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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AHongcha59英国病人【加】迈克尔·翁达尔Hi!
PDAHongcha59制作eSlick测试专用内容简介1996年囊获9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英国病人》,早已蜚声影坛,成为世界经典名片,而它正是改编于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尔的同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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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英国病人》让他一举摘得了英国小说的最高奖项———布克奖(1992).
翁达杰的作品,国内鲜有译介(当年无论是电影《英国病人》还是图书《英国病人》,都没能引发一场翁达杰热).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迈克尔·翁达杰以一种优美而抒情的笔调,营造出了一个在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已渐渐远离战争的弥漫着朦胧诗意的"心灵田园".
生活在这如画"田园"中的四个人:战争中失去了父亲与"孩子",已身心疲惫的年轻的加拿大女护士哈纳;在飞机中全身烧焦,遇贝都因人获救,终日躺在病床上追忆着沙漠与爱人,连姓名与身份都成为疑团的"英国病人";机警、聪明,对英国人怀有某种"好感",每天冒着生命危险与敌人武器制造者勾心斗角,解拆地雷与炸弹引信的锡克族工兵基普;战前的窃贼,战争中却因偷盗成为英雄,并为此付出双手拇指的代价,依靠整日吸毒而求得解脱的意大利人卡拉瓦焦.
他们生活在如画的风景之中,却无法享受战争结束后渐渐到来的和平与安宁.
在他们看似平静的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一种情感的纠葛与冲突,哈纳对"英国病人"的依恋,以及希望摆脱空虚与孤独而对基普产生的奇特方式的爱情;卡拉瓦焦以一种父亲的情感关心、爱护着哈纳,并希望她能摆脱对"英国病人"的情感而对这全身焦黑、垂死的人产生的怀疑;工兵基普对于哈纳的感情,以及在信仰破灭后,他对感情的抛弃……这一切的一切,便构成了这部作品情节发展的主线.
读完这篇故事,不难发现,四个人之间生活上、情感上的纠葛与冲突全来源于他们每个人自我身心的迷惘与彷徨.
虽经战火洗劫,但依然美丽如画的圣吉洛拉莫别墅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平静而安宁的场所.
他们始终生活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希望能从思索中重新找回人生的方向.
可是,他们最终失败了.
除了基普在原子弹爆炸后,带着彻底粉碎的信仰,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旧有文化的怀抱中,逃避开思想与情感的痛苦与折磨以外,作者都没能对其他人的生活给出一个归宿.
作家迈克尔·翁达杰通过这个优美的故事,深刻的体现了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迷惘与彷徨.
但作者的深意还不仅于此,对于我们,二战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但是实际上,世界仍没有从战争的废墟中重新建立起道德与信仰的大厦,而且随着战后世界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的发展,高节奏的生活方式,物质化、功利化的行为运作,现代社会对人们在精神上与情感上的冲挤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1.
别墅她一直在花园里干活,这会儿则站直了身子,眺望远方.
她感觉到天气有了变化.
又刮起了一阵大风,空气中响起一阵闷雷的声音,那棵高大的丝柏也随之摇曳起来.
她转身朝坡上的房子走去,爬过一道矮墙,感觉到雨点已打在自己裸露的臂上.
她穿过凉亭,迅速走进屋内.
她没有在厨房逗留,直接登上隐没在黑暗中的楼梯,沿着长长的走廊继续前行.
灯光从一道敞开的房门射出,洒在长廊的尽头.
她走进房间,这里是另一个花园——墙壁和天花板上绘有树木和凉亭.
那个男人躺在床上,微风吹抚着他的身子.
在她进屋时,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每隔四天,她便会擦洗一次他那黝黑的身体,先是从伤残的双脚开始.
她沾湿一块毛巾,举到他的脚踝上方拧下水来.
听到他发出喃喃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了他的微笑.
胫骨以上是烧伤程度最严重的部分,深紫红色,连骨头也露出来了.
她照顾他已有好几个月了,因此对他的身体非常熟悉.
耶稣的髋骨,她想.
他就是她绝望的圣者.
他没垫枕头,仰面平躺在床上,望着涂绘在天花板上的树叶、树冠和那片蓝天.
她往他的胸部涂上药水.
这里的烧伤程度较轻,她可以触摸.
她喜爱最下方一根肋骨下凹陷的肌肤.
她靠向他的肩膀,朝着他的脖子吹气,他嘟哝了一句.
"什么"她回过神来,问道.
他掉转黝黑的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睛直视着她.
她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李子.
她用牙齿咬去李子皮,去掉内核,把果肉塞进他的嘴里.
他的低语,牵引着身旁这位年轻护土的心.
与他一起进入临死前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挖掘回忆的深井.
那人缓缓地对着房间叙述一段段杂乱无章的往事.
他在这个绘制而成的花园之中醒来,周围是蔓生的鲜花和参天大树的枝干.
他想起了野餐时,曾有一个女人亲吻过他现在已经烧成紫红色的身体.
"我已在沙漠里待了好几个星期,而且根本忘了仰望月亮.
"他说.
就像一个已婚的男人,与妻子共同居家度日,却从不正眼瞧一下她的脸庞.
这不是由于怠慢而犯下的过错,而是因为心有旁骛.
他的眼睛盯着年轻护士的脸.
只要她动一下脑袋,他的目光就会顺着她移转.
她倾身向前:"你怎么受的伤"已近傍晚.
他用指背抚弄着床单.
"我感觉到自己燃烧着掉进了沙漠.
"他们发现了我,用木棍组合成一条小船,把我拖过沙漠.
我们是在一片沙海里,有时则要穿过干涸的河床.
那些游牧民族的贝都因人.
我的飞机坠了下去,沙堆顿时起了火.
他们看见我赤裸地从火中走了出来,我头上的帽子着了火.
他们把我绑在一个摇篮里,然后带着我一溜烟往前跑,脚步声劈啪作响.
"贝都因人知道火.
同时,他们也知道从一九三九年起就开始从天上掉下来的飞机.
他们的一些工具和用具都是用飞机和战车残骸的金属材料做成的.
这时正在进行空战.
他们可以听出受损飞机发出的嗡嗡声,他们也知道怎么在那些残骸之中穿行.
驾驶舱的一个螺丝钉,也能成为他们灵活运用的零件.
我也许是第一个从燃烧的飞机中活着钻出来的人——一个脑袋着火的人.
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也不了解他们的部落.
""你是谁""我不知道.
你老是问我.
""你说过你是英国人.
"夜里,他从来都不会累得想要入睡.
她总是从楼下的书房随手拿出一本书,然后读给他听.
蜡烛照亮了打开的书页,映亮了年轻护士动人的面容,隐约地照出了装饰墙壁的那片树木和景观.
他听着她念书,像喝水一样吞下她的话.
如果天冷了,她就轻轻爬到床上,躺在他的身边.
她只要一碰到他,就会弄痛他,连那纤细的手腕都碰不得.
有时到了凌晨两点,他还睡不着,只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在看见绿洲之前,他就闻到了它的味道.
空气有着水的味道,还有沙沙作响的声音——那是棕榈树和缰绳.
摇摆的锡罐发出深沉的声音,表示里面装满了水.
他们把油膏浇在大块软布上,把布盖在他身上.
他被涂上了池膏.
他可以察觉到那个沉默的人总是待在他身旁.
每隔十四个小时,他就会在夜幕降临时打开软布,在黑暗之中检查他的皮肤.
当那人弯腰的时候,他能闻到他呼吸的气息.
他又是没穿衣服,赤身裸体,而旁边就是那架燃烧的飞机.
他们在他身上铺上一层层灰色毛毡.
他想知道是哪个伟大的民族发现了他.
是哪个国家发明了这些软软的枣子,那种由他身边的那个人嚼了几口,然后塞进他嘴里的枣子.
在与这些人相处的时候,他记不得自己来自何方.
他只知道,他自己也许就是他在空中交战的敌人.
后来,到了比萨的医院时,他觉得自己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个每晚都会来到他身边,嚼软了枣子,再送进他嘴里的人.
那些夜晚毫无色彩——没有演讲和歌唱.
在他醒了以后,贝都因人停止了这——切.
他身处一个看来像吊床的祭坛之上,空泛地想象着自己周围聚有上百人,其中也许只有两个人发现了他,从他头上摘下那顶火帽.
而他也只能根据随着枣子进入嘴中的唾液味道或奔跑的脚步声,来辨认他们.
她会坐在那里读书,书本则被摇曳的灯光映照着.
她不时会打量一下别墅的走廊.
这里曾是一家战时医院,她曾与别的护士住在这里,后来她们陆续走了.
战火就这样向北边蔓延,而如今战争几乎已经要结束了.
在这些日子里,她感到自己身陷囹圄,而书是惟一通往外界的门.
它们成了她的半个世界.
她坐在床头桌前,弯着腰,读着有关印度那个小孩的故事.
那个孩子学会了记住托盘中的各种珠宝和物品.
教师们把盘子掷来掷去.
教会了他方言,教会了他记忆的诀窍,他们教会了他逃脱被催眠的人.
那本书摊在她的腿上.
她意识到自己五分多钟以来,一直看着书上渗过水的地方,以及有人为了做记号而在第十七页边角留下的折痕.
她抚平了这一页,心中起了一阵骚动,像是一只老鼠跑过天花板,或是一只飞蛾在夜里落到窗户上.
她朝长廊那头望去,尽管那里现在没有住着任何人——除了她和这名英国病人,圣吉洛拉莫别墅没有别人.
房子那头的果园被炸得坑坑洼洼,她在里面种了蔬菜,足够他们食用.
每隔一阵子,会有一个人从城里过来,她就会拿肥皂、床单和这个战时医院剩下的东西,与其交换别的日常用品——一些豆子,一些肉.
那人曾给她两瓶葡萄酒,此后每晚当她躺在英国人身边看着他睡着后,她就会煞有其事地给自己倒上一小杯,然后把它放回床头柜上,继续阅读正在看的书.
为英国人读的那些书——不管他是否认真地听——情节支离破碎,就像是被暴风雨冲垮的公路,故事缺头少尾,仿佛被蝗虫吞噬过的织锦,仿佛被轰炸震松的灰泥,到了夜晚就会从壁画处掉下来.
她和英国人现在居住的别墅就很像这个样子.
有些房间一片狼藉,根本进不去.
月光和雨水经由一个弹坑渗进了楼下的书房,书房的一角放着一把永远是湿漉漉的安乐椅.
就书中不全的情节而言,她并不担心英国人是否介意.
她也不为遗失的章节做摘要概述.
她只是拿出那本书,说道"九十六页"或"一百一十一页".
这是惟一的出处.
她抓起他的双于贴到自己脸上,闻着它们——它们仍有生病的气味.
"你的手越来越粗了.
"他说.
"拔草拔蓟,挖这挖那.
"'小心一点.
我告诉过你要留意危险.
""我知道.
"接着她开始读书.
她的父亲跟她谈过手,是跟狗爪子有关的事.
每当她的父亲和狗单独待在屋里时,他会弯腰闻一闻爪子的底部.
他会说,这好像来自一个白兰地酒杯的气息,这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气味!
芬芳怡人!
带着惊心动魄的旅途传说!
她会故作反感,但是狗爪的确是很奇妙:它的气味从来不会让人联想起肮脏与污秽.
它是一座大教堂!
她的父亲曾说:某某人的花园,某块草地,从樱草属植物中间走过——爪子显示了这只动物白天踏过的所有小路.
天花板上一阵骚动,像是一只老鼠窜过.
她又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抬起头来观看.
他们揭下敷在他脸上的草药.
这一天有日蚀,他们正在等着日蚀.
他在哪里这个懂得预测天气和光线的民族是什么文明国家不是阿赫马就是阿比亚德,因为他们肯定是西北方沙漠的一个部落.
他们逮到了一个来自空中的人,用绿洲芦苇编成面罩盖住他的脸.
他现在能辨别芳草的方向了.
这世界上他心爱的花园是基尤的芳草园,色彩缤纷,就像山上的榕木层次分明.
他凝视笼罩于日蚀下的大地.
他们这时已经教会他抬起胳膊,自宇宙之中指引力量进入他的体内.
他躺在毛毡和树枝做成的轿子中,看见昏暗的天空中,火鸟从他的眼前逝去.
他的皮肤总是被浇上油膏,总是被黑暗淹没.
一天晚上,他似乎听到了风声,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他也带着渴望睡着了——他渴望着那个像是从鸟的喉咙发出的柔弱声音.
也许是火鸟,-或是被人放进缝了一半的外衣口袋里的一只狐狸.
第二天,当他又被用布包住时,他听到了青草的沙沙声——黑暗之中发出的噪音.
到了黎明,毛毡被打开了,他看见一张长着人类脑袋的桌子朝他移了过来,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扛着一个巨大的扁担,扁担上挂着用长度不等的绳子和铁丝绑起来的几百个小瓶子,瓶子一晃动,看来就像是张水晶帘子,他的身子被裹在其中.
这个形象很像他以前临摹的大部分天使长画像.
那时他是一个学童,从来都弄不清楚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有地方长出这样一对翅膀.
那人迈着大步,那么平稳,瓶子几乎都没倾斜.
一道水晶的波浪,一个天使长,瓶中的油膏被太阳烤热了,抹到皮肤上时,仿佛是专门为了治伤而加了热.
在他身后是转化的亮光——在烟雾和尘沙中闪烁着的蓝色和其它色彩.
微弱的玻璃声,多样的色彩,威武的步伐,还有他的脸庞,像是长枪一样,又瘦又黑.
凑近一看,玻璃粗糙,喷过了沙,已经失去了文明的光泽.
每一个瓶子都有一个很小的塞子.
那人用牙齿咬下塞子,含在嘴里,把这瓶的油膏和另一个瓶子的油膏——第二个瓶塞,也含在他嘴里——混在一起.
长着翅膀的他,弯腰站在仰卧的那具烧伤躯体旁边,将两根棍子深深插入沙子里,然后卸下六尺长的扁担,将它用那两根棍子平衡支撑着.
他从自己的铺子下面走了出来.
他跪了下来,来到被火烧伤的飞行员跟前,伸出冰冷的双手扶起他.
在这条从苏丹北部到吉萨,又名"四十天路"的骆驼道上,行人都认识他.
遇上商队,他就交换香料和水,然后跋涉于绿洲和水边的营地之间.
他穿着这件挂满了小瓶子的大衣走出暴风沙,耳朵塞着另外两个小木塞,所以他看来似乎就是一个容器,这个行商的医生,这个油膏、香水和灵丹妙药之王,这个施洗礼者.
他会走进营地,在任何—个伤员面前架起这道瓶帘.
他在这个烧伤患者旁边蹲下,盘腿而坐,仰身向后,连看都没看就抓了某些瓶子.
打开每一个小瓶子以后,香味散发了出来.
这是海的气息、铁锈的气味.
墨水、沙泥、箭木、甲醛、石蜡、乙醚……杂乱的气味搅在一起.
远处的骆驼闻到了,于是尖叫起来.
他开始往他的胸部揉擦着黑绿色的药膏.
这是磨碎的孔雀骨头,是从西边或南边的阿拉伯居住区换来的——是治疗皮肤伤口的最佳药材.
在厨房和被炸毁的小教堂之间,有个门通往椭圆形的书房.
那里似乎是个安全的地方,只是在悬挂肖像的墙壁上有一个大洞,那是炮弹炸的——两个月前迫击炮对别墅炸了一阵.
房间其余的地方已习惯了这个大大的"伤口",承受着天气的转换,星光的照耀,还有小鸟的歌唱.
里面放着一张沙发,一架套了灰色布罩的钢琴,一个制成了标本的黑熊脑袋.
高高的书架靠着墙壁,上面堆着无数本书.
最靠近这个墙壁的书架饱经了风雨的欺凌,书的重量增加了一倍.
闪电一再闯进屋子,照亮了钢琴和地毯.
对面是已被木板钉死的落地窗.
如果落地窗开着,她就可以从书房走到凉亭,然后带着一颗忏悔的心迈出三十六步,经过小教堂,来到—一片已被炸得千疮百孔而不存在昔日青翠模样的草地.
撤离的时候,德军在许多房子里埋了地雷,所以闲置不用的房间—就像这一间——为了安全起见都被封了,房门与门框被钉在一起.
她蹑手蹑脚溜进屋里,走进了午后的幽暗之中.
她心中清楚存在着危险.
她站住不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重量正压在木质地板上,心想这份重量很可能引发某个机关.
她的双脚踏在尘土之中.
惟一的光亮从迫击炮炸出的窟窿照了进来,那个锯齿般的圆洞直对天空.
哐啷一声,像是拆卸金属的声音.
她抽出了《大地英豪》,在半明半暗中,看到封面上的蔚蓝天空、湖泊,以及前景的那个印第安人,她的心中一阵激动.
然后,仿佛屋里有个人不能惊动,她倒着往回走,为了安全起见踩着自己的脚印—这也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游戏.
从这些脚步来看,似乎她进了房间之后,整个血肉之躯就不知去向了.
她关上房门,重新弄好警告的封条.
她来到英国病人的房间,坐到窗台上面,一边是绘画的墙壁,一边是山谷.
她打开书本,书已紧紧地贴在——起.
她觉得自己像是鲁滨逊,找到一本沉人海中以后被冲到了岸上而晾干的书.
一七五七年的叙事小说,N·C·韦思插图.
如同所有最好的书一样,这本书有一页插图目录,每——幅插图都有—行文字说明.
她走进了故事之中,知道当自己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会感到像是体验了别人的生活.
随着情节的推展回到二十年前,她的身子浮沉在句子和片段之中,仿佛一觉醒来,—时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而觉得头重脚轻.
这个意大利小镇是西北通道的要塞,曾被围困了一个多月,轰炸集中于周围分布着果园的两座别墅和修道院.
果园种着苹果和李子.
麦迪奇别墅住着将军们.
上面—点就是圣吉洛拉莫别墅,这里从前是一个女修道院,像城堡般的城垛建筑使它成了德军的最后一个据点一百多名士兵住在这里.
随着山镇开始受到炮火的袭击,这里被炸得土崩瓦解,像海上的战舰一样摇摇欲沉.
那些士兵从果园的帐篷里搬到昔日的女修道院,住进了拥挤的房间.
小教堂的一部分已被炸毁,别墅顶楼的一部分也被炸坍.
盟军最后接收了这个房子,把它改成了医院,封死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一截烟囱和屋顶在战火中逃过了一劫.
其他的护士和伤员都搬到南面一个较安全的地点去了,而她和英国人则坚持留了下来.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因为断了电觉得很冷——有些面朝山谷的房间还没了墙壁.
她只要打开一道门,就可能会看到墙边放着一张潮湿的床,上面盖着树叶.
房门大开,户外景致清晰可见,有些房间已经成了敞门的鸟舍.
土兵们撤走时放了一把火,楼梯的下半截已在大火中烧掉了.
她去了书房,取来了二十本书,把它们钉在地板上,一本叠着一本,重新修好了楼梯最底端的两阶.
大多数的椅子被拿来生火.
书房的安乐椅仍在那里,它总是湿的,夜间的暴风雨总透过迫击炮弹炸出的窟窿淋得它透湿.
湿透的东西在一九四五年的四月都没有被烧毁.
床只剩下几张.
她本人喜欢在房子里面居无定所,打地铺睡吊床,有时睡在英国病人的房间,有时睡在走廊,一切取决于气温、风向和光线.
到了清晨,她卷起被褥,用绳子绑好.
现在的天气暖和了些,她打开了更多的房间,好让黑暗的角落通风,并让阳光照在潮湿的地方.
有时到了夜间,她打开房门,睡在墙壁倒塌的房间.
她睡在房间边缘的小床上,面对飘移的星辰和移动的云彩,在雷电的怒吼声中醒来.
她年方二十,年少轻狂,毫不顾及安危,毫不惧怕书房可能埋着地雷,也不在意夜晚把她惊醒的雷声.
严冬过后,她有许多事要忙,因此时常待在黑暗的屋里.
她走进了曾被士兵们弄脏的房间,里面的家具已被烧掉了.
她清走了树叶、粪便和烧焦的桌子.
她生活得像一个流浪汉,而在另一个地方,英国病人却像一个国王,安睡在床上.
从外观看来,这个地方似乎已被炸毁了.
室外的楼梯被炸掉了半截,栏杆悬挂在半空.
他们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时刻都有危险.
到了夜里,他们不会多点上一支蜡烛,害怕土匪途经这里毁坏了一切.
他们安然无恙,仅仅因为别墅似乎已经成了废墟.
经历了这场战争,她给自己立下了几条原则.
她再也不会听任别人发号施令,也不会为任何伟大的目的尽什么义务.
她只打算照顾那位烧伤患者.
她在花园和果园里工作.
她从炸毁的小教堂搬来了六英尺高的十字架,把它竖在苗床上,挂上沙丁鱼的空罐头,装扮成二个稻草人.
每当起风的时候,空罐头就会叮当作响.
当她置身于别墅之中时,她会从废墟旁走到被烛火照亮的壁龛,那里放着收拾整齐的皮箱,皮箱里除了—些信件、几件折叠好的衣服和一个装了医疗用品的铁匣子之外,没有多少其它东西.
她已清出了别墅的一小部分.
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都烧掉.
她在黑暗的走廊划起一根火柴,点燃了蜡烛.
烛光照亮了她的双肩.
她跪了下来,双手放在大腿上,吸进了硫磺的气味.
她想象着自己吸进了光明.
她退后几步,拿出一根粉笔在木质地板上画了一个方格.
接着继续后退,又画了几个方格,画出了一个塔—先是一个方格,然后是两个方格,然后又是一个方格.
她的左手撑在地板上,低着头,一本正经的样子.
她离开烛光越来越远.
最后,她仰起了身子蹲坐着.
她把粉笔装进裙子的口袋,撩起裙子的下摆系在腰间.
她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块金属,扔到前面,正好落在最远的那个方格外侧.
她往前一跳,重重地踩了下去,她的身影在身后弯曲,延伸到走廊的尽头.
她动作敏捷,网球鞋踩着画在每个方格里的数字.
一只脚着地、两只脚着地,然后又是一只脚着地,直到她跳进最后一个方格.
她弯腰捡起金属块,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裙摆仍然系在腰间,双手下垂,大口喘着气.
她吸了一口·气,然后吹熄了蜡烛.
现在她陷入黑暗之中,只能闻到一股烟味.
她起身一跃,在半空中转身,落地的时候面朝另一边,然后狂野地跳向远处,停在漆黑的那头,仍然落在她知道就在那里的方格里.
她的网球鞋踩响了黑暗的地板——因而在这座废弃的意大利别墅的深处响起了回声,回声传向了月亮,传到了溪谷的峭壁之上.
溪谷半绕着房子.
有时到了夜里,那个烧伤患者会听到别墅里有微弱的颤动声.
他调大助听器,听到了砰的一声,却无法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
这是他从火中带出来的,上面抄了希罗多德的《历史》,还加上了一些别的内容,有的是从别的书上剪贴下来的,有的是他写的读后感——全都塞进了希罗多德的文中.
她开始阅读他那潦草的小字.
摩洛哥南部的旋风叫阿捷治,阿拉伯的农民拿着刀子与之搏斗.
阿非里可风有时会刮到罗马城.
阿尔姆风是自南斯拉夫吹来的—种秋风.
阿利非风又叫阿里夫风或里非风,它吹干了众多人的舌头.
现在常刮这些风.
还有其它不常刮的风,它们改变方向,它们可以刮倒马匹和行人,还能集聚力量逆向大刮一番.
从阿富汗兴起的比斯特罗兹风狂刮一百七十天——可以埋没村庄人家.
来自突尼斯的吉勃利风炎热干燥,这种风一旦席卷而来,着实让人慌神.
哈布风——苏丹的一种沙暴,可以卷起千尺高黄澄澄的沙墙,并在随后带来暴雨.
哈麦丹风呼呼地吹过大地,直刮到大西洋才消踪匿迹.
伊姆巴特风是北非一种轻微的海风.
有些风只是叹息着刮向天空.
夜间的沙暴刮来寒意.
喀新风是埃及境内一种挟带着沙尘的风,从三月刮到五月,它是用阿拉伯语中的"五十"来命名的,因为它肆虐五十天——埃及第九大天灾.
直布罗陀海峡刮出的达突风则吹送着芳香.
还有就是一种沙漠的神秘风——纳夫哈特风——它的名字已被一个国王抹去,因为他的儿子死在风中,这是起自阿拉伯半岛的狂风.
梅萨——伊伏鲁森风——一种猛烈而寒冷的西南风,柏柏尔人说它是"拔去飞禽羽毛的风".
贝沙巴尔风,来自高加索一种乌黑而干燥的东北风,又叫"黑风".
萨米尔风来自土耳其,又叫"毒风",常在战斗中被人利用.
还有别的"毒风",来自北非的西蒙风,以及索兰诺风,它们的沙尘摧残珍贵的花瓣,让人头昏目眩.
还有其它鲜为人知的风,像洪流一样扫过大地.
刮去油漆,掀倒电线杆,吹掉石头和雕像的头部.
哈麦丹风吹过撒哈拉沙漠,挟带着红色的沙尘,沙尘如火,如粉,刮进了步枪的枪栓,并且凝结在上面.
水手们把这种红色风暴叫作"黑暗之海".
撒哈拉的红色沙尘向北可以吹到康沃尔郡和德文郡,下阵雨时雨水中也会含有大量的红泥,被人当成是血.
"据说在一九O一年,葡萄牙和西班牙多处下了血雨.
"空气中总是悬着几百万吨的沙尘,就像地球上几百万立方米的空气一样,就像土壤里的生物(蚯蚓、甲虫和地下生物)多于在土壤上生存的生物一样.
希罗多德记录了众多的大军被西蒙风吞没,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的奇闻.
有一个民族"被这种邪恶的狂风激怒了,于是他们对它宣战,摆开阵势冲了进去,结果被迅速而彻底地埋葬了.
"沙暴分为三种.
旋风沙暴、柱体沙暴、横面沙暴.
起了第一种沙暴时,地平线消失了踪影.
起了第二种沙暴时,便被"跳着华尔兹的魔鬼"围在当中.
第三种沙暴——即横面沙暴——"呈黄铜色,自然界似乎着了火.
"她从书上抬起头,看见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
他开始在黑暗之中讲话.
"贝都因人留我活着是有原因的.
我很有用.
飞机在沙漠坠毁时我没有死,那时有人断定我拥有某种技术.
我可以根据地图上的轮廓,识别一个不知名的城镇.
我似乎已掌握了浩瀚的知识.
当我独自一人在家中时,我会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来,然后迫不及待地读着.
所以我熟知历史.
我看得懂海底地图,也看得懂地表薄弱地带的地图,以及绘有十字军纷杂行军路线的兽皮图形.
"所以当飞机坠毁在他们那里之前,我就知道他们那个地方,知道古时候亚历山大大帝为丁贪婪的原因,曾君临该地.
我知道游牧民族迷恋丝绸和水井的习俗.
有一个部落为了促进空气对流、增加降雨的可能,把整个山谷涂成了黑色,并且筑起了高台,刺穿云彩的底部.
有些部落在起风的时候,会朝着风亮出他们的手心.
他们相信只要在恰当的时机这么做,就可以转移风向,引导沙暴刮向沙漠中的邻近地区,刮向另一个不大讨人喜欢的部落!
有人被沙暴吞没,有的部落突然消失在风尘之中,成为历史.
"在沙漠中容易丧失界域感.
我从空中落下,摔进了沙漠,落人这些黄色的沙海里,当时我一心想着,我得做个木筏……我得做个木筏.
"在这里,虽然我在干燥的细沙之中,但我知道我是身处在渔民之中.
"在塔西里,我曾见过远古的岩画,上面画着撒哈拉人划着芦苇筏子猎杀水马.
在苏拉干涸河道,我曾见过洞壁画着人们游泳情景的岩洞.
这里曾有一个湖泊.
我可以为他们在墙上画出湖泊的模样,我可以领着他们前往六千年前的湖边.
"问一个水手什么是已知最古老的船帆,他会描绘在阿拉伯半岛见过的船帆——一叶芦苇舟的桅杆扬着梯形船帆.
在建立王朝之前,沙漠里仍能发现鱼叉.
时至今日,商队看上去就像一条河.
可是,今天这里已经没有水了.
水已远走他乡了,必须用铁罐和瓶子装运回来,它成了游荡在手和嘴之间的鬼魂.
"当我迷失在他们之中,浑然不知身在何方时,我只需要一座小桥的名字、一种当地的风俗、一个当地人作为线索,就可以知道那张世界地图上的坐标.
"我们大多数人对非洲这些地方有多少了解尼罗河的大军往返于南北之间——战场深入沙漠八百英里.
快速轻型战车,布伦亨中程轰炸机,斗士式双翼战斗机,八千名战士.
但谁是敌人谁是这个地方——昔兰尼加富饶的土地,阿盖拉的盐沼——的盟军所有的欧洲国家都在北非打仗,在西迪雷兹格打仗,在巴古奥打仗.
"他躺在滑板上面,跟在贝都因人后面走了五个晚上,身上被罩得紧紧的,他的身子裹着浸了油的布.
随后气温突然起了变化.
他们到达了那个山谷,山谷的四周是高耸的红色岩壁.
他们与散落在沙子和岩石上的其他渔民部落会合在一起,他们的蓝色袍子像洒落的牛奶或振动的翅膀般飘动.
他们从他身上揭去那块软布,但软布已紧粘在他的身上.
他置身于大峡谷的怀抱之中.
空中的小虫飞人这个石缝,它们在这里安身扎营已有千年之久.
到了早晨,他们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
他们在他的周围高谈阔论.
他突然听懂了这种方言,他被带到这里,因为这里埋了枪.
他被抬到什么东西跟前,被蒙住了眼睛的脸面对前方,有人拉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了二码开外.
经过几天的旅途,他就走了这一码远.
倾身向前,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人仍然抓着他的手臂,张开手掌,掌心向下.
他摸到了司登轻型机枪的枪管,那双手放开丁他.
众人停止说话.
他到这里是要解释这些枪支.
"十二毫米口径布瑞达机枪.
意大利制造的.
"他拉回枪机,探进他的手指,没有发现子弹.
他推回枪机,扣动了扳机.
砰!
"名枪.
"他含混地说.
有人又拉着他向前.
"法国七点五毫米口径查特洛轻型机枪.
一九二四年制造.
""德国七点九毫米MG一15空用机枪.
"他被带到每——支枪前.
这些武器好像属于不同的时期,来自许多不同的国家,这是沙漠中的一个博物馆.
他擦着弹盒的外壳和枪托,或者摸着瞄准具.
他说出枪的名字,然后又被带到另一支枪前.
八件武器被正式递到他的手里.
他大声地说出枪的名字,先用法语,然后用这个部落的语言.
但是这对他们有何重要也许他们并不需要了解枪的名字,而是需要了解他知道这是什么枪.
有人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探进弹药盒.
右边的弹药盒装有更多的子弹,这一次是七毫米口径的子弹.
然后是别的炮弹.
他是姑姑带大的.
姑姑在草坪上摊了一层面朝下的纸牌,教会了他玩牌,来训练他的记忆力.
每个人依次翻开两张牌,然后凭着记忆配对子.
这里是另一片天地,他从片段的记忆中,可以辨认出潺潺流水和鸟鸣.
—个有名有实的世界.
现在,他的脸被草编的面罩蒙住了.
他捡起了一颗子弹,指引抬他的人走到一支枪前,装进了子弹,拉上了枪栓,举枪对着空中射击.
枪声在峡谷的四周回荡,响得很.
"因为回声是空谷中灵魂活跃的声音.
"一个被认为是疯疯癫癫的人,在一家英国医院里写下了这句话.
他现在虽然置身于沙漠之中,却是理智的,思维清晰,捡起纸牌轻易地把它们放在一起,冲着姑姑笑得合不拢嘴,冲着天空成功地打出一组组子弹,身边看不见的人逐渐对每一枪报以欢呼.
他转身面对另一方向,由众人扛着他回到那挺布瑞达机枪跟前,后面跟着一个拿刀的人.
那人在子弹盒和枪托做上对应的记号.
他对此饶有兴趣——在被禁闭一段时间以后可以活动身体,并且听到别人的欢呼.
为了报答救他命的人,他展现了自己的技艺.
他随他们进人的那个村子没有女人.
他的知识像一个有用的筹码,从一个部落传至另一个部落——代表八万人的部落.
他接触了独特的风俗和音乐.
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听着密兹纳部落喜气洋洋唱起了汲水歌,跳起了达希亚舞,吹起了情况紧急时用来通风报信的风笛,就是马克鲁纳双排风笛(一排风笛老是奏着一种低沉的乐声).
接着陶醉在五弦竖琴的音域当中.
他们拍着手应和,轮流歌唱起舞.
乐声在村子、绿洲中回荡着.
只有在过了黄昏,他才得到允许可以看看四周,这时,他可以看见俘获他的人,和拯救他的人.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为一些部落绘制了他们疆界外的地图,也为其它的部落讲解了枪械的结构.
乐师们坐在营火对面,一阵微风吹落了西姆西姆亚竖琴的乐谱,或者说乐谱飘过跳跃的火焰,飘向他这个方向.
火光中,有个男孩在跳舞,男孩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景物.
他那瘦削的肩膀像纸一样白,火光映出了肚子上的汗水.
肌肤在蓝亚麻布袍子的开口间若隐若现,他穿的袍子上起脖子下到脚踝都有开口,因而他的身子像是一道黄色的闪电.
夜晚的沙漠包围了他们,偶尔会有沙暴和商队经过.
他的周围充满了神秘和危险,要是在被蒙住眼睛的时候,动了一下手,他就会被沙子中的一把双层刮胡刀片给割伤.
有时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梦,伤口那么干净,没有一点痛楚,他必须擦去头上的血(他的脸仍然碰不得),向俘获他的人示意他受了伤.
他被带进了这个没有女人的村子,村里鸦雀无声,有时整整—个月见不到月亮.
这是杜撰的吗抑或是他在被裹进油膏、毛毡和黑暗中时的梦境他们经过了曾遭诅咒的水井.
在某些空旷的地方,那里有隐没的城镇.
在他们挖起沙子发掘淹没的房屋时,他在一旁等着、或者在他们挖出水洼时,他在一旁看着.
那个天真的舞童展现了纯洁的美,就像一个唱诗班男孩的歌声,在他的记忆中,那是最纯洁的声音,最明净的河水,最清澈的大海深处.
这片沙漠在远古时期曾有一个大海.
没有什么永久不变,…—切都漂移不定——像在那个男孩身上抖动的亚麻布袍子.
他似乎是在拥抱自己,或者是在摆脱大海的束缚,或者从蓝色的袍衣中破茧而出.
火光映照着一个孩子的生殖器.
接着营火被沙子埋没了,余烟在他们身边缭绕,乐器的乐声像是脉搏或雨点.
那个男孩伸出手臂,伸过埋没的营火,止住了风笛.
男孩不见了,在他离去以后,没有留下脚印,只有腊来的破衣破衫.
一个人爬上前去,拾起掉在沙子上的精液.
他拿给讲解枪械的白人,递到他的手里.
在沙漠里,你只会赞美水.
她俯身靠近水槽,抓住它,看着石灰墙.
她取走了所有的镜子,把它们堆在一个空房间里.
她抓住水槽,左右摇着脑袋,她的影子随之摇动.
她双手沾了水梳着头发,一直梳到头发完全湿了.
她喜欢这样,这样令她感到凉快.
她走到外面,微风迎面吹来,消去了雷声.
1.
贝都因人,Bedouins是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或半游牧的阿拉伯人.
"贝都因"阿拉伯语的意思为"住帐篷的游牧民",以别于定居务农和住在城市的阿拉伯人.
他们讲阿拉伯语,信奉伊斯兰教,多属瓦哈比派.
有氏族、部落组织.
现在,贝都因人分布在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约旦、西撒哈拉、埃及、索马里等地,几乎遍及大半个阿拉伯世界.
传统的贝都因人有许多部落,他们是以赖以生存的动物类别来区分的.
最有声望的是骆驼游牧人,其次是山羊、绵羊游牧人.
牛的游牧人主要生活在南阿拉伯及苏丹,当地称他们为巴加拉人.
贝都因人社会结构为族长制,父系社会;部落内实行族内近亲婚配和一夫多妻制,女子若嫁给异族男子,将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大多数贝都因人放弃游牧生活,在城镇和乡村定居,虽然他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但仍保持其部落特点.
2.
基尤,kew,英国伦敦市郊村名,村上有一座国立植物园.
@天使长,archanzel,西方各大宗教,特别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教义里各级天使中的最高级天使.
3.
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前430/前420年),希腊历史学家.
著有《历史》一书,记载波斯战争.
在对埃及的研究中,他第一个系统地论述了历史时期中存在的人与环境的关系.
希罗多德在撰写波斯战争史,用新的观点处理人种学、地理学和神论学的资料,将整个历史解释为东方和西方的斗争史,而以公元前480年,萨西斯的入侵希腊为斗争的顶峰.
2.
在濒临荒芜的废墟之中卡拉瓦焦手上缠着绷带,已在罗马的军队医院里住了四个多月.
他偶然听到了那个烧伤的病人和护士,知道了她的名字.
他从门口转过身,走到刚刚经过的那群医生跟前,打听她在什么地方.
他在那里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知道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但是现在他先对他们开了口,询问那名护士.
他们着实吓了一跳.
这么长的时间,他从不说话,只用手势和脸上表情与人沟通,不时还咧嘴一笑.
他不发一言,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告诉别人,只是写下了他的军号,表示他是盟军的成员.
他们对他进行调查,而伦敦发来的函件证实了他的身份,他满身都是伤疤,医生们回到他的眼前,冲着他身上的绷带点点头,原来他是个名人,难怪想图个安静.
一个战斗英雄.
他觉得这样最安全,一言不发——不管他们是带着柔情、借口或是刀子来到他的跟前,四个多月以来,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在他们面前,他是一个巨兽,刚被送进来时几乎快要没命了,为了止住手上的疼痛不得不定时注射吗啡.
他会坐在一个安乐椅中,在黑暗中望着川流不息的伤员和进出病房及贮藏室的护士.
但是现在,他在走廊上经过那群医生的身旁时,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于是他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只为了询问她在哪家医院工作.
他们告诉他是在一个昔日的女修道院,那里曾被德军占领,盟军围困了那个地方,把它当成了一个医院.
是在佛罗伦萨北部的山区.
那里曾是一个临时的野战医院,几乎被炸毁了,很不安全,但是那个护士和伤员拒绝离开.
"你们为什么不强迫他俩撤走呢""她说他的伤势太重,不能转移.
我们当然可以平安地把他运出来,但是目前不是争辩这个问题的时候.
她本人的身体状态很差.
""她受了伤吗""没有.
很可能受到点炮弹的惊吓,应该把她送回家.
问题是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再也不能命令人家做这做那了.
伤员们自己离开了医院.
军人在被遣送回家之前就擅离了职守.
""哪个别墅"他问.
"据说是花园里闹鬼的别墅.
圣吉洛拉莫.
哎,她自己眼前就有一个鬼,一个烧伤的病人.
他的脸还在,却已辨认不出模样.
神经系统都烧坏了.
即使你划亮一根火柴照着他的脸,也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那张脸已经沉睡了.
""他是谁"他问.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不说话吗"那群医生大笑起来:"不,他倒是说话,他说个没完,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从哪里来的""贝都因人把他送进了锡瓦绿洲.
接着他在比萨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很可能有一个阿拉伯人拿了他的名片.
他很可能会卖了它,有一天我们会买到它,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卖.
那些玩意儿可是很好的护身符.
坠落在沙漠里的所有飞行员——生还者都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物品.
现在他被困在托斯卡纳地区的一幢别墅里,那个女孩不愿离开他,一口拒绝我们的建议.
盟军曾在那里安置了一百多名伤病员.
在此之前,德军派了一小支军队守在那里,那是他们最后一个据点.
别墅里有些房间绘有图画,每个房间绘有不同季节的风景.
别墅外是一个峡谷.
这个地方离佛罗伦萨约二十英里,是在山区.
你当然需要一张通行证,我们大概可以找个人开车送你去.
那里的情况仍然相当恶劣,到处是死牛和被枪杀的马匹,尸体被吃掉了大牛,人的尸体悬挂在桥上——战争最后的罪恶.
到处都不安全,因为工兵并没有前往那里扫雷.
撤退的时候,德军一路埋了地雷.
医院设在那里实在不妥,死尸的气味最让人受不了要下一场大雪才能把这个国家清理干净.
如果这时出现鸦群就好了.
""谢谢.
"卡拉瓦焦走出医院,来到阳光底下.
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走出户外,走出了亮着绿光的房间,那些房间在他的心中像是玻璃.
他站在那里,感受一切新鲜的事物,打量忙碌的人们.
他想:"我首先需要橡胶底的鞋,我需要胶鞋.
"卡拉瓦焦发现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很难入睡.
车厢里有人抽着烟.
他的太阳穴撞击着窗框.
人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
这么多人在抽烟,使得聿厢好像着了火.
他注意到每当火车经过墓地时,周围的旅客就划着十字.
割扁桃腺要穿胶鞋去才行,他想了起来,以前他曾陪着一个女孩和她的父亲割除她的扁桃腺.
女孩看了一眼病房,里面挤满了孩子.
女孩一个劲儿拒绝.
这个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突然变得不听话,怎么说都不听.
没有人从她的喉咙里取出什么来,尽管那天应该那么做.
她要留着它,不管"它"长得什么样子.
他仍不清楚扁桃腺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些医生从没有碰过我的脑袋,他想,这真是奇怪的事.
最糟糕的莫过于他开始想象他们随后会对他做什么事,或切掉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总是想起他的脑袋.
一阵骚动,像是有只老鼠跑过天花板.
卡拉瓦焦拿着旅行袋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他放下袋子,挥手走过黑暗的地方,走过蜡烛照亮的地方.
他朝她走去,没有劈啪作响的脚步声,地板无声无息.
她吃了一惊,感到有些熟悉,又有些欣慰.
他可以如此静悄悄地走近她和英国病人身旁.
当他经过长长的走廊时,那一盏盏灯把他的影子投向身前.
她抬起头,挑起油灯的灯芯,这样身边的灯光照亮的范围就更大了.
她静静地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
这时他走到她的跟前,蹲在她的身边,就像她的叔叔似的.
告诉我什么是扁桃腺.
"她的眼睛瞪着他.
"我老是想起你冲出医院时,后面有两个大人在追的样子.
"她点点头.
"你的病人在这里吗我可以进去吗"她摇摇头,一直摇个不停,直到他又开口说话.
"那我就明天再见他吧.
只要告诉我,我可以待在哪儿.
我并不需要床单.
这里有厨房吗为了找你,我经历了一趟奇怪的旅程.
"在他朝走廊那头走去以后,她回到桌旁,坐了下来,浑身战栗.
她需要这张桌子,需要这本读了一半的书,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一个她认识的人搭了火车过来,从那个村子走了四英里的山路,沿着走廊来到这张桌前,只是为了看看她.
过了几分钟,她走进了英国人的房间,站在那里,俯视着他.
月光照亮了墙上的树叶,这惟一的光源使得原本已栩栩如生的绘画显得更逼真.
她几乎要摘下那朵画中的花,把它别到衣服上.
那个叫卡拉瓦焦的人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窗户,这样他就可以听到夜晚的声籁.
他脱了衣服,用掌心按摩着脖子,在没有铺好的床上躺了一会儿.
树木在叹息不止,月亮的碎光像银白色的鱼,在房外的菊花上跳跃着.
月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就像一汪清水.
一个小时以后,他上了别墅的楼顶.
站在最高处,他看清楚了楼顶的斜面有些部分被炸毁了,别墅周围被毁的花园和果园有两英亩大.
他俯视着意大利的这片土地.
清晨,他们在喷水池边勉强地聊了起来.
"现在你是在意大利,你应该多多了解威尔地.
""什么"她正在喷水池里洗着被褥,听到这话抬起了头.
他提醒她一句:"你曾告诉过我你喜爱他.
"哈纳低下了头,觉得很难为情.
·卡拉瓦焦走了过去,第一次打量这座别墅,站在凉亭张望花园.
"是,你曾喜爱过他.
你曾大谈你所知道的有关威尔地的最新消息,直让我们大家如痴如醉.
那人真了不起!
各方面都是最出色的,你曾这样说过.
我们大家只得附和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十六岁黄毛丫头.
""我也不知道那个黄毛丫头那时候是怎么回事.
"她在喷水池边摊开了洗好的床单.
"你曾是一个有危险倾向的人.
"她跨过了石子路,石头缝里长着青草.
他望着她那穿了黑色长袜的双脚,那件单薄的褐色洋装.
她俯身探过栏杆.
"我得承认,我想到这里来,我的内心深处确实对威尔地情有独钟.
后来,你走了,我爸爸打仗去了……看看那些老鹰,它们每天早上都会飞到这儿来.
这儿的一切都毁了,被炸得面目全非.
整个别墅的自来水都断了,只有喷水池的水仍在流淌.
盟军在撤走时毁坏了水管.
他们认为这样我就会离开.
""你应该离开.
他们仍得清理这个地区,这里到处都是没有引爆的炸弹.
"她走到他的跟前,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巴:"我很高兴见到你,卡拉瓦焦.
除了你,没有其他人会让我觉得这样开心.
所以,别告诉我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要劝我离开.
""我想找间有管风琴的小酒吧,喝酒的时候不会有炸弹爆炸.
听一听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歌.
我们必须听点音乐,"他说,"对你的病人有好处.
""他的心仍在非洲.
"他注视着她,等着她说点别的,但是关于英国病人,已没有什么事可说.
他喃喃自语:"有些英国人喜爱非洲,他们的脑海中常浮现沙漠的景象,所以他们到了那里并不陌生.
"他看到她略微点点头.
一张瘦削的脸,一头短发,没有了长发的掩饰和神秘.
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她泰然自若,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身后是汩汩流淌的喷水池、老鹰、毁坏的别墅花园.
也许这是人们走出战争的方法,他想.
一个需要照顾的烧伤患者,一些要在喷水池里洗涤的床单,一间绘有花园景致的房间.
仿佛现在的一切都只是过去的一个缩影,麦迪奇家族端详过的一道栏杆或一扇窗户,在夜里举起蜡烛,当着一位应邀而来的建筑师——十五世纪最杰出的建筑师—的面,请他提出令人激赏的奇思妙想,为这个景致增添颜色.
"如果你留下来,"她说,"我们就需要更多的食物.
我种了蔬菜,我们有一袋豆子,但是我们需要一些肉.
"她看着卡拉瓦焦,了解他以前的本事,但没有完全挑明了说.
"我下不了手.
"他说.
"那我跟你去,"哈纳提议,"我们一起干.
你可以教我偷东西,告诉我怎么做就行.
""你不懂,我办不到.
""为什么""我被抓过.
他们几乎砍掉了这双该死的手.
"到了夜里,有时,等到英国病人睡着,或者等她在他的房门外独自读了一会儿书以后,哈纳就去找卡拉瓦焦.
卡拉瓦焦会在花园里,躺在喷水池的石沿上面仰望星星.
有时她会在一个低矮的阳台上找到他.
在初夏的季节,他发现夜里很难待在室内.
大部分的时候,他会待在楼顶,靠近那堆坍塌的烟囱.
但是,看到她的身影穿过阳台找他,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溜下去.
哈纳会在那个无头的公爵雕像附近找到他.
当地的一只猫就喜欢坐在石像的脖子上,见到有人过来,就会露出庄重而兴奋的样子.
他总让她相信是她找到了他.
这个熟知黑暗的人,从前喝醉了酒便会说自己是被一个猫头鹰家族养大的.
他们俩站在山岬上面,远处可见佛罗伦萨的灯光闪烁.
有时,她觉得他疯疯癫癫,有时又觉得他太安静了.
白天,她会更加清楚地看见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缠了绷带的双手上面僵硬的手臂,以及在她遥指山上远处的某个东西时,他是如何转动整个身体,而不是只转动一下脖子.
但是她没有对他提起这些.
"我的病人认为碾碎的孔雀骨头是种好药.
"他抬头眺望夜空:"没错.
""那时你是个间谍吗""不完全是.
"在黑暗的花园里,他觉得更自在,更容易在她面前掩饰自己.
"有时我们奉命去偷东西.
那个时候,我是个意大利人,一个小偷.
他们无法相信自己有多好运,他们拼命地利用我.
我们约有四五个人,有一段时间我干得挺好,后来偶然间我被人拍了照.
你能想象吗—"我穿上英国式的无尾晚礼服,混进一个聚会,为了能偷取一些文件.
其实我的本质就是一个小偷,不是了不起的爱国志士,不是了不起的英雄.
他们只是以官方的名义,利用我的一技之长而已.
但是有个女人带了一架照相机,她正给德国军官拍照,当时我正迈步朝舞厅对面走,恰好被摄人镜头之中.
我听到了按快门的声音,顺着声音方向转过去,所以突然之间,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危机四伏.
那是一个将军的女友.
"战时拍下的照片全都在政府实验室冲洗,交由盖世太保检查.
在胶卷被送到米兰实验室冲洗时,他们就会发现我显然不在受邀之列,然后会有官员立案调查我的身分.
所以我必须铤而走险,想法子把胶卷偷回来.
"她探进头看了一眼英国病人,他那熟睡的身躯可能已神游到了沙漠深处,正在接受某人的治疗,那人的手指不断探人碗里,蘸上用脚底板的老茧做成的药膏,凑上前去,把黑色的药膏涂到他的脸上.
她想象着那只手抚在她脸上的重量.
她走向走廊的那头,爬进了她的吊床,离开地面时,摇晃了它一下.
她在睡前思路最清楚,白天的情景一幕幕跃入眼帘,就像一个拿着课本和铅笔的小孩重温每一件事.
只有在这个时候,白天的情景才变得有序,对她来说白天像是一张纸,她在纸上记下了满满的故事.
例如,卡拉瓦焦所讲的他的一出戏,一幕偷窃的景象.
卡拉瓦焦坐上一辆汽车离开聚会.
汽车嘎吱嘎吱,行驶在弯度较小的碎石路上,夜色是那样安详.
那天晚上,他混进科西麦别墅的聚会时,一直在注意那个拍照的女子,每当她朝他这个方向拍照时,他就转过身子回避.
他凑到了这名女子附近偷听谈话,知道她叫安娜,是一位将军的情人,将军晚上会在别墅留宿,并在第二天早上取道托斯卡纳前往北方.
那个女人的死亡或是突然失踪一定会引起怀疑.
目前任何异常的情况都会受到调查.
四个小时以后,卡拉瓦焦穿着袜子跑过草地,月光在地上映出他弯曲的身影.
他在碎石路前停下脚步,缓慢地走过碎石路.
他抬头看着科西麦别墅,看着透出灯光的窗户——战争中女人的宫殿.
一道汽车的灯光——像是从水管喷射出来似的——照亮了他所在的房间,他停了下来,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盯着他—个男人在她的身上起伏,他的手指隐没在她的金发之间.
他知道她已看到了,尽管他现在光着身子,但是她知道这是她先前在人头攒动的聚会时拍下的那人,因为碰巧他摆出了同样的站姿——在灯光照亮了他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子时,他吃惊地半转过身子.
汽车的灯光上扬,扫向房间的一角,然后消失了.
接着屋里暗了下来.
卡拉瓦焦既不知道该不该动,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悄声告诉正在与她交欢的男人,房里还有别人.
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偷、一个赤身裸体的刺客.
