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王阳明宣布当爸

中国游记〔日〕芥川龙之介摇著陈生保摇张青平摇译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陈生保一!
芥川龙之介其人芥川龙之介"!
"#$年生于东京"因生当龙年龙月龙日龙时#辰年辰月辰日辰时$"故取名龙之介%父亲新原敏三"原籍山口县"在东京经营牛奶业"是个事业的成功者"在新宿和筑地拥有牧场%龙之介出生后九个月"母亲精神失常%龙之介遂由舅父芥川道章收养"成为芥川家的养子"易姓芥川%养父家江户时代在将军府当奉侍"明治后家道中落"但仍小有财产%养父一家都爱好文艺"颇具江户文人的趣味"龙之介从少年时起便接触日本和中国的古典作品%据他本人回忆"小学时最喜欢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和&水浒传'%后来他又学习(汉文)#中国古代的用文言文写的文章$!
(汉诗)#中国的古典诗词$"并学做(汉诗)"同时阅读了&剪灯新话'!
&新齐谐'!
&西厢记'!
&聊斋志异'!
&金瓶梅'!
&三国演义'等许多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这不仅使他具有较高的中国文学修养"而且养成了他的所谓(中国!
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趣味)#对中国文学!
文化的爱好$"对他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的形成也不能不产生影响%!
#!
&年他考入东京大学英文系"开始大量阅读西方名著"接触西方文化"从而使他成了一位既熟悉东方的文学!
文化"又了解西方的文学!
文化的学贯东西的人才%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代的代表性作家"以写短篇小说见长%他与明治初年的国木田独步以及昭和时代的志贺直哉"并称为擅长短篇的三位大家%他从!
#!
'年到!
#$(年的十三年创作生涯中"共创作短篇小说!
'"篇"另有小品!
随笔!
诗歌!
游记!
评论多种存世%芥川的小说早期以历史题材居多"后期以现代生活为主%由于芥川自小培养的汉学功底"他的!
'"篇小说中"有近一成即!
$篇是取材于中国的"它们是*&酒虫'!
&仙人'!
&奇遇'!
&黄粱梦'!
&英雄之器'!
&杜子春'!
&尾生的守信'!
&秋山图'!
&掉头的故事'!
&南京的基督'!
&湖南的扇子'!
&女体'%上述!
$篇小说中"大部分是取材于中国古典的"如&聊斋志异'!
&剪灯新话'等%但是"这些作品并非简单地重复历史场景"而是对历史题材作新的阐释!
新的解读"赋予古典以现代的意义%"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芥川素来体质孱弱"且有点神经质"老担心生身母亲的精神病会遗传给他"自己也会发狂%!
#$!
年访华期间已多次生病"也许与三个来月的旅途劳顿不无关系吧"归国之后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神经衰弱!
胃痉挛!
心悸等多种疾病接踵而至%从!
#$)年起"状况更不如前%!
#$*年!
月曾因胃肠病!
神经衰弱!
失眠症!
痔疮等"去汤河原温泉疗养了一个来月%随着体力不支"这一二年里创作的能力衰弱%这使他对自己的创作也失去了信心%除此之外"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深感痛苦%他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罪恶"也看到了无产阶级力量的兴起"并对他们抱有希望"但又认为自己无法超越自己的阶级%多病的痛苦"创作能力的衰退"怕发狂的精神负担"以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走上了决心自杀之路%!
#$(年(月$'日"他在东京田端的自己家中服用致死量的安眠药自杀"结束了他三十五年短促的生命%死前留下遗书&给一个老友的信'"详细记述了他自杀时的心境"并把自杀的原因归结为是由于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才华出众!
学贯东西!
年轻有为!
创作事业正如日中天的作家芥川龙之介之死"令日本举国震惊"成了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
#&)年"为了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日本创立了芥川奖"!
#')年因时局原因中断"!
#'#年恢复"每年春秋二期评奖"直至今日%它与同样春秋二期评奖的直木奖#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大众文学$成为日本文坛的两个大奖%我们中国读者对于芥川龙之介也许并不太陌生"就在他访华期间"鲁迅先生就于!
#$!
年五六月里"在北京&晨报副刊'译载了芥川的小说&鼻子'和&罗生门'"并将它收入了!
#$&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世界丛书之一册的&日本现代小说集'%后来"我国还曾出版过&芥川龙之介小说十一篇'!
&芥川龙之介小说选'!
&罗生门'!
&地狱变'等等%两三年前"由全国十五位译者通力合作"将他的全部作品译成了中文%山东文艺出版社于今年&月出版了由高慧勤!
魏大海主编的!
洋洋三百万言!
煌煌五大卷的&芥川龙之介全集'%在中国"翻译!
出版了全集的日本作家"至今尚只有芥川一人%二!
芥川访华的大背景日本著名的历史学家井上清在他所著的&日本历史'!
的序言里有这样一段话*(日本人的社会"在公元前三世纪左右前"几乎是完全孤立于日本列岛这片土地上的%从那时起"通过朝鲜接触了中国的文明"在其压倒性的影响之下"到公元四五世纪"才结束了未开化的阶段"进入了文明的阶段%它比起美索$!
日本岩波书店!
#*&年#月$)日发行%此书由上!
中!
下三册构成%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不达米亚!
埃及!
印度!
中国这些人类文明发祥地的历史"要整整晚了二千年至四千年%)中日之间"有长达二千年的交流历史%在古代"主要是日本向中国学习%无论是语言文字!
典章文物"还是儒释道!
古典文学"日本都从中国大量引进"从中吸收了丰富的营养"充实和发展了日本的文化%举个例子来说"直到明治维新之前"日本的教育制度与我国的书院!
私塾有许多相似之处"学生除了要学习日本的古籍之外"也要学习来自中国的(四书)!
(五经)"&左'!
&国'!
&史'!
&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具有读写(汉文)和(汉诗)的能力"一直是文化人必备的教养"也是进入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入场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直到明治维新之前"中国一直是日本文化上的老师!
大恩人%时至今日"许多正直的日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有关这方面的著作甚多"例如有一本近*++页的&中国传来物语'!
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详细论述了从中国的引进%全书分为生活篇!
民俗篇!
政治篇!
兵法武艺篇!
学艺篇!
医学篇!
通俗文学篇%仅从生活篇来看"它就详细记述了从中国吸收引进的食物!
饮料!
料理!
水果!
蔬菜!
花卉!
动物!
游戏!
娱乐!
衣服!
居住!
工具"以及进入日本人日常生活的汉语词%!
寺尾善雄著"日本河出书房新社昭和)(年#!
#"$$出版%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语等等"长达!
&)页%另一本名叫&中国传统文化在日本'!
"是由中日两国的二十位学者分题执笔!
共同完成的%该书分别论述了中国的文学!
史学!
哲学!
儒教!
道教!
禅宗!
神话!
文字!
典籍!
书道!
美术!
音乐!
庭园!
医学!
历法!
科技!
民俗!
饮食文化!
茶文化!
酒文化等对日本的影响%但是"中国近二千年的封建制度"使社会发展缓慢乃至停滞不前%特别是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沦为了半殖民地"一步步走着下坡路+而日本自明治之后改学西方"实行(殖产兴业#发展经济$!
富国强兵)的方针"一步步走上坡路%这么一来"原本先进的中国变为落后"而原来落后的日本变成了先进%!
#$!
年芥川访华的时候"虽然已到了民国!
+年"但中国并未真正统一%这时距!
"'+年的鸦片战争已有八十年%这期间种种不平等条约"各国列强的掠夺"更使中国成了山河破碎!
民不聊生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度+而日本自!
"*"年的维新以来"也已有五十多年"已经初步建成了一个资本主义的工业国家%为此"芥川访华时中日两国在整体上的差距也就不言而喻了%这里举两个例子来说明*其一"曾任上海复旦大学校长的著名数学家苏步青先生于!
#!
#,!
#&!
年期间留学日本"并取得日本&!
蔡毅主编"日本勉诚出版社"$++$年&月出版"近&++页%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东北大学数学博士学位%他曾回忆说"刚到日本印象最深的是"常常看见日本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坐在自家屋子的廊沿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在读小说%要知道"!
#!
#年的时候"中国人绝大多数还是文盲"尤其是妇女"能识字读书的更是凤毛麟角%而日本的老百姓"包括老大娘!
老太太都已能悠闲地读小说了%这件事对于刚去日本的苏先生成为一种有关文化差距的冲击"是不难理解的%苏先生所看到的景象绝不是偶然的%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政府尽管财源拮据"然而对教育的投资最多"特别在抓小学教育!
普及国民教育上狠下功夫%!
"($年#即明治维新后仅过了四年$"明治政府颁发&学制'"明确地宣布要做到(邑无不学之户"家无不学之人)!
%苏先生去日本留学的!
#!
#年"普及国民教育的政策在日本已实行近五十年了%其二"在日本先后生活过二十年的郭沫若先生"在说到日本时曾说过"日本人有洁癖"几乎天天要洗澡%我们中国人在古代也是爱清洁的民族"然而到了近代"由于生存条件的恶化"我们差不多要被人看作不爱清洁的民族了%综上所述"芥川访华的大背景之一*中日两国的'!
据万峰著&日本近代史#修订本$'#(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年!
月%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整体差距已经何止五十年%芥川访华的大背景之二是*明治之后"日本走上帝国主义的道路"虎视眈眈"始终想要灭亡中国%!
"*"年的明治维新"使日本逃脱了步中国之后尘成为半殖民地之厄运"但是"当它发展经济!
富国强兵的政策奏效"国力强盛之后"便开始效法西方列强"实行对外扩张!
侵略的方针%!
"#'年的中日甲午战争#日本称(日清战争)$"以日本的胜利告终%!
"#)年'月!
(日"在日本本州山口县西南端的下关#古名(马关)$的春帆楼"中日双方签订了&马关条约'"日本获得了台湾!
澎湖列岛!
辽东半岛等土地"以及两亿两白银的巨额赔款%后来为了赎还辽东半岛"清政府又多赔三千万两白银%因而一共赔了两亿三千万两白银%这笔钱相当于当时清政府三年半的全部岁入%除此之外"日本还同时取得了在中国掠夺资源!
倾销商品等特权%也就是说"战争使日本尝到了巨大的甜头%之后"乘着民国之后中国国内的军阀混战!
国力进一步削弱"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方列强忙着在欧洲相互厮杀!
无暇东顾"日本于!
#!
)年!
月!
"日"向大卖国贼!
北洋军阀头子袁世凯提出了妄图独霸中国!
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今年正是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九十周年"为了牢记这一国耻"现特将其内容介绍如下*(二十一条共分五号*(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第一号四条"要把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让给日本"并增加新的特权+第二号七条"要将旅顺!
大连和所谓-南满铁路.
的租借期限从原来的二十五年等延长至九十九年"并允许日本人在中国东北南部和内蒙东部享有居住权!
租借或购买土地权!
经营工商业和建筑铁路!
开采矿山的特权"以及优先充当各种顾问!
教习的特权+第三号一条"要把汉冶萍公司改为中日-合办.
"由日本控制+第四号一条"中国不得把沿海港湾岛屿割让或租借给其他国家+第五号七条"要中国政府聘用日本人充当各种高级顾问"由他们来掌握中国的政治!
财经!
军事!
警察等大权"并允许日本在福建!
华南等地享有各种特权%)!
这个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是日本帝国主义长期以来狂妄野心的大暴露"目的就是要全面控制中国"变中国为日本的殖民地%由于中国人民掀起了全国规模的轰轰烈烈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爱国斗争"使得那时已由卖国贼袁世凯签了字的对日屈服投降的条约(二十一条)"不得不宣告无效%(二十一条)虽然作废了"然而从侵略战争中尝到了甜头的日本帝国主义"却并未因此而放弃侵略中)!
引自&日本近百年简史',-((,(""复旦大学历史系教学参考读物%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国!
灭亡中国的野心%芥川的访华"是在(二十一条)提出之后刚刚六年%当时中日关系的大背景是*一个日益衰败的(老大国)!
中国"面对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帝国主义日本%三!
访华的行程及游记的出版芥川龙之介于!
#$!
年&月$$日从九州福冈县的门司港乘坐筑后丸"踏上了访华的旅程"并于&月&+日下午'点抵达上海%同年(月!
$日离开天津"经沈阳!
朝鲜从釜山坐船于(月!
(日前后回国%这期间"刚到上海便因肋膜炎而住院约三个星期%因而"他实际在中国的参观!
游览!
访问约为三个来月%芥川在&中国游记'的&自序'里说是!
$+天"看来是把在日本准备出发的日期以及路经朝鲜的时间也计算在内了%芥川在三个来月时间里"连续游访了上海!
杭州!
苏州!
扬州!
镇江!
南京!
芜湖!
九江!
庐山!
北京!
大同!
汉口!
长沙!
郑州!
洛阳!
天津!
沈阳等地"真可谓马不停蹄%一路上还看了*+多出戏%芥川访华"对他来说是第一次出国%他从小就爱读中国的古典"对中国心仪已久%终于有机会亲眼一*!
!
芥川在&中国游记'中指中国的用语%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睹他以前从书本上了解的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因而他对这次访华抱着很大的期待+另一方面"派他出差的大阪每日新闻社和日本的文坛也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出发前的&月#日"在东京上野的精养轩"为芥川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会%当时日本文坛的代表性人物"如菊池宽"久米正雄"丰岛与志雄"小山内薰"久保田万太郎"山本有三"室生犀星"铃木三重吉"与谢野铁幹!
与谢野晶子夫妇等四十多人出席%&大阪每日新闻'还于芥川抵达上海后的第二天"即&月$!
日"在报上刊登广告"预告(近日将连载特派员芥川龙之介的&中国印象记')"报导(新兴作家眼里看到的新的中国)%报社的广告词全文如下*中国乃世界之谜#是最令人感兴趣的国度$一方面#古老的中国犹如一棵老树躺卧在大地上#而另一方面#新生的中国则像嫩草一般正在生长$在政治%风俗%思想及其他所有方面#中国的固有文化正与新世界的新文化纵横交错在一起$这正是中国令人感兴趣的原因所在$新兴作家罗素和杜威教授#现正在中国访问$另外#柏格森教授不久亦将远涉重洋#前往中国#他们全都是为中国的上述趣味所吸引$本社今有所思#将于不日之内刊载芥川龙之介的!
中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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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记"$芥川氏是当今文坛首屈一指的人物#是新兴文艺的代表性作家$与此同时#他作为熟悉和爱好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也是尽人皆知的$如今他正挟着如椽大笔身在上海$待他赏遍江南一带的山水风光%奇花异草之后#不久将北上北京寻春$所到之处#除了寄情于自然风物之外#也将结交当地的新兴作家#并努力观察年轻中国的面目$芥川看到的中国#具有怎样的新面目#又如何富于新意#这只有读了他的!
中国印象记"才能得知$由上述广告可知"大阪每日新闻社之所以派又是名作家又是中国通的芥川龙之介到中国采访"是为了报导民国之后的中国(在政治!
风俗!
思想及其他所有方面)的情况%报社原本计划让芥川每天写一节刊登该报"可出发前芥川就发烧到&#.
"在海上又晕船"刚到上海就住进了医院"一路上也一直贵体欠佳%如在南京"因胃疼而请了按摩师"而且一听人说(在南京生了病"没有一个人能得救而活下来的)"便有了命在旦夕的恐惧"第二天便赶快逃回了上海%因此"报社原有的每天发一篇的计划"终于未能实现%&上海游记'是芥川访华回国过了一个月之后"于"月!
(日,#月!
$日在&大阪每日新闻'上连载"!
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的%&江南游记'则是第二年的!
月!
日,$月!
&日发表的%而&长江游记'的刊出则已是三年之后"即!
#$'年"月了%&北京日记抄'和&杂信一束'的刊出"是四年之后的!
#$)年*月和!
!
月了%如果说写&上海游记'是趁热打铁"写&江南游记'尚可说是记忆犹新"那么"时间已过去三四年之后的&长江游记'!
&北京日记抄'!
&杂信一束'则已是时过境迁的了%一来"回国之后健康状况不佳+二来"他的兴趣也已转到其他文章的写作上去%依笔者私见"这也许正是这部游记前两篇详"后三篇简"有点虎头蛇尾的原因之一%!
#$)年!
!
月"由日本改造社出版了芥川&中国游记'的第一个单行本%四!
对这部&中国游记'的评价芥川的这部&中国游记'自出版以来"与横光利一的长篇小说&上海'等著作一起"一直是日本人了解旧中国的必读书籍%特别是对于那些从事中日比较研究的人来说"几乎成了一本必读的经典%它不仅收在不同出版社出版的各种&芥川龙之介全集'里"而且还有多种不同版本的单行本问世%由此可见"此书拥有众多的读者%在日本"有关此书的研究性论著也颇多"然而似乎对芥川的访华及&中国游记'评价不甚高"持否#!
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定意见的不少%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点*一是强调芥川在中国的急行军式的访问损害了他本来就弱的身体"回国之后身体状况不断恶化%这是导致他!
#$(年自杀的原因+二是不满意他到正处于历史转折点的中国跑了三个来月"却主要报导了山水风物!
名胜古迹"而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报导得不够%在中国"芥川的&中国游记'更是引起中国文坛极大的反感%巴金曾撰文&几段不恭敬的话'!
加以批判%针对芥川在&长江游记/芜湖'里说的(特别是"要说到文学艺术"嘉庆!
道光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0)巴金反驳说"如果把中国换成日本又怎么样呢0日本的音乐!
绘画!
文学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引以自豪的东西%在这之后"巴金谈到了芥川的小说"文章用(空虚)加以概括%此外"韩侍桁!
#$#年在&杂谈现代日本文学'里"冯乃超于!
#&!
年在为他译的&芥川龙之介集'的序言里"都对芥川抱有反感%这可能是因为在日本帝国主义蔑视中国!
对中国虎视眈眈的大背景下"芥川的&中国游记'对中国所作的许多负面的记述"有伤我们中国人的自尊心"引起中国文坛的反感"也是很自然$!
!
见!
#&'年!
月)日出版的&太白'第一卷第八期"同年'月收入&点滴'%这一段参考了关口安义著&特派员芥川龙之介在中国看到了什么',-!
&*,!
&("此书!
##(年!
月由日本每日新闻社出版%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的%许多中国作家难以容忍一个日本作家对中国说三道四%但是"自芥川的&中国游记'刊行以来"时间已过去了八十年"芥川当初曾大失所望的中国"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正值(汉唐以来所未曾有的盛世)!
的我们中国和中国人"理应有更宽阔的心怀!
更大的度量"来倾听一位从小憧憬中国文化"而对当时颓败破落的中国不满的异国作家出自真诚的抱怨%作为译者"我对芥川的这部书"是抱着基本肯定的态度的"理由如下*#一$此书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尽管负面的报导为多"但它毕竟客观地记述了八十五年前半殖民地中国的真实面貌%令笔者印象深刻的有如下场景*脏兮兮!
相貌丑怪的黄包车夫和苦力们+飞扬跋扈的英国水兵+在长江江面上实弹射击的美国炮舰+在天空张挂鲤鱼旗!
看见一枝瘦弱的樱花就兴奋不已的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马路边柳树枝上挂着犯人首级的郑州+在大街上执行死刑!
霍乱和疟疾肆虐的城市长沙+黄尘滚滚!
天空呈柠檬色的洛阳+呈铁锈颜色的长江水+在芜湖的街道中央撒尿的猪+上海城隍庙湖心亭池子中呈病态绿色的水"以及把一泡满满的小便斜斜地射入池中%!
!
台湾作家李敖$++)年#月$&日在清华大学的讲演中用语%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的中国人+因患梅毒而全身不长一根毛的镇江的狗+浔阳江上木造的军舰+中国人一个不让进!
只有外国人可以进去的(公共花园)#上海外滩的黄浦公园$+象征着中国现状的苏州文庙的荒芜+除了味觉之外"其他任何感官都无法得到满足的中国菜馆+精通中国戏曲并出版了大部头的中国戏曲专著的日本人!
听花等等%笔者以为"我们应该感谢芥川为我们记录下的一个个场景"它们象征性地说明了当时的中国和中国人所蒙受的苦难%这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是一段不该忘却的历史%#二$芥川是爱中国的"也是同情中国人民的处境的%特别是他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芥川在&长江游记'里"有这样的话*(我已经不爱中国%我即使想爱她也爱不成了%)(唉"即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还没有心灵昏聩"想必比起我一介游客"怕是更要深感嫌恶的吧%)!
芥川自小爱读&唐诗选'等中国古典文学"是从书本上了解中国的"他知道中国是文明古国"他向往中国!
憧憬中国"可以说中华文明是他心灵的故乡%然而唐诗所咏唱的是盛世中国的景象"而他所目睹的现实的中国却是充斥着鸦片!
卖淫!
乞丐!
强&!
!
见&长江游记'#一$&芜湖'%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盗!
迷信!
不洁等的贫穷!
落后的国度%虽然满清王朝已被推翻"民国也已进入第十年"然而当时的中国仍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军阀混战!
兵荒马乱!
哀鸿遍野!
民不聊生%从明治维新之后已过了五十多年的日本"来到沦为半殖民地八十多年的中国"芥川受到的冲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他对心灵的故乡中国的失望"与鲁迅对故乡的失望似有相通之处%鲁迅在&故乡'里写道*(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笔者认为"无论芥川还是鲁迅"他们的失望里包含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感%芥川对/012345627#年轻的中国$的代表人物!
不久之后的中共一大代表李人杰#李汉俊$的访问!
的记述不仅详细而且充满了善意"(室内不见尘埃"充满了简朴气氛"令人愉快)%(李人杰曾在东京大学留学"日语讲得极其流利%特别是那些难以讲清的道理"也能让对方理解%在这方面"他的日语也许比我的日语还强%)芥川对主张通过社会革命改造中国的李氏抱有好感%芥川在&上海游记'第十一节&章炳麟'里"几次写到章府壁上趴着一条鳄鱼标本"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故意删除了章谴责日本殖民政策的一段话"也可能是芥川写了而发表时被报社删去也未可'!
!
&上海游记'之十八节&李人杰'%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知%访华三年之后"芥川于!
#$'年&月#日的&女性改造'上"发表了一篇题名&偏见'的文章"想起他对章访问时"章曾对他说道*(我最嫌恶的日本人"是讨伐鬼之岛的桃太郎!
%对于喜爱桃太郎的日本国民"也不能不抱有些许反感%)指出章当时借用日本民间故事桃太郎占领鬼之岛的故事谴责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殖民政策%他在文章里这样写道*(章太炎先生是个贤人%我曾不止一次听到外国人嘲笑山县公爵"!
赞扬葛饰北斋#!
痛骂涉"子爵$%可是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日本通"像章太炎先生那样"对从桃子里生出来的桃太郎放一箭%不仅如此"先生这一箭比起所有日本通们的滔滔雄辩"要富有真理得多%)章太炎借日本民间故事谴责日本对中国的殖民政策"而芥川却认为这话里有真理%另一个例子更能说明芥川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在发表上述&偏见'后不久"!
#$'年(月!
日"芥川在&星期天每日'上发表了小说&桃太郎'%芥川在小说里把鬼之岛描写成(椰子树高(!
!
"#$日本民间故事%从桃子中出生的桃太郎"带着狗!
猴子和野鸡"驱赶!
惩处鬼之岛上的鬼的故事"宣扬忠孝武勇之德%指山县有朋#!
"&",!
#$$$"陆军大将!
元帅"曾任首相%江户后期的画家"曾到中国留学%不详%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耸!
极乐鸟啼鸣的美丽的天然乐土)"鬼们热爱和平"给谁都没添什么麻烦"过着弹琴!
跳舞!
吟诵古诗的平安的生活"鬼的妻子儿女"过着与人完全一样的生活"桃太郎毫无理由地攻入无辜鬼们生活的鬼岛"给了鬼们建国以来未曾有过的恐惧%(-冲啊"冲啊1见到鬼们要见一个杀一个"一个都不要留"给我统统杀光1.
桃太郎一手擎着桃旗"一手扇着太阳模样的扇子"对狗!
猴子和野鸡这样发号施令说道%狗!
猴子和野鸡这三个仆从"他们之间生来就不和睦%然而"没有比饥肠辘辘的动物"更具备充当忠勇无双的士兵的资格的了%他们个个都像狂风暴雨一般"追逐着四处逃命的鬼们%狗张开大口"只一口就咬死了一个年轻的鬼+野鸡也不甘落后"用他那尖利的嘴"把鬼的孩子一戳就戳死了+猴子正因为和我们人类有亲缘关系"所以在绞杀鬼们的姑娘之前"必定先奸淫凌辱一番%)很显然"芥川小说中的桃太郎正是漫画化了的帝国主义日本%小说的结尾是"桃太郎们受到鬼们的报复"无法再过从前那种平稳的日子%这可以说象征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末路%日本有评论家认为"(冲啊"冲啊1见到鬼们要见一个杀一个"一个都不要留"给我统统杀光1)这是预言了日后发生的南京大屠杀%日本的评论家中有人认为"这一方面是受了章太)!
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炎谈话的启发"另一方面也是受了当时在日本蓬勃发展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影响%他们认为"芥川的这篇&桃太郎'和另一篇&将军'"可以看作日本早期的普罗文学"而它们的诞生是和芥川的中国之旅以及对章太炎的访问分不开的%#三$此书富于知识性!
趣味性"可读性较强%芥川博闻强记"&中国游记'中所显示的有关中国的某些方面的知识"令我们中国人都望尘莫及%例如"关于苏州"笔者虽年轻时在那里读过三年高中"但有关苏州名胜古迹的知识却远不及他%全书夹叙夹议!
情景交融!
文采斐然"且颇具幽默感%作为游记"不仅有知识性"而且有趣味性"让人能一气读完%全书不乏精彩的片段和智慧的闪光%例如关于江南水乡之美的那几段文字"真可以称之为经典+又如"有关中国戏曲特点的介绍"也可以说是切中肯綮+再如"他采访的代表国民党势力的章太炎!
满清遗臣郑孝胥以及新兴中国代表李人杰"还有那号称(东西南北人)的辜鸿铭"都抓住了特色"只淡淡几笔"生动形象便跃然纸上+芥川在游西湖时所发有关中日风景比较的议论是颇有见地的%日本的风景多小桥流水!
樱花春雨式的纤细之感"而少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式的粗犷奔放之美%这一点"与郭沫若先生的评论不谋而合"郭老曾把日本的风景比作盆景"精致*"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而小气+而把中国的风景比作原始森林"粗犷而博大%芥川龙之介作为一个外国人"经过三个来月走马观花式的旅游"竟能写出这等内容丰富!
文笔优美的游记来"实在是令人钦佩的%除了作为一位成名作家在文字上的功夫之外"这一是如他在&自序'里所说"靠了他记者式的才能"善于仔细观察+二是靠了他多年来有关中国知识的积累%五!
时代的烙印及其他如前所述"笔者对芥川的这部游记持基本肯定的态度"认为是本有价值的书+但同时认为书中的某些议论"留下了当时的时代的烙印"我们难以苟同%#!
$关于中国人(排日)!
(反日)的议论芥川的游记在有关上海!
苏州!
杭州!
扬州!
长沙等地的记述中"都出现(排日)!
(反日)的字样%正如笔者在本文第二节芥川访华的大背景中所述"当时日本想把中国变成它的殖民地%(二十一条)是其侵华野心的大暴露%中国人反日的起因乃是日本对中国的殖民政策%中国人的反日乃是反侵略!
反奴役"是被迫的!
正义的%无独有偶"近些年来日本的右翼势力篡改历史"否定侵略!
美化侵略"中国人民对此表示应有的义愤%对此"日本右翼势力又祭起(中国人反日)的!
"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法宝"煽动日本的民族主义%这件事恰恰说明了近百年来日本右翼势力始终顽固坚持(侵略有理)的思维模式%#$$关于秦桧的议论&江南游记'之&西湖#三$'"芥川借用清人道听途说的故事"长篇大论地议论秦桧"借题发挥"对秦桧表示同情"为他鸣冤叫屈%当日本妄图以(二十一条)灭亡中国的时候"确实出现过以卖国贼袁世凯为首的投降派"那么时隔六年之后"芥川为汉奸秦桧说辞"是否别有所图呢0#&$关于&水浒'的议论芥川从小爱读&水浒'"他在游记里多处提到&水浒'%如在西湖边吃饭"看见有人在垂钓"便想起了阮小二!
阮小五和阮小七+在苏州玄妙观里看卖艺人摆场子练武"便想起病大虫薛永和打虎将李忠"足见芥川对&水浒'的熟悉程度%然而"正如日语里有句成语所说(熟读&论语'"却不懂&论语'的精神)"芥川熟读&水浒'却把&水浒'中一百零八将的好汉精神说成是(爱好杀人放火)"是(把善恶踩在脚下)而且(古往今来的中国人22有着这种思想)%对此"笔者不敢苟同%&水浒'是本通俗小说"对于它的研究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在我们国内也有各种不同的见解"这是很自然的%但是从(逼上梁山)!
(官逼民反)这""大家小书!
洋经典芥川龙之介!
中国游记"导读些词语可以看出"梁山好汉之所以落草"大多起因于受了迫害和主持正义%鲁智深!
林冲!
宋江等无不如此%笔者认为&水浒'是有善恶观的"但它是当时社会的善恶观"与今日法治社会的善恶观是有所不同的%芥川的此种偏见"抑或是受了当时日本的(欲侵略之"先丑化之)的影响也未可知%顺便说一下"日本侵华期间"曾实行(翼赞体制)"动员全国一切力量为侵略战争服务%当时曾组织一些研究中国的学者#日本称(汉学家)$大力研究&水浒'!
研究中国的戏曲"目的是为了解中国的风俗民情"了解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模式"以便制订出更好的(以华制华)的方略"达到更好地统治和奴役中国民众的目的%#'$关于中国小说的议论(小说)一词最早见于&汉书/艺文志'"(小说家)列于(诸子十家)之最末尾%所谓小说"则系(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在中国古代"说到文学"那是指诗歌!
文章"而小说!
戏曲则不登大雅之堂%因而中国古代的小说中多有神仙狐鬼的故事%进入近代"(小说)一词扩容"吸收了西方的概念"内容以描写现实的人为主体"而且成了文学的主要式样%因此"小说一词在中国"既包括狐鬼故事的古代小说"也指内容以人为主的现代小说%#"大家小书!
洋经典%%中国游记中国现代小说的诞生确实比日本晚"日本象征现代小说诞生的&浮云'#!
""(年$!
&舞蹈'#!
"#+年$"比象征中国现代小说诞生的鲁迅的&狂人日记'#!
#!
"年*月!
+日$"要早三十年%但是芥川访华时#!
#$!
年$"中国已经有了区别旧小说的现代小说"因为在这之前"鲁迅除&狂人日记'之外"还发表了&孔乙己'#!
#!
#年$!
&药'#!
#!
#年$!
&明天'#!
#!
#年$!
&一件小事'#!
#!
#年$!
&头发的故事'#!
#$+年$!
&风波'#!
#$+年$"而在芥川访华前后鲁迅还发表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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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
&阿8正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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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
#$$年$月!
$日$%只是芥川并不知道%由此可知"芥川在游记中把中国的小说说成净是阴森可怕的鬼怪故事"是有偏颇的%不管怎么说"芥川的这部&中国游记'还是值得一读的%倘若芥川在泉下有知"他也会为他曾大失所望的中国今天的巨变以及他的&中国游记'第一次在中国出版单行本而大感欣慰的吧%$++)年!
!
月(日于上海$"大家小书·洋经典目摇录自序员上海游记员江南游记远怨长江游记员远远北京日记抄员愿员杂信一束员怨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自摇序《中国游记》这本书,归根结蒂是发挥了我新闻记者式才能的产物.
这种才能既可以说是天赐的恩惠,也可以说是天降的灾祸.
我受大阪每日新闻社之命,大正十年(员怨圆员)三月下旬至同年七月上旬,一百二十多天里,游遍了上海、南京、九江、汉口、长沙、北京、大同、天津等地.
回到日本之后,便执笔写作《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每天一节供《每日新闻》连载.
《长江游记》也一样,那是接在《江南游记》之后刊载的,也是每天一节,只是没有写完.
《北京日记抄》却未必按每天一节的进度撰写.
记得总共用了两天左右时间.
而《杂信一束》基本上抄录了旅途中所写美术明信片上的文句.
不过,从上述几篇新闻通讯中,确实可以窥见我所具有的那种新闻记者式的才能.
那才能曾如电光一般,至少如舞台上的灯光一般闪亮过.
大正十四年(员怨圆缘)十月员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一摇海上就在即将从东京出发的那天,长野草风来访.
他说,他打算半个来月之后也去中国旅行.
那时,长野曾关切地建议我,随身带上防止晕船的灵丹妙药.
可我想,从门司①上船之后,只要两天两夜就到上海了.
充其量不过两天两夜的海上旅行,还劝我带什么晕船药.
长野的胆小如鼠,可见一斑.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在我攀上筑后丸的舷梯时,看见在风雨中波浪起伏的港湾,再一次对我们这位长野草风画伯的怯海情结深表同情.
可是正如俗话所说,不听故人言,吃亏在眼前.
当船一进入玄海,转瞬之间,大海变得波涛汹涌起来.
我和分在同一船室的马杉君一起,坐在船头甲板的藤椅里,只见海浪拍打着船舷,澎湃作响,不时地有水沫飘落到我们的头顶.
海面上不用说已是白浪滔天,犹如一锅开水似的上下翻滚,轰然作响.
远处有员①门司,日本九州的港口.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一个模糊不清的岛影进入眼帘,那该是九州的本岛吧.
即便如此,坐惯了海船的马杉君却还是嘴里衔着香烟,吞云吐雾,悠然自得,全无窘迫之状.
我竖起外套的领子,把两手插在口袋里,时不时地送一颗仁丹到嘴里含着.
总而言之,直到这时,我才深深佩服长野草风上船之前准备晕船药的英明之举.
这期间,原来坐在我边上的马杉君突然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是去了酒吧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我依然悠然自得地坐在藤椅里.
可是,尽管眼神里摆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心里却有点慌张.
因为只要稍一挪动身体,便会头晕目眩.
而且,总觉得胃里有点儿不稳.
一名水手在我面前不断走来走去(后来发现,这名水手其实也是一个可怜的晕船患者).
水手令人眼花缭乱地走动,格外叫我不快.
接着又在前面的浪涛中发现了一艘冒着细烟的拖网渔船,船舷紧擦着海面航行,船体几乎全部没于水中.
真不知有何必要,冒这等风险在大风大浪中行进这艘渔船也使当时的我生了一肚子闲气.
我一心要忘记现在的痛苦,尽量想些愉快的事儿:想孩子,想花草,想"涡福"之钵①,想日本阿圆①芥川出发来中国旅行之前,田村松鱼赠他此密藏的精品钵,为此芥川在大正十年(员怨圆员)三月十六日致田村的信中附了一首赞美此名物的诗,可见他的喜爱之情.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尔卑斯山,想明治末年的名妓初代.
除此之外还想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唉!
好像还想到了种种事情.
例如想到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渡海到英国去的途中遇到狂风暴雨.
听说那次的经历,对他日后创作《彷徨的荷兰人》起了很大作用.
头晕加剧,有点儿恶心,想吐.
这些症状看来一时难以消失.
最后终于觉得:什么瓦格纳,去你的吧!
十几分钟之后,我躺在了船室的床上,耳边传来餐桌上杯盘碗碟、刀叉汤匙一齐跌落在地板上的响声.
可我仍然煞费苦心,坚持不让胃里的东西跑出来.
在这样的场合,我居然会有这等勇气.
那是因为,我担心弄得不好,晕船的只有我一个人,那就难堪了.
可见死要面子和虚荣心这种东西,在这种时候,竟意外地起了代替武士道的功能.
哪里晓得,到第二天早晨一看,至少在头等舱里,除了一个美国人之外,全都晕船了.
结果,谁也没有去餐厅吃早饭.
而且听说,只有这位非凡的美国人,在吃完早饭之后,还独自一人在船上的客厅里,敲打着打字机的键盘打字.
有人告诉我上述情形时,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同时觉得,这个美国人很可能是个怪物.
说实在的,碰到那么大的风浪还能泰然自若,这样的绝活儿断非常人所能为.
如果对这个美国人进行体格检查,说不定会发现一些意外的事实,例如他的牙齿有三十九只啦,屁股上长着小小的尾巴啦猿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等等.
———我仍然与马杉君坐在甲板的藤椅里,浮想联翩.
而今天的大海,风平浪静,昨天的风狂雨猛,波涛汹涌,就像全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时,只见船的右前方,横着济州岛①的影子.
二摇第一印象(上)一脚刚跨出码头,我们就被几十个黄包车夫团团围住.
我这里说的"我们",是指同是大阪每日新闻社的村田君和友住君、国际通讯社的琼斯君以及我,一共四个人.
本来,黄包车夫这个词,在我们日本人的印象里,倒绝不是脏兮兮的样子,不如说他们精力过人,劲头十足,令人产生一种返回到江户时代的心绪.
可中国的黄包车夫,说他们是肮脏的代名词也不为过.
且粗略地扫视过去,但见个个相貌怪丑.
这么一群人前后左右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张张丑陋不堪的脑袋一齐向我们伸过来,且大声地喊叫着.
一位刚刚上岸的日本妇女甚感恐惧.
就拿我来说吧,当他们中的一人拉扯着我的外衣袖口时,我禁不住躲到了人高马大的琼斯君身后.
当我们冲出黄包车夫的重围之后,才终于成了马车上的客人.
然而马车刚起步,那马就冒冒失失地撞在了街角的砖墙上.
