老师"领着孩子们重新的课用普通话朗读开学第一课所教文.
孩子们都哭了,大人们都含着泪……杨骚的那个宝贝皮箱由任生扛着.
箱子没有上锁,里面也很少东西.
那两只包了层层纸头的斧头在箱子里面常常空通空通地响,象是在嘲笑任生的奢望难以达到似的.
在半路上歇脚的时候任生说:"刘先生这么做不对的,自己走了,把你们撇在这里.
"这大概就是他的牢骚了.
在亚里,他们一行人看到寡居的任生弟弟的媳妇,她是从与公婆开荒的山芭来购买煤油、盐巴等等生活必需品的.
任生把"黄先生"、"刘老师"介绍给她.
王任叔向她表示谢意,因为几个月来,自己是安安稳稳地用了她和她丈夫的新婚之床,而现在她的丈夫已经作古了.
这位健壮的、发髻上带着白色孝饰的女子没说什么,点点头,眼里盈着泪.
雷德容则一直红着脸,似乎是自己剥夺了人家的幸福而深感歉疚似的.
王任叔对这位带着遗腹子继续着蚯蚓似的劳苦生活的妇女,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去用廉价的怜悯、些许也当不了饭吃的同情去刺激她的创痛吗一个诗人兼共产党人的心在颤栗,那沉潜在心底的"雷雨先生"的脾气在撞击:难道我就这样在苏门答腊消极地隐蔽,而不能有所作为吗王任叔、雷德容在亚里的码头上告别了处处给他们以关照的房东任生,乘上了去老垄的木壳小汽船,他们打算在老垄上岸到浮罗巴烟找一位姓寇的侨商,请他设法派人领着去见胡愈之.
因为这时日本人已经在苏门答腊全岛建立了法西斯秩序,由当地人建立的伪组织也开始活动,凭着他们的口音去寻找胡愈之,无疑是自投罗网.
船行至勃罗威尔海峡的东北峡口,3股海水在此相激,木壳船在浪峰中前仰后合.
船侧的波谷中,时时翻跳起象灰白色大母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6猪一样的怪物这就是追逐船只、揿翻船只,专吃活人的和尚头鲨鱼.
但船家並不紧张,用木头橐橐地敲击着船梆,旋即把鲨鱼惊走了.
凶猛的食肉动物也有它的弱点呢,只要掌握了规律,人们就能战而胜之.
王任叔在想:人就是战胜自然,在风浪中前行以实现自身存在价值的呵.
什么旧士大夫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矫情,与刚才一场顺应规律从而获胜的搏击相比,显得多么可笑!
Ⅵ日本"蝗军"已统治了整个苏门答腊.
到处有鹰犬监伺可疑者.
王任叔、雷德容由老垄上岸,经过浮罗巴烟这郁达夫常来买醉的地方,按邵宗汉所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侨商寇老先生,由他派人陪送他们向西南方向的巴耶公务进征.
行至比干峇鲁时,他们整日价流汗不止,直到深夜仍好象是处在蒸笼里.
原来这地方是内陆中间的盆地,吹不到海风,似乎天下所有的热都郁积到这里一般.
可是当地人呢,包括华侨,手中既不拿扇子、口中也不叫苦,处得很舒然似的.
当他们行至孟金浪这个.
奇地方时,气候竟然凉爽宜人,穿上夹衣还要发抖了,赤道线上怎么有深秋天气噢,原来这是高原地带,他们已经进入苏门答腊中部的高原了.
公路边上有一家印尼人开的饭店,他们在这里吃了一顿以咖哩牛肉为特色的饭菜,非常新鲜、可口.
饭店里既没有筷子,也没有刀叉,看到别人全都是用手抓着吃,他们也不学自通地用了这种吃饭方式.
饭店门外,有一方石头基座,上面斜竖着一片圆圆的石头.
基座上镌有印度尼西亚文字:"正赤道线".
王任叔学过日语、世界语和英语,凭着这些语文知识再加近几个月的印尼语言的学习,他能看懂许多标牌.
他们一路上每在侨长(当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7人叫做"甲必丹")或朋友处逗留,便抓紧时间学习印尼语言.
王任叔上衣袋里随时装着一本破旧的印尼语文课本,这是一位年长的华侨教员送给他的护身符.
在进入巴耶公务时,他们在关卡上遇到了麻烦.
日本"蝗军"依次查询出入行人.
他们用的是正在掌握的、生硬的印度尼西亚语.
查到雷德容时"哪里人""萨拉班让.
""干什么的""教书.
""来干什么""求职.
"问到王任叔时,也是类似的简单对话.
当他们一闯过关卡,身后传来那问话的日本兵对同伴说话的声音:"如何我的印尼语说得不错吧,连当地人都听得懂哪,哈哈……"用的是日本话,王任叔当然听得懂.
"小雷,日本人都在学当地语言了,这种精神值得佩服.
"王任叔说,"老胡看问题有运见,我们不能只是消极地隐蔽,要学习语言、学习社会,做好长期打算……"巴耶公务,这是个不到4千人的城镇,华侨倒有3千之众,走到街上看吧,大部分是同胞,象是在新加坡似的.
它地扼苏门答腊大陆的要冲,来往客商很多,商业发达,有小新加坡之称.
寇老先生委派给他们的向导,终于把他们引到胡愈之、沈兹九的住处.
胡愈之现化名金子仙,是新开张的赵豫记酒厂的帐房先生.
两双夫妇相见,恍如隔了一个世纪似的.
"金子仙"这名字起得有学问,知底的朋友可理解这是个雅谑:金钱太少(仙与鲜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8音),一般人听来也同帐房先生自然地联系在一起.
再说胡愈之眼神内守、一副谨慎务实的生意人样子,好象他天生就合该做帐房先生似的.
两对夫妻各自叙述了分手后的情况.
在讨论今后方略时,王任叔认为老胡太强调隐蔽,而无做大动作的准备.
其实他的生活安排就是个韬晦的样子,在作帐房先生的同时精学印尼语言,并且白手起家,正在着手编纂一部《华印词典》.
这将是世界上第一部汉语与印度尼西亚语词典,王任叔对他艰苦卓绝的精神无限佩服.
在文化交流上它将起重大作用,后人评价起来也是语言学史上功莫大焉的创举.
可是议起今后的打算,就只是在这20来个文化人中打转转.
王任叔感到有些失望.
事后问雷德容的意见,她也认为光隐蔽太蹩气,总得应该同华侨的反法西斯运动结合起来.
但是两人都是对胡愈之极其尊重的,再说,作为共产党员,他们与胡愈之没有组织上的关系,所以没有正面地提出自己的意见.
小雷同沈兹九有说不完的话题,当晚两人便住在一处.
胡愈之领王任叔到赵豫记酒厂的门房间住下,对外佯称新雇来的守门人.
他有半年没刮胡子了,外貌确也象个打零工的守门人的样子.
赵豫记酒厂的"头家"(老板)是赵廉.
这赵廉不是别人,就是善饮的豪客郁达夫.
王任叔在琢磨这"赵廉"一词的出典,似乎来自京剧《法门寺》……胡思乱想着,便睡着了.
半夜里,郁达夫才回到酒厂.
开门的王任叔见他还是穿着从新加坡渡海来时的西装,已破得不象样子了.
人消瘦了许多,留了两撇小胡子.
郁达夫却在灯影中认不出王任叔了.