他该扑向床上那一对男女,伸手扭断他们的脖子吗他听到那个男人继续做爱,听到了那个女人默不作声—没有耳语—听到了她的想法,她的眼睛望着黑暗中的他.
那个词应该是"想法".
卡拉瓦焦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词汇使入迷惑,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它们比小提琴更微妙.
他回想起那个女人的金发,以及束发的黑带.
他听到了汽车转弯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
那张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脸,仍让他感到心有余悸.
灯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将军的身上,掠过了地毯,又照亮了卡拉瓦焦.
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摇摇头,比划一下割喉的姿势.
他拿着照相机,好让那女人明白.
然后他又隐没在黑暗中.
他现在听到她对她的爱人发出了一声愉悦的低吟,他明白那是她对他表示同意的方式.
没有说话,没有嘲弄,只是一个与他联络的信号,一种深刻的理解,所以他知道现在可以顺利溜到阳台,然后潜入夜色之中.
那时,他是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她的房间的.
他走进别墅,悄然穿过走廊,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可以看见两旁的十七世纪壁画.
卧室像是一件金装的黑色口袋.
从卫兵身边走过的惟一办法,是装成一个无辜的人.
他剥光身上的衣服,把衣服留在花圃里.
他赤身上了楼梯,登上二楼.
二楼的卫兵看到他,以为窥见了他人的隐私,正在弯腰偷笑,所以哨兵的脸几乎贴着他的屁股.
他用手肘轻轻推着卫兵,暗示自己是来赴某人晚上的邀约.
这样真凉快,不是吗这样的"武装"较易攻破最后防线,不是吗三楼的走廊.
一个卫兵在楼梯旁,一个在二十码开外,是在走廊的那一头.
所以他得蹑手蹑脚走上一段路.
卡拉瓦焦现在必须这样.
两个站得笔直的哨兵暗自怀疑,带着鄙视的目光监视着.
他走路的样子笨拙滑稽,在一段壁画前停下脚步,偷看画中果园的毛驴.
一会儿他把头抵着墙壁,.
几乎酣然入睡,一会儿往前走去,跌跌撞撞,一会儿又直起身子,迈着军人的步伐.
松开的左手朝天花板挥了一下,上面绘有像他一样光着屁股的小天使.
一个小偷的致意,一曲简短的华尔兹.
壁画的场景任意从他身边溜过,城堡,黑白相间的大教堂,吊高的圣徒.
在这个战时的星期二.
为了掩饰他的伪装,为了挽救他的性命.
卡拉瓦焦铤而走险,想要找到自己的照片.
他拍拍赤裸的胸膛,仿佛在找他的通行证,又抓住他的那个地方,假装把它当成钥匙,好让他走进那个有人守卫的房间.
他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往回走,恨自己犯下这个可怜的错误,哼着小曲溜进了隔壁的房间.
他打开窗户,来到阳台上.
一个黑暗而美丽的夜晚.
接着他翻身出去,荡到二楼的阳台上.
现在,他终于可以进入安娜及将军的房间.
多年以前,他曾对谁家的孩子讲过一个人找自己影子的故事——现在他就在寻找自己留在一卷胶卷上的影子.
进了房间,他立即明白他们正在做爱.
她的衣服有的扔到椅背上,有的丢在地上.
他的双手探进她的衣服.
他趴了下来,打算从地毯上滚过去,看看是否能摸到像照相机那样的硬物.
他碰到了房间的地砖.
他悄无声息,慢慢地滚了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现.
屋里甚至没有一丝光亮.
他站了起来,慢慢伸出胳膊,碰到了大理石像的乳房.
他顺着石臂摸去,照相机挂在上面,他现在明白那个女人的想法了.
接着他听到汽车的声响,就在他本能地转过身时,那个女人借着汽车突然射进屋内的灯光看见了他.
卡拉瓦焦望着哈纳,坐在对面的哈纳直视他的眼睛,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像他以前的妻子那样,想了解他的思绪.
他望着她,知道她正在寻找蛛丝马迹.
他深藏不露,知道他的眼神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像河水一样清澈,像大地一样无可挑剔.
他知道别人会迷失在那里,而且他很会掩饰自己的情感.
但是那个女孩望着他,神情古怪,带着疑问,歪着脑袋.
当你用怪腔怪调对小狗说话时,小狗就会这样.
她坐在他的对面,身后是黑暗的血红色墙壁,他不喜欢这种颜色.
她那一头黑发,那种目光,那种幽幽的褐色目光.
她让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想他的妻子,尽管他知道可以转身,引她展现万种风情,描绘她的每一个部位,说出夜晚搭在他胸前的纤手有多重.
他把手放在桌下,坐在那里看着那个女孩吃饭.
他仍然喜欢独自吃饭,不过,他三餐总是与哈纳坐在一起.
虚荣,他想.
致命的虚荣心.
她曾透过窗户,看见他坐在小教堂的三十六级台阶上用手吃饭,看不到刀叉,仿佛学着东方人的样子吃饭.
看着他那灰色的短须,看着他穿的深色甲克,她最后在他身上看见一个意大利人.
她越来越注意到这一点.
卡拉瓦焦望着她映在暗红色墙壁上的黑影、她的皮肤,还有她那一头剪短的黑发.
早在战争开始之前,他就在多伦多认识了哈纳和她的父亲.
后来他成了一个小偷,一个已婚的男人,带着懒洋洋的自信混迹于他所选择的世界,精于欺骗富人,以及奉承妻子齐安妮塔和他朋友的小女儿.
但是,现在他们周围的世界几乎消失得荡然无存,他们只能依靠自己了.
在佛罗伦萨附近这个山镇生活的这些日子里,雨天待在室内,或坐在厨房那张软椅上,或睡在床上,或睡在楼顶上,胡思乱想,无所事事,一心想着哈纳.
可是,哈纳似乎已把自己与楼上那个将死之人锁在一起了.
三餐的时间,他坐在这个女孩的对面,看着她吃饭.
半年以前,透过比萨的圣齐亚拉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哈纳能看到一只白狮子.
狮子独自站在城垛顶端,颜色与大教堂和墓地的白色大理石一致,但它的粗壮和质朴的形态似乎属于另外一个时代.
她把白狮子当作来自过去的礼物接受.
医院周围的一切景物,她最能接受的就是那只白狮子.
在半夜里,她会从窗户往外观望,知道它就站在宵禁灯火管制范围之内,知道它会在黎明出现,像她在黎明时要起身交班一样.
她会在五点或五点三十分抬头仰望,然后在六点看见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每天晚上,当她在巡视病人时,它就是她的哨兵.
尽管军队进行了轰炸,它仍屹立在那里,关心着这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的别处——那个已无法辨识,不合逻辑的塔,像战火中饱受惊吓的人歪斜地站立着.
他们的医院设在昔日的修道院里.
数千年来,一板一眼的修道士们一直修剪这些树林的形状,而如今它们的形状已代表某些动物了.
护士们在白天推着坐在轮椅里的病人,穿过这片树林.
只有白色的石头一成不变.
见到周围的死亡的人们,护士们受到了惊吓,就连信件这样的小东西都会吓坏她们.
她们会在走廊那头捡起一只被炸断的手臂,擦洗止不住的血.
伤口似乎是一口流不干的水井,她们开始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信任.
她们身心俱碎,就像一个正在扫雷的人发现地图被炸飞了,以致于精神崩溃.
哈纳在圣齐亚拉医院曾经痛不欲生,当时一名军官挤过一百多张病床,送给她一封告知她父亲已死的信.
一头白狮子.
过了一段时间,她遇见那个英国病人——看起来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神情紧张,身体焦黑——他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过了几个月以后,现在他成了她在圣吉洛拉莫别墅照顾的最后一名伤员.
他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人拒绝与别人一起返回比萨的医院.
所有的海岸港口,如索伦托和比萨的马里纳,现在都挤满了北美和英国的军人,等待上船回国.
但是她洗净了自己的制服,叠了起来,把它交给离去的护士.
别人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的地方战争都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这场战争结束了.
这里的战争结束了.
别人对她说她这是擅离职守.
这不是擅离职守,我要留在这里.
别人告诫她当心那些没有清除的地雷,这里会缺水、缺食物.
她走到楼上,来到那名烧伤的英国人跟前,告诉他她会留下来.
英国人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无法朝她转过头来,但是他的手指滑进了她白净的手中.
她俯过身去,他伸出乌黑的手指,探进了她的发问.
她觉得他的指间凉飕飕的.
"你多大""二十.
"他说有个公爵,在他快死的时候,想让人抬他到比萨斜塔的中间楼层,那样他死去的时候,就能看到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想在死的时候跳着上海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这么听人说过.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他是…他参加了战争.
""你也参加了战争.
"她已照顾他一个多月左右,还帮他注射吗啡,但却对他一无所知.
起初两人的心中都有一丝羞涩感,现在别人都走了,他们更是如此.
后来,他们突然克服了羞涩感.
伤员、医生、护士、设备、床单、毛巾——全都下了山,转道佛罗伦萨去了比萨.
她私藏了可卡因药片和吗啡.
她望着一辆辆卡车开走.
她从他的窗户挥挥手,随后关上了百叶窗.
别墅后面是一堵比房子还高的石墙.
西边是一个四周修了围墙的花园,花园挺大.
二十英里外是佛罗伦萨城,常常会隐没在从山谷升起的大雾之中.
谣传曾有一个将军住在旁边那个古老的麦迪奇别墅,此人曾吃了一只夜莺.
圣吉洛拉莫别墅坚不可摧,看起来像是一个受困的城堡.
大多数的雕像在炮击的头几天,就被炸得缺胳膊断腿.
房子与大地之间没有界限,毁坏的楼房与遭到焚烧轰炸的地面没有多少区别.
对哈纳来说,荒芜的花园就是延伸的房间.
她沿着花园的四周工作,留意有没有引爆的地雷.
在房子旁边一块土壤肥沃的地上,她开始开垦播种,带着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才有的热情.
尽管土地被烧焦了,尽管缺水,但总有二天;这里会果木成荫,屋里灯光通明.
卡拉瓦焦走进厨房,发现哈纳伏在桌旁.
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压在身下的手臂,只能看见裸露的后背和光滑的肩膀.
她并非闻风不动,她没有睡着.
每抽动一下,她都摇一下脑袋.
卡拉瓦焦站在那里.
人在哭泣时比做别的事情更耗精力.
黎明仍没有到来.
她的脸抵着隐没在黑暗之中的桌子.
"哈纳.
"他说.
她冷静了下来,仿佛平静下来就能掩饰她的哭泣.
"哈纳.
"她开始呻吟起来,呻吟声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一条无法涉过的河.
他起先不知道该不该摸她裸露的肌肤.
他叫了声"哈纳",然后把缠了绷带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没有停止颤抖.
他沉浸于最痛心的悲哀之中,他想,生存的惟一途径是道出心中的一切.
她抬起身子,低垂着头,然后靠着他站了起来,仿佛挣脱了桌子的磁力.
"你别想引诱我和你睡觉.
"洋装上方露出苍白的皮肤.
她在厨房里只穿了洋装,仿佛她刚起床,衣衫不整就来到这里,从山上刮来的冷风吹进了厨房的门,将她团团裹住.
她的脸又红又湿.
"哈纳.
""你听清楚了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我爱他.
""你不是爱他,你是迷恋他.
""走开,卡拉瓦焦.
请你走开.
""你为了什么原因把自己与一具尸体绑在一起""他是个圣徒.
我想他是.
一个绝望的圣徒.
世上有这些东西吗我们的愿望是保护他们.
""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我可以爱他.
""一个二十岁的人抛下了一切,爱上了一个鬼魂:卡拉瓦焦顿了一下:"你必须把自己从悲伤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悲哀接近仇恨.
听我说,这是我吸取的教训.
如果你吸了别人中的毒,以为你分享了毒性就能治愈他们——你自己就会中毒而死.
生活在沙漠的人比你明白.
他们以为他会有用,所以他们救了他,但是等他没有用了,他们就会丢下他.
"当她独自一人时,她会坐下来,留意脚踝神经的跳动,脚踝已被果园中长高的野草打湿了.
她在果园找到了一个李子,装进黑口袋里,以便于剥去李子的皮.
当她独自一人时,她试图想象有谁会在十八棵柏树的绿荫下,踩着那条古道走来.
当英国人醒来时,她弯腰凑近他的身子,把三分之一的李子放进他的嘴里.
他那张开的嘴巴接住它,像喝了水似的,下巴没有动弹.
他看起来好像高兴得快哭出声来.
她可以感觉到李子正被他吞下.
他抬起手,擦去唇边最后一滴口水,他的舌头够不着.
她把他的手指塞进他的嘴里吮吸.
"让我对你讲一讲李子的故事",他说,"在我小的时候……"过了最初的几夜以后,大多数的床板已被烧了用来御寒,于是她拿走一个死人的吊床,准备自己睡在上面.
她可以随心所欲,想将吊床钉在哪个房间,就钉在哪个房间,想在哪个房间睡觉,就在哪个房间睡觉,或躺在垃圾、火药和积水之上.
每天晚上,她爬进幽灵般的帆布吊床,吊床原本属于一名已死的士兵,是她曾经照料过的人.
一双网球鞋和一张吊床.
在这场战争中,她只从别人那里拿来了这些东西.
她在夜里醒来时,会看见一抹月光洒在天花板上.
她总是穿着一件旧衬衫睡觉,裙子挂在门旁的铁钉上.
现在暖和多了,所以她可以这样睡觉.
天冷之前,他们必须生火.
这里只有她的吊床、球鞋和衣服.
她安身于她所建立的这个小世界里.
另外两个男人似乎身在遥远的星球,生活在各自的记忆与孤独之中.
卡拉瓦焦曾是她父亲的知己,从前在加拿大意气风发,可以在他所交往的那群女人当中呼风唤雨.
他现在躺在自己的黑暗世界里.
他曾是一个拒绝与男人一同工作的小偷,因为他不信任他们.
他与男人说话,但他更喜欢与女说话,而只要他一与女人说话,他就会陷入亲密关系的网中.
当她在清晨溜回家时,她会发现他睡在她父亲的安乐椅里——由于夜间外出偷盗而疲惫不堪.
她想着卡拉瓦焦——有些人你就是得和他们拥抱,但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在他们面前保持理智.
你需要抓住他们的头发,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死死揪住任何可抓的东西,这样他们才会把你放在心上.
否则,他们会漫不经心地从街道那头朝你走来,眼看就要挥手打个招呼,却又立刻跳过墙上,让你几个月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虽然他就像哈纳的叔叔一样,但他难得与她见上一面.
只要卡拉瓦焦将你拥入怀里,就能扰乱你的思绪.
他的双臂是他的羽翼.
被他抱在怀里,你就会感染他的性格.
但是,现在他睡在黑暗之中,像她一样,待在这座深宅大院的某个前哨阵地.
卡拉瓦焦就在这儿,还有那个从沙漠来的英国人.
她在战争期间负责照顾病情最重的伤员时,一向只是冷漠地履行护士的职责,否则她就要精神失常了.
我会挺下去.
我不会倒下去的.
在战争期间,她曾辗转众多的小镇,到过乌尔比诺、安吉亚里和蒙特奇,随后开赴佛罗伦萨,继续前进,最后到达了比萨的海边.
在比萨的医院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英国病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一具焦黑的躯体.
身上和脸上烧伤的部位涂上了丹宁酸,丹宁酸在他那粗糙的皮肤上结成了一层有保护效果的硬壳.
眼睛周围覆盖了厚厚一层紫药水.
他的身分没有办法辨认出来.
有时她会找几条毯子盖在身上,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感受它们的重量.
当月光洒在天花板上时,她醒了过来.
她躺在吊床里面,思绪起伏不定.
她得到了休息,但并不是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如果她是作家,她会拿起铅笔和笔记本,带着心爱的小猫,躺在床上写作.
陌生人和爱人永远都不会穿过那扇上锁的房门.
休息就是不评判地接受世界的一切.
在海中洗澡,与一个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名字的士兵睡上一觉.
与陌生和不知名的人温存一番,也使自己得到安慰.
她的双腿在军用毛毯下面挪动.
她在羊毛之中挪动,而英国病人则在盖了棉被的床上挪动.
她在这里见不到渐浓的夜幕,以及那片熟悉的树木所发出的沙沙声响.
幼年时一直住在多伦多,这使她学会了观察夏夜.
在那里她才会觉得自由自在,躺在床上,或在半睡半醒之间抱着小猫走到安全梯上.
在她童年的时候,卡拉瓦焦就是她的老师.
他教会了她翻筋斗.
现在,他总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只能扭动肩膀做个样子.
谁知道战争迫使他住在哪个国家.
她在女子医学院接受过训练,然后在入侵西西里时被派到海外.
那是一九四三年.
加拿大第一步兵师一路远征到意大利,不停地有伤员被送到野战医院,像是在黑暗之中挖掘隧道的工人运回的泥巴.
在阿雷佐战役打响以后,当第一批部队撤下时,她日夜照料那些伤员.
整整三天没有休息,最后她躺在地上,一个人死在身旁的席子上.
她睡了十二个小时,闭上眼睛,无视周围的一切.
等她醒来时,她从瓷碗里拿出一把剪刀,弯腰剪下她的头发,不在乎式样和长短,只想剪掉头发.
想到前几天头发飘来荡去,她的心中就气恼不已.
那时,当她伏下身时,她的头发就会碰到伤口流出的血.
她绝不愿把自己与死亡连在一起,锁在一起.
她抓抓剩下的头发,确信再也没有散发,然后转身面对满是伤员的病房.
她后来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随着战事更加激烈,她获悉认识的人相继死去的消息.
她害怕有一天,等她揩去一个伤员脸上的血后,她会发现那是她的父亲,或者曾在丹福斯大街的饭店替她服务过的侍者.
她变得严厉,对自己、对伤员都是这样.
理由是惟一可能救赎他们的东西,但却没有理由.
国家的血压升高了起来,多伦多在她的心目中是什么多伦多在哪儿这是一出丑剧.
人们对周围的人冷若冰霜——士兵、医生、护士、平民.
哈纳凑近她在治疗的伤口,冲着士兵耳语一番.
她对任何人都叫"哥儿们",而且嘲笑有一首歌歌词中的这两句:"每次我碰巧遇见富兰克林·D,他总是对我说声'你好,哥儿们.
"她擦净血流不止的手臂.
她取出了数不清的弹片,她认为自己从所照料的伤员身上取出的弹片重达一吨.
那时军队正在往北推进.
有一天晚上,一个伤员死了,她不顾所有的规定,拿走了那人行囊里的网球鞋,并且穿到自己的脚上.
它们略微大了一点,但她觉得穿起来很舒服.
她的脸越发变得严厉而瘦削,就是卡拉瓦焦后来见到的那张脸.
她身体单薄,主要是因为太累.
她总是觉得饿,因而发现喂不能吃或不想吃的伤员,是又累又惹人生气的事.
望着面包碎裂,热汤冷却,她真想大口吞下.
她并不想吃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想吃面包和肉.
有一个小镇的医院旁开了一间面包店,闲暇的时候,她在面包师傅中间走动,想得到一点面粉和食物.
后来,在他们搬到罗马东面以后,有人给了她一个礼物,那是耶路撒冷产的朝鲜蓟.
在大教堂或修道院或其它地方都有伤员,睡在这里感觉实在奇怪.
他们总是往北推进.
有人死了,她就把插在床脚的小旗撕碎,那是用硬纸板做的.
这样的话,远处的看护兵就知道有人死了.
然后她会离开巨石砌成的建筑,走到外面,不管是酷夏还是严冬,季节似乎十分古老,就像挨过战争的老人.
她会走到外面,不管天气如何.
她想呼吸不含一丝人味的空气,想见一见月光,即使是下着倾盆大雨.
你好,哥儿们.
再见,哥儿们.
看护的时间不长,这是到死便解除的契约.
她的精神或她的过去没有教会她如何成为一名护士,但是剪去头发就是一个契约,它一直生效,直到他们搬进了佛罗伦萨以北的圣吉洛拉莫别墅.
除了她,这里另有四位护士、两位医生和一百多名伤员.
在意大利进行的战斗再次北移,他们已被抛在后面.
后来,在当地某次战斗获胜的庆祝期间——在这个山镇举行这样的活动有些令人感到哀伤——她说她不会返回佛罗伦萨,不会返回罗马,或其它的医院,她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她会和英国病人一同留下来.
她后来明白,那人四肢几乎不能动,因而永远无法被移动.
她会把颠茄放在他的眼上,用生理食盐水帮他清洗长了瘢痕瘤的皮肤和多处的烧伤.
有人告诉她医院不安全——这座女修道院曾被德军占领了数月,遭受过盟军的炮击.
不会给她留下什么东西,也许还会受到土匪的打劫.
她仍然拒绝离开,脱下了护士服,取出褐色印花洋装换上穿上网球鞋.
她离开了战争.
她曾听从他们的意愿搬来搬去.
她会和那个英国人住在这座别墅里,直到修女们把它索回.
她想了解他,融进他的思绪,深藏其中,那样她就可以逃避成人的世界.
他对她说话的方式和他思维的方式有一种飘忽的感觉.
她想救他,这个无名无姓,几乎面目全非的人,在军队往北进攻时,他曾是她所照料的两百来人当中的一个.
她穿着印花洋装,离开庆祝的场地,走进与其他护士合住的房间,坐了下来.
在她坐下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一闪.
她从小圆镜里看到了眼睛.
她缓慢地站了起来,朝它走过去.
尽管镜子很小,但它似乎是个奢侈品.
一年多来,她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只偶尔打量一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
镜子只照出了她的面颊,她必须拿着镜子放到一臂开外.
她的手晃动不已.
她望着自己这幅袖珍肖像,仿佛嵌在一个胸针之中.
是她.
喧闹声从窗户传了过来,伤员们坐在椅子上,被抬到了阳光普照的户外,与医护人员一起大笑欢呼.
只有那些重伤员仍然留在室内.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
你好,哥儿们,她说.
她端详自己的眼神,试图辨认自己.
哈纳和卡拉瓦焦在花园里散步,黑暗笼罩了他们.
这会儿他开始用他熟悉的语调,慢吞吞地拖长了声音说话.
"不知道是在谁的生日聚会上,到了深夜,在丹福斯大街.
夜爬虫餐厅.
哈纳,你记得吗每个人都得站着唱歌.
你的父亲、我、齐安妮塔和朋友们都一样,你说你也想唱歌——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你那时还在上学,你在上法语课时学会了那首歌.
"你一本正经,站到板凳上,然后一脚踩到桌子上,旁边有着盘子、碟子和燃烧的蜡烛.
"A10nSonfon!
'"你放声歌唱,左手按着胸前.
Alonsonfon!
那里有一半的人不知道你到底在唱些什么.
也许你不知道歌词的确切含义,但是你了解那首歌.
"从窗口刮来的轻风吹起你的裙子,裙子几乎碰到了蜡烛,你的脚踝在酒吧里好像变得炽白.
你的父亲抬头注视着你,惊叹你会用另一种语言唱歌,而且吐字那么清楚,挑不出一点毛病,没有口吃.
你的裙子在烛光中摇曳.
等你唱完歌的时候,我们站了起来.
你走下桌子,投入了他的怀抱.
""我帮你取下手上的绷带吧.
我是护士,这你知道.
""这些绷带挺舒服的,就像手套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我跳下女人的窗口,当场就被抓了.
我跟你提过她,就是那个拍照的女人.
可是不能怪她.
"哈纳抓住卡拉瓦焦的手臂,抚摸手臂的肌肉.
"让我来吧.
"她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拉出了缠着绷带的手,白日里她曾见过它们呈现灰色,但在这样的光线下,它们几乎发出荧荧的光亮.
她松开绷带,他退后几步,白色的绷带自手臂上盘旋而出,似乎他是个魔术师.
绷带完全解开了.
她走近他,想寻找儿时记忆中的叔叔.
她看见他的眼睛希望捕捉到她的目光,为了延迟这一刻的到来,所以她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双手捧在一起,像是一只血肉做成的碗.
她迎了上去,抬起脸,贴上他的面颊,然后依偎在他的肩上.
她抓住了那双手,它们似乎结实、痊愈了.
"我告诉你,为了留下这一双手,我只得与他们讲和.
""怎么讲成的""用我以前的技艺交换.
""噢,我想起来了.
不,别动.
别从我身边溜走.
""这期间真是奇怪,战争结束了.
""是.
一个过渡期.
""是.
"他举起双手,仿佛准备捧起一轮弦月.
"他们砍下了两个大拇指,哈纳,瞧!
"他当着她的面抬起了双手,让她看清已经瞥见的双手.
他翻过一只手,似乎要显示他没有耍魔术,大拇指被砍去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长了肉垂.
他伸手摸向她的上半身.
她感到腋下的衣服撑了起来.
他用两根手指抓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抱人怀中.
"我就像这样触摸棉花.
""在我小的时候,我总是在梦中与你一起登上夜色下的楼顶.
你回到家,口袋装着给我的冷饭和铅笔盒,还有钢琴上取下的乐谱.
"她对着他那张隐没在黑暗中的脸说话,树叶的阴影像一个有钱女人的饰带,拂过了他的嘴巴:"你喜欢女人,对吗你以前喜欢她们.
""我喜欢她们.
为什么说以前喜欢呢""现在似乎已不重要了,经历了这场战争,经历了这些事.
"他点点头,树叶的影子掠过他脸上.
"你曾经像那些只在夜里作画的画家一样,整条街上只亮着他那盏灯.
就像挖蚯蚓的人,脚踝系着旧咖啡罐,头盔上的灯照着草丛,在城里的公园乱窜.
你带我去了那个地方,就是他们兜售蚯蚓的咖啡店.
那里像是一个证券交易所,你说过,那里的蚯蚓价格老是涨涨跌跌,—会儿五分,一会儿一毛.
有人一贫如洗,有人大发横财.
你记得吗""记得.
""跟我往回走吧,天凉了.
""伟大的小偷的食指和中指天生几乎一样长,他们用不着探到口袋底.
成败与否就在半寸之间!
"他们朝屋子走去,走在树下.
"谁对你下的手""他们找了一个女人干的.
他们带来了一个护士,我的手腕被绑在桌脚.
他们砍下了我的大拇指,我的手无力地滑了出来.
像是梦中许了一个愿.
但是召她来的那个男人,才是真正主掌一切的人——他叫拉努齐奥·托马索尼.
她是无辜的,对我一无所知,并不知道我的姓名、国籍和我干了什么.
"他们走进房子,英国病人正在大呼小叫.
哈纳放开了卡拉瓦焦,他望着她跑上楼梯,扶着栏杆快步上楼,那双网球鞋分外抢眼.
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卡拉瓦焦走进厨房,撕下一片面包,然后跟着哈纳上了楼.
他朝那个房间走去,叫声越发疯狂.
他走进卧室,看见英国人正瞪眼看着一只狗——狗往后扬起了头,仿佛被尖叫声吓着.
哈纳望着卡拉瓦焦,咧嘴大笑.
"我有好多年没看见狗了.
在战争期间,我始终没有见过狗.
"她蹲了下来,抱住那只狗,闻着狗毛.
小狗带着一股山间的青草味.
她引着狗去找卡拉瓦焦,卡拉瓦焦给了它碎面包.
这时,英国人看见了卡拉瓦焦,吃惊得嘴都合不拢.
在他看来,一定是那只狗——现在被哈纳挡在身后——变成了一个人.
卡拉瓦焦抱起狗,转身离开房间.
"我一直在想",英国病人说道,"这一定是波利齐亚诺的房间.
我们肯定是住在他的别墅里.
是水渗出了墙壁,那个古老的喷水池.
著名的房间.
他们全都在这里碰面.
""这是医院,"她平静地说,"之前,很久以前是一座女修道院.
后来军队占领了它.
""我看这是勃鲁斯科利别墅.
波利齐亚诺——洛伦佐名下伟大的门客.
我说的是一四八三年.
在佛罗伦萨,在圣三一教堂,可以看见麦迪奇家族的画像,波利齐亚诺站在远处,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
一个精明而威严的人.
一个天才,经过一番奋斗,从底层爬进了上流社会.
"现在早已过了半夜,他又醒了,没有一丝睡意.
好的,告诉我,她想,带我走吧.
她仍然在想着卡拉瓦焦的手.
卡拉瓦焦现在很可能拿了一些食物,正在喂着那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大概是从勃鲁斯科利别墅的厨房里拿的.
"那是一种血腥的生活.
匕首、政治、三层的礼帽、带有衬垫的长统袜和假发.
丝绸假发!
之后没过多久,就来了萨伏那洛拉,还有他的"焚烧虚妄"运动.
波利齐亚诺翻译过荷马史诗.
他写了一首关于西蒙奈达·韦斯普奇的诗,是传世巨作,你知道韦斯普奇吗""不知道.
"哈纳说道,不禁笑了起来.
"佛罗伦萨到处都是她的画像.
她死于肺结核时,年仅二十三岁.
波利齐亚诺写的<比武篇)使她出了名,后来波提切利据此作了画.
达·芬奇据此作了画.
波利齐亚诺每天上午用拉丁语讲两个小时的课,每天下午用希腊语讲两个小时的课.
他有个朋友叫皮科·德拉·米兰多拉,一个放荡不羁的社交人士.
他突然改变主意,转而投向萨伏那洛拉.
""我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皮科.
""对,我想这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墙上这个喷水池.
皮科、洛伦佐、波利齐亚诺和那个年轻的米开朗基罗.
他们一手托着旧世界,一手托着新世界.
书房中找到了西塞罗的最后四本书.
他们进口了一头长颈鹿、一头犀牛和一只渡渡鸟.
托斯卡内利根据商人的来函绘出世界地图.
他们坐在这里整夜争论不休,屋里摆着柏拉图的半身像.
"接着从街上传来萨伏那洛拉的叫声:'悔悟吧!
洪水来了!
'一切都被冲走了——自由意志、追求风雅的欲望、名声、把柏拉图当成耶稣一样崇拜的权利.
现在烈火烧了过来——燃烧的假发、书籍、动物的藏身场所、地图.
四百多年后,他们挖开了坟墓.
皮科的骨头保存完好.
波利齐亚诺的骨头已经化成了尘土.
"哈纳听着,英国人翻着他那本札记,读着从别的书上剪下的文字——有关在那场焚烧中损失的地图和柏拉图雕像的燃烧.
大理石在火中剥落,超越智慧的劈啪作响声,有如越过山谷传来的准确报告,而这时波利齐亚诺正站在长满了青草的山上,向往着未来.
皮科也在下面某个地方,在灰蒙蒙的斗室里,睁开救赎的第三只眼,望着一切.
卡拉瓦焦往一个碗里倒了一些水给狗喝.
一只生于这场战争之前的杂种老狗.
他拿着那瓶葡萄酒坐了下来,酒是修道院的修道士给哈纳的.
这是哈纳的房子,他在里面走动时蹑手蹑脚,避免更动任何摆设.
他注意到她重视那些小朵的野花,那些给她自己的小礼物.
在这杂草横生的花园,他有时会走过那一英尺见方的草地——那里曾被她修剪过.
如果他的年纪轻一些,他会爱上这一切.
他已不再年轻了.
她怎么看他呢他受了伤,走路摇摇晃晃,颈后长着灰白色的卷发.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一个年高睿智的人,他们全都上了年纪,但他仍然没有感到他的智慧随着年龄增长.
他蹲下身来,望着狗喝水.
他没来得及稳住身体,一把抓住桌子,打翻了那瓶葡萄酒.
"你叫大卫·卡拉瓦焦,对吗"他们把他铐到橡木桌子的粗桌脚上.
他曾抱住桌脚站起来,血从左手汩汩流出.
他想带着桌子跑出房门,结果摔倒了.
那个女人住了手,扔下刀子,拒绝再干了.
桌子的抽屉和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砸在他的胸前.
他以为也许有把枪,这样他就可以派上用场.
这时拉努齐奥·托马索尼捡起一把刮胡刀,走到他的跟前:"卡拉瓦焦,对吗"他躺在桌下,从手上流出的血落在他的脸上.
他突然清醒过来,把手铐从桌脚上褪下,痛得一脚踹开椅子,然后往左一歪,扯下另一只手铐.
到处都是血.
他的双手已经没用了.
几个月后,他发现自己常呆看着别人的大拇指,心中充满妒意.
这一事件使他变老了,似乎在他们把他与桌子铐在一起时,同时给他灌了一种药水,使他变得动作迟缓.
他站了起来,感到一阵晕眩.
身下是那只狗和洒了红葡萄酒的桌子.
两名卫兵,那个女人,托马索尼.
电话叮铃作响,打断了托马索尼.
他放下刮胡刀,挖苦地说声对不起,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拿起话筒.
他觉得自己并没对他们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但是他们放了他,也许他搞错了.
随后他沿着圣斯皮里托大道,朝着脑中默记的那个地点走去.
经过布鲁内莱斯基的教堂,走向德意志学院的书房.
他知道那里会有人照料他.
他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放了他.
就为了让他自由走动,等他迷糊地暴露这个联络点.
他拐进一个小巷,没有回头,一直没有回头.
他想在街上找一处生火的地方,那样就能治疗伤口了.
他可以在焦油锅冒出的烟上熏伤口,让黑烟裹住他的双手.
他来到了圣三一桥上.
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行人车辆,这让他吃了一惊.
他坐在光滑的桥栏杆上,躺下身来.
没有声响.
起先,在他把双手放在湿漉漉的口袋里,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有着战车和吉普车大肆移动的声响.
当他躺在那里时,埋了地雷的桥爆炸了,他被掷到空中,然后又落回地面,似乎世界已不复存在了.
他睁开眼睛,身边有一个巨大的脑袋.
他吸了一口气,胸中立刻涌进大量的水.
他在水里.
在阿尔诺河的浅水区里,他的身边有一个长了胡子的脑袋.
他摸了过去,但推不动那个脑袋.
亮光照进河里.
他游到水面,火势已在部分的水面蔓延开来.
那天傍晚,他告诉哈纳这个故事.
她听了以后,说:"他们不再折磨你,是因为盟军快到了.
德军当时正在撤出城去,离开的时候炸毁了桥梁.
""我不知道.
也许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
那会是谁老是有人打电话到房间来.
那个人在发出嘘的一声后,从我身边走开,而其他的人全都望着他听着那个我们听不见的声音讲话.
那是谁的声音那会是谁""他们当时正在撤离,大卫.
"她打开<大地英豪》,翻到了书后的空白页,拿笔写了一段话:有个人叫卡拉瓦焦,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
我一向敬爱他.
他比我大,我想大概有四十五岁了.
他现在正是失意的时候,丧失了自信.
由于某种原因,我得到了我父亲这位朋友的照料.
她合上书,走进书房,把它藏在一排高高的书架上.
英国人睡着了,张着嘴巴呼吸.
他总是这样呼吸,不管是醒了,还是睡着了.
她起身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轻轻地拿下正在燃烧的蜡烛.
哈纳走到窗前,吹灭蜡烛,让蜡烛的余烟飘出房间.
她不喜欢他手中拿着蜡烛躺在那里,模仿着死人的姿态,任凭蜡烛油滴到他的手腕上.
好像他自己正在迎接死亡的来临,好像他想借模仿死亡的姿态,悄悄地走进他的死期.
她站在窗边,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
在黑暗里,在黄昏过后的微光下,你可以切开一条动脉,血是黑的.
她需要从这间屋子走开.
她突然变得害怕独处一室,不是因为疲倦.
她大步朝走廊那头走去,跳下楼梯,来到别墅的阳台上,然后抬起头,仿佛要试着看清楚她自己在前一刻的身影.
她返身走进屋里,推开那扇严实的门,走进书房,拆下钉在落地窗上的木板,打开落地窗,好让夜晚的空气吹进书房.
她不知道卡拉瓦焦在哪里.
他现在一到晚上就出去,通常在黎明前几小时才回来.
不管怎样,她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她掀起盖在钢琴上的灰色布罩,走到屋子的—角,把它挂在墙上.
一块裹尸布,一张鱼网.
没有光亮.
她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雷声.
她站在钢琴前面.
她没有低头,只是垂下手,开始弹奏起来,只是弹些和音,只是弹出了大致的旋律.
每弹一节,她都会停下来,仿佛从水里拿出手来,看一看抓住了什么,然后接着往下弹,弹出曲子的主旋律.
她更加放慢手指的动作.
她低下头,这时有两个人溜进落地窗,把枪放在钢琴的那头,然后站到她的前面.
琴声仍然回荡在这间起了变化的屋子里.
她的手臂贴着身体两侧,一只赤脚踩在铜踏板上,继续弹奏她母亲教她的这首歌.
她曾在任何光滑的平面上练习弹这首歌,有时在厨房的桌上弹,上楼时在墙上弹,睡觉时就在自己的床上弹.
他们没有钢琴.
星期六上午,她就到社区中心练琴.
但在平时,到了哪里,哪里就成了她练琴的地方,她随时随地都能学习她的母亲用粉笔在饭桌上写下后又擦去的乐谱.
这是她第一次弹奏别墅的钢琴,尽管她已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但之前一直未曾弹过.
她的眼睛在第一天就透过落地窗看到钢琴的模样.
在加拿大,钢琴需要水.
打开后盖,放上满满的一杯水,一个月后水就干了.
父亲告诉她,那些小矮人只在钢琴里喝水,从不到酒吧去喝酒.
她从来不信这个,但是起先认为也许是老鼠喝了水.
一道闪电划过山谷,整夜都是暴风雨.
她看到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中其中一人是锡克教徒.
她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心中有些吃惊,但却放下了心.
在他们身后亮起的闪光转瞬即逝,她只看到他的头巾,以及明亮而潮湿的枪支.
高高的琴盖被人卸了,在几个月前被拿去作医院的手术台,所以他们的枪是放在键槽的那一头.
英国病人可以认出这是什么枪.
她被外国人包围了.
没有一个真正的意大利人.
一段别墅恋情.
波利齐亚诺会怎么看待一九四五年这幅静止的画面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钢琴的两头,战争几乎结束了,还有湿漉漉的枪支,每当闪电的光射进屋里,枪支就被闪电照得通亮,就像现在这样为一切注人光和影.
每隔半分钟,雷声响彻整个山谷,音乐和着歌声,琴键流畅地按压着.
我带着我的宝贝参加茶会……你们知道歌词吗7.
他们没有动静.
她摆脱了和音的约束,放开手指,纵情弹奏深藏在心中的音符,在断开的音乐节拍中加进爵士味道的唱腔,融人旋律之中.
我带着我的宝贝参加茶会,男孩子嫉妒我.
所以我从不带她到大伙去的地方,我带着我的宝儿参加茶会.
他们望着她,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了.
闪电不时照亮了房间,她伴着闪电和雷声弹奏,在闪电消失时填补黑暗.
她全神贯注,他们知道她已看到他们.
她想起母亲撕碎报纸,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淋上水,然后拿去擦拭画在饭桌上的乐谱和琴键.
后来她前往社区的礼堂上课,一星期一次.
她在那里学琴,坐下来时脚仍踩不到踏板,所以她情愿站着,穿了凉鞋的脚踩着左踏板,节拍器嘀嗒作响.
她不想停下来,不想停下这首老歌.
她看到他们去的地方,大伙从不去那里——种满了叶兰的地方.
她抬起头,冲着他们点点头,表示她现在就要停下琴声.
卡拉瓦焦并没有看见这一切.
等他回来以后,他发现哈纳和工兵部队的两名士兵正在厨房里做三明治.
3.
有时候是一团火在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间,意大利经历了最后一场中世纪的战争.
自从八世纪以来,山岬上的城堡小镇即为兵家必争之地,新国王们草率地把军队调到这里.
裸露的岩石周围是川流不息的担架.
满目疮痍的葡萄园,在战斗的车辙下深挖几锹,你会找到血迹斑斑的斧头和枪矛.
蒙特奇、科尔托纳、乌尔比诺、阿雷佐、圣塞波尔克罗、安吉亚里.
还有海岸线.
猫睡在朝南的炮塔里,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和加拿大人向北进军,炮弹爆炸之后就消失在空中.
军队在圣塞波尔克罗集结,这个小镇的标志是石弓.
有些士兵弄来了石弓,晚上默不作声,对着没有攻占的小城城墙开弓.
凯塞林元帅指挥撤退的德军,他曾认真考虑过从城垛上倒下热油.
牛津各个学院中研究中世纪的学者们接到通知,他们搭乘飞机来到了翁布里亚.
他们的平均年龄是六十岁.
他们被编入了部队,与战略指挥官们开会时,老是忘了已经发明了飞机.
提起小城、小镇,他们张口不离艺术.
蒙特奇有彼埃罗的圣母像,藏在小镇葡萄园旁的小教堂里.
在春雨之中,他们最终攻下了那个十三世纪的城堡.
部队被安顿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之下,睡在石砌的神坛旁边.
海格立斯曾在这里杀死了九头水蛇海德拉.
这里没有干净的水.
许多人死于伤寒和高烧.
在阿雷佐的哥德式教堂里举起望远镜,士兵们会在彼埃罗的壁画里找到同代人的面孔.
示巴女王正与所罗门国王交谈.
附近,善恶树的一条树枝塞进了死掉的亚当嘴里.
多年以后,这位女王会知道西罗亚池上的小桥是用这棵圣树造成的.
雨下个不停,天气冷得很,没有下达作战的命令.
大幅作战地图揭示了判断、怜悯和牺牲.
第八军渡过了一道桥梁已被炸毁的河,工兵部队顺着绳梯爬下河岸,闯入了敌人射程之内,或游泳过河,或涉水过河.
食品和帐篷被冲走了.
过了河以后,他们设法上岸.
他们将手腕插进岸边悬崖的淤泥中,悬挂在那里.
他们希望淤泥变硬,以便支撑住身子.
那个年轻的锡克工兵把脸贴在淤泥上,想到了示巴女王的脸庞,以及她那细腻的肌肤.
他会伸出右手,搭在她的脖子和橄榄色上衣之间.
他还感到疲惫和忧伤.
就像在两个星期前,他在阿雷佐见到那位英明的国王和带罪的女王.
他浮在河上,双手陷入了泥滩.
性格,那微妙的艺术,经过了这些昼夜后,已从他们身上消失了,只存在书本和壁画之中.
谁比穹顶里的壁画更加忧伤他往前挪了一下,靠到她娇弱的脖子上.
他爱上了她那低垂的眼睛.
这个女人总有一天会明白桥梁的忧伤.
夜里倒在行军床上,他的手臂像两支军队一样展开.
没有解决或胜利的可能,除了他和绘在壁画上的王者之间所达成的临时契约.
他们会忘了他,不承认他的存在,或者根本从未注意到他,一个锡克教徒,在雨中趴在绳梯的中央,为后面的军队架起一座活动便桥.
在他想起记录他们那段故事的壁画之后一个月,那些工兵营到达了海边.
他们闯过枪林弹雨,开进海边小镇卡托利卡.
工兵们清理了二十码长海滩的地雷,这样人们就能赤身裸体地下海.
他走到了刚结识的一位中世纪学者跟前——那位学者曾经与他谈了几句,与他分吃——些猪肉罐头,因此他答应给学者看一些东西,来报答他的好心.
工兵签了字,领了一辆摩托车,臂上绑了一盏红色的紧急灯.
他们沿着来路骑车,返身经过现在已没有战事的小镇——乌尔比诺和安吉亚里——沿着弯曲的山路行驶,绵延的山脉贯穿整个意大利.
老人坐在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他.
他们下了西坡,驶向阿雷佐.
夜晚的广场没有部队,工兵在教堂前面停了车.
他帮中世纪学者下车,拿起他的工具,走进了教堂——更冷的黑暗所在,更大的空旷所在.
皮靴的声音充斥这个区域,他再次闻到了古老的石头和木头的味道.
他点燃了三支火把.
他登上凹砖,缠住中殿之上的柱子,然后把系了绳子的铆钉扔上一条高大的横梁.
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时抬头张望漆黑的高空.
年轻的工兵把他捆住,并在他的腰间和肩上系了一条吊带,用胶布把一支点燃的小火把固定在老头的胸前.
他把老人留在圣餐栏杆前,踩着梯子爬到绳子的另一头.
他抓住绳子,离开阳台,进入黑暗.
老人同时被荡了起来,很快就被拉了上去,直到工兵碰到了地面.
老人便荡在半空,距离绘有壁画的墙壁三尺之远,火把在他的周围照出了一道光圈.
工兵一边抓住绳子,一边往前走去,直到那人荡到左边,悬在《马克森提皇帝逃亡》的画前.
五分钟以后,他放下那人.
他为自己点着火把,吊起自己的身子,进入穹顶之中,四周是绘制的深蓝色天空.
他想起了金星,他曾用望远镜观察过天空中的金色星星.
他低下头,看到中世纪学者坐在板凳上筋疲力竭.
现在他已了解这座教堂的深度,而不是它的高度.
流畅的感觉.
像井一样深、一样黑.
火把像一根魔杖,在他手中闪闪发光.
他扯着绳子荡到她的面前,他那忧伤的女王,他伸出棕色的手,差一点就摸到了巨大的脖子.
锡克教徒在花园的那一头搭起了帐篷,哈纳认为那里生长过薰衣草.
她曾在那个地方找到干燥的叶子,她用手指捞了起来,认出是薰衣草的叶子.
下过雨后,她不时可以闻出它的芳香.
起先,锡克教徒无论如何也不肯搬进房子.
负责扫雷执勤工作的时候,他会从旁边经过.
他总是彬彬有礼,略微向人点头示意.
哈纳看见他洗脸,积了雨水的脸盆放在日晷仪上.
花园中从前用来浇灌苗圃的水龙头现在已没水了.
她看见他打着赤膊的棕色身子,那时他正把水泼到身上,就像鸟拍打翅膀一样.
她总在白天注意他那露出短袖军用衬衫的手臂,他总是随身带着步枪,尽管对他们来说,战争现在似乎已经结束了.
他用各种不同的姿势持枪——握住枪的中央,手臂半弯,枪搭在肩上.
他会转过身来,突然发现她在看着他.
他会担心受怕,但他挺了过来.
他会绕过任何可疑的东西,大模大样地表示知道她在看他,仿佛是在声称他可以应付一切.
他能照料自己——对此她颇感欣慰——从不对屋里的任何人造成负担,尽管卡拉瓦焦嘟哝着,抱怨这个工兵老是哼着他在战争最后三年里学会的西方歌曲.
另一名工兵叫哈弟,与他在暴风雨中一同前来,被分配到别处,离小镇更近,哈纳曾见到他们在一起工作,带着扫雷用的工具进了花园.
那只狗黏着卡拉瓦焦不放.
年轻的工兵会带着狗,沿着小径又跑又跳,但却拒绝给它食物吃,觉得它应该自谋生路.
如果他找到食物,他就独自吃掉.
他的礼貌仅此而已.
有的时候,夜里他就睡在俯视山谷的扶墙上,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爬进帐篷.
而他则目睹了卡拉瓦焦在夜间游荡.
有两次,工兵远远地跟踪卡拉瓦焦.
但是两天以后,卡拉瓦焦叫住他,说道:"别再跟我了".
开始时他矢口否认,但是年长的人冲着那张撒谎的脸挥挥手,不让他说话.
所以,工兵知道卡拉瓦焦在两个晚上前就发现他了.
不管怎么说,他在战争期间学会了跟踪,旧习难改.
就像到了现在,他仍想举枪瞄准,命中某个目标—锡克教徒一次次瞄准雕像的鼻子,或在山谷上空盘旋的棕色老鹰.
他仍然年轻得很.
他狼吞虎咽地吃下食物,跳起来舔干他的盘子,吃一顿午餐只花半个小时.
哈纳看着他在果园里工作,或在房后杂草丛生的花园里工作,像猫一样谨慎,没有特定时间.
她注意到他的手腕皮肤很黑.
有时,当他端起杯子喝咖啡时,手镯在腕间滑动,叮当作响.
锡克教徒从不谈论扫雷有多危险.
不时传来的爆炸声,常引得哈纳和卡拉瓦焦赶紧跑出房子.
沉闷的爆炸声总让她的心为之一紧.
她跑出去,或者跑到窗前,眼角可以瞥见卡拉瓦焦.
他们会看见那个工兵懒懒地朝着房子挥手,甚至不从那块种着药草的苗坛转过身来.
有一次卡拉瓦焦走进书房,看到那个工兵在天花板旁,凑近那幅栩栩如生的画——只有卡拉瓦焦才会走进屋里,抬头仰望,看看屋里是否有其他人.
那个年轻的工兵没有掉头,张开手掌,弹了弹手指,不让卡拉瓦焦进来,示意他为了安全起见最好离开房间.
他卸下了金属线,顺着那条线找到了幕帷上面的屋角,然后切断了导火线.
锡克教徒总是哼着小曲,或者吹着口哨.
"谁在吹口哨"有一天晚上,英国病人问道,他既没有遇到,也没见过那个新来的人.
当锡克教徒躺在扶墙上仰望云朵的变化时,总是自哼自唱.
当他踏进似乎空无一人的别墅时,总是吵吵嚷嚷.
他是惟一仍然穿着军装的人.
他走出了帐篷,穿着整齐,钮扣闪闪发亮,包头巾包得层次分明而且对称,皮靴锃亮,踩响屋里的木地板或石地板.
他会突然放下手边正在处理的问题,放声大笑.
他似乎在无意识之中与自己的身子恋爱,与他那健壮的身体恋爱.
他弯腰捡起一块面包,他的膝盖扫过野草,甚至心不在焉地挥动步枪,好像挥动一把大锤.
他走在柏树小道上,前去迎接村里的其他工兵.
他似乎对别墅里的这几个人还算满意.
别墅是他们那个星系里某颗遥远的星星.
在尽是与烂泥、河流和桥梁打交道的战争以后,这对他来说就像度假一样.
他只在应邀时才走进房里,只是偶尔拜访而已.
那天晚上,他就是这样顺着哈纳弹奏的断断续续的琴声,沿着柏树小道,走进了书房.
锡克教徒在那个风雨之夜走进别墅,并不是出于对音乐的好奇,而是因为弹琴的人危在旦夕.
撤退的敌军经常把铅笔型炸弹放在乐器里.
主人回家后一打开钢琴,便炸断了双手.
人们给老爷钟上发条时,炸弹就会炸塌半堵墙,并把附近的人全都炸死.
锡克教徒顺着琴声,与哈弟一起跑上山,翻过那堵石墙进了别墅.
只要琴声不停,就表示弹琴的人没有倾身扯出那块薄铁片.
以便踩动节拍器.
大多数铅笔型炸弹被藏在那里—那个地方最容易垂直焊上那块薄铁片.
炸弹被装在水龙头上,以及书脊上.
它们被嵌进苹果树上,苹果落到下面的树枝上就会引爆炸弹,就像有只手扯动了树枝,引爆炸弹一样.
他怀疑每一个房间或每一块田野都埋设了地雷.
他站在落地窗前,脑袋靠着门框,然后溜了进去,偶尔会有闪电照亮漆黑的房间.
有个女孩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他.
她低头看着琴键,正在弹奏.
他的眼光扫过房间,就像雷达波束一样.
节拍器已经嘀嗒作响,无辜地摆动着.
没有危险,没有金属细线.
他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湿漉漉的军装,那个年轻的女人起先并没有发觉他走进来.
在工兵那顶帐篷旁边,有一条架在树上的收音机天线,如果她在夜里拿出卡拉瓦焦的望远镜,便可以看见闪着荧光的无线电设备,工兵晃动的身影有时会出现在视野中,遮住了无线电装置.