马车夫是一位年轻的中国人,显源①济州岛,朝鲜半岛南端,现为韩国领土.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得很生气,用鞭子"噼噼"地狠狠抽打那匹马.
马把鼻子紧贴在砖墙上,屁股乱撅乱跳.
不用说,马车有被颠覆的危险.
马路上立即围了一大圈人.
看来,在上海,没有把命都豁出去的决心,是不可以随便坐马车的.
这当儿,马车又开动了,来到了架着铁桥的河边.
河里停满了中国的驳船,密密麻麻的,连水面都看不见.
沿着这条河的边上,有几辆漆成绿色的电车,在轨道上滑动着.
放眼望去,周围的建筑,都是些三四层高的红砖房.
柏油马路上,西洋人和中国人在急匆匆地走路.
可是,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看到头上缠着红布带的印度警察的指挥手势,便都规规矩矩为马车让路.
这种交通管理上的严密周到,有条不紊,即使我偏袒故国,也绝非日本的东京、大阪等大都会所能企及.
对于刚才为黄包车夫和马车的勇猛而稍生恐惧的我,目睹此番光明景象,此时的心情也渐渐地由阴转晴了.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一家旅馆门前,旅馆的名称是"东亚洋行"①,是昔日金玉均②被人暗杀的地方.
率先下车的村田君,给了马车夫几文钱.
可马车缘①②东亚洋行,位于上海北四川路的一家日本人开的旅馆.
金玉均(员愿缘员—员愿怨源),朝鲜李朝末期的政治家,日本人所扶植的朝鲜独立党的首领.
员愿愿源年,谋图"甲申之变",未成,流亡日本,后为王妃闵氏的刺客暗杀于上海.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夫却迟迟不肯缩回那只接了钱的手.
看样子是嫌车钱给得太少.
不仅如此,马车夫还连珠炮似的在说着什么,直讲得口角上泡沫飞溅.
村田君却佯装不知,"噌噌噌"地登上台阶,快步向旅馆的大门走去.
琼斯君以及友住君二人,也完全不去理睬马车夫的滔滔述说.
此时我对那个中国人,心底暗生一丝同情之心.
可是,这也许是上海的流行做法吧.
想到这里,我也迅速地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旅馆的大门.
等我再次回头望去时,只见马车夫心平气和地坐在驾驶台上,就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心里想:"既然如此,刚才又何必那样大声嚷嚷呢.
"我们立即被领到一间光线昏暗却装修华丽、有点儿古怪的会客室里.
我心里思忖:原来如此!
在这样的地方,不要说是金玉均,任何时候从窗外飞来枪弹都是不足为怪的.
此时,身穿西服、气宇轩昂的旅馆老板,"叭嗒叭嗒"地趿着拖鞋,急匆匆走来.
听村田君说,要我住在这家旅馆,似乎是大阪总社泽村君的主意.
而这位身材剽悍的老板也许觉得,把房间借给芥川龙之介,万一被人暗杀,可就得不偿失了吧.
他说不凑巧,除了进门处的那个房间,已经没有空房间了.
我们去那房间看了一下,也不知为什么,里面只有两张床,四壁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窗帘也很陈旧,连完好的能坐人的椅子都没有一把.
总之这么一间空屋,是没法安心住下来的.
除非是金玉均的幽远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灵.
于是,我与其他三人商量,只好转到离此不远处的万岁馆下榻.
尽管辜负了泽村君的一片好意.
三摇第一印象(中)那天晚上,我和琼斯君一起去一家名叫"牧羊人"的馆子吃饭.
这家菜馆,墙壁、餐桌还算整洁舒适.
跑堂的全是中国人.
可邻近的食客之中,没有一人是黄色的脸.
菜的味道,比起邮船公司船上的伙食,也要好上三成左右.
我面对琼斯君,一会儿"再耘杂",一会儿"晕韵"地讲着些许英语,心情颇觉愉快.
只见琼斯君悠然地吃着长粒籼米咖喱饭,同时讲述着上次分别之后的种种故事.
其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天晚上,琼斯君……(在他的名字之后还加上"君"字,总有点觉得不够朋友似的)他是英国人,在日本前后住过五年.
在这五年中,我始终与他来往密切(尽管有一次和他吵过一架).
我们曾一起去歌舞伎剧场以站票观赏歌舞伎,一起在镰仓的海里游泳,也曾在上野的茶馆里通宵达旦地畅饮,直弄到杯盘狼藉的地步.
记得那次,他竟穿着久米正雄①唯一的一件宝贝衣裳———会客用的裙裤,突如其来地往池塘里跳.
对这样一位与我如此熟稔的友人还要恭而敬苑①久米正雄(员愿怨员—员怨缘圆),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小说家、剧作家.
东京帝大英文科毕业,与芥川是一高和东大时的同学.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之地称之为"君",也许可以说,比起别人来,我是更对不住他的.
顺便我要郑重声明:我之所以与他交往密切,乃是因为他的日语棒,而不是因为我的英语好①.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据说有一天晚上,这位琼斯上一家酒吧喝酒,看见店里有个日本女侍,独自坐在椅子里发呆.
琼斯这个人平日里的口头禅是"中国使他快乐,日本给他热情".
特别是当时,他刚移居上海不久,准是怀念那段在日本生活的经历了吧.
他一见到日本女侍,便用日语向她打招呼:"你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我昨天刚到.
""那么,想不想日本呢"女侍听了这话,突然两眼泪汪汪地答道:"我真想回去啊.
"琼斯是用英语讲述这段故事的.
但是中间却好几次用日语重复了"我真想回去啊"这句话.
接着,他独自默默地笑,并说"记得当时,听女侍这么一说,自己也变得非常感伤起来".
我们吃完饭,便在热闹的四马路闲逛.
然后进了一家名叫"巴黎"的咖啡厅,瞧人家跳舞.
舞厅很宽敞.
随着管弦乐队的演奏,灯光一会儿变成蓝色,一会儿又变成红色.
这种情况则与浅草的舞厅很相似.
只是,伴奏的管弦乐队演奏水平很高,绝非浅草的舞厅所能比拟.
就这一点来说,虽说这里愿①芥川龙之介是东京帝大英文科的毕业生.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是上海,可毕竟是西洋人的舞厅.
我们在舞厅一角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品尝着洋酒,欣赏一位穿着鲜红衣服的菲律宾少女和穿着西服的美国青年表演欢快的舞蹈.
记得在惠特曼或其他诗人的短诗里,有这样的诗句:年轻男女是美丽的,上了年纪的男女则有别样韵味的美.
当一对肥胖的英国老年夫妇,与年轻男女一样舞到我面前时,我想起了上面的诗句.
感同身受.
然而,当我把这层意思讲给琼斯听时,不料,我触景生情的咏叹,竟被他"嘿嘿"一声付之一笑.
据他说,当他看见老年夫妇跳舞,不论他们是胖还是瘦,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四摇第一印象(下)从巴黎咖啡厅出来,宽阔的马路上行人寥寥.
掏出怀表一看,刚过十一点.
大都会上海意外地睡得早啊.
只有那令人畏惧的若干黄包车夫,仍在来回走动着拉客.
他们一看见我们,必定靠近前来搭话.
白天,我已向村田君学了一句中文:"不要".
"不要"当然是用不着的意思.
因此,每逢我看见黄包车夫,就像念驱魔符咒似的立刻连喊"不要,不要".
从我嘴里发出的"不要",是我学会的第一句值得纪念的中文.
我是如何将它欣然扔向黄包车夫的倘若有读者不明晓此间的乐趣,一准儿是没有学过外语.
怨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我们在静悄悄的马路上行走,皮鞋的咯咯声在空中回响.
这马路的左右两边,时而有三四层楼的砖瓦房,挡住了满天星斗的夜空;时而街灯的光芒照出当铺的白墙,白墙上写着一个笔画粗大的"当"字;再往前走,看见有一处紧靠人行道的路边,挂着一块写有"某某女医生"字样的招牌;另有一处,则在油漆剥落的墙上,贴着南洋烟草公司的广告纸.
可是走了好长时间,还没有走到我下榻的旅馆.
这期间,也许是刚才喝的洋酒在作祟吧,口渴得要命.
"喂,有没有地方喝点儿什么.
我口渴死了.
""前面不远处有家咖啡馆.
再忍耐一会儿吧.
"五分钟后,我们二人已经坐在小桌子边,享用冰凉的汽水了.
这家咖啡馆,比起刚才的"巴黎"来,档次似乎要低得多.
在漆成桃红色的墙边,一个梳着大分头的中国少年坐在一架硕大的钢琴前,弹奏着乐曲.
另外,咖啡馆的正中是三四个英国水兵,正与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跳着格调低下的舞蹈.
最后,在入口处的玻璃门边,一个卖玫瑰花的中国老太婆,在听了我喊出的"不要,不要"之后,呆呆地在看着水兵们跳舞.
此刻,我的心情犹如在欣赏着画报上的一幅插图.
这幅插图的题目,不用说叫做"上海".
这当儿,门外一下子拥进来五六个同样水兵模样的人.
这下那个站在门口的老太婆倒了大霉.
喝得醉园员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醺醺的水兵们粗暴地推开大门时,老太婆挽在手臂上的花篮给打落在地.
这些水兵哪里管得了这些,他们很快与早在跳舞的同伴一起疯狂地扭跳起来.
老太婆一边嘟嘟哝哝地嘀咕着什么,一边弯腰拣起散落在地板上的玫瑰花.
可是正当她捡拾落花的时候,水兵们的皮靴仍旧在践踏着鲜花.
"我们走吧.
"琼斯突然站起身子,像要避开瘟疫似的这么说.
我也立即站了起来.
可是,我们的脚边还散落着朵朵玫瑰花.
当迈步向门口走去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法国讽刺画家杜米埃的一幅绘画.
"喂,我说人生啊!
"这时琼斯一边向老太婆的竹篮子里扔进去一枚银币,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人生,又怎么啦"我们来到咖啡店的外边.
几辆黄包车依然在等待客人.
见我们出来,便都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奔过来.
黄包车自然是"不要".
可这时我发现,除了几个黄包车夫之外,还跟着另一个累赘之物.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位卖花的老太婆已在我们身边,啰里啰嗦地说着什么,一边像乞丐似的伸着手.
老太婆已经拿到了一枚银币,看来她想让我们再一次掏腰包.
我不禁怜悯起那一朵朵玫瑰花来了.
那些美丽的花朵,竟是由这样贪得无厌的老太婆卖出的.
这个厚脸皮的老太婆以及白天乘坐的马车车夫,上海给我的第一印象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当然不仅仅是这些.
然而遗憾的是,这些事确确实实也是中国给我的最初印象.
五摇医院我从到达上海后的第二天起就病倒在床,第三天就住进了里见医生开的医院.
病名好像是叫什么"干性肋膜炎".
既然得了肋膜炎,那么策划了许久刚开始实行的中国之旅,说不定也只好暂且搁置起来.
这么一想,心里不免有些不安.
我立即给大阪的总社发了一封电报,报告说我因病住院.
不久,总社的薄田先生给我来了一封回电,要我"好好养病".
可是刚来中国就住上一两个月医院,什么事都干不了,那报社一定也是很为难的.
收到薄田先生的上述回电,我一方面觉得暂时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考虑到所承担的《中国游记》撰写任务,不由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不过所幸的是,在上海除了新闻社的同事村田君和友住君之外,还有琼斯和西村贞吉这样一些学生时代的朋友.
这些朋友和知己,尽管个个都是大忙人,却从我病倒之日起,始终不断地前来探望.
大概是因我背着点儿虚名,有个作家啊什么头衔的缘故吧.
时不时也有不相识的客人送来鲜花啊水果之类的礼物.
例如有一回,罐头、饼干在枕边排成了长队,叫我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帮我从上述困境中摆脱出来的,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仍然是我所敬爱的朋友和知己们.
在生病的我看来,这些朋友们无一例外,都那么胃口好到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
确切地说,住院期间不仅蒙朋友帮我处理了那些别人送来的慰劳品,而且在一些原来不认识的来客之中,还结识了两三位莫逆之友.
其中一位是俳句诗人四十起君,一位是石黑政吉君,还有一位是上海东方通讯社的波多博君.
可这三十七度五左右的低烧始终不退的话,还是叫人十分担心.
有时,甚至害怕会在这大白天里躺着躺着突然死去,以致不敢老是这么直挺挺地躺着.
为了摆脱这种神经质胡思乱想的纠缠,白天我尽量读书,抓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居然一本接一本读完了满洲铁路会社井川先生和琼斯君特地借给我的二十来本英文书.
拉·莫特①的短篇、梯青兹②的诗以及贾依兹③的评论,也全是在这个期间阅读的.
到了夜里(这对里见医生是要保密的),因为过分担心夜里失眠,便每晚服用安眠药.
即便如此,也常常在天亮以前就醒了.
这事儿让我束手无策.
记得王次回④的《疑雨集》中,有这么一句诗:"药饵无征怪梦频.
"猿员①②③④拉·莫特(员苑苑苑—员愿源猿),法裔德国人,浪漫派诗人.
梯青兹(耘怎灶蚤糟藻栽蚤藻贼躁藻灶泽,员愿愿源—员怨源源),美国女诗人、小说家.
曾在中国生活两年,著有诗集《中国侧影》.
贾依兹(员愿源缘—员怨猿缘),英国外交官、汉学家.
王次回,明代文人王彦泓之号.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这倒不是因为诗人自己得病,而是吟咏其夫人患重病时的诗句.
我深切地感受到,这诗句即便咏唱当时的我,也是颇为贴切的.
"药饵无征怪梦频.
"我在病床上不知有几次脱口吟唱过这诗句.
就在我卧病的期间,春天依然毫不迟疑地一天比一天浓重.
西村告诉我,龙华的桃花开了.
从蒙古吹来的风,给天空带来了滚滚黄尘,遮得太阳都看不见.
有人来访,送来了芒果.
看样子,到苏州与杭州旅游,现在是最为合适的季节.
我一天隔一天地请里见医生为我注射滋补针剂.
同时心里老在思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张病床呢"〔附记〕有关住院期间的事儿,还有好多能写.
不过与上海未必有太多的关联.
因而就此打住.
只是还想补充一点:里见医生是位很新潮的俳句诗人,顺便抄录他的一首近作:摇摇孕妇添炉炭,诉说腹中胎儿动.
六摇城内(上)由俳句诗人四十起领路,我到上海城里看了看.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即将下雨的样子.
载着我们两人的马车在热闹的大街上一直向前奔去.
大街两边都是店铺,有一家店铺门前挂满烤得像印泥般通红的烧鸡.
有家店铺则在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品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种繁多的吊灯,直叫人看了害怕.
一家颇有富态的银楼,做工精巧的银器发出鲜艳夺目的光彩.
还有一家穷兮兮的酒店门前,悬挂着一块陈旧的"太白遗风"招牌.
我正一一欣赏着中国商店的门面摆设,马车已来到一条更加宽广的马路,并突然放慢速度,跑进了马路对面可以看得见的横街里.
记得四十起当时说过,这条大马路是城墙旧址,本来是有城墙的.
我们下了马车,径直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小路.
与其说是小路,倒不如说是弄堂也许更加合适.
这条狭窄的弄堂两边,商店一家挨着一家,鳞次栉比.
有的出售麻将牌,有的销售红木家具.
而这些狭窄又拥挤的小店檐下,又横七竖八地挂满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招牌,以致大有遮天蔽日之概.
这里行人众多,可谓摩肩接踵.
我想瞧一瞧那排满了店头的廉价印材,谁知一下撞在了别人身上.
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行人,大多是中国的平民.
于是我紧跟四十起身后,几乎是目不旁视地脚踏着弄堂的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走到这条弄堂的尽头,就看见早就听说过的湖心亭了.
说是"湖心亭",名字挺漂亮,可实际上是个随时都可能倒塌的、破旧不堪的茶馆.
而且亭外的池子里,水面上浮满了蓝色的水藻,几乎看不到池水的颜色.
池子的四周,围着一圈用石头砌成的看来也已不太牢靠的栏杆.
当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一个身穿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浅葱色棉衣、后脑勺拖一条长辫子的中国人(在这中间我要补充一点:根据菊池宽①的说法,他批评我常常喜欢在小说里用"茅坑"之类的下等词语.
如果这用在吟咏俳句上,那自然是受了芜村的"马粪"或芭蕉的"马尿"影响.
我当然并非不想洗耳恭听菊池先生的高见.
可是,要说到写中国游记的话,若所游所记之处本身等而下之,就必须时时打破旧礼节的束缚,否则不可能写出生动活泼的文章来.
汝若不信,请各位不妨自己写写看).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
且说这个中国人正在悠悠然地向池子里撒尿.
对于这个中国人来说,陈树藩叛变②也好,白话诗的流行已走下坡路也好,日英两国是否继续结盟的议论也好,这些事儿根本不在话下.
至少,从这个中国人的态度和脸色上,有一种十分悠闲的神色.
一间耸立在阴沉沉天空里的中国式破旧亭子,一泓布满病态绿色的池水,一大泡斜斜射入池中的小便……这不仅是一幅爱好忧郁的作家③所追求的风景画,同时也是对这又老又大的国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
我远员①②③菊池宽(员愿愿愿—员怨源愿),日本大正、昭和期的小说家、剧作家.
京都帝大英文科毕业.
指芥川访华的前一年,即员怨圆园年陈炯明在广东的叛乱.
爱好忧郁的作家,可能指佐藤春夫(员愿怨圆—员怨远源),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田园的忧郁》及姊妹篇《都会的忧郁》.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久久地注视着这个中国人,怀着刻骨铭心的感怀.
可是对于四十起来说,他似乎在说:有什么值得如此感叹的呢这种景观,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瞧,这石板上流淌的不也全是小便吗"四十起这么说时,脸颊上浮起一丝苦笑,同时快步沿着池边拐了过去.
经他这一说,我也立即闻到了空气中荡漾着的浓重的尿臭.
一闻出是尿臭,湖水呈蓝色的谜底也就马上被揭开了.
湖心亭毕竟是湖心亭,而小便总归是小便.
我踮起脚尖,紧跟在四十起身后,快步追了上去.
现在哪里是沉溺于胡乱咏叹的时候.
七摇城内(中)再往前走出不远,见一年老的盲人乞丐坐在地上.
———本来,乞丐总是具有浪漫主义气息的.
如果有人问,浪漫主义是什么那么这是个议论起来难于得出结论的问题.
不过至少,浪漫主义的一大特色,也可说它的价值在于:它总是憧憬某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幽灵啦,非洲啦,梦境啦,女人的道理啦,等等.
因此,乞丐当然要比一般的公司职员更加具有浪漫气息.
可是说到中国的乞丐,那就更是稀奇古怪得离谱了.
天正下着雨,马路边上躺着乞丐,身上披着一张旧报纸,膝盖上的肉,腐烂得像只剥开的石榴,乞丐伸长了舌头在舔着腐肉.
———总而言之,浪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漫得叫人看了要退避三舍.
读中国的小说,有不少原是浪荡子或神仙装成乞丐的故事.
这是从中国乞丐自然生发出来的浪漫主义.
至于说到日本的乞丐,因为没有中国乞丐那种异乎寻常的不洁,所以很难产生出中国小说里的那种乞丐故事.
日本的乞丐,充其量不过是接近将军家的轿子,献上一支将军从未见过的火铳枪啦,或是邀请柳里恭①去山中品尝他的神茶滋味啦,等等.
———话扯远了,言归正传.
细看这一位老年盲人乞丐的那副模样,也有可能是赤脚大仙或铁拐李的变身.
特别是你看,他前面的石板地面上,用粉笔写着一段颇能打动人的文字,叙述着他悲惨的身世.
那字体比起我等还要漂亮一些.
我心里暗暗思忖:乞丐的这段文字,到底是谁代笔的呢再往前,小街的两边有不少古董商店.
各家店里摆放着铜制的香炉、墓葬用的马、景泰蓝的钵头、龙头饰瓶、玉制文镇、螺钿小柜、大理石砚屏、野鸡标本和仇英②绘画的赝品等等.
各类商品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店堂.
穿着中式对襟衣服的老板,嘴里衔着水烟管,怡然自得地坐在中间,等待顾客的光临.
我顺便问了一下价钱.
心里盘算:照老板的要价,看来即使愿员①②柳泽淇园(员苑园远—员苑缘愿),大和郡山藩的藩臣,诗人、画家.
仇英,明代画家,画风细腻艳丽.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打个对折也不便宜.
回到东京以后,香取秀真①问起上海的古董价钱,据他说,要买古董,还不如到东京日本桥一带的"仲通"大街②转转.
穿过两旁排列着古董店的街道,便是一所大庙之所在.
这就是名闻遐迩、位于上海城内的城隍庙.
这是早从美术明信片上就已经熟悉了的.
来到庙里,只见朝拜的人群进去一拨又出来一拨,交替向城隍老爷叩头祈福.
不用说,有的供上线香,有的还烧纸钱,人数之多出乎意料.
也许是受烟熏火燎的缘故吧,梁间的匾额以及柱上的对联,全部油光锃亮,颇为奇妙.
说不定,只有那大殿顶棚垂下的几串金银纸钱及螺旋状的线香,尚未被烟熏玷污.
目睹此番光景,与方才看到乞丐时一样,足以使我联想起昔日读过的那些中国小说.
更何况,端详着排列左右的那些判官,或者端坐正中的城隍老爷塑像,简直像在阅读《聊斋志异》或《新齐谐》③之类书籍中的插图.
我十分钦佩那些造像之妙,因而久久不愿离去.
此时早已顾不得四十起久等之事.
怨员①②③香取秀真(员愿苑源—员怨缘源),日本明治、昭和时期的用金属铸造美术工艺品的专家.
东京日本桥的"仲通"大街.
位于东京都中央区.
此处多古董店.
《新齐谐》,清代的一部志怪集.
袁枚所著《子不语》的别名.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八摇城内(下)前文已有论及,这里不必细说.
在充斥着鬼狐故事的中国小说里,上起城隍老爷,下至跑腿的判官或鬼隶,真是多得不可枚举.
有的故事描写到,城隍让栖息在庙廊下面的书生时来运转,而判官则把骚扰了城镇的小偷吓得昏死过去.
如此说来,他们似乎都是些净做好事的主儿.
然而,也有百姓称之为"贼城隍"的.
因为其香案之前供奉着狗肉,且不惜给坏人帮忙,为虎作伥.
在那些跑腿的判官和鬼隶之中,更有不少坏料.
有的四下追逐活人的老婆,结果遭到报应被打断了胳膊;有的则被拧下脑袋,或在天下世人面前出尽丑态,成为颜面尽失的反面教员.
单是阅读中国的小说,总有一些无法明晓的地方.
我虽囫囵吞枣地记得一些故事梗概,但往往缺少有血有肉的真实理解,有种隔靴搔痒之感.
而此次得以亲眼目睹城隍庙,顿觉豁然开朗.
中国的小说无论写得多么荒唐无稽,作家产生如此奇妙想像的个中因缘,却是值得一一首肯的.
你看那尊满面通红的判官,真说不定会学些洋场恶少们的所作所为呢.
而那位美髯公城隍老爷,似乎更适合在庄严的仪仗队簇拥之下,往夜空升腾而去.
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之后,我又与四十起一道逛起了大街.
在城隍庙门前,摆着各种各样的货摊儿.
有园圆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卖布袜子的,还有卖玩具的、卖甘蔗的、卖贝壳纽扣及手巾、花生的.
除此之外,还排有一长串脏兮兮的饮食摊儿.
不用说,这里的摩肩接踵、熙来攘往,与日本的节庆日赶庙会也差不多.
抬眼望去,只见对面走着的是一位时髦的中国人,穿一身漂亮的条纹西服,领带上别着一颗紫水晶做的别针.
而这边行走的则是一位老式打扮的太太,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闪闪发光的银镯子,脚下摇着的则是三寸金莲.
看来在这些人当中,没准儿混着个把《金瓶梅》中的陈敬济①或是《品花宝鉴》②中溪十一那样的好汉.
可那些人群中几乎看不见杜甫、岳飞、王阳明、诸葛亮之类的人物.
换句话说,现代中国已非我们日本人在中国古代诗文中认识的中国,而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展现的世界.
这是一个猥亵的、残酷的、贪婪的世界.
而今钟情于陶瓷凉亭水榭、池中睡莲或刺绣小鸟的、廉价的东方主义,在西方也渐趋式微.
那种除了《文章轨范》③和《唐诗选》不知中国为何物的汉学喜好,在日本亦可休矣.
员圆①②③陈敬济,《金瓶梅》主人公西门庆的养子.
恶人.
《品花宝鉴》,清代陈森著的一部小说,描写男色的一部淫书.
溪十一是书中主人公之一.
《文章轨范》,宋代谢枋得所编科举考试的参考书,主要从唐宋的文章中选了可作写文章范本的名文.
此书及下面的《唐诗选》早就传入日本,并且流传甚广,影响深远.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接着我们原路返回,途中经过方才看见的水池边上的那家茶馆.
出乎意料,像所庙宇的茶馆里客人不很多.
可当我们刚刚跨进它的门槛,就有一阵眼睛看不见的骤雨声浪,猛然朝着我的耳朵袭来.
这是各种小鸟的鸣叫声,其中有云雀、白眼鸟、文鸟、鹦鹉等等.
抬头望去,只见光线昏暗的顶棚木梁上,挂满了鸟笼.
中国人爱养小鸟早有耳闻.
可把鸟笼排得这么密密匝匝,让小鸟们比赛鸣叫声,却是我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这哪里是单纯的喜好小鸟鸣唱呢我首先得赶忙塞起了耳朵,以免鼓膜被震坏.
同时连连催促四十起快走.
我近乎逃跑似的奔出了充满刺耳叫声的可怕的茶馆.
可这样的小鸟叫声,不光是茶馆里有.
好不容易逃到外面的我们,看见狭小的街道两旁挂满了一排排鸟笼.
从那些悬挂着的鸟笼里边,也不停地倾泻出阵阵啼叫声.
不过这可不是上海滩上的有闲人,凭着爱好让鸟儿们鸣叫.
这些全部是卖小鸟的商店(说实在的,这些商店到底是在卖小鸟还是卖鸟笼,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一家紧挨着一家,真可谓鳞次栉比.
"请你等一下,我去买只小鸟来.
"四十起向我打了声招呼,便跨进其中的一家店里.
我走过店门前,就近有一家用油漆装饰了门面的照相馆.
我在等待四十起的空闲中,欣赏着照相馆正面橱窗里的梅兰芳照片,心里思忖:家中翘首盼望爸圆圆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爸回家的四十起的孩子们,得到小鸟会是怎样呢九摇戏台(上)我在上海逗留期间,看戏的机会,总共只碰到两三次.
我之成为速成的中国戏通,则是到北京之后的事情.
在上海的戏剧演员中有好几位当代名伶,如演武生的盖叫天.
此人名气很大.
花旦有绿牡丹和小翠花等.
不过在谈到这些名角之前,先得介绍一下戏园子的光景.
要不,读者们弄不明白中国的戏曲是怎么回事儿我去过的戏院中有家"天蟾舞台".
这是幢三层楼的建筑,涂了白漆,还是全新的.
它二楼和三楼看台的外围,围着半圆形的黄铜栏杆.
不用说,此乃学西方当今流行的式样.
从戏院的顶棚上,垂下三只大电灯泡,把戏园子照得亮堂堂的.
观众席的地面上铺的是砖头,上面放着一排排藤椅.
不过在中国即便坐藤椅,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有一次,我和村田君一起坐在这种藤椅上,就遭到了臭虫的袭击,手脖子上被咬出两三个疙瘩.
对于臭虫这玩意儿,我早就怕得要命.
不过此番看戏时坐的藤椅,不妨说还算干净,总的来说还没有不快的感觉.
舞台的两边各挂着一只大钟(只是其中的一只已经停止走动).
大钟的下面则排着色彩浓艳刺目的烟草广告.
舞台上方的窗楣上,在油漆画出的玫瑰花猿圆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以及莨苕叶形的装饰图案中,有"天声人语"四个大字.
舞台比有乐座①可能大一些.
这里也已按西方的方式装置了脚灯.
说到幕布,其实在区分一场一场戏的时候,根本不用这幕布,为了调换背景———更确切地说,是为了调换诸如苏州银行啦、三炮台香烟啦等等这些低级广告而拉幕.
那些广告才是真正的背景.
好像所有戏院的幕布,都是从舞台中央一分为二,向左右两边拉开.
幕布没有拉开的时候,则是背景挡着观众的视线.
背景的画面,大多采用油画的方式绘制、描绘室内外景色,内容有新有旧.
但其种类,不过两三种而已.
因而不论是姜维的纵马驰骋,还是武松上演的杀人情节,背景都是不变的.
舞台的左边,端坐着手持胡琴、月琴、铜锣等中国民族乐器的伴奏乐师们.
在这批乐师中,看见有一两位头戴鸭舌帽的先生.
下面顺便讲讲看戏的顺序.
坐位不管头等还是二等,你只管往里闯,你想占什么位子都可以.
按中国的惯例,是在坐定位子之后才付费的.
这一点倒是挺方便.
且说位子坐定之后,立即有堂倌送来热毛巾,送来用铅字印刷的节目单,送来茶水.
茶水装在大陶壶中.
除此之外,还送来西瓜籽儿、廉价的糖果点心之类.
这时候,如果你不喜欢,就连声"不要,不源圆①有乐座,位于东京有乐町的一座西式剧场.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要"回答他们就行.
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国人,在用热毛巾反复揉擦面孔之后,最后竟在毛巾里擤了一泡浓浓的鼻涕.
自从目睹了这番情景,送来热毛巾我都暂且决定回答"不要".
那么一个人看场戏要花多少钱呢我想,包括给服务态度好的堂倌付的小费在内,头等坐位大致在一元五角至二元钱之间吧.
我这里用了"我想……",是因为每次看戏,都是村田君付账,他老是不让我付钱.
中国戏曲的特色,首先在于伴奏乐曲的音响是高亢的,吵闹得超乎想像.
特别是武戏即武打动作较多的戏,舞台上出来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双目圆瞪,盯着舞台一隅,仿佛一场殊死的决战就要开始.
这时候,锣鼓敲得山摇地动,哪儿还有一丝"天声人语"的气氛呢.
说实话,在我还没有习惯之前,我总是用双手按着耳朵.
不这样,实在没法呆下去.
我们这位村田乌江君,可完全不一样.
据他说,只要伴奏的锣鼓声稍稍平稳下来,他就觉得不过瘾.
而且据他说,不仅如此,即使人在戏园子外面,只要一听这锣鼓声,就能大致猜出是在上演哪一出戏.
"那锣鼓的响声,可好听啦.
"每当听他这么说时,我甚至怀疑这位仁兄神经莫非有毛病.
十摇戏台(下)另一方面,在中国的戏园子里,你坐在观众席上缘圆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讲话也好,随身带来的小孩子哇哇大哭也好,都是用不着为难的.
就这点来说,倒也蛮方便的.
也许就是因为中国观众的这种情况,伴奏的锣鼓才会那么响.
这样,即便戏场里并不安静,听戏也不会有妨碍.
拿我来说,在观赏一出戏的整个过程中,就一直让村田君给我讲解戏中的故事,或演员的名字、唱词的内容等等.
而坐在我们旁边邻近的君子们,一次也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中国戏曲的第二个特点是极少使用道具.
舞台上尽管也装饰了背景一样的东西,但这不过是最近的发明.
中国早先的舞台道具,总共只有三样东西: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幕布.
无论要表现什么景色,如山脉,海洋,宫殿,道路,都可用三样东西来表达,连一棵树都不用.
例如,演员做出使劲拉门闩的动作时,观众便会想像那方空间里有扇门的存在.
又如,演员意气风发地挥舞手中那根带有红缨的马鞭时,观众即应想到角色屁股下面骑着一匹桀骜不驯的枣红马,那马正在一边蹦跶一边引颈长嘶.
然而对于我们日本人来说,因为知晓所谓"能乐"的表演艺术,所以中国戏曲表演上的那些诀窍,倒是很容易心领神会.
例如,看到一张桌子上叠着一把椅子,人家告诉你这就是一座山,我们日本人马上可以理解并接受.
又如,如果有人告诉你,演员之所以把一只脚往上抬了一下,乃是因为那里有一根把屋里、屋外分开远圆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的门槛,这也不难理解.
不仅如此,在此种离写实主义稍有距离的约定俗成的艺术世界里,甚至可以发现存在着出人意料的美.
由此尚可联想起一件往事,至今亦难以忘怀.
那是在看小翠花主演的《梅龙镇》①时,扮演旗亭姑娘的小翠花,每次跨越门槛时,必然从她那黄绿色的裤子下边,闪出一双小脚的鞋底.
正因为有了那根凭空设想的门槛,观众通过那双小鞋的鞋底,才感觉到演员小翠花的楚楚动人.
如上所述,中国的戏曲并不使用道具.
这一点,对我等日本人来说,倒也不难理解.
相比之下,我感到别扭的倒是对于盆子、碟子、手镯之类日常用品小道具的漫不经心,或胡乱使用.
例如,还以刚才讲到的《梅龙镇》为例,如果认真地按《戏考》上讲的,这不是当代发生的事情,故事讲的是明朝武宗皇帝微服私访途中,在梅龙镇对小酒馆姑娘凤姐的一见钟情.
然而这位姑娘手里拿的盆子,却在画有玫瑰花的陶器底部镶有一圈银丝.
这种盆子,想必在任何百货公司都有卖的.
试设想,能乐演员梅若万三郎②如果大模大样地身佩长剑上场,那又多么荒唐可笑呢.
这种事情,自然毋庸细说便可明白.
苑圆①②《梅龙镇》,中国传统戏曲的剧名.
描写明代十一世的武宗皇帝(年号正德),到郊外的梅龙镇微服私访,与旗亭(小酒馆)的姑娘李凤姐相爱的故事.
梅若万三郎(员愿远远—员怨源缘),能剧的演员.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中国戏曲的第三个特点是它的脸谱变化多端.
记得好像是"听花翁①讲过,光曹操这个角色的脸谱,就有六十几种之多.
因此,绝非歌舞伎中市川流所能比拟.
更有甚者,有的脸谱是用红色、蓝色、赭石颜色把整个面孔的皮肤涂了个一丝不漏.
就我的第一印象来说,简直无法想像那是化装而成.
例如在一场武松的戏里,当蒋门神慢吞吞出场之时,不管村田君如何对我解释,我都觉得他戴了一副假面具.
如果有人一眼就能辨出花脸化装的脸谱与假面的区别,那他准保是个千里眼.
中国戏曲的第四个特点,是有极其激烈的武打动作.
特别是那班跑龙套的,与其说他们是在演戏,倒不如说他们是专演惊险动作的杂技演员.
他们能从舞台的一头用两个连续的筋斗翻到另一头,或者从叠得高高的桌椅上面径直倒栽下来.
这些演员大多下身穿一条红裤子,上身光着膀子.
看着他们表演的惊险动作,真让人觉得这些人恐怕是从马戏团抑或杂技团里请来帮忙的.
不用说,能够担纲演出高难度武打戏的演员,也名副其实拥有相当的武功.
他们能把青龙偃月刀或其他多种兵器,挥舞得虎虎生风.
听说武戏演员自古以来都膂力过人.
可是,设想有朝一日臂力下降之时,那关键的武戏可就演不成了.
而一旦成了武愿圆①"听花(员愿远愿—员怨猿员),"武雄.
中国文学研究专家.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戏名角儿,除身怀绝技之外,也的确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概.
其证据是:盖叫天扮演的武松,但见他穿着一条打了补丁的细筒裤,宛若日本的黄包车夫.
而当他在某种场合一声不响地双眼紧盯对方时,甚至比他朴刀舞得寒光四射时,更加富有行者武松所特有的那种威势.
当然,上述诸般都是中国旧戏的特点.
新戏好像不画脸谱,也不翻筋斗.
那么新戏是不是就一切全新了呢似乎也不尽然.
例如,在亦舞台①上演的一出名叫《卖身投靠》的新剧里,演员手举着无火的蜡烛出场,而观众依旧想像那是点着火的.
也就是说,旧戏的象征主义依然保留在舞台上.
除了在上海看过新剧之外,还在其他地方看过几次.
就看过的几部新剧来说,显然水平都差不多.
不能不说这是稍感遗憾的地方.
至少下雨啊,闪电啊,入夜啊,这些自然现象全得凭借观众的想像.
最后谈谈演员.
关于盖叫天或小翠花,以上作为例证已有涉及.
无须再做补充.
不过还想提一下绿牡丹在化装间时的情况.
我们是到亦舞台的化装间去访问他的.
确切地说,与其说是化装间,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的说法不如称之为后台.
总之,后台是一处墙壁怨圆①亦舞台,剧场名.
原书如此,但译者怀疑是芥川有误,因为据不久前出版的《上海大观》,盖叫天演出的剧场名"共舞台".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已斑驳不堪、空气里充满了大蒜臭的凄惨地方.
记得村田君曾经讲过,梅兰芳访问日本时,最叫他吃惊的是日本化装间的整洁漂亮.
比起亦舞台这种化装间来,帝国剧场的化装间当然是又干净又漂亮,会令人大吃一惊.
更何况,在中国的后台,有不少穿着脏兮兮衣服的演员们,留着出场时的那个脸谱在来回地走动.
这种在电灯光的照射下,在可怕的灰尘中乱走的景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幅百鬼夜行图.
离开后台过道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地板上扔满了中国式的皮包啊什么的.
我们去访问的时候,绿牡丹就坐在一只中国式的皮包上在喝茶.