双眼死死盯住这个陌生人,也不说什么.
还是王任叔先开了口:"赵头家,我是金子仙先生派来的看门人.
"郁达夫听到这声音才知是王任叔到了,愁苦的脸上绽出笑纹.
他太疲倦了,是刚从武吉宜丁乘夜间火车回来的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29"他娘的,我做……"他瘦面孔上细了日本倭鬼的通译官了条条的肌肉在抽搐着,接着是难堪的涩笑.
"好,现在我又是赵豫记酒厂的头家,别的没有,大大的有酒.
"达夫拿出两瓶白酒,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卤肉.
两人对酌起来"任叔兄,彭古林开小铺折了本,再加你老兄托杨骚交给我的"莫将头颅换酒壶"的讽喻诗,我同王纪元一商议便离开了那里.
以后,王纪元设法辗转去了爪哇岛的巴达维亚(雅加达),我便继续西行.
到了北干峇鲁后,把行李安顿在旅店里,便拿了友人的介绍信去拜访当地的侨长.
这时,镇上已驻上了日军,这位侨长看过信后,以为我的出现会给他一家带来不幸,说,你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我只好把你送到皇军那里去……"……郁达夫带着恐惧回到旅店,恳求店主在镇上设法雇一辆汽车,立即把自己送到山岭深处的巴耶公务.
他表示愿付出最高的代价,就是倾箧中所有,亦在所不惜.
这时已是夜间,郁达夫又是个商人身份,店主安顿他说,不要急,明天有早班车的话,我会给你安排个好座位.
性急的郁达夫起了疑心,象《捉放曹》中的曹操似的,越是主人表现得热情,越是认定这是稳住自己以便去告密.
郁达夫在客房里坐不是,立不是,躺不是,睡不是,便悄悄走出旅店,在镇上的大街小巷失神落魄地蹀躞着.
身后偶然出现的行人,也使他以为是跟踪者.
于偶然间发现一座大伯公庙,便躲了进去,他那无可慰藉的心灵,只有托庇于神明了.
庙里彻夜燃着长明灯.
他跪拜,他求签.
他抓得一支签子,上写"峰回峦转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于是,他吐出一口长气,渐渐心安了.
危险没有了,他可以回旅馆安睡了.
第二天清晨,旅店主人果然在长途汽车上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座位,他仍穿着那件风塵仆仆的工人服装,象苏俄小说中的工人威绥略夫那样地流浪去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0汽车开到中部高原,照样在"正赤道线"碑石附近停下来让乘客午餐、方便,司机也趁此机会休息一下.
这时,一部日本军官汽车从对面开来,恰恰在长途汽车旁边停住.
车上跳下一个军官,碰见人就问话,左右被他问过的人没有一个能懂他的意思.
郁达夫最初也有些惊慌,但听那日本军官问话的意思是打听路途,便装作当地人似地不予理会.
那军官骂了一句极难听的日本话之后,跳上长途汽车竟把驾驶台上的钥匙摘下来:不许班车开动.
众旅客既惊慌又不敢有所表示.
郁达夫在僵持中犹豫了一番之后,便用日语同那军官对话,把自己所知道给的路途告诉对方.
郁达夫在日本生活过10来年,有着语言天才的他,日语说得流利、优美,从发音到语汇都是东京上流社会的客厅语言.
这使那日本军官肃然起敬了.
立即发还了汽车钥匙,临行时竟然对郁达夫车要开动了,郁达夫重又坐上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班最前的好座位.
于是,他身后几十双眼睛都发出惊异的光.
嘁嘁嚓嚓的声音也传过来了:"这中国人是干什么的""不,是日本人!
""是日本的便衣特工无疑o"于是,全车便鸦雀无声.
"……我到巴耶公务住旅店时,在登记簿上写了我的化名——赵廉.
"郁达夫呷了一口酒说.
"那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呢""年轻时我到北京住在大哥那里,有一次到吉祥戏院看谭叫天、金少山的压轴戏《法门寺》,扮刘瑾的金少山在堂上问:'下面跪的可是某某县的县太爷吗'扮县官的谭叫天道'臣不敢一一赵廉.
'现在我真的扮作诚惶诚恐的角色了.
任叔,你笑我吧,骂我吧.
"王任叔想起郁达夫的大哥、上海著名大律师郁华,在"八,一三"后的第22年遭到日寇的暗杀,他现在又为杀死他大哥的日寇作通译,他心里长久埋着的恨与假做出来的驯,时时在痛苦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1折磨着他,感情脆弱的他能承受得住么"……你是用赵廉这个假招牌在保护我心中那真郁达夫先生,真正的郁达夫是我年轻时就看准的,在《沉沦》中你借主人公的口在蹈海之前向遥远的祖国呼唤:'祖国呀祖国!
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
强起你还有许来多儿女在那里受苦罢!
呢!
'自此,我一接触'郁达夫'3个字,自然就同爱国联系在一起,你爱国,几乎达到沙文主义的程度,对你,我是能理解的.
"郁达夫听着,4岁的王任叔面前象个在比他小嘤嘤地哭了,小孩子似地哭了.
随即,他抹了一把脸,从一个抽屉里拿出几个月前在北干峇鲁大伯公庙抽得的卜签,还有一张盖了日本驻武吉丁宜军政监部大印的证明书,证明他有资格在苏门答腊教授日语.
对后者,王任叔甚是不理解只听郁达夫说:"一来到巴耶公务,我就被看成了日本特务,遭到了同侨的白眼,也受到印尼人的猜疑了.
随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感到人们在背后指点我.
我苦闷、我孤独.
在收听新德里电台的广播时,我又听到李小瑛小姐的声音,那是代表了国际正义的声音,也是给我注入以生命之泉的声音.
我写了几首《乱离杂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镇日临流怀祖逖,中宵舞剑学专诸.
终期舸载夷光去,鬓影烟波共一庐'.
其实,这也是我的自嘲罢了.
我不甘心沉沦,我要有所作为.
再说,周围的人除了说我是"日本特务"的,还有人说我是抗日分子的.
他们随时可以向日本宪兵举发我是共党抗日分子或重庆抗日分子.
于是我打定主意对日本人来个先入为主,我到日本军政监部去告诉他我是怎样一个人.
"我说,我赵廉的父亲是福建莆田人莆田人是全会说普通话的,我在福建陈仪那里作事时知道这一点后来,父亲到日本经营古董生意,把我也带去了,在日本读过中学之后,父亲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2又带我来了南洋……我把故事编得挺有趣味,那主事的日本军官竟也相信了,终于发给我这张教授日语的凭证.
有了它,我就可向那些甲必丹们、商人们证明:我赵廉不是日本特务,也不以是抗日分子.
是日本特务何必到日本当局去办照是抗日分子为何不到山芭去隐蔽我拿了这执照,既不办学,也不作家庭日语教师,只是想用它证明我是个'良民',少惹是非……哪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呢!
"原来,日本在苏门答腊每到一地必先挑动印尼人与华侨的矛盾,当地人抢劫华侨商店的事屡屡发生.
巴耶公务城外有个叫亚那里有位华侨的汽车被印尼人抢去了,浮斯廊的地方,正在向日本宪兵队长诉苦,这事被来串门的郁达夫碰到了,便居间作了翻译.