白天他一身轻装,头上只戴了一边耳机,另一边耳机挂在下巴下面,所以他能听见来自世界别处的声音,听到那些对他来说也许很重要的声音.
他会走进屋里,转告他所听到的消息,他认为他们也许会对那些消息感兴趣.
有一天下午,他宣布乐队的领队格伦·米勒死了,他的飞机在英国和法国之间某处坠毁了.
所以他在他们之间走动.
她看到他在远处一个荒芜的花园里,带着探雷的工具.
如果他发现了什么,他就会解开缠结在一起的金属线和导火线,这是别人留给他的,宛若一封潦草的信.
他老是洗手.
卡拉瓦焦起先认为他太讲究.
"你是怎么熬过这场战争的"卡拉瓦焦哈哈大笑.
"我在印度长大的,大叔.
你要不断地洗手.
饭前洗手,这是一个习惯.
我是在旁遮普出生的.
""我来自北美.
"她说.
他睡觉时一半身子在帐篷里,一半身子在帐篷外,她看到他的手摘下耳机,放在大腿上.
哈纳随后放下望远镜,转过身去.
他们置身于那个巨大的穹顶之下.
中士点燃了一支火把,工兵躺在地上,透过步枪瞄准具,看着黄褐色的面孔,仿佛在人群中寻找兄弟.
十字丝沿着圣经人物摇动,火光笼罩着彩绘的衣服和皮肤.
经过油灯和蜡烛几百年的烟熏,衣服和皮肤的颜色已经变得黯淡了.
这里现在腾起了火把的黄色油烟,他们知道这对圣殿是无礼的,所以士兵们会被赶出去,而后人则会记得他们得到允许进来参观大厅,却不知爱惜.
他们涉水攻下了滩头堡,打了不下一千多场的小仗,轰炸了蒙特卡西诺,然后肃然走过拉菲尔斯坦兹,最后到达这里.
十七个人登陆西西里,一路杀到这里——他们却被安置在一个漆黑的大厅里.
似乎有个地方就够了.
有个人说:"山德中士,能否再亮一点"中士伸手举起火把,伸长手臂,火光从他的拳头四射开来.
他在火把燃烧时一直这样站着.
其他的人也站着,抬头望着火把照出那些绘在天花板上的形象和面孔.
但是年轻的工兵已经仰面躺在地上,举枪瞄准,他的眼睛几乎擦到诺亚、亚伯拉罕和众神的胡子,直到他碰到那张伟大的面孔,于是静下心来,那张脸像矛一样睿智、严厉.
卫兵在门口喊叫,他可以听到跑动的脚步,火把还能燃烧三十秒.
他翻身起来,把步枪送给神父.
"他是谁西北方三点位置.
他是谁快点,火把快灭了.
"神父抱起步枪,大步走到墙角,火把灭了.
他把步枪交还给年轻的锡克教徒.
"你要知道,在西斯廷礼拜堂⑦燃火持杖,我们可是会遇到麻烦的.
我不该到这儿来.
但我还是感谢山德中土,佩服他有这样做的勇气.
我想没有造成真正的破坏.
""你看见了吗那张面孔.
是谁""啊,看见了,那是一张伟大的面孔.
""你看见了""对.
以赛亚.
"当第八军开往东海岸的加比色时,工兵担任夜间巡逻小队的队长.
第二天晚上,他从短波无线电上收到了信号,得知海上发现了敌情.
巡逻队发了一炮,击中水面,代表严厉的警告.
他们没有击中什么,但是借着炮弹溅起的白色浪花,他看到了一个移动的暗影.
他举起步枪,瞄准了足足有一分钟,决定还是不开枪,看看附近是否还有别的动静.
敌人仍然驻扎在北面,驻扎在里米尼,就在城边.
他的瞄准具捕捉到了那个影子,这时,圣母玛利亚头像周围突然闪出一道光环.
她正从海上跃出.
她站在一条小船中.
有两个人划桨,另外两个人扶着她,就在他们抵达海滩时,小镇的人们打开了漆黑的窗户,开始鼓起掌来.
工兵可以看见那张奶油色的脸,以及由蓄电池供电而发光的光环.
他躺在水泥掩体上,置身于小镇和大海之间,望着她.
这时,四个人爬出小船,抱起了五尺高的石膏像.
他们走上海滩,没有因为地雷而停步或犹豫.
也许他们看见德军埋设地雷,并把地雷标了出来,他们的脚陷入了沙中.
这是加比色海,时间是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圣母玛利亚的海祭.
成人和小孩到了街上.
身穿乐队服装的男人们也走了出来.
乐队不演奏了,以免破坏宵禁的规定,但是乐器仍是庆典仪式的组成部分,它们被擦得一尘不染.
他从黑暗处溜走,背后绑着追击炮管,手里拿着步枪.
他的包头巾和武器让他们大吃一惊.
他们没有料到他也会出现在无人的海滩.
他端起步枪,从瞄准具里捕捉到她的脸——说不清年龄与性别之分,男人黝黑的手挥舞在她的亮光之中,二十盏小灯泡围绕着优雅的头像.
石膏像披着一件淡蓝色的外衣,她的左膝略微抬起,像是刻有衣纹.
他们不是性格浪漫的人.
他们历经了法西斯、高卢人、哥德人和德国人的侵扰.
但是这座蓝色与奶黄色相间的石膏像来自海上,被安放在摆满了鲜花、平时载运葡萄的卡车上,乐队默默地在前面开道.
不管他应为小镇提供什么保护,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拿着枪,所以不能走在身穿白衣的小孩中间.
他走过他们南面的一条街道,跟着石膏像移动的速度迈步前进,所以他们同时到达了十字路口.
他举起步枪,又透过瞄准具捕捉到她的脸.
他们最后来到了俯视大海的海岬,他们放下她,然后回到家中.
没有人注意到他在附近.
她的脸仍被灯照亮.
搭船搬她来的四个人坐在附近的一个广场,像卫兵一样.
石膏像背后的电池电力开始减弱,红光约在清晨四点三十分熄灭.
他又看了一眼手表.
他的步枪瞄准具捕捉到了那些人.
两个人睡着了.
他转动瞄准具,捕捉到她的脸,又端详了她一番.
在逐渐消退的灯光中,她看起来又有所不同.
黑暗之中的脸看来更像他所认识的某个人.
一个姐妹.
曾是一个女儿.
如果他分身有术,他会在那里留下点什么作为奉献.
但是他毕竟有自己的信仰.
卡拉瓦焦走进书房.
大多数的下午他就待在那里.
和以往一样,对他来说,书是那么神秘.
他取下一本,翻到扉页.
他在屋里待了约五分钟,便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转过身,看到哈纳睡在沙发上.
他合上书,靠到书架下面高及膝间的壁架.
她缩成一团,左脸贴着落满灰尘的织锦,右手臂抬到脸前,拳头顶着下巴.
她皱着眉头,尽管睡着了,脸上仍显出聚精会神的神态.
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显得紧张,勉强熬过这一切,她已是筋疲力竭.
战争,就像恋情一样,榨干了她全身的精力.
他低着头打了几声喷嚏,当他抬起头来时,她已醒了,睁开眼睛看着他.
"猜猜什么时候了""大概四点零五分.
不,四点零七分.
"她说.
这是大人与小孩之间常玩的游戏.
他溜出房间去找时钟,看到他的动作和神态,哈纳就知道他刚打了吗啡,精神焕发,带着常有的那份自信.
当他回到屋里,摇头赞叹她的猜测非常准确时,她坐了起来,微微一笑.
"我一生下来脑子里便长了日晷仪,对不对"到了晚上呢"他们有夜晷仪吗有人发明了夜晷仪吗也许每个建造别墅的建筑师,都为小偷藏了一个夜晷仪,就像必须缴纳的什么税一样.
""这样一来,富人可有得担心的了.
""在夜晷仪那边等我,大卫.
在那个地方,弱者可以占有强者.
""就像英国病人和你吗""我在一年前差一点生了一个孩子.
"他服了药,正感到飘飘欲仙,所以她可以使性子,他会待在她的身边,附和她的想法.
她敞开心房,并不完全明白她正在与人交谈,仿佛仍在梦中说话,仿佛他的喷嚏是梦中的喷嚏.
卡拉瓦焦熟悉这种状态.
他曾在夜晷仪旁见过他人.
在夜里两点打扰过他们,由于出了差错,整个壁橱轰然倒下.
他发现惊吓使他们忘了害怕和反抗.
见到他所盗那家的主人,他吓了一跳,拍拍双手,疯狂地说着话,往空中扔出一个名贵的钟,又用双手接住,迅速询问他们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我失去了那个孩子.
我是说,我必须拿掉孩子.
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
而战争没有结束.
""当时你在意大利吗""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在西西里.
我们跟在部队后面到达亚德里亚海边,一路上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我不停地与孩子谈话.
我在医院努力工作,对周围的人保持冷漠.
我只与孩子分享一切——在我的心里.
当我帮伤员洗澡的时候,当我护理伤员的时候,我是在跟我的他说话.
我有些疯狂.
""接着你的父亲就死了.
""对.
接着帕特里克死了.
我在比萨时听到了消息.
"她清醒了.
坐了起来.
"你知道,对吗""我收到了一封家书.
""你知道了,所以你就来了这里""不是.
""好.
我不认为他相信守夜这些名堂.
帕特里克常说等他死了,他希望能有两个女人为他演奏二重奏——手风琴和小提琴.
这就够了.
他是那么的多愁善感.
""对.
其实你让他做什么都行.
给他找个悲痛的女人,他就会六神无主.
"来自山谷的风刮到山上,在小教堂外面三十六级台阶的两旁,柏树随风起舞.
雨点落了下来,嘀嘀嗒嗒,打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坐在台阶旁的栏杆上.
早已过了半夜.
她躺在水泥板上,他踱着步,或者探身察看山谷.
只有时断时续的雨声.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孩子说话""一切突然变得太过心乱.
部队就要前往莫罗桥打仗,然后开进乌尔比诺.
也许在乌尔比诺时,我就不再对孩子说话丁.
你感觉到随时会被子弹射死,尽管你不是一名战士,而是神父或护士.
那是一个充满混乱的地方,街道狭窄曲折.
当兵的进了医院,身体残缺不全.
他们爱上了我,然后不到一小时的光景就死了.
记住他们的名字很重要.
但是在他们死的时候,我总是看见了那个孩子.
有些人会一下子坐起来,撕开身上的绷带,挣扎着呼吸.
有些人快死的时候,还为手臂的痒处而烦恼.
接着嘴里就冒出了唾沫,断了气.
我凑近看台上死者的眼睛.
他睁开眼睛,冷笑道:'等不及我死吗你这个婊子!
'他坐了起来,把我盘子上的东西全都推到地上.
谁会想那么死呢带着那样的愤怒死去.
你这个婊子!
在这事之后,我总是等着他们的嘴里冒出泡沫.
我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大卫.
我知道所有的气味,我知道如何引导他们脱离痛苦.
什么时候往大静脉快速打一针吗啡.
食盐水让他们在死前倒空肠胃.
每一个该死的将军都应该干我这份工作.
每一个该死的将军.
这应该是渡河的一个先决条件.
到底是谁给了我们这种职责,希望我们像年老的神父一样睿智,知道如何引导人们向往没人想要的东西,还要使他们觉得舒适!
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他们为死者举行的那些仪式,那些庸俗的言词.
他们怎能这样!
他们怎能那样谈论一个正在死去的人.
"没有光,灯全部熄了,天空几乎都躲到了云后.
不去引起附近住家的注意较为安全.
他们习惯摸黑在屋里走动.
"你知道部队为什么不想让你留在这里,不想让你与那个英国病人一起留下,你知道吗""是怕出现一桩令人尴尬的婚姻还是担心我的恋父情结"她笑着对他说.
"那个老家伙呢""那只狗的事还没让他平静下来.
""告诉他,狗跟我走了.
""他并不清楚你也住在这里.
他以为你也许带着瓷器走了.
""你看他会不会想喝点葡萄酒我今天想办法弄到了一瓶.
""从哪儿弄来的""你想不想喝""我们现在就喝.
别管他了.
""啊,这是一大突破!
""不是突破.
我实在需要好好喝一顿.
""二十岁.
我在二十岁时……""是,是,也许哪天你可以弄一部留声机来.
顺便说一下,我认为这就叫趁火打劫.
""我的国家教会了我这一切.
我在战争中就为他们干趁火打劫的事.
"他穿过被炮弹炸毁的小教堂,走进了屋里.
哈纳坐了起来,感到有些晕眩,身体不太平衡.
"看看他们对你干了什么.
"她自言自语道.
在战争期间,即使与同事在一起,她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她需要一位叔叔,一个家人.
她需要孩子的父亲,她在这个山村等待着,她多年来第一次喝醉了,楼上那个烧伤的人已经睡着了,他一觉可以睡上四个小时,而她父亲的一位老朋友正在她的医疗箱里乱翻,打碎了玻璃,用鞋带束紧手臂,迅速给自己打了一针吗啡.
打针的同时,他转过了头.
夜里,可能到了十点,群山的周围,只有漆黑一片的大地.
灰色的天空没有云朵,放眼可见苍绿的山陵.
"我讨厌挨饿,讨厌成为别人渴望的对象.
所以我不和别人约会,不去乘车兜风,拒绝别人的求爱.
不肯在他们死前与他们跳舞——大家认为我很势利.
我比别人更忙.
三班中我轮了两班,在炮火下,为他们料理一切,清理每一个便盆.
我成了一个势利的人,因为我不愿出去花他们的钱.
我想回家,可是家里已没有人了.
我讨厌欧洲.
讨厌别人因为我是个女人而把我当成宝贝.
我向一个人求了爱,他死了,孩子死了.
我是说,孩子不是就这么死了;是我打掉了孩子.
后来,我总是走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接近我.
不管他们说我有多势利,不管谁死了.
然后我遇到了他,那个烧得漆黑的人.
结果弄清楚他大概是—个英国人.
"已经很久了,大卫.
我已经很久没想过要和男人交往.
"基普在别墅周围出没已有一个星期了,他们适应了他的用餐习惯,,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或在山上,或在村里——他都会在十二点三—十分左右回来,与哈纳和卡拉瓦焦一起进食.
他会从肩上取下—个用蓝色手帕包成的小包,在他们的食物旁边摊开,手帕包着的是他的洋葱和他的草药——卡拉瓦焦怀疑基普是取自圣方济会修道士的花园,他曾在那里清理地雷.
他用刀子削下洋葱皮,这把刀他也用来削去引信的橡皮.
然后他就吃了起来.
卡拉瓦焦怀疑从登陆意大利以后,基普就没有用饭盒吃过饭.
基普总是天一亮就尽职排队,拿出杯子打算喝他喜爱的英国茶,然后加上—点他自己供应的炼乳.
他会慢慢品尝,站在阳光下,望着部队迈步前进,如果哪天军队不需行进,他们在九点的时候便会玩起桥牌.
现在,到了黎明,他站在伤痕累累的树下,圣吉洛拉莫别墅的花园大半已被炸得面目全:非.
他喝了—口饭盒里装的水.
他把牙粉撒到牙刷亡,然后若有所思地刷子十分钟的牙.
他—边散步,一边俯视笼罩在山雾中的山谷,对这样的景色感到好奇.
他现在碰巧生活在这山景中.
从小时候开始,刷牙对他来说就向是—种户外活动.
他周围的景致是短促的,是无常的.
他只是闻到灌木丛散发出的味道,便知道可能要下雨了,仿佛他的大脑是雷达,他的眼睛打量周围四分之—公里内无生命物体的舞姿,这个距离是轻武器的射杀半径.
他端详着从地里小心拔出的两个洋葱,意识到花园也被撤退的敌军埋下了地雷.
午餐的时候,卡拉瓦焦以长辈的目光,看了一眼蓝色手帕上的东西.
很可能还有什么珍奇动物,卡拉瓦焦心想.
他吃的食物与这名年轻的工兵一样.
工兵用右手进餐,用手指把食物塞进嘴里.
他的刀子只用来削洋葱皮和切洋葱.
两个人坐上马车去了一趟山谷,弄来一袋面粉.
此外,士兵们必须前往设在圣多明尼科的总部,送去地雷业已消除区域的地图.
他们发现很难讨论彼此,便只好谈论哈纳.
谈了许多的问题;年长者才承认在战争之前就认识她.
"在加拿大""对,我在那里认识她的.
"他们经过了公路两旁数不清的营火,卡拉瓦焦把年轻工兵的注意力引向了它们.
工兵的绰号是基普.
"找基普.
""基普来了.
"这个名字与他密不可分,真是奇怪.
在英国起草的第一份炸弹清理报告上沾了一些奶油.
那名军官叫道:"这是什么基普儿(与腌鲑鱼谐音)油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他并不知道什么是腌鲑鱼,但是年轻的基普从此被人当成是—条英国的咸鱼.
在一周之内,他真正的名字基帕尔·辛格被人遗忘了.
他对此并不在意.
萨福克爵士及其拆弹小组直呼他的绰号,他喜欢这样的叫法,不喜欢英国人用姓氏称呼人的习惯.
那年夏天,英国病人戴上了助听器,这样他就听见了屋里的一切声响——走廊的椅子擦着地板,狗的爪子在门外抓着.
他调大音量,甚至还能听到那只狗喘着粗气,或者听到工兵在阳台上大叫.
在年轻的工兵来了几天以后,英国病人就知道他在房子周围,尽管哈纳没有引见他们,认为他们很可能不会彼此喜欢.
但是有一天,她走进英国人的房间,发现工兵也在里面.
他正站在床头,手臂扛着搭在肩上的步枪.
她不喜欢他漫不经心持枪的样子,也不喜欢他在她进屋的时候,懒洋洋转身的样子,仿佛他的身子是一个轮子的轴,仿佛他的枪与他的肩膀、手臂和手腕缝在一起.
英国人转头说道:"我们相处得非常好!
"她生气了,工兵随随便便就闯入这个地盘,像是包围了她,像是无所不在.
基普从卡拉瓦焦那里听说英国人熟悉枪支,于是开始跟英国人讨论寻找炸弹的事.
他走进房间,发现他对盟军和敌人的武器如数家珍.
英国人不仅了解奇怪的意大利引信,而且熟知托斯卡纳这个地区的地形.
他们很快就向对方概述了各种炸弹,谈论设计具体线路的理论.
"意大利引信似乎是垂直设置,而且从来不装在尾部.
""呃,这可不一定.
那不勒斯制造的炸弹的确如此,但是罗马的兵工厂却采用德国系统.
当然了,那不勒斯早在十五世纪……"这意味着必须耐心聆听他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年轻的工兵却不习惯一声不吭.
他会坐立不安,在英国人停顿的时候插话.
英国人老是说说停停,试图理清他的思路.
那名工兵仰起头,瞪着天花板.
"我们应该做一个吊架,"工兵若有所思地说,在哈纳进屋时转向了她,"以便抬着他在房子附近走一走.
"她看着他们,耸耸肩,然后走出了房间.
当卡拉瓦焦在走廊上经过她的身边时,她正面带着微笑.
他们站在走廊里,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基普,我跟你讲过维吉尔人的理论吗让我……""你戴上了助听器吗""什么""打开它——""我想他找到了一个朋友.
"她对卡拉瓦焦说.
她步入阳光之中,走到院子里.
中午时分,水龙头往别的喷水池送水,二十分钟后,喷水池就会喷出水.
她脱下鞋子,爬进干涸的喷水池里,然后等着.
在这个时候,到处都能闻到干草的气味.
矢车菊的花香在空中飘荡,向人的身上扑来,就像是撞到墙上,然后悄然荡开.
她注意到水蜘蛛在喷水池上层水槽的下面做窝,她的脸上映着蜘蛛网的阴影.
她喜欢坐在这个石砌的摇篮里,可以闻到阴凉的空气,从已断流的喷水口里溢出,就像是晚春时第一次打开地下室,里面的冷空气迎上了外面的热气形成对比.
她拍去臂上、脚上和鞋子褶皱上的尘土,然后伸了伸懒腰.
屋里男人太多.
她的嘴巴贴着赤裸的肩膀,闻到皮肤上熟悉的气味——自己的体味.
她想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时,只有十几岁——那似乎是在一个地方,而不是一段时间.
她亲吻着自己的前臂,练习亲吻,闻着手腕,或者弯腰闻着大腿.
她冲着捧在一起的双手呼气,这样呼吸就反弹进她的鼻子,她那洁白的光脚磨蹭着喷水池色泽斑驳的地方.
工兵曾经告诉她,他在打仗时一路见过不少的雕像,他曾睡在一个雕像旁边,那是一个忧伤的天使,半男半女,他觉得它挺美的.
他睡在地上,往后挪了挪,打量那个雕像的躯体,在战争期间,他第一次感到平静.
她嗅着石头,一种凉爽诱人的味道.
她的父亲是挣扎着还是平静地死去他曾像英国病人一样体面地躺在行军床上吗是由陌生人来照顾他吗一个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听你诉说衷肠,而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却不一定做得到.
仿佛倒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你就能反省自己的抉择正确与否.
与工兵不同的是,她的父亲活在这个世界上时从来都不觉得自在.
由于害羞,他说话含混不清.
她的母亲曾经抱怨说,帕特里克每说一句话,你总会漏掉两三个关键的字.
但是哈纳喜欢他这一点,他似乎没有封建思想.
由于他的含糊和犹豫,反而形成一种短暂的魅力.
他与大多数男人都不相同——甚至连这个英国病人都有那种被人熟悉的封建作风.
但是她的父亲是一个饿鬼,像他周围的那些饿鬼一样自信,甚至吵闹.
他是带着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在意外中丧生呢子还是带着愤怒迎向死亡呢她知道他是一个最不容易动怒的人,如果有人批评罗斯福,或赞扬哪个多伦多市长,他就会走出房间.
他一生中从未试着去改变任何人,只是回避或庆祝周围发生的事件.
一部小说是一个反映现实的镜子.
她曾在一本英国病人推荐的书中读过这句话,这就是她回忆父亲的方式.
她会想起点滴的小事,想起她的父亲在半夜把车停在多伦多市波特里以北的某一座桥下,告诉她那里就是椋鸟和鸽子在夜里合住的地方.
它们挤在椽木上,既不舒服,又不太愉快.
在一个夏夜,他们停在那里,探头聆听吵闹的噪音,和鸟儿昏昏欲睡的啁啾.
"我听说帕特里克死在一个鸽棚里.
"卡拉瓦焦说.
她父亲热爱自己想象中的城市,那里的街道、墙壁和狭长的花坛,都是他和他的朋友描绘出来的.
他从没有真正踏个世界.
她明白她对这个真实世界所有的了解来自她自己或卡拉瓦焦,或者她的继母克莱拉——当他们在一起生活时,克莱拉曾经当过演员,能说善道.
见到他们都去参战,她发了很大的火.
去年在意大利时,她一直带着克莱拉寄来的信.
她知道信是在乔治亚湾一个小岛上的一块粉红色岩石上写的,克莱拉顶着海上刮来的风写信,风吹皱了纸张.
写完以后,克莱拉撕下信纸,塞进信封寄给哈纳.
哈纳把信装进手提箱里.
每一封信都装有一小块粉红色的石头,可以闻到海风的气息.
但是她从来没有回过信.
她思念克莱拉,带着一丝忧伤,但是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她已无法给克莱拉写信了.
她无法谈论,或者承认帕特里克死了.
现在,在欧洲大陆,战争已经推进到别处,远离了托斯卡纳及翁布里亚山区里的修道院和教堂,这些地方一度被当作医院如今又重新陷入孤寂.
他们守着战争的遗迹,巨大的冰川留下的小冰碛.
他们周围只剩下那片神圣的森林.
她把双脚缩进单薄的裙子里,手臂抱在大腿上.
—切是那么安静.
她听到了熟悉的、空洞的水流声,流水在埋在喷水池柱下的水管里急着往外淌.
然后是一片沉寂.
接着水哗啦啦流了出来,溅落在她的四周.
哈纳为英国病人读书,他们与《吉姆》中的老流浪汉,或《巴马修道院》中的法布利斯一起游历,陶醉其中.
东征西讨的大军、战马和战车,或逃离战场,或奔赴战场.
卧室的一角堆着她给他读过的书,他们已经游历了书中描绘的天地.
大多数的作者在一开始就阐明书中的要点.
有本书在他们心中激起了一圈小涟漪.
我的故事始自加尔巴担任执政官时.
……提比略、卡利古拉、克劳狄和尼禄当权的时候,史学家们心存恐惧,篡改了他们的历史;而在他们死后,史学家们怀着萌发的仇恨重写历史.
塔西佗就这样开始写作他的《编年史》.
但是小说的内容却是随着犹疑或混乱展开,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难以保持平衡.
一扇门、一把锁、一道堰打开了,他们冲了进去,一手抓住舷边,一手抓住礼帽.
当她开始读一本书时,她就穿过高高的门道,走进大院里.
帕尔马、巴黎和印度铺开了它们的地毯.
他无视市政府的命令,骑在参参玛大炮上,它那砖砌的炮台位于古老的"阿贾巴——格尔"——奇迹之家,这是当地人对拉合尔博物馆的称呼——对面.
谁掌握了参参玛大炮这个"喷火龙",谁就掌握了旁遮昔,因为那个绿铜大炮总是率先成为征服者的战利品.
"读慢点,亲爱的小姐,你应该慢慢地读吉卜林的书.
留意逗号,这样你就能发现自然停顿的地方,他是一个用笔墨创作的作家.
我相信他总是从稿纸上抬起头,眺望窗外,聆听鸟儿的歌唱,大多数作家独处的时候都会这样.
有些人不知道鸟儿的名字,但他知道.
你的眼睛看得太快,难怪你是北美人.
要考虑到他的运笔速度,否则第一段听来会显得可怕而凝重.
"这是英国病人就阅读所上的第一课.
他没有再打断她.
如果他碰巧睡着了,她会继续读下去,不再抬头,直到她自己累了.
如果他会漏掉最后半个小时的情节,很可能是他已经知道那是故事中较为阴暗悲惨的一部分.
他对故事里的地理分布了如指掌.
贝拿勒斯在东边.
,奇利安瓦拉在旁遮普以北.
(这是在工兵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前所发生的事,小说中的情节仿佛跃出了书外,仿佛吉卜林的书在晚上被擦过,就像一盏神灯,一剂灵丹妙药.
)她读完了《吉姆》,告别了那些细致、神圣的文句——那文句已变成清晰的话语——然后拿起病人的笔记本,那是病人在火中好不容易救出来的.
笔记本已经散了,厚度已是原来的两倍.
书上贴着一页薄薄的圣经.
大卫王年纪老迈,虽然盖得很密实,仍不觉得暖.
所以臣仆对他说:"不如为我主我王寻找一个处女,使她伺候王,奉养王,睡在王的怀中,好叫我主我王得暖.
"于是,在以色列全境寻找美貌的童女,寻得一个女子阿彼沙,就带到王那里.
这童女极其美貌,她奉养王,伺候王,王却没有与她亲近.
那个部落救了烧伤的飞行员,在一九四四年把他送到英国锡瓦基地,他坐上运送伤员的夜班火车,从西部沙漠到了突尼斯,然后搭船到了意大利.
在战争期间,成千上百的士兵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与其说是耍什么手段,倒不如说真是如此,那些声称不清楚自己国籍的人,被收容在蒂伦尼亚的海边医院里.
这位烧伤的飞行员又是一个谜,没有证件,无法辨认.
在附近的监狱里,他们囚禁了美国诗人庞德.
他在身上和口袋里藏了油加利树的叶子,带着叶子每天走动,自以为安然无恙.
树叶是他在叛徒的花园里摘的,他在那里被抓了起来.
"纪念用的油加利树.
""你们应该设法套我的话,"烧伤的飞行员告诉审问他的人,"让我说德语,顺便告诉你,我会说德语.
问我唐·布拉德曼,问我马麦特调味晶,问我伟大的格特鲁德·杰基尔.
"他知道乔托的每一幅画都在欧洲,知道大多数可以发现那些几可乱真、以视幻觉法固绘出的作品的地方.
海边医院的房子原先是海滩的淋浴小屋,游客在本世纪初曾经租用它们.
天气热的时候,旧的太阳伞再次被插在桌子的洞里,那些轻伤、重伤和昏迷的人会坐在伞下,沐浴着海风,慢慢地聊天,或者大眼瞪小眼,或者一直说个没完.
那个烧伤的人注意到了那个年轻的护士,她不与别人待在一起.
他熟悉这种没有生气的眼光,知道她特别有耐心.
他在需要什么东西时,才会与她说话.
他又受到了盘问.
他的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英国人,只是他的皮肤像焦油一样黑.
在盘问他的军官们看来,他是一个历史怪物.
他们问他盟军到了意大利的什么地方,他说他估计他们攻占了佛罗伦萨,但在北面的山区受阻——哥德防线.
"你们的师陷在佛罗伦萨,无法通过像普拉托和菲埃索莱这样的基地,因为德国人驻扎在别墅和女修道院里,并且顽强抵抗.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十字军与萨拉森人作战时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像他们一样,你们需要位于军事要地的小街.
它们从未被弃守,除非是在霍乱流行的时候.
"他讲个不停,搞得他们发狂,他们始终没有弄懂他到底是叛徒还是盟友.
现在,在佛罗伦萨以北的山镇,在圣吉洛拉莫别墅住了几个月后,在绘了树林的卧室里,他卧床休养,像拉韦纳那位已故骑士的雕像.
他断断续续,谈起绿洲小镇、末代的麦迪奇家族、吉卜林的文笔、和咬破他皮肤的那个女人.
在他那本札记里,他那本一八九O年版的希罗多德《历史》也是断断续续——地图、日记、用多种语言写的笔记,和从别的书上剪下的段落.
所缺的是他的名字.
没有线索可以判断他到底是谁,无名无姓,没有军衔,也不知道军营或编队.
他书中记录的全是战前的事,三十年代的埃及和利比亚沙漠,中间插有他写的蝇头小字,介绍岩洞壁画和画廊艺术,以及游记.
"佛罗伦萨没有浅黑色头发的女郎.
"当哈纳弯下身时,英国病人对她说.
那本书就在他的手里.
看见他睡着了,她拿走了书,随手放在床头柜上.
她没有把书合上,站在那里低头看了起来.
她对自己说不要翻开下一页.
一九三六年五月.
我会为你读一首诗,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妻子说道,腔调一本正经.
她似乎总是这样,除非你是她很亲近的人.
我们都在南营地,全在火光照及的范围之内.
我走在沙漠里.
我喊道:"啊,上帝,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一个声音说道:"这不是沙漠.
"我喊道:"可是——这沙,这热,这空旷的地平线.
"一个声音说道:"这不是沙漠.
"没有人说话.
她说,这是斯蒂芬·克莱恩写的,他从没有到过沙漠.
他到过沙漠,马多克斯说.
一九三六年七月.
战争时的背叛被幼稚地拿来与和平时期人们的背叛做比较.
坠入爱河的人陷入对方的气质之中.
或紧张或温柔的话语,粉碎了一切,又创造了新的一切,熊熊的烈火在心中燃烧着.
一个爱情故事与那些失魂落魄的人无关,但是与那些找到那颗郁郁寡欢的心的人有关,在偶然碰到的时候,身体愚弄不了人,愚弄不了一切——他无法入眠,也无法从容应对.
它消耗了自己和过去.
那间绿色的屋子几乎一片漆黑.
哈纳转过身来,明白她的脖子由于长久不动而僵硬了.
她一直聚精会神地阅读潦草的字迹,他那本浩瀚的札记塞满了地图和文章.
书中甚至粘了一片小小的羊齿叶.
《历史》.
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但没有把书合上,也没有碰它一下.
她抽身离去.
基普在别墅以北的一块地里发现了那枚大地雷,他的脚经过果园时,差点踩到了绿色的金属线,一时失去了平衡,跪在地上.
他抓起金属线,直到它绷直了,接着顺着它找到树林之中.
他坐在线头处,膝上搁着帆布包.
地雷让他吓了—跳,敌人们曾用水泥将它盖住.
敌人埋设了地雷,然后浇上了湿水泥来掩护爆炸装置,加大它的威力.
约在四码开外,是—棵光秃秃的树,另一棵树在十码开外.
长了两个月的野草覆盖了这个水泥球.
他打开帆布包,拿起剪刀除了草.
他在地雷周围缠上一个线团,然后在树干上栓了一条绳子和一个滑轮,轻轻地把那块水泥吊到空中.
水泥下有两条金属线垂到地上.
他坐了下来,靠在树上,瞧着它.
现在速度已不重要了.
他从包包里取出半导体收音机,戴上耳机.
他很快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AIF电台播放的美国音乐.
每首歌或舞曲的平均长度约两分半钟.
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收听《一串珍珠》、《C—Jam蓝调》和其它的曲子.
有心无心地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他就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他不是怕噪声,噪音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样就听不见轻微的嘀嗒声或咔嚓声,因而就不会注意到地雷的危险了.
有了音乐,他就能保持头脑清醒,观察地雷的构造,弄清布线和浇下水泥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
那个水泥球用第二条绳子扯紧了吊在空中,这就意味着不会牵动两条金属线,不管他怎么用力碰它.
他站了起来,开始轻轻地剥开那枚经过伪装的地雷,用嘴吹掉细小的颗粒,使用毛刷扫落更多的水泥块.
只有在收音机的音乐声不清楚的时候,他才分神,重新调准那个电台,好让爵士乐曲重新变得清晰.
他慢慢地拉出一串串的金属线.
共有六条金属线缠在一起,全是黑色的漆线.
他把金属线放在地图板上,并刷去金属线上的尘土.
六条黑色的金属线.
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会聚拢手指,只露出指尖,让他猜哪根是最长的手指.
选定了以后,他用自己的小手指碰一碰那根指尖.
他的父亲摊开手,小孩这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当然可以使红色的金属线成为负线.
但是这个对手不仅给这个东西浇上水泥,还把它们全都涂成黑色.
基普开始刮去金属漆,发现了一条红线、一条蓝线和一条绿线.
他的对手会不会也在这颜色上玩了花样他必须取出自己的—条黑色金属线,呈U字形迂回连接起来,测试线圈的正负极.
然后检查衰减的电力,那样他就知道哪里有危险.
哈纳抱着一面长镜厂走向走廊的那头.
由于镜子挺重,所以她一路上停停走走.
镜子反射出走廊古老的暗红色.
英国人想看看自己的模样.
在走进那间屋子之前,她小心地把反射面朝向自己,不想让镜子把窗外的光线反射到他的脸上.
他躺在那里,皮肤黝黑,只有耳朵上的助听器显得苍白,似乎在枕头上发光.
他用手推下床单.
他尽力往下推,哈纳把床单拉到床尾.
她站在床脚边的一张椅子上,缓慢地让镜子朝他倾斜.
她就在这个位置,双手朝前撑开抱着镜子,这时她听到了低微的叫声.
她起先没有注意,屋里经常回荡山谷传来的噪音.
当她与英国病人住在一起时,清除队使川的扩音器常常让她感到安心.
"抱稳镜子,我亲爱的.
"他说.
"似乎有人在叫,你听到了吗"他的左手调大了助听器的音量.
"是那个男孩,你最好出去看一下.
"她把镜子靠在墙上,沿着走廊跑了出去.
她站在室外,等待着叫声再起.
一听到了叫声,她便穿过花园,跑进别墅上方的地区.
他站在那里,高举双手,像是抓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他正晃着脑袋,想摔下耳机.
见到她跑来,他大声叫她绕到左边去,这里到处都有地雷的金属线.
她停下脚步.
她曾多次走过这里,从来不知道有危险.
她撩起裙子,向前走去,看着自己的双脚踏入高高的草丛中.
当她来到他的身边时,他的双手仍然高举在半空中.
他上了当,拿着两条火线.
没有另外一条安全线作为保障,他不能丢开.
他需要第三只手来拿住其中一条火线,好再次研究引信头.
他把金属线小心地交给她,然后垂下手臂,好让血液循环.
"我马上就会接手.
""不要紧的.
""别动.
"他打开包包,拿出盖格计数器和磁铁.
他旋动指针钮,测试她所持的金属线.
没有偏向负极.
没有线索.
什么都没有.
他退后几步,想找出其中的机关.
"让我把这些东西捆在树上,你走吧.
""不,我拿着吧.
它们够不到树.
""不行.
"'"基普——我可以拿着它们.
""我们遇到麻烦了.
简直是笑话,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机关有多巧妙.
"他从她身边走开,跑到发现金属线的地方.
他挑起它,这一次用盖格计数器一路沿着金属线测量.
接着他在离她约有十码的地方蹲了下来,陷入沉思,不时抬起头来,朝她这个方向张望,眼睛只盯着她手持的两条导线.
"我不知道,"他慢慢地大声说道,"我不知道.
我想我必须割断你左手的金属线,你必须离开.
"他把收音机耳机戴好,耳中只听见电台的声音,如此一来,他便能摒除杂念.
他扫视伸向不同方向的金属线,斜视打了结的线团、突兀的拐角,以及埋在地下的电路闭合器——它把金属线从正极转成负极.
火绒箱.
他想起了那只狗,狗的眼睛像碟子一样大.
在音乐的伴奏下,他沿着金属线往前跑,自始至终凝视那位女孩的手.
她仍然握着金属线.
"你最好走开.
""你需要另一只手割线,对吗""我可以把它系在树上.
""我拿着吧.
"他从她的左手拿起那条金属线,像是拿起了一条细小的蝮蛇,接着又拿起了另一条.
她没有走开.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现在必须尽量考虑清楚,当作他是独自一人.
她走向他,拿回了一条金属线.
他根本没有觉察到,似乎已经忘记她的存在.
他再次巡视地雷引信的线路,同时转动脑筋,想象着他触摸了所有的关键位置,看穿了线路,乐队的音乐淹没了一切.
他走向她,在灵感消失前,切断了左手握着的金属线,那种声音像是牙齿咬断东西.
他看见了她衣服上肩部贴近脖子的深色印花.
地雷的引信已被拆除了.
他放下截断器,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他需要触摸人体.
她正在说话,但他听不见.
她上前摘下他的耳机,因而寂静向他袭来.
听见微风、树叶的沙沙作响.
他明白自己没有听到金属线被咔嗒一声割断,只是感觉到金属线被绞断了,就像一只小兔的骨头断了一样.
他没有放开她,他的手/顷着她的手臂移下去,从她仍然握紧的手中,扯出七寸长的金属线.
她正看着他,迷惑不解,等他回答她说的话,但是他没有听到她的话.
她摇摇头,坐了下来.
他开始收起各种器械,把它们放在工具包里.
她抬头看着树,偶尔收回目光,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像癫痫病人的手一样紧张而生硬,他的呼吸沉重而急速,持续了一段时间.
他蹲在那里.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没有.
你说了什么""我以为我会死.
我想死.
如果我要死,我想要和你一起死.
在这一年里,我看过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或是和我一样年轻的人在我身边死去.
刚才我没有害怕,可我也不勇敢.
我心想,我们有这别墅,有这绿草,我们应该一起躺着,我抱着你,然后一起死去.
我想摸一摸你脖子上的那块骨头,锁骨,像是你的皮肤下面一个又小又硬的翅膀.
我想用手指按住它.
我总是喜欢颜色像河水和岩石的皮肤,或者像苏珊花的棕色眼睛,你知道那种花是什么吗你见过吗我太累了,基普,我想睡觉.
我想睡在这棵树下,我的眼睛抵住你的锁骨.
我想闭上眼睛,不去想着别人.
我想找一个树杈,爬上去睡上一觉.
你的心真细!
知道该割断哪条线.
你怎么知道的你老是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你知道.
对吗别摇头,你必须成为一张平稳的床,让我睡觉.
让我依偎着你,就仿佛你是一位慈祥的祖父,可以让我拥抱.
我喜爱'依偎'这个字眼,这是一个轻声慢语的词,你不能急着说……"她的嘴贴着他的衬衫.
他与她躺在地上,尽量避免移动.
他那清澈的眼睛望着树枝.
他可以听到她深沉的呼吸.
当他用手搂住她的肩膀时,她虽然已经睡着了,却还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他低头注意到她仍拿着金属线,她一定是又捡起了它.
最具活力的是她的呼吸.
她的体重似乎很轻,她肯定已把大部分的体重从他的身边挪开.
他可以这样躺很久——无法移动或工作.
他必须保持不动.
在那几个月里,他曾像这样睡在雕像旁边.
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曾经开赴海边,攻打每一座要塞城镇,直到完全占领这些城镇.
似曾相识的街道成了流血的沟渠,所以他会梦到自己失去平衡,跌下流着红色液体的山坡,从悬崖掉人山谷.
每天晚上,他都走进被占领的教堂,顶着寒风,找到一座雕像,那是替他守夜的哨兵.
他只信任那些石头,在黑暗中尽量贴近它们.
一位悲伤的天使,雕有绝佳的女人大腿,线条和阴影显得那么柔和.
他会把手搭在这些石像的膝上,安然入睡.
她突然往他的身上压上更多的重量.
现在她的呼吸拖得更长,像是大提琴声.
他打量她那张沉睡的脸.
他仍然对这女孩感到恼怒,在他拆除地雷引信时,她留在他的身边.
仿佛让他欠了她什么.
他突然感到应该对她负责,尽管当时没有这么想.
仿佛那样就能正面影响他决定如何排除地雷.
但是他感到现在像是陷人了什么之中,也许是去年在什么地方见到的一幅画.
田野里一对闲适的人儿.
他见过许多慵懒的人们,毫不在乎工作或者世界的险恶.
在他身旁的是哈纳的呼气.
她的眉头扬了起来,似是与人争论.
她在梦中发了怒.
他移开目光,仰头看着树,以及有着白云点缀的天空.
她的手抓住他,就像莫罗河岸的泥巴.
他的拳头抵在潮湿的土地上,防止自己滑人已形成的山洪之中.
如果他是画中的主人翁,他可以就这么睡着.
但是正如她说的,他像岩石一样棕黑,像雨后混浊的河水一样棕黑.
尽管这句话毫无恶意,他心中却有一种情感使他退怯.
拆除地雷引信的成功已是过去的事了.
睿智的白发老人们握握手,算是见了面,然后一瘸一拐走开.
为了这特别的时刻,他们被哄着走出了孤寂的住所.
但他是干这一行的.
他仍然是外国人,锡克教徒.
他只与这个敌人打交道,那人制造炸弹,并在走时用树叶扫去他的足迹.
他为什么不能睡他为什么不能转向这位女孩,不再想那些不明确的事,不再犹豫不决在他构思的画中,周围的田野成了一片火海.
他曾用望远镜,看着一个工兵走进一座埋设了地雷的房子.
他曾见过他挥手从桌角拂去一盒火柴,然后被火光围住,半秒钟之后听到炸弹的爆炸声.
一九四四年的闪电就像这样.
他怎么能信任这女孩上衣袖口那圈松紧带怎么能信任她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河里的石头一样沉.
当她衣领上的毛虫开始爬向她的脸颊时,她醒了过来.
她睁开双眼,看见他正低头看着她.
他拿开她脸上的毛虫,没碰着她的皮肤,把毛虫放到了草地上.
她注意到他已收拾好工具.
他回来靠着树坐下,看着她坐直了身子,刻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现在一定是下午了,太阳在另一边.
她偏过头来看着他.
"你该抱着我!
""我抱了,直到你移动.
""你抱了我多久""直到你动了.
直到你需要移动.
""没有占我的便宜吧"她看见他的脸开始红了起来,又说:"只是开个玩笑.
""你想进屋吗""想,我饿了.
"她几乎站不起来,太阳刺眼得很,她的双腿疲惫,她仍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她无法忘记自己睡得多沉.
卡拉瓦焦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留声机,舞会便在英国病人的房间开始了.
"我要用它教你跳舞,哈纳.
不是你那位年轻朋友熟悉的那种,有些舞我知道,可是不喜欢.
但《这已进行了多久》是一首伟大的歌曲,因为序曲的旋律比歌更纯洁,只有杰出的爵士乐家才懂.
现在,我们可以在阳台上开舞会,这样我们就可以邀请那只狗,或者我们去打扰那个英国病人,在楼上的卧室举行舞会.
你年轻的朋友不喝酒,昨天却在圣多明尼科找到了酒.
我们不只有音乐.
伸出你的手臂吧.
不,首先我们要用粉笔在地板上作记号和练习.
基本的步调是一、二、三,伸出你的手臂吧.
你今天怎么啦""他刚拆除了—枚巨大的炸弹,一枚很危险的炸弹,让他告诉你吧,,"工兵有点得意地耸耸肩,好像那太复杂,难以解释.
夜幕很快降临了,夜色笼罩着山谷和山峦,他们又一次提着灯笼离开了.
他们在通往英国病人卧室的走廊上曳步而行,卡拉瓦焦扛着留声机,—只手提着它的唱臂和唱针.
"现在,在你开始讲述你的历史之前,"他对床上静卧着人说,"我要放《我的罗曼史》.
""哈特先生于一九三五年写的,我想.
"英国人喃喃道.
基普坐在窗户上,而哈纳说她想和工兵跳舞.
"在我尚未教你之前不行,亲爱的小虫.
"她奇怪地抬头望着卡拉瓦焦,小虫是她父亲对她的昵称.
卡拉瓦焦把她拉进他的怀抱,又说了声"亲爱的小虫",便开始上舞蹈课.
她穿上了干净但没熨烫过的衣服.
每当他们旋转的时候,她便看见工兵跟着歌词在独自吟唱.
如果他们有电,他们就会弄来一部收音机,他们就能得到各地关于战事的消息.
他们所拥有的,只是基普的晶体收音机,但他已经谨慎地把它留在他的帐篷里了.
英国病人正在谈论哈特不幸的一生.
他说在《曼哈顿》剧中有些最好的歌词已经被改过了,他现在插进了那些诗句.
"我们要在布赖顿洗澡,我们进去之后准会吓走鱼儿.
你的浴袍这样薄,虾蟹见状会大笑,咧着个大嘴.
""优美的诗行,充满色情,但是罗杰斯会说不够高尚.
""你必须跟着我跳.
""为什么你不跟着我跳".
"等你知道该怎么跳的时候,我会的,目前我是惟一知道该怎么跳的人.
""我打赌基普知道.
""他也许知道,但他又不跳.
""我要喝点儿酒.
"英国病人说道,工兵拿起一杯水,泼向窗外,倒了一杯酒给英国人.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喝酒.
"这时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工兵迅速转身向着窗外的黑暗里张望.
其他的人都呆住了.
也许有地雷爆炸了.
他转过身来,对参加舞会的人说:"不要紧,那不是地雷爆炸,那声音应该是来自已清除过地雷的区域.
""把唱片翻个面,基普,现在我要向你们介绍《这已进行了多久》,作者是……"他留了个机会给英国病人,可是英国人正在喝酒,他摇摇头,含着酒咧嘴笑道:"这酒精会要我的命的.
""没有什么会要你的命的,我的朋友,你是块炭.
""卡拉瓦焦!
""听,乔治和艾拉兄弟.
"他和哈纳随着萨克斯风忧伤的音乐跳舞.
他是对的,乐曲是如此缓慢,如此冗长,他觉得音乐家陶醉在序曲里,不想进人主旋律,他还想多陶醉一会儿,好像被序曲里的少女迷住了.
故事还没有开始.
英国人喃喃地说歌曲的这种表现形式叫"重唱句".
她把脸颊依偎在卡拉瓦焦结实的肩膀上,她能感觉到可怕的手贴着她那干净衣服的后背部分.
他们在床和墙之间、床和门之间、床和窗户之间有限的空间里舞着,基普坐在窗台上,他们旋转时,她常常会看见他的脸.
他抬起膝盖,双手放在膝盖上面.
有时则看着窗外的黑暗.
"谁知道一种叫博斯普鲁斯的拥抱的舞"英国人问道.
"没有这种玩意儿.
"基普看着巨大的影子滑过天花板和有壁画的墙.
他挣扎着起来,走过去替英国病人的杯子斟满酒,用瓶子碰碰他的杯边干杯.
西风吹进了房间.
他突然转身生气了,他闻到一丝火药味,空气中有着极淡的味道,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悄悄地溜出房间,把哈纳留在卡拉瓦焦的怀里.
他沿着黑暗的走廊跑的时候,没有一丝光亮.
他拿出小背包,奔出屋外,冲下三十六级台阶,跑到路上.
他一路跑着,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己筋疲力竭.
是工兵还是平民百姓受伤了一路上可以闻到花香和草香,他身上开始觉得刺痛.
一场意外还是错误的选择大抵而言,工兵不善与人交往.
从性格方面来说,他们是一种不和谐的族群——就像雕琢宝石或石头的人一样——他们有着坚毅而又决断的特质,他们的决定常使同部队的其他人感到害怕.
基普知道宝石工匠有这种特质,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也具有这种特质,尽管他知道别人会发现.
工兵从不与其他人混得太熟,当他们谈话的时候,通常只是交换些讯息——新的装备、敌人的习惯等等.
他会走进他们宿营的市政厅,他的眼睛会看到三张脸,并且准会有一个缺席.
如果他们四个人都在的话,那么在田野的某处,就会有一具老人或女孩的尸体.
他参军时就学会了识图,那些蓝图变得越来越复杂,像难缠的结或音乐的乐谱.
他发现自己具有立体透视的能力,异常的洞察力使他能够将一件事物或一页情报对应起来,看穿一切假象.
他生性保守,但是也能想象得出最坏的情况.
在房间里也有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桌上有颗李子,一个孩子向它走去,坐在那里吃有毒的李核;—个男人走进黑暗的房间,在走到躺在床上的妻子身边之前,碰翻了灯架上的煤油灯.
任何房间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景.
异常的洞察力使他能够看到埋藏在表象下的线索,能想象事情如何缠结成一团——他恼怒地丢掉悬疑小说,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谁是恶棍.
他最喜欢那些有着自学者那种狂热的人们,像他的导师萨福克爵士,像英国病人等等.
他不相信书本.
最近几天,哈纳看着他坐在英国病人旁边,她觉得此情景与《吉姆》相反.
书中年轻的学生现在成了印度人,而聪明的老教师则成了英国人.
但是夜晚陪伴在老人身边的是哈纳,引导他游览群山和圣河.
他们一起读书,哈纳的声音低柔,当风把她身边烛光吹得摇曳的时候,书被黑暗笼罩了.
在叮当作响的接待室里,他蹲在角落,出神地想这想那,他的双手交叉着在双腿之间,眼睛紧盯在一点上.
一分钟过去了,又半秒过去了,他感到他将要找到解决难题的办法……她猜想,在阅读和听故事中所度过的漫漫长夜,就像是他们为那个年轻工兵的出现所做的准备.
男孩长大了,他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但是哈纳才是故事中的那个男孩.
如果基普是其中的什么人的话,他会是克赖顿长官.
一本书,一张难懂的地图,一排引信,四个人待在一座废弃的别墅里,只有烛光,有时是暴风雨的闪电,有时可能是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别墅.
因为没有电,群山和佛罗伦萨都陷入黑暗之中——烛光只能照亮不到五十码的范围.
从较远处来看,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外面的世界.
他们在英国病人的房间里开着简短的舞会,来庆祝自己简单的冒险举动.
哈纳是为她的睡眠,卡拉瓦焦为他找到'厂留声机,而基普为他拆除了复杂的引信,尽管他已几乎忘记了那一个紧张的时刻,他是那种在庆祝胜利的场合会感觉不自在的人.
仅在五十码外,便没有什么能够向世界显示他们的存在.
在山谷的眼中,他们是一群无声无息的人.