头上的发套虽然已经脱下,但是扮成妓女苏三的脸部化装,还是演戏时的那副模样.
刚才在戏里看到的是鹅蛋脸的美人,现在却出乎意料并无多少窈窕美感.
不如说是个发育良好、给人以强烈肉感的青年.
个子比我大概要高出五厘米吧.
那天夜里也一起陪我的村田君,把我介绍给了对方,之后便与那聪明伶俐、专扮旦角的男演员绿牡丹互相叙起旧来了.
据说,早在绿牡丹尚未成名,还是扮演童角的少年演员时,村田君就是他的一个戏迷.
其痴迷程度几乎到了不看绿牡丹演戏就不能打发日子.
我对绿牡丹说,《玉堂春》这出戏很好看.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用日语说了声"谢谢".
接着……接着他怎么啦为了绿牡丹自己,也为了我的好友村田乌江君,我实在不愿意把这事儿写下来公之于众.
但是如园猿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果不写,又枉费了他的特意介绍,也会因为我的轻率处置而失去真实性.
对于读者,更是非常失礼的.
为此,我只好毅然决然地真实介绍.
且说绿牡丹向旁边侧过身去,把在红底上绣着银线的漂亮衣袖向上一抖,遂用手指擤了一泡鼻涕,干净利落地摔在了地板上.
十一摇章炳麟①章炳麟先生的书房里,不知出自何种爱好,壁上趴着一条硕大的鳄鱼标本.
这间放满书籍的房间,可是名副其实地彻骨寒冷.
墙上挂着的那只鳄鱼标本,令人感到是一个讽刺.
当日的天气,如果借用俳句表示季节的词语,正是个春寒料峭的雨天.
加上在这间屋顶盖有瓦片的房间里,既没有铺地毯,也没有生火炉.
唯有把四方形、两边有扶手的红木交椅.
椅子上面自然没有坐垫.
更何况,那天我穿的是一件斜纹哔叽做的薄薄的两用衫.
直到现在,我都为坐在那样的书房里居然没有感冒而十分庆幸.
这只能说完全是个奇迹.
可是,章太炎先生自己却穿着一身背面镶了厚毛皮的黑马褂儿,外面还罩着一件鼠灰色的大褂儿.
显员猿①章炳麟(员愿远愿—员怨猿远),学者、评论家、政治家.
曾与孙中山、黄兴一起发动辛亥革命.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然,他是不会觉得冷的.
而且先生坐的是一张铺有毛皮垫子的藤椅.
我为先生的高谈阔论所吸引,甚至忘记了抽烟.
而对于先生那么暖烘烘的穿着,以及悠然伸开双脚的姿态,更是钦羡不已.
据说,章炳麟先生以王者之师自任.
也曾听说,他曾一度想把黎元洪①作为其弟子.
如此说来,其书桌横头墙上那只鳄鱼标本的下方,的确悬挂着一条横幅.
上书:"东南朴学②摇章太炎先生摇元洪".
可是不客气地说,先生那张脸长得绝不漂亮.
至于说皮肤的颜色,几乎是蜡黄蜡黄的.
留在嘴唇上以及络腮上的胡须,只见稀稀拉拉,少得可怜.
而那个突兀高耸的额头,直令人觉得会否长了个瘤.
只有那双如线一般的细眼———那双在高级的无框眼镜背后始终冷然微笑着的细眼,给人以非同寻常的感觉.
就因为这双眼睛,袁世凯让先生锒铛入狱.
又因为这双眼睛,袁将先生关了一段时期,却始终不敢将他杀害.
先生的谈话从头至尾,没有离开现代中国的政治和社会问题.
当然,我只会说些"不要"、"等一等"之类用来打发黄包车夫的常用词语,其他中国话是一句也不会讲.
因而对我来说,先生的高谈阔论是没法圆猿①②黎元洪(员愿远愿—员怨圆愿),军人、政治家,曾任中华民国大总统.
朴学,清代重考证的学问.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听懂的.
我之所以能知道先生讲了些什么,且时时向他提出些狂妄的问题,全仗着周报《上海》的主笔西本省三帮忙.
西本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挺着胸脯,正襟危坐,不管太炎先生的议论如何深奥难懂,他都为我耐心地一一作了翻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正是《上海》周报发稿日期临近之际,他的时间是紧迫的.
为此,我衷心感谢他的辛苦帮忙.
)"今天的中国,遗憾的是,政治上正在堕落.
腐败成风.
甚至可以说比清末更甚.
至于说到学问、艺术方面更显得停滞不前.
"章炳麟先生一边不停地挥着留有很长指甲的手,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独到见解.
而我却冷得一个劲儿瑟瑟发抖.
"那么要振兴中国,该采用什么手段呢不管具体的做法如何,这个问题是不可能靠桌上的空论解决的.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应从一个主张来推演,而应由无数的事实来归纳.
这便是识时务.
识了时务之后,则要制定计划.
———所谓因时制宜者,归根结底无非是这个意思.
……"我一边洗耳恭听先生的高见,一边时不时地瞧着趴在壁上的那条鳄鱼,而且一个与中国问题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在脑海里掠过:"那鳄鱼一定熟知睡莲的芬芳,以及太阳的光明和水的温暖.
因此,我现在的冷得瑟瑟发抖,那鳄鱼该是最能体会的了.
鳄鱼啊,猿猿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成了标本的你,该是比我要幸福.
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可怜苟且偷生的我吧!
……"十二摇西洋问:上海不仅仅是中国.
同时,在另一方面也是西洋.
这方面的情形,也要请你多看看.
光就公园来说,我觉得比日本要进步得多.
答:公园大致都看过了.
无论是法国公园①,还是杰斯弗尔德公园②都挺适合于散步.
特别是法国公园,西洋人的母亲或者奶妈,让孩子在刚刚长出新绿嫩芽的法国梧桐间玩耍时,那景象确实很美.
不过,我倒并不觉得比日本进步多少.
只是上海的公园,全是西洋式的吧,我并不认为什么都西洋化了才算进步.
问:新公园③也去了吗答:当然去了.
那不是块操场吗我没觉得它是公园.
问:公共花园④怎么样答:那个公园挺有意思.
外国人可以进去,中国人则一个不让进.
名之曰"公共",真是极尽了命名源猿①②③④现为复兴公园.
杰斯弗尔德公园,即兆丰公园,现在为中山公园.
新公园,即虹口公园,现为鲁迅公园.
公共花园,即黄浦公园.
现为外滩公园.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之妙.
问:不过在马路上走走,西洋人多的地段,总的感觉要好一些,是不是这情形在日本也是见不到的吧答:听你这么一说,想起不久前见到一个只有眼睛、没有鼻头的西洋人.
要想见到这么个西洋人,在日本可能就比较困难.
问:噢,你说是那个男的流感流行的时候戴了只大口罩的.
不过在街上走走看看,比起西洋人来,我们日本人的身子都有点单薄.
答:是的,穿了西服的日本人,看起来有点寒酸.
问:穿和服也好不到哪儿去.
说到底,那是因为我们日本人并不把让人看见肌肤看得那么严重啊.
答:如果有人看得严重,那是看的人自己猥亵.
有个久米的仙人①,不就是因此从云端里掉下来的吗问:那么西洋人猥亵答:当然,在这点上他们是猥亵的.
风俗这个东西,尽管不无遗憾,却是少数服从多数的.
因此如今缘猿①久米的仙人,世传为久米寺的开山祖.
此人蛰居大和国吉野郡龙门寺,修炼成了仙人,具有空中飞行的神力.
一天,在飞行途中,多看了几眼正在吉野川边洗衣的年轻女子的大腿,从而丧失了神力,从天上掉了下来.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日本人也把赤脚外出看成是低级下流的行为.
也就是说,比起从前来,日本人也在慢慢地猥亵起来.
问:但是,诸如日本的艺妓,当着西洋人的面,大白天在马路上行走,真叫人羞愧难当啊.
答:什么这种事儿,请放心就是.
西洋的艺妓,也同样在马路上行走啊,只是看不出来罢了.
问:喔唷,你这句话可是够厉害的.
法租界也去过了吗答:那边的住宅区让人看来挺愉快的.
柳丝如烟,鸽子低鸣,桃花红艳,其间夹杂着几间中国的民居……问:那一带几乎全是西洋人的住宅,有红瓦房,也有白砖房.
西洋人的住房不错吧.
答:西洋人的房子,总的来说都不行.
至少,我所看到的房子,全都是蹩脚下等的.
问:你这么讨嫌西洋,这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答:我倒不是讨嫌西洋,而是讨嫌那种俗不可耐的东西.
问:这一点,不用说,我也是和你一样的.
答:你又在瞎扯了!
你这个人么,依我看,比起穿和服来,你更想穿西服;比起住在带有街门的院宅来,你更喜欢住在木制小屋里;比起锅里煮的面条远猿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来,更想吃通心面;比起喝山本山①茶,更喜欢喝巴西的咖啡……问:行了行了.
你想讲的我都明白了.
不过,西洋的墓地还是挺不错的.
你看,静安寺路那个西洋人墓地怎么样答:说到墓地,倒叫我有点难以回答.
是的,那个西洋人墓地的确造得颇有灵气.
但是我自己,如果让我选择,那么与其躺在大理石砌就的十字架下面,不如躺在土馒头下面.
更何况,我绝对不想躺在那座莫名其妙的天使雕像下面.
问:这么说,你对上海具有的西洋特征,完全不感兴趣啦答:不,不.
我是很感兴趣的啊.
如你所说,上海的确有西洋化的一面.
不管是好还是坏,在这里也能看到西洋,不也是挺有意思的吗只是这里的西洋,即使在没有见到过真正西洋的我的眼中,也总有一种不合时宜、过分花哨的感觉.
十三摇郑孝胥②据坊间传说,郑孝胥先生现在甘于清贫,过着悠苑猿①②山本山,东京日本桥的一家商号的名称,专卖茶叶、紫菜等.
郑孝胥(员愿缘怨—员怨猿愿),清朝的遗臣.
民国之后在上海从事实业,妄图恢复清朝,后任伪满洲国总理.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闲自在的生活.
一个阴天的下午,我与村田君、波多君坐小汽车来到他的门前,原来这甘于清贫之家,竟是一幢灰色的三层楼房,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
进得门去,紧接着像是个庭院,在一片淡黄色的竹林前面,一朵朵雪毬花和别的鲜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如果是这样的一种清贫,我自己也是任何时候都甘于接受的啊.
五分钟之后,我们三人被领到了会客室.
这里,除了壁上的挂轴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装饰.
但在壁炉炉台之上,左右两边各放着一只瓷花瓶,花瓶上小黄龙旗①图画中的那条黄龙正垂着尾巴.
它告诉客人,郑苏戡②先生不是中华民国的政治家,而是大清帝国的遗臣.
我望着这面黄龙旗,隐约想起有人评论他的那句话:"他人之退而不隐者,殆不可同日论.
"这当儿,一个身材有点儿发福的青年人,悄然走进客厅.
他就是先生的公子郑垂,曾在日本留过学.
与郑垂熟稔的波多君,立即把我介绍给他.
郑垂擅长日语.
这样,我与先生谈话,就不用麻烦波多和村田二位当翻译了.
过了不一会儿,郑孝胥先生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身材高大.
一眼望去,先生面色红润,完全不像一愿猿①②黄龙旗,清朝的国旗.
郑苏戡,郑孝胥的号.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个老人.
他的两眼炯炯发光,差不多如青年人一般.
特别是讲话时腰板挺直,不断做出手势的样子,甚至让人觉得比他儿子郑垂更有朝气.
先生外罩一黑色马褂儿,内穿一件淡灰而有点偏蓝的大褂儿,一副机敏聪慧的风采,真不愧是当年的才子.
不,更确切地说,即便退出政界、过着清闲日子的今天,尚且如此精神焕发;那么不难想像,当初在康有为那场戏剧一般的戊戌之变①中,担当显赫角色的先生,该是如何的才气横溢.
我和先生一起就中国问题交谈了一会儿.
不用说,我也厚着脸皮大谈那些与我不配的话题.
诸如新借款团成立之后,中国对日的舆论啊之类.
这么说,似乎我是极不认真的了.
可是当时的我并非在信口雌黄.
我当时的确是极其认真地发表了我的见解.
可是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的有点儿失态.
只是出现这种反常现象的原因,除了我生性的轻薄之外,现代中国本身确实应该负一半责任.
如若不信,不管是谁,请各位自己到中国去看看好了.
只要呆上一个月,便会莫名其妙地谈论起政治来.
那准是因为现代中国的空气里,包孕着二十年来各种政治问题的缘故吧.
就连像我这样的人,在江南一带周游期间,谈论政治的热情居然都没有衰退.
我并未受到任何他人之托,脑袋怨猿①戊戌之变,员愿怨愿年之戊戌变法.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里思考的却尽是那些比艺术低级许多的政治问题.
郑孝胥表示,他已对现代中国的政治绝望.
只要中国坚持共和政体,就永远不可能避免混乱.
但要恢复王政、摆脱当前的困境,也只好等待英雄的出现.
而这样的英雄在现代少之又少,他必须同时处在具有错综复杂利害关系的国际环境之中.
那么等待英雄的出现也就无异于等待奇迹的出现.
在我们交谈过程中,我把一支香烟衔到了嘴里.
这时先生立即站起身,把点着的火柴凑到我面前.
我一边诚惶诚恐地接着他的火,一边思忖:在待客之道方面,比起邻国的君子来,日本人看来还差一大截呢.
在受过红茶的招待之后,我们在先生的引领之下,来到他家后花园.
花园的中央是一个绿茵茵的大草坪,草坪的四周种着先生设法从日本弄来的樱花树以及白皮松.
只见草坪的对面还有一幢同样是淡灰色的三层楼房.
据先生说,这是儿子郑垂夫妻的住处,最近新建的.
我在这花园里信步走着,透过那枝叶婆娑的竹林顶端,好容易才看见云彩之间那片蓝蓝的天空.
因之,我的脑海里又一次掠过这样的念头:要是能这样,我也是甘于清贫的啊.
就在我写这段文章的时候,正巧书画装裱店派人送来一幅装裱好了的挂轴.
这是我第二次去拜访时郑孝胥先生为我写的一首七言绝句,先生写道:园源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摇摇梦奠何如史事强,吴兴题识逊元章.
摇摇延平剑合夸神异,合浦珠还好秘藏.
①我欣赏着他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书法,与先生相对而坐的短暂时光至今深感留恋.
我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不仅独自面对了一位前朝遗臣名士,实际上也是我能向现代中国诗宗、《海藏楼诗集》的作者亲承謦欬的一次难得机会.
十四摇罪恶拜启:人称上海是中国首屈一指的"罪恶之都".
上海毕竟聚居着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们,自然容易造成这样的结果.
就我之所见所闻来说,社会风气的确很坏.
例如,中国的黄包车夫会摇身一变成为拦路抢劫的强盗.
这类新闻常常见诸报端.
另外听人说,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在跑,坐在车上的客人帽子被人从后面抢走.
这种事情在上海已司空见惯.
据说其中最为狠毒员源①七绝"梦奠何如……"的大意是:自己做梦也想为清朝尽力,无奈历史事实无法抗拒.
宋代的米芾(字元章)曾著文要复兴吴国,但这方面我远不如他.
后两句用延平剑合、合浦珠还的典故,暗喻他对清朝的耿耿忠心,深深地埋在心底.
全诗表达了他对清朝的忠诚,以及想等待时机以求复辟清室的心境.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要算揪抢女人耳环,连她的耳朵也一起割下.
与其说这是小偷,不如说是某种"变态性欲"狂.
在这些案件中,几个月前的莲英凶杀案被改编成了戏剧和小说.
上海人称之为"拆白党".
案子是这样的:由恶少组成的流氓团伙中有一个人,为了抢一只钻石戒指而杀了一个名叫莲英的艺妓.
具体来讲是这个恶少让莲英坐到小汽车里,开车带她到徐家汇附近,然后把她勒死.
此种新式杀人法,在中国是没有先例的.
世间的看法似乎是:以侦探故事为内容的无声电影带来了坏影响.
这种说法在日本也是常有耳闻的.
不过这位名叫莲英的艺妓,从我见过的照片来看,即使想恭维她几句,也很难说得上是个美人.
不用说,卖淫是十分猖獗的.
如果你去"青莲阁"之类的茶馆,大致上在接近薄暮的时分起,便可见到大批的妓女云集于此.
上海人称她们为"野鸡".
一眼扫去,年纪看来都不超过二十岁.
这些野鸡一见日本人,便嘴里叫着"粤晕粤栽粤、粤晕粤栽粤"(日语"您、您"之意),一下子围了过来.
除了大呼"粤晕粤栽粤",还有喊着"杂粤陨郧韵、杂粤陨郧韵"的.
"杂粤陨郧韵"是什么意思呢据说这话来源于日俄战争.
日本军人在日俄战争出征中国时,抓住中国的女人便拉到附近的高粱地里,嘴里一边说着"杂粤、陨运韵(跟我来)".
听着这个词的来源,简直像是在听单口相声一般.
只是无论如何,这些对我们日本人来说,并圆源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除了青莲阁茶馆一带,夜里在四马路一带,也常有几个野鸡坐在黄包车上转悠着拉客.
这些人一旦拉到客人,便让客人坐在自己的车上,自己徒步走着把客人带回家.
据说,这是此间的规矩.
也不知是出自一种什么想法,这些野鸡大多戴着一副眼镜.
说不定在今天的中国,女人戴眼镜也是一种新的流行吧.
吸鸦片也是半公开的.
瘾君子遍地都是.
我去参观的那家鸦片馆里,一个妓女和嫖客一起,每人嘴里都衔着一管长柄的烟枪,两人中间放着一盏如豆的煤油灯.
除此之外,听人说还有什么"磨镜堂"啦、"男堂子"啦等等更加惊人的东西.
所谓"男堂子"是男的为女的卖媚;而"磨镜堂"则听说是女的为看客表演淫戏.
听人讲说这些事情,总觉得在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中国人中,很可能混有几个拖着长辫的萨德①.
而实际上,恐怕真有这样的人.
据一个丹麦人说,他在四川和广东等地呆过六年,从未听说过奸尸之事,而在上海最近的三个星期内,就发生了两起此等案件.
而且,最近从西伯利亚那边来了大批形迹可疑的西方人,有男有女.
有一次,我与朋友一起走在公共猿源①萨德(员苑源园—员愿员源),法国小说家,喜欢描写性的错乱以及变态性欲的世界.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花园,一个衣衫褴褛的俄国人死缠住我们要钱.
这个人恐怕是普通的乞丐吧,还不至于令人感觉害怕.
但因工部局管理很严,上海总体上来说风气也会渐渐地好转.
举例来说,在西方人方面,诸如"埃尔·多拉多"和"巴勒莫"之类不三不四的淫猥咖啡馆已经关闭.
然而在靠近郊区的名叫"德尔·门德尔"的同类咖啡馆里,还有不少商人前去.
郧则藻藻灶泽葬贼蚤灶葬凿葬灶糟藻,憎澡蚤贼藻憎蚤灶藻葬灶凿早造藻葬皂蚤灶早造葬怎早澡贼藻则,憎蚤贼澡贼憎燥灶燥凿凿蚤灶早藻葬则则蚤灶早泽———贼澡藻泽藻葬则藻蕴燥贼怎泽援摇摇(绿色的缎子衣裳随舞步轻飘,摇摇白色的葡萄酒伴着灿烂的微笑;摇摇两只抖动的耳环,摇摇莲花姑娘好窈窕.
)这是尤尼斯·梯青兹歌唱上海妓女莲花的一首诗中的一节.
"白色的葡萄酒伴着灿烂的微笑",岂止是妓女莲花,那些一边倾听着有印度乐师在内的交响乐队的演奏,一边靠向小圆桌的女人们,归根结蒂也是与莲花同样的角色.
匆匆.
十五摇南国美人(上)在上海看见过许多美人.
不知出于何种因缘,见源源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到美人总是在一家名叫小有天的酒楼.
听说这里曾是近年去世的清道人李瑞清①十分喜爱的地方.
"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
李瑞清为它留下了这样富于谐趣的对联.
可见他对这家酒楼的喜爱非同一般,情有独钟.
但是听说这位有名的文人,曾一次吃掉了十七只大闸蟹,显然其胃口之大,亦非同寻常.
总的来说,上海的菜馆环境都不怎么舒服.
即便小有天,房间与房间之间也是用板壁相隔的,可谓极欠风雅.
加之餐桌上的器皿,即便是漂亮招牌的一品香,也与日本的西菜馆没有什么两样.
除此之外,无论是雅叙园,还是杏花楼乃至于兴华川菜馆,味觉以外的其他感觉与其说得到基本的满足,不如说是处处受到冲击.
特别是有一次,波多野君在雅叙园请客,我问跑堂的厕所在哪里,他竟要我在厨房洗碗池下的水槽里方便.
事实上,那里已有一个满身油污的厨师,率先为我认真地做了示范.
这样的事,可真让人感觉为难啊.
而另一方面,菜肴的味道则比日本好.
要是我稍稍摆出副中国菜行家的面孔,那我们所到的上海茶馆,瑞记也好,厚德福也好,比起北京的茶馆则要差一些.
尽管如此,上海的菜肴比起东京的中国菜,即缘源①李瑞清(员愿远怨—员怨圆园),字仲麟,号梅庵,江西临川人,近代著名书画家,教育家.
晚年隐居上海,自称清道人.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便是像小有天这样的酒楼,也确实味道要好,价钱却又十分便宜.
大致只有日本的五分之一.
闲话扯远了,言归正传.
且说,我见到美人最多的一次,莫过于和《神州日报》①社长余洵先生共进晚餐的那一次.
如上面已经提到的,那是在小有天的楼上.
上海也是夜晚打烊较早的城市.
而小有天却面对着一到夜里就特别热闹的三马路.
因此,店堂栏杆外的车马喧闹,几乎一分钟也不停息.
不消说,酒楼楼上更是热闹非凡,有食客们的谈笑声,有清唱伴奏的胡琴声.
我在人声鼎沸中一面品尝着玫瑰茶,一面留意余榖民②先生往局票上挥毫,此时的我不禁产生了一种眼花缭乱之感.
这哪里是来茶馆喝茶,倒像坐在邮电局的板凳上,等待邮电局的工作人员来叫自己的号哪.
余先生在红色洋纸做的局票上,笔走龙蛇地写道:"叫———速至三马路大舞台东首小有天闽菜馆———座侍酒勿延.
"记得雅叙园的局票角上,还印有"毋忘国耻"四个宣传排日的字样.
小有天的局票上,幸好没有这样的字句.
(所谓局票,犹如大阪的"会票",是一种用来传唤妓女的信笺.
)余先生在其远源①②《神州日报》,日本人在上海出版的报纸.
神州是中国的别称.
余榖民,即上面所说的余洵,榖民是他的号.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中的一张局票上写了我的姓之后,又加了"梅逢春"三个字.
"此人就是那位艺名叫林黛玉的,已五十八岁了.
据说,了解最近二十年中国政局之秘密的,除了大总统徐世昌之外,就是她了.
是用你的名义叫的,你可看一看,以供参考.
"余先生默默地笑着,又开始写起另一张局票来.
先生精通日语.
据说曾在日中两国的一次聚会上,用中文也用日文发表即席讲话,令与会的德富苏峰①先生十分钦佩.
之后我等(余先生、波多君、村田君及我)便围桌而坐.
最先来的是一个名叫爱春的美人.
这是一个有着聪明、文雅圆脸的艺妓,有点儿像日本的女学生.
她上身穿一件带有白色织纹的淡紫色衣服,下身是一条青磁色的裤子,上面也织着什么花纹.
头发则如日本女人的辫子似的,用根青色的带子将发根扎紧,长长地拖在背后.
面额上披着刘海儿.
这些地方也与日本的少女无有差别.
除此之外,胸口上别着翡翠做的蝴蝶,耳朵上挂着金子和珍珠的耳环,手腕上则戴着金表,全都在闪闪发光.
苑源①德富苏峰(员愿远猿—员怨缘员),评论家.
员愿愿苑年(明治圆园年)成立民友社,创办《国民之友》和《国民新闻》,开始时发表自由主义的政论,中日甲午战争后,变而鼓吹军国主义.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十六摇南国美人(中)我对于爱春的这身打扮十分钦佩,因此在使用长长的象牙筷子夹菜时,也仔细地打量着这位美人.
但是正如菜肴一道一道摆上餐桌那样,美人也是接连不断地进来.
这样,更无法光为一个爱春而感叹了.
我开始打量之后进来的名叫时鸿的艺妓.
时鸿没有爱春长得漂亮,但是那张脸却颇有特色.
总体来说,带有某种强烈的田园韵味.
时鸿也是布带扎着一条长辫子,所异之处乃带子是桃红色的.
除此之外,几乎与爱春一模一样,也是一身深紫色的缎子衣服上,用银蓝两色织成的布镶了五分左右的宽边.
据余榖民先生说,这个艺妓出身江西,打扮方面特别不喜欢赶时髦,古风犹存.
然而,她嘴上涂的口红和脸上施的脂粉,比起以不施粉黛而自夸的爱春来,却要浓妆艳抹得多.
我瞧着她的手表以及左胸上别着的镶有钻石的蝴蝶,瞧着她大粒珍珠串成的项链以及右手上佩戴的两只宝石戒指,不禁暗自佩服.
即便是在新桥①的艺妓当中,恐怕也找不出一个打扮如此光彩夺目的.
时鸿之后进来的———要这么一个一个详细介绍,我可要累坏了.
我只好从中选取两个稍作介绍.
其中愿源①新桥,东京都港区的地名.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一个叫洛娥,是一个命薄如纸的美人.
听说就在即将与贵州省长王文华结婚的前夕,王遭暗杀.
由于这个缘故,至今她仍在当艺妓.
洛娥一身黑纹缎衣,只在上面插着一朵散发着馨香的白兰花,除此之外并无装饰.
这种比之年龄更加朴实无华的打扮,加上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真给人一种楚楚动人之感.
另一个少女只有十二三岁,一副温顺模样.
这个艺妓手上也戴着金手镯,脖子上也挂着珍珠项链,看起来直让人觉得她是一件玩具.
且被人取笑时,犹如世间的处子一般,脸上露出羞答答的表情.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名字竟然叫"天竺"①,日本人听了定会失笑不已.
这些美人顺次进来,按照局票上写的客人名字,一一在我们中间落座.
可应是我叫的那位一代名媛林黛玉,却迟迟不见踪影.
这当儿,名叫秦楼的艺妓,手里夹着一支刚抽了几口的香烟,用婉转的歌喉唱起了西皮调戏段《汾河湾》.
艺妓唱戏的时候,一般用胡琴伴奏.
也不知什么缘故,拉胡琴的男子拉琴时,头上大抵戴着一顶大煞风景的鸭舌帽或贝雷帽.
所谓胡琴,大多是在日本那种竹子做的圆柱形插花筒上,绷上了一张蛇皮.
秦楼一曲唱罢,接着便轮到时鸿.
这次没有用胡琴伴奏,而是由她自弹琵琶,唱了一段怨源①天竺,印度的旧称.
在日语里还有舶来品之意.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有点儿悲凉的曲子.
说起江西,她的故乡该是浔阳江上的平原吧.
如果一味沉浸在中学生式的感慨里,那么在枫叶荻花瑟瑟的秋天,令江州司马白乐天泪湿青衫的那首琵琶曲①,说不定也有同样凄楚悲凉的韵味吧.
时鸿唱罢,由萍乡唱.
萍乡唱完,村田君突然站起身子,拉着嗓子唱起了西皮调《武家坡》中的唱词"八月十五,月光明".
我不禁大吃一惊.
不过,若是没有这等精明机灵,恐怕也就无法如村田君这般通晓复杂的中国生活.
当艺名林黛玉的梅逢春终于加入坐席时,餐桌上的鱼翅汤早已喝得精光.
她是个有点儿圆乎乎的胖女人,比我想像的更加接近于娼妇的类型.
她的那张脸,如今已不会令人感觉到分外的美丽.
即便脸颊上搽了胭脂和用墨笔描了眉,能令人想起她昔年天姿丽色的,也只有那双细眼中漂荡的、依然绚丽的目光了.
但是想到她的年龄,则怎样也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位女子竟已五十八岁.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顶多只有四十岁.
特别是那双手,简直像小孩子似的.
手指根部的关节,全陷在了胖乎乎的手背里,林黛玉上身穿一件绘有兰花、镶着银边的黑缎子衣裳,下身则是一件同样料子、同样花纹、形如刀鞘的紧身裤.
而她园缘①那首琵琶曲,指白居易长诗《琵琶行》中江州司马泊舟浔阳江头时江上传来的歌女的琵琶曲.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的耳环、手镯以及挂在胸前的纪念章,全是用金子和银子做的,上面都镶嵌着翡翠和钻石.
尤其是戒指上的那颗钻石,足有麻雀蛋一般大小.
这身打扮,本不应在这家面对通衢大街的寻常菜馆里见到,而应出现在罪恶与奢侈交织的、谷崎润一郎小说《天鹅绒之梦》①的世界里的.
但是不管年纪多大,林黛玉毕竟是林黛玉.
即便从她的谈吐中,也很容易想像她是一个颇有才气的女子.
不仅如此,几分钟之后,当她在胡琴和横笛的伴奏下唱起秦腔来的时候,那高亢美妙的声音以及那泉喷般的力量,确实是技压群芳.
十七摇南国美人(下)"林黛玉怎么样"她离席之后,余先生这样问我.
"女中豪杰啊.
首先,惊讶于她还这么年轻.
""听说,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服用珍珠粉的.
珍珠是长生不老药么.
要不是她抽上了鸦片,会更显年轻的.
"此时,一个新进来的艺妓坐在了林黛玉刚才坐过员缘①谷崎润一郎(员愿愿远—员怨远缘),日本明治、昭和时期的小说家.
《天鹅绒之梦》员怨员怨年圆月发表在《中央公论》上,是根据作者游览杭州所得材料写成的一篇小说,内容为在西湖边上遇到了一个美人,探听他的秘密.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位子上.
这是个皮肤白皙、身材矮小的大家闺秀式的美人.
她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淡紫色的缎子衣裳,两耳垂着一副水晶耳环,更增添了这个艺妓文雅的风度.
我立即问她叫什么名字.
回答说叫"花宝玉".
"花宝玉",这个美人说自己名字时的发音,宛如鸽子的啼鸣.
我一边拿给她一支香烟,一边想起了杜少陵的"布谷催春种"这句诗.
"芥川先生,"余洵先生一边给我斟老酒,一边有点难以启口似的说,"中国的女人怎么样喜欢吗""哪儿的女人,我都喜欢.
———可中国的女人真漂亮啊.
""您觉得她们什么地方好""是啊.
我觉得最美的是耳朵吧.
"事实上,我对中国女人的耳朵怀有不少敬意.
日本女人在这方面绝非中国女人对手.
日本女人的耳朵过于平板,而且许多人肉头太厚.
其中不少人,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与其称之为"耳朵",还不如说是在脸上长了个蘑菇般的东西.
想来这与生活在深海里的鱼眼失明是一回事儿.
日本人自古以来一直把耳朵藏在油光可鉴的鬓发之后,而中国女人的耳朵却总是让春风吹拂着,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在耳朵上垂了镶嵌有宝石的耳环之类.
因此,日本女人的耳朵退化成今天这副模样,而中国女人的耳朵自然成了非常漂亮的耳圆缘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朵.
就说眼前的这个花宝玉吧,长着一副犹如小小贝壳似的、令人爱恋的耳朵.
《西厢记》中,关于莺莺,有这么一段描写:他钗!
玉斜横,髻偏云乱挽.
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
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
看来,莺莺一定有花宝玉这样的耳朵.
笠翁①曾经详尽地叙说过中国女人之美(见李渔《偶集》卷之三《声容部》).
可是关于耳朵,却从未见他述过一言.
在这一点上,这位以十部代表性戏曲作品闻名于世的伟大的戏剧家,也只好把发现中国女人耳朵之美的功劳让给我芥川龙之介啦.
在发表完耳朵新说之后,我与其他三人一起喝了一碗糖粥.
然后,为了参观一下妓馆,来到热闹的三猿缘①笠翁(员远员员—员远苑怨),明末、清初的剧作家李渔.
笠翁是他的号.
《偶集》即《笠翁偶集》,又名《闲情偶寄》,是他的一本随笔集.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马路的大街上.
妓馆大多坐落在马路往横里拐进去的、石板路弄堂的两边.
余先生领着我们读着一家家妓馆门灯的名称,往前走去.
不多会儿,来到一家妓馆门前,便快步走了进去.
进门处是个没铺地板、十分寒碜的小间.
身着破旧衣衫的几个中国人正在那里吃饭或做活儿.
如果进来之前没听介绍,谁都不会相信这就是艺妓们所在的家.
踏着楼梯上去,马上发现,上面原来是一间颇为雅致、灯火通明的中国式客厅.
客厅里摆着几张红木椅子,竖着一方镜子.
由此可见,这里是一流的妓馆.
糊了蓝色墙纸的壁上,还并排悬挂着几幅装在玻璃镜框里的中国南派山水画.
"想当中国艺妓的男人,可真不容易啊.
竟连这般物什都得给买.
"余先生一边与我们喝茶,一边讲解中国花柳界的种种事情.
"这么说吧.
今晚叫来的艺妓,在做她们的老公之前,怎么也得花上五百来块大洋.
"这期间,刚才的那位花宝玉,从另一间屋里向客厅探了一下头.
中国的艺妓被叫到宴会席上,呆上五六分钟就返回去.
所以,刚才还在小有天的花宝玉已在这里,便是不足为怪的.
不仅如此,如果有人想在中国做艺妓的老公,且了解详细的规矩,那可参阅井源缘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上红梅①著《中国风俗》(上册)的《花柳界用语》部分.
我们吃着西瓜籽儿,抽着妓馆招待的香烟,和两三个艺妓聊了一会儿天.
说是聊天,我却形同哑巴.
波多君用手指着我,对一个有点儿调皮的少年艺妓说:"他不是东洋人啊.
是广东人!
"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艺妓问村田君:"是真的啊"这时村田君也瞎起哄地说:"是的,是的.
"我一边听着那些插科打诨的话,一边沉浸在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
当时我想,日本有一首流行的军歌,名叫《一定干到底》②.
这首《一定干到底》的流行军歌,很可能让东洋人变成了妖魔鬼怪.
二十分钟之后,稍感乏味的我便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我顺便窥视了一下隔壁的房间.
只见电灯光下,那个容貌秀美的花宝玉和一个胖胖的阿姨一起,正围着桌子吃晚饭.
餐桌上只有一只碟子,全是青菜.
而饭菜如此简陋,花宝玉还是忙碌地动着碗筷.
我不禁微笑起来.
刚才来到小有天的花宝玉,也许确实算得上一个南国美人.
但是这里的花宝玉,正在咀嚼菜根的花宝玉,比起那供给浪荡男人玩赏的艺妓,则有一缘缘①②井上红梅(员愿愿员—员怨源怨),中国研究专家.
员怨员猿年到上海,曾任日系《上海日日新闻》记者,后经营《支那风俗》杂志.
《一定干到底》,明治初年流行的一首军歌.
日本自明治时代起便对外扩张、侵略,直至员怨源缘年战败投降.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种更美的东西存在.
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中国女人作为女人所特有的那种亲切感.
十八摇李人杰①"与村田君一起走访李人杰.
李的年纪仅有二十八岁②.
从信仰来说,他是个社会主义者,是上海被国内外称之为'再燥怎灶早悦澡蚤灶葬(年轻的中国)'的代表人物之一.
往访途中,从电车的窗子看出去,只见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浓荫覆盖,已经迎来了夏天.
天色阴沉,稀见日色;有风拂面而路不扬尘.
"这是我造访李氏之后记下的笔记.
现在打开笔记本一看,当时用铅笔写得十分潦草的文字,有不少已经模糊不清了.
文章不用说,十分芜杂.
但在此等芜杂之中,却反映了我当时的心情.
"有小僮,及时引我等到会客室.
只见室内有长方形桌子一张,西式椅子两三把,盘子一个,内盛陶制水果.
一只梨子,一串葡萄,一只苹果.
放眼望去,除了这些不高明的自然物的仿制品之外,没有一件赏心悦目的摆设.
然则室内不见尘埃,充满了简朴气氛,令人愉快.
"远缘①②李人杰,名书诗、人杰,号汉俊,员愿怨园年旧历源月生于湖北省.
东京帝大工学部的毕业生.
中共一大代表.
芥川龙之介系东京帝大英文科的毕业生,二人是广义上的东京帝大同学.
当时的李人杰应为三十一岁,比芥川大两岁.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几分钟后,李人杰来.
是个身材矮小的青年.
头发稍长.
面颊细瘦.
气色不甚佳.
两眼闪着才气.
一双小手.
态度颇为真挚.
这真挚同时又令人想到此人拥有敏锐的神经.
刹那的印象不坏.
犹如触摸到了时钟那细而强韧的弹簧.
李氏隔着桌子与我对面而坐.
穿一身鼠色的大褂儿.
"李人杰曾在东京大学留学,日语讲得极其流利.
特别是那些难以讲清的道理,也能让对方理解.
在这方面,他的日语也许比我的日语还强.
还有一点,我的笔记本上虽然没有记,但我们所在的会客室里,还有一架木梯从二楼垂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为此,当主人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客人首先看到的是脚.
就拿李人杰的形象来说,我首先看到的是他那双中国布鞋.
不管拜见任何天下名士,从未有过先从脚底向上拜见的啊.
"李氏云,现代的中国该如何要解决这一问题,既不在于共和,也不在于复辟.