那队长惊异于异类也会说流利的日本话,竟象《法门寺》中一贯办坏事,偶然也办了一件好事的刘瑾似的对"赵廉"卖了一个面子,责令那印尼人把汽车退没过几天,武吉丁宜的还原主.
日本人来寻找赵廉,而且一定要随乘汽车去到宪兵队队部.
他受到那位宪兵队长的热情接待,要他做队部的通译.
郁达夫说自己是生意人,总不能把生意丢弃.
队长说,这是军令,一定要服从,并且拿出当月的薪俸.
郁达夫大概也有那种殷民不食周粟的清高吧,说做通译可,拿薪俸则不可,有事可以来上班,每天还要回到浮罗巴烟家里去……"……任叔,你看,你看,我就这样成了二鬼子汉奸了.
"他一边摇着头.
那瘦削的脸,因为酒力而越发惨白,那相距遥远的眉头,越发向两鬓拉开去.
他的目光松散了,他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
吃过大半夜的酒,两人都没有上床,竟仰在椅子上,任凭早晨的阳光照射着杯盏狼藉的桌面.
当王任叔醒来的时候,郁达夫已经走了.
桌上有张纸,是草草留下来的两首绝句: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3其一飘零琴剑下巴东,未必蓬山有路通.
乱世桃源非乐土,炎荒草泽尽英雄.
其二牵情女儿风前烛,草檄书生梦里功.
便欲扬帆从此去,长天渺渺一征鸿.
第一而非中国的巴蜀之东.
"乐首所说的巴东是苏门答腊地名,土"不露痕迹地针对着日本军阀的"王道乐土",第四句则是诗人对难友、侨胞的褒扬,王任叔理解全诗的意思是,劝告自己和小雷,既然双双来到这巴耶公务,就同老朋友们一起算了,不必再作其他方面的设想.
第二首前两句是咏叹自己爱情与功名的失落,而向往着有朝一日扬起风帆回到天高水远的祖国,或到印度去与情人李小瑛相会.
郁达夫爱祖国、爱朋友、爱自己的情人全是出于一种童真挚情,王任叔记得李初梨说:达夫是摩拟的颓唐派,是指他迷恋于本质的清教徒.
所谓"颓唐派"醇酒妇人等的生活细节.
所谓"清教徒"是指他对国家大事、对朋友友谊的挚着.
这话虽然说得极端了一些,但玩世不恭与忠诚不渝,不拘小节而又爱惜自己的羽毛,确实极矛盾地统一在他的身上.
他大胆、直率地暴露自我,使一切虚伪者震恐,当年诗人徐志摩骂创造社的人象街头上的乞丐那样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脓血糜烂的创伤来吸引人的同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骂他的老同学郁达夫.
可徐志摩的诗把人美得晕晕乎乎,郁达夫的"创伤"却让人不安于社会现状.
王任叔正这样想着,张楚琨、汪金丁嘻笑着来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4"帐房金子仙先生说了,说我们赵豫记又来了个看门的………"大个子汪金丁说.
他的浅度近视眼镜不戴了,大概是为了减少外人的猜疑吧!
"小雷女士我们也拜见过了,你们结为伴侣,这也是患难中的一件喜事,值得摆酒庆贺.
张楚"琨说.
说起酒,这两位文友可来了话头:邵宗汉夫妇与胡愈之夫妇来到巴耶公务之后,为要自活,先是想到要酿制酱油.
邵夫人张绿漪的酱油酿第3天,因这里气候奇热而全部变质.
胡夫人沈兹九见当地人将白垩土一样的泥经过煅烧后服用,说是可以助消化,便办来了薄荷油同它捣在一起做牙膏.
聊胜于无,自己用用还不错,可是当地人都爱嚼槟榔,根本没有用牙膏的习惯,自然也就没有销路了.
福建人张楚琨在南洋多年,同乡、朋友在苏门答腊不少.
这些人为文化人的隐蔽,筹措了一笔资金,支持他们办酒厂.
郁达夫用他的"通译官赵廉"的身份,在武吉丁宜日本人那里办了执照,大模大样地开办了这爿赵豫记酒厂.
酒,终于酿出来了,日本人成了他们的主顾.
这种酒,当地华侨称作为"双清",而沈兹九为它取了个日本名字叫作"初恋".
味道确也不错.
因为书生酿酒不会羼杂使假,两个月后才发现亏本严重.
酿酒师傅张楚琨到棉兰参观当地人的酒厂,发现做酒不能光用粮食,还要加糖,而糖在当地是很便宜的.
成本降下来,利润也就上去了,终于使朋友们不至于挨饿,更重要的是使大家有了一个落脚点,不至于使外人生疑.
首席酿酒师张楚琨之后,汪金丁、吴柳新、林醒黄等人也都能在技术上独当一面了.
听了这番介绍,王任叔重按郁达夫"炎黄草泽尽英雄"的诗句,不免一笑:流亡中的文化人在这"赵豫记"找到了生存的绿洲.
这比在山芭隐蔽好多了,消息灵通,且可以共同研讨学问.
但这种只求保护自己而不能进击敌人的做法,未免使人感到缺憾.
苏岛作为荷兰殖民地,其经济的单一发展,使它不象中国那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5样在很多地区都可以相对地自给自足,因此能够搞军事割据,开展游击战争.
那么,是否可以找到另比单纯隐蔽更外的路子积极的路子呢郁达夫从一个逃回国的荷兰人家里弄到一部分书籍,再加胡愈之他们所带的社会科学书籍,尽够王任叔这个酒厂看门人阅读的了.
埋在松芽生比山芭槟榔树下的铁箱子里装着他第2次起稿而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土地》,现在他没有意兴再续下去了.
而帐房先生"金子仙"却文思盎然,在编纂词典的间隙还创作儿童文学《少年航空兵》.
巴耶公务地处苏门答腊岛的内陆高原,颇让人感到一些大陆性气候的滋味.
中午奇热,早晚却气候宜人.
日本侵略军驻守在武吉丁宜,对巴耶公务的统治不怎么严格这也反映了日本军阀胃口极大而兵源匮乏的一个矛盾.
王任叔凭了他新近学得的闽语和印尼语,趁了晨昏较风凉的时候,有时到郊外接触接触当地风情.
山野里可以看到一户一户土著人的住房,奇的是在住房前面竖着一个个倒摆着的木斗,大小可与浙东掼稻用的稻桶相似.
是住人的么大人睡进去伸不开腿.
何况这里人口稀少,住房并不困难.
一次,他作为不速之客闯进住室,竟也受到穿着条子布纱笼的女主人的热诚接待.
原来这倒置的大木斗是盛谷物的仓廪,门前木斗的多少也就表示主人财富的多寡.
这里还处在母系社会,儿童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他们到镇上摆地摊,出卖水果或水产,价钱也是极便宜的.
全是论堆,而不用衡器.
陌生人不懂他们的规矩,如果向他们还价,会惹得他们生气,或者认为你没有钱,干脆把东西无偿奉送.
桃源在望,避秦有地.
再加有"通译官赵廉"做保护伞,有酒厂做财源,那真可以成为竹林七贤式的人物了.
可是王任叔又不安分起来.
是他"雷雨先生"的脾气呢,还是他作为共产党人的使命感使然,他觉得隐蔽太寂寞,应该在暗夜之中拨弄出些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6音.
小雷呢,也想做一些秘密工作,就是散散传单,让居民们知道知道世界大战的发展形势也好.