哈纳和卡拉瓦焦的身影在墙壁上移动,基普舒服地坐在窗台上,英国病人啜着他的酒,感受着酒劲儿在他无用的躯体里扩散,以致于很快就醉了.
他的声音引起沙漠里一只狐狸的呼叫,惊动了树林里的英国鸫鸟.
他说只有在埃塞克斯郡才能见到这种鸟,它多半生活在有薰衣草和苦艾繁殖的地区.
这个烧伤患者所有的愿望都藏在脑海里.
工兵想到他自己,他正坐在石砌的阳台上.
他突然转过头,当他听到声音的时候,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十分确定.
他回头看着他们,撒了生平第一个谎——"不要紧,那不是地雷爆炸,那声音应该是来自己清除过地雷的区域.
'——他做好准备,等待着—丝火药味向他飘来.
几个小时之后,基普又坐到窗台上.
如果他能走七码远,穿过英国人的房间去触摸她一下,英国病人就会清醒过来.
房里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她坐在桌边,桌上只点着一根蜡烛.
她今晚没有读书,他想她也许有点儿醉了.
他从爆炸现场回来,发现卡拉瓦焦搂着那条狗在书房的沙发上睡着了.
当他迟疑地站在打开的门口时,那只猎狗看着他.
它动了动身子,好像表示它没有睡着,而且正在守护这个地方.
它轻轻的吠声盖过了卡拉瓦焦的鼾声.
他脱下靴子,把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肩上,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开始下雨了,他得找块防水帆布去罩帐篷.
从走廊那儿,他看见英国病人的房间还亮着烛光.
她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臂撑在点着一小节蜡烛的桌子上,蜡烛闪动着微弱的光,她的头斜倚着.
他放下靴子,悄悄地走进房间.
三个小时前,他们在这里开了舞会.
他还能闻到空气中的酒味.
当他走进来时,她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又指了指病人——他不会听见基普轻轻的脚步声.
工兵又坐在窗台—上.
如果他能穿过房间去触摸她一下,英国病人就会清醒的.
但是他们之间横亘着危险又错综复杂的距离.
他们之间横亘着非常宽广的世界.
任何声响都能使那个英国人醒过来,当他睡觉时,他总是把助听器开到最大,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
女孩向四周瞥了一眼,当她面对坐在窗台—上的基普时,她的目光又静止了.
他已经找到死亡的地区和遗留在那儿的东西,他们在那儿埋葬了他的副队长哈弟.
他又继续想着那天下午的那个女孩,突然为她感到害怕,为她把自己卷进来而生气,她差点就陪上了生命.
她蹬着眼睛.
她最后的示意动作,就是把手指放在唇边.
他斜倚着头,用肩亡的勋带摩擦脸颊.
他已经从村子里走回来,雨点落在小镇广场上那些断裂的树上.
战争开始以后,树就没有修剪过,他走过那奇怪的雕像,雕像是两个骑在马上的人正在握手的姿态.
而现在他在这儿,烛光摇曳,看不清她的模样,以致于他说不出她在想什么,说不出那表情是睿智,是忧伤,还是好奇.
如果她在读书,或者正俯身照料那位英国人,他或许就会对她点点头而后离去,但是现在他看着哈纳,她是如此年轻,如此孤单.
今晚,看过地雷爆炸的情景之后,他开始为她在下午拆弹时的出现感到害怕,他得不去想它,否则他每次接近引信时,就会想到她,他的脑中会充满她的影子.
当他工作的时候,他的世界总是充满着清晰和谐的音乐,而人类世界都消失了.
但现在,她会在他的怀里,或倚在他的肩上,使他想起有次他们正往坑道里灌水,—位长官背着一头活山羊爬出坑道的样子.
不对.
那不是真的.
他向往哈纳的肩膀,想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就像白天她睡觉的时候一样.
在阳光下,他躺在那里望着她,心里局促不安,仿佛自己成了被瞄准的靶心似的.
在无名画家所描绘的风景里,他并不指望有多么舒适,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在这间屋子里守候着她.
他不再承认自己的缺点,和她在—起,他再也找不到自身的缺点,他们淮电不愿意将自己的缺点暴露给对方.
哈纳如此安静地坐着,她看着他,她的模样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变幻不定.
他不知道对她来说,他只是个侧影,他瘦小的身影隐人—片黑暗之中.
早些时候,她看见他离开窗台,因而感到生气.
她知道他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他们免遭地雷危害.
她更紧紧地搂着卡拉瓦焦.
这是一种侮辱.
今天晚上她心情兴奋,卡拉瓦焦睡觉了,她先检查了药箱,英国病人敲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当她俯身照料他时,他吻了她的脸颊,今晚上她不能阅读了.
她吹灭了其它的蜡烛,只点了一小节蜡烛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她坐在那里.
英国人在说了一阵胡言乱语之后,面朝着她睡了.
"有时我是一匹马,有时我是一条猎狗,一头猪,一只没有头的鹿,有时候是一团火.
"她能听见熔化的蜡油滴进身边的金属托盘里的声音.
工兵已经穿过小镇,到山谷里看过爆炸现场了,他无谓的沉默使她生气.
她不能读书.
她坐在房间里,和她行将就木的病人待在一起.
她和卡拉瓦焦跳舞时不小心撞在墙上,背上的—小块仍然感到肿痛.
如果他向前移动,她会瞪着他,直到他走出去.
她会以同样的沉默对待他,让他猜测,采取行动.
以前就有些工兵向她献过殷勤了.
但是他现在就是这样.
他就要穿过房间了,肩上始终背着小背包,手伸进打开的背包里.
他的脚步寂静无声.
他转过身,在床边逗留了一下,就在这时,英国病人长长呼了口气,他用截断器割断了助听器,然后把截断器放进小背包里.
他转过身,对她咧嘴一笑.
"我早上再帮他接上.
"他把左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大卫·卡拉瓦焦—对你来说是个滑稽可笑的名字,当然……""至少我有个名字.
""是的.
"卡拉瓦焦坐在哈纳的椅子上.
午后的阳光照亮整个房间,阳光中有灰尘在漂浮着,阳光洒在英国人黝黑瘦削的脸和鼻尖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只静止的老鹰,一只包裹在床单里的老鹰.
床单是老鹰的棺木,卡拉瓦焦想道.
英国人转向他.
"有——幅卡拉瓦焦的画,他下半生画的,叫《大卫和歌利亚的头》,年轻的勇士提着歌利亚的头,又老又丑.
但这不是这幅画里真正的悲哀.
在这幅画上,大卫的脸是年轻的卡拉瓦焦的肖像,而歌利亚的头是他年老时的肖像.
从他伸出的手臂来看,他是个青年,因此可以看到—个人有生之年的变化.
当我看见基普站在我的床边时,我想他就是我的大卫.
"卡拉瓦焦默默地坐在那儿,思绪随着尘埃飘落.
战争使他的个性丕变,他的四肢因为注射吗啡的关系而变得麻木,他无法再回到其它的世界.
他是个中年男子,从来不曾习惯家庭生活.
在他的一生当中,他始终在逃避长久的亲密关系.
在战争爆发之前,他是个好情人,而不是好丈夫,他已经成了一个逃避责任的人,就像情人离开混乱,就像小偷离开已掠夺过的屋子.
他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他要知道这个从沙漠里来的英国人是谁.
为了哈纳,他要揭开他的身分.
也许为他披上一层伪装,就像丹宁酸能掩饰一个烧伤患者的伤口一样.
战争初期,在开罗工作的时候,他接受如何伪装双面间谍的训练,使瘦得像幽灵的人胖起来.
他曾经负责伪装一个代号叫"起司"的神秘间谍,他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为他制造假身分,赋予他各种性格——比如贪婪和贪杯.
然后他把假情报泄露给敌人,就像他在开罗效劳的那些人能凭空捏造沙漠里有整队人马一样.
整个战争时期他都经历过,他周围发生的每件事都是谎言.
他觉得就像一个待在屋子里学鸟叫的人.
但是在这里,他们都卸去了伪装,他们除了自己,什么也模仿不了.
这里没有防卫,只有从别人身上找寻真相.
她把那本《吉姆》从书架上拿下来,靠着钢琴站着,开始在最后几页的空白页上写字.
他说这门炮——参参玛炮——仍在拉合尔博物馆外的老地方.
那儿有两门炮,用城里印度人家里的金属茶杯和碗造的——作为税品收缴来的,这些金属器具被熔化做成了炮.
他们在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打击锡克教徒的战斗中使用过这两门炮.
另一门炮在渡过杰纳布河的一场战斗中丢失了.
她合上书,爬上椅子,把这本书安稳地放在书架高处隐蔽的地方.
她带着一本新书,走进绘有壁画的卧室,让他看了一下书名.
"现在不读书,哈纳.
"她看着他.
他有一双即使是现在她都认为很漂亮的眼睛.
他烧焦的躯体上,只有灰色的眼眸能传递一切感情.
那双眼眸像是一座灯塔,在她身上扫过无数次的眼光.
"不要再找别的书了,只要给我那本希罗多德的书就行了.
"她把那本又厚又脏的书放到他手里.
"我曾经看过一些《历史》的版本,封面上有尊雕像.
那是法国博物馆收藏的一个雕像,但是我从没想过希罗多德是这样的.
我看他更像沙漠里的闲人,从一个绿洲旅行到另一个绿洲,像交换种子一样交流传说.
毫不怀疑地吸收一切,拼凑成海市蜃楼.
'这就是我的历史,'希罗多德说,'搜集旁据,来证明一个主要论点.
'——人们如何为了民族互相背叛,人们如何坠人情网——你说过你有多大""二十岁.
".
"我坠人情网时比你要大得多.
"哈纳沉默了一会儿:"她是谁"但是他已经把目光移开了.
"鸟儿喜欢有枯枝的树.
"卡拉瓦焦说,"它们从栖身的树枝上可以眺望全景,可以往任何方向展翅飞翔.
""如果你是在说我,"哈纳说,"我可不是只鸟儿,楼上那位才真是只鸟儿呢!
"基普试图把她想成一只鸟儿.
"告诉我,你有没有可能爱上一个没有你那么聪明的人"卡拉瓦焦像犯了毒瘾似的激动起来,他渴望一种争论的气氛,"在我的性生活中,这个问题常使我感到不安——我的性生活开始得很晚,我得向这群杰出的朋友们说明.
同样关于性问题的闲谈,也只是在婚后才使我感到愉快.
我从未想过谈话也能引起性欲.
有时我对谈话的兴趣真的大于做爱.
问题是,谈话过多会使人陷入困境,而自慰却不会使人陷入困境.
""那是男人的说法.
"哈纳嘟哝着.
"好吧,我不是这个意思.
"卡拉瓦焦继续说道,"也许你是这么想的,基普,当你从山上来到孟买,当你到英国去接受军事训练的时候,你也许会这样想,我想知道是否有人因自慰而陷入困境.
你多大,基普""二十六岁.
""比我大.
""比哈纳大.
如果她没有你聪明,你会爱上她吗我的意思是,她也许没有你聪明.
但是你是不是会为了要爱她,而把她想象得比你聪明你想想,她之所以被那个英国人迷住了,是因为他懂得更多.
我们和那家伙谈话时,就像置身于广阔的战场上.
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英国人.
也许他不是.
我认为对于她来说,爱上他比爱上你更容易.
为什么因为我们想了解一些事情,想要把前因后果搞清楚,谈话者引诱我们,用浯言引我们人瓮.
我们迫切想成长和改变,我们想探索未知的世界.
""我不这么认为.
"哈纳道.
"我也不这么认为.
让我告诉你一些像我这年纪的人的事情.
最糟糕的事情,是现在别人认为你的人格已大致定型.
人到中年,人们会认为你不会再改变了.
你们瞧.
"说到这,卡拉瓦焦抬起双手,指着哈纳和基普.
哈纳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搂着他的脖子.
"别这样,好吗大卫"她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我们楼上已经有一位说疯话的人了.
""看看我们——我们就坐在这里,就像那些肮脏的阔佬,在城里太热时,他们就上了肮脏的山,住进肮脏的破别墅里.
现在是早上九点钟——楼上的老家伙在睡觉.
哈纳被他迷住了,我被哈纳的通情达理迷住了,我被我的平衡迷住了,而基普有一天也许会被炸死.
为什么为了谁他才二十六岁.
英国军队教给他这种技能,而美国人教给他更多的技术,工兵部队受训后,被授军衔,被派往山里.
你被利用于,小伙子,就像威尔斯人说的.
我在这里待不久了,我要带你回家,离开倒楣的道奇城.
""住口,大卫,他会活下去的.
""那天被炸死的那个工兵,叫什么名字"基普没有作声.
"他叫什么名字""山姆哈弟.
"基普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不去管他们谈什么.
"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待在不该待的地方.
我们在非洲干什么我们在意大利干什么基普为什么要在果园里拆炸弹为了上帝吗他为何要卷入英国的战争当—个西部前线的农夫修剪一棵树时,将会毁坏他的锯子,为什么因为在上—场战役中,有大堆的炸弹碎片扎进了树干.
我们甚至给树木带来了灾难.
军队给你灌输信仰,然后把你扔在这儿,然后他们又到别的地方作孽去了.
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我们都应该离开这儿.
""我们不能扔下英国人不管.
""那个英国人几个月前就走了,哈纳,他现在正和贝都因人在—起,或待在开满草夹竹桃和狗屎的英国花园里.
他甚至可能记不住他所迷恋的女人、想谈论的女人是谁,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认为我在生你的气,对吗因为你坠人情网了,是吗你把我当作一个嫉妒的叔叔.
我是在为你担心.
我要杀掉那个英国人,因为这是惟一能拯救你,使你离开这里的办法.
但我开始喜欢他了.
抛开你的包袱,如果你不聪明点儿,说服基普结束他的冒险生涯,他怎么会爱你""因为他对文明世界有着坚定的信念,他是个文明人.
""你错了.
正确的行动应该是坐上火车离去,一起生养孩子.
我们要不要去问问那个英国人,那个怪人,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不能更聪明点儿只有富人不敢耍聪明,他们有所羁绊,他们在多年前就被享有的特权所束缚.
他们必须保护自己的财产.
没有人比富人更卑鄙了.
相信我.
但是他们必须遵守文明世界的一些规矩.
他们发动战争.
他们要面子,所以他们不能离开,但是你们俩,我们三个,我们是自由的.
有多少工兵死了为什么你还没有死别负什么责任了.
好运不会长久的.
".
哈纳往她的杯子里倒牛奶,当她倒满了,她便把壶嘴放在基普手上,继续把牛奶倒进他棕色的手掌里,再往上沿着他的手臂到他的手肘,然后停在那儿,他没有挪开.
房子西侧狭长的花园可区分成两部分:一方形整齐的花坛,再往上一点是较幽暗的花园.
阴雨湿润下蓬勃繁殖的绿苔,几乎吞噬了石阶和水泥雕像原来的面目.
工兵在这儿搭起了帐篷.
雨下个不停,山谷里升腾起薄薄的迷雾,柏木和枞树枝上的雨水掉落到山边这块未清理完的小土地上.
只有营火才能使长期阴冷潮湿、晒不到太阳的花园变得干爽.
他们把废木板、炮击遗下的椽木、枯枝、哈纳下午拔的杂草和用长柄大镰刀割的野草、荨麻堆在一起燃烧.
从昨天下午一直烧到黄昏.
潮湿的火堆冒着浓烟和蒸汽.
植物的气味随着烟飘向灌木丛,又袅袅地升上树梢.
烟雾飘到花园里,又传了过来.
他闻着烟味,猜测是哪种植物在燃烧.
他想到迷迭香、马利筋、苦艾,还有其它的植物——没有香味的植物,也许像野生紫罗兰或者假向日葵,山里微酸的土壤适合它们生长.
英国病人建议哈纳种点儿什么:"让你的意大利朋友帮你找种子,他似乎能在这方面帮助你.
你需要李子叶,火红石竹花和印度石竹花——如果你想告诉你的拉丁朋友它的拉丁名字,就叫它Silenevirginica.
红色的香薄荷也不错.
如果你喜欢小鸟,就找些榛树和野樱桃.
"她把这些记下来,然后把钢笔放进小桌子的抽屉里.
这张小桌子是她放书用的,还放着两根蜡烛和火柴.
这间屋子里没有医药用品,她把它们藏到别的房间去了.
如果卡拉瓦焦要找那些药,她不希望他因而骚扰到英国人.
她把写了植物名称的纸放进衣服口袋,准备拿给卡拉瓦焦.
她现在已经朦胧地感到肉体的诱惑,她开始感觉到在这三个男人中间,她的处境很尴尬.
如果那真是肉体的诱惑,如果这一切与她对基普的爱有关,她愿意把她的脸贴在他的手臂——那条暗棕色的河流,她愿意沉溺其中.
她愿意靠在他身上,感觉那看不见的静脉在他的身体里跳动.
早上两三点钟,离开英国人后,她穿过花园,朝着工兵的防风灯走去,他把防风灯挂在圣克里斯托弗毋雕像的手臂上.
黑暗横亘在她与灯光之间,但她熟悉小径上的一草一木.
她路过烧营火的地方,仍有淡红色的火苗在燃烧.
她有时把手拱成杯状,吹着火焰,有时则离开它,让它烧着.
她低着头,进了帐篷,爬近基普的身体,那是她渴望的手臂.
她用舌头代替棉花,用牙齿代替针,用嘴巴代替可卡因面罩使他人睡,使他慢慢沉睡下来.
她把有着印花的衣服对折起来,放在网球鞋上.
她知道世界上所发生的事对于他来说,只是遵循着几条重要的规律.
你全神贯注地拆除烈性炸药,销毁它——当她像个纯洁的妹妹睡在他身边时,她知道的这些念头都在他的脑海中出现.
帐篷和黑暗的树林围绕着他们.
和奥托纳或蒙特奇临时医院里那些伤员比较起来,这不过是多了一点安慰.
她的体温,她安慰的耳语,她催眠的药剂.
但是工兵拒绝来自外界的东西进入他的身体.
恋爱中的男孩不吃她找来的食物,不需要也不要她往他的手臂里注射药剂,像她为卡拉瓦焦所做的—样,也不要英国病人所迫切需要的那些沙漠民族发明的药膏.
这种油膏和花粉能够像贝都因人所做的那样,使他振作精神.
他要的只是睡眠带来的舒适感.
他在身边放—些物品:她给他的一些树叶,—截蜡烛,他帐篷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和装满训练工具的背包.
他冷静地迎接战斗,即使那是错误的,对他来说也意味着命令.
他继续严格地训练自己,追踪瞄准沿着山谷飞翔的老鹰.
拆开炸弹,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边伸手取过热水瓶,打开瓶盖喝水,甚至没有对金属杯子瞧一眼.
她想,对他来说,我们这些人是无关紧要的.
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危险,他的耳朵只关心透过短波传来的赫尔辛基和柏林的消息.
甚至当他扮演温柔阶晴人,当她的左手抚摸着他的衣袖,感到他前臂紧绷的肌肉时,她也感觉到那茫然若失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她,直到他的头贴近她的脖子,发出一声呻吟.
除了危险,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她已经告诉过他要出点儿声,并要求他这么做.
自从这场战争发生之后,如果说他有机会放松一下,那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好像他终于愿意承认他置身在黑暗里,只能用人类的声音来表达他的快乐.
我们不知道她或他有多爱对方,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秘密游戏的成分.
当他们日渐亲密时,他们在白天的空间却拉开了.
她喜欢他与她保持距离,他所假定的空间是他们的权利.
它赋予彼此一种活力.
当他不发—语地路过她的窗下,步行半里路去和镇上别的工兵们集合时,他们彼此间似有默契存在.
他会把盘子或食物递到她手中.
她会在他棕色的手腕放上一片树叶.
或者他们会和卡拉瓦焦一起修补那堵快要倒塌的墙.
工兵唱着那首西部歌曲,卡拉瓦焦很喜欢听,却假装不喜欢.
"宾夕法尼亚,六、五,噢,噢,噢.
"年轻的工兵喘着气唱道.
她熟悉他身上不同程度的暗淡肤色,他手臂的颜色和脖子的颜色不同.
他手掌的颜色,他的脸颊,头下的皮肤.
分离着红线和黑线的深色手指.
他从青铜盘里取了面包,他的肤色衬着面色的颜色.
然后他站了起来,他的独立自足在别人眼中看来是无礼的,尽管他觉得这是十分礼貌的.
她喜欢他洗澡时湿漉漉的脖子上的肤色.
在他的帐篷里,当他俯在她身上时,她的手抵着他汗湿的胸膛.
那深色的、坚实的手臂.
有一次在她的房间,宵禁解除了,山谷里城市的灯光照进房内,就像夕阳照亮了他的肤色.
后来她明白了,他不希望自己感激她,也不愿她感激他.
她在小说里看到"感激"这个词,把它抄下来,然后去查字典.
那字眼有受人恩惠的意思.
而他和她都明白,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她愿意穿过二百码黑暗的花园来到他身边,这是她的选择.
也许她会发现他已经睡着,不是由于缺乏爱情,而是因为需要睡眠,以便清醒地面对明天的危险.
他认为她十分出色.
他醒着看着她站在灯影里,他最喜欢她脸上那种伶俐的表情.
有时他喜欢在晚上听她傻乎乎地和卡拉瓦焦争吵的声音,也喜欢她像个圣徒似的爬进他的帐篷,紧靠在身边.
他们聊着,散发着帆布味的帐篷里充满着他轻柔的声音.
这个帐篷已经跟随着他经历了意大利的所有战役.
他伸手抚摸着帐篷,仿佛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一只他在夜里可以藏身的卡其布羽翼.
这是他的世界.
这几夜她觉得像被放逐到加拿大一样.
他问她为什么睡不着.
她躺在那里,被他的独立所激怒,生气他能如此轻易地远离这个世界.
她需要一个能够遮雨的铁皮屋顶,两株在她窗前枝叶婆娑的白杨树,她能在听这种声音的情况下睡去.
在多伦多东部,有能使她入睡的树,能使她入睡的屋顶,此后几年她跟着帕特里克和克莱拉顺着斯古特麦特河而下,而后到达乔治湾,她都拥有那样的树和屋顶.
但是在这个花木茂盛的花园里,她还没找到一棵能使她入睡的树.
"吻我,我最爱你的嘴和你的牙齿.
"当他的头歪向一边,向着从帐篷门口吹进来的风时,她低语,不只是说给自己听:"也许我们该问问卡拉瓦焦.
我爸爸曾对我说,卡拉瓦焦是那种经常坠人情网的人,不只是'坠入'情网,而是经常沉溺其中,永远糊里糊涂的,但永远开心.
基普,你听见我说话吗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快乐,就像现在.
"她最希望能有一条河让他们游泳.
她猜想在河里游泳应该像在舞厅里跳舞一样.
但是他对河流有另一种感觉.
他曾悄悄地进入莫罗河,把绳索系在行将倒塌的贝利桥上,那些精选的钢板在他身后像生物般滑入河中,炮火染红了天空.
在河中央,有人沉了下去.
工兵们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中寻找丢失的滑轮.
他们一起努力寻找滑轮,并抓紧钩子,空中的磷火照亮了烂泥、水面和人们的脸孔.
他们彻夜哭泣和喊叫,最后不得不互相制止,使自己不致于发疯.
他们的衣衫被冬天的河水浸透,桥在他们头顶慢慢地连成一条路.
他们经过的每一条河流都没有桥,好像河的名字已经消失,好像天空已不再有星星,家里也不再有门一样.
工兵部队带着绳索滑入水中,他们用肩膀扛来缆绳,用扳手拧紧螺栓,涂上润滑油,使桥体不发出吱嘎声,而在部队通过之后,建造桥梁的工兵们还泡在水里.
当炮弹飞来的时候,他们经常身处在河流中,毫无掩护.
炮弹投向河岸,把钢铁炸得粉碎,没有什么掩体能保护他们,褐色的河像丝带一样薄,被钢铁切断了.
他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他知道要快快入睡,不要去管她,她已沉醉在自己想象的河流当中.
是的.
卡拉瓦焦会向她解释怎样才能坠人情网,甚至怎样才能陷入谨慎的爱.
"我想带你到斯古特麦特河去,基普,"她说,"我想带你去看烟波湖.
我爸爸曾爱过的女人住在湖边.
她坐进独木舟比坐进小汽车里容易.
我怀念停电时的雷声和闪电.
我希望你去见见坐独木舟的克莱拉.
她是我们家的最后一个人.
现在没有别人了,我爸爸为了战争抛弃了她.
"她径直向他的帐篷走去,既没有迈错脚步,也没有一丝迟疑.
月光透过树枝洒在她身上,仿佛舞厅里旋转的霓虹灯.
她走进他的帐篷,俯身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就像他听着一枚炸弹的定时器一样.
凌晨两点钟,除了她之外,所有的人都睡了.
4.
开罗南部一九三年至一九三八年仕希罗多德之后,几百年来,西方世界的人对沙漠一直没有多大兴趣,从公元前四二五年到二十世纪初,人们的看法才慢慢地有所改变.
十九世纪是个河流探寻者的时代.
而后到一九二年,又出现一部引人人胜的后继史书,来介绍地球上的这一地区.
这部历史的内容大部分得自私人资助的勘探,而后地理协会在伦敦肯辛顿区举办的演讲又丰富了它的内容.
演讲者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满脸疲惫,看起来就像康拉德小说里的水手.
他们对出租车司机的彬彬有礼和公车查票员敏捷无味的幽默机智不太习惯.
在他们搭乘当地火车从近郊到骑士桥去出席协会会议的路上,经常迷路或找不到车.
他们只是紧紧地抱住他们的破地图,背包里面放着他们字斟句酌,费劲写好的讲稿,那背包常被看作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这些来自各国的人士早在晚上六点钟便出发了,当时只有孤零零的一盏灯.
这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时间.
城市中大多数人都回家了.
探险家们到达肯辛顿区的时间太早了,他们在莱昂街角餐厅吃了饭,然后进入地理协会,坐在楼上走廊一艘毛利人的大独木舟旁边,复习着他们的讲稿.
八点钟,发言开始了.
每个星期都有一场演讲.
有人介绍发言内容,有人表示感谢.
作总结的人常常会争辩,论证发言内容和观点.
这些人爱批评论断,可是从来不会无理取闹.
每个人都相信主要发言者的陈述忠于事实,就算有任何大胆的假设,大家也会平静地提出来讨论.
我的旅行,从地中海的索卡姆开始,穿过利比亚沙漠,到达苏丹的埃尔欧贝德,是沿着地面的一些踪迹走的,这些踪迹显示出许多有趣的地理问题……在这间橡木屋子里,人们从未谈论年复一年的准备研究及基金的募集.
上周的演讲者陈述了在南极大陆的雪地中失去三十人的消息.
同样地,在宣布沙漠中和风暴里的人员损失时,大家也并未大肆歌功颂德.
人力和财力的问题很少会纳入讨论的范围.
目前讨论的问题是地球表面和它"有趣的地理问题".
除了已多次讨论过的赖延河道,尼罗河三角洲的灌溉和排水是否还有可能利用这个地区的其它洼地来进行供给这些绿洲的自流水会渐渐减少吗我们到哪里去寻找神奇的"泽祖拉"是否有其它"失落"的绿洲会被发现托勒密的龟类沼泽在哪里埃及"国际沙漠勘探协会"的约翰·贝尔于一九二七年提出这些问题.
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报纸的用词变得谦虚了.
"对于哈尔绿洲的史前地理所引起的有趣讨论,我想补充一点意见.
"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失落的泽祖拉绿洲被拉斯洛·奥尔马希和他的勘探队队员们找到了.
利比亚沙漠的勘探十年来成就非凡,却不得不在一九三九年告终,地球上这块广阔宁静的土地变成了战场.
在树木围绕的卧室里,烧伤的病人凝视着远方,就像拉韦纳那个死去的骑士一样,他的大理石雕像栩栩如生,身躯几乎显出温润之感,那骑士仿佛从石枕上抬起头,凝视着脚下的远景.
英国病人想得很远.
他想到的不只是非洲令人渴望的甘霖,他还想到他们在开罗的生活,还有他们的工作和所有的一切.
哈纳坐在他的床边,像个侍女一样待在他的身边,随着他的思绪,像他一样遨游远方.
"一九三O年,我们已开始绘制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更重要的部分,寻找着那块叫作泽祖拉的绿洲——刺槐之城.
"我们是来自欧洲的沙漠人.
约翰·贝尔曾于一九一七年发现了基尔夫,之后是凯摩尔·艾尔·丁.
再往后是巴格诺尔德,他曾发现了向南通往沙海的道路.
然后是马多克斯、国际沙漠勘探协会的沃尔波、瓦斯非·贝阁下、摄影师加斯巴利厄斯、地质学家卡达尔博土和伯曼.
而基尔夫·克尔比尔——那沉睡在利比亚沙漠中的广大高地,据马多克斯说,有瑞士那么大——是我们的心脏,它的悬崖峭壁从东到西都是陡峭的,高地渐渐地向北倾斜.
它突出于尼罗河西部四百里外的沙漠之中.
"早期埃及人推测在这些绿洲小镇的西边是没有水的,那儿是世界的尽头.
整片内陆均是无水之境.
但是,在这片沙漠中,不知流传着多少失落的历史.
德布和塞努西的部落在此徜徉,守护着他们的水井,不让外人知道.
传说沙漠里有着肥沃的土地.
十三世纪的阿拉伯作家说到泽祖拉,说它是'小鸟的绿洲'、'刺槐之城',在《藏宝书》中,小鸟的绿洲被描绘成一座白色的城市——像鸽子一样洁白.
"看看利比亚沙漠的地图,你可以看到这些名字,凯摩尔·艾尔·丁于一九二五年,几乎是独自进行了首次伟大的现代化探索,巴格诺尔德从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二年,奥尔马希和马多克斯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七年,仅到了北回归线北部.
"我们这一小群人,身处在战火中的异国,不断地绘制地图和重新勘探.
我们聚集在达卡拉和库法,好像那儿就是酒吧或咖啡馆.
一个绿洲协会——巴格诺尔德就是这样称呼它的.
我们彼此熟悉,知道彼此的能力和弱点.
我们原谅巴格诺尔德所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沟壑和沙脊就像狗嘴上的皮毛一样.
'这就是真正的巴格诺尔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探索的手甚至会伸向狗的下巴.
"一九三年,我们首次勘探,向南从加格布进入沙漠,沿着祖耶和马加布拉人的区域走.
要花七天的时间才能到厄塔吉.
除了马多克斯和伯曼外,还有另外四位成员,几匹骆驼,一匹马和一条狗.
我们离开时,他们和我们开了个老玩笑.
在沙暴中出发旅行会有好运气.
"第一夜我们宿营在南部二十里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五点,我们醒来,走出帐篷.
天气太冷了,无法人眠.
我们向营火走去,坐在火光前,周围一片漆黑,头顶上的天空点缀着星光.
距离日出至少还要两个小时.
我们传递着热茶.
骆驼已经喂过了,半睡半醒,正咀嚼着枣子,连枣核也嚼烂了.
我们用了早餐,又多喝了三杯茶.
"几个小时后,遇上了沙暴,在晴朗的早晨,沙暴突然无情地扑向我们.
原先清新的和风,此刻逐渐变得强劲.
后来我们向下望去,沙漠的表面改变了.
给我这本书……这儿.
这是哈赛因·贝对这类沙暴的描绘——'地表下好像布满了蒸汽管,无数的管中都喷着蒸汽.
沙尘跳跃着,旋转着,随着风势加强,沙尘肆虐更甚.
好像沙漠的整个表面正听凭一股推动的力量向上抬起.
偌大的卵石碰击着人的胫骨、膝盖和大腿.
沙粒铺天盖地地打在人们的脸上和头上.
天空一片乌黑,所有的景物,除了身边的物体一切都看不见了,天地万物间充满了沙砾.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
如果你稍一犹豫,沙子便会在你周围形成一个固定的障碍物,把你困在里面,你就会永远消失了.
一场沙暴可持续五个钟头.
甚至数年后,当我们的汽车在沙漠里行驶时,遇到沙暴也不得不盲目地继续行驶.
最可怕的情况往往发生在晚上.
有一次在库法北部,我们在黑夜中遭到风暴的袭击.
凌晨三点钟,大风把固定帐篷的缆绳吹断,我们裹着帐篷被一起吹走,沉入沙漠.
就像小船沉入水里一样,我们被压在底下,感到窒息,直到十一位赶骆驼的人解救了我们.
"我们在九天的旅行中遭遇了三次沙暴.
我们找不到能够提供补给品的沙漠小镇.
马丢了,有三匹骆驼死了.
最后两天我们除了茶,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了,与其它世界的最后联系,声.
第三夜之后,我们连话都不说了.
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堆火和一点点褐色的液体.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碰巧到了沙漠小镇厄塔吉.
我走过露天市场,穿过传出钟响的小巷,走过有气压计的大街,路过了卖步枪子弹的摊位,经过了卖意大利蕃茄酱和罐头的摊位,蕃茄酱和罐头都是从班加西运来的.
有卖埃及白棉布、鸵鸟尾饰品的摊位,还有街头牙医和书商的摊子.
我们仍然保持沉默.
一路上我们零零落落地走着,我们要慢慢接受这个新世界——就像溺水的人刚刚死里逃生.
我们坐在厄塔吉的中心广场,吃着小羊肉、米饭,喝着加了碎杏仁的牛奶.
按照当地的礼仪,这些是在等了很久、喝了三杯放了薄荷香料的茶之后才吃到的.
"一九三一年,我偶尔参加贝都因人的旅行队,人们告诉我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队里,后来知道那是芬纳龙·巴恩思.
我到他的帐篷去,他这天正巧出去做一些研究,替树木化石编目录.
我环视他的帐篷,看见捆着的地图卷和他时常带在身边的家人照片等等.
当我正要离去时,我看见皮墙上方有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我看到了那张床.
被子下好像有一团东西,也许是条狗.
我一把拉开那件阿拉伯带帽斗篷,一个阿拉伯小姑娘被捆着,睡在那里.
"到了一九三二年,巴格诺尔德完成了他的研究工作,而马多克斯和其余成员分散到四处,寻找冈比西斯的失踪军队,寻找泽祖拉.
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和一九三四年都过去了,有几个月的时间互相没有见面.
只有贝都因人和我们在四十天的路程上往返奔波.
那儿有沙漠部落的河流,那儿有我今生所遇见最美丽的人们.
我们是德国人、英国人、匈牙利人、非洲人——我们对他们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
渐渐地,我们变成了没有国籍的人.
我开始憎恨国家.
国家与疆域似乎使我们变得畸形.
马多克斯就是因国家而死的.
"没有人能对沙漠予取予求或拥有它——它是风披的一件衣裳,从不会被石头镇住,早在坎特伯雷存在之前,便被赋予了上百个不断变化的名字,远在欧洲与东方战争签定条约之前便存在了.
它的旅行队,那奇怪而又杂乱的盛宴和文化,没有给后人留下任何东西,连一点儿余烬火花也没有.
我们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还有家室,远在欧洲的人,都想脱'下我们国家的外衣.
这是一个信仰之地.
我们消失在火与沙的景色中.
我们离开了这绿洲的港湾——那些水流到达的地方……井、河道、暗梁、桔槔.
我不想用我的名字亵渎这些美丽的名字.
抹去家族的名字!
抹去国家的概念!
这就是沙漠教给我的东西.
"有些人仍然想给那里做记号——在那条干涸的河道上,在这个孤零零的土墩上.
小小的虚荣心表现在这一小块位于苏丹西北部,昔兰尼加南面的土地上.
芬纳龙·巴恩思想用他的名字为他发现的化石命名.
他甚至想用他的名字命名一个部落,为此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去谈判.
然而鲍汉却胜过他,有一种沙丘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
但是我不想说出我的姓名和我来自何方.
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已在沙漠里待了十年,对我来说,溜过边境易如反掌,我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人.
"一九三三年或一九三四年,我已不记得是哪一年了,马多克斯、加斯巴利厄斯、伯曼、我自己、两个苏丹司机和一个厨子开始了我们的旅程.
我们乘着福特厢型车,第一次使用充气轮胎,它们在沙地上跑得很好,但是令人担忧的是,它们是否经得起岩石堆的考验.
"我们在三月二十二日离开哈尔加.
我和伯曼推断威廉森于一九三八年所写的三条干河谷就是泽祖拉.
基尔夫·克尔比尔西南部有三座独立的花岗岩山丘坐落在平原上——阿喀纳山、乌怀拿德山和基苏山.
这三座山相互间隔十五里——许多沟壑里积满了水.
阿喀纳山的井水是苦的,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人们才勉强喝的.
威廉森说三条干河道形成了泽祖拉,但是他从未指明过它们的位置,因此这一直被视为是传说.
然而,在这些火山口形状的小山上,只要有一个有雨的绿洲,就能解开冈比西斯和他的军队如何穿过沙漠之谜,也能解开圣战中的塞努西教徒袭击之谜,因为,这已足以解释这些巨人般的黑色袭击者是如何通过一片被认为没有水也没有牧草的沙漠.
这是一个开发了几个世纪的世界,有一千条大路和小路.
"我们在阿布贝拉斯找到一些有古希腊双耳细颈椭圆土罐风格的罐子.
希罗多德曾提到这种罐子.
"伯曼和我在艾乔夫的要塞里,在一个曾是伟大的塞努西酋长书室的石洞里,与一个像蛇一样的神秘老人谈话.
一个老德布人,也是一个专业的向导,正说着口音浓重的阿拉伯语.
后来伯曼引用希罗多德的话说'像蝙蝠的尖叫'.
我们一整天昼夜不停地和他谈话,而他没露半点口风.
塞努西教徒的教义,也是他们最初的教义,是不要把沙漠的秘密泄漏给陌生人.
"在怀地尔马利克,我们看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小鸟.
"五月五日,我爬上一座岩石的悬崖,从一个新的方向接近乌怀拿德高地,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条长满刺槐树的宽阔干河道上.
"曾有段时间,绘制地图的人热衷于用他们情人的名字来命名一个他们经过的地方,而不用自己的名字.
一个女人在沙漠旅行队里洗澡被人看见了,用一支手臂抓了衣裳挡在身前——某个阿拉伯老诗人的老婆,她洁白的臂膀使他用她的名字命名一座绿洲——皮桶里的水浇在她的身上,她用布裹住身躯,而老绘图者从她身上得到灵感来描绘泽祖拉.
"所以一个在沙漠里的人可以进入名字之中,就好像落人了一口他发现的井中,井中的阴凉使他不愿离开.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待在那儿,和那些刺槐树在一起.
我现在漫步之处,并不是人迹从未涉足之地,数个世纪以来,不时有人群匆匆地造访此地——一支十四世纪的军队,一支德布人的旅行队,一九一五年一队塞努西袭击者,他们使这里出了名.
而在这短暂的热闹之间——那儿什么也没有——刺槐树没有雨水浇灌,干枯了,河谷干涸了……直到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后,河水才突然间涨满.
时断时续地出现和消失,就像历史上流传的各种传说和谣言.
"在沙漠里,最令人喜爱的流水,就像情人的名字,是掌中捧着的一盈绿水,吞人了喉间——有人却是吞人了空虚.
开罗的一个女人从床上蜷缩着起来,她倾身向前,迎向窗外的暴风雨,任凭雨水冲刷着她赤裸的身体.
"哈纳倾身向前,感觉到他游离的思绪,看着他,不发一言.
这个女人是谁"地球的尽头不是标在地图上的那些点,殖民者不断将它们向前推移,借以扩大他们的势力范围.
一方面是佣人、奴隶,与权力的浪潮和地理协会的转变,另一方面是第一步,是白人第一次过了伟大的河流,也是第一眼(从白人的眼光来说),白人看见了不老的高山.
"我们年轻的时候,不照镜子.
只有当我们老了,为自己的名声而忧虑,关心起我们的传说和我们的生命对未来的意义,我们才会顾影自怜.
我们变得沽名钓誉,我们想宣称自己是最先的发现者,最强大的军队,最精明的商人.
只有当那喀索斯老了,他才会想要一座自己的雕像.
"但是我们所感兴趣的是,如何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对过去发生意义.
我们徜徉在过去的时光里.
我们是年轻人.
我们知道权力和巨大的财富只是过眼云烟.
我们曾与希罗多德同眠.
早期的大城市到了现在一定会变小,现代伟大的东西在从前是渺小的……男人的好运气不会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
"一九三六年,一个叫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年轻人在牛津遇到了一位朋友,他的朋友向他提到我们正在做的事.
他与我联系的第二天他结了婚,两个星期后,他和他的太太飞到了开罗.
"这对夫妻加入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四个人,凯摩尔·丁王子、贝尔、奥尔马希和马多克斯.
我们的嘴上成天挂着那个名字——基尔夫·克尔比尔.
在基尔夫的某个地方,有个泽祖拉.
泽祖拉出现在阿拉伯作品里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
当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旅行时,你会需要一架飞机,而年轻的杰弗里·克利夫顿很富有,他拥有一架飞机,而且也会驾驶.
"杰弗里·克利夫顿在乌怀拿德北部的艾乔夫与我们相会.
他坐在他的双人座飞机里,我们从营地向他走去.
他站在驾驶舱里,倒了一杯酒.
新婚妻子则坐在他身边.
"'我给这儿取个名字,叫比尔·麦斯色哈乡村俱乐部.
'他宣布道.
"我看见一丝友好的怀疑神情从他妻子脸上一闪而过,当她脱下皮头盔时,露出她那像狮毛一样金黄色的头发.
"他们是年轻人,感觉上他们就像我们的孩子.
他们爬出飞机,和我们握手.
"那是一九三六年,我们的故事这才开始……"他们从蛾式飞机的机翼上跳下来.
杰弗里·克利夫顿拎着那小瓶酒向我们走来.
我们都小口地喝着那温热的酒.
他是个讲究繁文缛节的人.
他给他的飞机取了个名字叫'鲁珀特'.
我不认为他真的热爱沙漠,但是他对我们的坚定决心十分敬畏,使他对沙漠也产生一种感情.
他想使自己和这里的一切相称,就像一个快乐的大学生遵守图书馆要保持安静的规定似的.
我们并没有想到他会带妻子来,但是我想我们表现得还算礼貌.
她在那儿站了没多久,那头长而茂密的头发就积满了沙子.
"在这对年轻夫妇的眼中,我们是什么样子的人呢我们当中有的人已经写了一些书,讨论沙丘的形成、绿洲的消失以及重新出现和沙漠失传的文化等等问题.
我们似乎只对那些不以买卖的东西感兴趣,丝毫不关心外面的世界.
我们为纬度或七百年前发生的事而争吵.
我们讨论勘探的法则,研究那个在祖克绿洲里放牧骆驼的阿布杜·马立克·易卜拉希姆·祖耶是不是那些部落里第一个能够明白照片的概念的人.
"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还在度蜜月.
我离开了他们和其他同伴,去库法找另一个人共同进行研究,并和他在一起待了几天,试行我对队里其他人保密的理论.
我待了三个晚上之后,又回到艾乔夫的基地.
"沙漠营火在我们之间燃烧.
有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马多克斯、贝尔和我,如果有人向后挪动几英寸,他的身影将会被黑暗吞噬.
凯瑟琳·杰弗里·克利夫顿开始背诵着什么,而营火的火光已照不到我的头了.
"由她的容貌,看得出她出身高贵,她的父母似乎在法律史界很有名望.
我是个不喜欢诗歌的男人,可是这次我听到一个女人向我们背诵诗歌,心里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在沙漠里,她忆起了大学时代的生活.
她描绘那些星星——就像亚当用优美的隐喻来温柔地教导一个女人.
"'群星,没有平白无故地闪烁,虽然夜里没有人能看见它们,也不会想天上需要人间的观望者,或上帝想听见颂扬它至高无上.
在我们醒着的时候,或熟睡的时候,千百万生灵在地球上行走,只是没有被看见,所有的人仰望上帝的业绩,日日夜夜,心里充满敬爱,我们常常在深夜里听见群山和森林里回荡神圣的声音,单独的或互相呼应,歌颂伟大的造物主.
"那一夜,我爱上了一个声音,我再也不想听到别的声音了,我站起身走开了.
"她是棵柳树.
到了我这个年纪,她在冬天里会像什么呢我仍然用亚当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笨手笨脚地从飞机里爬出来,在我们中间俯身拨弄营火.
她举着水壶喝水时,朝着我扬了扬眉毛.
"几个月后,我们在开罗,她和我跳华尔兹.
尽管有些微醺,她的脸上依然带着那副不可征服的神情.
直到现在我仍相信,最能呈现她自己的容颜,就是她那时的容颜.
当时我们都醉了,还不是情人.
"这些年以来,我始终想弄明白的是,她用那种目光看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看起来是一种轻蔑——在我看来似乎是蔑视.
现在我想她是在端详我,她是天真无邪的人,对我身上的某种特质感到吃惊.
我像平时在酒吧里那样做,但是这次却找错了对象.
我忘记了自己的行为准则,我忘记了她比我年轻.
"她只是在端详我,就是如此单纯.
而我却想在她雕塑般的凝视中发现一种异样的表白,一种能暴露她内心世界的东西.
"给我一张地图,我将为你建造一座城市;给我一枝铅笔,我要给你画开罗南部的一个房间,房间的墙上绘着沙漠的地图.
沙漠总是介于我们之间,我能在醒来张开眼就看到地中海沿岸的古老村落——加萨拉、多布鲁克、马特鲁——看见村落南部的河道,还有我们在河道周围入侵的黄色阴影地带,我们曾想在那儿抛弃自己.
'我的任务是描述在基,尔夫·克尔比尔所进行的几次考察活动.
伯曼将带我们再回到那几千年前就形成的沙漠里去.
"马多克斯在肯辛顿区时就是那样对其他的地理学家们讲的,但是你在地理协会的聚会上看不到奸情.
我们的房间从来没有出现在专门描述每一个土丘和每一件历史事件的详细报道里.
"在开罗专售进口鹦鹉的大街上,争鸣的鸟儿吵得人受不了.
成排的鸟儿在争吵中又叫又唱,让人看来像是一条用羽毛装饰起来的街.
我知道是哪一个部落沿着哪一条丝路或骆驼路,载运坐在小巧轿子内的它们穿越沙漠.
四十天的旅行,在鸟儿或被奴隶逮到,或在热带花园里像花朵似的被采集起来,放进竹笼,来到贸易活动所赖以进行的河流中之后,它们出现时的姿态就像中世纪接受求爱的新娘一样.
"我们站在他们中间,我正指给她看一座对她来说是新的城市.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手腕.
"'如果我把一生交给你,你不会好好珍惜的,对吗'"我什么也没说.
5.
凯瑟琳她第一次梦见他,惊叫着在丈夫身边醒来.
在他们的卧室里,她两眼紧盯着床单,张大着嘴,她丈夫把手放在她的背上.
"是个噩梦,别怕.
""是的.
""我去倒点水给你喝""好吧.
"她无法动弹,她不能再躺回到他们曾经躺过的那块地方了.
.
这个梦就发生在这间屋里——他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此刻她正抚摸着自己的脖子).
在她最初几次约会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不,不是怒气,是对他们当中有个有夫之妇感到无趣和恼怒.
他们像野兽一样纠缠在一起,他扼住她的脖子,以致于她被自己的激情燃烧得不能呼吸.
她的丈夫倒来一杯水,放在茶托上,但是她的手臂抬不起来,只是无力地垂着,颤抖着.
他手脚笨拙地把水递到她的唇边,使她能喝下一点这氯化过的水.
有一些水流到她的下巴上,淌到她的身上.
她又躺下,还没来得及想想她梦见了什么,就又沉沉睡去了.
那是他们初次在梦中相见.
她第二天似乎还能记起些什么,但是她太忙了,所以不愿花太多时间去想那个梦有什么意义.
不再去想它了,它不过是在一个夜晚偶然做的一个梦,仅此而已.
一年多以后,她又做了些更危险而又平静的梦.
在这些梦境之初,她都能回忆起那双手放在她脖子上的感觉,等待着他们之间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再突然燃起激情.
是谁用诱饵诱惑你对于一个你从未在意过的人,一个梦,而后是一连串的梦.
他后来说这是一种接近,一种在沙漠里的接近.
他说,它就是存在于此.
他喜欢那个词——跟水的那种接近,与两三个人同车在沙海里奔驰六个小时的那种接近.
她汗湿的膝盖靠着卡车的齿轮箱,随着汽车的颠簸而摆动起伏.
在沙漠里,你有的是时间观察一切,为周围一切事物的跳动建立合理的解释.
当他以那种姿态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恨透了他.
她的眼神还是保持着礼貌,内心却想要掴他一记耳光.
她经常想着要给他一记耳光.
她甚至认为那样做是性感的.
对他而言,所有的关系都变成了种种模式——不是接近就是保持距离.
就像他对希罗多德的认识一样,他认为,希罗多德的历史著作阐明了所有的社会形态.
他以为从这个本质上他多年来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已看透了其中的人情世故.
多年来,他一直在挣扎着,努力探索沙漠中的半虚幻世界.
在开罗机场,他们把仪器设备装上飞机.
在第二早上他们三个男人离开之前,她的丈夫将忙着检查那架蛾式飞机的巡逻路线.
马多克斯到一个大使馆去拍电报,而他正打算到城里去喝一杯.
通常他们在开罗的最后一顿晚餐,往往是先到葆琳太太的歌剧赌场,然后消失在帕夏饭店后面的街道.
他要在夜晚来临之前离开,第二天早上才能爬进那辆卡车.
于是他开车带她去城里.
空气潮湿,加上这个时间的交通状况很差,车子开得很慢.
"天气这么热,我想喝点儿啤酒,你想要吗""不,剩下的时间里我还得安排许多事呢,你可别见怪.
""那好吧,"她说,"我不想干涉你.
""我回来后再跟你喝一杯吧.
""三个星期后,对吗""差不多.
""我希望我也能去.
"他没有答话.
他们驶过布莱克桥后,交通状况变得更糟.
道路上挤满了运货车和行人.
他取道向南沿着尼罗河,驶向塞米拉米斯饭店,她住在那里,就在营地的对岸.
"这次你要去找泽祖拉,是吗""这次我要找到它.
"他还是老样子,开车的时候几乎不看她一眼,甚至当他们因车子引擎熄火而在一个地方待了五分钟时,他仍然这样.
在饭店里,他特别客气.
当他这样做时,她对他的喜欢便少了几分.
他们都得假装礼貌优雅,这使她想到一只穿了衣服的狗.
见他的鬼.
要不是因为她的丈夫得和他一起工作,她才不要再见到他.
他从车厢把她的行李拎出来,打算帮她扛进大厅去.
"放这儿吧,我拿得动.
"当她从乘客座上下来时,她背苦的上衣已经湿了.
门口服务生想帮她拎行李,但是他说:''不她想自己拿.
"因此她对他的自以为是感到很生气.
服务生灵开了.
她转向他,他递给她一个袋子.
她现在面对着他了.
她笨拙地拎起两件沉重的行李.
"再见,祝你好运.
""好的,我会照顾他们的,他们会平安无事的.
"她点点头.
她站在阴凉处,他则站在太阳下,仿佛不觉得阳光酷热.
他走向她,靠得更近了,她几乎以为他就要拥抱她了.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向她伸出右臂,擦过她的颈间.
他整个汗湿的前臂掠过了她的肌肤.
"再见.
"他走向那辆卡车.
她现在仍能感觉到他的汗.
他的手臂像是在模仿劈刀的姿势,而他的汗就像刀劈之后,流出的鲜血一样.