此种政治革命于中国之改造无能为力.
过去业已证明之,现时仍在证明着.
然而,吾人所该努力者,唯社会革命之一途.
此乃宣传文化运动的'年轻中国'思想家均在呼号之主张.
李氏又说,欲进行社会革命,则不能不依靠宣传.
因之,吾人要著述.
且已经觉醒之中国士人,对于新知识并不冷淡.
不,更确切地说,是对于新知识如饥如渴.
然而,能满足此种饥渴之书籍杂志甚是苑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缺乏.
我可肯定地对你说,当务之急在著述.
抑或真如李氏所说.
现代的中国没有民意.
而没有民意,则不会产生革命.
更何谈取得成功乎.
李氏又说,种子已在手,只怕万里荒芜,抑或力不能及.
吾人之肉体,能否忍受此辛劳.
此乃堪忧之所以.
李氏言毕,双眉紧锁.
李氏又云,近时值得注目者,乃中国银团①之努力.
且不问其背后势力如何,北京政府有被中国银团左右之倾向.
此亦难以打消之事实.
此事本亦不必悲观.
因为我们已将敌人———我们集中炮火攻击之目标,限定在此一银团之上.
我说,我对中国的艺术颇感失望.
我所见到的小说、绘画都不足谈.
然以中国之现状看,期望艺术在这片土地上兴旺发达的我的此种愿望,不如说是近于荒谬.
我问李君,除了宣传手段之外,是否有余力考虑艺术.
李氏答曰,几近于无.
"我所作的笔记仅此而已.
李氏的言谈机敏利落.
难怪同去的村田君感叹说:"此人脑袋很好.
"不仅如此,据李氏说,他在日本留学期间,曾读过我的一两篇小说.
这确实让我对李氏增添了几分好感.
可见,诸如小说家这样的人物,追求虚荣之心竟是这般旺盛.
即便如我这般正人君子,都难以免俗.
愿缘①中国银团,原文作"支那银行团".
以日本的财阀为背景由多家日本银行组成,对当时的中国政府贷款.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十九摇日本人应邀去上海纺织公司的小岛先生处吃晚饭时,在由公司为他提供的住宅前院,种着一枝小小的樱花树.
此时同去的四十起便说:"你瞧,樱花开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里面,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喜滋滋的味道.
站在门口的小岛先生也是满脸欣喜的神情.
夸张一点形容的话,犹如发现了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急着让人瞧他带回的礼品.
而事实上,这是一枝瘦小的樱树,上面只长了不多的几朵樱花,两位先生为何这么喜形于色呢我当时内心颇觉奇怪.
但在上海呆了一个来月之后,方才知道,不光是他们两位,谁都如此.
也不知日本人是什么样的人种.
这我暂且不去管它.
但是总而言之,在国外只要能看见樱花,便会立即感觉到幸福,也不管它是八重樱还是单瓣樱.
日本人就是这么一种人.
去同文书院参观,走在宿舍二楼的走廊里时,只见尽头的窗外,是一片青青的、正在抽穗的麦田海洋.
这片麦田里,处处点缀着平凡的菜花田.
远处在连绵、矮小的屋顶上,飘着若干巨大的鲤鱼旗①.
鲤鱼旗被风吹拂,在空中翻飞,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怨缘①鲤鱼旗,用纸或布制作的鲤鱼形的旗帜.
在五月五日端午节(日本的男孩节)前后挂在竹竿上,祝愿男小孩成长.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鲤鱼旗一下子改变了周围的景色,令我觉得仿佛不是在中国,倒有点身在日本之感.
但是当我走到窗边时,却发现就在眼皮底下,中国的农民正在耕作.
这景象又令我觉得有点儿不伦不类.
总之当我在遥远的上海天空里,看到日本式的鲤鱼旗时,确实感觉到了些许愉快.
因此没有理由嘲笑别人对于樱花的钟情.
有一次,我曾接受上海的日本妇女俱乐部招待.
地点记得是位于法租界的松本夫人邸宅.
在一张铺着白布的圆桌上,摆放着一盆千日莲,另有红茶、点心和三明治.
围桌而坐的太太们,个个都比我预料的更显出温良贞淑之态.
我和这些太太们一起,谈论小说和戏曲之类话题.
此时一位太太这样对我说:"本月《中央公论》上先生的那篇名叫《乌鸦》①的小说,很有意思.
""不,那篇东西不怎么样.
"我一边谦虚地回答,一边心里很想让《乌鸦》的作者宇野浩二来听听我们的对话.
听南阳丸的船长竹内说,走在汉口的滨江大道,园远①这是宇野浩二的小说.
在同一期的《中央公论》的小说《乌鸦》的后面,有芥川的小说《奇遇》.
这里是那位太太张冠李戴,搞错了.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准会看见路边法国梧桐树下的长凳上,英国或美国的船员与日本女人并排而坐.
这些女人,一看就知道她们从事什么职业.
竹内说,他一看到这一景象,就会感到不快.
我听了他的这番话之后,走在北四川路上时,便见向前开去的汽车里,三四个日本艺妓拥着一个西洋人,不停地叨叨着.
但我并没有像竹内那样感觉到什么不快.
当然,竹内的那种心情,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不,更确切地说,这样的一种心理,的确会令人发生兴趣.
此种场合,仅只是感觉不快而已.
如果扩而大之,那不就是爱国的义愤了吗记得有个叫载的日本人,在上海已经住了二十年.
结婚在上海,生孩子在上海,积蓄了大笔金钱也是在上海.
也许因了这个缘故吧,载对上海有着炽烈的爱.
偶尔有客人从日本来,他总要把上海大夸一番.
不论是建筑、马路、菜肴还是娱乐,一切的一切都是日本不如上海,上海和西洋一模一样.
他甚至劝说客人:"何必在日本那种地方辛苦、忙碌呢还是早点儿来上海吧.
"这位载先生死的时候,打开他的遗嘱一看,所写的内容却出人意料:"我的骨灰,无论如何都要葬在日本……"有一天,我靠在旅馆的窗边,嘴里衔着一支点着的雪茄,想像着载的故事.
载先生的矛盾是不该嘲笑的.
在这些方面,我们大抵是他的同类.
员远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二十摇徐家汇明朝万历年间.
墙外立着一枝枝柳树.
墙的那边,看得见天主教堂的屋顶.
屋顶上方那黄金做的十字架,在落日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有一行脚僧与一村童一起出场.
僧:徐公①的公馆是那里吗童:是那里.
不过,叔叔,即便去了那里,也是讨不到斋饭的啊.
老爷最讨厌和尚.
僧:行了,行了.
这事儿我知道.
童:你要知道,那就甭去啦.
僧:(苦笑)你这小孩儿,嘴好凶啊.
我可不是去沾光的.
我是来和天主教的僧侣讨论问题.
童:是吗那你就请便吧.
要是被老爷的手下人揍了,我可不管.
僧:(独白)那里好像是天主教堂的屋顶,可门在哪儿呢一个金发的传教士,骑着驴子走过,后面跟着一个仆从.
僧:请问……圆远①徐公指徐光启(员缘远圆—员远猿猿),明万历年间的进士.
员远园园年结识了传教士利玛窦,三年后入天主教,从利玛窦学天文、历算、火器等,曾任太子太保.
是我国近代向西方学习科学的先驱.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传教士勒住驴子.
僧:(唐突地)请问你是从哪儿来传教士:(奇怪地)刚才去了信徒的家.
僧:黄巢过后,还收得剑否教士呆然.
僧:还收得剑否道!
道!
若不道,则……僧挥舞如意仗将打传教士时,仆从推倒了和尚.
仆从:这是个疯子.
不用管他,老爷走吧.
传教士:真可怜啊.
我刚才就觉得他的眼色有点儿怪么.
传教士们离去,和尚爬了起来.
僧:可恶的歪门邪道.
连我的如意杖都给折断了.
我的托钵呢墙内隐隐传出唱赞美诗的声音.
清朝雍正年间.
草原.
一枝枝柳树.
其间可见一荒废的礼拜堂.
村姑三人,每人手臂上挽着一只篮子,正在摘艾蒿等野菜.
甲:云雀的叫声真有点儿叫人心烦哪.
乙:嗳.
哎哟,一条四脚蛇,真讨厌.
甲:你姐姐的出嫁日期还没定下吗乙:多半是下个月吧.
丙:哎哟!
什么哟,这是(拾到一个沾满了泥土的十字架,丙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上面雕猿远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着个人像哪.
乙:什么给我瞧瞧.
这叫十字架.
丙:十字架是什么乙:信天主教的人拿着的.
这会不会是金子的甲:快扔掉它.
拿着这种东西,也会像张先生那样,被砍掉脑袋的.
丙:那就照原来那样埋在地下吧.
甲:是啊.
那样做,会好一些吧.
乙:是的,那样稳当一些.
村姑们离去.
数小时后,暮色渐渐迫近草原.
丙与一位盲目的老人出场.
丙:记得是在这一边.
爷爷.
老人:那就快点找吧.
来了人就麻烦了.
丙:你瞧,找到了.
是这个吧在新月的光芒映照下,老人手捧着十字架,徐徐地低下了默祷的头.
中华民国十年(员怨圆员).
一片麦田的正中,有一花岗岩砌成的十字架.
由柳树的顶端望去,可以看见天主教堂的尖塔高入云端.
五个日本人穿过麦田出来.
其中一人是同文书院的学生.
甲:那个天主堂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乙:听说是道光末年(说着翻开了旅游指南).
这上面说,这座天主堂进深二百五十九英尺,宽一百源远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二十七英尺,塔高一百六十九英尺.
学生:那是个坟墓.
那十字架……甲:原来如此.
现如今还留存着石柱和石兽,从前可能更加漂亮吧.
丁:是吧.
那毕竟是一位大臣的墓室嘛.
学生:你们看,这个用砖头砌成的台基上,镶嵌着石头.
这是徐氏的墓志铭.
丁:上面写着的是:"明故少保加赠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文定公墓前十字记".
甲:墓在另外的地方吗乙:好像是的.
甲:十字架上还有铭文呢,好像是"十字圣架万世瞻依"几个字.
丙:(从远处喊)请站着不要动,我给你们拍张照片.
四个人站在十字架前,数秒钟尴尬的沉默.
二十一摇最后一瞥村田君和波多君离去之后,我嘴里衔着香烟来到凤阳丸的甲板上.
灯火通明的码头上业已人影寥落.
码头对面的马路边上,一幢幢砖瓦建造的三四层高的楼房,耸向夜空.
近处,一名苦力拖着一条深深的黑影,在眼下的码头上向远处跑去.
若与这苦力一起去,便可一直来到上次领取护照的日本领事馆门前.
缘远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我在寂静的甲板上向船尾方向走去.
由此向下游望去,只见沿外滩的马路上,闪耀着点点灯火.
我暗暗思忖:那座跨在苏州河口上、白天里车马滚滚不绝的外白渡桥,也许已经看不到了.
位于桥堍的公园,虽已无法辨认出树木的嫩绿颜色,却可依稀看到聚在那里的簇簇树林.
不久前我去的时候,在有白色喷泉的绿草坪上,一个身穿杂援酝援悦①字样红色背心、像是患有佝偻病的中国人,正在拣拾烟头.
那公园的花坛上,郁金香花和黄色的水仙花,今夜是否仍在电灯光下开放穿过这片花圃,向对面望去,应该可以看到拥有大花园的英国领事馆和正金银行②.
在他们边上,在沿河一直走去、向左拐的弄堂里,则是蕴赠鄄糟藻怎皂栽澡藻葬贼藻则③那入口处的台阶上,有一块喜剧歌剧的广告画.
可如今已难以觅见进进出出的人群了.
这当儿,一辆汽车径直沿河岸开来,隐隐看得见玫瑰花、丝绸衣服和琥珀项链.
可只一会儿工夫,便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准是上卡尔登酒吧去参加舞会的吧.
之后,在寂静的马路上,有人哼着小调,啪嗒啪远远①②③杂澡葬灶早澡葬蚤酝葬灶葬早藻皂藻灶贼悦燥皂皂蚤贼贼藻藻(上海市工部局)的缩写,外国人在上海的租界内设立的市政局.
原是作为对外贸易的金融机构而设置,为日本的一家特殊银行.
英文,兰心大戏院.
大家小书·洋经典上海游记嗒地响着鞋声走过.
悦澡蚤灶悦澡蚤灶悦澡蚤灶葬皂葬灶①(中国佬)———我把吸剩的烟屁股扔进黄浦江,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回船厅去.
船厅里已经不见人影.
铺有地毯的地板上,那花盆里的兰花叶子,闪闪发光.
我靠在长椅上,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想之中———那次去见吴景濂②先生时,先生在他那九一分发的大脑袋上,贴着一张紫色的膏药,处处小心地害怕碰着,一边对我说:"长了个脓包.
"也不知他那脓包好了没有———与醉步踉跄的四十起先生在昏暗的马路上行走时,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有一扇四方形的小窗户.
小窗里露出的灯光,斜斜地射向雨云低垂的天空.
此时,小窗里犹如一只小鸟探出头来,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向下俯视着我们.
四十起指指她告诉我说:"那是个广东婊子.
"今天夜里,那女人说不定还会探出头来.
———在树木葱郁的法兰西租界,坐在轻快的马车上向前奔驰,但见前方有个中国马夫牵着两匹白马在走.
也不知是何缘故,其中一匹马突然倒在地上.
这时,同乘在马车上的村田君为我解答了疑问.
他说:苑远①②对中国人的蔑称.
中国赤佬.
员愿愿苑年生,字莲伯,北洋军阀时期直隶派天津系的政治家,曾留学日本.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那匹马的背上痒痒.
"我回想着那一幕幕情景,为掏烟匣把手伸进了夹衣口袋,但掏出的却不是黄色的埃及烟匣,而是昨天晚上忘在袋里的一张中国戏单.
与此同时,戏单中一件物什落在了地板上.
那是什么呀啊!
一瞬之间,我从地板上拾起那朵干枯了的白兰花.
我轻轻闻了一下这朵白兰花,已经没有香气.
花瓣也已变成了褐色.
"白兰花,白兰花",听见卖花人的叫卖声,如今也只留下了追忆.
我曾看见这朵白兰花,在南国美人的胸脯沁出微微的芬芳.
而今,这些皆已如梦如幻.
我感到自己有陷入轻度感伤症的危险,便把这朵已经枯萎的白兰花扔在了地上.
然后,点着了一支香烟,开始阅读出发前小岛送我的玛丽·斯托普斯①的那本书.
大正十年(员怨圆员)八月十九日愿远①玛丽·斯托普斯(员愿愿园—员怨缘愿),英国节制生育的提倡者,员怨圆员年创办联合王国第一个指导避孕门诊所.
著有《婚后之爱情》、《避孕:它的理论、历史和实践》等书.
后者在初发行时,便为同类作品之冠.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前摇言就在昨天早上,我沿着本乡台到蓝染桥的坡道信步往下走.
此时,有两位青年绅士打相反方向沿着坡道往上走过来.
出自男人的鄙俗之念,交叉而过者若是个女的,我也会瞅上一眼;而是男的,就很少注意.
可这次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离开来人还有十来米远,我就开始留意起对方的风采来.
特别是其中一人,一身淡蓝色的西装外披着一件雨衣.
此人长着一副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银手杖,给人一种潇洒倜傥之感.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从对面漫步走过来.
正要擦肩而过时,我的耳朵意外地突然捕捉住了一个感叹词:"哎哟".
"哎哟"一词,让我感到了心跳.
并非因为他们二人是中国人才感觉意外,而是因为这偶然听到的"哎哟",唤醒了我的种种记忆.
我想起了北京的紫禁城,想起了浮在洞庭湖上的君山,想起了南国美人的耳朵,想起了云冈和龙门的石佛,想起了京汉铁路的臭虫,想起了庐山的避暑怨远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地、金山寺的宝塔、苏小小的墓和秦淮的菜馆,还有胡适先生、黄鹤楼、大前门香烟、梅兰芳扮演的嫦娥等等.
与此同时,也想起了因肠胃病而中断了三个来月的我的中国游记.
我回头去看他们.
不用说他们仍在悠闲地说话.
且沿着秋天晴空下的坡道往上爬.
然而,那"哎哟"声仍旧留在我的耳中.
他们大概是从什么寄宿之处出来,去向什么地方的途中吧.
说不定他们之中的一人,恰如《留东外史》①里的张全那样,正要把女学生带到户山之原的杂木林中去也未可知呢.
这么说来,另一个留学生也很可能像同一小说里的王甫察那样,有着相好的艺妓吧.
就这样,我一路上伸展着想像的翅膀,做出对他们来说十分失礼的种种猜测.
来到蓝染桥车站之后,为了回到坐落在田端的家中,我便乘上了开往动坂的电车.
可是回到家里一看,大阪总社来了电报.
电文是:"请速寄文稿.
"我一次又一次给总社的薄田先生添了麻烦,深感愧疚.
但是坦白地说,尽管深感愧疚,我之所以久久没有执笔,也是因为肚子闹别扭啦,好几天睡眠不足啦,以及兴味索然啦等等.
当我看到了这封电报时,便下决心明日动笔撰写《上海游记》的续篇.
"哎哟"这话语,在我的耳际留下了园苑①《留东外史》,描写留日经历的一部通俗小说.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难忘的回响,为薄田先生也为我带来了意外的幸运.
我所知道的中文,总共只有二十六个词语.
而这二十六个词语中的一个,不仅极其偶然地飞进了我的耳中,而且使我有所觉醒.
夸张地说,这件事乃是天意使然.
只是,如果我的蹩脚文章令读者徒增了烦恼,那么与其说是天惠,则不如说是天灾了.
要是将此看成为天灾,读者也就不必抱有太大希望,而可坦然置之了.
这么说来,无意间听到的一声"哎哟",倒是我与读者均应感谢的.
这就是为何进入正文之前,我要加此一节前言的缘故.
一摇车中登上开往杭州的火车之后,乘务员就来检票.
他穿着一身橄榄绿的西服,头戴一顶镶着金边的黑色大盖帽.
与日本的乘务员相比,总觉得行动有点儿不利索.
之所以这么想,显然又是我等的偏见在作祟.
竟然对于列车员的风采,也动辄使用自己固有的尺度.
我们认为,倘若是英国人,就必须具有非同寻常的风貌,才不愧为一个绅士;而盎格鲁·萨姆(美国绅士)则必须有钱.
日本人又如何呢既然是在写游记,那就少不了要为旅愁而感伤落泪,或为风景之美而着迷.
不装出一副游子面孔,也就不能算是绅士.
其实在任何场合,我们都不该受此种偏见的束缚.
———在这位乘务员慢条斯理地检票时,我发表了员苑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上述有关偏见的议论.
不过,我的这些夸夸其谈的高论,并非针对中国的乘务员而言,而是面对同行的向导村田乌江君而发.
火车的窗外,始终是长着油菜和紫云英的田野.
其间时时出现牧羊或是小磨坊.
忽然,看见田间小路上走着一头硕大的水牛.
五六天前,我也是与村田君一起在上海郊外走路时,突然被一头水牛挡住了去路.
动物园围栏中的情形且不去管,可眼前碰到这么大的怪物,在我还是第一次.
因而不由地吓了一大跳,同时,向后退出了半步.
这样,村田君立即藐视般地说我:"胆子真小啊.
"今天,他自然没有表现出惊叹.
我却觉得这般景色少见,正想对他说:"你看,田野里有头水牛呢!
"最终还是决定一言不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估计就在那一瞬之间,村田君也会对我感觉钦佩,我也算得上一个颇有水平的中国通了吧.
车厢分成一个个的小房间,每个房间八个人.
不过我们的乘车室里,除了我俩没有别人.
车室正中的桌子上,摆放着茶壶和茶碗.
时有身着蓝布衫的乘务员给车室送来热毛巾.
这火车,乘坐的感觉并不太坏.
但我们乘的可是头等车厢.
说起头等车厢,有一回从镰仓上车就是坐的头等车厢.
大出所料的是,竟然与某个皇族同车,整个车厢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记得当时,我真是诚惶诚恐至极.
现已记不清当时拿的圆苑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车票是白色的还是红色的了.
二摇车中(续前)这期间,火车已过嘉兴.
偶尔向车窗外望去,只见临水的一家家民居之间,架着一座高高拱起的石桥.
两岸的粉墙,似乎在水中留下了清晰的倒影.
此外,尚有两三只南派中国画中时而可见的船只系在水边.
当我透过新芽初露的柳枝看到上述景色的时候,我才觉得看到了典型的中国风景.
"喂,有一座石桥!
"我有点炫耀自己发现似的对村田说,心想,告诉他有桥,总不至于像上次告诉他有水牛那样,被他蔑视了吧.
"嗯,有座桥.
这样的桥,真不错.
"村田君也马上附和道.
石拱桥隐去后,在大片桑田的那边,露出了刷满广告的城墙.
在古色苍然的城墙上,用鲜艳夺目的油漆写着广告.
这在当代中国很流行.
无敌牌牙粉,双婴孩香烟,在沿铁路线的所有车站,几乎全是这类牙膏和香烟广告.
中国到底是从什么国家学了这种广告术的呢提供答案的是,与上述广告并列着的,诸如狮子牌牙膏、仁丹等俗不可耐的广告.
看来,日本在这方面也是竭尽了邻邦的深情厚谊.
车窗外依旧是菜田、桑田或紫云英田.
偶然,也猿苑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在松柏之间,看得见有一座古坟.
"喂,有一座坟.
"我说,可这次村田君没有像上次看见拱桥那样,对我的兴趣做出反应.
"我们在同文书院读书的时候,常常从这类坟墓的陷塌之处,把死人的头盖骨偷来.
""偷来干什么""用它做玩具.
"我们边喝茶,边互相讲了不少野蛮的话.
什么烤焦的脑浆是治肺病的良药啦,人肉的味道与羊肉差不多啦等等.
车窗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太阳落山时分,夕阳把它火一样通红的光芒,流泻在已经由菜花长成荚子的油菜之上.
三摇杭州一夜(上)到达杭州车站,已将近下午七点钟.
车站栅栏外边,在昏暗的电灯光下,海关的一个官员正在等待着.
我提着红色的皮包走到这个官员面前.
皮包里装着临走时随手扔在里面的各种物品,书籍啊,衬衫啊,以及装了夹心糖果的袋子啊等等.
官员面带愁容,帮我把皮包里的物品一件件整理了一番,重新叠好衬衫,拣起漏在外面的夹心糖果,做得极其仔细.
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检查完毕之后,我那皮包里的物品变得井然有序.
当他在我的皮包上用白粉笔画了个圆圈时,为了向他表示感谢,我用中国话向他说了源苑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声"多谢".
然而,他却依然面带愁容,又整理起别人的包裹来,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这里除了海关的官员之外,同样聚着一大批为旅馆拉客的人.
他们一见我们,每个人嘴里都哇里哇啦喊着什么,且舞动着小旗,往我们手上硬塞些彩纸广告.
而我们要下榻的新新旅馆的小旗,却找遍了都没见到.
这时,几个脸皮厚的旅馆拉客伙计,滔滔不绝地叨叨着,还动手要拉我们的皮包.
不管村田如何大声斥责,对方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样子.
我呢,此时也与身处莫斯科黄雀岗的拿破仑①一样,悠悠然斜眼打量着对方.
但是等了几分钟之后,当穿着一身古怪西服的新新旅馆揽客员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说老实话,我还真有那么一点儿高兴.
我们遵照旅馆揽客员的命令,坐上了车站前的人力车.
车夫刚刚抬起车棒,便立即飞快地奔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路上几乎一片漆黑.
石块铺就的路面忽高忽低,坑坑洼洼,车子摇晃得很厉害.
这中间,曾经听到铜锣的喧嚣声.
大概是一家小戏馆吧.
从那里通过之后,便一点人声都听不到了.
只有我们人力车轮的滚动声,回荡在这城市暖洋洋的夜空里.
我嘴里衔着香烟,开始沉浸在《一千零一夜》式的梦幻般缘苑①黄雀岗是莫斯科大学新校舍那一带,拿破仑曾从这里俯视莫斯科的大火.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心境之中.
不久,道路变宽.
不时看见巨大白墙的邸宅,门口亮着电灯.
———光这么说,还是意犹未尽.
开头,只见从黑暗中浮现出一个朦胧的白色物体,紧接着便看见一堵白墙清晰地耸立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之中.
之后便出现了镶在白壁上的细长形大门.
电灯的光芒照在门口那红色的门牌上.
———这么一想,便感觉看见了门里庭院深处一间间灯火通明的房间,看见了房间里的对联、琉璃灯和花盆里的玫瑰花.
时而还能看到有人影晃动.
没有比这种一闪而过映入眼帘,灯火辉煌却从未见过的豪宅内部,更让人感觉到奇异美感的了.
且令人觉得,那里一定有着己所不知的、神秘莫测的幸福故事.
苏门答腊的忘却草①,鸦片梦中的白孔雀.
———那豪宅里一定有着此等神秘之物.
自古以来,中国的小说里便有许多这样的故事:深夜迷路的孤客留宿富丽堂皇的豪宅,可是第二天早晨一看,原来以为是高楼大厦,不料却是荒草萋萋的一座古坟,或是山后狐狸的一个洞穴.
我在日本期间,一直把此类鬼狐故事看作脱离现实的空想.
但是今天看来,这些故事即便是空想,也是根植于中国城市和田园相应的夜景之中.
那夜的底部显露出来的灯火通明的白壁远苑①苏门答腊是印尼的一个岛.
传说,那里有一种草,嗅了它的气味便会失去记忆.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邸宅———对于这梦幻般的美,古今的小说家准与我一样,会产生一种超出现实的感觉.
这么说来,刚才所见的邸宅门口,有一块门牌上写着"陇西李寓"的字样.
说不定在那家的宅邸之中,当年的李太白风采依旧,正在观赏着如梦似幻的牡丹花,且玉盏频倾呢.
若是我能见到他,真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他说.
我想向他请教:您的《太白集》中,到底以哪个版本最好法国诗人戈蒂埃①用法语翻译了《采莲曲》,您读过之后是感觉好笑,还是可气又如,对于胡适先生或康白情先生之类现代诗人的白话诗作,您有何见解就在我这样天马行空,任思想驰骋之际,人力车在弄堂口很快拐了个弯,来到一条十分宽阔的马路上.
四摇杭州一夜(中)这条马路的两边,排列着一家家灯火通明的商店.
但路上行人稀少,没有一点儿来到闹市的感觉.
相反,正因为道路宽阔,更让人感到格外的寂寥.
这是中国新城区特有的一种景象.
"这里是城外的大街,路的尽头就是西湖.
"苑苑①戈蒂埃(允怎凿蚤贼澡郧葬怎贼蚤藻则,员愿源缘—员怨员苑),法国女诗人,曾用法语翻译中国古诗,书名《玉书》(蕴藻蕴蚤增则藻凿藻允葬凿藻).
中间收入李白诗《采莲曲》.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乘坐后面一辆车的村田君这样对我说.
西湖!
我向路的尽头望去.
但是不管西湖如何久闻其名,在这夜幕的笼罩之下,也是无法目睹其丽姿的了.
只是觉得有阵阵凉风从那远处的夜色中,向坐在人力车上的我的脸部吹来.
我不由得沉浸在一种赴月岛①观赏阴历十三夜晚月色的那种期盼心境中.
人力车走了不久,终于来到西湖边.
那里并列有两三家灯火辉煌的大旅馆.
然而也和刚才的店铺一样,辉煌的灯光只是分外地增添了寂寥之感.
西湖在白乎乎马路的左边,铺展着她那黑乎乎的水面.
西湖早已入睡,四周寂静无声.
就连空旷的马路上,除了我们二人乘坐的人力车,连一条走在路上的小狗都看不见.
这时候,说实话我怀念晚饭啊、床铺啊、报纸啊之类人世的文明成果.
心想,如果能在光照如昼的旅馆二楼,观望着楼下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影,该有多好啊.
可是人力车夫依然在默默地跑着.
路上早已断了行人.
可他们还在无有止境地向前方奔驰.
刚才见到的旅馆,也早已抛在了后面.
如今,只有那湖岸边一排看来像是杨柳的树木映入眼帘.
"喂,我说,这新新旅馆还很远吗"我回过头去问村田君.
这时,村田君的人力车夫大概马上猜着了我问话的意思,他在村田君开口之前愿苑①东京都中央区南部隅田川入海河口的填海造地.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抢先回答说:"十里,还有十里.
"听了这话,我突然感觉沮丧起来.
如果还有十里①的话,在到达新新旅馆之前,天都要亮了.
这么一来,今天晚上可要饿饭了.
我再次向村田君发出自己都感觉太没出息的声音.
"还有十里哪!
真出乎意料.
我肚子饿啦.
""我也饿了.
"村田君抱着双臂,一副悠然自得模样,嘴里衔着一支中国香烟.
"十里算什么啊.
这是中国的里数的十里……"我这才放下心来.
但很快又失望了.
日本的六町②相当于中国的一里,可十里也得六十町啊.
这么空着肚子,要在这黑夜之中的人力车上,摇晃日本的一里多路程,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开心的事.
为了排遣这种失望情绪,我开始复习过去学过的德文文法规则,并在嘴里一一重复着.
我的德文文法规则复习是从名词开始.
而进行到强变化动词时,不意间透过四周看去,但见道路不知何时变窄了,道路两边的树木却比刚才茂密了些.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树丛间飞舞着硕大的发光萤火虫.
怨苑①②日本的员里约等于猿郾怨公里.
员园日里约为苑愿华里.
员町约合员园怨米.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说起萤火虫,在俳谐①里是代表夏天的季题.
可现在刚刚四月,仅此不由得令人感觉稀奇.
更何况,这萤火虫的光环每次发光闪烁,或许都是因为四周的夜色过于深沉之故吧.
令人觉得,仿佛是鬼灯在明灭.
我由这青色的光亮中,感觉到犹若鬼火似的悚惧.
与此同时,我也再一次沉浸在浪漫的氛围之中.
然而至关紧要的西湖夜色,却似乎隐到了人家的背后或别的什么地方.
路左面的树木那边,变成了一道连绵的土墙.
"这就是日本领事馆.
"村田君的话声传到我耳朵里时,人力车突然冲出树丛之中,开始沿着一条平缓的斜坡往下走.
这当儿,一片薄明的水面渐渐显现在我们面前.
啊,西湖!
我在这一瞬之间才真正感觉到此乃西湖.
从空中云层的裂缝里,流泻下一片幅度不宽的、瀑布一般的月光,照射在茫茫烟波之上.
那斜斜横穿于水面的,该是苏堤或白堤吧.
堤上有个隆起的三角形,那是有名的眼镜桥.
这美丽的银色与黑色,毕竟是日本所无法见到的.
我在左摇右晃的人力车上,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西湖,并为它的美丽而久久出神.
园愿①原有滑稽、好笑之意,此处为"俳句",日本特有的一种短诗型,由五、七、五共十七个日语字母组成.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五摇杭州一夜(下)在这之后过了不到十分钟,终于抵达新新旅馆.
旅馆的名字既然叫"新新",显然是一家西洋风格的旅馆.
但却与中国的茶房在一起,沿一架背面的狭小的楼梯登上二楼时,到我们的房间一看,感觉许是有点儿看不起我们东洋人吧,这房间叫人不怎么舒服.
首先,在狭小的房间中并排放着两张床,这完全是中国式旅馆的样式.
第二,更重要的是,这房间的位置正好在旅馆后面的角落里,因此,要想坐在房里就能眺望西湖,便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根本无法实现.
但是,我早已被人力车的颠簸和空空如也的肚子,以及天马行空式的思维弄得精疲力竭,当我一屁股坐在房间的椅子里时,这才重新有了像个人样儿的感觉.
村田君当即吩咐茶房为我们准备晚饭.
可是茶房回话说,餐厅早已打烊,西菜没法做.
那么就吃中国菜吧.
可看到茶房端来的菜肴,大有残菜剩羹之嫌.
按偕乐园菜馆老板的说法,有一道中国菜名叫"全家宝",其实是残菜剩羹之集大成者.
我有点悚然,便问茶房,这几个菜中有没有"全家宝".
村田君立即回答说,"全家宝"可不是这样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这神情乃是水牛事件以来第一次.
这期间,茶房颇为好奇地悄悄看着我们的脸,一边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
我请村田君帮我翻译茶房在员愿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说什么.
原来他说,先生们若有中间有洞眼的银币,请给我一个.
于是我问他:"要这样的银币干什么"说是用作马褂的纽扣.
这真叫做异想天开.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这个茶房穿的马褂纽扣全是有洞眼的银币.
村田君一边将脱下的皮衣挂起,一边向茶房胡乱地打保票说:"你这件马褂,要是拿到日本去,准可以换上五角大洋啊.
"我们吃完饭后,便到楼下的大会客厅去.
但那里除了挂着几幅镶了照片的镜框,并排放着几件廉价家具之外,一个客人也没有.
当我们来到旅馆大门口时,才见五六个西洋男子,围在石阶上面的桌子周围,大口喝着酒,大声唱着歌.
特别是那位秃头先生,紧紧搂着一个女人的腰肢,领唱的时候好几次险些连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旅馆门外的左边,有个玫瑰花棚,我们伫立在它的下面,抬头仰望着聚于细小绿叶间的一簇簇红色鲜花.
在远处射来的电灯光映照下,玫瑰花散发出微微的芳香.
我正在思考这花朵为何如此润湿光亮,不知不觉间昏暗的天空里下起了牛毛细雨.
玫瑰,微雨,孤客心———至此,也许可以凑成一句诗句了.
可是近在咫尺的门口,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西洋人,却在大声地嚷嚷.
面对这样的情景,我实在没法像《天鹅绒之梦》的作者那样,浪漫起来.
此时,有两顶被雨淋湿的轿子,由四个轿夫抬圆愿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着,不声不响地从大门外进来.
轿子在进门处停下之后,只见最先从轿子里钻出来的,是一位很有风度的穿着中式服装的老人.
紧跟着下轿的,则是一个女子.
恕我直言,我想说这是个姿色平平的女人.
不,更正确地说,这是个相貌丑陋的少女.
但是一身青瓷色的缎子衣裳,配上一副闪闪发光的水晶耳环,确也给人一种风流之感.
少女按照老人的指点,与出来迎客的掌柜一起进了旅馆.
老人留下,吩咐刚好在场的、方才侍候我等的那位茶房,给轿夫们付了工钱.
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我又一次改变了观点.
若是这样,我辈也有可能如谷崎润一郎先生那样,始终保持一种浪漫的心境.
然而命运对于我的浪漫主义,最终还是残酷无情的.
此时,那个秃头美国人突然从门口踉踉跄跄地沿着石阶走下来.
在他同类的喊声中,这个美国人一边给他们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一边嘟囔着"遭造燥燥凿赠"①(他妈的).
上海的西洋人,常常用可怕的"遭造燥燥凿赠"来代替"增藻则赠"②(非常).
仅此一点,已经令人感觉不快.
更何况,他紧靠我们身边站停,说时迟那时快,此公竟背对着入口,面对门外,旁若猿愿①②英语形容词.
有要命、该死之意,强调程度之非常.
粗鲁的人的用语,"他妈的".
英语词,"非常,很"之意.
文雅之词.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无人地站着就地撒起尿来.
浪漫主义啊!
去你的吧.
我与早已醉意陶然的村田君折回没有人气的旅馆客厅,心中燃烧起十倍于水户浪士①的攘夷精神②.
六摇西湖(一)旅馆前面的码头上,槐树叶的影子在朝阳光线的照耀下迎风摇曳.
那里系着一艘专为载乘我们而来的画舫.
称之为"画舫",似乎挺风流,可画舫的画字到底体现在哪儿啊这事儿至今亦未弄明白.
这是一艘极其普通的小船,只不过用白布做了遮阳,船舷边上装了黄铜的扶手之类而已.
(既然人家告诉我这叫"画舫",以后也只好这么称呼它.
)且说这画舫载着我们,由一位看来温良恭顺的船老大掌舵,离开码头,悠悠地向湖水深处划去.
湖水没有想像的深.
从飘着浮萍的水面,看得见刚吐新芽、长着莲荷的水底.
我本以为这是因为靠近岸边的缘故,不料划到哪儿都一样.
唉!
如果让我谈谈西湖的总体印象,与其称之为湖,不如说近似于发过大水之后的一片水田.
听说,这西湖者也,如果听源愿①②水户,日本茨城县中部的城市.
浪士、浪人,指离开主家,失去俸禄的武士.
幕府末年的一种议论,主张排击外国、保持锁国政策.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其自然的话,不要多久就会干涸,因此为了不让湖水往外流出,也真是煞费了苦心.
我靠在船舷旁,一边用村田君的手杖捅着浅浅湖底的泥土,吓唬着不时游到水藻间的、类似虾虎鱼那样的鱼儿.
我们画舫的正前方有一条长堤,那是从日本领事馆通往浮在湖中的孤山去的.
按照《西湖全图》,这准是昔日白乐天所筑的白堤无疑.
可在石版印刷的图面上,还画着杨柳之类.
也不知是否在重修湖堤时,把这些柳树给砍掉了如今那里成了一条光秃秃的沙堤.
堤上有两座桥.
靠近孤山的那座叫锦带桥,而贴近日本领事馆的那座叫断桥.
断桥在西湖十景之中,是观赏残雪的著名去处,因此留下了不少前人的诗句.
举例来说,断桥边的残雪亭里,树着清代乾隆皇帝的诗碑.
其他,有杨铁崖的"段家桥头猩色酒",张承吉的"断桥荒藓涩"等,全是咏唱这座断桥的.