有一次,"帐房先生金子仙"在柜台上拨拉算盘,看看左近没有人,便问"看门人老黄":"除了看门,你看的书也不少了.
怎样,一个月了,在这里还过得惯吧""习惯、太习惯了.
我的父亲、三叔当年都开过酒坊,但那真成了酒厂的人了.
金时我年幼,没留下什么记忆,现在倒好,先生,我真想到地底下去干一通……"胡愈之知道王任叔肚子里有话,便道:"今天晚上找个时间,你我专门聊聊.
"晚饭后,胡愈之穿了长衫从家里回到酒厂,象来查夜似地来到门房间.
临时雇用的工人们都回家去了,酒厂内外出奇的静.
任叔,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比上海'孤岛'还糟.
在'孤岛'有党组织、有抗日群众团体,可以搞半公开活动,比如搞元旦升国旗运动、办社会科学讲习所、出版报刊、演出爱国戏剧.
这里呢,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而当地人看我们却是清清楚楚.
如果出一点小事,只有一个赵胡子(指留起两撇小胡子的"赵郁达夫)可以为我们奔波、说话,可他那一张窗户纸廉"一旦被戳破,整个苏岛上的流亡文化人全得遭殃.
我倒不是说郁达夫会供出我们20来个人,而是说,日本人至今还不知道我们从新加坡飘流到这里,一旦发现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就会意识到有2个、3个……20个.
特别是郁达夫、我、你,在新加坡都是抗日团体的头目,敌人更是恨之入骨.
""可这样支应着,难道就保准他们一个也不发现我们么""这就是我们努力沉潜的目的.
我们並不是没有作为,比如你,就可以写你的历史长篇小说、研究社会科学,我和张楚琨、汪金丁、吴柳新、林醒黄等编词典.
我们这20来个人的文化组,能有七八个人以酒厂作据点,再联系全岛各分散的隐蔽点,待时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7机来了,我们当然会脱却伪装……"王任叔一向是将胡愈之当老大哥看待的.
这一席话确也无可反驳.
其实,从祖国疏散到香港、新加坡等处的文化人,哪一个不是照着"隐蔽精干,等待时机"的方针来的再说自己在离开香巷前夕,廖承志交代任务时也明确:隐蔽自己就是最大的任务.
但他等待着、企盼着,他不相信苏岛上的印尼人民在饱受了荷兰殖民主义者的压榨之后会安心再让日本帝国主义凌割,他也不相信那些祖先是卖"猪仔"到南洋来的"侨生子"和从唐山来的"唐生子",在被日冠套上的重轭之下会没有自己的声音和行动.
他记着鲁迅先生的话:"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在谛听着,等待着.
张楚琨果然从先达带来一个消息:在先达和棉兰等大城市,华侨界已秘密成立了两个组织,一个是"华侨抗敌协会",一个是"苏岛人民抗敌会".
前者的成员全部是华侨,后者以华侨为主,兼有当地印尼人思想活.
他们互相呼应、支持.
骨干都是跃、敢打敢冲的热血青年.
但他们都缺乏斗争经验,核心组织也不健全,急切需要有经验的人去指导……他这番话是在胡愈之家的文化组集会时说的.
中间,张楚琨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似地对王任叔和雷德容道:"噢,你们还记得你们南侨师范的学生干部,一个叫阿金的同学么他就是'苏抗会'的,见到我还一直打听你们二位老师,一直担心你们两位的安全问题.
"阿金是个苦学青年,王任叔记得他.
在南侨师范时回忆起来似乎很遥远,实际上是去年秋天班长阿金曾同自己的王老师有过一次谈心的机会.
他说,他的父亲是用了当地印尼人的各义向荷兰人租了几荷亩土地,实际上是受着双重的剥削.
哥哥是流浪艺人,常年不在家.
多亏他在先达卖炸油条的叔叔把他从小领到城里,在同侨阿伯阿婆们的照拂下长大.
他在一所华侨学校读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8完了初中,因为品学兼优,先达的侨长便从一项基金中列出他的深造费,让他进入南侨师范读书.
阿金的理想也颇跟其他同学不一样,别人都厌恶作教师,而期望到欧美留学;阿金则很明确,毕业后回先达,在华侨学校作一名合格的教师,培养新一代,以此报答自己的父老同侨.
他说:"那里的华侨太苦了,再说,我认定教书是人间最崇高的职业,即便自己在功名上一无所成,但看到自己的学生一批批成才,我就是到老到死也有心灵上的安慰.
"王任叔本人是贫寒的师范生出身,对这位有着朴素的志向、美好心灵的苦学青年格外爱护.
太平洋战争一打响,学生们在抗敌动员会的领导下,上街宣传、讲演,阿金呢,也就成了最活跃的学生之一.
可随着日军在马来半岛的登陆,学校也到了放假的时候.
新加坡街头到处充斥着从前线败下阵来的英国官兵.
英国人放弃新加坡已成定局,师生们都知道学校的放假意味着什么.
阿金受全班同学的委托,请求王老师为他们作临别训话.
王任叔对同"……也可能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了,也可能日本学们说:倭鬼会打到你们居留的山芭、城镇,也可能日本人要在南洋统治三五年、十几年……怎么办我不好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办,但我们都应该知道不应该这么办:一,不出卖灵魂.
二,不做汉奸.
《左传》上讲,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饿馁而死,儒家以此来标榜做人的气节.
我以为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让人愚忠愚孝做一个愚人.
如果日本人来了,我们都不吃饭,都绝食而死,那倒省却了日本人的枪炮子弹了.
鲁迅深研中国的历史,认为中国几千年来不是处在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就是处在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
现在不同了,帝国主义已把历史推向绝路,中国人民在与邻国的比较中、在与国内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比较中在思索:如何脱开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开创一个自主的'真的人'的世界!
"当时,他听到同学们做人的掌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39声了,看到闪动着泪水的目光了.
当时,他忽然触通了在"孤岛"上海为张奚若、姚溱、徐达、贾进者那一班上"最后一课"的体验:那时,自己有半公开的党的秘密工作者的身份,学员们不是党员、团员,就是救亡团体的骨干,因此可以畅开思想尽兴尽情;他也为能向新四军、输送一批批的干部,为能培养出为民族解放事业献出了年轻生命的瞿犊、王进这样的英雄而感到自慰.
可在新加坡这围城,自己只是个爱国者,而学生们回到各自的居留地在日寇的铁蹄下能够洁身自好、不为强暴所利用就很不错了.
现在,张楚琨传来学生阿金在先达参加了抗日团体,並且成为其中的骨干的消息,这使王任叔的精神为之一振.
文化组的活动结束后,王任叔的心情仍很激动,便同雷德容计议起来:去吧,去先达、去棉兰,同那里的秘密反暴组织联系上,去为开辟一新的局面而作为一番.
接着,他们两人同去征求老大哥胡愈之的意见,胡愈之忿忿地说:"我不同意你们这样干.
如果同秘密组织发生联系,你们要取得中共南方局的同意.
"谁都可以理解,这种气话明明是向人出难题.
在人自为战的、与祖国远隔万里的苏门答腊同南方局联系,那是痴人说梦,但这也激发了王任叔的灵感,使他也走上极端:"那么老胡,我也跟你钉个死铆了.
大革命时期共产党员可以用个人名义参加国民党,现在我和小雷都以个人名义去参加活动总可以了吧!
"雷德容为王任叔的喜智慧暗.