她拎起一个垫子,把它放在大腿上,像是防御他的盾牌:"如果你和我做爱,我不会对此撒谎.
如果我和你做爱,我也不会撒谎.
"她把垫子挪到胸口,好像要让她那已经解放的部位感到窒息.
"你最恨什么"他问.
"谎言,你呢""占有,"他说,"当你离开时,就把我忘了吧.
"她的拳头挥向他,重重地打在他的颧骨上.
她穿上衣服,离开了他.
每天他都要回家,从镜子里看那块瘀青.
他变得好奇了,不是对那块瘀青,而是对自己的脸感到好奇.
他以前从未注意过那长长的眉毛,沙褐色的头发开始有些发白了.
他已有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了.
那是两道长眉毛.
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到她这来.
当他不与马多克斯一起待在沙漠里,或不与伯曼待在阿拉伯的图书馆时,他就会在格罗皮公园和她碰面.
格罗皮公园就位于一座受到充分灌溉的李子园旁.
她最喜欢这里,她是个喜欢潮湿空气的女人,酷爱绿色的树篱和蕨类植物.
他则觉得太多的绿色植物看起来像是嘉年华会.
他们从格罗皮公园绕进了旧城.
开罗南面的市场上很少有欧洲人会光顾.
他房间里的墙壁贴满了地图.
尽管他想把房间布置得更好,但还是摆脱不了基地的那种感觉.
他们相拥而卧,躺在扇叶转动的阴影下.
整个早上他都和伯曼在博物馆里工作,他们对照阿拉伯文本和欧洲史,试图发现它们的共鸣、巧合及名字的变化.
他们从希罗多德追溯到克塔博.
阿尔卡努兹的时代.
有个在沙漠篷车里洗澡的女人名叫泽祖拉,那个地方后来就以此为名.
而那儿也有扇叶缓缓转动.
他们无拘无束的交流,回忆童年往事,诉说着疤痕的缘由和亲吻的方式.
"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够做你的情人他会发疯的.
"一份记载伤势的资料.
各种瘀青的颜色,由明显的红褐色转为黄棕色.
她端着盘子走过房间,把盘子盛的东西倒在一边,将盘子连同叉子向他的头丢去,血便从头发里流出来.
叉子插进了他的肩膀.
叉子留下的伤痕,连医生都以为是被狐狸咬的.
他要向前和她拥抱时,还会先看看周围的动静.
他要带着瘀青和扎着绷带的头,和她在大庭广众下见面,并对别人解释头的伤是搭出租车时,遇到紧急刹车,撞上窗户造成的.
或者在前臂上擦上碘酒掩饰伤痕.
马多克斯为他突然间常遇到意外而感到担心.
他笨拙的解释使她暗自窃笑.
也许他上了年纪了,也许他需要戴副眼镜,她丈夫一边说,一边用手肘轻推了马多克斯一下.
也许他遇见了女人,她说.
看,那不是被一个女人抓伤或咬伤的吗"是蝎子.
"他说.
一张明信片,长方形的卡片上字迹整齐.
在我一半的日子里,我不能忍受没有你.
在另一半日子里,我又觉得无所谓.
只要我能再次见到你.
这与道德无关,而在于你能够忍受多少.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
当她可以整夜和他待在一起时,他们会在拂晓前被城里三座清真寺尖塔里的钟声唤醒.
他和她走过设在开罗南部和她家之间的市场.
他们走在清晨清冷的空气里,美妙动听的宗教歌声像弓箭一般直人云霄.
一座尖塔应和着另一座的歌声,仿佛是在传播着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
木炭和大麻的气味浓浓地飘散在空气中.
他们是圣城内的罪人.
他用手臂扫落餐馆桌上的盘子和玻璃杯,希望待在城里的她,会抬头看看,寻找噪音的来源.
当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是个一向独自来去沙漠和小镇之间,却从不感到.
孤独的人.
一个在沙漠里的男人会用双手捧着空虚,心里明白这对他来说比水还珍贵.
他知道厄塔吉附近有一种植物,如果有人把它的心挖去,原来长着心的地方,便会流出具有草药疗效的汁液.
每天早上他就可以从这棵植物上喝到相当分量的汁液.
这种植物即使缺少了某个部分,也还能枝繁叶茂地活上一年.
他躺在他的房间里,被四面墙上苍白无力的地图包围着.
凯瑟琳不在他身边.
他强烈地想要烧毁一切社会规则和所有的繁文缛节.
他不再在乎她与别人在一起生活的事实.
他只是想着她的纤细优美,她的风情妩媚.
他向往那个时刻,他们之间心有灵犀,在心灵深处有一小块共同的天地,他们是如此不同,却又像合上的两张书页般亲密交融.
他已经被她拆散了.
而如果她带给他的是破碎的心灵,那么他又带给她什么呢当她待在她生活圈的藩篱中,他待在她身边的人群中说着笑话时,自己却不笑.
他抨击勘探史是不可理喻的疯狂行径——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
只有马多克斯了解他这种习惯.
但是她根本不理睬他的目光.
她对每一个人微笑,对房间的每一件东西微笑,她赞美插花,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因而她在心里建立起双重的藩篱.
但是现在她不能忍受她心里的这道藩篱.
你也建立了你的藩篱,她对他说,所以我才建起了我的.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身上那耀人眼目的美丽令他不能自持.
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堆着笑,回应每一个对她微笑的人,对他的笑话不置可否地露齿一笑.
他继续对他们讲述一些危险的经历,而那些勘探故事是他们早巳熟悉的.
他和她在格罗皮酒吧的大厅打过招呼以后,她就不再理睬他.
他发疯了.
他知道如果他不能继续控制她,他就会被她所控制.
也许他会失去她,这是他能够接受的惟一方式.
如果他们能彼此互相照顾,摆脱困境,那该有多好.
而不是在彼此之间砌起一道藩篱,把彼此隔开.
阳光照进他在开罗的房间,他的手无力地摊在希罗多德的笔记上,所有的精力都积聚在身体的其它部位,因而不断地写错字.
他只是拿着钢笔潦草地在纸上乱画.
他几乎写不出那些词语——"阳光"和"恋爱".
在这间套房里,仅有的光线是来自河水和河对岸沙漠的反光.
光照在她的颈上、脚上和他喜欢的右臂的牛痘疤上.
她赤裸裸地坐在床上,他张开的手滑过她满是汗水的肩头.
这是我的肩膀,他想着,不是她丈夫的,这是我的.
他们待在这河边的房间里,情人们往往像这样把身体的一部分许诺给对方.
几小时之后,房里已经暗了下来,只有河水和沙漠的光亮.
天上下起了一阵罕见的大雨,他们走到窗前,向窗外伸出手臂,让雨水尽情地冲刷着.
他们对着街上短暂的暴雨大喊.
"我们不要再相爱了,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我知道.
"他说.
这一夜她坚持要分手.
她坐下来,用她可怕的良心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无法穿透它,只有身体能贴近她.
"无论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要见面了.
""好.
""我想他会发疯的,你明白吗"他什么也没说,放弃了拥抱她的念头.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走进雨后的夜,他们能听见不远处的大众音乐电影院传出留声机播放的歌声.
因为天气热,电影院的窗户敞开着.
他们必须在电影散场前离开,以免碰上她认识的人从电影院里面出来.
他们待在圣徒大教堂附近的植物园里,那里长满了各种植物.
她看见叶子上有一滴泪水,于是倾身向前,用舌头将它舔进嘴里.
就像他做饭时切伤了手,她为他舔去伤口的血.
鲜血、泪水……他觉得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流失了,只剩下一缕青烟.
脑子里只在想未来的欲望和需要.
他想说的不能说给这个女人听,她的坦荡像一种伤害,她的青春还没有衰败.
他无法改变她,但这也是他最爱她的一点,她珍爱的浪漫情意仍得以安然地留存于这个真实世界中.
除了这些特质之外,他知道这世界已没有秩序可言.
她坚持要分手的那一夜是九月二十八日.
树上的雨点已被月光蒸发了,没有任何冰冷的雨滴像泪水一样落在他脸上.
那天他们在格罗皮公园分手.
对面有亮光的窗子就是她的家,他已不再问她的丈夫是否在家.
他看见他们上方一排排旅人蕉的掌叶,枝叶向外延伸交叠在一起.
当她是他的情人时,她的头和秀发就是这样靠在他身上.
他们没有吻,只有一次拥抱.
他轻易地从她的怀抱里摆脱出来,走开,然后转身.
她仍然站在那儿.
他往回走了几步,离她只有几码远,然后用手指指着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想你.
".
他努力想强颜欢笑,她却觉得他的神色恐怖.
她猛然转过头去,撞到了门柱上.
他看见她碰伤了,注意到她脸部肌肉因疼痛而抽搐.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在她的坚持下.
她的抽搐,她的痛苦,是偶然的,是刻意的.
她将手放在太阳穴边.
"你会的.
"她说.
她早已低声告诉过他了.
从我们生命中的这一点开始,如果我们找不到我们的灵魂,就会失去它.
这是怎么发生的坠入情网却又被拆散.
"我躺在她的臂弯里.
我已经把她的衣袖卷到肩膀上,这样我就能看见她的牛痘疤痕了.
我喜欢这个,我说.
她手臂上这个白色的圆圈.
我看见种牛痘的针在她的手臂上轻扎了一下,然后打进免疫血清,再离开她的手臂,让她的皮肤得到解脱.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她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在学校的体育馆里种牛痘.
"6.
一架被埋葬的飞机他睁开眼睛,目光沿着长长的床铺,落到了坐在床脚的哈纳身上.
她帮他擦洗之后,打开一支壶眼玻璃管,转向他,帮他打了一针吗啡.
他像一个纸糊的人,无力地躺在床上.
吗啡使他感到轻飘飘的.
他乘上吗啡的小船,药性在他体内奔腾,带着他跨越时间和地理的限制,就像地图把世界压缩在一张平面的图纸上一样.
"开罗的漫长下午.
夜空如海,鹰群成行地飞翔,直到薄暮时分获得释放,它们才朝着沙漠边缘的太阳余晖盘旋而去.
那情景就像一把种子迎风飞扬.
"一九三六年的时候,在那座城里你什么都能买到……一条狗或一只小鸟,只要吹声口哨就来了.
还有女人,她们的小拇指上捆着皮绳,你可以拴着她,穿过拥挤的市场.
"开罗东北区是著名的神学院学生的院子,院子外面是汗阿尔卡里里市场.
我们在狭窄的街道上方,向下俯视,看到猫儿待在波浪状的铁皮屋顶上,它们也正在打量下方十英尺处的街道和摊位.
我们的房间居高临下.
窗外可见清真寺的尖塔、小帆船和猫,不时还会传来扰人的喧嚣.
她对我提起儿时的花园.
她睡不着的时候,一字一句地对我描述她母亲的花园.
我们的床挨着床.
十二月的薄冰覆盖了鱼池.
玫瑰花架会吱嗄作响.
她会捉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放在血管汇流处,引导着它,把它放在她脖子上的凹处.
"一九三七年三月,乌怀拿德.
因为空气稀薄,马多克斯的脾气变得很暴躁.
虽然只是在海拔一千五百英尺处,这样的高度也会使他感到不舒服.
他毕竟是个在沙漠里生活的人,离开了位于索美塞得郡马斯顿马格纳村的老家后,改变了所有的习惯,因此海平面的高度可能会和常年的干燥—样,让他觉得较有亲切感.
"'马多克斯,女人颈子下面的那个凹处叫什么在前面.
这儿.
那叫什么它有正式的名称吗那个凹处有没有你的拇指那么大'马多克斯在正午的阳光下看了我一会儿.
"'振作点.
'他小声地嘟哝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卡拉瓦焦对哈纳说,"有一个叫奥尔马希的匈牙利人,在战争期间为德国人工作.
他随非洲军团飞行,但是他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他已经是伟大的沙漠勘探家之一.
他知道每一处水坑,协助绘制了沙海的地图.
他了解沙漠里的一切,他懂各种土语.
这些事你熟悉吗在两次大战之间的时间里,他经常在开罗附近从事考察:工作,其中之——就是寻找泽祖拉——湮没的绿洲.
然后战争爆发了,他加入了德国人的行列.
一九四一年,他成了间谍的向导,带领他们穿过沙漠,进入开罗.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认为这名病人不是个英国人.
""他当然是.
格洛斯特郡的那些花床怎么解释""确切地说,这都是完善的背景.
还记得两天前,当我们打算给那条狗取名字的时候吗""记得.
""他有什么建议''"他那天晚上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是很奇怪,因为我给他超过剂量的吗啡.
你还记得那些名字吗他大约提出了八个名字,其中五个显然是说着玩的.
还有三个名字:西塞罗、泽祖拉、大利拉.
""那又怎样""'塞罗'曾是个间谍的化名.
英国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分.
他原先是双面间谍,后来又变成三面间谍,他逃跑了.
说到'泽祖拉',那就更复杂了.
""我知道'泽祖拉',他谈起过,他还常谈到花园.
""但是现在'泽祖拉'多半已变成沙漠了,英国的花园正在凋零.
他快死了.
我认为楼上的那个人正是间谍的帮凶——奥尔马希.
"他们在用麻布隔成的房间里,坐在老藤条吊篮上,互相对视着.
卡拉瓦焦耸耸肩:"有可能.
""我认为他是个英国人.
"她说,吸着两颊.
当她在思索或考虑切身相关的问题时,常会这样.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人,但是他不是个英国人.
在战争初期,我在开罗工作——的黎波里轴心,隆美尔的蝴蝶梦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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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间谍'是什么意思""一九四二年,在艾尔阿拉敏会战之前,德国人派了一个叫埃普尔的间谍到开罗.
他用一本杜莫里埃的小说《蝴蝶梦》作为密码本,给隆美尔发送有关军队调动的情报.
听着,这本书是英国情报人员的床头读物,连我都读过.
""你会读书""谢谢你,你真看得起我.
有个男人奉隆美尔个人之命,引导埃普尔穿越沙漠进入开罗,那个人一路引导埃普尔从的黎波里直到开罗——他就是拉斯洛·奥尔马希伯爵.
这段沙漠地带,曾被人认为是不能通行的.
""在二次大战之间,奥尔马希有些英国朋友,都是伟大的勘探家.
但是当战争爆发时,他却投向了德国人.
隆美尔请他带埃普尔穿越沙漠进入开罗,是因为如果搭飞机或用降落伞,目标太明显丁.
他和那家伙一起穿越沙漠,把他送到尼罗河三角洲.
""对这件事你知道得很多.
""当时我驻扎在开罗,我们跟踪了他们.
他从吉亚洛带领一队八人小组进入沙漠.
他们得不断地把陷进沙里的卡车从沙丘中挖出来.
他引导他们向乌怀拿德行进,那是一个花岗石高地,所以他们能从那里得到水,还能在山洞里栖身.
这是半路上的一个点.
三十年代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些里边有岩石壁画的山洞.
但是盟军在那个高地活动,所以他不能用那儿的水井.
他又制定出一个进入沙漠的计划.
他们袭击英国的汽油库,在那里装满油箱.
在哈尔加绿洲,他们换上英国军队的军装,车子挂上英军车牌.
当他们被人从空中发现时,他们在河谷里藏了三天,毫无动静,在沙漠里被太阳烤得半死.
""他们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到达开罗.
奥尔马希与埃普尔握手后,离开了他.
我们就是在这儿失去了他的行踪.
他独自一人回到沙漠.
我们猜想他可能再度穿越沙漠,回到的黎波里,但那是他最后一次露面.
英国人终于抓住了埃普尔,用蝴蝶梦密码把关于艾尔阿拉敏的假情报发给了隆美尔.
""我还是不相信,大卫.
""那个在开罗帮助英国人抓到埃普尔的人名叫参孙.
""大利拉.
""对.
""也许他就是参孙.
""我也这么想.
他和奥尔马希很像,也是热爱沙漠的人.
他在黎凡特度过童年,因而懂贝都因语.
奥尔马希有个特点,就是他会驾驶飞机,而我们所谈论的是个坠机事件的幸存者.
这儿的这个人,被烧得认不出来了,他在比瑟最终落到英国军队手里,他可以冒充英国人而逃之天天.
奥尔马希是在英国受教育.
在开罗,他被认为是英国间谍.
"她坐在藤条吊篮上看着卡拉瓦焦.
她说:"我想我们应该随他去吧,他属于哪一方并不重要,不是吗"卡拉瓦焦说:"我想再和他多谈谈,给他多打点儿吗啡,让他把真话说出来.
你和我一起做.
你明白吗看看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大利拉,泽祖拉.
你得给他注射那种药剂.
""不,大卫,你太固执了.
他是谁并不重要,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要这么做.
我要调一杯布朗普顿鸡尾酒,吗啡加酒精.
这是他们在伦敦的布郎普顿医院为癌症病人发明的.
别担心,这不会要他的命的.
它很快就会被人体吸收.
我可以用我们现有的药品,把它们混在一起,给他喝下去,再用纯吗啡把他救醒.
"她看着他,双眼炯炯有神地微笑着.
在战争末期,卡拉瓦焦成了为数众多的吗啡盗窃者之一.
他到这儿几个小时,便嗅出了药品的存量.
用药管装着的吗啡成了他的目标.
像玩具牙膏的小管子,她第一次看到药管时曾这么想,并发现它们十分有趣.
卡拉瓦焦每天带着两、三支,放在口袋里,需要时注射进自己的肌肉.
她有次碰巧撞见他因为注射过量而呕吐,蹲在别墅的黑暗角落里颤抖.
他抬眼看她的时候,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想和他谈谈,但他只是回瞪着她.
他已经找到了那个金属药箱,天晓得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他竟把它撬开了.
有一次,工兵被铁门弄破了手掌,卡拉瓦焦用牙咬开玻璃管,还没等基普搞清那是什么,就吸出一口吗啡,吐在他棕色的手上.
基普一把推开他,愤怒地瞪着他.
"别碰他,他是我的病人.
""我不会害他的,吗啡和酒精能够消除痛苦.
"(3CC布朗普顿鸡尾酒.
下午三点钟.
)卡拉瓦焦从英国病人手里把那本书抽出来.
"当你在沙漠坠落的时候……你正从哪里飞来""我正好离开基尔夫·克尔比尔,我去那儿接个人.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底.
""在战争时期那时大家很可能都离开那里了.
""是的,那儿全是军队.
""基尔夫·克尔比尔.
""是的.
""它在哪儿""给我那本吉卜林的书……这儿.
"《吉姆)的卷首扉页上有一幅地图,上面标明了那个男孩和圣者所走的那条路.
它只是画出了印度的一部分——较黑的一片是阿富汗,山腰上横卧着喀什米尔.
他伸出黑色的手,在地图上滑动,沿着努米河直到纬度二十三度三十分人海.
他的手指继续向西滑了七英寸,滑出了地图,滑到他的胸口上,指着他的肋骨.
"这儿.
基尔夫·克尔比尔,就在北回归线北面.
在埃及——利比亚的交界线上.
""一九四二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刚从开罗旅行回来,驾车行驶在交战双方之间,凭着记忆,找到战前贮藏的汽油和水,朝着乌怀拿德开去.
我独自一人行事容易得多了.
出了基尔夫·克尔比尔几英里远,卡车爆炸了,我本能地翻身滚进了沙漠,免得碰到火花.
在沙漠,人们总是很怕火.
"卡车爆炸了,也许有人蓄意破坏.
在贝都因人中有很多间谍,他们的大篷车像城市一样,不论去到何处,都会带着香料、房间和政府顾问(间谍).
在战争中的那些日子里,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混进了贝都因人当中.
"离开了卡车,我开始朝着乌怀拿德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那儿埋藏着一架飞机.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架被埋藏的飞机""马多克斯早先有一架老飞机,他已经装上了必要的配件——惟一的特别之处在于驾驶舱的密闭防风罩,这对沙漠飞行是至关重要的.
我们在沙漠里共事的时候,他已教会了我飞行,我们俩在这架绑着绳索的玩意儿周围转着,思索着这玩意儿如何在风中盘旋、转向.
"当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飞机——鲁珀特——飞来时,马多克斯的老飞机就被留在了原地.
用防水帆布盖起来,固定在乌怀拿德东北面的一个洼地里.
此后几年,沙子覆盖了它.
我们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
它是沙漠的另一个受害者.
几个月后,我们经过了东北部的峡谷,但已无法看到它的轮廓.
当时我们便搭着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飞机——它比马多克斯那架要年轻十岁——继续办我们的事.
""于是你就向乌怀拿德走去""是的,走了四夜.
我已经把那个人留在开罗,回到了沙漠,到处都在打仗.
突然那儿出现了一些"队伍"——伯曼的队伍,巴格诺尔德的队伍,斯莱廷,帕塞斯的队伍.
他们曾多次相互支援,现在已经各自有自己的阵营了.
"我向乌怀拿德走去.
我大约在正午的时候到达那里,爬进那座高地的岩洞,在那口叫爱因·杜阿的水井上方.
""卡拉瓦焦认为他知道你是谁!
"哈纳说.
床上的那个男人没有说话.
"他说你不是英国人.
他曾在开罗附近从事情报工作,在意大利也干过一段时间——直到他被俘.
我们家在战前就认识卡拉瓦焦.
他曾是个小偷.
他相信'东西的流动'.
那些小偷是收藏者,就像你所蔑视的某些勘探家一样,就像一些有女人的男人,或是一些有男人的女人一样.
但是卡拉瓦焦不是那样的.
他太好奇又太慷慨,所以不能成为一名成功的小偷——他偷的东西有一半不会带回家.
他认为你不是英国人.
"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看到他无动于衷.
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用心听她说话.
他的思绪已飞到了远方,就像艾灵顿公爵演奏《孤寂)时,脸上所流露出的沉思神情.
她沉默了下来.
他到达了那口叫爱因·杜阿的水井.
他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把它们泡进井里,接着把他的头,然后是他瘦弱的身体浸入蓝色的水中.
经过四夜的跋涉,他的四肢已疲惫不堪.
他把衣服摊开,晒在岩石上,爬到更高处,爬进卵石堆里,爬出沙漠.
现在是一九四二年,在一片广阔的战场上,他赤裸裸地走进黑暗的山洞里.
他身处于那些他早年发现的熟悉的岩画中.
长颈鹿、牛、羊、一个戴着羽毛头饰的人举起手臂.
有几幅明白表现出人们游泳的姿态.
伯曼的观点是对的,古代湖泊的确存在.
他再往里走,走进冰冷的游泳者洞穴,他把她留在那儿.
她还在那儿.
她自己爬进了一个角落,用降落伞布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
他承诺过会回到她身边.
他自己倒很愿意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洞里,与困在岩壁中的泳者为伴.
伯曼曾告诉过他,在亚洲的花园里,你可以看着岩石来想象流水,你可以凝视一片静止的湖面,相信它具有岩石坚硬.
但是她是在花园里长大的那种女人,在潮湿的空气里,和那些类似"凉亭"、"刺猥"的字眼一起长大的.
她对沙漠的激情是暂时的.
她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爱上沙漠的严酷,因为她想了解他在沙漠的孤寂中所得到的自在.
她更喜欢在雨中,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湿润里.
在开罗的那个雨夜里,她从他的窗子里爬进来,穿上湿衣服,是为了享受那一份潮湿,就像她喜欢家庭传统和礼仪庆典一样.
就像以前背熟的诗歌一样,她会痛恨默默无闻而死的.
对她来说,祖先的影响在她身上清晰可见,而他却恰恰相反,已经抹去了出身的烙印.
她对他的爱使他感到惊喜,尽管他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但她仍然爱他.
"她仰面躺着,那姿态像中世纪的死人.
"我光着身子走近她,就像在开罗南部的房间里那样,想脱去她的衣服,想再爱她一次.
"我做的事有什么可怕呢难道我们不能原谅情人的一切吗我们原谅自私、情欲和狡诈.
只要我们愿意,你可以和一位断了手臂的女人或发烧的女人做爱.
她有一次舔我手上伤口的血,就像我品尝和咽下她的体液一样.
有一些欧洲人的用语,你也许永远无法贴切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
Felhomaly.
坟墓的黄昏,在生与死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
"我将沉睡的她抱起,她身上像蜘蛛网一样包得紧紧地.
我扯乱了一切.
"我抱着她走到了太阳底下,我穿上了衣服.
炽热的岩石已经把我的衣服烤得又干又硬.
"我把手拱成鞍形,让她躺在上面.
我一进入沙漠,就把她转过身来,让她的身体靠在我的肩上.
我感觉到她身体的轻盈.
我曾像这样拥她人怀,在我的房间里,她的身体像扇子一样张开,绕着我旋转——她的手臂向外伸展,手指张开像海星一样.
.
"我们就这样向着埋着飞机的东北部山谷走去——我不需要地图.
我从翻了的卡车上扛了一箱汽油下来,一路上一直带着,因为在三年前,飞机的汽油已经用完了.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受伤了.
一九三九年,她丈夫的飞机坠毁了.
那是她丈夫设计的一起自杀……谋杀计划,要我们三人同归于尽.
我们那时其实已经分手了.
我猜想我们的事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
""然而她受的伤太重,不能跟你走.
""是的,对我来说,救她的惟一机会是试试独自去寻找帮助.
"在岩洞里,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分离与愤怒之后,他们再次以情人的身份相聚和互诉衷曲,抛开那些他们从不相信的社会法制的约束.
在植物繁茂的花园里时,她把头撞在门柱上,以表明她的决心和愤怒.
她太骄傲,不愿只当他的情人,不愿被当作秘密.
她要活得正大光明.
他转过身,伸出手指指着她:"我不会想你的.
""你会的.
"在他们分手的这几个月里,他变得痛苦而又自负.
他躲着她.
他不能忍受她看见他时所表现的平静.
他打电话到她家和她的丈夫说话时,可以听见她的笑声.
她那所向披靡的魅力,可以使每一个人动心.
这正是他曾为她倾心的原因.
现在他什么也不相信了.
他怀疑她是另有情人才抛弃他的.
在他的眼里,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对别人承诺的暗号.
她有一次在大厅里抓住朗德尔甲克的前襟,摇晃着,当他嘟哝着什么的时候,她冲着他大笑.
于是他花了两天时间跟踪那个无辜的政府助理,观察他们之间是否有更深的关系.
他怀疑她最后保留的一点亲昵.
她的心是向着他,还是不向着他她的心已不向着他了.
甚至当她试探性地对他微笑时,他也不能忍受.
如果她递给他一杯饮料,他是不会喝的.
如果在餐桌上,她指着碗里漂浮着的一朵尼罗河莲花,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又一朵该死的花.
她有了一群新朋友,把他和她丈夫都疏远了.
没有人回到她丈夫身边.
他对于爱和人性太了解了.
他把浅棕色的烟纸贴在《历史》的章节里,遮盖住记录着他不感兴趣的战争的内容.
他把她反对他的论点都写下来,贴进这本书里——只给自己留下那个目击者,那个听众,那个"他"的声音.
在战争最后的日子里,他最后一次到基尔夫·克尔比尔去,清理基地的帐篷.
她丈夫会来接他.
他和她都曾爱着她的丈夫,直到他们开始相爱.
杰弗里·克利夫顿在约定的日子飞到乌怀拿德去接他,飞机飞得很低,飞机的尾流震得刺槐树丛落叶纷飞.
蛾式飞机低旋着直向洼地冲来,此时,他正站在高处的悬崖边,挥舞着蓝色的防水帆布打信号.
然而那架飞机向下盘旋着向他直冲过来,—接着坠落在五十码开外的地上,一条蓝色的烟柱从起落架下散开来.
没有着火.
杰弗里·克利夫顿发疯了,要把他们都杀死.
杀死他自己和他的妻子——而他也因而无法离开沙漠.
但她并没有死.
他把她的身体拽出来,把她从一堆飞机残骸里拉出来,她丈夫死前紧紧抓住她.
"你有多恨我,竟要这样对我"她在游泳者洞穴里,忍着伤痛轻声地对他说.
手腕摔碎了,肋骨也摔断了.
"你这样残忍地对待我,而那时我丈夫正在怀疑你.
我现在还是恨你——你只会逃避现实,只会躲进沙漠和酒吧里.
""是你在格罗皮公园离开我的.
""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
""因为你说你丈夫会发疯.
的确,他是发疯了.
""没过多久.
我在他疯之前就发疯了,你毁了我的一切.
吻我,好吗别再禁锢你自己了,叫着我的名字,吻我吧.
"他们的身体在香水味和汗味中相遇了,他们发疯地纠缠在一起,试图用舌头和牙齿撕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薄膜,他们可以把彼此的灵魂揪出对方的躯体.
现在她手臂上的滑石粉已退掉了,大腿的玫瑰香水也已散去.
"你认为自己反对崇拜偶像,但你不是的,对于你无法拥有的,你只是逃避,或转移自己的注意.
如果你在一件事上失败了,你就拿另一件事当寄托,没有任何事能改变你.
你到底有多少女人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
你站在屋里时,有时是那么漠然,有时又那么沉默,好像只要暴露一点你的个性,就是对你自己最大的背叛.
""我们在游泳者洞穴里聊着.
我们离安全的库法只有两纬度的距离.
"他停了下来,伸出手.
卡拉瓦焦放了一片吗啡药片在他黑色的手掌里,他把它放进黑色的嘴里,吞了下去.
"我穿过干涸的湖床向库法绿洲走去,除了一件长袍,什么也没带,我用它抵御白天的酷热和夜晚的寒冷,我把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她.
三年后,一九四二年,我和她一起向埋藏在那里的飞机走去.
我背着她的身体,好像那是骑士的盔甲.
"在沙漠里,救生的工具都在地下,包括史前穴居人的洞穴、深植在沙土中的植物所贮藏的水分、武器和飞机.
在经度二十五度,纬度二十三度,我朝着防水帆布挖下去,马多克斯的飞机逐渐出现在我眼前.
那时正是夜里,即使是在冰冷的夜风中,我仍是汗涔涔的.
我提着油灯走到她身边,在她打盹的身影旁坐了一会儿.
两个情人待在沙漠里——顶着星光或月光,我已不记得了.
除了这儿,到处都是战争.
"飞机从沙子里被挖出来了.
.
食物早就没了,我很虚弱.
帆布太重了,我挖不出来,只好把它割断.
"早晨,睡了两个小时之后,我把她抱进了驾驶舱.
我启动发动机,而它转动起来了.
我们的飞机启动了,一会儿便歪歪扭扭地飞向天空.
年代太久了.
"声音停住了,烧伤的男人眼睛凝视着前方,沉浸在吗啡的虚幻中.
那架飞机此刻正在他眼里,它随着低沉的声音勉强地飞离地面,但突然,发动机停止了转动,好像少了什么零件.
裹在她身上的布在驾驶舱嘈杂的声音中展开.
他在沉寂中走了好几天,对一切声音都感到害怕.
他低下头,看见汽油洒落在他的膝盖上.
树枝从她的衣服上掉下来,那是刺槐和骨头.
他离地面有多高他离天空有多远起落架擦到了树顶,他把它向上转动.
汽油流到了座位上,她的身体跌在汽油上.
电线短路引起了火花,她膝上的细树枝着了火.
他又把她放回他身边的座位上.
他用手用力推驾驶舱的玻璃,但它动也不动.
他猛击那玻璃,玻璃裂开了,最后被打碎了.
汽油和火蔓延得到处都是.
他离天空有多远她倒下了——刺槐树的树叶、树枝都堆积在他的手臂周围,散成一片.
空气进来之后,开始看不见四肢了.
他的舌头上有一股吗啡的味道.
卡拉瓦焦的身影映在他黑潮—般的瞳孔里.
他像井里一个装满了水的水桶,忽上忽下.
他满脸是血,驾驶着一架烂飞机.
因为速度太快,罩在机翼上的帆布被撕破了,它们是堆腐肉.
那树在后面多远的地方多久以前他从油中抬起腿,但它们竟是那样沉重.
他没办法再抬起它们了.
突然间,他老了,厌倦了没有她的生活.
他不能再躺进她的怀里,在他睡觉的时候,相信她会整天整夜地守护着他.
没有人了.
他不是因为沙漠而精疲力竭,而是因为孤独.
马多克斯走了.
那女人变成了树叶和细枝.
碎裂的玻璃迎向天空,像一道钳夹.
他钻进被油浸湿的降落伞的吊带,身体倒悬着,避开了碎玻璃,强劲的风又把他抛回去.
然后他的腿从所有羁绊中挣脱出来,他在空中了,身上发着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光,直至他明白他身上着了火.
哈纳能够听到从英国病人房里传来的声音,她站在走廊上,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怎么样""太棒了!
""现在该我了.
""啊哈!
好极了,好极了.
"这是最伟大的发明.
一个非凡的发现,年轻人.
她走进去,看见基普和英国病人正拿着一罐炼乳转来转去.
英国人吸了口炼乳,然后放下罐子,口里咀嚼着那浓厚的滋味.
他面对着基普,基普似乎因为没有喝到炼乳而感到很不高兴.
基普瞄了哈纳一眼,在床边犹豫不决,弹了好几次手指,决定从那张黑脸前把罐子拿开.
"我们发现了一种共同的乐趣,这个男孩和我.
我在埃及的旅行中得到乐趣,他在印度得到乐趣.
""你吃过炼乳三明治吗"工兵问道.
哈纳的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
基普盯着那个罐子看了一会儿.
"我再去拿一罐来.
"他说着便离开了房间.
哈纳看着床上的那个男人.
"基普和我都是浪迹天涯的人——生在一个地方,却选择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
一辈子挣扎着想回去,又挣扎着离开.
基普还没明白这点.
那就是我们在一起相处得那么好的原因.
"在厨房里,基普用刺刀在一罐新的炼乳上戳了两个洞.
他发现这把刺刀现在常用来干这个.
他又跑回楼上的卧室.
"你一定是在别的地方长大的,"基普说,"英国人不会那样吸炼乳.
""我在沙漠里住了几年,学会了那儿的一切.
我所经历的重要事情都发生在沙漠里.
"英国病人对哈纳微微一笑.
"一个喂我吃吗啡,一个喂我吃炼乳.
我们也许发现了一种平衡的饮食.
"他转向基普.
"你当工兵多久了""五年.
大多待在伦敦,然后在意大利,在处理未爆炸炸弹的部队里.
""你的老师是谁""是伍尔沃思的一个英国人,人们认为他是个行为古怪的人.
""那是最好的老师,想必他一定是瑟福克爵士.
你见过莫登小姐吗""见过.
"他们谁也没试着要让哈纳在他们的交谈中感到自在.
但是她想知道关于他老师的事,想听听他会怎样描述他.
"他是什么样人,基普""他在科学研究所工作,是一个实验小队的负责人,莫登小姐是他的秘书,经常待在他身边,而他的司机是弗雷德·哈茨先生.
当他在研究炸弹的时候,莫登小姐会把他口授的东西记录下来,同时哈茨先生会在一旁帮忙递工具.
他是个杰出的人物.
他们被称做铁三角.
一九四一年在厄里斯,他们三个被炸死了.
"哈纳看着基普斜倚在墙上,抬起一双脚,靴底抵着墙上画的一丛灌木.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有些人在她的怀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安吉亚里的小镇里,她抬起活着的人,发现他们正被虫子所噬咬.
在奥托纳,她曾经拿着香烟让没有双臂的人抽.
什么也不能阻止她.
她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同时也悄悄地把个人感情隐藏起来.
许多护士在战争中变成情绪激动的粗俗女仆,她们身上的制服发黄了,染上鲜血,缝着人骨做的纽扣.
她看着基普把头靠在墙上,她已熟悉他脸上的淡然神色.
她能读懂它.
7.
就地拆除英国韦斯特伯里一九四年基普·辛格站在马背上放马鞍的位置.
刚开始他只是站在马背上,停顿了一下,向着那些虽然看不到,但是知道正在注视着他的人挥挥手.
瑟福克爵士透过双筒望远镜,看到这个年轻人伸直双臂挥动着.
然后他跳下来,走下韦斯特伯里那座已与山陵融为一体的巨大白垩马雕像.
此刻他的身影是黑色的.
背景衬得他的皮肤和卡其军服更黑了,如果双筒望远镜的焦距准确的话,瑟福克爵士会看到基普·辛格肩膀上细线般的深红色勋带,那是工兵部队的标志.
在他们眼中,他好像正大步从一张剪成动物形状的地图上走下来一样.
但是基普·辛格从斜坡上走下来时,只知道他的皮靴正踩着粗糙的白垩路.
莫登小姐在他身后,也正慢慢地从小山上下来,肩上背着个小背包,手上则拿着一把雨伞支撑着自己.
她在离马十英尺的地方停住了,她打开伞,坐在伞的阴影下,接着翻开了笔记本.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问道.
"是的,听得很清楚.
"她在裙子上擦去手上的白垩粉,扶正眼镜.
她望向远方,然后像基普·辛格那样对那些她看不见的人挥手.
基普·辛格喜欢她.
实际上她是他到英国后第一次认真交谈过的英国女人.
基普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伍尔沃思的军营里.
在那儿的三个月里,他只遇到过其他的印度人和英国军官.
海陆空军贩卖部的女人会回答你的问题,但是和这类女人最多只能谈个两、三句.
基普在家里排行第二.
大儿子要去当兵,二儿子会成为医生,老三应该做商人,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但是这场战争使一切都改变了.
他参加了一个锡克兵团,然后被送到英国.
到伦敦后的最初几个月,他自愿加入一个工兵部队.
建立这支部队是为了对付延迟爆炸和未爆炸的炸弹.
一九三九年上级的决定过于天真:"处理未爆炸的炸弹被视为内政部的责任,他们同意由防空警备员和警察共同承担收集炸弹的工作,并将未爆炸的炸弹运送到合适的地方销毁,在那儿,军方有责任进行引爆它们的工作.
"直到一九四年,陆军部才接管了拆弹工作,接着又把它转交给皇家工兵部队.
他们成立了二十五个拆弹小组,但是缺乏专业设备、所配备的只有锤子、凿子和修路的工具——那儿没有专家.
炸弹由以下部分组成:1.
炸弹壳.
2.
引信.
3.
起爆器.
4.
炸药.
5.
外部装置——尾翼、挂弹架、挂环等等.
由飞机投掷到英国的百分之八十的炸弹是薄壳的通用炸弹,约从一百磅到一千磅.
两千磅的炸弹叫"赫尔曼"或"以扫",四千磅的炸弹叫"撒旦".
在经过一整天的训练之后,基普常常手里还拿着图表就睡着了.
梦中他恍惚走进一个圆筒组成的迷宫,旁边并放着苦味酸、起爆器和电容器.
他就这样走下去,直到来到了位于主体深处的引信.
然后,他突然醒过来.
当一颗炸弹命中目标时,撞击引起的震动会触发并点着引信,火星传至起爆器,引爆季戊炸药的封蜡.
于是就点燃了苦味酸,转而使黄色炸药的主要成分——阿马图炸药和铝化剂火药——爆炸.
从震动到爆炸的全部过程只有百万分之一秒.
那些从低空投下的炸弹是最危险的,它们着地后经碰撞才爆炸.
这些未爆炸的炸弹埋在城市和田野里,一直潜伏在那里,直到受了震动才一触即发.
农夫棍子的碰触,或汽车轮子的轻轧,网球弹到弹壳上等等,它们都会爆炸.
基普和其他志愿者们坐着货车到了伍尔沃思的研究部.
此时未爆弹的数目还不算多,可是拆弹小组的伤亡却已高得惊人.
一九四年,法国沦陷了,英国遭到围困,情况变得更糟了.
到了八月,闪击战开始了,在一个月之内,有两千五百枚未爆弹要拆除,—道路被封锁了,工厂关了门.
到了九月,未爆弹的数目达到三千七百枚.
虽然新成立了一百个拆弹小组,但是仍然没有人懂得那种炸弹是怎样运作的.
进入这些小队的人大概只能活十个星期.
"这是拆弹组的英雄时代,表现个人英勇行为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由于情况紧急,加上缺乏知识和设备,人们不得不冒极大的危险……不管怎样,在这英雄的时代,从事此举的人成了无名英雄,因为他们的英勇行为必须保密而不能公开于众.
媒体显然不该发表拆弹的报道,因为那样可能有助于敌人估计我们拆除这些武器的能力.
"在开往韦斯特伯里的小汽车里,基普·辛格和哈茨先生坐在前座,莫登小姐和瑟福克爵士坐在后座.
黄褐色的汉布尔是名牌车,挡泥板上涂着鲜明的红色标志——和所有巡迥的拆弹组一样——夜晚左车灯上亮着一个蓝色的滤光器.
两天前,有个人走近白垩高地上那匹著名的白垩马雕像时,被炸死了.
工兵们到达出事地点时,发现那永垂史册的地点还埋着另一枚炸弹——在巨大的韦斯特伯里白垩马雕像腹部.
韦斯特伯里白垩马是一七七八年出现在白垩山上的.
在事件发生后不久,白垩高地所有的白垩马雕像——总共有七个——都被罩上了伪装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保护它们不受伤害,而是防止敌机轰炸英国时,利用它们作为明显的地标.
在后座上,瑟福克爵士谈着知更鸟从欧洲战区迁徒、拆除炸弹的历史和德艾郡的奶油.
他向年轻的锡克教徒介绍英国的风俗习惯,好像它是最近才被发现似的.
虽然他是显赫的瑟福克爵士,但却住在德文郡,直到战争爆发.
他最喜欢做的事是研究《洛娜·杜恩》和怎样从历史及地理的角度验证这部小说.
冬季,他大多在布兰登和波洛克的乡村悠闲地度过,他已经使有关当局确信埃克斯穆尔高地是进行拆弹技术训练的理想场所.
他手下有十二个人——都是从各个部队里选拔出来的工兵,基普是其中之一.
他们大多数时间驻扎在伦敦李奇蒙公园,接受新的操作方法训练,或在未爆弹上实际操作.
小鹿就在他们身边游荡.
到了周末,他们就前往埃克斯穆尔高地,继续训练一整天,然后,瑟福克爵士开车带他们去一座教堂,那儿是洛娜·杜恩在婚礼中被击倒的地方.
"不是从这扇窗户,便是从那个后门——子弹正好射到教堂走道上,射中她的肩膀.
事实上,真是绝妙的一射——尽管这应该受到严斥.
那个恶棍被迫到沼泽里,他身上的肉被撕下来.
"对于基普来说,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他熟稔的印度寓言一般.
瑟福克爵士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女飞行员,她恨这个社会,却喜欢瑟福克爵士.
他们一起去射击.
她住在康蒂斯布雷崖上的一座小屋里,能够俯视布里斯托海峡.
他们驾车经过每一个村庄时,瑟福克爵士都会为他们介绍那儿的趣事.
"这儿卖的黑刺李手杖最好.
"他的口气就好像基普想穿着军装、包着头巾走进都铎王朝的街角小店,与店主聊一聊手杖.
普基后来告诉哈纳,瑟福克爵士是最好的英国人.
如果没有战争,他根本不会离开康蒂斯布雷的家庭农庄,放弃隐居生活.
他在农庄里喝得烂醉,与后面洗衣房里的苍蝇为伴.
他五十岁了,虽然已婚,但个性像单身汉,每天走到悬崖上去,看望他的飞行员朋友.
他喜欢修理东西——旧洗衣盆、发电机和水轮带动的烤肉铁叉.
他还帮助飞行员斯威夫特小姐搜集获獾的生活习性资料.
在开车去韦斯特伯里白垩马雕像的途中,可以听到许多轶事传闻.
甚至在战争时期,他也知道在哪儿停下来喝口茶最好.
他冲进帕美勒的茶室.
他的手臂因一次意外受了伤,正用吊腕带吊着.
他率领着他的家庭——秘书、私人司机和工兵——好像他们是他的孩子一样.
投有人知道瑟福克爵士是怎样说服未爆弹委员会允许他成立他的拆弹试验小组的,但是从他富于创造的背景来看,他也许比别人更有资格.
他是个自学成功的人,他相信他的头脑能洞悉任何发明背后的动机和精髓.
他发明了一种有口袋的衬衣,可以让工兵在拆弹时有个放置引信的地方.
他们边喝茶,边等着烤饼上来,讨论着就地拆除炸弹引信的方案.
"我相信你,基普·辛格先生,你是知道的,对吗""是的,先生.
"基普崇拜他.
他一直认为,瑟福克爵士是他在英国所遇见的第一位真正的绅士.
"我相信你会做得像我一样好,莫登小姐会和你一起作记录,哈茨先生要离你远些.
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设备或力量,只要吹响那个警用口哨,他就会去帮你.
他不会给你什么建议,但他很内行.
如果他没照你的话做,就表示他不同意你的做法,而我会采纳他的建议.
但是由你在现场全权处理.
这是我的手枪——现在的引信也许更先进了,可是谁知道呢,你也许会有好运气.
"瑟福克爵士在暗示一件使他声名大噪的事.
他发明了一种对付延迟爆炸的炸弹引信的办法,就是拔出左轮手枪,对着引信头开一枪,这样就能使定时器停止了.
后来由于德国人使用了一种新的引信,而必须放弃这种方法,因为这种新的引信上部是雷管,不是定时装置.
瑟福克爵士对他以朋友相待,基普永远不会忘记这点.
迄今为止,战争期间他大半追随着瑟福克,这位大人从来没有走出过英国,战后也不打算走出康蒂斯布雷.
基普初到英国时,谁也不认识,这儿离他在旁遮普的家太远了.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除了士兵之外,他没有遇到过其他人.
所以当他看到拆弹试验小组招募志愿者时,虽然听到别的工兵说瑟福克爵士是个疯子,他仍然下定决心,要在战争中把握时机,抓住这个在一生中追随一位名人或英雄的大好机会.
在申请者中,基普·辛格是惟一的印度人,而瑟福克爵士来晚了.
他们十五个人被带到一间书房里,秘书请他们在那里等着.
她坐在桌边,抄着名单,此刻,士兵们正在拿面试和测验开着玩笑.
他谁也不认识.
他走到墙边,盯着一个气压计看,大概想摸摸它,但却又把手缩了回来,只是把脸贴近了些.
干燥转晴朗转暴风雨——他喃喃自语着刚学的英语发音:"'刚'燥、'干'燥.
"他回头看看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扫视这个房间.
他的目光与那个中年秘书相遇,她严厉地看看他——一个印度男孩.
他微微一笑,向书架走去,还是什么也没碰.
他把鼻子凑进一本书,书名是《雷蒙德,或生与死》,作者是奥利弗·霍奇爵士.
他又找到另一本类似的书名《皮尔,或模棱两可》,他回头又遇到了那个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有一种罪恶感,好像他把书放进了口袋里一样.
也许她以前从未见过包头巾的人吧.
英国人!
他们只希望你为他们打仗,却不想和你交谈.
他们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了热情的瑟福克爵士,他帮每个想喝酒的人斟酒,对应试者所说的笑话报以大笑.
下午,他们都进行了一次奇怪的考试——在没有事先得知机器用途的情形下,重新组装一组机器.
考试时间是两个小时,但是只要组装完毕,马上就可以离开.
基普很快就考完了,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利用那些配件,拼凑别的玩意儿.
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种族的关系,他应该很容易被录取的.
他来自一个国家,在那儿,数学和机械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
汽车从来不会被销毁——汽车零件往往被送到另外一个村庄,改装成缝纫机和水泵.
福特车的后座重新装饰以后,变成了沙发.
大部分村人很可能手拿着扳手和螺丝起子,而很少握着铅笔.
一辆汽车上互不相关的零件经拼凑之后,可以变成一个老爷钟,或灌溉滑轮,或使办公椅旋转的机械装置.
医治机械毛病的办法不胜枚举.
村子里的人冷却一部过热的汽车,不是用新的橡皮水管,而是舀一勺牛粪,把它轻拍在冷凝器上.
他在英国看到的多余的零件,足够印度大陆使用两百年.
他是瑟福克爵士选中的三名招募者之一.
这个没和他说过话的人(也没和他笑过,因为他没有说过什么笑话)穿过房间,把他的手放在基普的肩上.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严厉的秘书是莫登小姐,她托着个盘子急忙走进来,上面放着两杯雪利酒,她递了一杯给瑟福克爵士,然后对基普说:"我知道你不喝酒.
"她拿起另一个杯子,对他举杯:"恭喜你,你的考试成绩棒极了,虽然我在考试前就知道你会被选中.
""莫登小姐知人善任.
她的鼻子能嗅出卓越的才能和良好的性格.
""性格,先生""是的,当然,它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但我们毕竟将一起共事.
我们这里就像个家庭,在吃中饭之前,莫登小姐已经选中了你.
""我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对你使眼色,基普·辛格先生.
"瑟福克爵士又把他的手放在基普的肩膀上,把他带到窗前.
"我想我们要到下礼拜中才开始,我会有几个小组到家庭农庄来.
我们在德文郡学习知识、相互了解.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乘汉布尔车到德文郡去.
"就这样他人选了,从战争机器的混乱中解脱出来.
在国外待了一年,基普步人了一个家庭.
他仿佛是个回头的浪子,重新回到餐桌边,与家人尽情谈笑.
他们行驶在能俯瞰布里斯托海峡的海边公路上,穿过索美塞得郡的边界,进入德文郡.
哈茨先生转入一条狭窄的海边小径,路旁长满了石南属植物和杜鹃花,天边映着一抹暗红色的晚霞.
这条车道有三英里长.
除了瑟福克、莫登和哈茨三人外,这个组还有另外六名工兵.
每到周末,他们会在小石室周围的原野散心.
莫登小姐、瑟福克爵士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飞行员,在周末晚上一起用餐.
斯威夫特小姐告诉基普,她曾想在印度的空中翱翔.
从营房里搬出来后,基普对他所在的位置一无所知.
天花板上挂着一份卷轴式的地图.
一天早上,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把地图拉到地上.
"(康蒂斯布雷和周围地区地图).
由R·福斯应詹姆斯·哈利迪先生之请求而绘制.
""应请求而绘……"他开始喜欢英国人了.
晚上他和哈纳在帐篷里时,他给她讲述了在厄里斯的那场爆炸.
当瑟福克爵土试图拆除一枚二百五十公斤重的炸弹时,它爆炸了.
在这场事故中同时死去的还有弗雷德·哈茨先生、莫登小姐和瑟福克爵土正在训练的四名工兵.
那是一九四一年五月的事.
基普在瑟福克的小组里待了一年.
事情发生当天,他正在伦敦与布莱克中尉一起工作,在"大象与城堡区"清理一枚撒旦炸弹.
他们一起拆除了四千磅炸弹的引信,两人都累坏了.
他记得他干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见几个拆弹军官正指着他的方向,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他们又找到了一枚炸弹.
当时已过了晚上十点,他累得要命.
又有另一枚炸弹在等着他去拆除了,他转头又投入了工作.
他们完成了撒旦的拆除工作后,他为了要节省时间,走到一位军官身边,那人正转过身,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好吗,那枚炸弹在哪里"那人拉住他的右手,他知道出事了.
布莱克中尉在他身后,那位军官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布莱克中尉把双手放在基普的肩上,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开车去厄里斯.
他已经猜出那位军官犹豫再三想请求他做的事了.
他知道这个人到这儿来不仅仅是为了告知瑟福克等人的死讯.
毕竟,他们是在战争中.
在周围地区必定还有一颗炸弹,也许还有着相同的设计,这是他找出出事原因的惟一机会.
他想独自完成这项任务,布莱克中尉将留在伦敦.
他们是这个小组仅剩的两个人了,让两个人都去冒险是愚不可及的.
如果连瑟福克爵士都失败了,那就说明炸弹里有新的名堂.