(这么说来,读者也许觉得我很博学,其实这些都写在池田桃川的《江南名胜史迹》里.
因而无法成为我特地用来夸耀的资本.
)首先,且说这座断桥,"噢,那就是断桥啊.
"我曾从远方向它表示过敬意.
但自那以后,小船却一直没有靠近过它.
只是一条白闪闪的长堤,横跨在飘着稀疏浮萍的湖水中.
特别是当我们靠近它的时候,只见一位脑后拖着长辫的老人,以柳枝作马鞭,在那儿悠悠地遛马.
这情景确是有点儿诗意.
在白乐天吟咏西湖的诗里,便有"半缘愿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醉闲行湖岸东,马鞭敲镫辔玲珑.
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云云.
尽管我与他游历的时间不同,他在夜里,我是白天,但这些诗句咏唱的景致却依稀可见.
不用说,上述诗句和断桥的诗句一样,都是从池田那本书里抄来的.
画舫穿过锦带桥后,立即改变了进路,向右拐了过去.
左边就是孤山.
船老大告诉我们,西湖十景中的平湖秋月,指的就是这一带的景色.
可现在是晚春的上午,没有办法了.
只见孤山上有一座富人豪宅,那扇大门却大得俗不可耐.
邸宅四周围着连绵的白墙.
小船绕过邸宅之后,颇感意外的是,出现了一座建造得颇为典雅的三层楼房.
不仅临水而建的大门不错,而且大门左右并排摆放的石狮也很美.
心想,这是何许人的府邸呢原来这就是乾隆皇帝行宫的遗址,大名鼎鼎的文澜阁.
这里与金山寺的文宗阁(镇江)、大观堂的文汇阁(扬州)一起,各藏有一部《四库全书》.
听说这文澜阁庭院也很漂亮.
为要参观一下,我们弃舟登岸.
哪里晓得,文澜阁及它的庭院皆不对凡人开放.
我们只得沿着湖岸走去,来到昔日的孤山寺———今日广化寺,走马观花地匆匆看过之后,便去了前边的俞楼.
俞楼乃俞曲园①的别墅.
规模虽然不够大气,可远愿①俞樾(员愿圆员—员怨园远),清末学者,字荫甫,号曲园.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也并非蹩脚的居处.
有一座伴坡亭,据说是因东坡遗址而得名.
亭子后面,有一浮着许多水藻的古池,在茂密的竹丛和龙须草中,令人甚感闲寂.
沿池侧攀登而上,在所谓九曲回廊尽头,有一块镶于墙壁的石刻.
这是彭玉麟为俞曲园画的梅花图(更确切地说,是挂在本乡曙町谷崎润一郎府邸二楼上的那幅精妙绝伦的梅花图的原物.
)看过九曲回廊上方的小轩(按匾额所示,这里名为碧霞西舍)之后,我们又一次来到山下的伴坡亭.
亭子的墙壁上,胡乱挂满了俞曲园啦、朱晦庵①啦、何绍基②以及岳飞等人的各式拓本.
拓本竟如此之多,反而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了.
在亭子正面的墙壁上,则饰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长髯飘飘的曲园照片.
我一边品味着这家主人端来的一碗香茶,一边仔细打量着曲园先生的长相.
在章炳麟先生所撰俞先生传记(这可不是抄袭)中,有"雅性不好声色既丧母妻终身不肴食"云云.
倒也是.
从他的长相看,的确有那么点儿面相.
其中还说:"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
"这么说来,俞先生多少有些俗气.
可是另一方面,俞曲园也许正因为有了此种俗气,才有了几个得力的弟子,来帮他建造这么漂亮的别墅啊.
比如说我等人物,有如玲珑剔透苑愿①②朱熹(员员猿园—员圆园园),宋代的哲学家.
何绍基(员愿圆员—员愿缘园),清代道光年代的文人.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之美玉,没有一点儿俗气,可哪来什么别墅呢不是至今仍旧卖文为生,聊以维系薄命吗———我面对这放了玫瑰花的香茶,双手托腮,呆呆地陷入沉思,心里多少有点轻蔑荫甫①先生之意.
七摇西湖(二)接下来看了苏小小之墓.
苏小小乃钱塘名妓.
苏小小这个名称,后代甚至成为艺妓的代名词.
所以这墓地自古以来就很有名.
可是今天到此一看,这唐代美人的香冢,原来是处毫无诗意的土馒头.
墓的上方,有个铺瓦的屋顶,墓身则好像涂了泥灰啊什么的,白花花的.
大概是因西泠桥改建的缘故吧,特别是墓地的周围,杂乱无章,更令人感到极其荒漠.
少时爱读书的元代画家孙子潇②诗中,有这样一首:"段家桥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绿似裙.
吊罢岳王来吊汝,胜他多少达官坟.
"可是如今哪里有什么似裙的草色呢只见惨烈的阳光流泻在翻转过来的泥土上.
且在西泠桥畔的小径上,两三个中国的中学生正在高唱排日、爱国的歌曲.
我和村田君看过秋瑾女士的墓之后,便匆匆返回了画舫.
愿愿①②即俞曲园.
此处疑是芥川误记.
孙子潇当是指清代江苏常熟诗人、画家孙原湘,字子潇.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画舫朝岳庙方向开去,又一次划向了西湖.
"岳庙可是不错啊.
古色古香.
"村田君为了安慰我,对我讲起了上次游历时的回忆.
而我无意之中却对西湖有些反感.
西湖并不像早先想像的那样美.
至少,如今的西湖,并没有那种令人流连忘返、依依不忍离去的容貌.
西湖的湖水太浅.
这在前面已经说过.
而除此之外,西湖的自然景观也如嘉庆、道光的多位诗人吟唱的那样,过分富于纤细之感.
也许,中国的文人墨客对粗犷奔放的自然景观早已感到腻味,转而爱上了纤细吧.
可我们日本人,却看惯了纤细的自然景观.
因此初看的感觉也很美,可是继而就会感到不满了.
如果仅仅停留于此,西湖仍有"春寒水滑洗凝脂"式的中国美人倩影.
可是这位美人,却因岸边随处修建的那些红灰两色、俗不可耐的砖瓦建筑,患上了不治之症,早已病入膏肓.
不,不仅是西湖.
这红、灰两色的砖瓦建筑,几乎如硕大无朋的臭虫一般,蔓延于江南一带的所有古迹、名胜之地,结果把这里的风景早已破坏殆尽.
方才在秋瑾女士的墓前,当我看到红砖砌成的墓门时,我何止为西湖鸣不平,也为女士的英灵而愤愤不平.
鉴湖女侠秋瑾女士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为革命献出了生命.
而她的墓门竟然如此!
真叫人伤心不已.
而且,西湖的这种庸俗化倾向,很可能会日盛一日.
我甚至觉得,再过十年之后,很可能在怨愿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西湖鳞次栉比的洋房之中,都会有喝得酩酊大醉的西洋人,站在门口随地小便.
有一回读苏峰先生的《中国漫游记》,他在书中说道:"要是能当个驻在杭州的领事,悠然自得地安度余生,实乃人生大幸.
"云云.
可我不要说当什么领事,即便任命我担任浙江的督军,我都觉得与其天天看着这么一个泥水池子,还不如住在东京的好.
……就在我攻击西湖之时,画舫穿过了跨虹桥,进入也是西湖十景之一景的曲院风荷.
这一带看不见红灰二色的砖瓦建筑,且在围有白墙的柳树之中,还点缀着几枝晚开的桃花.
出现于左边的赵堤,树阴之下是长满了青苔的、青青的玉带桥.
它在水中映出朦胧的倒影.
这景致,很可能与南田①的画境相近.
游船来到这里时,为了避免招致村田君的误解,我对我方才发表的西湖论,做了一点补充.
我说:"我刚才说了西湖不足道,可并非全部如此啊.
"画舫过了曲院风荷之后不久,便在岳王庙前停下.
我们立即弃舟登岸,去拜谒《西湖佳话》②问世以来早已耳熟能详的岳将军神灵.
哪里知道,此时的岳庙正在修建,真是面目可憎.
十之八九的墙壁都已园怨①②清代画家恽寿平的号,擅长山水画.
凡十六卷,墨浪子所收集的有关西湖的传说,出版年代不明,很早就传入日本.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经过了粉刷,闪耀着新壁的光芒,且满地是一堆堆泥土和砂石.
不用说,曾经让村田君欣喜过的那种古色古香的景色,早已荡然无存.
只见,犹如被大火烧过的岳庙院内,几个泥水匠和小工在来回地走动.
村田刚刚拿出相机,本想拍照留念,却又沮丧地停止了脚步.
说道:"这怎么行这么一来,岳庙可就给弄惨了.
———就去看看墓地吧.
"墓地与苏小小之墓同样,也是一个涂了石灰水的土馒头.
不过毕章是名将之墓,比那苏家丽人的墓地要大出许多.
墓前立着一块苔痕斑斑的石碑,上书"宋岳鄂王之墓"几个大字.
墓背的一片竹木林子已近荒芜.
这景象,对于我等并非岳飞子孙的人来说,并无悲哀之感,反而感到了一种诗趣.
我沿着墓地的四周踱步,同时沉浸在一点儿怀古的心绪之中.
"岳王坟上草萋萋"①,好像有人做过这样的诗句.
但这不是书上抄袭来的,说不清到底是谁的诗了.
八摇西湖(三)岳飞墓前的铁栅栏中,有铁铸的秦桧、张俊耻辱像.
从铸像的外形来看,这些人准是两手反缚在背后的.
听说到这里参观的人,因为憎恶这些奸臣,便常员怨①元代书法家赵孟兆页的诗《岳鄂王墓》中的句子,原诗为"草离离".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常把小便挨个儿地浇在铸像之上.
可是今天却很幸运,铸像皆未遭到小便的浇淋.
只是在这些铁像周围的泥地上,歇着几只绿头苍蝇.
这只是给远道而来的我们一点暗示:这地方是很脏的.
自古以来,坏人很多,可没有比秦桧更让人痛恨的了.
在上海一带的马路上,有一种棒条状的油炸食品,确切的写法是"油炸块".
据宗方小太郎①的说法,本来的意思是油炸秦桧,所以原来的名字叫"油炸桧".
总之,民众只能理解单纯的东西.
在中国,关公也好,岳飞也好,这些众望所归的英雄,全部是单纯如一的人.
或者说,即使不是单纯如一,也是容易被单纯化的人.
如若不具备这样的特色,那么即便是稀世的英雄,也不会得到民众的喝彩.
举例说来,要为井伊直弼②树立铜像,在他死后还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而乃木大将③被当作神祭,几乎只用了一个星期.
正因如此,说到敌人,上述英雄的敌人容易遭到人们憎恶.
秦桧不知遇上了什么恶缘,中了下下签.
其结果如上所述,直到中华民国十年,还受着此圆怨①②③宗方小太郎(员愿远源—员怨圆猿),曾参加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后在上海成立日东通信社,并参与建立同文书院.
井伊直弼(员愿员缘—员愿远园),江户末期的大老(辅助德川将军的最高级的官职),因未得敕许而与各外国结缔了条约,并镇压了反对派,在樱田门外遭水户、萨摩浪士暗杀.
乃木大将(员愿源怨—员怨员圆),日本明治时代的陆军大将乃木希典,明治天皇大葬之日与其妻一起殉死.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等待遇,被人恨得咬牙切齿.
我在今年新年号的《改造》上,发表了一篇题名《将军》的小说.
谢天谢地,多亏我生在日本,不必担心会被人油炸,当然也没有被人浇过小便.
只是发表时,有些文字被删,留下天窗,杂志的编辑两次遭当局申斥.
不过如此而已.
秦桧成为众矢之的.
他被憎恶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在这里,我顺便介绍一则小故事,它可以告诉我们有关的消息.
故事出自清人景星杓的《山斋客谭》.
"记不得是几年之前的事儿了.
当时我留宿在江上的某个寺庙读书.
突然,邻居家的老太婆被鬼魂附体.
"严晓苍这样开头说.
"老太婆翻着白眼,扫视了全家男女,不停地骂道:'我乃冥道押使,押解秦桧的灵魂上阎罗殿归来,途经于此,被这该死的老太婆用污水泼脏了衣服.
你们要有所表示才行.
否则,我就要把这老太婆拖到阎王老爷那里去……'"一家男女大吃一惊.
吃不准附于老太之身的是否真是阴曹地府的差人.
为了首先弄清此事,便对之提了各种问题,令其回答.
结果老太婆依旧傲然直视前方,对所提的问题一一对答如猿怨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流.
这么看来,此乃鬼差无疑.
既然如此,一家男女便点燃了纸钱,且将老酒洒在地上,祈愿再三.
众所周知,地府的下级差使与人界的下级差使一样,都是给点儿钱贿赂即可平安无事的.
"过了一会儿,老太婆突然'啪哒'一声,倒在了地上.
可又立刻爬了起来.
可能这时鬼差已经离去了吧.
只见她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
鬼魂附体,这事儿并不少见.
可是,据说附在老太婆身上的鬼魂,在接受一家男女的提问时,曾讲起阴曹地府的下述情形.
"问:秦桧现在怎样了,如无妨碍,请予赐教.
"答:秦桧也在轮回.
结果托生而为浙江金华的一个女子.
这女子竟然胆大包天,犯了谋害丈夫之罪.
故被处以磔刑.
"问:可是,秦桧不是宋朝人吗已经过了宋、元、明三个朝代,如今才判罪,你是否觉得太晚了一点儿"答:桧贼恣唱和议,屠戮忠良,可谓穷凶极恶.
天曹十分憎恶其罪行,判了他磔刑三十六次,斩首刑三十二次,合计死刑六十八次.
因而不是那么容易执行的.
"唉!
就是这个样子.
秦桧的罪行固然可恨,可这样是否有点儿令人同情"源怨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严晓苍是严灏庭先生的曾孙,绝不是那种会说假话的人.
九摇西湖(四)朝拜过岳庙之后,我们又泛舟湖上,折回孤山所在的湖东岸来.
这里,在槐树和梧桐的树阴下,有一家门外打出"楼外楼"旗帜的饭馆.
在《读卖新闻》所刊的游记中,武林无想庵①先生新婚夫妇,好像在这楼外楼吃过饭.
我们也按船老大的推荐,决定在这家饭馆门前的槐树下,吃一顿中国午餐.
但是坐到我面前的人物是一身蛮气、凛凛可畏的村田君.
此君中学时代便爱读押川春浪②的冒险小说.
结果是离家出走,到一艘军舰上去当了服务生.
在八月十日的旅顺海战③中,他于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
我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在心底里对无想庵先生不胜钦羡.
这事儿对村田君可是保密的.
如前所述,我们的桌子放在枝叶葳蕤的槐树底下.
西湖水在我伸向前方的脚边闪闪发光.
这湖水不停地荡漾着,拍打着石驳岸的间隙,发出柔和的声响.
湖边,有三个身穿蓝布衫的中国人,一个在清洗缘怨①②③武林盛一,小说家,曾于员怨圆园年缘月到中国新婚旅行.
押川春浪(员愿苑苑—员怨员源),日本明治时代专写冒险小说的小说家.
日俄战争的海战之一.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拔了毛的鸡,一个在洗涤旧布片,还有一个在稍远一点儿的柳树根处悠然地垂钓.
这当儿,钓者突然高举起钓竿,纶丝梢头挂着一条鲫鱼在空中蹦跳.
这光景在春光之中,给人以颇多闲适之感.
何况在他们面前,有一个缥缈的西湖.
我确实在这一瞬间忘掉了红砖房,忘掉了西洋人.
为这眼前的和平景色,产生了一种进入小说场景的心绪.
晚春时节,太阳的影子照在石碣村的柳树根头.
阮小二从刚才起就坐在柳树根头,专心致志地在钓鱼;阮小五正在洗鸡,又转回家中取菜刀.
而"鬓插石榴花、胸刺黑青豹"的可爱的阮小七,还在清洗着旧布片.
这时,慢吞吞走过来的……走来的并非智多星吴用,而是臂上挽着大竹篮、缺乏诗意的糖果小贩.
他走到我们面前,便要我们买他的糖果.
这一下子,全完了.
我从《水浒传》的世界里,像一只跳蚤那样,一下子跳了出来.
在那"天罡地煞百八人"中,压根底儿没有一个好汉是卖糖果的啊.
更何况,如今的湖水之中,只有一艘涂成白色的小艇,由四五个女学生划着,正向湖心亭方向前进呢.
十分钟后,我们一边喝着老酒,一边用筷子夹食生姜煮鲤鱼.
这时又有一艘画舫在槐阴之下靠了岸.
只见靠岸的客人是一男三女,带着一个婴儿.
这婴儿分不清是男是女.
有个女人从打扮上看,好像是奶妈远怨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或女佣.
男人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真是不可思议的因缘),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长相颇似无想庵先生.
余下的两个女人准是姊妹吧,两人穿着同样的桃、蓝二色斜纹布衣.
比起昨夜见到的少女来,这两个女人的姿色至少要好二三成.
我一边动着筷子,一边时时打量她们.
他们在我们旁边的桌子落座,正在等着上菜.
这拨人中,只有二姐妹在悄悄地说着什么,且向我频送流盼.
不过表达得更加确切一点儿,那是因为他们看到村田君在摆弄照相机,还说要拍一张我正在吃饭的照片.
所以,并不值得过分夸耀.
"喂,那姐姐是男子的夫人吗""当然.
""我有点儿看不出来.
中国的女人三十岁以前,看起来都像小姑娘似的.
"我们正在这样说着话,他们已开始吃饭.
在绿阴低垂的槐树下,颇为时髦的中国人一家,名副其实地正在喜滋滋吃饭.
就是从旁边瞧着,也感觉挺来劲的.
我点上了一支香烟,不知厌倦地远远瞧着他们.
断桥、孤山、雷峰塔———谈论这些景致的美,就完全托付给苏峰先生好了.
而我却觉得,比起明媚的山水来,对于人的观察确实要更加开心.
而我毕竟不能老对他们的吃饭表示敬意.
结账之后,我们很快登上了画舫,为了赶赴三潭印月.
从孤山看去,三潭印月正好在靠近对岸的一个小岛旁边.
苑怨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小岛叫什么名字,在《西湖全图》和池田的《西湖指南》里没有记载.
只是在这小岛附近有三座石塔,据说是苏东坡担任太守的时候,用作行船的航标.
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即这三座石塔,月明之夜会在水面上投下三个月影.
小船在静静的湖水上划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靠上了位于杨柳、芦苇深处的退省庵前的码头.
十摇西湖(五)登上码头,见有一门.
进门但见清水池上,横跨着一座中国式的九曲桥.
如果说俞楼的回廊是曲曲廊,这里则可称之为曲曲桥.
桥上建了好几个小巧玲珑的亭子.
沿九曲桥走到尽头,可以看见西湖耀眼的水面上,有三座石塔.
在刻有梵文的圆石柱上,大多戴有石斗笠,与日本的石灯笼相差无几.
我们在亭子里远眺石塔,抽了两支中国卷烟.
还有呢还谈到俄罗斯的苏维埃政府.
却似乎未曾谈到苏东坡.
沿九曲桥返回到刚才的地方,碰见四五个年轻的中国人.
他们全都化了妆,手里提着胡琴、笛子等乐器.
号称"长安公子"①者,恐怕就是这一种人吧.
但见一身的水色、绿色大褂儿,镶在戒指上的各种宝愿怨①《唐诗选》中有一首刘廷芝(按,即初唐诗人刘希夷,一名庭芝)的《公子行》.
公子是对贵族子弟的称呼.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石闪闪发光.
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把他们的模样一一打量了一番.
这才发现最后走过去的那个男子的脸,与小宫丰隆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后来在京汉铁路,列车上有个男乘务员,与宇野浩二②的长相完全一样.
在北京看戏时,出来接待的侍者则与南部修太郎③长得很像.
由此看来,日本的文学家中相貌像似中国人的,真是大有人在.
但此时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相似的人.
虽然不过是偶然的相貌相似,但我却浮想联翩,心想,"说不定小宫的祖先中有人……"也许这对小宫有点儿失敬.
写了这些事儿,仿佛是天下太平、诸事顺利.
其实,我正在床上发着三十八度六的高烧.
脑袋晕乎乎的,喉咙也疼得要命.
而我的枕头边却摊着两份电报,内容都差不多,总之是向我催稿.
医生则要我静静地睡觉.
朋友中有人打趣,说我气色不错.
既然已经开了头,我想只要不是发高烧万不得已,游记总还得继续写下去.
下面的几节江南游记,将在此等情形下写出.
提起芥川龙之介,也许有些读者会觉得这是个空闲的人.
我希望这样的读者还是迅速改变谬见为好.
……怨怨①②③小宫丰隆(员愿愿源—员怨远远),德国文学研究者,评论家.
宇野浩二(员愿怨员—员怨远员),小说家.
南部修太郎(员愿怨圆—员怨猿远),小说家.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我们参观了退省庵之后,便回到刚才的码头.
码头上坐着个中国老大爷,面前放着个鱼篓子,正与船老大说话.
我瞧了一下那鱼篓子,原来里面装满了蛇.
听说与日本放生乌龟一样,这老大爷每收一份钱,就从鱼篓子里掏出一条蛇来放生.
虽说这也叫作积功德,可却没有一个日本人特地为了让蛇活命而愿意掏腰包的.
画舫又载着我们沿小岛岸边,向雷峰塔方向驶去.
近岸处,在茂密的芦苇丛中,有几枝河柳在风中沙沙作响.
拖在水面上的树枝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只大甲鱼.
唉,如果光是甲鱼的话,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其实在树枝稍稍靠上的枝丫间,还有一条黄褐色、油光光、胖乎乎的蛇.
蛇的一半身子缠在柳枝上,另一半身子则在空中扭动.
我看着这般景象,直觉得背脊痒痒.
不用说,那绝非什么愉快的心情.
这期间画舫绕过小岛一角,就看见雷峰塔高耸在湖水对岸的苍翠之中了.
就眼前仰望此塔的感受而言,它与站在浅草的游乐园"花屋敷"附近遥看十二层高的凌云阁,并无太大的差异.
只是,雷峰塔红砖砌就的塔壁上,爬满了茑萝.
不仅如此,有几棵杂树甚至把它们的枝梢伸展到塔顶,且在风中晃动着.
这样一座塔耸立在阳光之中,烟雾朦胧,如梦如幻,果真十分壮观.
红砖建筑这么一配,倒也差强人意.
园园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说起红砖,《西湖导游》里有一则似乎很有道理的故事,说明了雷峰塔如何用红砖砌成.
但是这本旅游指南,并非池田先生撰写的那本书,而是在新新旅馆里出售的、英文版的《西湖导游》.
我原想把这个故事写完之后再停笔,无奈脑瓜子昏昏沉沉,实在无法再多写一张稿纸.
下面的事儿只好有待明天了.
唉!
就说这么几句,心里也觉得麻烦.
假如有一天得了肺炎,可就没有命喽.
十一摇西湖(六)那本英文版《杭州旅行指南》中写道,在距今三百七十余年前,常有倭寇侵入西湖附近.
对于这些海盗来说,雷峰塔是非常碍事的.
因为中国的官兵在塔上搭有瞭望台.
因而不等倭寇靠近杭州城,其一进一退,早已为中国方面所了然.
于是有一次,日本的海盗在雷峰塔的四周放火烧塔.
这火连续烧了三天三夜.
因此,在红砖的烧制尚未开始之前,雷峰塔早已变成红砖塔了.
该书关于雷峰塔的介绍大致如此.
当然是真是假,无从考证.
仰望了一会儿雷峰塔,我们的画舫便向新新旅馆方向驶去.
(今天比昨天热度低些.
喉咙用铁块烫了一下,似乎也起了些许作用.
照这样,两三天内也许就能离开病床,重新伏案工作了.
但要续写游记,依然感觉是精神负担.
而一面克制着此种心情一面写员园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作,也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总之,如果能每天写上一节,把整个游记写完再告一段落,也就心满意足了.
为此,须在这里重复一下.
)现时,西湖在我们的面前敞开了它的东岸一带.
前方,在新新旅馆的上方有一座林木葱郁的石山.
那大概就是有名的葛岭吧.
据说亦即葛洪炼丹的地方.
葛岭顶上有个庙,屋檐的瓦脊反翘着,犹如一只正要展翅飞翔的小鸟.
连绵于它右侧的那座山,《西湖全图》上叫作宝石山.
山上富态的保俶塔,姿影亦绰约可见.
与像个老僧似的雷峰塔相比,细细耸立的保俶塔的倩影,正如古人所云,也许像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女.
且葛岭上空阴沉沉的,宝石山顶的绿草却在阳光的照耀下鲜艳夺目.
在这些山峦的山脚一带,包括我们下榻的旅馆在内,并非没有红砖建筑;所幸或许是因为相距甚远的缘故,并不是特别的显眼.
只是在山峦的延长线上,有一根白线相连.
那准是今天早晨经过的白堤无疑.
在白堤左边的尽头处,尽管看不到楼外楼的旗帜,却横着新绿欲滴的孤山.
无可否认,这些景色无论如何是美的.
特别是如今浮着点点菱叶的西湖水面,就像是特意为了要瞒住这浅水似的,闪着暗淡的银光.
"还上哪儿""去放鹤亭看看吧.
是林和靖住过的地方.
""你说放鹤亭那是……"圆园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在孤山上,就在新新旅馆的前边.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弃舟登岸,来到放鹤亭.
此番来此与方才同样,画舫穿过锦带桥之后,再横越过由白堤围着的所谓内西湖.
我们在梅花的绿叶之中,参观了放鹤亭;又去耸立于更上方的、亦与林逋有关的巢居阁看了看;还去看了"宋林处士墓".
此墓位于巢居阁背后,也是一个大土馒头.
我等在这一带又转悠了一会儿.
无疑,林逋准是一位清高的人.
而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像日本的小说家那样穷.
据林逋七世孙林洪所著《山家清事》,他的隐居生活是"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
后舍二,一储酒谷,列农具山具,一安仆役,庖厨称是.
童一婢一园丁二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云云.
要是和靖先生也过类似于此的生活,比起居住每月五十日元房租的住房,显然生活要富裕得多了.
拿我来说,要是能在箱根建造一幢房子,里面有主房一间、储藏室一间,书房、卧室、女佣房等一应俱全,再配上书童一人,女佣一人,男佣二人,那么要学林处士也并不难.
让仙鹤在水边的梅花旁翩翩起舞.
只要仙鹤愿意,也很容易做到.
但是对我来说,那"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是用不着的.
这些东西全送给你,由你随便处理吧.
看完放鹤亭,在返回岸边画舫的路上,我对村田君发表了如上一通看法.
西湖岸边的柳絮纷飞间,二三十个穿着白衬衫、黑裙子的中国女学生,正成群结队地猿园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朝西泠桥方向走去.
十二摇灵隐寺我在脏兮兮的新新旅馆的二楼,看到放着几张美术明信片.
村田君早已睡着了.
昏暗的玻璃窗角上,紧贴着一只形象出奇鲜明的壁虎.
我实在不想见到它,便目不旁视地奋笔疾书.
致丰岛与志雄①今天在去灵隐寺的路上,参观了一座名叫清涟寺的寺院.
在一个很大的长方形水池里,养着不少黑鲤鱼和红鲤鱼.
此水池名为"玉泉鱼跃".
据说是个养五色鲤闻名遐迩的寺院.
其实说是五色,最多不过三色.
在临池的亭中,并排放着几把藤椅和桌子.
落座之后,有和尚送来茶水和点心.
说是送来,可不是白吃的.
也就是说,表面上是和尚养着鲤鱼,实际上是和尚靠鲤鱼养着.
你是常在染井②的钓堀通宵达旦垂钓的好汉,要是你看到这寺院中的鲤鱼,准会想钓它几条的吧.
致小穴隆一③源园员①②③丰岛与志雄(员愿怨园原员怨缘缘),小说家,在一高和东大比芥川高一级.
染井,东京一地名.
小穴隆一(员愿怨源—员怨远远),芥川的好友,西洋画画家.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朝拜灵隐寺.
途中有一石桥.
桥下流水,如鸣佩环.
两岸皆幽竹,翠色带雨,几似媚人.
此乃近王石谷①之画境乎我诗兴大发.
然行囊之中无《圆机活法》②,因故一诗无成.
也许无诗反倒更好.
致香取秀真③灵隐寺是一所很大的寺院.
进了大门,步行片刻,便见一山,号"飞来峰".
据说乃天竺的灵鹫山飞来此地.
(说实在的,这与其叫山,不如称之为一块大石头更加合适.
)据说坐落在那石窟中的佛像,是宋元之朝的佛像.
然而对我来说,却难以分辨佛像雕琢得好坏.
唯有一事令我感到幸运.
因连日下雨,部分石窟进了水,我便不必进洞观看了.
今天也不时下雨.
高入云天的杉树,扁柏,长满青苔的石桥……啊,灵隐寺的总的印象,或为中国的高野山④.
致小杉未醒⑤看过灵隐寺,但见松鼠沿着杉树的树干往上跑.
缘园员①②③④⑤王石谷,清代画家,擅长山水,与南田齐名.
《圆机活法》,中国的一部作诗用的词语辞典,作者不明.
香取秀真(员愿苑源—员怨缘源),金属美术工艺品制作家,诗人.
位于日本和歌山县西北部,海拔怨愿缘米,愿员远年,留唐归国的空海在此建金刚峰寺,成为日本真言宗的祖山.
小杉未醒(员愿愿员—员怨远源),西洋画画家.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此地有一种山寺特有的闲寂.
也许是雨天的缘故吧,赭红的大雄宝殿显得十分庄重.
据说骆宾王①曾留宿于此.
也许只是传说.
但我觉得,此传说有其合情合理之处.
这里的空气,总有那么一点儿骆宾王的氛围.
你以为如何还有一桩事情,要顺便讲一下的是,这所寺院的五百罗汉.
这不用说,我想你是看过的.
依我看,至少有二百来尊罗汉,长相与你几乎完全一样.
这可不是开玩笑.
实际上,他们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听说这五百尊罗汉中,也有马可·波罗的塑像.
我暗暗思忖:你的远祖总不至于就是马可·波罗吧.
不过,因此我却颇为开心.
因为有种在相距万里的异域与你重逢之感.
致佐佐木茂索游历了灵隐寺,归途又访凤林寺(别名喜鹊寺).
这是鸟窠禅师曾经呆过的寺院.
寺院几无足观.
只是,或有葬礼之类的法事吧,几个身穿淡灰色或红黄色袈裟的和尚,一边念经一边在寺院的走廊里走动.
据说白乐天曾问鸟窠:"佛法的大意如何"鸟窠答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乐天又说:"三尺童子亦知之.
"鸟窠笑曰:"三尺童子亦知之,然远园员①骆宾王,诗人,初唐四杰之一,浙江人.
值武则天时代,曾参加徐敬业的反叛,事败后不知所往.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八十老翁亦难行.
"乐天即服.
当白乐天这般轻易地被其折服时,想必鸟窠禅师也有点儿不是滋味吧.
寺院门前,有一大群中国孩童,手持绢花在玩耍.
雨后的夕阳很是可爱.
写完几封信,所幸壁虎已经离去.
按计划,明天即当离开杭州.
涌金门、回回堂———这些地方也许没有时间去看了.
我稍感惆怅,脱去外衣,身穿一件衬衫,正要钻到床上的毛巾被里去,然而却下意识地慌忙躲开,同时嘴里大喊了一声:"这个家伙.
"原来在白色的枕头上,趴着一只足有围棋子儿大小的蜘蛛!
仅从这一点看,西湖也实非令人满意的去处.
十三摇苏州城内(上)驴子刚把我驮在它背上,便一溜烟奔了起来.
地点是苏州的城内.
狭窄的大街两边也和别处一样,挂满了招牌.
光凭这些景致就够叫人难堪的了.
而在那么窄小拥挤的街道里,还要让驴子通过,轿子通过.
不用说,还要通过许多的行人———就是这副模样.
为此,我紧紧地拉着缰绳,霎时间不觉闭上了眼睛.
这可绝非因为胆子小.
骑着驴子在中国的石板路上奔驰,真是非同寻常的冒险.
如果有读者未曾体会过此种冒险,那么在做好被罚款的思想准备下,请你骑上自行车,全速在东京浅草的仲店大街或大阪的心斋桥苑园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大街奔驰一下试试看.
我与岛津四十起刚到苏州.
原来打算上午从上海出发的,因我睡过了头,未能赶上预定的火车.
———而且不是晚了一班火车,总共晚了三班火车.
听说岛田太堂①先生每趟火车开车之前,都到车站等我.
即便现在,想起这件事都觉得羞愧难当.
先生为了送别我,还特地为我写了一首七绝,更叫我想起来就感觉诚恐诚惶.
……在我的前面,岛津正骑在驴背上,意气昂扬地驰骋.
可岛津与我不同,并非第一次骑驴子.
因此骑法与我不同.
我以岛津为榜样,尝试着种种办法调整骑术.
尽管后背发凉,提心吊胆.
然而,后来从驴背上掉下来的,却不是我这个学生,而是师父岛津自己.
狭小街道的左右两边———说实在的,最初的几分钟根本没有看见有什么.
但是最初几分钟过去之后,便发现有几家裱糊店和珠宝店.
裱糊店里摆着多幅字画,有山水,有花鸟,有的正在装裱.
珠宝店里则有翡翠、玉器等等,与金银首饰一起闪闪发光.
这都让我产生一种姑苏独有的优美心境.
如果不是在驴背上跳跃,我想此等优美心境,一定会令人更加欣喜.
事实上有一次,我想瞧一眼挂在刺绣店墙壁上的红布缝愿园员①岛田太堂即岛田数雄(员愿远远—员怨圆愿),日系《上海日报》主笔.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制的牡丹啦麒麟之类,差点儿与一个拉胡琴的盲艺人撞个满怀.
不过,倘若骑着驴子在平坦的石板路上奔跑,还是可以忍耐的.
而骑着驴子过桥便不同.
所有的桥都是拱桥,因此上桥的时候,很容易滑下来摔个屁股蹲儿;而下桥时如果运气不好,就可能越过驴子的脑袋摔个倒栽葱.
更何况,这里有"姑苏三千六百桥"、"吴门(南门)三百九十桥"之说.
即便所举的数字并不完全确切,苏州桥多却不像有假.
没有办法,当驴子要上桥的时候,我就尽量抓住驴子的鞍,代替那缰绳.
即便这样,过桥时仍能看见碧蓝的细细运河水,在斑驳的白墙间闪亮.
就这样经过了一段路程之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北寺塔.
听说在苏州的七座宝塔中,只有这座塔是可以攀登的.
塔前的草地上,有两三个手挎竹篮的老媪正全神贯注地剔除杂草.
根据《苏州指南》,这片草地从前曾经是刑场.
草长得肥壮,也许是人血的缘故.
而这九层的宝塔高入云天.
它的白壁沐浴在阳光之中.
塔前有几个身穿蓝布衫的老婆婆,静静地在摘草,倒也不失为一幅颇为闲适的景致.
我们从驴背上跳下来,向塔的最下层入口走去.
那里有个管理寺庙的男子,守候在格子窗里.
我们付了二十个铜板之后,他便打开了一把大锁,做出"请进"的手势.
我们爬上宝塔二楼,只见灰尘飞扬怨园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昏暗之中,点亮着一盏马灯.
而爬上楼梯,灯光就照不着了.
加之手抓楼梯扶手时,触及千万善男信女攀登时留下的手汗污垢,给人一种黏乎乎、冷冰冰的感觉.
真叫人受不了.
但是爬上二层之后,因四面都有出口,已经不再为光线的昏暗而作难.
宝塔内部整个九层,每层都在桃红色的墙壁之间,供奉着金色的佛像.
桃红色与金黄色,这种色彩的搭配莫名地给人一种肉感.
也许正因如此,才非常具有现代的南国情调.
不知为何,我直觉得在塔顶上有可能吃上中国菜.
十分钟之后,我们已在塔顶上俯视苏州的街市.
苏州的街市向四方延伸着.
黑瓦的屋顶之间,时不时地镶有醒目的白墙,面积比预料的要大得多.
极目望去,远处有一高塔,屹立在云气之中.
那是有名的瑞光塔.
据说是孙权所建.
(当然,现在的塔已是几经重建.
)向城外望去,处处皆是波光粼粼、绿树成阴.
我倚着栏杆,低头望着塔下正在吃草的两匹驴子.
驴子边上,是两个牵驴的小孩,并排坐在石头上.
"喂———"我大声地喊.
可是他们连头都没有回.
———人一站在宝塔顶上,是不由得会感到寂寞的啊.
园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十四摇苏州城内(中)看完北寺塔之后,我们去了玄妙观.
玄妙观在刚才经过的地方,那儿有好几家珠宝行,大马路往里拐进去一点儿.
观前的广场上摆有许多摊店,与上海的城隍庙是一样的.
有卖面条的,卖馒头的,也有卖甘蔗、地栗的.
在这些食品摊店之间,也夹杂着几个卖玩具、杂货的摊店.
不用说,人非常多.
但与上海不同的是,在这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几乎看不见穿西装的.
不仅如此,也许是因为场地太大的缘故吧,这里不如上海那样热闹.
尽管地摊上同样摆着时髦富丽的袜子,开了水的锅里同样冒出韭菜的香气.
唉,你看还有两三个年轻女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还故意把罩着黄绿色和淡紫色衣服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路.
可仍旧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寂寥感.
我想,从前皮埃尔·洛蒂①到浅草的观音殿参观,准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吧.
在人堆里往前走了一会儿,但见路的尽头处有一大殿.