以稳健、务实著称的胡愈之在王任叔的狡黠辩解下,也无可奈何.
出于对朋友、同志的爱护,他並不推盘认输:"任叔、德容,我的话说绝了,你们的话也说绝了……"胡愈之露一丝苦笑,最后说:"还是考虑得稳妥些再作定夺吧.
"王任叔在离开巴耶公务之前,他同自己的老板"赵廉"作了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0一番话别:"达夫,我同小雷要到先达去了,那边可能有新的生活可以投入.
"郁达夫心绪黯然,为身边要走失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而难过.
他在武吉丁宜宪兵队工作中,已从日本人那里知道先达、棉兰有华侨和印尼人建立了反暴组织,从而他也知道王任叔去先达的目的.
他沉默良久,说:"你总是要做的.
我却受到自己的懦弱之累了.
""其实,你用'通译官'这牌子为华侨,为当地印尼百姓做了很多好事,没有你,这赵豫记酒厂也隐蔽不了这么多朋友.
要说懦弱,我也是个十足的弱者,我也是常恨自身不由己的.
""任叔,世界上的事就全靠象你这样的人去干了.
你有什么话要嘱咐给我吗""还是那句话,'莫把头颅换酒壶',在武吉丁宜不能吃酒.
""我知道.
我从酒厂带到的酒都是灌那班畜生的.
"王任叔到先达或棉兰去工作,很需要郁达夫在武吉丁宜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情报,他们商定了今后联络的密语.
Ⅶ1942年10月间,王任叔和雷德容经过先达市,又谱着自己的学生阿金来到棉兰市.
阿金和他的叔父这时已从先达搬到棉兰来了,一来便于开展工作,二来离他父亲的山芭近一些,可以互相照顾.
在小市场一角找到卖油条的阿金的叔父,这叔父把客人领到自己的家里.
阿金见两位老师光临,高兴得跳起来.
问两位老师一向在哪里隐蔽,王任叔说,我们隐蔽得不耐烦了,还是出来找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1点事做.
阿金自然理解老师的意思,说:"日本人为加强对苏岛的统治,先在首府棉兰推行良民证制度,管理极严.
二位老师是不是先到我父母的山芭去住一住,就在郊区,歇一会儿我可以马上带你去看看……""在先达也在搞良民证了.
看样,他们要进行长治久安之计了.
我想,就在棉兰帮你做一些事情.
他们不是借办良民证吓唬人吗,我们就偏偏大模大样前去办证,大模大样在棉兰住下来.
"接着,4个人便设计起办良民证的步骤来.
棉兰市的一家太平洋木器厂老板是"抗敌会"的成员,为了工作他已经打入到棉兰的伪组织"华侨协会".
而良民证的登记、发放工作,日本人是责成华侨协会经办的.
这事通过这位木器厂老板筹措最为适宜.
当天,王任叔、雷德容到照相馆拍了派司照.
照片印出来,王任叔简直已认不出自己的形象了.
胡子一大把,头发齐到后脑勺,目光内守着,象个闭关多年刚出来的老沙弥.
雷德容笑着说:象,还象在街上流浪的印度瑜珈功大师,乍一看起来50来岁,实际上已经100多岁了.
可用个什么化名呢雷德容还是姓她的"刘",叫"刘岩".
王任叔端详着自己的尊容,想起一个同照片形象针锋相对的名子:"何秀生",长得多么俊秀的后生!
这对日本法西斯未偿不是一种黑色幽默.
经过太平洋木器厂老板担保,王任叔、小雷的良民证办妥了.
在选择居住地点的时候,朋友们费了思索.
"抗敌会"成员林天福是个打零工的,光棍一条,浙江温州人,可算是王任叔的大同乡,他极愿意"何先生"、"刘老师"夫妇同他一起住.
但他的近邻便是日本兵营,阿金和他的同志们都说这样太危险.
王任叔在林天福的陪伴下到实地踏勘了一下,见他家有后院、后门,房舍有周旋的余地,院子里还有个自来水龙头,冲凉时不至于用黄碱似的井水.
林天福说,南太平洋战争以前,这条街是上海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2的四马路,妓院最多.
现在妓院没了,住户都是新搬进来的.
王任叔认为这对搞秘密工作有利,回来便对朋友们说:灯台下面黑,强盗就得住在警察局隔壁,住在老林家只要活动得巧妙,反倒不会引起敌人和走狗们的注意.
事情就这样定了.
"抗敌会"组织成份庞杂,有三点会(即洪门)等帮会习气,有些混进核心层的流氓分子被领袖欲所左右,一会儿窜弄着要同流窜在勃拉斯带盖山脉的荷兰殖民军残部联络,拉人上山打游击,一会儿要鼓弄一派华侨向当地的印尼人搞报复,根本不懂得政策和策略.
为了严密组织,王任叔与靠得住的核心人物把这种人疏离起来,然后又对"抗敌会"进行改组,成立苏门答腊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
王任叔凭了他的组织才能和斗争经验赢得了盟员的信任和爱戴,成为指导"大同盟"活动的领袖和导师.
于是他在林天福家的住处也就是"大同盟"的秘密机关.
他在这里编辑"大同盟"的刊物《前进周报》,印出后又在这里向各路交通员分发.
苏门答腊的另一支反暴组织华侨抗敌协会的朋友,也采用了《前进周报》做他们的机关报,並且接受王任叔的指小导.
林天福现在成了上街卖针头线脑、肥皂纽扣兼收废品的贩,借此做交通联络工作.
"大同盟"的骨干来开会,手里常拿了破报纸、旧雨鞋,装作到这里兑换小杂货的样子.
王任叔这样秘密工作四五个月,倒也没出过纰漏.
有天晚上,正有个负责青年工作的小王来找王任叔来汇报工作,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便有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叫喊着闯进来.
灯影里一看,是两个日本军官.
他们手里拄着军刀,满嘴喷着酒气,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
见他们是两个醉鬼,大概不是来执行任务的,王任叔便示意小王赶快离开.
为让里间屋的雷德容尽快销毁秘密文件,他打定主意拖住他们:"你们进来干什么的""干什么的"一个瓢儿脸哈哈大笑:"这还用问吗"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3叉开两腿"唔唔!
"另一个圆桶身材,,把军刀插在地板上,两手叠起来握住刀柄,身子左右摇晃着.
"随便看看,谈谈中国人""是的,我是中国人,华侨.
"王任叔同他们讲着简单的印尼语.
"哈哈,华侨!
"瓢儿脸依然笑着,用手做了个否定的姿势.
"你做什么生意的"……"做小贩,卖针线、肥皂、小杂货"王任叔说着,听到里屋传来雷德容轻轻的咳嗽声,这是机密文件处理完毕的暗号.
"别说了,别说了,你养花姑娘的!
你这老头子!
"另一个日本军官说.
"让我进去看看!
"瓢儿脸道.
这时后院传来林天福与雷德容开后门的声音.
王任叔的胆子一横,要么把这两个鬼子吓走,要么就拼了:"天福,你赶快去报告,日本人私闯民宅了!
"原来,日本宪兵在街上不断巡逻,而日本普通军人最怕碰到宪兵.
其实,王任叔这样喊是两个目的:让林天福和雷德容快去向"大同盟"总部去报告.
让两个醉鬼误以为是让人向宪兵去报告.
他这话果然灵验,当两个醉鬼听到后院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便霍然不自主地站起来:"哈哈!