不管怎样,他想自己做这事.
当两个人一起工作时,就必须有一种合乎逻辑的标准.
你必须共同决定,作出妥协.
夜晚,在行车的过程中,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保持头脑清醒,他们还得活下去.
莫登小姐在喝雪利酒之前,都会先喝一大杯烈性的威士忌,这样她就能喝得更慢点,在剩下的时间里表现得更像个淑女.
"你不喝酒,基普·辛格先生,但如果你喝,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
"接着她发出懒洋洋、低沉的笑声.
她是他一生中惟一遇过的一个随身带着两个银制酒瓶的女人.
所以,她现在仍在喝酒,瑟福克爵士仍在啃着他的吉卜林饼.
另外一枚炸弹落在半英里远处——又是一枚SC——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它看起来就像平常所见的那一种.
他已经拆除过几百枚这种炸弹的引信了,大多数都是老一套——就像战争发展的方式.
敌人每六个月改变一些东西,你要研究这种诡计和技巧,然后把它教给部队里其他的人.
他们现在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谁也没带,因此得记住每一个步骤.
那位开车送他来的中士叫哈弟,他待在吉普车里.
他们建议他明天早上再做,但他明白他们希望他马上行动.
SC——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是再平常不过了.
如果有什么新设计,他们得快些知道.
他先给他们打电话,要求准备灯光.
他不怕累,但他需要足够的灯光,不只是两辆吉普车的车灯.
当他到达厄里的时候,炸弹区已被灯光照亮了.
在白天,在平常的日子里,这里是一片田野,有矮树丛,也许还有池塘.
此刻,这里是个竞技场.
天气很冷,他借了哈弟的毛衣套上,不管怎么说,灯光会使他暖和的.
当他走向那枚炸弹时,他们依然活在他心中.
一场考验来临了.
在明亮的光线下,炸弹上的小孔成了严密注视的焦点.
现在他除了戒惧以外,什么都忘记了.
瑟福克爵士说过,你能在十七岁,甚至十三岁的时候成为一名一流的棋手,但是你在那个年龄绝不会成为一名技术高超的桥牌手.
桥牌技巧精湛与否取决于个性——你的个性和对手的个性.
这对拆弹来说再确切不过了.
这是一场二人桥牌游戏,你只有一个敌人,没有伙伴.
考试时,我偶尔会叫他们打桥牌.
人们认为炸弹是一种机械的东西,一个机器敌人,但是制造它的却是人类.
这颗炸弹的外壳在落地时已被砸开,基普可以看见里面的爆炸物.
他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不去想是瑟福克,还是这个新玩意的发明者在注视着他.
明亮的灯光使他重新振作起来,他绕着这枚炸弹走着,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
要拆除引信,就不得不打开主弹膛,避开炸药.
他打开小背包,用一把万能钥匙旋下弹壳后面的盖子.
他往里看,引信包在弹壳里晃来晃去.
这是好运气还是厄运,他还不敢肯定.
问题是他不知道机械装置是否已在运作、是否已被引爆.
他跪下来,俯身在上面,庆幸自己是独自一人,可以迅速地作出抉择——向左转或向右转,切断这儿或切断那儿.
但是他累了.
他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
等得越久,危险就越大.
他用靴子夹住炸弹的圆头,伸进手去揪出引信包.
他一着手进行此事,身子就开始颤抖.
他把它拆出来了,这枚炸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性了.
他把引信和揉成一团的电线扔在草地上——它们在灯光下显得清楚而刺眼.
他开始拖着主弹壳向五十码外的卡车走去,人们会在那儿把炸药清理出来.
他拖着弹壳走着的时候,第三枚炸弹在距此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爆炸了,火光照亮了天空,那弧形的光圈看起来似乎是有生命的.
一位军官给了他一大杯好立克,里面掺了些酒精,然后他又独自回到引信包那儿,吸了一大口饮料上升腾的热气.
现在已没有致命的危险了.
如果他错了,小规模的爆炸会使他失去一只手.
除非在爆炸的那一瞬间,引信紧扣着他的心脏,否则他不会死.
引信——一个炸弹里的新"玩笑.
"他得把那团纠结的电线恢复原状.
他走回那位军官那儿,要了点保温瓶里剩下的热饮,然后又回到引信处坐下.
此时大约是凌晨一点三十分.
他自己没戴手表.
他用放大镜又审视了半个小时,那放大镜就像悬在衣服扣眼上的单片眼镜一样.
他弯下腰,仔细检查这块黄铜上有没有任何夹钳留下的痕迹——什么也没有.
稍后他需要分一下心.
当个人的往事一幕幕浮现时,他需要一些喧闹的声音来赶走或是埋葬那些画面,以便能专心思考眼前的问题.
再等一会儿,收音机和嘈杂的音乐就可以形成一张防水帆布,为他隔开现实生活中的风雨.
但是现在他突然醒悟远处发生了什么事,就像闪电猛然映照在云层上一样.
哈茨、莫登和瑟福克死了,突然间只留下了名字.
他的眼睛又回到引信盒上.
他正设想把引信倒过来,揣测着符合逻辑的可能性,然后又把它放平.
他把起爆器取出来,俯身倾听,黄铜的刮痕抵住了他.
没有一点儿嘀嗒声——它分开时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轻轻地从引信上把定时装置分开,放下来.
他拎起引信包的管子,仔细地往内瞧,什么也没看见.
他刚要把它放在草地上,又把它放在灯光下瞧了一下.
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它很重.
而他如果不是在寻找那个新玩意儿,绝对不会去考虑它的重量.
他们所做的,通常只是听一听,看一看.
他小心地把管子倾斜了一下,而这个重物从缺口处掉出来了.
这是第二个起爆器——完全独立的装置——它的作用是挫败任何卸除引信的企图.
他把那个装置取出来,旋下起爆器.
一道绿白色的光,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第二根雷管已经爆炸了.
他把它找出来,放在草地上其它部件的旁边.
他走回吉普车.
"还有第二个起爆器,"他喃喃道,"我真是幸运,能把那些电线找出来.
给总部打个电话,找找还有没有其它的炸弹.
"他叫吉普车边的士兵走开,在那儿建了一个临时工作台,吩咐他们把灯光对准工作台.
他弯下腰,捡起三个组成部件,把它们分别放在临时工作台上.
他现在觉得冷了,他呼出的热气马上凝结成羽毛状的薄雾.
他抬头看了看,在不远处,几个士兵还在陆续清出炸药.
他飞快地写了几句话,把这种新式炸弹的拆除方法交给一名军官.
当然他还没完全弄明白,但是他们需要这份情报.
当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房里的火就要灭了.
他喜欢瑟福克爵士和他那些奇怪的见闻.
但是他不在这儿了,这表示现在什么都得靠基普了,这就意味着基普对炸弹的警觉要扩展到对整个伦敦各式各样的炸弹.
他突然明白自己肩负着责任,也明白那是瑟福克爵士性格中永恒的特质.
正是这种领悟,使他以后在处理炸弹时全神贯注,把一切置之度外.
他是那种对争权夺势不感兴趣的人——他对公文往来呈报计划和对策的工作感到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只对侦察和寻求解决办法拿手.
当瑟福,克爵士牺牲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结束了指派给他的工作,又重新人伍,投入默默无闻的工作中去了.
他和另外一百名工兵一起登上了麦克唐纳号运兵船,投入到意大利的战役中.
在这儿他们不是被派去拆除炸弹,而是去修建桥梁,清理瓦砾,为装甲列车铺设铁轨.
战争时期他都待在那里,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个锡克教徒曾经属于瑟福克的小组.
一年之内整个小组解散了,并被人们遗忘,布莱克中尉是惟一一个凭着自己的才能得到擢升的.
但是那天晚上,当基普驾车经过刘易斯哈姆和布莱克希思,往厄里斯去时,他意识到自己掌握的瑟福克传授的知识比其他工兵多,人们希望他能接替瑟福克.
他站在卡车上,突然听到一声哨声,那意味着他们正在熄灭弧光灯.
在三十秒钟里,金属的灯光已经被卡车后面硫磺的火光取代了——又是一次空袭.
飞机的轰鸣声使他们暂且忘记了硫磺火光.
他坐在空汽油桶上,面对着他从SC——二百五十公斤炸弹上拆下的三个部件.
在弧光灯熄灭之后,火光在他他坐在那儿看着,听着,等着它们发出"喀嚓"声.
其他人静静地待在五十码以外的地方.
他知道他现在是个国王,二个木偶操作员,他能够自由发号施令,不管是要一桶沙,还是吃水果馅饼,而那些在下班后本来不愿意穿过并不拥挤的酒吧,走过来和他说话的人,如今竟听他摆布.
这时他是陌生的,好像人们给他套上一件过大的衣服,他的袖子拖在身后,整个人好像可以在衣服里转圈似的.
但是他知道他并不喜欢这样——他习惯受人忽视的生活.
到了英国后,兵营中没人理睬他,但他宁可那样.
后来哈纳发现他的独立和隐居的习惯并不是在意大利当工兵时养成的,而是由于他在另一个种族里甘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的结果,他惯于扮演看不见的世界里的一分子.
他性格谨慎,总是提防着他人.
他只相信那些把他视为朋友的人,但是在厄里斯的那个夜晚,他明白他使周围没有他几个月后他逃到了意大利.
他把他老师的剪影装进背包里,他在杂技场看到一个穿绿衣服的男孩这样做过——那时他在圣诞节期间的第一次休假.
瑟福克爵士和莫登小姐答应带他去看英国戏,他选择《彼得·潘》,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默然同意和他一起去看那个大叫大嚷,充满孩子气的戏.
当他和哈纳躺在意大利小山城他那顶帐篷里的时候,往事又隐隐浮现.
暴露他的过去或他性格中的本质将显得太招摇,就像他不会转身问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这样的关系.
他爱那三个奇怪的英国人,他用同样的爱拥有她.
他和他们同桌吃饭.
当那个穿绿衣服的男孩抬起双臂,向舞台上方的暗处飞去,准备把这些奇事告诉那来自现实家庭的女孩时,他们看见了他的笑容与惊异.
在厄里斯的火光中,他只要一听到飞机声便停下来,硫磺火点一个接一个地被大量的沙子盖住.
他坐在嗡嗡作响的黑暗里.
他不断地挪动座椅,侧身倾听装置里的响声,数着喀嚓声的次数.
轰炸机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可怕的隆隆声.
然后他就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
一个小时后,计时器脱扣自爆,雷管爆炸了,取出主起爆器,就发现一枚暗藏的撞针,是它触发第二个暗藏的起爆器.
它被设计为六十分钟后爆炸,通常工兵会以为这颗炸弹已被安全地拆除.
这个新的装置会改变整个盟军的拆弹方向.
从现在开始,每个延迟爆炸的炸弹都会带有一个第二起爆器的威胁.
对于工兵来说,拆除一颗炸弹不再是简单地拆掉引信.
他们必须要使炸弹失效,同时使引信保持完整.
不知怎地,早些时候在弧光灯下,他曾在盛怒下把那个被剪断的第二个引信从诡雷里拔出.
在充满硫磺味的黑暗里,在空袭进行之中,他目睹了手掌大小般的绿白闪光.
迟了一小时.
他没有出事只是因为走运.
他走回军官那里,说:"我还需要另一个引信来确定一下我的结论.
"他们又打开周围的弧光灯,灯光又一次照进黑暗的圆圈.
那天夜里,他又花了两个多小时测试那些新的引信,六十分钟的延迟爆炸证明是一致的.
他在厄里斯待了大半夜.
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伦敦.
他记不得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了.
他醒了,走到桌前,开始画那枚炸弹的外形,研究起爆器、雷管、整个ZUS——四炸弹的问题,从引信开始到锁定电路,然后他在底稿上画出所有可能切断引信的线路.
每个箭头都画得很精确,他用所学过的方法清楚地写上正文.
他前一夜的发现证明是正确的.
他得以幸存仅是运气好——在原地拆除这样一枚炸弹而没有引爆是不可能的.
他把他所知的一切都写在巨大的蓝图纸上.
在底下,他写上:"应瑟福克爵士要求而绘.
他的学生基普·辛格中尉绘于一九四一年五月十日.
"在瑟福克死后,他竭尽全力疯狂地工作.
炸弹的装置日新月异,他和布莱克中尉还有另外三个专家驻扎在雷根茨公园里,致力于解决难题的工作,用蓝图画出每一种新炸弹的构造.
在科学研究所工作了十二天后,他们找到了答案.
完全不管引信,完全不理睬那至今通用的第一条原则——"拆除炸弹引信".
这真是棒极了!
他们放声大笑,为自己喝彩,在军官餐厅里互相拥抱.
他们并不了解炸弹的那种变化,但是他们大概知道自己是对的.
"光绕着问题打转并不能解决问题,"布莱克中尉说,"如果你待的房间里有问题,就别去谈论它.
"一句随口说出的话.
基普走到面前,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句话:"那我们就别再碰引信了.
"他们提出那个方案之后,有人在一周内得出结论——一个蒸汽摧毁器.
人们可以在炸弹的主弹壳上开个洞,注入蒸汽使主火药乳化,然后排出去.
那个结论需要时间证明,但是那时他已经登上开往意大利的运兵船了.
"炸弹的一边经常有用黄色粉笔画的痕迹.
你注意过吗就像我们排着队站在拉合尔的院子里时,画在我们身上的黄色粉笔痕迹一样.
"我们从街上排着队慢慢地挪进医院大楼.
如果入伍了,就出来站到院子里.
我们正在报名从军,一位医生用他的器械给我们作检查.
他用他的手检查我们的脖子,并用钳子钳起我们的皮肤.
"那些被允许入伍的人站满了院子,有人用黄色粉笔把编好的号码写在我们的皮肤上.
经过简短的面试之后,一位印度军官在挂在我们脖子上的牌子上用粉笔写了更多的黄字.
我们的体重、年龄、所属区域、教育程度、牙齿情况和我们最适合哪个部队.
"我并不因此觉得耻辱.
我相信我哥哥的看法会和我相反,他会怒不可遏地走到井边,提起一桶水,洗掉粉笔字.
我不像他,尽管我爱他、崇拜他.
我的天性使我认为凡事都会有其道理.
我在学校里是个诚实而严肃的人,他常学我的样子取笑我.
但事实上,他比我严肃得多,只是我实在很讨厌与人针锋相对.
这阻止不了我做我想做的事,或用我想用的方式做.
很早以前我就发现自己常受人监视,当警察对我说我不能在某座桥上骑脚踏车,或告诉我不能穿过某扇门进入堡垒时,我不会与之争辩,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到没人注意我时再通过——像一只蟋蟀,像一个被藏起来的水杯.
你明白吗那就是我哥哥的公开斗争教会我的东西.
"但是对我来说,我哥哥总是家里的英雄.
我像火把一样跟随在他身边,我目睹了他每次抗争后的疲惫——他挺身对抗这种侮辱或那项法律.
他打破了我们家的传统,尽管他是长子,却拒绝参军.
凡是英国人势力所及之处,他都唱反调,所以他们把他关进监狱.
他先被关在拉合尔中央监狱,后来在贾特内吉尔监狱.
夜晚躺在行军床上,他的手臂上了石膏,那是他的朋友为了保护他而打伤的,以阻止他越狱.
在监狱里,他变得平静而多谋——变得更像我了.
当他听说我已报名从军,代替他人伍,不打算做医生时,他并不感到受辱,只是大笑.
他让我父亲递个口信叫我小心.
他从不反对我和我做的事.
他知道我有法子生存下来,我有法子躲在寂静之处.
"他坐在厨房的长台上,和哈纳说着话.
卡拉瓦焦一阵风似的穿过厨房,走出去,肩上扛着沉重的绳子.
这是他的事,当有人问起时,他就这么回答.
他把绳子拖在身后,走出门时说:"那个英国病人想见你,小伙子.
""好的,小伙子.
"基普从长台上跳下来,他脱口而出的印度口音里带着卡拉瓦焦不准确的威尔斯语发音.
"我父亲有一只鸟,我想是只小雨燕.
他总是把鸟儿带在身边,就好像一副眼镜或吃饭时的一杯水那样不可或缺.
在房间里,哪怕他只是进卧室一下,也要带着那只鸟儿;当他去上班时,就把小鸟笼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
""你父亲还在世吗""噢,我想是的.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收到信了,我的哥哥好像还在监狱里.
"他不断地想起一件事——他在白垩山里.
在白垩山他觉得热,风儿扬起白尘绕着他旋转.
他正在拆除那个新鲜玩意儿,这玩意儿很简单.
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操作.
莫登小姐坐在他上方二十码外的山坡上,正在记录他所做的事.
他知道在下面,山谷的那一边,瑟福克爵士正用望远镜看着他.
他慢慢地工作着.
白垩尘被吹起,落得到处都是,他的手上,那件新鲜玩意儿上,以致于他不得不把它们从引信帽和电线上吹掉,才能继续看清细部.
穿着紧身短上衣很热,他得不断地把汗淋淋的手腕伸到背后,在上衣上擦汗.
反复检查这些东西使他感到疲累.
所有松开和拆下来的零件装满了他胸前的口袋.
他听见莫登小姐的声音.
"基普.
""什么事""把手上的活儿停一会儿,我下来了.
""你最好不要下来,莫登小姐.
""放心,我没问题.
"他扣上背心上每个口袋的扣子,在炸弹上放了一块布料.
她笨拙地从上面爬下来,走到白垩马雕像旁,坐在他身边,打开小背包,把装在一个小瓶里的古龙香水洒在一块有蕾丝的手绢上,递给他:"用手绢擦擦脸.
瑟福克爵士用它提神.
"他试着接过它来,照她说的,用手绢轻轻地拍着他的额头、脖子和手腕.
她打开保温瓶,给他俩各自倒了点儿茶.
然后他又打开油纸,拿出几块吉,、林饼.
她好像并不急于回到山坡上,回到安全地带,提醒她该回去了似乎有些无礼.
她只是谈论着这令人苦恼的酷热,说着至少他们已经在镇上订了带浴室的房间,他们都盼望着能洗个澡.
她开始聊起她怎么遇上瑟福克爵士的故事来了.
对于他们身边的炸弹,她一个字都没提.
他放慢了速度,就像一个要入睡的人,反复地读着同一段文字,想找出句子之间的联系.
她已经把他从问题的旋涡中拉出来了.
她小心地收起她的小背包,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右肩上,回到韦斯特伯里马上方的那张毯子上.
她给他留下一副太阳眼镜,但是他透过它看不清楚东西,于是他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又投人工作中.
古龙香水的香味,他记得小时候曾经闻过.
那时他正在发烧,有人把它擦在他的身上.
8.
神圣的树林基普停止挖掘,走出那块田,他的左手举在胸前,好像扭伤了一样.
他走过哈纳插在花园里的稻草人,走过挂着沙丁鱼空罐头的十字架,朝着山坡上的别墅走去.
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那姿态好像罩着一根燃烧的蜡烛.
哈纳在阳台上迎接他,他握住了她的手.
横行在他小拇指的瓢虫迅速地爬到她的手腕上.
她转身走进屋里,将手向前伸去.
她穿过厨房,登上楼梯.
当她走进房间时,伤员转过头来面对着她.
她用握着瓢虫的手抚摸他的脚.
瓢虫离开她,爬到他黝黑的皮肤上.
它避开海一般宽广的白色床单,开始漫长的跋涉,爬向他身上的其它部位——红色的瓢虫贴着像是火山般的皮肤.
卡拉瓦焦在书房里听到哈纳在走廊上的欢叫,不小心打落了台子上的引信盒.
就在它即将落到地面之前,基普滑到它的下面,迅速地用手接住.
卡拉瓦焦向下瞄了一眼,看到这个年轻人呼了口气.
他突然想到自己欠他一条命.
基普抱着引信盒放声大笑起来,当着这位老大哥的面,他的羞涩感忽然消失了.
卡拉瓦焦将记住这一滑.
即使有一天他离开了,再也见不到他,他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多年以后,在多伦多的大街上,卡拉瓦焦会走下一辆计程车,为一位要上车的东印度人打开车门,然后他会想起基普.
这会儿,那个工兵仰起头来冲着卡拉瓦焦大笑,笑声在天花板间回荡.
"我很了解纱笼,"卡拉瓦焦一边说着,一边朝基普和哈纳招手,"我在多伦多的东区结识了那些印度人,当时我正在一间房子里偷东西,发现房子的主人是印度人.
他们从床上醒来,身上就穿着这样的衣服——他们穿着纱笼睡觉.
我挺好奇.
我们聊了很多,他们最后劝我试着穿上.
我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件纱笼.
他们立即袭击我,我半裸着身子,在夜里乱跑.
""真的吗"她笑着问道.
"千真万确!
"她太子解他了,差点就要相信.
在行窃的时候,由于个性随和,卡拉瓦焦经常分神.
他在圣诞节闯入别人的屋子时,如果发现基督降临节期间的日历没有翻到正确的那一页,他会一肚子恼火.
他经常会在别人的家中与各种落单的宠物聊天,煞有介事地与它们谈论伙食,喂他们好多食物.
下次再去作案时,他会受到它们的热烈欢迎.
她在书房的书架前走动,闭着眼睛,随便抽出一本书.
她在一本诗集中发现了两章之间留有空白,便在上面写了起来.
他说拉合尔是座古城.
伦敦与拉合尔相比算是个新兴的城市.
噢,我是说我来自一个建立年代更晚的国家.
他说他们一向了解火药.
早在十七世纪,宫廷油画上就描绘了施放烟火的场景.
他身材矮小,比我高不了多少.
当他露出亲切的微笑时,很少有人可以抵挡他的魅力.
他天性粗犷,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
英国人说他是个身为勇士的圣徒.
但是他有一种特殊的幽默感,比他的举止更加粗暴.
记住"我会在早上再帮他把助听器接回去.
"我的天哪!
他说拉合尔有十三道城门——以圣徒、国王或他们向往的地方命名.
平房(bungalow)这个词出自孟加拉语.
下午四点,他们用绳子把基普放进坑中,直到他落人齐腰深的泥浆水中.
他的身子贴着以扫炸弹的弹体.
从尾翼到翼梢的弹壳长有十英尺,弹头陷入他脚旁的泥里.
在黄泥水下,他的大腿抵着铁壳.
他曾见过当兵的就像这样,在三军协会舞厅的角落抱着女人.
手臂酸了,他就把手臂吊在齐肩高的木梁上.
架起木梁是为了阻止泥土在他的周围塌落.
工兵们在以扫炸弹的周围挖了这个坑,在他到达现场之前,搭起了木梁.
在一九四一年,带有新型Y引信的以扫炸弹开始出现,这是他碰到的第二枚以扫炸弹.
在开会期间,他们决定惟一的办法是拆除炸弹的新型引信.
这是一枚弹头朝下的重磅炸弹.
他赤脚下去.
身体已经开始摇晃了.
由于陷在粘土里,他在冷水中无法稳住身子.
他没有穿靴子——靴子会被粘土粘住,在他被拉上去时,拉力会扭断他的脚踝.
他的左脸颊贴着铁壳,试图想象自己得到了温暖.
他一心想着阳光射人二十英尺深的坑中,照在他的颈后.
他所抱住的东西随时可能爆炸,只要起爆器引爆就会爆炸.
没有任何魔力或X光可以告诉人们什么时候某个密封小容器会裂开,什么时候某个金属线会停止摇摆.
那些小小的机械信号,就像是正从你面前穿过街道的无辜路人的心脏杂音或脉搏跳动.
他住在哪个小镇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了.
他听到一个声音,于是抬起头.
哈弟把工具包系在绳子的一头,然后放下绳子.
这时,基普开始把各种夹子和工具装进外衣上众多的口袋里.
他正哼着在哈弟开往现场的吉普车里所唱的歌——他们在白金汉宫换了岗——克里斯多弗·罗宾带着爱丽丝开了路.
他擦干引信头所在部位,开始在它的周围捏了一个泥杯.
接着他停了下来,往那个泥杯里倒人液态氧.
他把泥杯粘在铁壳上,现在他必须再等一会儿.
他与炸弹之间没有多大空隙,他已经感觉到温度的变化.
如果他在干地上,他可以走开,十分钟后回来.
但是现在他得和炸弹待在一起.
在这个禁闭的空间里,他与这个炸弹一样可疑.
卡莱尔上尉曾在一个坑里使用固态氧工作,结果整个坑突然成了一片火海.
他们迅速把他拉了出来,但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他在哪里利森葡萄园吗旧肯特路吗基普把棉花塞进泥浆水里,碰到了离引信约十二英寸的弹壳.
没有冻住,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再等一会儿.
等到棉花粘住以后,就意味引信周围有足够的区域已冻结,他可以继续干了.
他往泥杯里倒进更多的液态氧.
结霜的圆圈处越来越大,现在直径已有一英尺.
又过了几分钟.
他看着什么人贴在炸弹上的剪报.
他们已经看过这份送至各拆弹小组的最新剪报,而且还曾笑个不停.
什么时候爆炸才合理呢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用X来表示,危险用Y来表示,爆炸可能造成的伤害用V来表示,那么一个逻辑学家也许就会争辩说,如果V小于X与Y之比,那就应该引爆炸弹;但是如果V与Y之比大于X,那就应该设法避免炸弹爆炸.
这是谁写的他已在坑里与那枚炸弹僵持了一个多小时.
他继续倒人液态氧.
就在他的右手与肩同高的地方.
有一根管子送来正常的空气,防止他吸人过量的氧气而头晕(他曾见过喝醉酒的士兵靠吸氧治疗头痛).
他又摸了摸棉花,这一次棉花冻住了.
约在二十分钟之后,炸弹的电池温度就会再次上升.
但是就目前而言,引信被冻结了,他可以开始动手拆除它.
他张开手掌,上下摸了弹壳一遍,以确定有没有裂口.
淹在水下的弹体是安全的,但是氧气与露出的炸药接触,就会点燃炸药.
那是卡莱尔所犯的错误.
X与Y之比.
如果弹体有裂口,他们就得使用液态氧.
"是一枚二千磅重的炸弹,长官.
以扫炸弹.
"哈弟在泥坑上头说道.
"型号五十,在一个圆圈内,B圈.
可能有两个引信包,但是我们认为第二引信包很可能没有装上,对吗"他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但直到情况得到证实了,他们才想了起来.
"给我一个话筒.
然后回去.
""好的,长官.
"基普微微一笑.
他比哈弟小十岁,而且不是英国人,但是哈弟最乐于执行团里的纪律.
其他的士兵喊他"长官"时,总是迟疑不决,但是哈弟喊他时,总是声音洪亮,充满了热情.
他正在加紧工作,趁着电池全都冻结了,好撬开引信.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吹口哨……好了,我听到了.
最后加一次氧,让它冒泡三十秒,随后动手,除霜.
好了,我这就卸下,该死……好了,那东西没了.
"哈弟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一切,防止会出什么事.
只要一个火星,基普就会被困在燃烧着大火的坑里.
也许炸弹里还别有玄机.
随后下去的人得考虑采取其它的措施.
"我正在使用折弹锁.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了出来.
它挺凉的,他必须把它搓热.
他开始卸下锁定环.
轻易就卸了下来,他告诉了哈弟.
''他们在白金汉宫换了岗.
"基普吹着口哨.
他取下了锁定环和固定环,随手把它扔到水里.
他可以感觉到它们慢慢地滚到他的脚边.
还需要四分钟.
.
"爱丽丝嫁给了一名卫兵.
当兵的生活太苦了.
'爱丽丝说!
"他大声唱着,想让身体再暖和一些,他的胸口冻得要命.
他尽量远离身前冰冷的铁壳.
他必须常常用手摸一摸后颈,阳光仍然照在那里.
他随后搓掉手上的液态氧、油污和冰霜.
弹头的套环很难抓住.
接着他吃丁一惊——引信头脱落了.
"错了,哈弟.
整个引信头都掉了.
跟我说话好吗引信的主体被挤了下来,我够不到它.
没有任何部位露出来,我什么都抓不到.
""霜还能结多久"哈弟过了几秒钟才说话,声音就在他的上头.
他已经跑到坑口了.
"还有六分钟.
""上来,我们把它炸了.
""不,再给我一些液态氧.
"他举起右手,感觉到冰冷的罐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我这就把液态氧滴到暴露的引信区域,引信头就是在这里脱落的.
然后我会割破弹壳,凿出一个洞来,直到我能抓住什么.
现在你回去,让我来干吧.
"出了这样的事,他忍不住想发火.
他的衣服沾满了液态氧,液态氧碰到水以后嘶嘶作响.
他等着结丁霜,然后开始用凿子撬弹壳.
他又倒了一些液态氧,等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里撬.
什么也没有被撬下来.
于是他脱掉上衣,把它放在弹壳和凿子之间,冒险用凿子的木槌使劲敲打,敲下了碎片.
上衣是防范火星进发的惟一安全措施.
要命的是他的手指冻僵了,不灵活,它们像电池一样失去了活力.
他继续从侧面凿开脱落的引信头周围的弹壳.
一层层剥下,希望炸弹经过冷却后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手术.
如果他直接凿的话,那可能会打中雷管,引爆炸弹.
又花了五分钟,哈弟不但没有离开坑顶,还不时提示液态氧冷却的时间还有多久.
但是说实话,他们都不清楚.
由于引信头掉了,他们冷却另外一个区域.
水温虽冷,却比弹体热.
接着他看到了什么,他再也不敢凿大那个洞.
他看到电路的接点像兰根银须一样抖动.
如果他可以够到它就好了.
他试图把手搓得更暖和.
他吸了一口气,呆了几秒钟.
等钳口把接点绞成两段,他才又吸了一口气,气喘吁吁,一手扯出了电路.
他的手冻得很疼.
这枚炸弹的引信被拆除了.
"引信拆除了,不会爆炸了.
吻我吧.
"哈弟已经卷起绞盘,基普正在夹紧绞索.
由于疼痛和寒冷,他差点就失败了.
所有的肌肉都冻僵了.
他听到滑轮发出吱嗄声,于是抓紧仍然半系住自己的皮带.
他感觉到他棕黑的双腿正从烂泥里拔出来,像是被狗从沼泽中拽出的一具尸体.
他的一双小腿抬出了水面.
他从坑里钻了出来,进入阳光之中,先是脑袋,然后是身子.
他吊在那里,在固定滑轮的支架下转动.
哈弟抱住他,同时解开他身上的束缚.
他突然看到一大群人约在二十码开外旁观,就安全观点而言,离得实在太近了.
他们很可能被炸死的,但是哈弟没有赶走他们.
他们默默地望着他,望着他这个印度人.
他搭着哈弟的肩,疲惫得几乎无法带着工具走回吉普车.
他的身上仍然挂着工具、液态氧的罐子、毛毯和还在转动的录音设备.
他们听到坑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不走了.
""再走几步就到了,长官.
别的东西我来拿.
"他们走走停停,慢步前进.
他们必须经过那些瞪大眼睛的脸孔,那些人一直望着这个肤色略显黝黑、赤着双脚、穿着湿衣服的人,望着那张茫然不识一物的长脸.
他们全都默不作声,只是后退几步,让他和哈弟走过.
到了吉普车跟前,他开始发抖.
他的眼睛受不住来自挡风玻璃外的目光.
哈弟必须把他抱起来,从容地放到客座上.
等哈弟走了,基普慢慢脱下湿衣服,并把自己裹在毛毯里.
随后他就坐在那里.
太冷了,太累了,他甚至没有力气打开装了热茶的保温瓶,保温瓶就放在旁边的座椅上.
他想:我当时甚至没有感到害怕,我只是生气——我犯了错误,那也许是个新玩意.
我只是一头为了保护自己而有所反应的动物.
他明白了——现在只有哈弟让我保持着人性.
大热天的时候,在圣吉洛拉莫别墅的人都会洗头发.
先用煤油洗去可能会有的虱子,然后用水冲洗.
基普仰躺着,头发散开,闭着眼,免得阳光刺痛了眼睛.
他突然显得孤立无助.
当他展示这样柔弱的姿态时,内心就会涌上一种羞涩感.
他看起来像一具神秘的死尸,没有生命.
哈纳坐在他的身边,她那头棕黑的头发已经干了.
在这个时候,他就会谈起他的家庭和狱中的哥哥.
他会坐起身,把头发甩到身前,开始用毛巾擦头发.
从这个男人的举止,她想象整个亚洲的样子.
他那懒洋洋走动的样子,他那沉默的态度.
他谈论圣武士的事,她现在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圣者——坚定,富于幻想,只有在难得的阳光底下,偶尔停下话头时,他才会显得随便、不拘小节.
他将脑袋靠在桌上,好让阳光晒干散开的头发——那就像是盛在扇型草蓝里的稻壳.
虽然他是一个亚洲人,但在战争的最后几年,他已认英国人为父,像一个尽孝的儿子遵守英国人的规矩.
"哦,可是我的哥哥认为我太傻,竟然相信英国人.
"他转向她,眼中映着阳光,"他说有一天我会看清一切.
亚洲仍然不是一个自由的大陆,他厌恶我们为英国人打仗.
我们一向无法认同彼此的观点.
'有一天,你会看清一切.
'他经常这样说.
"工兵说道,双目紧闭,刻意嘲讽这个比喻.
"日本是亚洲的一部分,马来亚的锡克教徒受到日本人的虐待.
可是我的哥哥对此视而不见.
他说英国人正在绞死争取独立的锡克教徒.
"她从他的身边走开,抱着双臂.
世间的宿怨.
阳光普照大地,她却走进黑暗的别墅,坐在英国人的身边.
到了夜里,当她松开他的头发时,他又成为另一个星座.
他枕在枕头上的手臂是星宿的赤道,在他们拥抱、入睡时,可以感到星海的阵阵波涛.
她抱着一尊印度女神像,握着小麦和彩带.
在他朝她伏下身时,雕像往下坠.
她把它系在手腕.
在他挪动的时候,她一直睁大眼睛,看到在漆黑的帐篷中,他的头发闪出静电火星.
'他移动时总是注意着附近的景物——身旁的墙壁和垫高的阳台栏杆.
他扫视着四周,当他注视哈纳时,他不但看到她瘦削的脸颊,也看到了她身后的大地.
像他观看红雀飞行的弧线时,他会留意红雀距离地面的空间一样.
他辗转意大利各地,试图把一切尽收眼底,除了转眼即逝的人事.
他从不考虑自己.
不去想他昏暗的身影,或者他伸向椅背的手臂、玻璃窗上他的映像,也不去理会旁人如何看他.
在战争的岁月里,他意识到只有自己才是可靠的.
他常常与英国人待在一起.
那人让他想起他在英格兰看到的枞树,一株病枝,岁月压弯了它,是另一棵树的树叉把它托起.
那棵树耸立在瑟福克爵士的花园,靠近悬崖,像个卫兵一样俯瞰布里斯托海峡.
尽管摇摇欲坠,他却感到它内在的高贵——孱弱掩盖不了往日的坚强.
他没有镜子.
他在花园里裹上头巾,环顾树上的青苔.
他注意到哈纳的头发剪过了.
他把脸贴在她的身上,靠着她的锁骨,那块骨头使她的肌肤更为突出.
他熟悉她的呼吸.
但是如果她问他,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尽管他喜欢上了她,她却认为他答不上来.
他会笑着乱猜一通.
而如果她闭起黑色的眼睛,说它们是绿色的,他也会信以为真.
他也许会定睛注视她的双眸,但却说不出它们是什么颜色,就像已经入口或入腹的食物,他只知道是否容易消化,却说不出味道如何,或者到底吃了什么食物.
听到别人说话,他会看着人家的嘴,不会去打量眼睛,或者留意眼睛的颜色.
对他来说,眼睛似乎总是随着时间或屋内的光线而变化.
嘴巴则会暴露不安、自满或性格的其它特征.
对他来说,嘴巴是脸上最微妙的部位.
他从来都搞不清楚眼睛能够揭示什么内在,但是他可以辨识嘴巴如何变得冷漠,如何显得温柔.
人往往会根据眼睛,对一线阳光的反应作出错误的判断.
他记下了一切,当作聆听厂段变奏的和声.
他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看到她,时间和地点改变了她的声音或个性,甚至她的美丽,就像浩瀚的大海主宰了救生艇的命运.
他们习惯在黎明起床,在最后一线日光隐去时吃晚饭.
夜深的时候,只在英国病人旁边点上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或都点上一盏装了油的灯,如果卡拉瓦焦弄得到油的话.
但是走廊和其它的卧室仍是漆黑一片,像是一座被埋葬的城市.
他们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伸出双手,靠着指尖触摸两边的墙壁.
"不再有光,不再有颜色.
"哈纳会对自己反复哼唱这一句.
基普有个令人气恼的习惯——勾住下面的栏杆,然后跳下楼梯.
必须制止他这个习惯.
她想象他的双脚跃到空中,踢到回房的卡拉瓦焦的肚子上.
她提前一小时候吹灭了英国人房间里的蜡烛.
她脱掉网球鞋,由于夏日的炎热,她解开上衣领口和袖口的纽扣,并把袖子高高卷起.
虽然衣着不整,但却令她感到愉快.
在主楼层这一边,除了厨房、书房和废弃的小教堂,还有一个装了玻璃的室内庭院——四面是玻璃墙,有一扇玻璃门.
走进玻璃门,你会见到一口装有井盖的井,架子上摆着枯死的植物,它们从前在温室里一定是生长繁茂.
这座温室越发让她想起一本夹花的书,翻书的时候你会瞟上一眼,却从不对它们仔细端详.
凌晨两点.
他们从不同的门走进别墅.
哈纳踏上三十六级台阶,走进小教堂.
他从北院进去,走进房子,摘下手表,把它放进一个齐胸高的壁龛里,那里供奉着一尊小圣徒的神像——这是别墅医院的守护神.
她看不到一闪而过的磷光.
他已经脱掉鞋子,只穿着裤子.
关掉了绑在臂上的灯.
他没带别的东西,只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一个瘦削的男孩,戴着黑色的包头巾,把灯松松地系在腕间,贴着他的皮肤.
他像一支矛,倚在走廊的墙角.
接着,他轻轻溜过室内庭院.
他走进厨房,立即觉察到那只狗就在暗中.
他抓住狗,用绳子把它绑在桌脚边.
他从厨房的架子上拿起炼乳,返身回到室内庭院的玻璃房里.
他用手摸索着房门的下端,发现上面靠着小树枝.
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门.
然后探出手去,又把那些树枝靠在门上,避免她看到它们.
他随后爬到井里.
他知道三英尺深的地方有一块横板,结实得很.
他盖上头顶的井盖,蜷缩在那里,想象她在找他,或者把自己藏了起来.
他开始吸吮那罐炼乳.
她怀疑他干了这样的事.
进书房以后,她打开手上拿的灯,沿着书架走过.
书架的底端齐她的脚踝,上端高过她的头,她看不见到底有多高.
房门关上了,从走廊上看不到任何亮光.
只有身在室外,站到落地窗的另一端,才能看见亮光.
她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在汗牛充栋的意大利书籍中,再次寻找可以念给英国病人听的那本英文奇书.
她开始喜欢这些意大利装订的书籍,喜欢卷首的彩色插图,上面蒙上了一层纸膜.
她喜欢书的气味,甚至喜欢快速翻阅时,书所发出的仿佛扭断了一些小得看不出的骨头的声音.
她再次停了下来,《巴马修道院》.
"如果我能走出困境,"他对克莱莉亚说,"我要去领略帕尔马的美丽风光.
那时,你会屈尊记住这个名字:法布利斯吗"卡拉瓦焦躺在书房尽头的地毯上.
从他那个黑暗的所在看去,哈纳的左手似乎闪出磷光,照亮了书籍.
她的黑发映着红光,衬托着她的棉质上衣和肩部卷高的袖子.
他从井里爬了出来.
她的手臂放出直径三英尺的亮光,亮光被吸进了黑暗,所以卡拉瓦焦感觉到一道黑暗的峡谷夹在他和她之间.
她把带有棕色封面的书夹在臂下,在她走动的时候,在灯光中,新的书出现了,旧的书便消失了.
她长大了.
他现在爱她,甚于以前他更了解她的时候,那时她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
她现在已经长成她自己想成为的人.
他知道如果他在欧洲的街道上遇到哈纳,他会觉得她面熟,但认不出她.
到达别墅的第一晚,他掩盖了他的震惊.
她那苦行僧的脸起先显得冷若冰霜.
他明白自己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已经变得像她现在这个样子,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见到她的转变之后,他有多么喜悦.
多年前,他曾试图想象她长大成人的样子,但是想象中的她具有她周围那些人的特质,不是这个可爱的陌生人.
这让他更加一往情深,因为她不是由他提供的材料所构成的.
她躺在沙发上,把灯转向里面,方便自己看书.
她早已看得入迷.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侧耳听了听,然后赶紧吹灭灯.
她知道他在屋里吗卡拉瓦焦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明白正常而安静的呼吸有多困难.
灯又亮了,然后迅速熄灭了.
接着,除了卡拉瓦焦以外,房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运动.
他能够听到四周的声音,惊讶自己竟未曾发觉.
那个男孩就在屋里.
卡拉瓦焦走到沙发前,伸手摸向哈纳.
她不在那里.
他直起身来,这时,一双手臂从后面勾住了他的脖子,使劲把他向后拉.
一道刺目的亮光照到他的脸上.
两人同时倒在地板上,都倒吸了一口气.
带灯的手臂仍然勒着他的脖子.
接着,一只赤脚出现在亮光里,从卡拉瓦焦面前经过,踩向他旁边那个男子的脖子.
又一盏灯亮了.
"捉到你了!
捉到你了!
"纠结在地板上的两个人抬起头来,看到灯光下哈纳幽暗的,身影.
她正唱着歌儿:"我捉到你了,我捉到你了.
我利用了卡拉瓦焦——他的喘气声实在太大了.
我知道他会到这儿来,他是个诱饵.
她更加用力踩着男孩的脖子:"投降,招认吧.
"卡拉瓦焦被男孩勒得开始颤抖,他的身上早就湿透了,无法挣脱开来.
两盏灯照在他的脸上.
可是必须爬走,逃脱恐怖.
招认了吧.
那个女孩正在放声大笑.
在说话之前,他首先需要稳定一下声音,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听,他们正陶醉在这次冒险之中,男孩的手松了一点,卡拉瓦焦挣脱出来,不发一言,走出房间.
他们又陷入黑暗中.
"你在哪儿"她问,随后赶紧找他的基普.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撞到他的胸口,顺势把她揽人怀中.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贴上他的嘴唇.
"炼乳!
我们比赛时你在喝炼乳"她吻着他的颈部,品味她的赤脚刚才踩过的地方,吸吮着上面的汗水.
"我想看看你.
"他点亮了灯,看到了她,她的脸上是一道道泥痕,她的头发由于出汗,盘结在·起.
她冲着他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基普伸出瘦削的双手,探进她宽松的袖口,握住她的肩膀.
他的双手随她的身体摇摆.
她开始倾斜,将整个人往后倒去,他会随她一起倒下,他的双手不会让她摔倒.
随后他会蜷起身子,使双脚翘在空中,只有他的双手、他的手臂和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身上.
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呈现的姿态则宛如螳螂的尾部.
灯仍然绑在他结实的左臂上.
她的脸探入亮处,又吻又舔又品尝.
他的前额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接着他突然穿过房间,他的工兵灯在屋里一路颠簸.
他在这间屋里已经待了一个星期,清除了所有的引信.
仿佛这个房间终于远离战火,它不再属于什么战区或什么领地了.
他带着灯一起走动,摇摆他的手臂,照亮了天花板.
在他走过她身边时,也照亮了她的笑脸.
她站在沙发后面,低头望着他细小的身子闪出光芒.
他再一次经过她身边时,他看到她弯下了腰,手臂在裙子的下摆上擦着.
"但是我捉到你了,我捉到你了,"她唱道,"我是丹福斯大街的马希坎人.
"然后她骑在他的背上,她的灯照亮了书架高处的书籍.
他背着她旋转时,她的手臂忽起忽落,重心前倾,身体坠了下去.
她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然后从他的身旁滚开,仰面倒在旧地毯上.
地毯仍然留有陈年旧雨的味道,她那湿漉漉的手臂粘上了沙尘.
他朝她俯下身,她伸手关掉灯:"我赢了,对不对"他仍不发一语,进屋以后他就没有说过话.
他半是点头,半是摇头,似是不同意,她爱看他这个样子.
由于灯光刺眼,他看不清她.
他关上灯,他们共同隐人黑暗之中.
这个月里,哈纳和基普睡在一起.
他们俩过着形式上的禁欲生活.
他们发现性爱可能关系着整个国家、整个文明.
牵涉到他的或她的爱情观.
我不想被操.
我不想操你.
他们还如此年轻,不知道是从哪儿学到了这些名堂.
也许是从卡拉瓦焦那里学到的.
他在那些晚上曾对她谈到他的年龄,谈到当她发现生命短暂的时候,会放出万般的柔情.
青春毕竟容易凋谢.
躺在哈纳的怀中,那个男孩就感到他的性欲完全得到了满足,他的高潮与月亮的引力有关,与夜的诱惑有关.
他那瘦削的脸庞整夜枕靠着她的胸口.
她用指甲在他的背部划着圈,让他想起抓痒的乐趣.
那是多年以前,一个奶妈教他的.
在基普的记忆中,童年所有的慰籍和宁静都来自于她,而不是他所热爱的母亲,或是陪他玩耍的父亲和哥哥.
在他害怕或无法人睡的时候,奶妈总会觉察到他的不适,她会把手放到他瘦小的背上,哄着他睡去.
这个可亲的陌生人来自印度南部,和他们住在一起,帮忙料理家务,在他们的家里带大了她自己的孩子,早年曾照顾过他的哥哥,很可能比他们的生身父母更了解所有孩子的性格.
那是一种互动的情感.
如果有人问基普最爱谁,他会在提到母亲前说出奶妈的名字.
她的爱对他来说,超越了一切亲情和爱情.
他后来明白,在他的一生中,他就是为了追寻这样一种爱而离家.
对一个陌生人,一种柏拉图式的亲昵,也许有时是性爱.
当他了解到这一点,当他自问最爱谁时,他应该已经很老了.
他发现自己只有一次回报了她的慰籍,尽管她早已明白他爱她.
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抱住她那突然变得老朽的身躯.
在沉寂中,他陪着服丧的她.
在那狭小的仆人房里,她在屋里放声大哭,形态悲戚.
他看着她把一个小玻璃杯贴在脸上,收集她的泪水.
他知道她会带着它参加葬礼.
他在她那佝偻的身体后面,伸出他那稚嫩的小手,搂住她的肩膀.
她最终停止了哭泣,只是偶而抽搐一下,这时他隔着莎丽服替她抓痒,然后撩开莎丽,直接搔她的皮肤——哈纳此时正在享受这样一门温柔的艺术,他的指甲划过她身上成千上万的细胞.
在他的帐篷里,在一九四五年,他们的贞洁在一个山镇相遇.
9.
游泳者洞穴"我曾答应告诉你人是如何坠人情网的.
"一个名叫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年轻人在牛津见到了一位朋友,那人提到了我们目前的工作.
他与我取得了联系,在第二天结婚,两个星期后与他的妻子一起飞往开罗.
他们的蜜月快结束了.
这是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头.
"在我遇到凯瑟琳时,她已经结了婚——一个有夫之妇.
杰弗里·克利夫顿爬出飞机,她的出现出乎我们的意料,因为我们在计划勘探时,只考虑了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加入.
她穿着卡其短裤,露出膝盖.
在那些日子里,她对沙漠表现出无比的热情.
我喜欢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青春活力,胜于喜欢他那年轻妻子的热忱.
他是我们的飞行员、通讯员和侦察员.
他象征着新世纪——在天空中驾机而过,投下长彩带作标记,指点我们该往何处去.
他对她赞不绝口.
这里有四个男人、一位女士及其丈夫,身为丈夫的人不断用言语表达蜜月的快乐.
他们返回开罗,一个月后又回来了,一切几乎都和上次一样.
她这一次安静多了,但他仍然充满青春活力.
她会蹲在汽油桶上,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撑着膝盖,盯着老是飘动的帆布,而杰弗里·克利夫顿便会在旁边赞美她.
我们因而开他的玩笑,但是要他不过分赞美她无疑是和他唱反调,而我们都不愿意这样.
"在开罗过了那一个月后,她变得沉默了,不停地看书,总是一个人独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她突然认识到人类的奇妙之处,即人是会变的.
她不必再扮演一个嫁给勘探家的社交界人士.
她正在认识自己.
这让人看了心痛,但是杰弗里·克利夫顿没有察觉到她的自我教育.
她阅读了所有关于沙漠的书籍,她能够谈论乌怀拿德和消失的绿洲,甚至搜集到鲜为人知的文章.
"我是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
有一本书说活到了我这年纪,人就成了愤世嫉俗的坏蛋.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相信永远,不相信超越年龄的感情.
我比她大十五岁,但是她比我聪明,她比我更渴求改变.
"在开罗郊外的尼罗河三角洲,他们度过了延期的蜜月.
在这一段时间里,是什么改变了她我们见到他们已有好几天了——他们在柴郡举行了婚礼,两个星期后到达这里.
他带来了他的新娘,因为他既离不开她,又不能违反与我们的约定.
要是违反了与马多克斯和我达成的约定,我们会活活吞下他.
于是,她的双膝在那天露出了飞机.
我们多难的故事由此开始.
"杰弗里·克利夫顿赞美了她优美的手臂,极细的脚踝.
他描述了她游泳的情形.
他提到了宾馆套房的新浴盆.
她在早餐时狼吞虎咽.
"对于这一切,我一语未发.
他说话时,我偶尔会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相遇.
她瞥见了我的恼怒,继而露出矜持的一笑.
略带嘲讽.
我是个年长的男人,我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在十年前就从达卡拉绿洲徒步走到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我标绘了法拉夫拉,我了解昔兰尼加,并且不止两次在沙海中迷路.
在她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些经历.
或者她也可以在马多克斯身上发现这些经历.
可是,除了地理协会,没人知道我们.
我们不值得崇拜.
由于婚姻,她才得以与我们结识.
"她丈夫赞美她的话毫无意义.
我虽然是一个勘探家,语言却从各方面限制了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受制于谣言和传说,受制于地图,受制于写了文字的残简绢片,受制于各式各样的语言.
在沙漠里,重复说话就像是往地里撒上更多的水.
在这个地方,语言的细微差别足以让你走上百里的冤枉路.
"我们的勘探地距乌怀拿德大约四十英里,我和马多克斯准备先行前往侦察情况.
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和其他人留在后面.
她读完了她所有的书,于是找我借书.
除了地图,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带.
""'你晚上看的那本书呢'"'希罗多德.
噢,你想看吗'"'我不敢贸然借阅.
如果是你珍藏的书,那就算了.
'"'里面有我的笔记,还有剪报.
我常把它带在身边.
""'那我太冒昧了.
对不起.
'"'等我回来,我会给你看.
对我来说,旅行的时候不带着它会不习惯.
'"她自始至终非常客气有礼貌.
我解释说那更像是一本札记,她信了.
我离开时并不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感激她的通情达理.
杰弗里·克利夫顿不在,我们单独在一起.
我正在我的帐篷里收拾行李,这时她走了进来.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参与社交应酬,但有时也会欣赏优雅的举动.
"我们在一个星期后返回,收获甚丰.
我们情绪高昂,在营地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活动.
杰弗里·克利夫顿总是喜欢替别人庆祝.
这一点令人高兴.
"她端着一杯水走到我的跟前.
"'恭喜你,我已经听杰夫说了——'"'谢谢了!