这殿虽说很大,可是廊柱上的红漆已经剥落,白墙上也都沾满了尘埃.
再者,来玄妙观的人,入殿员员员①皮埃尔·洛蒂(孕蚤藻则则藻蕴燥贼蚤,员愿缘园—员怨圆猿),法国作家.
员愿远苑年考入海军学校,毕业后服务于海军,开始四十二年之久的海上生涯.
有《菊子夫人》等四十余部小说.
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就脱胎于《菊子夫人》.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者并不很多,因而越发增添了一种荒芜之感.
进得殿里,只见墙上挂满了艺术水平低下而色彩浓艳刺目的挂轴,有石版印的,有木版印的,也有亲笔画的.
这些书画可不是给神仙的供品,而全都是出售的商品.
我心里想,店老板在哪儿呢原来在大殿昏暗的角落里,端坐着一位小个子的老大爷.
可是,这大殿之中,除了这些挂轴,祭奠用的香花自不必说,甚至连一尊佛像都没见到.
穿过大殿来到后边,只见聚着一群人.
正当中,两个光了膀子的男子,正在进行双刀对长枪的较量.
那刀刃估计并不锋利,然而那拖着红缨的长枪,和那如钩子般弯弯的曲刀,在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兵器相碰,火花四溅,倒也颇为壮观.
这当儿,一个拖着辫子的大汉,手中的长矛被对方打落在地.
只见他跌宕腾挪,左躲右闪着那毫无隙间的利刃,忽地飞起一腿,踢中对方的腹部.
对方则双手握着双刀,凌空跃起,来了个鹞子翻身.
———此时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开心地大声笑了起来.
这些人可能就是诨名病大虫薛永或打虎将李忠的好汉吧.
我站在大殿的台阶上,一边看着他们比武,一边沉浸在《水浒传》式的那种心境中.
"《水浒传》式的",这么说也许意思还不够清楚.
本来《水浒传》这部小说,在日本也有诸多仿圆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作,如马琴的《八犬传》①,神稻《水浒传》,本朝《水浒传》等等.
但是在这些日本的《水浒传》仿作之中,没有一本写出那种"《水浒传》式的心境".
那么,所谓"《水浒传》式的"到底是什么呢这是某种中国思想的闪光.
天罡地煞一百零八条好汉,并非如马琴等人所认为的,是一群忠臣义士.
不如说,从人数上来说,这是一批无赖汉的结社.
但是把他们纠合在一起的力量,倒也并非爱好邪恶之心.
记得好像武松说过,好汉们的爱好之一,乃杀人放火.
但是严格地说,正因为爱好杀人放火,所以才称得上是好汉.
唉,如果说得更加仔细一点儿,则既然已经当上了好汉,区区如杀人放火之类也就不在话下.
换句话说,他们之间流传着一种可以把善恶踩在脚下加以蹂躏的好汉意识.
就连本是模范军人的林冲,专业赌徒白胜,只要他们具有了此种精神,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兄弟.
这种精神———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超越道德的思想.
泛而言之,在古往今来的中国人心中,至少比起日本人来,是有着此种思想的.
这是一种非常根深蒂固的、不可等闲视之的思想.
所谓天下乃非一人之天下,说这话的人们不过是说,天下不只是昏君一人的天下.
而实际上,他们心中是想用他们好汉独霸的天猿员员①龙泽马琴的《南总里见八犬传》的略称,是《水浒传》在日本的一部代表性仿作.
日语称此种仿作为"翻案".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下来代替昏君独霸的天下.
如果再举一个证据,有句话说"英雄回头即神仙".
神仙者当然既非恶人,同时也不是善人,而是那种缥缈于善恶之彼岸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那些根本不把放火杀人当回事儿的好汉,的确在这一点上是只要一回头就可以进入神仙行列的.
如果有人不信,可以试着翻开尼采的著作来看看,那位使用了毒药的查拉图斯特拉就是意大利的著名政治家切萨日·博尔吉亚.
①《水浒传》并非因为有武松打死老虎、李逵挥舞板斧和燕青相扑,才被千千万万的人所爱读.
而是那种磅礴于其中的、胆大鲁莽的好汉精神,迅即让读者如痴如醉……兵器的碰撞声又让我吃了一惊.
就在我对《水浒》进行思索的期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换成了青龙刀,另一个则举起朴刀,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厮杀.
十五摇苏州城内(下)来到孔庙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
当我骑着早已困乏的驴子,来到石板路缝隙间长着青草的庙前马路上时,只见瑞光寺淡白色的废塔,出现在业已人声寂源员员①切萨日·博尔吉亚(悦藻泽葬则藻月燥则早蚤葬,员源苑缘辕员源苑远—员缘园苑),意大利政治家,善于利用阴谋和暗杀达到自己的目的.
被认为是为了实现意的统一而用尽权谋的政治家的代表.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寥的路边桑田上空.
看得见塔的每一层都攀爬着茑萝,长满了杂草.
这一带颇为多见的喜鹊,在空中飞来飞去.
说实在的,此时此刻,我产生了一种既有些许感伤,又有些许欣喜的心情,真想用"苍茫万古意"来形容.
这"苍茫万古意"的氛围,幸好一直保持着.
我们在庙门前从驴背上下来之后,便走在了埋没于荒草丛中、显得若有若无的小路上,在黑影幢幢的柏树和杉树之间,有一个漂着金钱藻的水池.
此时,只见在水池边上有一个戴着缝有布条帽子的士兵,在分开芦苇和蒲草,用三角形的抄网捕捞鱼虾.
这孔庙虽说重建于明治七年(员愿苑源),却是江南第一的文庙,是宋代名臣范仲淹创建的.
想到这一点,这文庙的荒芜不正是中国荒芜的象征吗但对远道而来的我来说,正因有了这种荒芜,才生出怀古的诗兴来.
我深感矛盾.
到底是该叹息,还是该欣喜呢我跨过青苔斑驳的石桥,嘴里不由得轻声唱出了如下诗句:"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
"然而这诗句的作者不是我,而是身在北京的今关天彭①先生.
穿过黑色的礼门,在石狮间走了一段路后,有一个不知其名的小小便门.
要开这门,需给穿青布衫的缘员员①今关天彭即今关寿#,员愿愿源年生,卒年不详,中国问题研究专家.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看门妇女二十个铜板.
但是,这看来颇为贫困的妇女与她十岁左右的麻脸女儿一起为我们引路的情景,却是颇有情趣的.
我们跟在她们身后,踏着被黄昏的露水打湿了的石板路向前走.
暮色苍茫中,只有那蕺菜花露出微微的白色.
石板路的尽头,耸立着一闩大门,好像叫戟门吧.
那刻有闻名遐迩的天文图和中国全图的石碑,该在这里.
可在这飘溢于四周的薄明之中,是无法看清碑面上文字的.
只见在进门处,排列着大鼓和大钟.
"礼乐之衰败矣,甚乎哉!
"———现在想来,有点滑稽,当我看到这些满身尘埃的古代乐器时,也不知为什么,我竟产生了上述感慨.
就连对着戟门正中的石板路上,不用说也是荒草萋萋.
石板路的两侧排列着一间间房屋,有点儿像有屋顶的走廊.
据说是从前文官的考场.
它的前面,有几棵树干粗壮的银杏.
我们和看门的母女一起,登上了石板路尽头处的大成殿台阶.
大成殿是孔庙的正殿,规模相当雄伟.
石阶上的雕龙,黄色的墙壁,以及正面的匾额.
匾额上有看来是出自皇帝御笔的殿名,在墨黑色中泛着白色.
———当我把殿外环视一周之后,便打量起光线昏暗的大成殿内来.
这时,在大殿高高的顶棚上,飘动着"飒飒"的声音,令人觉得仿佛在下雨似的.
同时,有一种什么异样的气味扑鼻而来.
"那是什么"远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我迅速向后退了一步,回过头去问岛津四十起.
"是蝙蝠.
在顶棚上做了窝———"岛津默默地笑了笑说.
再仔细看,砖地上落满一片黑色的粪,听着那翅膀"飒飒"抖动的声音,又看到这么多粪便,到底有多少蝙蝠在昏黑的梁间飞舞,真是连想想都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从刚才的怀古诗境中,一下被推到了夜半的画境之中.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早已不是什么"苍茫万古"了.
眼前仿佛是一个鬼怪出没的世界.
"孔子面对这么多蝙蝠,恐怕也有点儿吃不消吧""哪里,蝠和福是同音,中国人是喜欢蝙蝠的.
"成为驴背上的客人之后,我们一边穿行在早已夜幕降临的小路上,一边这样交谈着.
蝙蝠,在日本的江户时代也是一样的,并不把它看成是可怕的存在,而是被看成一种风流之物.
例如"蝙蝠安"①的文身,就是一个可靠的例证.
但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不知不觉之间,如盐酸似的把江户的本来面貌给腐蚀殆尽了.
这么一来,再过二十年之后,对于"黄昏在水边纳凉,蝙蝠在空中乱飞"这样的俳句,也许会苑员员①蝙蝠安,世话狂言(现代狂言)《与话情浮名横栉》中的主人公,地痞.
他的整个背皮上有一只大大的蝙蝠花纹的文身.
又,狂言是日本的一种传统形式,多幽默、笑料.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有文学评论家出来大发议论,说这是受了波德莱尔①的影响也未可知.
———这期间,驴子脖上挂着的铃铛丁当作响,一路小跑在散发着草木香气、已经杳无人影的路上.
十六摇天平和灵岩(上)到天平山白云寺之后,看到倚山而建的亭子壁上,涂写有许多排日的文句.
有一条是"诸君,尔在快活之时,不可忘了三七二十一条";另一条为"犬与日奴不得题壁".
(可是,岛津却满不在乎地在壁上题了一首"层云派"②的自由律俳句.
)更有一首名诗,情绪慷慨激昂.
曰:"莽荡河山起暮愁,何来不共戴天仇.
恨无十万横磨剑,杀尽倭奴方罢休.
"这首诗有一段前言,好像是说在来天平山的途中,与日本人吵了一架,因寡不敌众,处于下风,愤恨不已云云.
听说,如此排日的人,可得三十万元日币左右的奖金.
要是有这么大的效验,那么从同时可以达到驱逐日货的目标来说,毋宁说广告费十分便宜.
我一边观赏着亭子栏杆外雨气中低垂的、苍翠欲滴的枫树嫩叶,一边喝着带有佛门气息的茶水,嚼着硬邦邦的枣子.
愿员员①②波德莱尔(员愿圆员—员愿远苑),法国著名诗人.
《层云》是一本员怨员员年创刊的发表新潮俳句的杂志.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天平山比预料的要好.
要是再干净一些,就更好.
喂,那山下大殿的门上,镶的是玻璃吗""不,那是贝壳.
每个木格子里都贴着一片不知其名的薄薄贝壳,以替代玻璃.
———谷崎润一郎先生也曾来过.
他不是曾经描写过吗""嗳,是的.
他在《苏州纪行》中,好像说比起天平山的红叶来,来路上的运河更有意思.
"除了天平山,还要去爬灵岩山,所以今天我们也是骑着驴子来的.
尽管如此,姑苏城外,初夏时节,那沿运河的乡间小路,倒的确是很美.
在浮着白鹅的运河上,仍有一面面大鼓般的石拱桥横跨;路边那给人凉意的槐树和柳树,在运河的水面上落下清晰的倒影;在青青的麦田与麦田之间,间杂着一个个开满了红玫瑰花的花棚.
———在上述风景中,点缀着好几间白墙黑瓦的农舍.
特别觉得优美的是,每当经过这些农家的时候,探头往窗里望去,可以看见家庭主妇和她们的女儿,正在用针刺绣的情景.
其中不少是年轻的女子.
可惜当天天阴,要是晴天,说不定那远处图画般的灵岩和天平的青山,都会透过窗户映入她们的眼帘……"谷崎先生好像也曾为乞丐所困扰,是吧.
""那是谁见了都会伤脑筋的.
———但苏州的乞丐还算好.
去杭州的灵岩寺的那天……"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灵岩寺乞丐的不同凡响,是怨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我们日本人实在难以想像的.
他们或者"梆梆"地敲着胸脯,或者把脑袋接连不断地往地上撞,或者把那没有脚的腿往上举着给你看.
首先,作为乞讨的技巧,向你展示一种最前卫的方式.
但是在我们日本人眼里,这些表演多少有点儿过火,因而与其说会博得些许怜悯之情,倒不如说过于夸张而令人不禁失笑.
与杭州的乞丐相比,苏州的乞丐是出声地哭着,因而让我们施舍的时候,心里舒服一点儿.
但是,在经过狮子山山脚下某个荒村的时候,因疏忽刚刚扔给了一分钱,就惹得村里的小孩子、女人们把我的驴子团团围住,一个个都伸长了手向我讨钱.
这场面叫我实在难以招架.
柳影摇曳也好,年轻女子的刺绣也好,看来并不都是令人心悦诚服的事儿.
犹如在梁间做巢的燕子一般,在那村子的白墙里面,同样潜藏着可怕的人间疾苦啊.
……"那就上山去看看吧"岛津这样一边催促我说,一边开始沿着亭子后面的山路往上爬.
在油光发亮的绿叶丛中,一条细细的红土山道绕过山岩向上延伸,令人欣喜莫名.
倾斜着身子爬完这段山路,便来到巨岩耸立的去处,简直像眼前立着一扇屏风似的.
心想此路不通吧.
哪里晓得就在岩石与岩石紧紧相迫之间,有一条仅能容下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小路.
唉,这哪里是穿过啊,简直是直上云天.
我在岩下伫立良久,仰望那树枝和蔓草覆园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盖的远处苍穹.
"听说,卓笔峰和望湖台就在这山上""大概是吧.
""不错.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登天平之路啊.
"十七摇天平与灵岩(中)当我们登上素有"万笏朝天"之名的天平山山顶岩群之后,便又沿着山路往山下走.
来到刚才的亭子之前,见有一条向横里伸展的长廊.
顺便到那里转了转.
只见有一小池,小池四周围着仿制的龙须和宝珠.
水通过铅皮做的引水管滴滴答答落入这水池里.
这就是有名的吴中第一泉.
池子四周并排立着大小好几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白云泉"、"鱼乐"等各种名称,而且都郑重其事地用油漆涂抹着.
大概,这小池作为"吴中第一泉"来说,水实在太脏,因而才这么大做广告,以免人家把它错当成寻常的泥潭吧.
而这小池之前,有一处号称"见山阁"的去处,悬挂着中国的灯笼,还放着新的绸缎被子.
要是在这里睡上半天,倒是个合适的去处.
加之,在这里凭窗而望,只见山藤缠绕的崖腰上,生长着连片的竹林.
再往远处看,山下有池水闪光.
那该是乾隆皇帝命名的高义园的林泉吧.
往山上望去,只见刚才爬过的山顶,一部分矗立于薄薄的云雾之上.
我凭窗眺望,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犹如自己已成为中国山水画员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或别的什么风景画中的点景人物.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平平,天下太平.
""你说的是什么啊""是刚才写在壁上的排日涂鸦中的一条,挺顺口的么.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看过天平山之后,我们又骑着驴子,向灵岩山灵岩寺进发.
据传说,灵岩山既有西施弹琴的岩石,又有范蠡被幽禁的石室.
我从小就爱读《吴越军谈》.
打那以来,西施和范蠡一直是我喜爱的角色,因此得去看看这些古迹.
(这样的心思不用说是有的.
但说实在的,心里更有这么一个可鄙的打算,既然带着报社的采访报导任务而来,那么与英雄、美人有关的景点多看几个,一旦报社让写游记,就会方便多了.
这打算从上海,经江南,直到横渡洞庭湖,都没有放弃.
要不我的中国之行便会更加贴近中国人的生活,更加符合小说家的身份,因而也会免去中国古诗和南派中国画中的氛围.
不过,现在可不是随便闲扯、耽搁时间的时候.
)总而言之,我们朝灵岩山进发了.
哪里知道,走了还没有一百来米,不知不觉间路就没了.
周围是一片草深没膝的湿地,上面长满了低矮的杂树.
我正觉得奇怪,这时,两个牵驴子的少年也停下了步伐,开始讲着什么,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找不到路了吗"我对岛津说道.
岛津就在我眼前.
他骑在一匹瘦圆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小的驴子背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景色,有点儿像军陷大泽的项羽那般.
"说是找不到路了.
———噢,那里有个农夫在.
喂,去皂燥灶皂燥灶噪燥(上海话'问问看').
"但皂燥灶皂燥灶噪燥这句话,是他对牵驴子的少年说的.
既然说是有农夫在,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准是去向那农夫问路.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皂燥灶"是问答的"问".
我这么一想,便向跟着我的牵驴少年,立即发出了同样的命令.
"皂燥灶皂燥灶噪燥、皂燥灶皂燥灶噪燥!
""皂燥灶皂燥灶噪燥"如一道神秘的咒符似的,很快把路给弄清楚了.
据牵驴少年回话说,向右一直往前,就可以到灵岩山脚下.
我们立即调转驴头,向农夫告知的方向前进.
但是走了二百来米,不仅没有走上大路,反而进入了更加荒凉的山沟.
在横七竖八的磊磊石块间,长着几棵细小的松树.
加之,也许因为发过山洪吧,只见有的松树被连根拔起,同时看见山腹部的泥土崩塌.
更加糟糕的是,沿这山沟爬了一会儿之后,驴子终于不动了.
"这可糟了.
"我抬头望着山上,不由得叹息道.
"什么这也挺有意思么.
既然那座山肯定是灵岩山———对了.
那就想方设法爬上去吧.
"岛津为了鼓励我,显出一副很开心的神情,直令猿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人觉得那开心是装出来的.
"驴子怎么办""驴子可以让它们在这里等着.
"说着岛津便跳下驴背,让一个少年和两头驴子留在松林里,猛然开始向山腰爬去.
当然,说是开始爬去,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路,而是拨开野蔷薇和箭竹,一个劲儿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上爬.
我和另一个牵驴的少年一起,紧跟在岛津的身后.
由于生病刚好,这么一来,弄得我气喘吁吁.
加上爬了二十来米,突然间有一冰冷的东西掉在了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满山的树木,"刷"的一声一齐开始摇晃起来.
下雨了!
为了不使脚下打滑,我一边用手抓住细小的松树,一边看了一下脚下的山沟.
只见山沟里,两匹驴子和一个牵驴少年已显得很小.
他们正淋在雨里.
十八摇天平和灵岩(下)好不容易爬到灵岩山顶一看,原来不过是一座清冷的秃山.
直令人觉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了,实在有点划不来.
首先,传说山顶上有西施的弹琴台,还有著名的馆娃宫等遗址,实际上只见散布着裸露的岩石,连草都长得不多.
这情形,即使要强装诗人,也很难如我们的李太白那般,唱出"宫女如花源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满春殿"①的诗句,沉浸到思古之幽情中.
再说,今天若是天朗气清,至少也能从这灵岩山顶,遥遥地观赏太湖的湖光山色.
不巧,今天湖面上笼罩着烟云,以致向任一方向望去,都是一片迷蒙.
我站在灵岩寺的朽廊里,听着潇潇的雨声,仰望七层高的废塔.
此时,我只有一种深深的饥饿之感,早已无暇去回想古人的名句了.
我们在寺院一室,午饭只好用饼干来充饥.
可是尽管肚子吃得胀鼓鼓,精力却没有重新恢复.
我喝着有股灰土气的茶水,陷入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凉心境.
"岛津,能不能与这寺院的和尚商量一下,要一点儿白糖……""白糖!
要它干什么""舔着吃.
没有白糖,红糖也行.
"但是,舔食了满满一小碟黑乎乎的红糖之后,还是没有恢复精神.
雨还在下.
看样子天不会马上放晴.
要回苏州,以日本的里数计,还有四五里(三四十华里)之遥.
———念及于此,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甚至觉得肋膜炎又要复发.
这种暗淡的心情,在从灵岩山顶下山的途中越发缘圆员①此句出自李白《越中览古》,李白另有一首《苏台览古》.
此处可能是芥川掉书袋掉错了地方.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强烈.
风雨从昏暗的天空不断向我们袭来.
我们原来带着雨伞.
可是刚才弃驴登山之时,两把伞都留在了下面.
路不用说很滑.
时间也早已过了下午三点.
———雪上加霜的是,当我们来到山脚的村子里时,却不见了我们驴子的踪影.
牵驴的少年好几次大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而回答他的却只有山谷的回声.
我站在迎面浇来的雨水之中,对早已成为落汤鸡的岛津说:"要是找不到驴子,那该怎么办呢""会找到的.
实在找不到,那就只有步行了.
"岛津依旧精神抖擞.
也许那是为了安慰我,而强装出来的.
但我听他这么一说,突然火冒三丈.
本来,发火这玩意儿绝非强者所为.
在这种场合,我大光其火,也同样是懦弱在作祟.
曾经纵横四百余州的岛津,和老是号着自己脉搏、大病初愈的我,在忍受艰难困苦方面,我压根底儿望尘莫及.
正因如此,泰然自若的岛津一句话,煽起了我的心中怒火.
在这前后四个月的旅行中,我头一次这样板着铁青的面孔.
这期间,牵驴的少年为了找驴,上一个什么村子外的地方去了.
我们来到一户农家的门口,终于避上了雨.
一边翘首等待牵驴少年的归来.
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的白墙和全用石板铺就的村道,以及在雨中闪闪发光的路边桑叶.
除此之外,几乎不见一个人影.
掏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下午四点.
下雨,三四十华里的路程,肋膜炎,加之担心太阳落山,天要黑下来.
为远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了不让身体着凉感冒,我不停地原地踏步运动.
正在这时,这农家的主人,一位中国老大爷,从门里探出头来.
一瞧,家里停着一顶轿子.
想必这男人的副业准是抬轿子什么的吧.
"能不能从这里叫两顶轿子"我一边耐着性子,强忍怒火,一边这样问岛津说.
"我问一问看.
"但是,岛津的上海话尽管让对方的中国人听懂了,遗憾的是对方的苏州话岛津却似乎没有全懂.
岛津在与对方你来我往地交谈了一阵之后,终于断了交涉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工夫,我回过头去看他,只见岛津优哉游哉地打开记录本,正在抄录今天所得的俳句呢.
我看到这情景时,就如亲眼见到了那位面对罗马大火一直笑容可掬的皇帝尼禄①,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非得与他吵上一架的心情.
"这可是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不好办哪.
你作为带路人,竟不认识当地……"我这么一句话,加上一脸要吵架的神情,立即让岛津也生起气来.
他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现在回苑圆员①尼禄(公元猿苑—远愿),罗马皇帝.
此皇帝镇压基督教.
公元远源年的罗马大火,传说是尼禄为了写诗,或者是为了加罪于基督教徒,而由他纵火造成的.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忆起来,当时没有挨岛津的揍,真乃不幸之中大幸.
"不认识当地这本是我早就对你说过的嘛.
"岛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一边原地踏步运动,一边也毫不示弱地同样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顺便要提醒一下的是,看来在这种时候,即使要逞威风,也应该在站好了姿势之后.
而又想逞威风,又在机械地、无礼貌地重复着踏步运动,是大大有损于威风的.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驴子的铃声,却始终没有传来的迹象.
我们两人紧绷着脸,面对寂寥的桑树田,一动不动地久久站立着.
十九摇寒山寺与虎丘客人:你觉得苏州怎么样主人:苏州是个好地方啊.
照我看来,是江南第一.
那里还未像西湖那样沾染上美国佬的气息.
仅此一点,就令人觉得难能可贵.
客人: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如何主人:你说寒山寺吗寒山寺,你去问一问那些去过中国的人吧,问谁都可以,他们准会说没意思.
客人:你也这样认为吗主人:那当然啊.
的确没意思.
今天的寒山寺,听说是明治四十四年(员怨员员),江苏巡抚程德全重修的,无论大殿还是钟楼,一股脑儿全涂成了胭脂红.
真可以说是幢俗不可耐的建筑,哪里还有什么"月愿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落乌啼"的情趣加之寒山寺的所在地,是一个名叫枫桥镇的中国乡镇,位于苏州城以西约四五公里处.
而这个乡镇是个毫无特色、肮脏之极的小镇.
客人:这么说来,那不是一无可取之处了吗主人:如果说还有几分可取之处,那就在于它的一无可取之处.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寒山寺是日本人最最熟悉的寺庙.
任何人来游江南,必去参观寒山寺.
即使是那些没有读过《唐诗选》的人,张继的那首名诗总归是知道的.
看来程德全之重修寒山寺,原因之一乃是来参观的日本人甚多.
听说是为了向日本表示敬意,才这么鼎力相助的.
为此,寒山寺变得如此俗不可耐,说不定也有我们日本人的责任.
客人:可是,日本人觉得满意吗主人:看样子是满意的哪.
而那些嘲笑程德全迂腐的人们,一旦做起以西洋人为对象的事儿来,也干着与程大人同样的蠢事.
从这一点来说,寒山寺是这方面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
为此会对它多少产生一些兴趣.
特别是听说寺里的和尚,只要一见到日本人的面孔,便会迅速地铺上纸张,颇为得意地用蹩脚的毛笔字,写上"跨海万里吊古寺,唯为钟声远送君".
而且不管是谁,在问过对方的名字之后,再添加上"某某大人雅正之类".
一张条幅卖一元日币.
在这些地方,不是也可窥见日本游客的面目吗更为有趣的是,在寒山寺里,刻有张继诗作的石碑,有新旧两怨圆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块.
旧的那块碑,是文徵明写的.
新碑的字体则出自俞曲园之手.
细看旧碑,字迹缺损严重.
到底是谁把它损坏到如此地步听说是热爱寒山寺的日本人.
唉!
说来,在这些方面,寒山寺也的确值得一看.
客人:听你这么说来,观览寒山寺不就等于瞻仰国耻吗主人:那当然是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说不定程德全正是为了愚弄日本人,才费那么大的气力来重修寒山寺.
所有到过中国旅游并撰写游记的作者们,即使不是采用冷嘲热讽的口吻,也都嗤笑程德全.
这确有点儿过于冷酷.
其实,在我们大和国的知事阁下中,做出程德全那般"英明决策"者,不也大有人在吗客人:宝带桥怎么样主人:只是一座长长的石桥,有点儿像上野公园不忍池上的观月桥.
只是并不感到很俗气.
"春风春水春草堤"———所咏景致倒是一应齐全.
客人:虎丘是个不错的去处吧主人:记得虎丘也是一片颓败景象.
听说那原是吴王阖闾的坟墓.
而今成了一座乱坟岗.
传说在虎丘山的下面,埋着用金银珠玉精雕细刻的野鸭和三千把宝剑.
光听这些介绍,反倒饶有趣味.
还有秦始皇的试剑石,听梁代高僧生公和尚讲经的点头石,以及江南美人真娘之墓.
从种种历史因缘来讲,这里确有许园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多难能可贵的遗迹.
可是看过之后,却让人感觉全都没意思.
特别是来到剑池的时候.
与其叫作池,不如说是一个水坑,而且几乎成了垃圾场.
王禹在《剑池铭》里所写的"岩岩虎丘,沈沈剑池,峻不可以仰视,深不可以下窥",此种意境,即使是出于礼貌,也不能说是依旧存在.
只是当我仰望那微微倾斜的虎丘塔,耸立在充满夕阳红光的天空里时,确也有种近乎悲壮的感怀.
这塔,早已颓败不堪,每一层上都长满了荒草.
而且也不知为何,数不清的鸟儿一边大声啼叫着一边绕塔飞行.
这情景更叫人有点儿高兴.
我这时问岛津,这鸟儿叫什么名字记得他回答说叫"孕粤运哉".
"孕粤运哉",汉字怎么写呢连岛津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孕粤运哉"这种鸟客人:"孕粤运哉"吗那是一种要吞食梦幻的野兽吧.
主人:总之,日本作家关于动植物方面的知识,实在是过于贫乏.
例如,南部修太郎这个男子汉,见了日比谷公园的芦苇,还以为就是麦子哪.
———唉,这种事儿暂且不论.
且说除塔之外,还有一座叫作小吴轩的建筑.
这里视野开阔,景致不错.
暮色苍茫中,白墙,绿树,穿行其间的闪光的小河.
———我眺望着这些景色,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蛙鸣.
此时此刻,一种淡淡的旅愁油然而生.
员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二十摇苏州的水主人:除了寒山寺和虎丘之外,苏州还有一些有名的园林.
比如像留园啊,西园啊,等等.
……客人:也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去处嘛.
主人:唉,的确让人亦难叹服.
只是留园之大,令人产生些许奇妙的感觉.
———园林本身并不大,而是整个建筑规模宏大.
换句话说,这正如所谓"八幡竹丛,好进难出".
往哪个方向都一样,连着回廊和厅堂.
庭院也大多一样,有竹子、芭蕉、太湖石,全都装饰得相差无几.
因而容易迷路.
假如被人拐骗到这种厅堂里,要想逃出去就不那么容易了.
客人:有谁被拐骗到那里了吗主人:哪里.
不是说已经有人被拐骗,而是说很容易产生这样一种感觉.
早晚有一天,中国的谷崎润一郎会写出《留园的秘密》为题的小说.
唉,今后的事儿姑且不去说它,要是读过《金瓶梅》或《红楼梦》,看来有必要来此参观.
客人:寒山寺、虎丘、宝带桥,都没意思,那还剩下什么地方呢主人:那些地方的确没意思.
但苏州却并非无聊之地.
说到苏州,首先是水,像威尼斯似的.
苏州的水———对了,对了,说到苏州的水,记得当时我在笔圆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记本的边缘记下了如下一些话.
这可是《自然与人生》①式的名篇哪.
"不知桥名,凭石栏观河水.
日光,微风,水色如鸭头绿.
两岸皆粉墙,水上倒影如画.
一叶小舟过桥下,首先见到红色的船头,继而见到竹编的船舱.
橹声咿呀入耳,船尾已出桥洞.
有桂花一枝流来.
春愁与水色同深.
""暮归.
骑蹇驴.
路常在水畔.
见夜泊之船,皆遮着篷.
月明,水霭.
两岸粉墙之倒影,朦胧在水中.
时闻窗底人语,伴着烛影摇红.
或又有石桥,偶有人从桥上过,弄胡琴二三声.
抬头仰视,此人已不见,唯见桥栏高耸.
此情此景,宛若《联芳楼记》所描述.
不知阊阖门外宫河边,珠帘重重月低垂,有否如薛家妆楼者在""春雨霏霏,两岸之粉墙,多有苔色鲜者.
水上浮白鹅三四.
桥畔垂柳枝,几都吻及水面.
若以此作画,抑或将落入俗套.
不如看实景为好.
有一叶扁舟,徐徐从桥下来.
观其所载之物,乃棺材也.
见舱中一老媪,正要点香,敬奉棺前.
"客人:哈哈,这可又让你大大感佩了一阵吧.
主人:唯独这小河,确实是很美的.
如果以日本猿猿员①《自然与人生》,德富芦花的一部随笔小品集.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来打比方,那该是松江①吧.
可那白墙的倒影,落入窄窄河道的景致,即便在松江,也是难以见到的.
尽管如此,一直未能乘画舫在这小河里一游,确是有点儿遗憾的.
但也只是叹服这水而已,倒也没有依依不舍之情.
可惜的是没有见到美人.
客人:一个也没有见着吗主人:一个也没见着.
———按村田君的说法,苏州的女人闭着眼睛随便抓一个,也是美人儿.
但是按照岛津氏的说法,总的来说,苏州的艺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学了苏州话之后,准备进军上海的候补生;一种是去了上海之后也未红起来,只好打道回府的落伍者.
因而没有太好的.
原来如此,这说法倒也有些道理.
客人: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始终不去看艺妓主人:唉,也没啥特别的原因.
当时只是想,与其去看艺妓的脸,不如多睡上一个小时.
总之,那阵子因为常常骑在驴背上,把屁股上的皮都给磨破了.
客人:你这人真没出息啊.
主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多大的出息.
源猿员①松江,日本岛根县的城市,是一座著名的水城.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二十一摇客栈和酒栈岛津不知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悠悠地吸着一枝敷岛牌香烟.
房间里有两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
桌子上放着茶具,还有一个带镜子的梳妆台.
———除此之外,既无窗帘也没地毯.
只是在那赤裸裸的白墙上,有一闩关着的涂了油漆的门.
都比预料的要干净.
也许是因为撒了许多灭跳蚤的药粉吧.
所幸的是,我没有被臭虫咬过.
若是有这样的水平,那么,下榻中国的旅馆,要比日本的旅馆省心得多.
日本的旅馆要为付多少小费而费神.
———我脑袋里转着这些念头,一边望着玻璃窗外.
我们这房间是在三楼,因而窗外的视野相当宽阔.
但是,进入眼帘的,只有那一大片黑乎乎的瓦屋顶,它们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显得有点寂寥.
记得有一回琼斯曾说过,最富于日本特色的,是从三越百货公司的屋顶,往下俯瞰所见到的、飘忽在无边无际那瓦屋顶上的寂寥.
可为何日本的画家诸君却……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只见在油漆门的入口处,立着一个个子矮小的老太婆,又是一身蓝布衫.
老太婆独自在笑,一边对我讲着什么.
我这个哑巴旅行者,不用说,一句都没听懂.
我当时深感困惑,只是无奈地直盯着她那张脸.
这时候,只见在开着的房门外面,闪过一道亮丽缘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色彩.
那是一个少女,梳着娇艳的刘海儿,戴着水晶的耳环,最后是一身淡紫色的缎子衣服.
这少女,手里一边弄着一条手巾,却并不向房间里瞄一眼,静静地从过道里走了过去.
正在这当儿,那老太婆又叽叽咕咕地讲起什么.
而且一边讲一边得意地朝着我笑.
事到如今,这老太婆的来意,不用岛津翻译也已明白了.
我把双手按在这矮个儿老太婆的肩上,立即让她来了个向后转,并且对她喊道:"不要!
"这当儿,岛津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和岛津一起,上城外的酒馆去了.
岛津是个俳句诗人.
他写过一句自画像式的俳句:"老酒喝得醉醺醺,父亲的侧影.
"由此可见,这位俳句诗人自然是位酒中豪杰.
而我却是几乎不能喝酒的.
我之所以能在酒店的一角呆了将近一个来小时,一来是岛津的德望之力,二来是因小酒馆里飘逸着那种小说中的市井氛围.
这样的小酒馆总共看了两家.
为了方便起见,这里只介绍一家.
这是一家店面的后堂,高高的顶棚,左右两旁是白墙.
房间的尽头,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装的是大格子窗户.
因而即便是夜晚,也能看得见马路上往来的行人.
只是桌子和椅子的油漆已经有些剥落.
原来似乎是漆成紫檀颜色的.
我与岛津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我一边嚼着甘蔗,一边不时地给岛津斟酒.
远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我们的旁边,有两三个脏兮兮的人在饮酒.
对面白色墙壁的边上,堆着没有挂釉子的酒坛,一层叠一层几乎要堆得碰上天花板.
据说,上等的老酒该装在白瓶子里.
这家酒店的金字招牌上写着"京庄花雕"之类,准是在吹大牛吧.
你看,连那只睡在门口的狗,都瘦得可怕,而且头上长满了疮痂.
耳边传来驴子从马路上通过的铃铛声,以及像是沿街挨门卖唱的艺人的胡琴声.
在这些喧嚣声中,旁边桌上的那批人不知何时起,兴高采烈地开始划起拳来.
这当儿,有个满脸粉刺的男子,把一只脏兮兮的桶子拎到我肩膀一般的高度,一边向我的桌子走过来.
我瞧了一下桶里装着的物品,有点儿混沌不清,像是几副带点儿紫色的猪内脏之类.
"什么呀,这是""是猪胃和猪心.
用来下酒,倒是蛮不错的.
"岛津一边回答我的提问,一边掏出了两枚铜板.
"先生,可以先做一只吃吃看,已经腌过一下了.
"当我看见一片旧报纸上托着两三只脏腑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远在东京医科大学的解剖学教室.
且不说母夜叉孙二娘开的黑店如何,今天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居然卖着此等菜肴.
真不亏是个老大古国,果然与众不同.
不用说,我是一口也未尝.
苑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二十二摇大运河我们坐在了上等舱里.
这是一条从镇江开往扬州的、河上行驶的汽轮.
说是上等舱,听起来好像挺阔气.
其实这汽轮的上等舱,与奴隶船的船舱无大差别.
事实上,我们也是坐在船舱漆黑的盖板上.
这盖板下面,估计就是船底.
如此说来,所谓上等舱,又从何谈起呢那是因为这里毕竟有个舱,而下等舱是在船的屋顶之上,即便要称之为"舱",也是无"舱"可称的.
船舱之外,便是那有名的长江.
长江的水是赭色的.
这一点,连中学生也是晓得的.
然而这赭色到底赭成什么程度,如果不是泛舟江上,则是无法想像的.
我在上海期间,只要看见黄浦江水,便会想起黄疸病的黄色.
现在想起来,黄浦江的黄色是因掺杂了海水的缘故,才没有比黄疸病的黄色更加严重.
可长江的水色要比黄浦江赭黄得多.
唉,如果要找出一种近似的颜色来,不妨说与铁锈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赭红色的长江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
波涛起伏的江水上,笼罩着紫色的朦胧烟雾.
特别是今天,阴霾密布.
这种赭红色更加令人感觉到沉闷忧郁.
江面上,有数不清的中国式三帆船.
除此之外,还有一艘飘着英国国旗的二桅汽船,正全神贯注地与浊浪搏斗.
当然,其实不用搏斗,也是可以航行的.
当全身涂成雪愿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白颜色的汽船缓缓溯江而上时,总给人一种搏斗的感觉.