你这老头子!
多么狡猾呀,我们是随便进来坐坐的.
"在这场遭遇战后不久,武吉丁宜的交通员带来郁达夫的字条:"黄糖跌价,快赶抛售.
"这是王任叔与郁达夫在巴耶公务的赵豫记酒厂分手时定下的暗语,它表示日寇已注意到王任叔,应赶快躲避.
与此同时,"大同盟"在棉兰的重要据点大地书店被查封,王任叔在阿金的督促下,同雷德容一起到阿金父亲的山芭里蛰居了几天.
这时,棉兰传来消息说,日本人确实在通缉一个叫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4王桐"大同盟"成立杰的人,此公原是"抗敌会"被疏离的人,后,因为没捞到职位而投降了织日寇,因为他同伪组"华侨协会"又发生权力之争,所以日本人要逮捕他.
郁达夫在武吉丁宜的宪兵部(这时,原驻昭南市即新加坡的日本第25军司令部迁至武吉丁宜)听到这消息时,误以为是通缉王任叔,弄得他非常紧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同盟"的友军组织"抗敌协会"有人被捕,波及"大同盟"的核心,"何秀生"、"刘岩"在棉兰、先达已经暴露,于是,他们只得再转移阵地.
Ⅷ如果将王任叔在苏门答腊流亡中的战斗生活、奇特阅历全部写下来,那将是一部大书.
是的,不独是中国古代文人所未曾经历过的惊心动魄的大书,就是对现代人来说也是闻所未闻的奇书.
然而,笔者不是才子,也不会逞用那才子之笔.
假若按照时下流行的"传记小说"、"人物传奇"的体式敷衍一番,大写他的蒂加笃罗历险、特写他与土著马达、先达诸原始部族的番王或酋长的交往、还有他同流窜在勃拉斯带盖山麓的荷兰军队残部的关涉……再加上异国情调、爱情故事,其刺激、其神秘、其迷离,将远远超过美国的西部影片.
作为学人,我还是恪守史家无一字无来历、无一事无根据的史学传统,将我们主人公的行状作编年如下:1942年10月,来往于棉兰、先达、蒂加笃罗、新邦罗乐间,从事苏门答腊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的秘密工作.
本年冬,隐蔽新邦罗乐菜园,与雷德容编辑小报,在"大同盟"成员中秘密传递.
1943年4月,在棉兰主持反法西斯大同盟总部机关.
继续负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5责出版地下刊物《前进周报》.
9月22日,日寇在苏岛推行大检举运动,到处张贴缉拿"何秀生"王任叔的照片.
本年底,转移到马达族的泗拉巴耶.
这里属先达苏丹自治区范围.
本年,在流亡、隐蔽中学习印尼语言、印尼历史,考察印尼社会、学习社会科学著作.
1945年1月,患严重伤寒病.
无医无药,生命殆危.
向组织写遗言道:"我在海外的一切行动,请问小刘就知道了.
我也许犯过错误,但我尽自己能力做到不至于有负于组织的托付.
希望组织能培养我的孩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
写过一些东西.
没有可以留下来的.
不要因为纪念我出版什么.
我这时的心境是平安的!
我犯过错误,但这些年来是用行动赎自己的罪!
"3月,经雷德容(小刘)悉.
心照料,脱离危险期自此头发半白,留下脑鸣后遗症.
5月,垦地自活.
阅读日文、印尼文版的书籍,构写关于印尼的学术专著.
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
26日,王任叔到达先达.
9月17日,郁达夫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
本年下半年,领导成立"苏岛华侨民主同盟".
开展华侨民主爱国运动,支持印尼革命.
主编苏岛华侨民主同盟的机关刊物《前进周报》,发表指导性文章多篇.
1946年1月,由棉兰去新加坡.
2月,自新加坡返苏门答腊.
3月,住棉兰.
华侨青年团体成立新中国剧艺社,应邀为之创作话剧剧本.
4月,写成大型话剧剧本《五祖庙》.
该剧取材于上个世纪当地第一代华工不堪荷兰殖民者的压榨、迫害,以陈炳益等5人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6发端,团结侨胞与土著向殖民者进行可歌可泣的斗争的史实.
5华工壮烈牺牲后,华侨尊之为五祖,建庙祀奉演出盛况空前,.
增进了侨胞间、侨胞与印尼军政民各界的团结.
5月,《青年的任务》、《我们处在什么环境里》、《首先锻炼我们自己》等政论,发表于新加坡由胡愈之主编的《风下》周刊.
本年至翌年下半年,以印尼友人的身份在印尼文《民主周报》发表多篇关于民族运动的理论文章.
被聘为华侨总会联合会顾问.
印尼革命政府欲聘为政府顾问,坚辞,任咨询工作.
1947年4月,离苏门答腊至新加坡,与新从祖国来的夏衍联系工作.
5月,自新加坡返回苏门答腊.
7月27日,荷兰军队自占领区向印尼革命政府控制区进攻.
荷兰军队进入先达市时,王任叔作为华侨不作躲避.
8月6日,被荷兰军事当局当作俘虏逮捕,关押于棉兰海口集中营.
此事为南京国民政府驻印尼领事所策动,欲引渡到国内.
情势危急.
本月,印尼的反帝斗专著《论争》出版.
9月,南洋各华侨团体、国内中国文艺家协会等自上月开始相继通电抗议,要求立即恢复王任叔自由.
印度尼西亚共和政府通过广播对荷兰逮捕"端·巴人"向全世界发出呼吁.
胡愈之在新加坡联络英国《海峡时报》,对荷兰进行谴责.
10月,荷兰军事当局被迫将王任叔释放,但予以驱逐出境处理.
与雷德容乘船抵达香港.
长文《记郁达夫》开始在《人世间》连载.
论文《鲁迅的创作方法》在《学生周刊》发表.
11月,在《华商报》发表《胡适的梦》、《文艺的宽容》等.
在党的华侨工作委员会工作.
1月,《略1948年》、《你怎样看事情》、论华侨民主运动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7《怎样研究重要报告》、《印尼的悲剧》、《给南洋文艺青年》等在香港、新加坡刊物上发表.
3月,政论《政党与阶级的关系》在新加坡《风下》发表.
4月,专著《印尼社会发展概况》出版,《印尼新文学运动概述》在《现代华侨》发表.
与茅盾、周而复商讨7月份创办《小说月刊》,三人联合主编.
撰写专著《远东民族革命问题》,该书于本年8月出版.
7年前,王任叔受命离开香港而赴南洋的前夕,他为结束在《华商报》连载长篇小说《沉滓》而写下"后记"说:"希特勒每一次发动战争,总是说:'愿上帝保佑我!
'在我们则是非上帝的民族;我对自己宣战,则是说:'愿时间允许我!
'"现在,我们的主人公回到组织的怀抱,又在逞其"孤岛"、星洲、苏岛"我将以时间为马"的"要赶快做"的精神,努力工作的时候,不料想雷德容在严峻岁月落下的黄疸肝炎病又复发了.
他只把"小刘"当作自己的伴侣,而没有当作组织成员向组织汇报以争取及时的医疗.
他们所住的香港青山区,当时还很荒凉,医疗不便,当他把她送入玛丽医院时,已经病入膏肓.
她在异国的密林中、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把发高烧一两个月的患重伤寒的王任叔从死神的黑手里抢过来,而在医疗条件较好的英国医院,医护人员却对这位年轻女性的疾病无能为力.