"'"'来,喝掉这个.
"'我伸出手,她把杯子放到我的手中.
在吃了饭盒里的热食之后,现在喝水觉得很凉.
"'杰夫打算为你举行个晚会.
他正在写歌,并要我朗诵一首诗.
可是我想做点别的.
'"'来,翻翻这本书.
'我把书从背囊中抽出来,递给她.
"吃过饭,喝过花茶,杰弗里·克利夫顿拿出一瓶他一直瞒着别人藏着的法国白兰地.
我们打算在听马多克斯叙述我们的经历和杰弗里·克利夫顿演唱滑稽歌曲时,喝掉这一整瓶酒.
接着,她朗读了《历史)中的一段——坎道勒斯及其皇后的故事.
我总是把这个故事匆匆带过.
它在书的开始部分,与我感兴趣的地点和时代毫无关系,但这是个著名的故事.
这就是她选来叙述的一段.
"坎道勒斯热爱自己的妻子,因此他认为他的妻子比所有的女人都美.
他对达斯吉鲁的儿子盖吉(因为他是让他最称心的矛手)形容妻子的美貌,极尽赞美之词.
"'杰夫,你在听吗'"'是的,亲爱的.
'''他对盖吉说:'盖吉,我想在我对你谈论我妻子的美貌时,你并不相信.
因为与听觉比较起来,男人更相信视觉.
因此我必须想个办法,让你看到她的裸体.
'"有好些事是可以事先看出来的.
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她的情人,就像我知道盖吉会成为皇后的情人,并且谋杀坎道勒斯.
我常会翻一翻希罗多德的书,寻找地理方面的线索.
但是凯瑟琳则把读书视为人生的一扇窗户.
读书的时候,她的声音懒懒的.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记载故事那页,好像在她说话的时候,她正渐渐陷人流沙之中.
"'我的确相信她是最美的女人,我请求您不要让我做出非法之事.
"但是国王对他作了这样的回答:"鼓起勇气,盖吉,不要害怕,不要怕我,不要怕我说出这些话是为了试探你;不要怕我的妻子,不要怕她会加害于你.
因为我会想出一个办法,让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你看到了她.
'"这就是我爱上一个女人的故事.
她从希罗多德的书上念了那个特别的故事.
我听着她在营火边念书,一直没有抬头,甚至在她挑逗她丈夫的时候,我都没有抬头.
也许她只读给他听.
也许她选择这个故事没有别的目的.
她惊讶于这个故事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现实生活突然打开了一条路,尽管她没有想到这是错误的第一步.
我确信是这样.
…我会安排你进入我们的卧室,躲在敞开的房门后面.
等我进去以后,我的妻子也会躺下.
房门口有个座位.
她会一件件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上面.
这样你就能一览无遗地看到她.
'"但是盖吉在离开卧室时被皇后看到了.
她明白她丈夫做了什么.
虽然羞愧难当,她却没有声张……她没有作声.
"这是个奇怪的故事.
卡拉瓦焦,对吗一个人虚荣到如此地步,竟然希望遭人嫉妒.
或者希望别人信任他.
因为他认为别人不相信他.
这肯定不是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写照,但是他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这位丈夫的行为令人吃惊,但却可以理解.
我们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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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妻子叫来盖吉,给了他两个选择.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我让你选择其中的一条路.
一是杀死坎道勒斯,占有我和里底亚王国;一是你就在这里杀死自己,这样你便再也不会事事听从坎道勒斯,看你不该看的.
要么他死,因为他策划了这一切;要么你死,因为你看到了裸体的我.
'"于是国王被杀死了,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留下了关于盖吉的抑扬三步格诗,他是第一个在德尔菲祭祀的野蛮人.
他在里底亚的王位上坐了二十八年,但我们仍只把他视为一则爱情故事中的骗子.
"她停止念书,抬起头来,钻出流沙.
她散发着光辉,力量已经发生转移.
同时,因一则轶事的关系,我坠人了情网.
"卡拉瓦焦,语言具有一种力量.
"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时,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住在开罗.
杰弗里·克利夫顿也为英国人——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叔叔——做事情,天知道做些什么,这都是战前的事.
但是那时来自各个国家的人都聚集到这座城市,在格罗皮参加社交晚会,彻夜跳舞.
他们是一对受欢迎的年轻夫妇,相互引以为荣.
我处于开罗社交圈的边缘地带.
他们生活得很好.
一种讲究礼仪的生活,我偶尔会去体验一下.
晚宴,花园聚会.
我以前通常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但是现在我会参加,因为她也在.
我这人一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勇往直前.
"我该怎么向你介绍她呢用我的双手吗就像我可以凭空比划平地或岩石吗她加入勘探队几乎有一年了.
我看到她,和她交谈.
我们不断出现在对方面前.
后来,我们察觉到彼此的渴求,过往的一切再次涌上心头.
曾经伸出颤抖的手抓住悬崖上的手臂,曾经错过或被误解的眼神,现在都得到了解释.
"那时我很少待在开罗,大概隔两个月住在那儿一个月.
我在埃及学系工作;撰写我自己的书——(利比亚沙漠之最新探究).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投入,似乎沙漠就在书中的某处,在墨水从钢笔中流泄出来时,我甚至都能闻到气味.
我撰写着那本薄书,七十页,简明扼要,并附有地图.
我在撰写的同时,念念不忘就在附近的她,越发着迷,想着能否见识她的嘴巴、绷紧的膝盖、白皙而平坦的腹部.
我无法抹去她浮现在书页上的身影.
我希望把这本书献给她,献给她的声音,献给她的身子.
我想象她那洁白的身体下了床,像一把长弓.
但这本书是献给一位国王的.
我相信她会嘲笑我这般着迷,带着礼貌而尴尬的神情摇摇头.
"与她在一起时,我言谈举止更加谨慎.
我本性如此.
就好像是在先前裸露过身体一样,因而觉得难为情.
这是欧洲人的习惯.
对我来说自然不过——莫名其妙将她融入了我那本谈及沙漠的书中——现在当着她的面裹上了铠甲.
"'狂野的诗篇是所爱的女人或应爱的女人之替代而已,一篇狂诗是另一篇狂诗的伪作.
'"在哈桑尼老先生——一九二三年探险的老者——的草坪上,她和政府助理朗德尔走了过来,与我握了手,她叫朗德尔帮她拿点喝的,然后又转过身对我说:'我要你把我抢走.
'朗德尔回来了.
她好像递给了我一把刀.
一个月里,我成了她的情人.
在露天市场上的那间房里,在鹦鹉街北面.
"我跪在铺了马赛克的走廊里,·脸贴着她那睡衣的下摆,她的嘴尝着我手指上的咸味.
我们组成一尊奇怪的雕像,我们两个人,在我们开始释放欲望之前.
她的手指拨弄我那越发稀疏的头发中的沙子.
我们的周围是开罗和她所有的沙漠.
"是渴求她的年轻是渴求她那少许的男孩气质我对你提起的花园就是她的花园.
"她喉咙下方有块小小的凹处,我们叫它博斯普鲁斯海峡.
我会从她的肩膀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
将眼光停在那里徜徉休息.
我跪下身来.
她低头茫然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外星来客.
她一脸茫然的表情,在开罗的一辆公车上,她冰冷的手突然触摸我的脖子.
我们搭上一辆隐密的出租车,我们在伊斯梅里亚桥和蒂帕拉里俱乐部的车程间享受短暂的欢愉.
或者到博物馆三楼的大厅,她伸手捂住了我的脸,阳光透过了她的指甲.
"只要我们不被人撞见就行.
"但是杰弗里·克利夫顿与英国有着密切的关系.
他的家谱可以追溯到克努特大帝.
杰弗里·克利夫顿结婚才十八个月,那个统治阶层不必对他说他的妻子不忠,但却开始掩盖这个过失,掩盖这个阶层的弊端.
从塞米拉米斯饭店停车场,我和她第一次尴尬的接触开始,这个阶层就知道我和她的一举一动.
"她谈论她丈夫的亲戚,我没有在意.
杰弗里克利夫顿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对那个庞大的英国情报网一无所知一样.
但是有一伙保镖看着他的丈夫;保护着他.
只有马多克斯知道.
他是一个贵族,在部队当过兵,所以知道这些盘根错结的关系.
只有马多克斯相当巧妙地警告我提防这个世界.
"我带着希罗多德、马多克斯——他在自己的婚姻中扮演一个圣人——带着《安娜·卡列尼娜》,反复阅读那则爱情和欺骗的故事.
有一天,因为来不及避开我们所惊动的那个机构,所以他借用安娜·卡列尼娜的哥哥,试图解释杰弗里·克利夫顿的世界.
把我的书递给我,听这一段.
"'半个莫斯科和彼得堡是奥勃隆斯基的亲戚和朋友.
他生来就属于由地球上的伟人,或者后来成为伟人的人所组成的圈子.
政界三分之一的人,那些老人,是他父亲的朋友,自小就认识他……因此,这个世界上施恩于人的都是他的朋友.
他们不能忽视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只要不持异议或嫉妒他人就行,不与他争执或冒犯他人就行.
他天性温和,所以他从不越雷池半步.
"我喜欢上了你用指甲敲击注射器的声响,卡拉瓦焦.
你第一次陪哈纳替我注射吗啡时,就站在窗边,听到她的指甲敲击的声响,你猛地转向我们.
我知道来了一位战友.
就像一个情人会看穿其他情人的伪装一样.
"女人想拥有情人的一切.
我经常深藏不露,像古代的军队消失在沙子里.
她害怕她的丈夫,她看重她的名节,而我一直渴望不受羁绊.
我突然消失,她怀疑我,我不相信她爱我,偷情的妄想偏执和幽闭恐怖.
"'我觉得你变得没有了人性.
'她对我说.
"'我不是惟一的背叛者.
'"我认为你并不关心……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由于你惧恨占有、被人占有、被人摆布,你就逃避一切.
你认为这是美德,我认为你没有人性.
如果我离开了你,你会找谁你会再找另外一个情人吗'"我沉默不语.
"'你否认啊,你这该死的.
'"她总想听人说话,她爱言语,靠它们成长.
话不说不明,言语让她明理,让她得到具体的概念.
然而我认为言语压抑了情感,就像浸在水里的木材.
"她回到了她丈夫身边.
"从这一刻开始,她低声说,我们如果找不到我们的灵魂,就会失去它.
"大海都会分流,何况爱人以弗所的港口,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消失了,被积蓄了淤泥的港湾所替代.
坎道勒斯之妻成了盖吉之妻.
图书馆在火中付之一炬.
"我们有过什么关系是背叛了我们身边的人,还是渴求另一种生活"她跟在她的丈夫旁边,爬回了她的家.
我则回到栏杆前.
"'我会看看月亮,但我会看见你的模样.
'"希罗多德的经典诗句.
一遍遍吟唱这首歌,并将歌声融人自己的生活之中.
一旦经历了难言的创伤,人们有不同的方法恢复内心的平静.
她的一名随从曾经见到我与一位香料小贩坐在一起.
她曾从他那里收到了一朵套了番红花的白蜡顶针.
"如果巴格诺尔德——看见我和卖番红花的小贩坐在一起——在她用餐的桌旁谈到了这件事,我会有什么感受呢这会给我一些安慰因为她记得那个男人曾送她一件小礼物,一个白蜡顶针,在她丈夫外出的两天里,她曾用一根黑色的细链系上戴在脖子上.
番红花仍然套在里面,因而她的胸前有着黄金的印迹.
"她怎么没让我知道这个故事我这个贱民,在许多场合,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巴格诺尔德哈哈大笑,她的丈夫是个为了我而担心的好人,马多克斯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眺望城南.
他们毕竟是绘图员.
但是她曾爬进我们正在开挖的井里,抱着自己吗我就想用我的手这样抱住她.
"我们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并与别人签下了最具约束力的条约.
"'你在做什么'她在街上撞见我时问道,'难道你看不出你搞得我们大家都要发疯了吗'"我曾对马多克斯说我正在追求一位寡妇.
但她还不是寡妇.
在马多克斯回到英国时,我和她已不再是情人了.
'代我向你的开罗寡妇问好.
'马多克斯喃喃地说,'我曾希望见到她.
'他知道吗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更像个骗子.
我与这个朋友共事了十年,我爱这个人甚于任何人.
那是一九三九年,我们大家都在千方百计离开那个国家,前去参战.
"马多克斯回到了索美塞得郡的大玛斯顿村,那是他的出生之地.
一个星期后,他与众人坐在教堂里,聆听颂扬战争的布道,然后他掏出了他那把久已不用的左轮手枪,杀死了自己.
"'我,哈利卡纳苏斯的希罗多德,陈述我的历史观,即时间不会受人类的所作所为影响,也不会受希腊人和外邦人那些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影响……而且也不会受他们相互争斗的理由影响.
'"人一向是沙漠里吟诗的人.
马多克斯——曾对地理协会——用美丽的辞藻介绍我们的旅行和搜寻.
伯曼曾经对着余火谈论理论.
我呢我是他们的技术员、修理工.
别人描写他们对孤独的热爱,思索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他们永远看不出我在想什么.
'你喜欢月亮吗'与我相识了十年的马多克斯问我.
他迟疑地提出这个问题,好像怕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对他们来说,我太狡猾了,不会成为沙漠的爱人.
更像是奥德修斯.
但是,我真的热爱沙漠.
对我展示沙漠,就像你给另一个人展示河流,或是给另一个人展示他在童年住过的大都市.
"在我们最后分手时,马多克斯使用了古老的告别用语.
'愿上帝保佑你一生平安.
'我一边大步从他身边走开,一边说道:'根本就没有上帝.
'我们彼此完全不同.
"马多克斯说奥德修斯没有写下任何字,没有写过任何关于他本人的书.
也许他觉得在虚假的叙事诗中,他是一个局外人.
我自己的文章——我必须承认——严格遵循正确的原则.
在我写作的时候,由于害怕我会描述她的存在,我焚烧了所有的情感,一切爱的语言.
我用纯朴的语言描写了沙漠,就像我说到她一样.
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最后那段日子里,马多克斯问我对月亮有何看法.
我们分手了.
他去了英国,战争就要爆发的可能打断了一切,打断了我们对沙漠历史的缓慢发掘.
再见了,奥德修斯,他笑着说道,我从不喜欢奥德修斯,不像我喜欢埃涅阿斯那样喜欢奥德修斯.
但是我们已经判定巴格诺尔德像埃涅阿斯.
但是我也不喜欢奥德修斯.
再见,我说.
"我记得他转过身,哈哈大笑.
他用他那粗手指指着喉结下方的部位,说道:'这叫胸骨上凹.
'告诉我她脖子上那个凹处的名字.
他回到了大玛斯顿村,回到了他的妻子身边,只带了一本他最喜欢的托尔斯泰的作品,把他所有的指南针和地图都留给了我.
谁都没有提及我们之间的情谊.
"索美塞得郡大玛斯顿村的绿色田野已经成了飞机场,我们在谈话时,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对我提起他的家乡.
飞机在亚瑟王的城堡上空排出废气.
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那么做.
也许是飞机长久的噪音,在利比亚和埃及住过以后,这种噪音显得太吵.
住在利比亚和埃及时,只有舞毒蛾单调的嗡嗡声会打断我们的沉默.
别人的战争正在打碎他那脆弱的宁静生活.
我是奥德修斯,我了解战争的变化和暂时的阻碍.
但他是个不容易交到朋友的人.
他一生中只结交了两、三个人,他们现在全都成了敌人.
"他和他妻子独自待在索美塞得郡,他的妻子从未见过我们.
对他来说,略微摆下姿态就够他受了.
一颗子弹结束了战争.
,"一九三九年七月.
他们从村里坐上公车前往约维尔.
公车太慢,他们没有及时参加礼拜.
在拥挤的教堂后面,为了找到座位,他们决定分开坐.
半个小时后,布道开始了,它充满了狂热的爱国主义激情,无疑是支持这场战争.
牧师兴冲冲地歌颂战斗,祝福政府和即将奔赴战场的人们.
马多克斯听着,布道越发变得激昂了.
他掏出久已不用的手枪,弯下身子,对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
他立时身亡.
一片死寂,沙漠的寂静.
没有飞机的寂静.
他们听到他的身体倒向长凳.
一切都静止了.
手舞足蹈的牧师僵立在那里.
这种寂静就像教堂蜡烛的灯罩裂开,所有的人都掉了头一般.
他的妻子沿着中间通道,走到他这一排停住了.
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让她进去,走到他的身边.
她跪下来,伸出双臂抱住他.
"奥德修斯是怎样死的死于自杀,对吗我似乎想起来了.
好了.
也许沙漠惯坏了马多克斯.
那时我们和世界毫无瓜葛.
我不断想起他一向随身携带的俄国小说.
俄国离我的国家比离他的国家近.
是的,马多克斯是个为国家而死的人.
"我喜欢他处变不惊的样子.
我会大发雷霆,争论地图上的位置,而他的报告却以合理的语句代替了我们的"辩论".
如有快乐的经验可以描述,他就以平静而愉快的语调记述我们的旅行,仿佛我们是舞会上的安娜和渥伦斯基.
然而,他从不与我步人开罗的舞厅.
我在跳舞时会陷人情网.
"他走起路来慢吞吞地.
我从来没见过他跳舞.
他是个作家,是个阐释这个世界的人.
给予些许的情感便能激发智慧;一瞥之下就能引发长篇大论.
如果他在一个沙漠部落见到一种新式的绳结,或是发现一棵罕见的棕榈树,他会几个星期废寝忘食.
如果我们在旅行中发现了什么讯息——任何文字,现代的或古代的,泥墙上的阿拉伯文、吉普车挡泥板上用粉笔书写的英文留言——他都会阅读它,然后把手压在上面,似乎想触摸它的深层含义,想尽量亲近那些文字.
"他伸出手臂,抚平青肿的血管,抬起脸.
他刚刚注射了大量的吗啡.
就在药力发作时,他听到卡拉瓦焦把针头扔进肾形搪瓷罐之中.
他看到那个灰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然后又转过身来,也注射了吗啡,一个与他住在一起的吗啡公民.
"有些日子里,在枯燥的写作之余,我会回到家中,只有莱因哈特和斯蒂芬·格拉派利与法国爵士乐俱乐部演奏的《忍冬玫瑰》.
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
伟大的爵士年代.
在那些年里,它从香榭丽舍大道的克拉里奇饭店飘出,传人伦敦、法国南部和摩洛哥的酒吧.
然后悄悄传人埃及,谣传是一支并不出名的开罗舞会乐队在这里散播了这些节奏的音乐.
在我重返沙漠时,夜晚去酒吧跳舞,跳了七十八次的《回忆》.
女人们像猎狗一样迈着舞步,你在一曲《我的甜心》响起时在她们的肩上低语,她们就会依偎在你的身上.
承蒙法国唱片公司的功劳.
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九年.
席间的低语情话.
战争在即.
""在那段风流韵事结束几个月以后,在告别开罗的最后几夜,我们终于劝动了马多克斯去一趟小酒吧,为他饯行.
她和她的丈夫都在.
最后一夜.
最后一曲.
奥尔马希喝醉了,尝试跳他所发明的一种老式舞步,叫作博斯普鲁斯拥抱.
他用瘦长而结实的手臂托起了凯瑟琳·克利夫顿,滑过舞池,最后与她一起擦着生长在尼罗河的叶兰,摔倒在地上.
"这会儿是谁在说话卡拉瓦焦想.
"奥尔马希喝醉了.
他的舞步在别人看来像是一连串的野蛮动作.
在那些日子里,他和她的关系好像不太好.
他把她转来转去,仿佛她是个没有名字的玩具娃娃.
借酒来消除对马多克斯离去的悲伤.
他在席间对我们高谈阔论.
奥尔马希有这种行为时,我们通常会散开,但这是马多克斯在开罗的最后一晚,所以我们留了下来.
一个拙劣的埃及小提琴手模仿斯蒂芬·格拉派利,奥尔马希像失控的行星.
'为了我们——外星来客而干杯.
'说罢,他举起酒杯.
他想和每个人跳舞,不论男女.
他拍着手宣布说:'现在跳博斯普鲁斯拥抱舞吧.
你,伯恩哈特赫瑟顿'大多数人直往后退.
他转向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年轻妻子,她正带着愤怒望着他.
他朝她打了个手势,并且朝她冲来,她迈步上前.
他的喉咙已经碰到金属饰片上裸露的左肩.
接着是狂热的探戈,直到其中的一个人乱了步子.
她的怒火未消,不甘示弱,所以没有抽身走开,回到桌边.
在他掉过头时,她紧盯着他,表情并不严厉,但是咄咄逼人.
他低下头,对她喃喃低语,也许是在复述'忍冬玫瑰'的歌词.
"勘探期间,在开罗难得有人见到奥尔马希.
他似乎并不遥远,也不是太忙,他白天在博物馆工作,晚上光顾开罗城南市集的酒吧,迷失在另一个埃及里.
只有为了马多克斯,他们才会聚在这里.
但是奥尔马希正和凯瑟琳·克利夫顿跳舞.
植物的叶缘擦过她那苗条的身段.
他带着她旋转,托起她的身子,然后摔倒在地.
杰弗里·克利夫顿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
在房间那头的角落,奥尔马希跌在她的身上,然后慢慢起身,向后抚平她那头金发,跪在她的旁边.
他以前曾是谦谦君子.
"过了午夜.
客人们并不觉得有趣,除了容易被逗笑的人,他们早巳熟悉这些沙漠欧洲人的仪式.
有的女人耳朵上挂着长长的银饰,有的女人衣服上缀着金属饰片和铁珠子.
由于酒吧的燥热,珠子变得暖和.
奥尔马希过去一直对珠子情有独钟.
跳舞的女人们贴着他的脸摇动锯齿状的银耳环.
在其它的晚上,他与她们不停地跳舞.
到了喝得更醉的时候,他抱住她们的腰,一把举起她们.
对,她们被逗笑了,他的上衣松开了,露出肚子.
她嘲笑他的肚子,并不觉得他的体重有趣.
在跳舞的时候,他会停下来,把一身的重量压在她们的肩上,随后在跳绍蒂谢舞时瘫在地板上.
"在这样的夜晚,在其他的人围绕在你身边时,要把握良宵,不要去考虑将来.
在沙漠里,在达卡拉和库法之间的地域回想晚上的情景.
接着他会想到曾经听到狗叫,于是他回想舞池里是否有狗,随后意识到罗盘漂浮在油上,也许是他踩到了一个女人.
在绿洲跃人眼中时,他以自己的舞姿自豪,向上挥动他的双臂,露出他的手表.
"沙漠的寒冷夜晚.
他从夜晚取下一条线,把它放进嘴里,似乎它是食物一样.
这是旅行头两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位于城市和高原之间的地带.
六天过后,他再也不去想开罗、或音乐、或街道、或女人了.
到了那时,他徜徉在远古时代,已经适应了在深水中呼吸的方式.
他与城市的惟一联系是希罗多德,他的旅行指南,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里面充满了假定的谎言.
当他发现了似是谎言的真理时,他会拿出胶水瓶,粘起书中的一张地图或新闻剪报,或在书中的空白处描绘穿着裙子,身旁还有已消失的不知名动物的男人.
绿洲的早期居住者通常不画牛,虽然希罗多德声称他们画过.
他们崇拜一位怀孕的女神,他们的岩画大多是怀孕妇女的形象.
"在两个星期内,他没有想过城市.
仿佛他已走在地图墨线之上弥漫的迷雾中,踏上介乎大地和地图之间的纯地带,介乎距离和传说之间,介乎自然界和叙事者之间.
史丹福叫它地貌学.
他们选择要去的地方,好找到自我,好让自己忘了家族出身.
在这里,除了太阳、指南针、里程表和那本书,只有他独自一人,还有他自己的幻觉.
他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海市蜃楼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置身其中.
"他醒来时发现哈纳在给他洗身子.
有个齐腰的柜子.
她弯下身子,从瓷盆里掬水洒在他胸前.
洗完以后,她用潮湿的手指在头发上抓了几下,头发变得潮湿而乌黑.
她抬起头,看见他睁开了双眼,于是她微微一笑.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看到了马多克斯,憔悴而疲惫,正在注射吗啡,他得使用双手,因为他没有了大拇指.
他是怎么给自己注射的他想.
他认出了那双眼睛,熟悉他用舌头不断舔嘴唇的习惯.
那个男人头脑清晰,了解他说的一切.
两个老家伙.
在那人说话时,卡拉瓦焦望着他粉色的嘴唇.
口香糖也许和他在乌怀拿德发现的那些岩画一样,是淡碘色.
值得挖掘的东西很多,可以占卜床上这个身躯.
除了一张嘴、手臂上的一条血管,和有如狼眼的灰色眼睛以外,这身躯并不存在.
他仍然惊赞那人思维清晰,说话一会儿用第一人称,一会儿用第三人称,他仍然不承认他是奥尔马希.
"刚才谁在说话""'死亡意味着你变成第三人.
"'一整天,他们分享吗啡.
为了串起他的经历,卡拉瓦焦讲起了他所熟悉的事情.
当这个烧伤的患者放松下来时,或者当卡拉瓦焦感觉到他对一切——风流韵事、马多克斯之死——无法了解时,他就从肾形搪瓷罐里拿起注射器,用指关节压碎一个壶腹玻璃管的玻璃口,把吗啡装进注射器.
现在有哈纳,他对这一切都变得迟钝了,他把左袖子完全撕了下来.
奥尔马希只穿了一件汗衫,他那黝黑的手臂就放在床单下面.
往身上注入一针吗啡就是打开了另一扇门,也许是让他的思绪跳回洞穴的岩画,也许是跳回一架掩埋的飞机.
或者再次和女人一起躺在风扇下,她的面颊贴着他的肚子.
卡拉瓦焦拿起希罗多德.
他翻过一页,见到一个沙丘,发现了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乌怀拿德、基苏山.
在奥尔马希说话时,他待在旁边,重新理清这些事件的先后顺序.
只有欲望才使故事误人歧途,像指南针的指针一样闪动.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游牧民族的世界,一个杜撰的故事.
思绪在沙暴之中自由飞驰.
在游泳者洞穴的底部,在凯瑟琳的丈夫驾驶飞机坠落后,奥尔马希割开绳子,扯开她背上的降落伞.
她皱着眉头,伤口痛得她直咧嘴.
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寻找别的伤口,然后将手伸进她的双肩和双脚,将她抱了起来.
此时,在洞穴里,他不想失去她的美貌,她的风度,她的肢体.
他知道他早已牢牢攫住了她的本性.
她是那种化了妆就易了容的女人.
参加晚会,爬上床去,她会涂上血红的唇膏,描上珠红色的眼影.
他抬头看到一幅岩画,并从上面偷了颜料.
赭石色上了她的脸,他在她的眼睛四周涂上蓝色.
他走到洞穴的另一头,在双手上沾满红色,用他的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然后涂遍她的肌肤,因而第一天从飞机里露出的膝盖变成了橘黄色.
耻骨.
一圈圈的颜色涂到她的腿上,这样她就远离了人间.
这些是他在希罗多德的书中发现的传统,古代的勇士在祝福所爱的人时,会把她们安置在能使她们永恒的地方——一种五颜六色的液体,一首歌曲,一幅岩画.
洞穴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他用降落伞裹住她,为她保暖.
他燃起一小堆火,燃烧着刺槐枝,让烟雾弥漫了洞穴的每一个角落.
他发现无法直接对她讲话,于是说话一本正经,他的声音回荡在洞壁间.
我现在去找人帮忙,凯瑟琳.
你明白吗附近有一架飞机,但是没有汽油.
如果我遇到了一个商队或一辆吉普车,那样我很快就能回来.
可是我也说不准.
他掏出了那本希罗多德的书,放在她的身边.
那是一九三九年九月.
他走出洞穴,走出火光所及的范围,走进黑暗,走进满月下的沙漠.
他踩着鹅卵石,爬到了高地底部,站在那里.
没有卡车,没有飞机,没有指南针.
只有月亮和他的影子.
他发现了古老的石头标记,那是过去留下的.
石头指明了通往厄塔吉的方向,西北偏北.
他记下了他影子的角度,开始走了起来.
七十英里开外有一个露天市场,那里有一条钟表街.
他的肩上挂着一个皮袋,里面装着从井里取的水,皮袋像个胎盘一样哗啦作响.
有两段时间他不能走.
中午,当他的影子就在他的脚下时,他不能走.
到了黄昏,在太阳下山和星星露出之间,他不能走.
因为那时段沙漠中的一切景物变得一样.
如果他继续走,他会偏离方向九十度.
他等待星群出现,那是他的活地图.
他继续前进,每隔一个小时仰头看一看星星.
过去,他们有沙漠向导时,他们用长竿挂起一盏灯笼,其他的人顺着观星人上方跃动的灯光前进.
一个走得像骆驼一样快的人,每小时走两英里半.
如果走运的话,他能找到驼鸟蛋.
如果倒楣的话,一场沙暴会吞噬一切.
他走了三天,没吃任何东西.
他拒绝想起她.
到达了厄塔吉,他就能吃到阿巴拉了,那是高兰部落用苦西瓜做的,水煮瓜籽去掉苦味,然后与枣子和刺槐一起压碎.
他将穿过卖钟表和雪花石膏的街道.
愿上帝保佑你一生平安,马多克斯曾说.
再见.
挥手.
只有沙漠里才会有上帝,他现在想承认这一点.
沙漠之外只有贸易和权力、金钱和战争.
金融和军事独裁者造成了这个世界.
他走在崎岖不平的大地上,从沙漠走到岩石地.
他拒绝想起她.
接着出现了像中世纪城堡的丘陵.
他走啊走啊,最后他和他的影子步人了高山的影子.
看到含羞草灌木丛、苦西瓜.
他对着岩石呼喊她的名字.
因为在凹地里的回声是声音的灵魂,是激动的结果.
随后到了厄塔吉.
在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想象卖镜子的大街.
当他来到了居民区的外围时,英军的吉普车包围了他,带走了他,不听他讲有个受了伤的女人留在仅仅七十英里开外的乌怀拿德,事实上什么都不听他说.
"你说英国人不相信你,是吗没人听你说话""没人听.
""为什么""我给错了名字.
""你的名字吗""我对他们说了我的名字.
""那么,谁的""她的,她的姓,她丈夫的姓.
""你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醒醒!
你说什么""我当时说她是我妻子.
我说叫凯瑟琳.
她的丈夫死了.
我说她的伤势严重,在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的一个洞穴里,在乌怀拿德,爱因·杜阿的北面.
她需要水,需要食物.
我要和他们一起去,担任他们的向导.
我说我只想要一辆吉普车,一辆他们该死的吉普车……也许经过长途的跋涉,我像是一个疯狂的沙漠预言家,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们只是追捕来自沙漠的间谍.
每一个流荡到这些绿洲小镇的人,只要他们有个外国的名字,就会受到怀疑.
她仅在七十英里开外,可是他们不听.
一些走散的英国士兵部队驻守在厄塔吉.
我一定是十分狂暴.
他们用上了那些柳条牢笼,和洗澡间一样大.
我被关进其中一间,然后被卡车运走了.
我在里面敲打,直到我掉到街上,仍关在牢里面.
我喊着凯瑟琳的名字,喊着基尔夫·克尔比尔.
然而我应该喊的名字却是杰弗里·克利夫顿,那无疑像是往他们的手里塞进一张名片.
"他们又把我拖进卡车.
我可能是另一个次等间谍,另一个国际杂种.
"卡拉瓦焦想站起来,离开这座别墅,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场战争残存的瓦砾.
他不过是个贼而已.
卡拉瓦焦想拥抱那个工兵和哈纳,或者,最好是拥抱他的同龄人.
在一个他认识所有人的酒吧,他能够在那里与女人跳舞聊天,把头枕在她的肩上,靠着她的眉头……或不管靠着什么.
但他知道首先必须离开沙漠,离开吗啡的囚牢.
他需要远离通向厄塔吉那条肉眼看不见的路.
这个他认为是奥尔马希的人利用了他和吗啡,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为了他自己的悲伤.
在这场战争期间,他究·竟站在哪一边已经没关系了.
但是,卡拉瓦焦身体前倾.
"我需要知道一些事.
""什么""我需要知道是不是你谋杀了凯瑟琳·克利夫顿.
就是说,如果你谋杀了杰弗里·克利夫顿,你就等于同时杀了她.
''"不.
我想都没想过.
""我这样问的原因是杰弗里·克利夫顿为英国情报部门工作.
我想他不仅仅是个无知的英国人.
你那好朋友.
就英国人而言,他监视着你那一伙在埃及——利比亚沙漠中工作的人.
他们知道沙漠会成为战区.
他是个航空摄影师.
他的死直到现在仍使他们大伤脑筋.
他们仍旧存有疑问.
情报部门知道你和他妻子的风流韵事,从一开始就知道.
尽管杰弗里·克利夫顿不知内情.
他们认为他的死是为了加强防御,升起一座吊桥,好阻止盟军掌握沙漠.
他们当时正在开罗等你,但是你返回了沙漠.
后来,我被派到意大利,你那时的情况我便不得而知.
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所以你对我穷追不舍.
""我来是为了那女孩,我认识她的父亲.
在这座被炸毁的女修道院,我根本没想到会见到拉斯洛·奥尔马希伯爵.
坦白说,在与我共事过的人当中,我比较喜欢你.
"长方形的日光往上移到卡拉瓦焦的椅子上,正映出他的胸前和脑袋,因而对英国病人来说,那张脸似乎是一幅画像.
在阴影下,他的头发显得乌黑,但是这会儿阳光照亮了凌乱的头发,眼袋被傍晚粉色的光芒照得失色.
他转过椅子,这样他就能靠在椅背上,面对奥尔马希.
卡拉瓦焦不是一个轻易说话的人.
他会搓搓下巴,皱起眉头,闭起眼睛,在黑暗中陷入沉思,然后才开口说话,跳离自己的思维.
他坐在长方形的光线里,坐在奥尔马希床边的椅子里,弯下了腰.
本篇故事中的两位老人之一.
"我要和你谈谈,卡拉瓦焦,因为我感到我们已老朽了,思绪却留在黑暗中.
那个女孩和那个男孩,他们没有走到这一步.
尽管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事情.
我第一次遇见哈纳时,她陷入绝望之中.
""她的父亲死在法国.
""我知道.
她不会谈这件事,她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
我能让她与人沟通的惟一途径,是请她读书给我听……你注意到我们两人都没有孩子吗"停顿,好像在考虑某种可能性.
"你有妻子吗"奥尔马希问道.
卡拉瓦焦坐在粉红色的光线下,双手捂在脸上,抹去一切凌乱思绪,以便清楚地思考,仿佛那是人的天赋,难得再次出现在他的身上.
"你必须和我谈谈,卡拉瓦焦.
抑或我只是一本书某个供人阅读的东西,某个让人诱出湖面的怪物,被打上一针针吗啡,充满曲折、谎言、寸草不生的地方和岩石洞穴.
""像我们这样的贼在战争中被人利用,,帮了别人很大的忙.
我们的偷窃被合法化了,我们偷这偷那.
随后我们当中有人开始提出建议.
我们比政府的情报部门更能看穿伪装.
我们创造出两面恐吓的手段.
所有的战役都由骗子和知识分子操纵.
我到过中东各地,我在中东第一次听到有关你的事.
你对他们来说是个谜,是他们资料上的一块空白.
你把你所掌握的沙漠知识交到了德国人的手中.
""一九三九年,厄塔吉发生了很多事.
那时我被抓了起来,被当成间谍.
""所以那时你投靠了德国人.
"沉默.
"你仍然无法回到游泳者洞穴和乌怀拿德""在我主动带领埃普尔穿过沙漠之前.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与一九四二年有关,那时你带着那个间谍到了开罗……""萨拉姆行动.
""对,当时你为隆美尔工作.
""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要告诉我什么""我想说你避开了盟军,与埃普尔一起穿过沙漠——真英勇.
从吉亚洛绿洲一路走到开罗.
只有你能带着隆美尔的人进入开罗,他随身带着他那本《蝴蝶梦》.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想说的是他们不仅仅发现埃普尔在开罗.
他们知道那次旅行的全部情况.
他们早就破译了德国人的密码,但是我们不能让隆美尔知道这一点,·否则就会暴露我们的情报来源.
所以我们必须等埃普尔到了开罗才逮捕他.
"我们一路上都在监视你,监视你穿过沙漠.
情报部门掌握了你的名字,知道你与这事有关,他们因此兴趣大增,他们也想抓你.
他们曾以为你死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说个情况.
你花了二十天的时间,离开了吉亚洛.
你沿着隐匿的路线前进.
你无法接近乌怀拿德,因为那里驻扎了盟军,你避开了阿布贝格斯.
埃普尔曾经罹患沙漠热,你不得不看护他,照顾他,尽管你说你不喜欢他……"你以为飞机没有找到你,但你一直受到非常严密的跟踪.
你们不是间谍,我们才是.
情报部门认为你为了那个女人而杀死了杰弗里·克利夫顿.
他们在一九三九年发现他的坟墓,但是没有他妻子的线索.
你不是在与德国人为伍时成了敌人,而是在你与凯瑟琳·克利夫顿开始那段风流韵事时,就成了敌人.
""我明白了.
""你在一九四二年离开开罗,此后我们找不到你.
他们应该抓到你,并把你在沙漠里处死.
但是他们找不到你.
两天过去了.
你肯定精神错乱了,失去了理智,否则我们可以找到你.
我们在那辆掩藏的吉普车上放了地雷.
后来我们发现它爆炸了,但没有你的踪迹.
你走了.
那肯定是你伟大的旅行,不是去开罗那次.
你当时一定是疯了.
""你和他们一起在开罗跟踪我吗""不,我看到了档案.
我正要前往意大利,他们认为你也许在那.
""在这.
""对.
"长方形的日光向上移到墙上,将卡拉瓦焦留在阴影里.
他的头发再次变得乌黑.
他身体向后倾,肩膀碰到了树叶.
"我想这已不重要了.
"奥尔马希低声说道.
"你要注射吗啡吗""不,我正在理清头绪.
我是个平凡的人,难以相信竟有人如此'谈论'我.
""你和一个丈夫与情报部门有关的女人有染.
情报部门有些人与你有私交.
""大概是巴格诺尔德吧.
""对.
""那个非常英国的英国人.
""对.
"卡拉瓦焦停顿了一下.
"我必须和你谈最后一件事.
""我知道.
""凯瑟琳·克利夫顿出了什么事战争前是什么事使你再次回到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就在马多克斯返回英国以后.
""我应该再去一趟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收拾乌怀拿德最后一个营地.
我们在那里的生活结束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
将近一年,我没有以情人的身分见过她.
战争即将到来,如同一只探人阁楼窗子的手.
我和她早巳躲进各自原先的天地,我们的关系似乎变得清白.
我们再也不常见面.
"一九三九年夏天,我将与高一起赶到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收拾好营地.
高将坐卡车离去.
杰弗里·克利夫顿开着飞机来接我.
我们该分开了,结束我们之间的三角关系.
"当我听到飞机声,看到它时,我已经爬下了高地的岩石.
杰弗里·克利夫顿一向动作神速.
"小型运输机有一种降落的方式是在地平线的高度滑落.
它的机翼在阳光中倾斜,随后声音停止,飘落到地上.
我从未十分了解飞机的原理.
我曾在沙漠里看到它们飞近我,我总是怀着恐惧的心理钻出帐篷.
它们倾斜机翼,顶着阳光飞过,接着沉寂了下来.
"蛾式飞机掠过高地,我挥舞着蓝色帆布.
杰弗里·克利夫顿降低了高度,飞机呼啸着向我冲来,飞得那么低,刮去了刺槐的叶子.
飞机倾向左边,在空中盘旋,发现了我,重新调整方向,冲我直飞过来.
距离我五十码处,它突然倾斜,坠毁了.
我开始朝它跑去.
"我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来——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当我上前去拉他时,却发现她在他的身边.
他死了.
她正设法移动身子,眼睛直视前方.
沙子从窗子吹进了驾驶舱,她的大腿卡住了.
她的身上好像没有伤痕.
为了减轻飞机坠毁的震荡,她用左手撑着座垫.
我从被杰弗里·克利夫顿命名为'鲁珀特'的飞机里拉出她,把她抱进岩洞,抱进绘有岩画的游泳者洞穴.
在地图上的是纬度二十三度三十分,经度二十五度十五分.
我在那天晚上埋了杰弗里·克利夫顿.
"我连累他们了吗她马多克斯还有除了沙子便一无他物,却饱受战争蹂躏和狂轰乱炸的沙漠野蛮人对野蛮人的战争.
双方军队越过沙漠,对沙漠却毫无了解——利比亚沙漠.
抛开政治,这是我所知道最可爱的词语——利比亚.
一个性感而冗长的字眼.
一个诱人的水井.
比.
马多克斯说这是能听到舌头打转的少数几个词之一.
记得利比亚沙漠的狄多女王吗一个人就像一个干涸地带的河流……"我不相信我踏上了一块受阻咒的土地,或者我身陷一个邪恶的境地.
对我来说,每个地方、每个人都是天赐的礼物.
不论是发现了游泳者洞穴中的岩画,或在探险时与马多克斯有难同当,苦中作乐.
在沙漠里,凯瑟琳出现了,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踏着打过蜡的红色水泥地板,走到她的面前跪下,头贴着她的腹部,仿佛我是个小男孩.
还有游牧民族治愈了我.
甚至我们四个人,我、哈纳、你和那个工兵.
"我所热爱和珍视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我陪着她,发现她断了三根肋骨.
我等着她眨眼,等着她弯曲折断的手腕,等待她张开紧闭的嘴巴说话.
"'你有多恨我'她低语道,'你几乎扼杀了我所有的一切.
'"'凯瑟琳……你不——'"'抱着我.
别为你自己辩护了.
什么都改变不了你.
'"她的目光是永恒的,我无法避开.
我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洞中的豺会引导并保护她,永远不会欺骗她.
"'有一百多位神与动物有关,'我对她说.
'有些与豺有关——安努毕斯、杜尔姆图夫和维普瓦维特.
这些神灵将引导你进入来世——就像在我们相识之前,我早先的灵魂陪伴你一样.
伦敦和牛津的那些晚会.
看着你.
我坐在你对面,看着你做作业,拿着一支巨大的铅笔.
凌晨两点,你在牛津联合图书馆见到了杰弗里·克利夫顿,当时我也在那里.
众人的大衣散乱地扔在地上,你光着脚,像鹭一样走过那些衣服.
他看着你,但是我也看着你,尽管你忽视了我的存在,忽略了我,你处在只会注意英俊小伙子的年龄.
你只在意自己周围的人,牛津并不常用豺来当护花使者.
然而我一旦发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赶紧下手.
你身后的墙摆满了书.
你的左手拿着从脖子悬挂下来的一长串珍珠.
你的赤脚迈着小步.
你在寻找着什么你那时比较丰腴,尽管大学时你的美貌恰到好处.
"'我们三个人在牛津联合图书馆里,但是你只看上了杰弗里·克利夫顿.
那会是一段飓风般的爱情.
他在北非与考古学家一起工作,漂泊四方.
我和一个奇怪的老头一起共事.
你的母亲对你的爱情冒险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那只灵魂叫作维普瓦维特或奥尔马希的豺——引路者——与你俩一起站在屋里.
我抱着双臂,望着你们试图闲聊一些有趣的话题——由于你俩都喝醉了,要做到这一点恐怕有问题.
但是奇妙的是即使是在凌晨两点,醉意之中,你们都在对方身上体认出了更为持久的价值和快慰.
你也许和别人一起到达,也许今晚与别人同住,但是你俩找到了你们的归宿.
"'凌晨三点,你觉得必须走了,可是你找不到一只鞋.
你手里拿着另一只,一只玫瑰红的拖鞋.
我在身边看到露出鞋堆的半只鞋,于是我拾起鞋.
它们是你最喜爱的鞋,你的脚趾可以塞进凹处.
谢谢,你说罢拿了过去.
在你离去时,你甚至没有看一眼我的脸.
"'我相信这个.
当我们遇见了我们所爱慕的人时,我们的灵魂会变得喜欢追溯历史,变得有点迂腐,想象或者想起对方曾经擦身而过,就像一年前杰弗里·克利夫顿为你打开过车门,却不在意他的命运.
但是你的身心必须为对方作好准备,所有的原子必须都朝着欲望的来处跃去.
"我在沙漠中生活了多年,我开始相信这些事情.
那是一个充满未知的地方.
时间和流水的刻划.
那只豺一只眼向后看,一只眼打量着你考虑要走的路.
豺的爪子上是他奉献给你的点滴过去,在探明了那些时间以后,它将证明早已知晓的情况.
'"她看着我,对一切都已厌倦了——可怕的疲倦.
当我把她拖出飞机时,她那凝视的目光试着巡视身边的一切.
现在那双眼睛是警觉的,仿佛在保护着什么.
我靠近一些,蹲了下来.
我倾身向前,伸出舌头,贴着蓝色的右眼,尝到了盐的味道.
花粉.
我把那种味道传人她的嘴里.
然后是另一只眼.
我的舌头舔着眼球上的细孔,擦去蓝色.
我退后一些,她凝视的目光闪过一道白光.
我离开她的双唇,这一次我让手指塞得更深,撬开她的牙齿,舌头缩了进去,我不得不揪出它来.
在她体内有着一丝艰难的呼吸.
太晚了.
我俯下身,我的舌头往她的舌头递进蓝色的花粉.
我们有过一次这样的接触.
没有反应.
我收回身子,吸了一口气,再次俯下身.
我碰到舌尖,它抽动了一下.
"接着是可怕的咆哮,猛烈而亲密,由她传给我.
她像触电般浑身颤抖.
她原先靠在绘了画的墙壁,忽被往前一推.
神灵进入了她的体内,跳着扑到我的身上.
洞穴里的光线似乎越来越暗了.
她的脖子扭个不停.
"我知道这是魔鬼的把戏.
从小我就听过魔鬼情人的故事.
我听过一位美丽的妖妇走进一个年轻人的房间.
如果他是明智的,他会要求她转过身,因为魔鬼和女巫没有后背,他们只有他们想让你看的东西.
我做了什么我让什么动物附上了她我想我和她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
我是她的魔鬼情人吗我是马多克斯的魔鬼朋友吗这个国家——难道我描绘了它,并且使它变成了战场'"应该在神圣的地方死去,这是沙漠流传的秘密之一.
所以马多克斯走进了索美塞得郡的一座教堂,在一个他感到已经不再神圣的地方,采取了他认为是神圣的举动.
"当我转过她的身子时,她的全身涂了鲜艳的颜料.
草药、石头、刺槐的灰使她变得永恒,身体印上了神圣的颜色.
只有眼睛的蓝色被抹去了,被抹去了姓名,一张什么都没有标出的地图,没有湖泊的标记,没有黑森森的群山,博尔库——恩内迪——提贝斯提以北,没有尼罗河经亚历山大城出海的灰绿色扇形标记,非洲的边缘.
"所有部落的名字,信教的游牧民族——他们走在单调的沙漠里,看到光明、信仰和色彩.
就像经过祈祷,一块石头或一个捡到的铁盒,或一个骨制的盒子可以变成珍爱之物,成为永恒之物.
她现在进入并融人那个辉煌的国度.
我们死时带走情人和部落的富足,我们所尝的味道,我们所寄托的躯体,我们所掌握的智慧,我们所形成的性格,我们所隐藏的恐惧.
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我的身上会被打上这样的记号.
我相信这样的绘图——烙上自然的印迹,而不仅仅在图上标出我们自己,就像有钱男女的名字被雕刻在高楼大厦上一般.
我们是共有的历史,共有的书籍.
在我们的品味或经历中,我们并非被人占有,或实行一夫一妻制.
我只渴求踏上一个没有地图的地球.
"我带着凯瑟琳进入沙漠,那里的月光是我们共有的书.
我们陷于流言中,置身于风的宫殿.
"奥尔马希的脸倒向左边,茫然地凝视前方——也许是在凝视卡拉瓦焦的双膝.
"现在想要些吗啡吗""不.
""我帮你拿点什么""什么都不要.
"10.
八月卡瓦焦穿过黑暗的楼梯,来到楼下的厨房.
桌上放着一些芹菜和芜菁,芜菁的根上还沾着泥.
哈纳刚生起的火是惟一的光源.
她背对着他,没有听见他走进厨房的脚步声.
他在别墅的日子里,身心都得到了放松,所以他似乎发胖了,说话更自然了些.
只有他的沉默依然不变.
只不过他现在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显得睡意朦胧.
他一把拉过椅子,她因此面对着他,知道他来到厨房了.
"你好,大卫.
"他抬起手臂,他觉得他在沙漠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他怎么样了""睡了.
把他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他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吗""他很好,我们就放过他吧.
""我也是这样想,基普和我都认为他是个英国人.
基普认为最优秀的人都有点怪,他就曾与一个这样的人共事过.
""我认为基普是个怪人,管他的,他在哪儿""他在阳台上想他的计划,不让我去那儿.
他在想该怎么庆祝我的生日.
"她从炉栅前站起身,将手贴在另一只手臂上擦拭着.
"为了你的生日,我要给你讲个小故事.
"他说.
她看着他.
"不要讲关于帕特里克的故事,好吗""只有一点点和帕特里克有关,绝大部分与你有关.
""我还是不能听那些故事,大卫.
""每个人的父亲都会死的.
你继续以你能做到的方式爱着他们.
你不能把他藏在内心深处.
""等你戒了吗啡再对我说吧.
"她走到他身旁,用双臂抱着他,仰起脸,吻着他的脸颊.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他的胡须像砂于—'样摩擦着她的肌肤.
她喜欢他现在这样,在过去,他总是过分谨慎.
他头发的中分处就像夜晚热闹的街道,帕特里克曾这样说.
卡拉瓦焦过去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神一样.
现在他的脸和身体渐渐发福,头发也开始灰白,他显得更和蔼可亲.
今天的晚餐是工兵做的,卡拉瓦焦并不想吃.
就他而言,三餐中有—一餐是没有什么胃口的.
基普找到了些蔬菜,没有经过特别的烹调就摆上桌,只能算是一碗汤.
它是另一道精简主义者吃的菜,而卡拉瓦焦今天听了楼上那个人讲的故事之后,对这样的菜实在没有胃口.
他打开水槽下面的橱柜,里头有块潮湿的布,包着几块乾肉,卡拉瓦焦切下一块来,把它放进口袋里.
"我能帮你戒掉吗啡,你知道,我是个好护土.
""你被疯子包围着……""是的,我想我们都疯子.
"基普叫他们的时候,他们走出厨房,来到阳台上,边缘低矮的石头栏杆上,环绕着一圈小小的灯光.
在卡拉瓦焦眼中,这些小灯像是从堆满灰尘的教堂找来的一串小电蜡烛,他想即使是为了哈纳的生日,这个工兵也太过分了,竟然跑去教堂里把那些灯拆下来.
哈纳把手捂在脸上,慢慢地向前走.
没有风.
她穿着裙子,往前挪动双腿,仿佛是在浅水里慢行.
她的网球鞋无声地踩在石地上.
"我在所有我挖掘过的地方,总会发现空蜗牛壳.
"工兵说.
他们还是不明白.
卡拉瓦焦弯下腰,看着晃动的灯光,它们是用注满了油的蜗牛壳做成的.
他沿这一圈看下去,恐怕有四十个蜗牛壳.
"四十五个,"基普说,"这个世纪开始多少年来,在我的故乡,我们都这样庆祝自己的生日.