我大约用了五分钟左右时间,向长江表示敬意.
之后便躺在冰凉的舱板上,无意间竟然睡着了.
我们是昨天夜里十二点左右从苏州火车站乘上火车的.
抵达镇江已是黎明时分.
来到站外一看,黄包车夫们还没有聚起来,只有几只乌鸦在阴沉沉的杨柳依依的天空盘旋.
我们进了火车站前的一家茶馆,想先弄顿早饭吃了再说.
茶馆刚刚开门,说是要吃面条,一下子还做不出来.
这时候,岛津吩咐茶馆的老板,只要是吃的,随便什么拿一点来.
而这样索要现成食物,肯定不会是上等的东西.
实际上吃在嘴里,那感觉是有点儿像烤麸,又有点儿像腐竹.
总之,以后可不想再吃那种古怪的东西.
———自然,饱尝了那些艰难困苦之后,坐上汽船便松了一口气.
同时,感觉困倦想睡觉了.
我小睡了一会儿之后,再向船舱外望去时,汽船不知何时或已过了瓜洲.
只见一条草色青青绿带般的长堤,就在眼前移动着.
这里已不是长江,而是隋炀帝开凿的、全长二千五百英里的、世界第一的大运河了.
但从船上望去,这运河并不怎样雄伟.
在淡淡日光照耀着的土堤上,有时闪过蔬菜的青色,有时看见农夫的身影.
此情此景,有点儿像开往铫子①的汽船怨猿员①铫子,千叶县东端的城镇,位于利根川河口南岸.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船舱里,眺望葛饰的平原.
甚至有一种平淡无奇的感觉.
我又衔上了一支香烟,想酝酿一下怀古的诗情,以便在报社让我写游记时,有个准备.
可是,当我开始酝酿的时候,却发现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容易.
首先,我的思路全被那《中国旅游指南》破坏殆尽.
下面举几个例子,大体如下:我:啊,听说炀帝曾叫人在这堤上种植万枝杨柳,每十里建一亭子.
堤是昔日之堤,而炀帝今何在《指南》:堤已非昔日之堤.
自隋朝经唐五代之后,元明清各朝皆定都北京,要江南供应粮食,运河曾多次修建.
望着这堤上青青草色,怀想隋炀帝昔日之功勋,与伫立银座尾张町街头怀念太田道灌①,是一样的事情.
我:大运河之水不分今昔,悠悠然南北相通.
可隋朝却如一场春梦般,顷刻间土崩瓦解了,不是吗《指南》:运河之水,也已南北不相通了.
在山东省临清州,早已可在大运河的河床上种植庄稼.
所以大运河之通舟楫也就到此为止.
我:啊!
昔日啊!
美丽的昔日啊.
纵然隋朝灭亡,与彩云般的丽姬一起泛舟运河的风流天子的荣园源员①太田道灌(员源猿圆—员源愿远),日本室町时代中期的武将、歌人,以筑江户城著称于世.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华,犹如一道雄伟的彩虹,横跨在历史的空间.
《指南》:炀帝并非沉湎于淫逸.
那是大业七年,为了使远征高丽的计划和准备不致暴露,只是表面上装出一副悠游行乐的样子.
可以认为,运河是为了紧急时刻从江南运送粮食而特地开凿的.
你是否将《迷楼记》与《开河记》①之类历史小说同正史混为一谈啦.
那些俗书不足信.
特别是《炀帝艳史》一书,作为小说也是低劣之作……我吸完一支烟.
与此同时,也放弃了想写一首诗的念头.
有一头驮着小孩的毛驴,在春风荡漾的河堤上,与我们所乘的汽轮朝同一方向走去.
二十三摇古扬州(上)扬州城的特点,首先是它的破旧寒酸.
二层楼房几乎看不见.
就连平房,放眼望去,也全是一副穷酸相.
街上所铺的石头凹凸不平,且到处都积了泥水.
在我这见过苏州和杭州的人眼里,说是感到悲哀,也并非夸张.
我坐在满是泥土的人力车上,经过这样一条条街道,到达盐务署门前时,不由暗暗思忖: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游扬州,肯定是没啥意思的.
盐务署门前,有卫兵与石狮一起把守着.
我们告员源员①《迷楼记》、《开河记》,传为初唐小说,是两部描写隋炀帝的传奇人生的历史小说.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诉来意之后,便沿着那长长的石板路,来到里面一处硕大的官衙门前.
然后按照侍者的指引,来到一间铺了草席的会客室里.
会客室外面的庭院里,有一棵像似梧桐的树木,透过它的树梢望去,可以看见下着绵绵细雨的天空.
官衙里静寂无声,不知道人在哪里.
我突然省悟到,直到今天都是这副光景,那么当时的欧阳修啦、苏东坡啦和古代的文人墨客们,在赏玩本职工作的诗酒之余,任个一官半职也就没有问题的了.
等了一会儿之后,进来一位穿西服的官员,看起来又像老年人又像年轻人.
这就是扬州唯一的一位日本人,盐务官高洲太吉先生.
我们带来了上海小岛先生给高洲先生的介绍信.
要不,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也许是不会想到来扬州的吧.
即便来了扬州,如果不认识高洲先生,恐怕也难以愉快地参观访问.
各位读者,请大家原谅,我在这里要向小岛梶郎先生表示感谢.
读过我《上海游记》的诸君,想必还记得,小岛先生是位颇具俳句诗人气质的绅士,他曾为了樱树在他那小小的庭院里开花而洋洋得意过.
———且说高洲先生在一张大桌子对面请我们二人就座之后,便愉快地谈起了各种事情.
据先生自己说,外国人在扬州当了官的,前有马可·波罗,后有他高洲,仅此而已.
我听了他这话,对他肃然起敬.
可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有点儿失策,少讲了这么一句话,那就圆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是: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进了这扬州盐务署的人,早一脚进去的有岛津四十起,晚一脚进去的,唯有本人而已.
在受招待吃了面条之后,我们为了观览扬州,便与高洲先生一起走出了盐务署大门.
这时,有两三个卫兵一齐向我们行擎枪之礼.
虽然细雨已经停歇,雨过天晴,但街上仍是泥泞不堪.
我一想到要在这般泥泞中步行去看所谓古迹,不禁感觉十分沮丧.
但问高洲,说是参观游览全坐画舫.
要是坐画舫,自然就用不着垂头丧气了.
我一听他说坐画舫去,脑际立即闪过这样的念头,扬州虽大,我却要把它游个遍.
在高洲先生的府邸稍事休息,过了不到三十分钟,我们终于坐上了系在门前的一艘盖有船篷的画舫.
画舫由一位衣着邋遢的船老大用竹篙径直向河心撑去.
河面很狭窄,且水的颜色也不知为何,是黑乎乎的.
说实在的,这与其称之河,倒不如称之为沟更合适.
在这黑乎乎的水面上,游荡着家养的鸭子家养的鹅.
两岸有时出现脏兮兮的白墙,有时出现长得并不茂盛的菜花田.
偶尔也出现堤岸崩塌的、长着杂树林的寂寥的原野.
但是不管如何,却根本看不到杜牧那首名诗所咏唱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意境.
特别是有时见到一座砖造的桥,有时又见到三十来岁的中国女人下到水边,在清洗着沾了泥浆的鞋.
这些景致大伤诗兴.
而这还算是好的.
最叫我为难的是这条猿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大沟的臭气.
我呼吸着臭气,一动不动地坐在船上.
总觉得肋膜附近又有点儿微微作痛.
但是高洲、岛津两位先生却都满不在乎地谈论着,就像是泛舟在芬芳四溢的河流上.
我深信不疑,日本人一在中国住下,嗅觉似乎就会变得迟钝起来.
二十四摇古扬州(中)走完这条水道,尽头处有一开挖的水闸通向城门.
水闸处有人值班看管.
因此,只要有船开来,便会打开闸门.
过了水闸来到对面一看,只见河道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画舫的左边,扬州城高大的城墙连绵伸展.
城墙顶上的瓦楞之间,有的地方蔓草蔓延,仿佛罩了一张网;有的地方,茂密的灌木丛生.
这情景与杭州、苏州并无差别.
在水道与城墙的交界处,有一隆起的河中沙洲,其泥土的颜色一直延伸到芦苇丛的对面.
画舫右边多竹林.
竹林中有一家农户.
农户的墙壁上,贴满了一大片"牡丹饼"大小的东西.
确切地说,就在现在,在这家农户的门前,还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在不断制作着这种"牡丹饼".
我猜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原来这是在晒牛粪,以备冬天当柴烧.
但在穿过水闸之后,水也没有刚才那么臭了.
看来景色也随画舫的向前行进越来越美.
特别是,在一大片竹林之后,有一座古色古香的茶馆———听说这一源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带有个挺风流的名字,叫"绿杨村".
实际上倒也名副其实.
由画舫望去,只见茶客们围着桌子一边喝茶,一边放眼河中.
脸上露出一派太平景象.
真不亏是绿杨村里的居民.
这期间,我们的画舫前面,出现了另一艘画舫.
乘坐于画舫上的全是女人.
而且那撑篙的,梳着日本式的辫子,上面插了朵红色的玫瑰花.
我当时思忖,再过五分钟,我们的画舫将超到她们前头,到时得瞧一瞧这位扬州美人.
但是,画舫在走完沿城墙的这段河道之后,水路也就同时分开了.
她们的画舫向右拐,而我们的画舫则无情地向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掉转了船头.
当我回过头去目送她们的时候,只见她们船过的水路上,两岸的芦苇丛相夹的静寂间,留下了一道淡白色的水光.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我突然觉得,杜牧的这句诗,未必是夸张.
看来,扬州的风物之中,有一种愉快的烦恼,甚至让我这样的人都要化作诗人了.
船老大用手中的竹篙拨开河面上的水草前进.
不久,画舫从一座巨大的石拱桥下穿过.
桥呈弓形的石面上,写着许多白字,大多是排日的口号.
现在已记不得是用粉笔写的,还是用油漆写的了.
通过桥下之后,画舫按高洲先生的命令,向右岸斜插过去.
那儿柳树成阴,枝条低垂,一直伸展到水边.
"你问刚才那桥吗那叫大虹桥.
这岸叫春缘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柳堤.
"高洲一边叫船老大停船,一边这么告诉我说.
我们爬上春柳堤,只见路那边一片麦田的远处,有一座草色淡淡的小山.
而在这小山之上,排列着几只小小的土馒头,犹如土拨鼠拱起的土堆似的.
我心想,坟墓要是像这么个形状,倒也不坏.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在扬州的泥土之下,连死人都在微笑似的.
我悠悠然地在柳树阴下,向徐家花园方向走去,一边背诵着依稀记得的缪塞等人的诗篇.
缪塞———但是,当时背诵的到底是缪塞的诗,还是别人的诗,也已记不确切了.
事实上,只不过嘴里嘟囔着"柳、墓、水、恋、草"这样一些适合此情此景的词语而已.
当我这么随意浅吟低唱的时候,便觉得真的进入了缪塞咏唱的诗境.
在看过徐家花园之后,我们又乘上画舫,按刚才的方向,溯河而上.
这么一来,河对面开始出现了闻名遐迩的五亭桥.
五亭桥又名莲华桥,同样是一座石拱桥,是座颇为奢华的桥,桥上建有五座亭子.
中间一座,左右各两座.
桥亭的柱子和栏杆都涂着红漆,显得很古朴.
虽说此桥奢华,可也造得并不低俗.
只是,我觉得,桥台的石色,可以显得更加苍老一点.
然而,从总体的感觉来说,此桥把中国式的风雅推向了极致,甚至令人觉得,周边那丛生的杨柳和芦苇与此桥的风雅有点儿不协调.
等到五亭桥以淡青色的天远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空为背景,从柳树丛中露出倩影时,我不由得微微一笑.
西湖、虎丘、宝带桥———这些景致自然也不能说不好.
但让我感到幸福的首先是扬州.
至少从离开上海以来,其他地方皆无法相比.
二十五摇古扬州(下)"———五亭桥畔,有座喇嘛塔.
听说这座寺院又叫法海寺,涂了红色颜料的大殿不必说,连喇嘛塔也已荒芜不堪.
但是,那巨大的晶头形白塔,巍然耸立于稀疏的竹林上空.
这景致不可谓不壮观.
我们在寺院中徘徊之后,又乘上了画舫.
"河两岸依然是凄清的、长得密密麻麻的芦苇.
其间夹杂着柳树和槐树.
法海寺的对岸,记得是乾隆皇帝的钓鱼台.
在这洋溢着水乡情味的风景中,有一古亭.
水路的尽头,便是平山堂①所在地的蜀冈.
由画舫远远望去,松林、麦田以及红土的山崖,色彩斑驳的蜀冈景色,皆富画趣.
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蜀冈之上,在能见到的一片片蓝天里,春天的云彩苑源员①平山堂所在地的大明寺是唐高僧鉴真和尚居住讲学之地.
鉴真受日本入唐留学僧荣叡等人的再三恳请,经历了诸多苦难和失败,终于在公元苑缘猿年赴日传道,成为日本律宗之祖,并给日本带去了唐朝灿烂的文化,是日本文化的大恩人,现供奉在奈良的唐招提寺内.
这是日本人妇孺皆知的故事.
现在扬州平山堂建有鉴真纪念堂.
下文所说"法海寺"当是"法净寺"之误.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在静静地移动.
———是光的微妙变化起了作用吧.
"但是,从画舫上岸之后,至少在传说是欧阳修所建造的平山堂一带,依然是异常清静幽雅的去处.
平山堂位于法海寺境内,与法海寺的大雄宝殿并列.
当我们跨进光线昏暗、有股凉飕飕尘埃气味的平山堂时,也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很高兴的心情.
我时而读着匾额和对联,时而观赏着栏杆外面的景色,在堂中久久徘徊.
平山堂的主人欧阳修不用说,就是那到此游过的乾隆皇帝,一定也像今天的我一样,曾经享受过这般悠闲的心境吧.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虽一介凡夫俗子,也与古人达成了默契.
平山堂前,长着两棵白皮松,亭亭玉立,枝丫已经超过平山堂高大的屋檐.
我仰望着两棵松树,不由得想起郑苏戡先生阳台外同样栽种的那棵白皮松.
松树的枝丫遮蔽着蓝天,不时传来杜鹃的声声啼鸣……"我的信还没写完,一边继续写着一边"喔"的一声向高洲点头致意.
因为这时,高洲端来一碗决明子茶放在我面前.
———我们参观了名胜古迹后便返回高洲的府邸.
这府邸是一幢用稻草铺了屋顶的房子,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庭院.
往好处说,有点儿像中国的庵堂;往坏处说,则有点儿近似于种有绢丝草的盆景.
但是,庭院中的花草之多,绝非绢丝草的盆景所能比拟.
特别是,此刻在暮色苍茫中,隐约露出千日莲和雏菊的身影,令我有一种读着明星派和歌似的心愿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境.
———我一边眺望着玻璃窗外盆景似的庭院,一边推开还没有写完的书信,悠悠然啜了一口滚烫的决明子茶.
"每天饮决明子茶,可保你无病长寿.
咖啡也好,红茶也好,我是都不喝的.
从早到晚只喝它.
"高洲同样面对茶水,大吹起决明子的功效来.
想来,所谓决明子茶,是一种香草籽儿煎泡而成的茶.
如果在里面放入牛奶和砂糖,作为饮料,倒也是不坏的.
"也就是说,这属于何首乌一类的吧"岛津喝了一口茶之后,拂去沾在口髭上的水滴后问道.
"喂,何首乌可是淫药啊.
决明子可不是那种东西.
"高洲回答说.
我不顾他们的上述对话,又开始写起信来.
"我们计划今晚在高洲处住一夜,然后再折回镇江.
与岛津,估计将从镇江起分道扬镳吧.
我在访问苏州期间,曾与岛津大吵了一场.
可如今,却觉得怎会与如此一位好汉吵架的呢此事不必挂念.
""据坊间传说,高洲是个大官,年薪有几万元之多.
就说这个房间吧,也远比旅馆要好得多.
有一张红木做的床,房间里还摆着种种古董.
只是因为床不够,我和岛津才有了同睡一条长椅上的命运.
而且,说是要把二人的枕头放在相反的方向.
也就是说,头和脚并排着.
这样一来,我的头很可能被岛津的脚蹬怨源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到一边.
而岛津这双脚,是踏遍赤县山河的脚.
正因如此,这双脚是何等结实有力,我是一清二楚的.
想到这么一双脚整夜横在我的枕头边上,确实很不开心.
犹如从前的那位袈裟夫人①,一边准备要挨盛远的打,一边不声不响地独自睡觉.
今天晚上,我也得事先做好……"我飞快地把信藏了起来.
"这信写得真长啊.
"岛津似乎有些不安.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向我的信瞄了一眼说道.
说不定,岛津自己内心也有点惴惴不安,担心他的头被我的脚蹬到一边去也未可知呢.
二十六摇金山寺"对联的文句也变了嘛.
你看,那里贴的一副是:独立大道,共和万岁.
""是的,这边一副也是新的.
上面写的是:文明世界,安乐人家.
"我们二人坐在人力车上,在左摇右晃中这样交谈着.
狭窄的道路两旁,排列着小饭铺啊、小客栈啊之类,哪一家都是脏兮兮的.
读着这些小店门口贴着的园缘员①袈裟夫人,小说《平家物语》、《源平盛衰记》中出场的美人.
原是源渡之妻,盛远逼她与自己发生肉体关系,因而自杀.
其后盛远出家,成了文觉上人.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红纸上的对联,如刚才所说的那样,内容大抵都是符合新时代的对句.
我们现在正在通过的,已非昔日吴中的门户镇江,而是民国十年的镇江,早在公元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就因《天津条约》①被迫开港了.
"刚才看见一个小孩儿,穿着通红的衣服.
""嗳,是的.
在一位胖胖的主妇怀里抱着……""那是啊,那是生了天花.
"我立即想起四五年里没有种过牛痘的事儿来.
这期间,我们的人力车来到了镇江火车站前.
查过火车时刻表,要乘开往南京的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空余时间.
既然还有时间,就只好去看一下山顶有塔的金山寺.
我们一经商量决定,便又立即成了人力车上的客人.
不过说是"立即",事实上与以往一样,讨价还价还是用去了十来分钟时间.
人力车首先经过的是颇为原始的贫民窟区.
这里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一间间临时搭就的小屋.
小屋屋顶盖的是稻草,但几乎很少看见涂了泥土的墙壁.
大多是用草席或芦苇围作墙壁.
这些棚户的屋里屋外,有男男女女在走动,个个长着一张阴惨惨的脸.
我望着棚户后面的高大芦苇,只觉得很可能又会患上天花.
"怎么啦,那条狗""这条狗真稀奇,身上一根毛都没有.
可看着真员缘员①《天津条约》,英法强迫清政府于员愿缘愿年签订的不平等条约.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让人难受啊.
""那可全是梅毒啊.
听说它会传染给苦力或别的人.
"接着经过的地方,有一条河,有木材店———总之,像是个木材堆置场.
这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有小小的红纸条,纸条上写着"姜太公在此"云云的字句.
这准是咒语一类的语句,犹如日本的"为朝御宿"①之类.
渡河来到对岸,经过一处萧条的市街,便见围着红墙的寺院大门.
门前有一乞丐,一直坐在松树根上,也不知为什么,正在做着深呼吸.
说不定,那是为了博得他人的怜悯而做出的痛苦之状.
不用说,眼前的这所寺院就是金山寺.
我们弃车之后便在寺内转了一圈.
然而,毕竟要赶火车,有时间限制,所以没法从容参观.
寺院倚山而筑(据说古代这里是一个岛),所以每个大殿都渐渐向高处去.
我们沿着大殿与大殿之间的石阶,一忽儿上一忽儿下,走马观花.
初步的印象是:这金山寺像一幅自然天成的未来派绘画,错综复杂而结构巧妙.
当时的印象确实如此.
如把当时记在笔记本上的话抄录下来,大体就是如此.
圆缘员①为朝御宿.
"为朝"是人名,即源为朝.
日本平安朝末期的武将,勇猛无双,善骑射.
"御宿"是此人住宿的旅馆、客栈.
这个词的意思是:大将为朝在此,百无禁忌.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白色的墙.
红色的柱子.
白色的墙.
干巴巴的石板.
宽阔的石板.
紧接着又是红色的柱子.
白墙.
梁间的匾额.
栋梁上的雕刻.
金色的,赤色的,黑色的栋梁.
硕大的金鼎.
僧侣的头.
头上留着的六个香火烫出的痕迹.
长江的波涛.
呈黄褐色冒着泡沫的波涛.
无边无际、此起彼伏的波涛.
宝塔的屋顶.
屋顶甍瓦上的草.
被宝塔的甍瓦分割的天空.
镶嵌在壁上的石刻.
金山寺的绘图.
查士标①的诗.
空中飘来的燕子.
白壁与石栏杆.
苏东坡的木雕像.
黑瓦、红柱以及白墙.
岛津在摆弄相机取景.
宽阔的铺路石板.
门帘.
突然响起的钟声.
落在石板上的青葱……"光写这些,或许根本无法让读者弄明白.
但是要让读者明白,重新写又煞费周章.
要是在平常,费点事儿自然也不怕.
可今天我在名古屋,而同来的菊池宽正在发烧呻吟.
这一点,要请读者们谅解.
请求各位权当已经明白.
在写完这一节之后,我又得到菊池宽的病房里去.
二十七摇南京(上)到达南京的那天下午,我与一个叫什么名字的中国人一起,为了先看看南京城内,与往常一样,我们成了人力车上的客人.
夕阳余晖照耀下的这座城市,猿缘员①查士标(员远员缘—员远怨愿),明末清初的画家,号梅壑散人.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在夹杂着洋房的一排排房屋后面,时而看得见种了小麦和蚕豆的田地,时而又有养着白鹅的池塘.
且在比较宽阔的马路上,行人不多,稀稀落落.
问带路的中国人,他说,南京城内五分之三是农田和荒地.
我望着路边的柳树、倒塌的土墙以及成群的燕子,有点儿想发思古之幽情.
与此同时,直觉得若能把这些空地买下,或将发一笔大财,成为暴发户.
"有人能现时买下这些空地就好啦.
浦口(南京对岸的城镇)发展繁荣起来了,地价准会飞涨的啊.
""不行.
中国人都不考虑明天.
根本不会有人去买什么地皮的.
""那,你就考虑一下嘛.
""我也不会去考虑.
———首先,我是无法考虑.
房屋会否被烧,家人会否被杀,明天的事儿谁知道啊.
这儿与日本可不一样.
唉!
如今的中国人,不去盼望孩子的前程,只是沉湎于酒色.
"这期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路两旁开始出现了热闹的商店街,有服装店、书店等等.
上次爬灵岩山返回苏州城里的途中,曾经好几次迷路,终于天都黑了下来.
结果连人带驴一起跌进了水田,连衬衫都被雨淋了个透湿.
真是尴尬极了.
我那双小山羊皮制作的皮鞋上,留下了两三个大洞,也算是一次纪念.
现在我幸运地发现了一家鞋店,深感需要买双鞋.
于源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是便令人力车夫把车停在了鞋店的橱窗前面.
走进鞋店一看,发现门面比预料的更大.
店里只有两个皮匠正在埋头做鞋.
四周的大玻璃柜子里,不用说摆放着许多西式皮鞋,还有各种各样的中国鞋,有黑色的,桃色的,水色的———而中国鞋则是用缎子做的鞋面,因而那大大小小并排放着的、男女老少的各种中式布鞋,在夕阳的映照下,倒也令人觉得有那么点儿莫名的美感.
加之柜台前的店老板,长得皮肤白嫩,面色和善.
正因如此,当我发现此人是个独眼龙时,真是叫人倍觉难受.
我有点儿沉浸在浪漫的情调之中,一边在现有的鞋子中挑选着.
我甚至有点儿觉得,会否在这家鞋店的货架上,放着人皮缝制的淑女鞋呢.
可我买的鞋全无浪漫.
这是一双实价六块钱的高统皮鞋.
颜色呢后来我穿了这双鞋遇见村田乌江君时,他给了个毫不留情的评价.
说是"这颜色很怪啊,倒像是穿了一个书包在走路".
事实上,这是一双黄不黄黑不黑、颜色很怪的红鞋.
穿上新鞋之后,又坐上人力车,来到一大片全是贡院建筑的大街上,贡院是从前文官的考场,听说整个面积达十万平方米,共有两万零六百间房子,规模大得不得了.
走马观花所见的印象是:贡院的房屋与间隔成一间间的长条房子没有太大差别.
可我看到耸缘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立在黄昏天空里的,只有那墙壁显出微微白色的明远楼①,以及无数房间脊瓦连在一起的情景.
我不仅没有壮观的感觉,相反却觉得很凄凉.
我眺望着贡院的屋顶,突然感到天下的考试制度,全都是很无聊的.
与此同时,我还想对天下的落榜书生献上满腔的同情.
各位之所以在考试中落榜,并不是由于各位的无能,而仅仅是一种偶然的不幸所造成.
自古以来,中国的小说家为了把这种偶然说成是必然,编织了以各处贡院为舞台、讲述因果报应的鬼怪故事.
然而那是不足信的.
不,确切地说,这些鬼怪故事正好证明了小说家们明明知道,偶然对于考中和落第有多么巨大的威力.
各位落第的书生们,你们即便没有考取,也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
因为,你们怀疑了自己的能力,就是毁灭了你们自己.
与此同时,也是将作为你们前辈的考官们,推入了精神杀人犯的深渊.
举例来说,我没有考及格,可是我对自己的才智和能力,却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为此,当时考我的各位考官先生后来与我相遇,看来才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贡院的房子本来还有不少.
"带路人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我从妄想中惊醒.
他一边回头看着我,一边用手指了指贡院凄凉的屋脊远缘员①明远楼,贡院的名称.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对我说.
从那里飞出来许多蝙蝠,只见一个个小黑点在空中飞舞.
"有一段时间,这里曾用作议员的选举场所,可是去年以来,已拆掉了不少房屋.
"我们乘坐的人力车,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向着有名的秦淮河边奔去.
二十八摇南京(中)我在旅馆的西式房间里,嘴里衔着一支有点焦煳味的香烟,正在记下昨日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参观过的秦淮风光.
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旅馆.
房间角落里竖着的那扇油漆涂成的、色彩刺眼的山水屏风,给我带来非同一般的烦恼.
加之那涂了劣质奶油的烤面包,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哽在我的胃门处.
我感到有点儿怀乡的情绪.
与此同时,用钢笔飞快地连续书写着.
"过秦淮的孔庙.
时间已是薄暮,庙门早已关闭,不让人进去.
门前一年老的说书人,在一群闲人的包围之中,讲着《三国演义》之类的故事.
说书人掌中挥动的纸扇,舌端吐出的诙谐,令人想起日本十字街头的'讲释师'(说书艺人).
"自桥上眺望,秦淮乃平凡之河沟也.
河宽与本所之竖川相仿.
据说,两岸栉比的是人家、菜馆或妓楼之类.
人家的上空透着树的新枝.
见有三四艘无人苑缘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画舫,系在暮霭沉沉之中.
古人云:烟笼寒水月笼沙①.
这般风景已不可见.
说来,今日之秦淮,乃俗臭纷纷之柳桥也.
"于水畔之饭馆吃晚饭.
据说此乃一流之菜馆,然室内不甚洁净.
涂了油漆的雕有菊花的木柱子,到处是瓜子壳的地板,水平低下的四君子(梅兰竹菊)水墨画的挂轴———总而言之,今日中国之菜馆,可以说是个除了味觉之外,其他任何感官都无法得到满足的场所.
所食者,八宝饭,甚佳.
结账两人共三元二角,包括小费在内.
进餐期间,邻室有胡琴声,继而有歌声响起.
遥想古代,一曲《后庭花》曾愁杀诗人②.
可如今之东方游子,已不再那么多愁善感.
我与嘴里胀满了松花蛋、已带微醺的带路人,商谈明日之行程多时.
"出饭馆,已经入夜.
万家灯火,照着载有妓女的人力车,宛若行走在代地③的河岸一般.
然却不见愿缘员①②③晚唐诗人杜牧的一首七绝《泊秦淮》中的诗句.
一曲《后庭花》曾愁杀诗人.
《后庭花》是南朝陈的末代皇帝陈后主为一首赠与宾客的诗所谱的乐曲.
这首诗共六句,描写皇宫后院的灿烂辉煌,最后一句是:"玉树流光照后庭",故此诗又称《后庭花》.
陈后主即陈叔宝(缘缘猿—远园源).
诗人指唐诗人杜牧,他的名诗七绝《泊秦淮》的后两句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代地.
东京都台东区藏前的隅田川边上的地名.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一姝丽.
心中窃疑,《秦淮画舫录》①中之美人,真正的美人,有几个呢至于《桃花扇传奇》中的香君,则不独秦淮之妓家,即便遍历四百余州,亦恐无一人矣……"我忽然抬起头.
这才发现身穿中装的报社同事五味君伫立在桌旁.
他里面穿一件蓝色的大褂,外面罩一件看来挺暖和的黑色马褂.
称之为仪表堂堂也不为过.
我在向他打招呼之前,首先向他这身中装表示了一点儿敬意.
(后来我穿的中装,曾使北京的日本人诸君感到难堪.
完全是这位五味君的坏影响.
)"今天我来当向导.
先看明孝陵,然后去莫愁湖.
""是吗那就马上出发吧.
"与其说我是想看名胜古迹,不如说是想消化一下胃里的面包,便立即把手伸进了大衣袖子.
一小时后,我们二人已走在一座十分壮观的石桥上,为了去看钟山的明孝陵.
孝陵因长毛之乱,大部分楼阁已被烧毁.
所以环顾四周,到处长满了杂草.
在这荒草萋萋之中,有的地方竖立着巨大的石像,有的地方还残留着大门的石基.
这些景象,绝非站在奈良郊外的绿芜之中,遥想古代身佩银柄宝刀的贵公子怨缘员①《秦淮画舫录》,清人车持谦(员苑苑愿—员愿源圆)所著.
车字子尊,号秋舫,江宁府上元县(即南京市)人.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时,心中生起的那缕幽情所能比拟的.
举例来说,就说这座石桥,在各处的石头缝隙间,开着一簇簇蓟草花,这本身就是吟咏怀古诗词的意境.
我强忍着想要呕吐,一边抬头仰望钟山的松柏,一边尽力回忆前人所咏六朝金粉如何如何的诗句.
总之,孝陵本身(也不知是否就是它),最后耸立着的是一堵高大无比的石壁.
石壁正中有一条缓慢上坡的地道,其宽度大致可以通过一辆汽车.
就连这地道的高度,也只有石壁整个高度的四分之一光景.
当我伫立在地道的入口处,仰望淡黑色石壁正上方那晚春的晴空时,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突然缩小成为一只小鸟.
紧接着,我向那石板路边的草丛中吐了几口酸水.
通过了这段地道之后,又爬了一段石阶,最后终于来到孝陵的最上方.
这里既无屋顶,也无柱子.
只留下一圈围绕着的赤壁.
四周长着茂密的小树和杂草,以及满壁的涂鸦.
荒芜之状依旧.
可是,当我站在陵上眺望的时候,只见在劳燕分飞的蓝天之下,刚才走过的石桥且不说,就连正殿、郭门、淡白色的陵道等等,阳光照耀下的绿色山河,均向远处连绵伸展.
而五味君则如叡山①的将门②一般,俯视着眼下园远员①②叡山,比叡山之略称,位于京都的东北方.
将门,平安中期的武将平将门.
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行走的几个男女,他们都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黑点,显得十分悠然.
风儿吹拂着他们的衣衫.
"你看,因为今天在西门外有高跷表演,所以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啊.
"但是头戴鸭舌帽、嘴里含满了酸水的我,尽管扮演着藤原纯友①的角色,现下却连问问高跷是何物的力气都没有了.
二十九摇南京(下)我一回到旅馆,便立即爬到床上躺下.
胃部依然很疼.
看来有些发烧.
也不知为什么,直觉得这么躺着,会怀抱旷世的大志突然死去.
我向进屋来沏茶的、梳着西式发髻的女佣打听,有没有按摩师.
女佣回答说,没有专职的按摩师,要是理发兼按摩的师傅也行,那倒是有的.
我就对她说,管他是理发的,还是澡堂的,只要会按摩的,快点去给我叫来!
女佣大吃一惊退出后,我掏出和久米正雄一块儿买的镀镍怀表来看时间,三点刚过几分.
今天只是参观了明孝陵,莫愁湖没能去成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我在西湖曾凭吊了苏小小,在虎丘凭吊了真娘,本想也凭吊一下三美妓之一的莫愁,可身体已成这般模样,员远员①藤原纯友,与将门同一时期在濑户内海发动叛乱,后成为海盗.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也就只好不去看了.
唉,记得今天与五味君一起上秦淮的菜馆去吃中饭时,刚喝了一口鲍鱼汤,便感到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几乎连口都开不了.
弄得不好,除胃病之外,肋膜炎又复发了也未可知.
———我就这么思绪滚滚,直觉得在五六分钟之内,就有可能一命呜呼,命归黄泉.
这期间,突然耳际传来人声.
我抬起朝下伏着的脸,只见一个高个子的中国人站在床前.
我吃了一惊.
事实上,突然发现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出现在油漆屏风前,不管他是谁,都会感觉不舒服的.
况且,此人一看见我,便慢慢地捋起中山装的袖子来.
"什么,你是"我大声吆喝,可他全然不动声色,只是回答说:"按摩.
"我不由得苦笑着向他做了一个"请揉吧"的手势.
可是这个理发按摩师,既不揉也不敲,只是顺着脖子背脊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抓我的筋肉.
但是,我却无法小看他.
我觉得石板一样板结的身子,渐渐地松弛下来.
我便胡乱地用"好,好"来夸奖他.
按摩完了之后,我睡了两个来小时的午觉,元气大有恢复.
五点,五味君和多贺中尉(多贺是我少时爱读的《家庭军事谈》的作者.
在这里,我按当时该书的署名,决定用"多贺中尉"这个名字.
这也是我最感亲切的名字,而现在他署什么名字,我却圆远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不知道.
)约好,由当年的中尉请客吃晚饭.
为此,我用剃刀刮了一下胡子,又穿上了黑色的西服.
五点之前,大致已经打扮完毕.
那天夜里,我与多贺中尉一边大嚼着海带和干鱼,一边谈着他的《家庭军事谈》.
而海带也好,干鱼也好,则是所谓"抵抗疗法"这一以毒攻毒的菜单的一部分.
中尉是个颇具军人气质的、令人感到很有脊梁骨的人物.
而他的谈吐却不俗.
我和中尉时而谈着桂月先生①,时而与同时被邀的另一位年轻客人谈论江南风光,竟在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乃带病之身.
特别是这位年轻的客人,把板栗之类的吃了个精光,而且显得风流倜傥.
此情此景,至今依然印象鲜明.
吃完晚饭之后,我们又在客厅里叙谈了一阵子.
客厅里摆着一些近似古董的东西.
如中国人从地下挖出来的古代物品,以及画家田夫②的红色山水等.
我曾因房间那扇油漆涂成的屏风烦恼过好半天.
因而,当我随意地落座在此地室内的安乐椅中时,颇感愉快.
加之所幸的是,中尉似乎并不具有很深的鉴赏古董的眼光.
因而不会滔滔不绝地大谈唐三彩啦怎么怎猿远员①②桂月先生(员愿远怨—员怨圆缘),大町桂月,诗人,评论家.
著作有《国文学大纲》(三卷)、《中国文学大纲》(十五卷)、《白乐天》等.
田夫,原书注:农夫之意,具体姓名不详.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么的.
这期间,话题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生病之事上.
"住在南京,最怕生病.
自古以来,在南京生了病,如不早早回日本,那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得救而活下来的.
"多贺中尉满口酒气这样断然地说.
这话又像说笑话,又像是当真.
然而这结论却叫人很不放心了.
"没有一个人能得救而活下来的"———当我听到这话的时候,立即又有了命在旦夕的心情.
同时,决定明天一有火车便回上海去.
栖霞寺也好,莫愁湖也好,都不想看了……第二天我便回了上海.
第三天的早晨,在细雨濛濛之中,我去里见医院的门诊所,接受了医生的叩诊和听诊.
诊断结束后,里见医生一边洗着手,一边笑着对我说:"没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不好,是神经作用.
""可还是得去汉口,再从汉口去北京啊.
医生,你看……""这么一点旅行是不要紧的嘛.
"我还是觉得挺高兴.
可高兴之余,心灵深处却隐藏着一丝失望也是事实.
因为好不容易回到了上海,结果却只是白费劲.
里见先生是个好医生,可惜不是一个好的心理学家.
如果我是他的话,即便对方无病无灾,大概也会这样诊断的:源远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江南游记"右肺上有点炎症,以马上住院为好.
"大正十一年(员怨圆圆)一月—二月缘远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长江游记前言这是三年前游中国、溯长江而上的纪行.
在当今这样瞬息万变的世界上,像三年前的纪行这类文章,也许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兴趣.
然而,在人生的航程中行进,归根结蒂,一切追忆都是几年前的纪行.
我希望爱看我文章的各位读者,犹如对待堀川保吉①那样,能否对这篇《长江游记》也稍加眷顾呢我在溯长江而上的时候,其实一直怀念着日本.
但是,今天我身在日本,在酷暑难当的东京,却怀念着那汪洋恣肆的长江.
长江不,不光是长江.
还怀念芜湖、汉口、庐山的松树以及洞庭湖的波涛.
我希望爱看我文章的各位读者,犹如对待堀川保吉那样,能否对我喜欢追忆的爱好也稍加关注呢远远员①芥川系列小说的主人公.