王任叔扼腕跌足,悲怆难以自抑.
他晨昏侍候榻侧,在她昏迷时用笔在纪实散文中留她一、二剪影,权留作那相濡以沫的艰苦时日的纪念.
1948年5月25日是雷德容病逝的第2天,在香港的郭沫若、茅盾、沈钧儒、马叙伦、胡愈之、沈兹九、萨空了、夏衍等数十人,参加了雷德容的殡仪.
郭沫若详细询问逝者生平,向王任叔表示要为之撰写《大众之友刘岩墓志》.
他记住她弥留时的遗言:"任叔,任叔,我跟着你,即便是再过那刀丛下的生活我也跟着你.
何况,祖国就要解放了,我要跟着你,去听那放怀的歌声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8……"遗体火化后,殓入骨灰盒,因为他听到中共南方局的领导向他说:解放战争就要转入决胜阶段,要准备回大陆工作.
他将带着她的骨灰回到正在战火中涅槃的新生的祖国.
8月的一天,他接到上级通知:潘汉年已通过关系包了一条英国商船,要输送一批干部和知名人士到天津,要王任叔化装成商人由天津潜往河北平山县西柏坡向中共中央报到.
他打点行装,准备离开这居留了7个月的给他欢乐与痛苦的香港.
他抚着藏了郭沫若手书的墓志的骨灰盒:"小刘,跟我去吧,那里有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们……"作为人之子,他想到自己已有多少年没有对浙东乡间的老母稍尽孝道;作为人之父,两个女儿只在少时才得到自己的爱抚,而两个儿子尚不知下落;作为人之夫,他已不见容于发妻张福娥和爱妻王洛华;作为革命伴侣,他失去了在他的生命之火行将熄灭而给他灌溉以生命之泉的"小刘"(我在想,当年他身边若没有这位充满活力的女性,也就不会有他的男子汉精神)……47岁的中年男子,已尝遍人间所有同龄人能够尝受到的种种况味,心灵上打着累累的瘢痕.
然而,他自青年时代就追求並为之献身的新的世界正在孕育、躁动、分娩,那么所有的个人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归属感强烈的集体主义者正怀着欢忭的心,去拥抱那全新的生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49结局他说:一种欲死不得,欲生不能的日子,真是对一个战士最大的折磨和最残酷的考验.
他说:死了,我也得在地下折骨长啸.
1970年3月某日.
上海北火车站月台一角.
寒风料峭.
一位右背隆起一个大橐驼、蓬着枯白头发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同一个青年木然相对.
青年抱着个才一二岁的男孩.
"王黎,这是爷爷,快叫爷爷!
""黎黎,让我抱……"老人说.
可是这男孩面对这满脸长着仓黄胡须、眼里闪着奇异光亮的陌生人大感恐惧,吓得哭起来.
老人在衣袋里、裤袋里,乃至破旧的大衣袋里摸着,掏着,既拿不出糖果,也拿不出可以作为见面礼的任何东西.
"时间到了,要上火车了.
"两个中年人走近来说.
他们刚刚签好了换乘车票,只能督促这祖孙3代人的仓促会面快些结束.
老人移动着因脑血栓而半瘫的脚步,跟着那两位中年人在人流的旋涡中浮沉着.
他想说:"克平我儿,代我问候你的母亲,我对不起她.
"可是现在,自己已是戴罪之身,对那当年曾是自己的学生、共过10年患难的时代女性,建国后屡遭审查而寂寞地献身小学教育的前妻王洛华,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了.
"爸爸,你千万要保重啊!
"王克平抱了孩子追上去,递上一包在火车上用的食物.
他的声音被泪水冲得暗哑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0这就是老年王任叔在被押送回原籍,途经上海时与唯一的儿子和唯一的孙子谋面时惨淡的一幕.
长子克宁,在他流亡南洋时由上海地下党送往新四军军部,那时才13岁,以后成为一名战士,才20来岁就在部队上死了.
以后,他也有过家庭生活的愉悦,曾与他一起赴驻印度尼西亚大使任所,担任他的秘书和译员的马兖生,为他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但在去年这名字叫高潮的少女因车祸而殇折.
长自己3岁的结发妻张福娥仍健在,就在他要归去的大堰老宅.
见面后彼此间又将是难堪的折磨,离异四五十年,尽管在经济上已尽了自己的力量,但对这位空守门户的元配发妻,以及长女梦蕙、次女亚莉,自己是有愧疚的……对妻子儿女们负下的罪,还有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罪、资产阶级"人性论"罪、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罪及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罪,把这位二十年代的"雷雨先生",三四十年代的"大众情人",建国初期风流倜傥的驻外使节、指点文坛的骁将、有着早生华发的美丈夫,已经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然而他没有死去.
对这世界,他还有所期待.
那年,他自香港奉命抵河北平山县,任中共中央统战部第二处文代处长.
进京后在中南海枢密部门研究东南亚,参加届首会,任文协委员.
建国后,出任首任驻印度尼西亚特命全权大使.
回国后任外交部党组成员、政策研究委员.
他的秉性决定他不想从政,而愿回到文学上来.
结果是让他做半官半文的工作: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兼社长、党委书记.
他工作得极为出色,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工作人员至今仍称这段时期为"王任叔时代".
在这之前,他推出《文学初步》和《文学论稿》两部专著,在这之后则是对新人新作的热诚扶植与评论.
8小时之外,他又完成抗战前立下的志愿,创作中国悲剧丛书系列长篇小说,执笔《土地》、《冲突》……他说:"如果,这世上不缺乏战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1士,则总会随兴所至,拿起这杂文的武器来.
"在一般人歌功颂德、娱乐升平的时候,他却凭着自己的良知觉察到党内和社会上的隐患与危机了,他以战士的胆识针对封建主义、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写下《况钟的笔》、《上得下不得》、《论人情》、《略谈要爱人》等一系列的杂文,在鲁迅研究中,他呼唤"真的人"的世界的到来.
未偿不可以说,他是在作五四启蒙精神的回归了.
他为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1960年,他被定为文艺界修正主义分子,同哲学界的杨献珍、经济学界的孙冶方当作活靶子受批判达一年之久.
随之而来的是从王实味、胡风那里开始的撤职、戴帽、隔离、内控……等既定的程序.
周恩来记得他.
在他调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亚非研究所任编译室主任后,支持他撰写《印度尼西亚史稿》.
这是知识分子出文身的现代文学家所通常走的路:由诗歌而文学学在中国不可为治史.
1966年5月,"史无前例"开始,他首当其冲.
同先时的程序不同的是,又有了喷汽式"—蹲牛棚人格污辱……身心交瘁,1969年内中风3次,矢尿不能自理.
这年的除夕日,他休克3次,面对孤灯,写下过遗嘱……可是,我们这位一诞生落地就死过、在苏门答腊密林里也死过,一生四遭囹圄之灾、多次逃过敌人暗杀的枪口的主人公的生命力,坚强得让人惊异他没有死去.
对这世界,他还有所期待.
大堰村,"三忠于"的红海洋.
村革命委员会办公室.
两位押送人员手持军管小组的红头文件向村干部宣布:王任叔在原籍要严密控制,一不准参加群众活动,二不准过问政治,三不准到外地就医.