"哈纳沿着它们走着,她把手放在口袋里,基普喜欢看她这样走路.
这么轻松,好像她把手臂收藏起来过夜似的.
现在,只是这样不摆动手臂地走着.
桌上醒目的三瓶红酒引起了卡拉瓦焦的注意.
他走过去,读着瓶上的标签,赞叹地摇摇头.
他知道工兵不喝酒.
三瓶酒全打开了.
基普肯定是在书房找到了一本关于礼仪之类的书.
然后他看见了玉米、肉和马铃薯.
哈纳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和他一起走到桌前.
他们吃喝着,意外发现酒浓得在舌尖留下肉般的香气.
他们为工兵——"伟大的征收员"干杯,为英国病人干杯.
他们互相干杯,基普以水代酒加入他们的行列.
就在这时,他开始谈论起自己.
卡拉瓦焦鼓励他说下去,却没有专心听他说话,有时还站起来,满怀欢喜地围着餐桌踱来踱去.
他希望这两个人结婚,想逼他们用语言表明此事,但是好像他们在这件事上有着自己的奇怪规矩.
他为什么要担任这个角色他又坐回位置上.
蜗牛壳里只能装那么多油,基普站起来,又给它们注满粉红色的石蜡油.
"我们要把它们点燃到十二点.
"然后他们又谈到战争,战争离他们如此遥远,"等日本的战争一结束,大家就能回家了.
"基普说.
"你要到哪里去呢"卡拉瓦焦问道.
工兵转了头,半是点头,半是摇头,脸上带着微笑.
于是卡拉瓦焦开始说话,大部分是对基普说的.
那条狗小心翼翼地靠近餐桌,把头靠在卡拉瓦焦的大腿亡.
工兵请求他讲多伦多的故事,好像它是充满奇观的神秘城市.
冬天城市里白雪皑皑,冰冻封住了港口.
夏日里,人们在渡船上听音乐会.
但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关于哈纳的个性,而她则竭力逃避,把卡拉瓦焦的话题从那些和她人生有关的故事中岔开去.
她只希望基普认识现在的她——一个比过去那个女孩或年轻的女子缺点更多,或更富同情心,或更强硬,或更固执的人.
在她的生活中,有她母亲爱丽斯、她父亲帕特里克、她的继母克莱拉和卡拉瓦焦.
她已经和基普提过这些名字,好像这些名字是她的证件,她的嫁妆.
这些名字没有错误,也不需要讨论.
她会引经据典地使用它们,支持她说明煮蛋的正确方法,或把大蒜放进羔羊肉里的方法.
没有人可以质疑.
而现在——因为他喝的太多了——卡拉瓦焦讲了哈纳唱《马赛曲》的故事,他以前教她唱的.
"是的,我听过这首歌.
"基普说,而且试着哼起来.
"不,你得唱出来.
"哈纳说,"你得站起来唱.
"她站起来脱下网球鞋,爬上餐桌.
桌上四盏蜗牛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就要灭了.
"这是为你唱的.
你必须学会这么唱,基普,这是为你而唱的.
"她的歌声飞过蜗牛灯光芒之外的黑暗,飞过英国病人的房间里透出的烛光,传进漆黑的天空下,柏树的树影摇曳婆娑.
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了.
基普在军营里听过这首歌,一队人通常是在奇怪的场合中唱着这支歌,譬如一场即兴的足球赛之前.
而卡拉瓦焦,他在战争的最后几年里听过这首歌,他并不真的喜欢它,也从不喜欢听.
多年以前,他心里就留下了哈纳唱这首歌的印象.
现在他高兴地听着,因为她又在唱了,但这心情很快被她唱歌的方式所改变.
不是因为她那类似十六岁的激情,而是因为黑暗中环绕在她周围那忽明忽暗的光圈.
她唱着歌,好像它已受了创伤.
好像谁也不能再把这首歌代表的希望完整地表达出来.
现在已是本世纪的第四十五个年头,而在她二十一岁生日之前的五年之中,沧海桑田,变化太大了.
她孤独地与所有事物抗争,她以一个旅行者的疲惫嗓音,唱着一曲新的自白.
这首歌里不再有肯定.
歌者只能用声音来与权势的大山抗争.
那是唯一肯定的东西.
声音是惟一没有遭到破坏的东西——一支蜗牛壳烛光之歌.
卡拉瓦焦意识到她的歌声与工兵的心声相应和.
夜晚,在帐篷里,有时他们默默无言,有时又彻夜长谈.
他们无法肯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暴露过去,或在黑暗中身体悄悄地接触,不分彼此.
她依偎着他,他耳边响起她的细语——当他们枕在他每天都用的,并且坚持天天充气的空气枕上时.
他被这西方人的发明迷住了.
他尽职地每天早上放掉空气,把它折成三折,就像他在意大利一直做的那样.
在帐篷里,基普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用指甲划过他的皮肤,使他陶醉不已.
当他的唇贴着她的唇,他的腹部抵着她的手腕时,他亦有同感.
她哼唱着.
在这个黑暗的帐篷里,她把他想象成半人半鸟.
他有羽毛般的柔软,手腕像铁环般冰冷.
他们在黑暗中待在一起,他的行动慢吞吞的,不像这个世界变化得这么快.
但是在白天,他曾迅速滑过周围杂乱无章的东西,就像一种颜色滑过另一种颜色那样.
但是在夜里,他是迟钝的.
她如果不看他的眼睛,就看不出他服从秩序和纪律的个性.
似乎没有钥匙可以开他的心门,走进他的世界.
在她的触摸下,他皮肤下的器官、心脏、一排排肋骨,好像都能一一看见.
还有唾液流过她手上时所留下的痕迹.
他比别人更能体会她的悲伤.
就好像她了解他和他危险的哥哥之间,那种奇怪的友爱方式.
"我们的血液中流着流浪者的无望.
那就是为什么他最难适应铁窗生活,也是他为了自由宁愿自杀的原因.
"在那些彻夜长谈中,他们游历了他国家里的五条河流.
萨特莱杰河、杰赫勒姆河、拉维河、杰纳布河、贝阿斯河.
他带着她到伟大的谒师所,脱掉她的鞋子,看着她洗脚,蒙上她的头.
他们进入的这座寺庙始建于一六一年,于一七五七年受到破坏后,又被立即重建.
一八三年,人们用黄金和大理石修缮它.
"如果我在凌晨把你带到那儿,你会看到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
然后薄雾升腾上去了,寺庙在日光下显现出来.
你会听到赞美:罗摩难陀,那纳克,迦比尔.
拜神时最重要的部分是唱歌.
你听到这首歌,你闻到寺庙花园里的水果香味——石榴和橘子.
寺庙是生命长河中的避难所,谁都可以进去.
它是横渡愚昧之海的方舟.
"他们穿过黑夜,穿过圣坛的银门,圣书放在织锦覆盖之下的神龛里.
教徒和着音乐唱着圣书的诗行.
他们随手打开《本初经》选出一段诗文朗诵三个小时,在薄雾从湖面升起,显露出金寺之前,寺庙里不断传出诵经声.
基普带着她沿着池塘边向树上的圣坛走去.
那儿埋着巴巴·古杰哈伊导师——这所寺庙的第一位祭司.
一棵充满迷信色彩的树,有四百五十岁了.
"我母亲到这儿来.
在树枝上系了一条布带,向大树乞求保佑再生一个儿子.
在旁遮普,到处都有圣树和神水.
"哈纳没作声.
他知道她心里深深的忧郁,她缺少孩子和信仰,他经常把她从忧伤的困境边缘哄回来.
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又失去了一位父亲.
"我也曾失去过一位像父亲一样的人.
"他说.
但是她知道,她身边的这个人是个有魔力的人.
他以一个边缘人的身分长大成人,所以他可以转换效忠的对象,可以弥补失落的创伤.
有些人曾被不公平的命运击倒,有些人却不会.
如果她问他,他会说他度过了快乐的人生——他的哥哥在监狱里,他的同事被炸死,他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
尽管这种人本性善良,但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他能够整天待在泥坑里,拆除一枚随时都会夺去他生命的炸弹;他能在埋葬了工兵伙伴后,回到家,虽然悲伤,但是仍坚持总有光明,总有出路.
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对他来说,人各有自己的命运地图,在阿姆利则的寺庙里,任何信仰和阶级的人都受到欢迎,都在一起吃饭.
她可以在铺着白布的地板上放一些钱或花,然后沉浸在伟大、永恒的歌声之中.
她希望那样.
她的内心有种与生俱来的伤感.
他曾让她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但是她知道,如果他处于危险之中,他就不会转过脸来面对她.
他曾在他周围留出空间,全神贯注于执行任务.
这是他的职业.
他说锡克教徒一向对机械有天分.
"我们有一种神秘的亲切感……那是什么""互相吸引.
""对,互相吸引,我们和机器互相吸引.
"他会离开他们几个小时,让收音机传出的音乐声震撼他的耳膜.
她不相信她能向他倾注全部的感情,做他的情人.
他迅速地忙碌着,所以他能把失落感抛在一边.
那是他的个性.
她不会对此做出判断.
她有什么权力基普每天早上左肩扛着小背包外出,沿着那条小路离开圣吉洛拉莫别墅.
每天早上她看着他,看着他精神抖擞地走出去——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
几分钟后,他会抬头看一下被榴弹击中的柏树——它的枝干已被击断.
普林尼@或司汤达一定曾走过这样的一条小径,因为在《巴马修道院》一书的篇章中,曾描写过这样的情景.
基普抬头向上看,他头上是严重损伤的大树的树冠,面前是一条中世纪的小路,而他——一个年轻人——从事这个世纪所创造的奇特职业,当上了工兵,从事寻找和拆除地雷的工作.
每天早上他从帐篷里出来,在花园里沐浴更衣,然后离开别墅和它周围的环境,甚至不进别墅看一眼——如果看见她的话,他会挥手打个招呼——好像说话和感情的流露会使他心慌意乱似的,会像血液一样玷污他的机器似的.
她会看见他在一条离房子四十码、等待清除地雷的小路上.
这个时刻,他把他们都抛到脑后,这个时刻,吊桥在骑士的身后被拉起来了,而他独自待在那里,冷静地施展他全部的天赋.
在锡耶纳,她曾看过一幅那样的壁画——一座城市的水彩壁画.
在城墙外几码的地方,艺术家的色彩变得斑驳了,所以在城郊,艺术也无安全可言,艺术家再也不能为离开城堡的旅人提供任何果园画了.
她觉得这就是基普白天去的地方.
每天早上他离开壁画里的景致,走向一堆乱石的悬崖.
这个骑士.
这个圣人武士.
她会看见他穿着卡其军装的身影在柏树间晃动.
那个英国人叫他什么来着命运的逃亡者.
她想着这些天来,抬头看到那些树所给他带来的欢乐.
他们在一九四三年十月初派工兵飞往那不勒斯.
从已驻扎在意大利南部的工兵部队中,挑选出最优秀的士兵.
基普夹杂在三十名士兵中被带到这座埋藏着地雷的城市.
德国人在意大利战役中,导演了一出历史上最辉煌又最可怕的撤退.
同盟国本来只需一个月就可进军意大利,结果竟拖了一年.
他们的道路上火光冲天.
工兵们在部队前进时,站在卡车的挡泥板上,双眼搜寻着新翻的泥土——那标志着那里埋着地雷.
行军的速度非常缓慢.
在远处北方的山区,共产党组织的游击队扎着用于识别的红手帕,也在公路上埋炸药,当德国人的卡车开过的时候就引爆.
在意大利和北非,地雷的分布之广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在基斯马尤和阿费马杜公路的交汇处,发现了二百六十枚地雷.
在奥莫河桥的周围,发现三百枚地雷.
一九四一年六月三十日,南非的工兵一天之内在马特鲁埋下了两千七百枚二型地雷.
四个月以后,英国人在马特鲁港理出七千八百零六枚地雷,然后把它们放到别处.
地雷可以用任何东西制成.
四十公分长的镀锌管塞进炸药,埋在军队行进的小路上.
放在木箱里的地雷被送到住家.
管状地雷塞满了强力炸药、金属碎片和铁钉.
南非的工兵把铁片和强力炸药放进四加仑啪汽油箱里,能够炸毁装甲车.
在城市里情况更严重.
拆弹小组稍事训练,就从开罗和亚历山大里亚乘船到这儿来.
第十八师因为在一九四一年十月间的三个星期里,拆除了一千四百零三枚高爆炸弹而声名大噪.
意大利比非洲还糟,定时引信像噩梦般不可捉摸.
那种弹簧带动的机械装置,有别于部队受训练时见过的德国地雷.
当工兵进入城市时,他们沿着挂着死尸的大道行进.
这些死尸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挂在建筑物的阳台上,德国人经常杀死十个意大利人,来为一个死去的德国人报仇.
一些挂着的尸体上也布了雷,曾在半空中爆炸.
德国人于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撤离那不勒斯.
在同盟国九月初的袭击中,数以百计的市民逃了出来,住在城外的山洞里.
德国人在撤退时,炸毁了山洞的人口,迫使市民们待在地下,结果引起流行性伤寒.
在港口,水下的沉船也重新布了雷.
三十个工兵进了这座布满地雷的城市.
延迟爆炸的炸弹被封在公共建筑物的墙里.
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装配了地雷,工兵们明显地变得草木皆兵,他们对桌上所见到的任何事物都不相信,除非它面朝着"四点钟"方向.
在战后的几年里,如果一个工兵将一支钢笔放在桌上,他就会将较粗的那一头面朝着四点钟方向.
六个星期之内,那不勒斯一直是战争地带,而基普所有时间都和他的部队待在那儿.
两个星期后,他们发现了那些待在山洞里的市民.
他们的皮肤因为粪便和伤寒变得发黑.
他们像鬼一样排着队,回到城里的医院里.
四天以后,中央邮局被炸毁了,死伤七十二人.
欧洲最丰实的中世纪文物珍藏,已经在市府档案局里被烧毁了.
十月二十日,恢复供电前三天,来了一个德国人,他向当局报告说有数千枚炸弹藏在这座城市的港口,而引信连接在瘫痪的电力设施上.
当电力供应恢复,这座城市就会化为灰烬.
当局审问了不下七次,用了各种软硬兼施的方法,最终还是不能确定他的报告是否真实.
这一次整个城市的人都被疏散了.
孩子、老人、那些快死的人、那些孕妇、那些从山洞里出来的人、动物、贵重的吉普车、从医院里出来的伤兵、精神病人、神父、修道士和大修道院里的修女都被撤离了.
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夜晚的薄暮里,只有十二个工兵留在后面.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恢复供电.
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工兵曾在一座空城待过,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奇怪,最使他们激动的几个小时.
夜晚,托斯卡纳雷暴肆虐,任何伸向空中的金属物或尖顶上,都会出现一道道闪电.
基普经常沿着那条黄色的小径,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回到别墅.
如果是会打雷的天气,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打雷了——这是中世纪传下来的经验之谈.
他似乎喜欢这种短暂的习惯.
哈纳或卡拉瓦焦会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他会停下回家的步伐,再回头看看山谷,看看那雷雨离他有多远.
哈纳和卡拉瓦焦转身回屋,基普继续沿着那条路走半英里路上山.
山路忽而向右弯,忽而向左弯,他的皮靴踩在砂石上发出响声.
大风猛烈向他刮来,把柏树刮得向一边倾斜,钻进他衬衫的袖管里.
他又走了十分钟,不能肯定那场雨是否会赶上他.
他在淋到雨之前,会先听到雨声——一滴雨点打在干草或橄榄叶上的声音.
但是现在他站在强劲凉爽的山风中,在风暴开始前的风中.
如果在他回到别墅之前就遇上了雨,他会继续以同样的速度走着,用橡胶斗篷盖住他的背包,把身子裹在斗篷里走.
在帐篷里,他听到震耳的雷声,那尖锐的轰隆声在头顶上作响.
当雷声在山里消失时,就像马车轮子的声音一样,渐行渐远.
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穿透了帐篷,他觉得这好像比阳光还耀眼.
一道含有磷化物质的闪光,像炸弹的火光一样,使他想起从收音机中和在理论室里听到的那个神话——"核子".
在帐篷里,他解开淋湿的包头巾,擦干头发,又换了一条包在头上.
这场大风从皮埃蒙特开始刮起,刮向南部,又刮向东部.
闪电掠过像山一样的小教堂尖顶.
它重新展现了苦路十四处和神秘玫瑰经的景象.
在瓦雷泽和瓦拉洛的小镇,有比实物大得多的陶土雕像.
这些在十七世纪塑造的雕像,也被短暂地照亮了,再次展现了圣经里的情景.
双臂被绑在身后,遭受鞭笞的基督,落下的鞭子,吠叫的狗,在隔壁一座小教堂,则有三个士兵向着天空高举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闪电也掠过圣吉洛拉莫别墅,黑暗的走廊、英国病人住的房间、哈纳正准备要起火的厨房、被炮轰过的小教堂,突然之间都被照得通亮.
在这样的暴风中,基普悠闲地在花园的树下走着.
被闪电击死的危险与他每天经历的危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他在山边圣坛上曾看过的那些天真的基督教徒影像和他一起待在半黑的花园里,他则数计着亮光和风暴的间隔秒数.
也许这所别墅也是一幅同样的画,他们四个都在做各自的事,一道闪光照亮了他们,和他们身后的战争背景.
留在那不勒斯城的十二名工兵,成扇形散开,入了城.
他们彻夜砸开封住的隧道,下到下水道里,寻找可能连接着总发电机的引信.
他们预定下午两点出城,也就是在城里恢复供电之前一个小时离开.
十二个人的城市.
十二个人分布在这个小镇的第一个部分.
一人在总发电机处,一个在水库——当局几乎肯定毁坏会导致洪水.
怎样在一座城市设置地雷呢因为一切寂静无声,工兵更觉气馁了.
他们所能听到的人类世界的声音,是从街道公寓楼上窗户里传出的犬吠和鸟鸣.
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带一只鸟儿走进一个房间.
在这个真空世界,小鸟是惟一通人性的东西.
他路过国立考古博物馆,那里收藏着庞贝城和赫库兰尼姆古城所发掘出的古物.
他曾看见一条古代的狗,狗的身上覆盖着白灰.
工兵专用的紫色灯系在他的左臂上.
在斯特拉达卡波那拉山上,只有这一点光源.
夜间的搜寻使他疲惫不堪,而现在似乎已无事可干.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无线电呼叫器,但是只有在发现紧急情况时才使用.
空空的院子,于枯的喷泉,一片可怕的寂静,他更累了.
下午一点钟,他向遭到毁坏的圣乔凡尼教堂搜索,他知道那儿有一个玫瑰经小教堂.
前些时候,在几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曾穿过这座教堂,在闪光中看到了一些巨大的人形——一个女人和一个天使在卧房里,黑暗很快覆盖了这个景象,他坐在教堂长椅上等着,但是没有更多的东西显现出来.
现在他走进教堂的一角,陶土人像被涂上肤色.
那场景是一间卧室.
里头有一名女子正在和天使谈话.
在宽松的蓝色斗篷之下,露出了女子的褐色卷发,她的左手指轻触着自己的胸骨.
当他走进那个房间时,他意识到每一件东西都比实物大.
他的头不比那女人的肩膀高.
天使高举的手臂伸到十五英尺高的地方.
对于基普来说,他们仍然是同伴.
这是一间有人居住的房间,房中的人正在交谈,他们的交谈正影射了关于人和天堂的寓言,基普走进了这交谈的场景之中.
他放下肩上的小背包,面对着那张床.
他想躺在上面,但因为天使的存在而犹豫不决.
他已经绕着那缥缈的身体走过一圈,他注意到在它深色翅膀下面的背上,有蒙着灰尘的电灯泡.
他明白尽管很困,但是在这样一件东西面前,他无法安然入睡.
床底下露出三双舞台拖鞋,表现出设计者的用心良苦.
现在是一点四十分.
他把他的斗篷铺在地板上,放平了小背包当枕头,然后躺在石地上.
小时候在拉合尔,大多是睡在卧室地板的席子上.
事实上,他从未习惯睡在西方人的床上.
一张垫子和一个充气枕头,就是他在帐篷里用的全部家当.
在英国,当他和瑟福克爵士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当他躺在软绵绵的床铺上时,便陷入了幽闭恐惧之中.
他躺在那儿,难受又睡不着,直到他爬出被窝,躺在地毯上.
他在床边伸了个懒腰.
他注意到那些鞋子比实物要大得多,亚马逊人的脚也许穿得进去.
他的头上是那女人的右臂,他的脚边是那个天使.
不久,一个工兵将接通这座城市的电源,而如果他会被炸死,他要和这两位一同赴死.
他们也许会死,也许会平安.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无事可做了.
他已经花了整晚的时间,对炸药和定时装置的隐藏处做了最后的搜索.
他周围的墙会坍塌,他将走出灯光通明的城市.
至少他找到了这些像父母般给他亲切感的图画.
他可以在这无声的对话中放松自己.
他把手枕在脑后.
面对着那个天使,他有了一个他从前没有注意的新想法——天使拿着的白花愚弄了他.
这个天使也是个战土.
在这一连串想法里,他闭上眼睛,他太累了,沉沉地睡去.
他摊开四肢仰卧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像终于解脱了,能睡觉了,这对他来说是奢侈的享受.
他的左手手心向下放在水泥地上.
他的包头巾的颜色和玛丽脖子上缀着花边的衣领相映成趣.
在她的脚下,小小的印度工兵穿着军装,躺在六只拖鞋旁.
在此,时间的观念似乎不存在了.
他们都已选择了最舒服的姿势去忘记时间.
所以别人会记得我们的.
在这种惬意的微笑里,我们相信我们周围的环境.
现在那幅情景,基督站在两座雕像脚下的情景,使人想起对他的命运的争论.
抬起的陶土手臂象征着延期执行,暗示这个出生在外国的孩子般的沉睡者有伟大的将来.
他们三个几乎做出决定,达成一项协议.
蒙着一层灰尘的天使脸上,有一种无上的喜悦.
他的背上有六个灯泡,其中两个坏了,不过,电力的奇迹突然间使翅膀下方发亮了,因此那些血红色、蓝色和像芥菜田野般的金黄色,在将近傍晚时分,闪烁着生气勃勃的光芒.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哈纳会意识到基普的身影是如何离她的生活越来越远.
她在脑海中不断地想起.
他使劲在他们之间挤出一条路,他和他们在一起时像石头一样沉默.
她会回忆起八月里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天空的样子,她面前桌上的物品在雷声里变得昏暗.
她看见他在野外,双手抱着头,然后明白了他这种姿势并不是因为头疼,而是因为他想把耳机紧紧地贴在脑袋上.
当她听到他发出一声怒吼时,他正在离她一百码远的低地上.
他跪倒在地上,好像全身都散了一样.
那样待了一会儿之后,他站起来,向他的帐篷斜冲进去,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帐篷盖.
天空打了一个响雷,她看见他的手臂上罩上了一层黑影.
基普提着步枪,从帐篷里出来.
他向圣吉洛拉莫别墅走来,风一般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像一颗游乐场里的钢球.
他穿过走道,三步并作一步地蹿上楼,他的呼吸沉重,楼梯上响起他沉重的脚步声.
她继续坐在厨房的桌前,听着他的脚步声朝向走廊去了.
她的面前有一本书,一支铅笔,在暴风雨前的光线下,这些东西都冻结在阴影之中.
他走进卧室,站在英国病人躺着的床脚边.
"你好,工兵!
"步枪的枪托抵着他的胸膛,枪背带紧抵在他放在胸前的手臂上.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基普像是与世界隔绝了,他棕色的脸上流着泪水.
他的身体转动了一下,向着旧喷水池开火,爆炸的石膏尘溅到了床上.
他又转回身来,将步枪对着那个英国人.
他开始颤抖,却又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颤抖.
"基普,放下枪!
"他使劲地靠着墙来停止颤抖,空中的石膏尘散落在他们周围.
·"我坐在这张床的床角上,听你说话,大叔.
过去这几个月我都是这样做的,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就做这种事.
我相信我能透过年纪大的人的教诲充实自己,我相信我能带着那些知识,慢慢地改变,然后再传授给别人.
"我从小接受我们国家的传统教育,但是后来,我受到的教育往往来自你们的国家.
你们那毫不起眼的白人岛国,用自己的习俗、礼仪、书籍、官员、理性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
你们订立了严厉的行为准则.
我知道如果我用错了手指端起茶杯,我就会被放逐.
如果我系领结的方式错了,我就会被赶出去.
是不是轮船给了你们这种权利是不是就像我哥哥说的,是因为你们拥有历史和印刷厂的缘故.
"你们和后来的美国人改变了我们.
用你们传教的规矩,而印度的土兵像英雄一样捐弃他们的生命,所以他们能够被'漂白'.
你们像蟋蟀一样好战.
你们怎么能愚弄我们做这些事在这儿……听听你的人民都干了些什么.
"他把步枪扔在床上,向那个英国人走去,那部收音机就在他身边,挂在他的肩带上.
他解下它,把耳机挂在伤员黑色的头上,英国人因疼痛而退缩了一下.
但是工兵还是把耳机挂在他头上.
他走回去,捡起步枪,看见哈纳站在门口.
一枚炸弹,然后又是一枚炸弹.
广岛,长崎.
他把步枪转向阳台.
在山谷飞翔的鹰好像要朝枪口飞来.
如果他闭上眼睛,他会看到亚洲的街道上火光冲天.
它像一幅撕烂的地图,席卷那些城市,灼热的飓风一碰到人体,就把他们烧焦了.
空中突然出现了人类的足迹,这是西方人的智慧所带来的战傈.
他看见那个英国病人,带着耳机,他的目光收敛,全神贯注地听着,步枪的准星从他的鼻尖向下移到锁骨上方的喉结.
基普屏住气,把恩菲尔德步枪放在瞄准的角度上,毫不犹豫.
那个英国人看着他.
"工兵.
"卡拉瓦焦走进房间,赶到他身边,基普转过身,用枪托重击在他的肋骨上.
一记来自野兽的重击.
然后,好像是同样动作的连续部分,他又恢复行刑队持枪准备的姿势,那是他在印度和英国的兵营里受训时学会的.
他的枪口对准那烧焦的脖子.
"基普,我们谈一谈.
"现在他的脸像一把刀.
他忍住了因为震惊和恐怖而流下的泪水,他正以不同的眼光看穿周围的一切,看穿他周围的人.
即使在他们之间降下了夜幕,浓雾遮掩了一切,而这个年轻人深棕色的眼睛仍会找到才暴露出来的敌人.
"我哥哥曾告诉我,永远不要依靠欧洲.
那些做交易的人,那些签合同的人,那些绘制地图的人.
永远不要相信欧洲人,他说,永远不要和他们握手.
但是我们,噢,我们太容易相信人了——被你们发表演说、颁发的奖章和举行的典礼所蒙蔽.
在过去几年里,我做了什么排除炸弹,拆除引信,拆掉炸弹的翅膀.
为了什么为了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天,告诉我们!
""我留下收音机好让你们吞下历史教给你们的这一课.
别动,卡拉瓦焦.
所有那些国王们、女王们和总统们发表的文明演说……这种空洞命令的声音.
听听收音机,闻闻里面庆祝的气氛.
在我的国家,一位父亲如果两次违反了义理,你就可以杀死这位父亲.
""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步枪瞄准那截烧焦的脖子,然后工兵又把枪口转向他的眼睛.
"开枪吧!
"奥尔马希说.
工兵的目光和那个伤员的目光在幽暗的房间里相遇,这个房间挤进了整个世界.
他向工兵点点头.
"开枪吧.
"他轻轻地说.
基普卸下子弹,在子弹落下时接住它.
他把步枪扔在床上,它像一条蛇,它的毒牙已被拔去.
他看见哈纳在旁边.
那个烧伤患者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慢慢地把它们放在他面前.
然后他伸出左手,扯下助听器,把它扔在地板上.
"开枪吧,基普.
我不想再听什么了.
"他闭上双眼,陷入黑暗之中,离开了房间.
工兵靠着墙,他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下头.
卡拉瓦焦能听见鼻孔呼吸的声音,又快又闷,像个活塞.
"他不是英国人.
""美国人,法国人,我才不管呢.
当你开始向棕色人种的世界投弹的时候,你就是个英国人,你们曾有比利时的利奥波德国王,而现在你们有美国的杜鲁门.
你们全是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
""你错了,不,不是他.
在所有的人之中,也许只有他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他会说那不重要.
"哈纳说.
卡拉瓦焦坐在椅子上,他想他总是这样坐在这把椅子上.
房间里收音机发出微弱的杂音,电台仍以它那像是在水下的声音广播着.
他不禁转身去看工兵和哈纳那模糊不清的影子.
他知道这年轻的士兵是对的.
他们永远不会向白种人的国土投掷这样一枚炸弹.
工兵走出房间,把卡拉瓦焦和哈纳留在床边.
他离开了那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世界,不再是他们的卫兵了.
将来,如果那个伤员死了,卡拉瓦焦和那个女孩会埋葬他的.
让死者埋葬死者吧.
他从不清楚.
圣经里那些深奥难懂的字眼是什么意思.
除了那本书,他们会埋葬所有的东西.
那具尸体、床单、他的衣服、那支步枪.
不久他将会单独和哈纳在一起.
是收音机引起了这一切.
是无线电短波播出一个可怕的事情.
一场新的战争,关系着文化的灭亡.
夜里万籁俱寂,他仍然能听见夜鹰微弱的叫声,还有当他们转身时,拍打翅膀的微弱声响.
在这无风的夜晚,柏树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帐篷上方.
他仰卧着,两眼紧盯着帐篷黑暗的角落.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火光.
人们跳进河中,跳人贮水池里去避开那在几秒钟之内将一切化为灰烬的火焰和高温,无论是他们拿着的东西,还是他们的皮肤和头发,甚至他们跳进的水中.
这枚威力极大的炸弹被飞机运过了海洋,经过东方的月亮,对准绿色的群岛,投了下去.
他不吃不喝,因为咽不下任何东西.
在天黑之前,他在帐篷里扔了所有的军械,丢了所有的拆弹设备,拆掉了军装上所有的徽章.
在躺下之前,他解开包头巾,梳理了头发,在头顶上绑了个髻,然后才躺下,看着帐篷上的光慢慢暗下去.
他的眼睛追逐着最后一丝蓝光,倾听着外面已渐渐平息的一丝微风,听着老鹰转向飞行时翅膀的拍打声和空气中所有细微的声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风都刮到亚洲去了.
他的思绪远离了他工作时看到的许多小炸弹,奔向另一枚炸弹,那枚炸弹好像有一座城市那样大.
它是如此巨大,它使周围活着的人目睹了大量人口的死亡.
他对这种武器一无所知.
它是用金属碎片和爆炸力杀害人群,还是用滚烫的空气席卷、消灭一切呢他所知道的是,他不能再让任何东西靠近他了,不能吃东西,甚至不能在阳台石凳上的大茶缸里喝水了.
他觉得他不能从背包里拿出火柴来点灯,因为他相信灯会点燃所有的东西.
在帐篷里,在光线消失之前,他取出家人的相片,盯着看.
他叫基普,而他不知道他在这里干什么.
现在他站在八月炎热的树下,没有包头巾,只穿了印度的传统服装——一件长及膝盖的无领衫.
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沿着树篱的外边走着.
他的光脚踩在草上、平台的石头上和营火的灰烬上.
他的身体处于失眠状态,他正站在欧洲一个大山谷的边缘上.
一大早,她就看见他站在帐篷旁.
她在晚上透过树丛望着亮光.
那天夜里,别墅里的每个人都独自用餐,那个英国人什么也没吃.
现在她看见工兵的手臂一扫而过,而帐篷的四面像帆——样倒塌下来.
他转身向屋里走来,爬上台阶,来到阳台,接着就突然消失了.
在小教堂里,他从烧焦的长凳边,走到一块用树枝压住的帆布下,那里放着一辆摩托车.
他把摩托车上盖着的东西拖开,在摩托车边蹲下,开始给链齿和齿轮上油.
当哈纳走进没有屋顶的小教堂时,他坐在那儿,他的后背和脑袋靠在车轮上.
"基普.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基普,是我呀.
我们与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在她面前,他像块石头一样.
她在他身边跪下来,向他靠过去,她的头贴着他的胸膛,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
他的心脏在跳动着.
他依然不作声,她挪动了一下身体.
"那个英国人曾有一次给我读了书上的一句话:'爱是如此渺小,以致于它可以穿过针眼.
'他移动一下身子,离她远点,他的脸离一个积了雨水的水坑只有几英寸.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当工兵从帆布底下拖出那辆摩托车时,卡拉瓦焦趴在扶墙上,下巴抵在小臂上.
他觉得他不能忍受这屋子里的气氛,所以走开了.
因此当工兵发动车子离开时,他并不在.
那时工兵发动摩托车,骑上了引擎已开始发热的车子,而哈纳则站在一旁.
基普摸了一下她的手臂,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他冲下斜坡,这时引擎才急速转动起来.
在通往大门的小路上,卡拉瓦焦在等着他,他带着那枝枪走下小径,当那男孩的车速慢下来时,他甚至没有正式举枪对那辆摩托车示意.
卡拉瓦焦向他走去,张开双臂拥抱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工兵第一次知道胡须扎在脸上的感觉,他觉得那胡须扎进了他的肌肉.
"我会想念你的.
"卡拉瓦焦说.
那男孩离去了,卡拉瓦焦转身走回了那间屋子.
机器使他周围的事物有了生气,摩托车吐出的浓烟、灰尘和平整砂石路,都在他穿过树林时被甩在身后.
摩托车跃过门口的牛栏,然后他冲出村子.
两边的花园散发出花草的气息,那些花园以变幻莫测的角度,出现在斜坡上.
他让身体处于习惯的姿势,他的胸部低伏着,几乎要碰到油箱了,而手臂则摆平以减小阻力.
他往南去,完全避开佛罗伦萨,穿过格雷夫,横跨蒙特瓦尔基和安布拉这些远离战争和侵略的小镇.
然后,当他看见出现了几座没有见过的小山时,他开始攀登山脊,向着科尔托纳前进.
他选择与入侵相反的方向行驶,好像重绕战争的线轴.
那条路线不再有紧张的军事气氛.
他只走他认识的路,看着不远处熟悉的城堡小镇.
他稳稳地坐在这摩托车上,开足马力沿着乡间小路疾驶.
他几乎什么也没带,所有的武器都留下了.
摩托车迅速地穿过每一处村庄,没有因为城镇或战争的回忆而减慢速度.
"地球将会像个醉汉来回旋转,又会像个小屋被移动.
"她打开他的背包,有一把手枪包在油皮里,所以,当她打开时,散发出一股味道.
牙刷、牙膏和笔记本里的铅笔速写画,包括一张她的素描画像——她坐在平台上,是他从英国病人的房间向下看时画下的.
两块包头巾和一瓶浆糊.
一盏工兵灯和皮带,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戴上.
她打开工兵灯,背包里充满了深红色的光.
在侧面的口袋里,她发现了一些拆弹用的工具,这是她碰都不想去碰的.
打开另一个用一小块布包着的小包,里面是她送给他的那根金属小插管.
在她的国家里,人们用这种小插管提取树上的枫糖浆.
·在这座倒塌的帐篷里,她翻出一张照片,看来一定是他们全家的合影.
她把照片捧在手里——一个锡克教徒和他的全家人.
在这张照片里,他的哥哥只有十一岁.
基普站在他旁边,只有八岁.
"当战争来临时,谁反对英国人,我哥哥就与他站在一边.
"那儿还有个小笔记本,画着炸弹的图解.
还有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位圣徒和一个音乐家.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袋子里,除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抓在手里.
她背着背包穿过树丛,走过凉廊,把背包拿进屋里.
大约每过一个小时,他就会放慢速度,把车停下.
他摘下护目镜,用衣袖擦拭上面的尘土.
他又看了看地图.
他要到亚得里亚海边去,然后向南.
大部分部队在北部边境.
他到达科尔托纳,摩托车开足了马力,高速行驶着.
他骑着摩托车上了几级台阶,来到教堂门口,然后走了进去.
那儿有一尊雕像,被绑在刑台上.
他想离那张脸近一点儿,但是他没有望远镜,而他的身体太僵硬了,爬不上那些建筑的管架.
他在下面转着圈儿想办法,就像有的人进不了熟悉的家一样.
他推着摩托车走下教堂的台阶.
顺势滑下,穿过被毁坏的葡萄园,继续向阿雷佐前进.
在圣塞波尔克罗,他从一条蜿蜒的公路上了山,在山雾之中,他不得不将速度降到最低.
他觉得冷,但他不去想天气的事.
公路蜿蜒上升,最后他来到白雾之上的山路——雾像一张床.
他绕着乌尔比诺的边缘走,德国人在那里烧死了敌人所有的战马.
他们曾在这一地区打了一个月的仗,现在他快速通过这里,只认出黑色圣母的圣坛,战争使得所有的城市和小镇都变得一样了.
他来到海湾,走进了加比色海,在那儿他曾看见圣母玛利亚出现在海面上.
他在山上睡觉,就在那座雕像被移走的地方,那里可以俯视悬崖和海水.
他就这样度过了第一天.
亲爱的克莱拉——亲爱的Maman:Maman是一个法语字,克莱拉,一个流行的字,代表拥抱,一个个人的字,你甚至可以在公共场合喊出来.
它像一叶方舟那样永恒,那样给人慰藉.
虽然我知道你在精神上仍是像一艘独木舟,能迅速改变方向,转入另一条溪流.
依然自立,依旧喜欢独处.
没有一艘船能有幸停在你周围.
这是这几年来我所写的第一封信.
克莱拉,我不习惯用正式的语调写信.
我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里和三个人住在一起,而我们的谈话是缓慢、随意的.
我现在除了像这样谈话,已经不习惯其它的方式了.
在一九四几年,哪一年我突然忘了,但是我知道是几月几日.
有一天在我们听说那两枚原子弹被投向日本后,觉得世界末日好像来临了.
从今以后,我相信个人的利益与公众利益会永远交战,如果我们能认为这件事是合理的,那么在我们眼中不会有无理的事.
帕特里克死在法国的一处鸽棚里.
在法国十七、十八世纪的时候,人们建筑了这种比房子还要巨大的鸽棚.
就像信中所画的图.
往下三分之一的水平线上有一层叫老鼠架的东西——用来阻止老鼠窜进砖砌的鸽棚,这样鸽子就安全了.
像一个鸽棚一样安全.
一个神圣的地方.
在许多方面像一座教堂,一个舒服的地方.
帕特里克死在一个舒服的地方.
早上五点,他发动了摩托车,车轮辗过砂石地的边缘.
他依旧在黑暗之中,仍然难以区别悬崖那边,仍然看不清远处的大海.
从这儿到南部去的旅途上,他没有地图,但是他能认出战时公路,并沿着海岸线走.
当太阳升起来后,他就可以加速.
那些河流依然在他的前方.
大约在下午两点的时候,他到了奥尔托纳,工兵们曾在那儿修建了贝利桥,差点儿在暴风雨肆虐时淹死在河中.
开始下雨了,他停下来.
披上了橡胶斗篷.
在雨中,他绕着摩托车走动起来.
现在,在他旅行时,他耳朵里的那个声音在变换.
咻咻的风雨声代替了摩托车的哀鸣和嗥叫,雨水顺着前轮流进他的靴子.
他透过护目镜看到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
他不去想哈纳.
在摩托车的轰鸣声暂时停息下来的时候,他不想她.
当她的脸庞浮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就把它赶开.
他推了一下车把,车身转了个方向,他不得不集中精神.
如果脑子里出现的是词句,那不会与她有关,它们是意大利地图上的地名,他正骑车经过这些地方.
他觉得他是带着那个英国人的躯体进行这次旅行的.
那英国人坐在油箱上,面对着他,黑色的身体拥抱着他,从他的肩膀后看到过去,看到他们刚刚经过的乡村,那意大利小山上渐渐远去的陌生人的宫殿,那宫殿永远不会重建了.
"而我告诉你的东西,不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既不会从你的孩子嘴里说出来,也不会从你孩子的孩子嘴里说出来.
"他的耳边传来英国病人歌唱以赛亚的歌声——那个下午,当那个男孩谈到罗马小教堂天花板上的那张脸时.
"当然,那儿有一百个以赛亚.
有一天你会想要看他以老人的形象出现——在法国南部的修道院中供奉的是蓄着胡子的以赛亚,虽然年老了,他的相貌依然透着一般威严.
''那英国人在绘有壁画的房间里喝道,"看,主会将你带走,严加看管,他肯定会庇护你.
他肯定会猛烈地将你转过身,把你像一颗球一样扔到旷野里去.
"他正奋力在大雨中奔驰.
因为他曾爱过那张在天花板上的脸,所以也爱那些词句.
就像他信赖那个烧伤患者和他亲手照料的草地一样.
以赛亚、耶利米和所罗门都在烧伤患者身边的书里,他的圣书,他喜欢的任何词句都贴在他的书上.
他曾把书递给工兵,而工兵说我们也有一本《圣书》.
护目镜的橡胶边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裂开了,而现在雨水灌满了两边的镜框.
他要把它摘掉,那海浪声和永恒的海又在他耳际出现.
而他伏着的身子又冷又僵硬,惟一的热量仅来自他娴熟地驾驶着的摩托车.
当他像流星一样穿过村庄时,溅起白色的小花,而这半秒钟的拜访,仅仅来得及让人许个愿.
"上天将像烟雾一样消失不见,而大地将会像衣服一样变旧,住在这里的一切生灵都会同样地死去.
飞蛾将像吃旧衣服一样吃掉它们,而虫子会像吃羊毛一样把它们都吃掉.
"一个从乌怀拿德到广岛的沙漠秘密.
当摩托车来到拐弯处,拐上奥芬托河上的大桥时,他正解下护目镜.
他用左手抓住护目镜时,摩托车开始打滑.
他丢下护目镜,想要稳住摩托车,但是他没有注意桥上的坑洞,车子反弹了一下,向他的右边倒下,并且突然拖着他,顺着雨水滑到桥中央.
金属摩擦而起的蓝色火花在他的手臂和脸上闪过.
沉重的铁皮飞了起来,从他的肩上飞过,然后他和车子又转向左边,桥的那边没有栏杆,他和车子一起猛然掉下桥,往河里落下,他的手臂伸向头顶上方.
斗篷松开了,飞离了他的身体,离开了人和车.
摩托车和工兵从半空中旋转着落人水中.
当他连人带车落入水中时,双腿还紧夹着摩托车.
人车溅起一道白色的水花,消失了,雨还在下着,"他会把你像球一样扔到旷野里去".
帕特里克是怎样在鸽棚里死去的,克莱拉他的部队离开了他,他被烧伤了.
烧得血肉模糊,以致于衬衣扣都和肌肤粘在一起,都和胸膛糊成一片了.
那是你我都曾亲吻过的胸膛.
而我父亲是怎样被烧伤的在现实生活中,他能像鳗鱼一样灵活地转换方向,或像你的独木舟一样进退自如,好像有着魔力似的.
他性格温柔,既率真又复杂.
他不善辞令,我经常觉得惊讶,为什么会有女人爱他.
我们大多喜欢能说会道的人.
我们是理性主义者,是聪明人,而他常常茫然若失,没有把握,默默无语.
他是个烧伤患者,而我是个护士,所以我能照料他.
你明白地理的悲哀吗我能救他,或者至少陪伴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我很了解烧伤.
他独自和鸽子、老鼠待了多久在他生命和血液流动的最后阶段里鸽子围绕着他,在他周围拍打着翅膀,飞来飞去.
他在黑暗中无法入眠,他讨厌黑暗.
而他独自一人,身边没有情人或亲属.
我讨厌欧洲,克莱拉,我想回家.
到你的小屋去,到乔治亚海湾那块粉红色的岩石上去.
我会搭公共汽车到巴利桑德.
从欧陆透过短波无线电往潘凯克发个电报,然后等着你,等着你在小船上出现侧影,来把我从这儿营救出来.
我背叛了你,投身到了这儿.
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你怎么变得这么有决心你怎么不像我们这么傻你是一个变得很聪明的快乐精灵,是我们之中最纯洁的人,最黑的豆子,最绿的叶.
哈纳工兵的头从水里冒了出来,头盔已经掉了.
他在水面上拼命喘着气.
卡拉瓦焦用吊索做了一座绳桥,可以通到隔壁别墅的屋顶上.
绳子的这端先系着德米特里雕像的腰部,再绕了那口井几圈,牢牢地固定起来.
绳子只比小路上那两株橄榄树顶高一点.
如果他失去了平衡,他就会摔到橄榄树粗糙、积满灰尘的树枝上.
他跳上去抓住了吊索,他穿着短袜的脚紧紧地扣住吊索.
那座雕像价值多少他有一次随口问起哈纳,而她告诉他,英国病人说所有的德米特里雕像都不值钱.
她封上信,站起来,穿过房间去关上窗户,而就在那瞬间,山谷里闪过一道闪电.
她看见卡拉瓦焦在半空中,正在穿越峡谷的半路上,那峡谷在别墅的旁边,活像一道深深的伤痕.
她站在那儿,好像在梦里一样,然后她爬上窗台,坐在那儿向外看.
每次闪电时,雨就在突然被照亮的夜空中凝结住了.
她看见老鹰飞上天空,她寻找着卡拉瓦焦.
当他感觉要下雨时,他正在半路上,然后大雨顷刻之间就浇到他的身上,衣服紧贴着他,突然间使他的衣服变得更重了.
她把双手掬成杯状接住雨水,然后用双手把头发梳湿.
别墅陷人黑暗之中.
在英国病人房门外的走廊上,最后一根蜡烛在燃烧着,在黑夜里依然充满生气.
任何时候,他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黄色的烛光忽明忽暗.
对他来说,现在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甚至光线似乎也是没有必要存在的.
他明早要告诉那个女孩,当他睡觉的时候,他不需要烛光陪伴着他.
大约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感觉到房间里有个人影.
他看了看,一段沉默之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床脚,抵着墙,也许是在上面作画,在烛火那边,叶子的阴影下,看不太清楚.
他嘟哝着什么,一些他想说的东西,但是那儿一片沉寂,而那略发棕色的身影,也许只是夜晚的影子,一动不动.
一棵杨树,一个带着羽毛饰物的人,一个游泳者的身影.
而他不会这么走运,能再和年轻的工兵说话了,他想.
无论如何,他今晚得保持清醒,看看这个身影是否向他走来.
他不吃止痛药,他要保持清醒,直到烛光消失,蜡烛熄灭的烟味会飘进他的房间,又飘进那女孩的房间,飘向走廊那头.
如果那身影转过身来,他一定会看到他背上沾着漆,因为他在那儿悲伤地使劲靠着树墙.
等蜡烛熄灭了,他就能看见了.
他把手慢慢伸出去,摸到他的书,又收回来放在他黑色的胸脯上.
房间里没有别的动静.
现在基普坐在哪里想她这些年以后.
历史的石头在记忆的水面跳跃,于是她和他在石头落到水面,并沉下去之前就老了.
基普坐在他的花园里的某个地方,又想到应该走进屋内写封信,或找一天到电信局,填写表格,想办法和另一个国家里的她取得联系.
就是这个花园,这块修剪过的方形草地,把他带回了哈纳、卡拉瓦焦,还有英国病人住在佛罗伦萨北面的圣吉洛拉莫别墅的日子.
他是个医生,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爱笑的妻子.
他在这座城市里终日忙碌.
下午六点,他脱下他的白色工作服,里面穿着暗色的长裤和短袖上衣.
他关上诊所的门,在那儿,所有的书面文件被各式各样的东西压住——石头、墨水瓶、一个他儿子再也不玩的玩具卡车——这样那些文件就不会被电扇吹走.
他骑上自行车,穿过市场,骑四英里路回家.
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转动车把,骑到街道的阴凉处去.
他已上了年纪,他突然察觉到印度的太阳使他精疲力尽.
他沿着运河边的柳树滑行,然后停在一小块住宅区前,移动车轮,提起来,扛着它走下台阶,到了他妻子照料的小花园.
今天晚上有些事情使记忆的石头浮上了水面,并使它回到了意大利的小山城里.
这也许是因为他今天诊治一个手臂被化学品烧伤的女孩引起的.
或者是那石阶,棕色的杂草在那里沿着台阶拼命地长.
今早当他扛着自行车沿着楼梯走时,又沉人回忆中,到了半路才想起这是在去上班的路上,于是勾起的回忆被延缓了.
他一到医院,整整七个小时被接连不断的病人和行政工作缠住了.
也或许是因为那女孩手臂上的那块烧伤.
他坐在花园里,看见了哈纳,她的头发更长了,她在她自己的国家里.
而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他经常看见她,她的脸和身体,但是他不知道她从事什么职业,或者她的生活怎么样.
虽然他能看到她对周围人的反应,她俯身对孩子说话,她身后有着白色的电冰箱门,背景是无声的有轨电车.
这就是偶尔得到的消息,就像照片的底片似的呈现了她的样子,但是只有她,没有声音.
他看不出与她同行的同伴,她的判断;所有他能看得到的,只是她的特性和她长长的头发,它又垂下来,垂到她的眼睛上.
他现在了解她有张看来总是很严肃的脸,她的形象已经从一位年轻的女人变成一位瘦骨嶙峋的女王.
根据她的希望使她的脸看起来像某种人.
他还是喜欢她那个样子.
她的聪慧、容貌和美丽并不是遗传而来,但是那是人们所追求的东西,它反映出她现在的个性.
看起来就像他每一两个月就能这样看见她似的.
这些时刻像是他的来信的延续.
她给他的来信一直得不到回音,写了一年之后,终于因为他的沉默而放弃寄信.
他想这是他的个性.
现在用餐时,他曾有想与她谈话的冲动,想回到那段他们一起在帐篷里,或在英国病人的房间里的亲密时光.
在这两个地方,他们之间如汹涌的河水,回忆那个时候,他迷恋着她,他现在依然迷恋着她——既纯洁又执著,他柔软的手臂穿过空气,伸向他爱的女孩.
他的湿靴子踩在意大利门口,鞋带绑在一起,他的手臂伸向她的肩膀.
床上躺着一个人.
吃晚饭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女儿努力摆弄餐具,想用她的小手抓住那巨大的武器.
在这张桌旁,他们的手都是棕色的.
他们自在的举止反映着他们的传统和习惯.
他的妻子教会了他们粗犷的幽默,这已经遗传给了他儿子.
他喜欢看他儿子在这所房子里妙语如珠,不断地使他感到吃惊,那已经超过了他和他妻子的知识和幽默——比如他对待街上那些狗的方式,模仿它们闲逛和它们的样子.
他喜欢的是这个男孩几乎能根据狗的各种表达方式,猜出它们的愿望.
哈纳可能在一家公司工作,但那不是她的选择.
她,甚至在三十四岁这个年纪还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伴侣.
她是个高贵而又聪慧的女人·,有着狂野的爱情,但缺乏运气,她经常冒险.
在她额上有一道只有她照镜子时才看得见的疤.
她深色的头发露出理想的闪亮!
人们和她坠人情网.
她还记得英国病人为她大声朗读他那本札记里的诗句.
她是一个我了解得不够深的女人,所以我不能用我的臂膀——如果作家有的话——为她的一生提供庇护的港湾.
哈纳移动了一下,转过脸,因懊悔而低下头.
她的肩膀碰到了橱柜,一块玻璃掉了下来.
基普的左手向下一伸,在掉落的叉子离地面还有一英寸时接住了它,然后温柔地把它放进他女儿的手里,眼镜后面的眼角上有一道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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