当他们把人送到破旧的王氏"狮子阊门"(门楼上用红漆写满了"最高指示")里面的旧居以后,又发现他随身带来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于是"三不准"之外又加了一条不准收听广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2播.
收音机立即收缴封存.
他是山村农家的儿子.
在《土地》中他曾说:"从土地上生长的,怎么能不回顾到他曾生活过来的土地呢!
"故土,古老雄浑的地母接纳了他,给这位心灵上戳满伤口的儿子以安慰.
啊,那飘着兰蕙清芬的山乡空气,那奔腾不息的清澈的县江溪,那熟稔亲切的乡音……特别是住在隔壁的前妻张氏,没有当年的怨怼,在缄默中暗暗指导侄媳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人心,终归有它美好的一面.
而村民、干部,也没有拿他当作"专政对象",见他端端正正地戴着布帽、整饬地穿好鞋袜、拎着手杖出来散步,大家在田头屋角向他打招呼,他也愿意同乡亲们聊聊天.
他在积极地进行自我肯定:打开自己从北京带来的大木箱,搬出中外文书籍和8开稿纸订成的稿本,从事那部印尼历史的专著增删修订工作.
时事不可闻,他只有把自己的心力交代给这部外国历史著作了.
1971年10月,他听到林彪爆炸的消息.
时值他的七秩寿诞,心情格外高兴.
他对自己幼年时代读务本学校的同学、远房侄子王祥生老人说:"过两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到时候你可来帮忙呀!
"这天,王祥生老人拎着贺礼来了,嫁到外村的侄女拎着几斤重的大蹄膀来了,侄子侄媳们准备了寿酒、寿面、红糖,张氏老人也让人拿出女儿梦蕙、亚莉孝敬的食品,摆在台面上.
他接过二侄梦林敬上来的寿酒一饮而尽,兴奋地说:"我70岁了,我也作寿星佬了,我也作寿星佬了!
"乡亲们待他如此,外面人呢一个四海为家的捉蛇人,打听到他的住处后,悄悄走进他的住室,鞠躬敬礼,自称是当年某某学校听过他课的学生,从行囊中倒出笋干、年糕、芝麻团,连道"善自珍摄,耐心等待"而去.
二侄王梦林是基层干部,刚刚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
老人偶然在他屋里看到"打倒刘少奇"的党内文件,便拿回住室翻阅.
就在第二天,他神经分裂了:"打鬼,打鬼!
""你往哪里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3你往哪里跑!
"他日日夜夜坐卧不宁,屋内屋外,跑进跑出.
飘雪的严冬,他竟穿着一件裤头,赤着脚,半夜卧在山野的雪地上……有时跑到庙龙潭,隔着山梁翘望着数里之外的难友王鲲烈士墓、诗友董子兴烈士墓,在同惨死在反动派屠刀下的友人作着冥冥的对话.
人心党心在践踏、在沉沦,党代会上"一致通过"将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这就是对于世界有所期待的他所展现的现实!
战士的心是坚强的,可是他诗人的心是脆弱的.
他成了狂人.
他的心灵得到大超脱了.
匆匆,匆匆.
检阅一下他的生命史,他的步履永远是匆匆的.
以他的居留地来看:浙东城乡、上海、广州、上虞、抗州、武汉、南京、日本、香港、新加坡、苏门答腊天、津、平山、北京、印尼、印度、苏联……以他的职业来说:教员、编辑、军人、秘密工作者、自由职业者、学者、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党务工作者、外交家、历史学家、出版家……从他的成就来看:他是当之无愧的诗人、小说家、散文杂文家、戏剧家、文学理论批评家、鲁迅研究家、印尼史学家、编辑出版家.
现已查明,他使用的笔名多达160余个,是中国作家笔名最多的一位.
他著述编译范围之广、字数之丰,除一二位通俗小说家之外,除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而外,鲜与伦比者.
在政治上,他可以得做高官,但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和批判精神决定他鄙薄利禄.
在文学上,他可以成为一代文豪,但他的参与意识和实践精神使他涉足广泛,难作归依.
他的想象力与思辩力(或说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同样发达,这在现代文学史上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4除鲁迅、郭沫若、茅盾而外,可说是罕见的.
作为20世纪的同龄人,他生命的律动同中国的近代、现代、当代历史紧贴着,急骤变易的世纪风云在他的生命史页上留下极清晰完整的投影.
我写这部书的旨趣在描述他的文化人格的形成、变化、发展与超越,现在该是作以下收束的时候了:一、家庭、社区的文化熏染,使他自幼承受着传统儒家文化的遗传基因.
道家文化同儒家文化不同,道家文化注重的是人与自然、人与人的自身.
儒家文化注重的是人与人、人与社会.
儒学的核心仁,内容包括恭、宽、信、敏、恳、智、勇、忠、恕、孝、弟,无一不是以协调自身与长、幼、尊、卑的关系为指向,这同道家的形的对比.
儒、而上的全性葆真、弃知去己而成鲜明道与进口的佛又有不同,佛以今世为空,追求来世.
道家的修炼目的是成为真人、仙人,总还是当世的人.
儒家则更为务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把儒学称之为伦理学、政治学实不过份.
王任叔自幼学的是修、齐、治、平的儒家经典,耳闻目睹的是列强对国土、家园的强占与分割,对家乡父老的欺凌与侮辱,还有封建军阀的颟顸与腐化.
当他有了判辨是非能力的时候,他遇到的是五四学生爱国运动、五卅惨案、北伐战争、"四·一二"政变……在社会激遽变动的现代历史进程中,他接受着强烈的信息刺激,并站在一代知识分子的最前列作出自己的选择,"我于人生已无所逃遁"(《怀以仁》)是他的宣言,也是他的人生纲领.
他的人生态度整体上是积极的.
二、五四作为启蒙运动,给他的恩惠是确立自我价值.
早期新诗诗人的王任叔张扬过自我、批评过民族的劣根性.
在五四运动退潮期,他也一度在苦闷彷徨中寄兴林泉,坐而论玄.
沉缅得久了,他很可能成为唯美主义的大诗人.
可是他躁动的灵魂一接触到国难当头、救亡图存的信息,便唤起他的爱国主义参与意识.
中国知识分子的"位卑未敢忘国优"、"宇宙内事乃己分内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355事"、"天下兴亡箴言,也就成为他的行动准匹夫有责"的传世则.
在选取救国之道中,他象许多先进知识分子一样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而以无产阶级先锋队组织的共产党作为自己集体主义的归属.
他勇于社会实践.
在文学上主张实践的文学.
他曾以苏联模式为参照,构设过中国文学理论的框架.
在文学批评上,革命文学期间则强调文学是"传染"而非"宣传",抗日战争时期则强调社会效用.
在社会实践中,他知识分子的个性主义也造成行动上的失误或欠缺,为此他对集体存真诚的负罪感;再加近几十年来人生价值取向的多变,这也造就了他的悲剧人格.
这位智者仁者勇者晚年,终因不愿在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日中糊涂苟且,而神经分裂了,他成了日夜呼叫打鬼的"狂人".
记住,他是七窍流血的惨死.
他紧攥住的有着朱砂痣的左手,是握住一个至死不解的问号.
他盛年时写下的诗句"我奔腾,我狂啸,迎着漫漫的尘沙,迎着浩浩的朔风,我以是知我终于将接近彼岸","死了,我也得在地下折骨长啸",竟是他写给自己的诔辞了.
1989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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