大家小书·洋经典长江游记一摇芜湖我与西村贞吉①一起走在芜湖的街道上.
这街道与别处一样,也是连阳光都照不到的石板路.
街道两边挂着一些银楼啊、酒栈等司空见惯的招牌.
来中国已有一个半月的今天,自然已不觉得什么新鲜和好奇.
加之每有独轮车通过,车轴研磨发出"叽依、叽依"的刺耳噪音,听了叫人头疼.
我脸色阴沉,不管西村对我说什么,都只是马马虎虎应答着.
西村为了请我来,曾多次寄信到上海.
特别是到达芜湖的那天夜里,特意派了艘小汽轮来接我,并预定了宴会为我接风,对我表示出种种好意.
(而且,由于我所乘坐的凤阳丸从浦口起航的时间晚了,他的这番苦心全都化为了泡影.
)此外,在抵达他的公司住宅唐家花园后,他又为我们准备了饮食、衣服、寝具,给以无微不至的关照.
实在令人诚惶诚恐.
这么说来,即便仅仅为了这位东道主,在芜湖逗留的两天,也应该是过得愉快的.
然而,当我看到西村那似蝉般双眉紧锁的脸,我那绅士派头的礼让,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并非西村的罪过,而是我俩过于亲密的罪过.
我们之间相互称呼时,不是"你我",而是"你这家伙,我这家伙".
否则,当我面对在街道苑远员①与芥川是中学同学,当时居住在中国.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中央撒尿的猪而公开表示极度不快时,也许会多少收敛一点儿吧.
"芜湖真是个差劲的地方.
唉,不光是一个芜湖,我对于中国早已腻烦透了.
""你这个人,总喜欢卖弄小聪明,也许中国不合你的脾性.
"西村懂英文,可是日语却很蹩脚.
"卖弄小聪明"一语说成了"卖弄小明聪".
"鸡冠"这个词,又说成"冠鸡",而"怀里"则弄成了"里怀".
其他又如"冒冒失失"说成了"失失冒冒".
除此之外,把日语的发音顺序弄颠倒的事,几乎数不胜数.
我并非为了教西村日语才专程从日本来芜湖的,所以一路上只是对他绷着脸,始终一言不答,只顾走自己的路.
这当儿,在比刚才稍宽的街道上,有一家门前并排放着不少女人的照片.
在它前面,有五六个人仔细盯着照片上的脸,并在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问西村,这是什么地方.
他回答说,这是"济良所".
所谓"济良所",并不是养育院,而是收容和教养妓女的地方.
在城里转了一圈之后,西村把我领到一家叫作倚陶轩的大花园菜馆去.
据说,这里从前曾是李鸿章的别墅.
但进到园里时的感觉,却仿佛洪水退去之后东愿远员大家小书·洋经典长江游记京的向岛①一带.
花木稀少,土地荒芜,"陶塘"的水浑浊不清,屋子里空荡荡的.
这光景,几乎可以说与日本人概念中的"茶屋"②这一名称,相去最远.
我们一边看着屋檐下挂着的养有鹦鹉的鸟笼,一边品尝着唯有味道总算还不错的中国菜.
但从受请吃这顿饭的时候起,我对中国的嫌恶之感,渐渐开始带有了点要大发作的味道.
那天夜里,我在唐家花园的游廊里与西村并排坐在藤椅里,大讲现代中国的坏话,那模样简直到了荒谬可笑的地步.
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特别是,要说到文学艺术,嘉庆、道光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而且,国民不分老少,尽在讴歌太平.
是的,在年轻的国民之中,也许出现了一点儿活力.
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的呼声还缺少巨大的热情,以至于还不能震撼全中国国民的心.
我已经不爱中国.
我即使想爱她也爱不成了.
当目睹中国全国性的腐败之后,仍能爱上中国的人,恐怕要么是颓唐至极沉迷于犬马声色之徒,要么是憧憬中国趣味的浅薄之人.
唉,即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还没有心灵昏聩,想必比起我一介怨远员①②向岛,东京都墨田区地名,紧靠墨田川(又写作隅田川),明治员猿年曾发过大水.
日本人的"茶屋",很讲究自然环境的清雅.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游客,怕是更要深感嫌恶的吧.
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游廊外的槐树树梢,静悄悄沉浸在月光之中.
这槐树树梢的远方,那怀抱着几个古池的白墙市街的尽头处,想必是长江的流水.
这汪洋流水的尽头,就有日本的岛屿和山脉,那是犹如苍鹭向往蓬莱仙岛那样,我心向往的去处.
啊,我多么想回日本去啊.
"你这个人,不是随时都能回去吗"受思乡病的感染,西村在月光下踱步徜徉.
他看着一只硕大的飞蛾,一边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地这样说道.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考虑,我在芜湖的逗留,看来对于西村来说真是一无所获.
二摇溯江我先后坐了三艘汽船溯江而上.
从上海到芜湖坐的是凤阳号,从芜湖到九江坐的是南阳号,从九江到汉口则是大安号.
乘坐凤阳号的时候,同船的船友中有一位地位颇高的丹麦人.
这位客人的名字叫卢系,用英文写则是"砸燥燥泽藻".
听说他在中国走南闯北,已经二十余年.
所以,你如果把他看作当世的马可·波罗,是不会有错的.
这位好汉,一有空便抓住我以及同船的田中君,给我们大讲他在中国的见闻.
例如一条二十多英尺长的蟒蛇的故事,广东侠盗兰海仙(汉字该用什园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长江游记么字,连卢系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故事,河南直隶的饥荒以及如何捕捉虎豹的故事等等,真是滔滔不绝.
其中特别有意思的是,一次他与同一餐桌的一对美国夫妇,谈论东方人与西方人对待爱情的态度.
那对美国夫妇尤其是那位夫人,就像是让自己脚上的高跟鞋,来表现西方对东方的蔑视似的,是个极其傲慢无礼而妄自尊大的女人.
根据她的看法,中国人不用说,就连日本人也是不懂得爱的,他们对于爱情的蒙昧无知是很可怜的.
听了这话,正在吃一盆咖喱饭的卢系,立即表示反对.
他说道:"完全不是这样.
东方人也是懂得爱情的.
举例来说,一位四川的少女……"接着卢系大吹起他拿手的中国见闻来.
这时,那位夫人停下刚剥了一半香蕉皮的手,反驳说:"不,那绝不是爱情.
那只不过是单纯的怜悯而已.
"于是卢系又举出另一个例子,坚持自己的观点.
他说:"那么,有一个东京的日本少女……"最后,大概惹得那位美国夫人怒火中烧了吧,她突然离开餐桌,与丈夫一起扬长而去.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卢系当时的那张面孔.
卢系先生向在座的黄色人种伙伴投去一个腼腆的微笑,且用食指拍着额头,嘴里说了句"灶葬则则燥憎皂蚤灶凿藻凿"(小心眼).
不巧,那对美国夫妇在南京下了船.
要是一直溯江而上的话,准会有更多好戏可看的吧.
在从芜湖乘坐的南阳号上,碰巧与画家竹内栖凤员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先生同船.
栖凤先生他们也在九江下船,而且也要登庐山.
因此使我与他的公子竹内逸等人有机会,一起愉快地继续溯江而上.
只是我这里称之为"公子"是有些别扭的.
公子当然是公子.
可也许是因为谈话十分投机的缘故吧,用"公子"这样的称谓,又让我觉得太过疏远或不够交情.
不管怎么说,长江虽大,毕竟不是大海,既没有船体的横向摇摆,也没有船体的纵向颠簸,船儿只是一味地撕开机器传动带似的滚滚流水,悠悠地向西前进.
仅从这一点来说,长江之旅对于要晕船的我来说,也是颇愉快的.
如前所述,江水是近似铁锈的黄褐色.
然而极目望去,远处大江的尽头,在蓝天的映衬之下,大体上有点儿呈钢青色.
此时,有两三张长江里有名的大筏正从上流顺水而下.
以我亲眼的目睹,有张大筏上还养着猪呢.
因此若是特别巨大的木筏,说不定上面还能载上一个村落呢.
虽说是筏,但也是有屋顶、有墙壁的,实际上是一幢漂浮在水面上的屋宇.
据南阳号船长竹下的说法,乘在这些筏上的,是云南、贵州等地的土人.
他们从那里的山中出来,凭借万里浊流的冲力,悠悠地顺江而下.
而当他们平安地抵达浙江、安徽等地的城镇时,便把筑作木筏的木材换成钱.
这段路程,短则四五个月,长则一年上下.
离家时刚刚怀孕的妻子,返家时已生下小孩当了母亲.
但是在长江上来去的,不用说,并不止是这类木筏那种原始时圆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长江游记代留下的遗物.
有一次,也曾看见一艘美利坚的炮舰,正在对由一艘小汽艇牵引的目标进行实弹射击.
长江江面开阔,这在前面已经写过.
但是因为有三角洲把江水分成两股,所以当离开一边江岸很远的时候,也必有一边看得见岸上的草色.
不,不光是草色,甚至能看见水田里的稻苗在风中摇曳,看见长在水里的杨柳树、呆呆站立的水牛和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青山.
我在去中国之前,曾和小杉未醒先生交谈过.
那时先生便提醒我旅途中应当注意的事项.
之后补充说道:"长江的水位很低,且江岸非常高,所以你要到船的最高处去,也就是船长呆的———那叫什么来着,不是有一处很高的地方吗你得到那里,才看得远.
那地方,一般的船客是不让去的,你得想法子蒙一下船长……"我心想,这可是老前辈的提示,所以无论在凤阳号上还是在南阳号上,为了自由自在地观看江上景色,我一直想蒙骗船长.
谁知南阳号的竹下船长,没等我去蒙他,他已热情地把我请到了位于大会客室顶上的船长室.
可是登上船长室一看,倒也并不觉得风景有什么变化.
实际上,即便是在甲板上,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陆地.
我好生奇怪,先向船长坦白了蒙他的打算,然后请教为何会那样.
听了我的话,船长笑了起来.
说道:"大概因为小杉先生来的时候,正值长猿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江枯水期吧.
汉口附近的水位,夏天和冬天的高低要相差四十五六英尺呢.
"三摇庐山(上)在吐出嫩叶的树木枝丫上,挂着一头猪的尸体.
这头猪还是被剥了皮的,后脚朝天地挂在那里.
被脂肪覆盖的猪体,白得看了叫人难受.
我远远地瞧着它,心想,把猪倒吊起来,到底有啥好玩呢同时觉得,如果说把猪吊起来的中国人是低级趣味的话,那么,这被吊起来的猪也是够蠢的.
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中国更无聊的了.
这期间,一大帮苦力为了准备我们乘坐的轿子而大声嚷嚷.
这喧哗声叫人心烦.
不用说,这些苦力,没有一个长得像样儿的.
而特别狰狞的是苦力头的那张脸.
这个苦力头的草帽上围着一条黑带子,带子上写了一圈英文,意思是"牯岭苦力头".
从前,英国作家沃尔特在小说《快乐主义者马利乌斯》中说,从耍蛇人戏耍的蛇脸上,感觉到类似于人的某种东西.
而我却从苦力头的脸上,感觉到了类似于蛇的某种东西.
中国越来越不中我的意了.
十分钟后,我们一行八人,在藤椅轿子的摇晃下,开始攀登全由石块造就的山路.
所说的一行人中,有竹内栖凤先生的一帮亲信,还有大元洋行的太太.
坐在这轿子里,比预料的要舒服.
我伸长了双源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长江游记腿,把它们搁在轿棒上,一路欣赏着庐山风光.
这么说来,似乎景色宜人.
其实风光一点儿也不奇绝.
只是在茂密的杂木林里,开着一朵朵水晶花.
完全没有那种到了庐山的特别感觉.
要是这样,何必来中国,爬一下箱根的古道就够了.
前天晚上,我在九江下榻.
旅馆就是大元洋行.
我在它的二楼躺着读康白情的诗.
这时,从停泊在浔阳江上的中国船里,传来三弦之类乐器的弹奏声.
听着这声音,确也令人有一种风流之感.
但是第二天早晨一看,即便想端起浔阳江上如何如何的架子,其实这也同样是一条水流黄浊的河沟,根本不见什么"枫叶荻花秋瑟瑟"之类的雅趣.
河面上有一艘木头造的军舰,像是讨伐西乡隆盛①时用的那一种.
这艘伸着古怪的炮口的军舰,就停在琵琶亭附近.
那么暂且不谈"萧瑟秋风"如何如何,总以为会跳出一个浪里白条张顺或黑旋风李逵那般的好汉.
谁知从眼前的船篷里,却露出来一只丑恶可怕的屁股.
而这屁股居然又大胆而(写到这里,请原谅我说话粗俗)从缘苑员①西乡隆盛(员愿圆苑—员愿苑苑),明治维新的功臣.
员愿苑猿年西乡主张出兵攻打朝鲜,征服朝鲜,而大久保利通等另一些人则主张应该先把自己国内的事情做好,即"内治优先论".
征韩论被否定之后,西乡退出了政坛,回到家乡鹿儿岛.
员愿苑苑年利用私学党校的师生举兵造反,失败后自杀.
"讨罚西乡",日本历史称之为"西南战争".
此处是说中国的木造军舰落后近缘园年.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容不迫地向江中拉着粪便……我回想起昨天的种种见闻,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大约过了几十分钟之后,轿子停下了.
睁眼一看,就在紧贴我们鼻尖的地方,屹立着一面胡乱地用石板堆砌而成的陡坡.
大元洋行的老板娘解释说,这里轿子上不去,请大家走一走.
我便不得不与竹内逸一起,开始爬那陡坡.
风景依然平凡无奇,只是时不时看见坡道的右边或左边,有几枝野蔷薇在炎炎烈日下蒙着尘埃.
一会儿坐轿,一会儿又要走路.
总之,在反复经过了又可恨又累人的折腾之后,终于来到了牯岭的避暑地.
这时大约已是下午一点左右了.
而这所谓的避暑地一角,与轻井泽①的近郊无甚区别.
不,更确切地说,在这红土秃山的山腰,杂乱无章地开着几家中国油灯店和酒店,此类店铺的景色比起轻井泽来,更是等而下之.
环顾四周,只见西洋人的别墅,没有一幢造得精致而漂亮.
这些别墅的屋顶是用洋铁皮做的,涂了红蓝两色油漆,格调低俗,在烈日的照耀之下,散发着热气.
我一边擦着汗,一边猜想:这位开拓了牯岭租界的牧师爱德华·利特尔②先生,因为在远苑员①②日本长野县东部的避暑地.
英国传教士,清光绪年间把牯岭作为租借地,开辟成避暑地.
大家小书·洋经典长江游记中国呆的时间长了,估计也已丧失了判断美丑的尺度和眼光.
但是,穿过街道时,眼前出现一片宽广的草地.
在蓟草和除虫菊的花朵之中,水晶木上长着水灵灵的水晶花.
草地的尽头,有一幢四周围着石墙的小红房子,背靠着磊磊石山.
日本国旗在屋顶飘扬.
当我看到这旗帜的时候,我想起了祖国.
更确切地说是想起了祖国的米饭.
因为这幢房子就是能填满我的辘辘饥肠的大元洋行的支店.
四摇庐山(下)吃饱饭之后,突然冷气逼人,毕竟是海拔三千尺.
是的,尽管庐山不怎么样,可光这五月天的寒冷,该是弥足珍重的了我坐在临窗的长沙发上,眺望着山岩上的松树.
我想向庐山作为避暑地的价值表示一点敬意.
此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大元洋行的老板.
老板该有五十出头了吧,可他红润的脸庞,显示出他是一位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活动家.
我们和这位洋行老板一起谈论有关庐山的种种话题.
老板颇为雄辩,或者说有点儿过于雄辩.
总之,一时兴起,会把白乐天的名字缩略为"白乐".
仅此一点,就令人感觉到他的豪爽.
"所说的香炉峰,也有两个.
这边的一个是李白苑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香炉峰,那边的那个是白乐天的香炉峰———这白乐的香炉峰是座秃山,上面一棵松树都没有……"大体上是这么一种调子.
这还算好的.
唉,说什么香炉峰有两个,不如说对于我们倒是很方便的.
把只有一个的东西弄成两个,也许是一种无视专利权的犯罪.
然而,既然已经有了两个,那么即便弄成三个,想必也不会再有不法之虞.
因此,我立即把对面的那座山命名为"我的香炉峰".
可这位老板除了雄辩之外,庐山在他眼里宛若情人一般,心中藏着一腔火热的爱恋.
"要说庐山这座山,古代留下的名胜古迹真多.
什么五老峰啊、三叠泉啊等等.
想要参观游览的话,时间再短,也得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左右才行.
如果长一点,那么一个月也好,半年也好———只是冬天有老虎出没……"这种"对于第二故乡的热爱",不光体现在这位洋行老板身上.
居住在中国的日本人,全都拥有此等炽热的情怀.
有教养有地位的人士,如果你去中国旅行而希望旅途愉快的话,那么就不要考虑遇到土匪的危险,而要对所谓"第二故乡的热爱"之心,保持足够的尊重.
"上海的大马路和巴黎一模一样","北京的文华殿不比卢浮宫差","假画是一张也没有的".
对于诸如此类的说法,你得表示赞同才行.
可是要在庐山呆上一个星期,却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愿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长江游记儿.
那可不是单纯赞同一下就行的啊.
于是,我首先战战兢兢地向主人诉说我的体弱多病,然后表示自己希望明天一早就下山.
"明天就要下山那就什么地方都看不成啰.
"主人以半带怜悯、半带嘲笑的口吻,这样回答我说.
我原以为他会就此罢休了呢.
不料他更加热心地劝说道:"那就马上去附近看看吧.
"如果连这点都谢绝,那是要比上山去打虎更加危险的.
我只得和竹内先生一行,出门去看我并不想看的风景.
按老板的说法,牯岭镇距此仅一箭之遥.
可实际走起来,却要远得多.
哪里是什么一箭两箭啊.
道路在茂密的箭竹丛中向上蜿蜒,伸向远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感到头盔下面在滴汗.
与此同时,我终于对这天下的名山产生了新的愤慨之念.
名山、名画、名人、名文———所有冠以"名"字的东西,都想把尊重自我的我等当作传统的奴隶.
未来派画家大胆地喊出了破坏古典作品的口号.
在破坏古典作品的时候,顺便也让庐山在炸药的火光里消失为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抵达目的地一看,只见山风中鸣响的松树之间,在眼下山岩环抱的山谷里,排着一幢幢红屋顶和黑屋顶的房子.
这景致看起来比预想的要舒服.
我在路边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像宝贝一样藏着的日本敷岛牌香烟,点上了火.
举目望去,看得见垂着镶了花边窗帘的窗子,放有草花盆景怨苑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露台,以及铺了绿草地的网球场.
"白乐"的香炉峰姑且不论,作为避暑地的牯岭,看来是足以消夏的.
我在竹内先生一行快步走向前去之后,口里仍然衔着香烟,呆呆地俯视着山谷里一幢幢房屋的窗户,隐隐看见窗户里那些朦胧的人影.
同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出现了留在东京的儿子的小脸……大正十三年(员怨圆源)八月园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一摇雍和宫今天也是中野江汉君领路,午后去雍和宫参观.
我对喇嘛寺之类,根本没有什么兴趣.
不,不如说我是非常讨厌喇嘛寺之类的.
可它既然是北京的名胜之一,从写游记的需要来说,按理也不能不去瞧一瞧.
连我自己都觉得真够辛苦的.
我们坐着脏兮兮的人力车,终于来到寺院门前.
只见果然名不虚传,是所很大的寺院.
可是,要说大寺院,一般总得有个大殿的,而这喇嘛寺却不见有什么大殿,只是由永祐殿、绥成殿、天王殿、法轮殿等几个殿堂聚合在一起的混合体.
这情形与日本的寺院不一样.
喇嘛寺的屋顶是黄颜色的,墙壁是红色,台阶用大理石砌成.
除此之外,还有石狮子和青铜做成的惜字塔.
(据说是因为中国人爱惜文字,拾到字纸便投入此塔中.
这是中野的说明.
换句话说,把它想像成带点儿艺术性的、青铜做成的废纸箱,也就行了.
)这里还立着乾隆皇帝的一块"御碑",因而可以说气氛几近庄严.
员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第六处的东配殿,有四尊木雕的欢喜佛.
给看守殿堂的一枚银币,他便拨开绣幔来让我们看.
所有的佛像皆蓝面赤发,背上生出好几只手,脖子上挂着无数人头作为项链,都是些丑恶无双的怪物.
第一尊欢喜佛骑在披着人皮的马背上,血盆大口里衔着一个小孩;第二尊欢喜佛,脚下踩着一个象头人身的女人;第三尊站着在奸淫女人;第四尊———最令人敬佩的是这第四尊,第四尊欢喜佛站立在牛背上,而这条牛居然正在奸淫一个仰卧着的女人.
不过这些欢喜佛却丝毫没有给人以色情的感觉,只是满足了某种残酷的好奇心而已.
第四尊欢喜佛的旁边,是一只半张着口的、同样是木雕的大熊.
这只熊,如果听一下它的来历的话,准又是什么的象征.
熊前有两个军人(蓝面而手持黑缨枪),大熊的后面跟着两只小熊.
此外,记得是在宁阿殿,耳际传来类似馄饨摊吹的唢呐声.
于是便探头往里看,只见两个喇嘛僧,吹奏着形状古怪的喇叭.
其他几个喇嘛僧,头上各戴一顶或黄或红或紫的毛茸茸的三角帽.
这情景虽然多少有点儿画趣,可令人觉得他们全不是好人.
给人留下一点儿好感的,仅仅是那两个吹喇叭的喇嘛僧.
后来,我又与中野君沿石板路向万福殿走去.
这时,从万福殿跟前的一幢楼上,有一守楼的卫士探出头来,做着手势,要我们上去.
我们沿着狭小的木梯往上爬.
到楼上一看,只见这里也有用布幕遮着的佛圆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像.
可看守不肯轻易打开布幕来.
只是一个劲儿地打手势,要我们拿出二角钱来.
几经交涉,他终于妥协成一角.
打开布幕,里面是一堆长着蓝面、白面、黄面、赤面、马面等的怪物.
还长着好几只手臂.
有的拿着斧头或弓箭,有的则挥舞着人头和人的手臂.
而且右脚长的是鸟脚,左脚则是野兽的脚.
可以说颇有点儿像似狂人绘画.
却不是我们所预料的欢喜佛.
(只是,这怪物在脚下踩着两个人.
)中野君当即瞪了眼睛说:"你这家伙撒谎!
"于是,守楼人大为狼狈,连连说"有这个,有这个".
所说的"这个",是蓝色的男根.
一具隆隆男根,不去生儿生女,却枉自在此为守楼的赚取香烟钱.
悲夫,喇嘛佛的男根啊.
喇嘛寺的前面,有七家喇嘛画师的店.
画师总共有三十余人,听说都是西藏来的.
我们进了一家叫恒丰号的店里,购了几张喇嘛佛的画.
这样的画,据说一年能卖上一万二三千元.
可见喇嘛画师的收入也不可小观.
二摇辜鸿铭①先生访辜鸿铭先生.
由书童引路,我们来到一处白墙上挂着拓本、地板上铺了草席的厅堂.
直觉得不定在猿愿员①辜鸿铭(员愿缘源—员怨圆愿),清末民初的学者,北大教授.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草席里面藏着臭虫.
但可以说,这是一间值得称道的颇叫人喜欢的厅堂.
等了不到一分钟,有一目光炯炯的老人推门进来,用英语说了声"欢迎来访,请坐".
不用说,这是辜鸿铭先生.
一条灰白的长辫,一身白大褂儿.
先生的脸,如果鼻子的尺寸再短一些的话,就有点儿像一只硕大的蝙蝠.
先生与我交谈时,桌子上放几张粗糙的日本纸,一只手扭动着铅笔,一边快速地写着汉字,一边嘴里连珠炮式地讲着英语.
对于像我这样英语听力靠不住的人来说,这种交谈的方法,可谓方便极了.
先生生在南方的福建,留学于西方的爱丁堡①,娶东方的日本女人为妻,住在北京.
为此号称"东西南北人".
英语不必说,听说还会德语、法语.
可先生与年轻的中国人不同,对于西洋文明并不买账.
他在大骂基督教,大骂共和政体,大骂机械万能之余,看到我穿了一身中装,便说:"不穿西服,令人钦佩.
可惜还缺条辫子.
"与先生谈话三十分钟后,忽有一个八九岁的少女,羞答答地进得厅堂来,想必是先生之令爱(先生的夫人已入鬼籍).
先生将手放在小姐的肩上,用中国话低声说了句什么.
小姐便启开小口,背诵起日语的拼音字母来.
看来是夫人生前源愿员①爱丁堡,英国北部的城市.
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所教.
先生满意地微笑,却引起我些许感慨,只是一味盯着小姐的脸庞.
小姐离开之后,先生又为我论及段祺瑞,论及吴佩孚,同时论及托尔斯泰(听说托尔斯泰曾给先生来过信).
论过来,论过去,先生可谓意气风发,眼光越发如炬,脸庞越发似蝙蝠.
在我即将离开上海之际,是琼斯握着我的手曰:"紫禁城可不看,然勿忘去见辜鸿铭.
"琼斯之言,诚哉信然.
我有感于先生所论,问道:"为何先生感慨于时事而不参与时事"先生回答了几句,因讲得太快,不巧我未能听清.
"请先生再讲一遍.
"我重复地说.
于是先生便似有所恨地在粗纸上大书曰:"老、老、老、老、老……"一小时后,告别先生的府邸,徒步向东单牌楼的旅馆走去.
微风,吹拂着马路两边合欢树上的花;斜阳,照耀着我身上的中式服装.
而先生那酷似蝙蝠的脸,仿佛至今仍未从我的眼前消失.
当我将要走上大街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先生家的大门———心里思忖:请您幸勿怪罪.
我在感叹先生之老之前,首先赞美了我自身的幸福,因为我至今仍年轻,而且有为.
三摇什刹海中野江汉君领我游览的名胜古迹,不仅有北海、万寿山,亦有天坛那般谁都去看的地方,而且还有文缘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天祥的祠堂①,杨椒山②的故居,以及白云观③和永乐大钟④(这大钟已一半埋在了土里,事实上正被用作公共厕所).
这些全是仰仗中野君作向导,才得以一见的.
但是最有意思的,当数今天与中野君一起去看的"什刹海游园会".
说是游园,却并没有什么庭院.
只是在一个很大的荷花池四周,有一些用苇席搭起来的临时茶室.
除此之外,记得还有一家门外挂着刺猬或大蝙蝠招牌的马戏团.
我们走进其中一家临时茶室.
中野君品尝着玫瑰露酒,我则呷着中国茶,在这里坐了两个来小时.
如果要问,这又有多大意思呢我的回答是: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有意思的仅仅是看人而已.
荷花尚未开放,我在观察池塘四周岸边槐树和柳树树阴下的游人,以及前后临时茶室里的人们.
只见一个老爷子衔着水烟管,一个少女梳着两条小辫儿,一个道士正与一个士兵在说话,一个老婆婆在与卖杏人讨价还价.
此外有卖仁丹的,巡路的警察,西装笔挺的年轻绅士,中国旗人的妻子———要这么数落下远愿员①②③④文天祥的祠堂.
文天祥(员圆猿远—员圆愿园),南宋的忠臣.
在蒙古入侵的战争中被虏,被押送到北京,后被处死于安定门内,祠堂建于文天祥就义的地方.
杨椒山,杨继盛(员缘员缘—员缘缘缘),明代的忠臣.
因谏言明世宗不要用奸臣严嵩,为皇帝所不容,被处死刑.
白云观,北京西便门外的道观.
永乐大钟.
永乐是明朝第三代皇帝成祖的年号.
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去,那是数不完的.
总之,你可以认为,我有一种身处中国"浮世绘"①之中的心境.
特别是那旗人的妻子,头上顶着个黑布或纸做的盖头,也说不上是个发髻还是冠冕.
脸颊上,则整个儿抹满了胭脂,已无古风可言.
而她们之间相互行礼时,则曲一下膝,而不弯腰,把右手往地下方向垂直地下垂.
这动作可以说既有点奇特,又很有优雅之趣.
这就难怪法国小说家洛蒂在日本皇宫举行的赏菊御宴上,见到日本的宫女时,也会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我心中跃跃欲试,真想向旗人的妻子行一下中国式的礼仪,同时说一声"您好".
但是,我最终没有屈从此种诱惑.
这事儿至少对中野君来说是件幸事.
因为即便从我们所进的这家茶室来看,室中央横着一根圆木,把茶室隔成两半,是绝不允许男女同席的.
例如,父亲带着女儿来茶室,那么就得把女儿放在圆木对面,自己则坐在这边,让女儿隔着圆木在对面吃着点心.
这情形,令我在佩服之余,也省察到了这样一点:如果我向旗人的妻子行礼的话,恐怕会立即被问之以"败坏风俗罪",而扭送到警察局或别的什么地方去.
中国人的形式主义也可以说是够彻底的了.
我对中野君讲了上述观感,中野君先是一口气喝苑愿员①浮世绘,日本江户时代盛行的一种反映市井生活的风俗画、美人画.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干了玫瑰露酒,然后慢吞吞地说道:"中国人的形式主义,那的确是很惊人的.
不是有条环城铁路吗那火车是绕着北京城的城墙走的.
在建造这条铁路的时候,有一段线路通过城内了.
这么一来,可就不成环城啦.
为此,在通过城里的那部分线路的内侧,即在原有的城墙里面,又造了一堵城墙.
总而言之,这种形式主义也真是了得.
"四摇《蝴蝶梦》我和波多野君还有松本君一起,受"听花先生之邀,去看昆曲.
京戏自到上海以来,已看过多次,而昆曲则还是第一次看.
按惯例,我们还是仰仗人力车,在穿过了几条狭窄的街道之后,来到一座名叫同乐茶园的戏院.
进了一座门口贴着红底金字海报的、古色古香的砖瓦建筑大门———虽然我说是"进了大门",却并未买票.
原来在中国看戏,是可以随便进门的,进去看了几出戏之后,再给来收钱的戏院堂官,按规定付上戏票的钱.
这是规矩.
依照波多野君的说明,这是根据中国式的思维逻辑:在没有弄清戏演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之前,怎么能先付钱呢这规矩对于我们看客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非常合适的制度.
闲话少说,且说我们进了砖瓦建筑的戏院大门之后,只见在没有铺地板的泥土地面大厅里,放着一排排的凳子,上面杂然地坐了一些看客.
这个戏院的此愿愿员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种情景,与其他戏院是一样的.
唉!
比起昨天梅兰芳、杨小楼等主演的东安市场吉祥茶园,或比起前天余叔岩、尚小云等主演的前门外三庆园,这家戏院自然更加邋遢一些.
从人堆里穿过之后,我们刚要登上楼座,一位醉态可掬的老人,头顶盘着插有玳瑁簪的辫子,手执一把芭蕉扇,正在徘徊.
波多野君对我耳语道:"那位老爷子就是樊半山①.
"我顿生敬意,伫立在楼梯半腰,久久地注视着这位老诗人.
心里思忖:当年醉意陶然的李白,恐怕也是……由此可见,在我身上也还残留着几分文学青年式的情感.
至少在事关国际文学的事情上依然如此.
在楼座,蓄着疏须、穿着立领西服的"听花先生,已比我们早到了.
先生是精通中国戏曲的佼佼者.
这一点,从不少中国名伶拜先生为义父之事上,亦可得知.
扬州的盐务官高洲大吉曾颇为得意地说,作为外国人在扬州做过官的,前有马可·波罗,后有他高洲大吉.
可是作为外国人,在北京能如此精通中国戏曲的,却仅仅只有他听花散人一人.
可谓前无古人,恐亦后无来者.
我在先生右边、波多野君左边落座(波多野君也是《中国戏曲五百出》一书的作者).
尽管我今天没有带来两卷本的中国戏曲解说书怨愿员①樊半山,樊增祥,清末民初诗人.
"半山"是他的字.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缀白裘》①,但却可以说,今天我也具有半个戏通的资格.
(后记:"听花先生有用中文撰写的《中国戏曲》一书问世.
那是由顺天时报社出版的.
在我即将离开北京时,风闻先生还有一部日语撰写的《中国戏剧》.
为此,我请先生将书稿交给我.
我经朝鲜回到东京之后,曾劝说二三书肆出版此书.
可书肆皆愚不可及,不肯听取我的建议.
然而天公给了这些愚人一点儿教训,此书将由中野汉江等组建的中国风物研究会出版.
顺便在此做点儿广告.
)且说坐定之后,我当即点上了一支香烟.
向楼下看去,只见舞台的正中垂着红色的丝幕,舞台的前方围着栏杆.
这情形也与其他戏院无异.
此时一个扮成猴子的演员在台上,只见他一边唱着什么曲子,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棍棒.
我瞧戏单上有《火焰山》这出戏,不用说,这猴子不是普通的猴子,而属我从小就很尊敬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
悟空的旁边,看见还有一个既未穿戏装、也未施粉黛的大汉,正挥动着一把三尺多的大团扇,不断地给悟空扇风.
我心想,此人总不会是罗刹女吧,那么或者是牛魔王或别的什么角色我轻声地问边上的波多野君.
据他说,这是舞台上的勤杂人员,正在代替鼓风机给演员扇风呢.
此园怨员①《缀白裘》,清代的一部戏曲选集,搜集元以来杂剧传奇共四十种.
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时,牛魔王看来早已战败,逃到舞台后边去了.
几分钟之后,悟空也翻了一个十万八千里路的筋斗———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只是跨着大步悠悠地向鬼门道退去.
可惜的是,因为对着樊半山看出了神,却没有看着孙悟空与牛魔王在火焰山下的大厮杀.
《火焰山》之后是《蝴蝶梦》.
一位身穿道袍的先生在舞台上悠悠迈步.
这大概就是《蝴蝶梦》的主人公庄子吧.
另外,还有一位眼睛大大的美人正与庄子喃喃私语,那该是这位哲学家的妻子了.
至此,倒是一目了然.
可时不时舞台上又出现两个童子.
他们象征着什么呢却不清楚.
"那是庄子的孩子吗"我又一次打扰波多野君,问道.
波多野君稍作哑然,回答道:"那可就是蝴蝶啊.
"可是,无论怎么偏着心眼来看,也没法说是蝴蝶.
或者,因为是六月天,要说是代表灯蛾,倒还未尝不可.
只是本戏的故事梗概,我也是事先晓得的.
出场的人物既已知道,总不至于"瞎子窥篱笆———白看"的.
更确切地说,事实上,这出戏是在我所看过的六十多出中国戏之中,最有趣的戏.
本来,《蝴蝶梦》的故事梗概是:庄子也和一切贤人一样,怀疑女人的真心,于是便用道术装死,想试试妻子的贞操.
妻子为庄子之死而长吁短叹,身穿丧服,还做着什么悼念活动.
可当楚国的一位公子来吊丧的时候……"好!
"员怨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此大声叫好者乃"听花先生也.
我当然并非不习惯此种叫"好",但是从未听到过像先生这样颇具特色的叫"好"声.
如果要从古往今来求其匹配,则长坂桥头横着丈八蛇矛的张飞的一喝,庶几近之.
我吃惊地看着先生,先生指着远处说:"你看那边挂着块不准怪声叫好的牌子.
怪声是不可以的.
而像我这样子叫好是可以的.
"伟大的法朗士啊,你的印象批评的理论,确是真理啊.
怪声与非怪声,是无法用客观的标准来衡量的.
我们认为是怪声的———但是这些议论,容日后再进行吧.
让我们重新回到《蝴蝶梦》.
且说,楚国的公子前来吊丧,庄子的夫人立即喜欢上了这位公子,以至于把庄子给忘了.
不仅忘了,而且当公子突发急病,知道只有吸用人的脑浆才能让他免于一死的时候,便挥舞板斧,劈开棺材,想取庄子的脑浆.
可是,打扮成公子的,原来就是蝴蝶,便立即飞向天外.
夫人不仅未能再婚,反而被阴险的庄子狠狠地整了一顿.
故事到此结束.
这可以说是一出对于天下女人极其不恭的讽刺剧.
———这么说来,似乎可以写上一篇剧评了.
其实我对于昆曲,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是觉得它没有京剧那么华丽,有点质朴之感.
波多野君热情地为我作了种种介绍,并说:"所谓梆子,就是秦腔.
"云云.
然而这些对于我,只能说是对牛弹琴而已.
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可悲.
下面顺便记下我所看《蝴蝶梦》中各圆怨员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个角色的扮演者:庄子的夫人———韩世昌,庄子———陶显亭,楚国的公子———马夙彩,老蝴蝶———陈荣会等.
看完《蝴蝶梦》,我向"听花先生道过谢,再次与波多野君、松本君成了人力车上的客人.
此时,一轮新月悬在北京的天空.
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只见摩登女郎与西装革履的绅士手挽着手,亲密无间地行进着.
这些摩登女郎一旦需要,也准会立刻———即便不是挥动板斧,也会用比板斧更加锐利的一笑,来提取老公的脑浆的吧.
想起创作了《蝴蝶梦》的士人,想起古人对于贞操的悲观看法,在同乐园的二楼看台花费了几个小时,看来也并非一无所获.
五摇名胜万寿山.
汽车飞驰,到万寿山的途中,风光很可爱.
可万寿山的那座名叫泉石的宫殿,却是充分反映了西太后的低级趣味.
在柳条低垂的水池边,有一艘形体丑陋的大理石画舫.
听说此画舫名气很大.
要是对一条石头造的船都这般感叹,那么面对钢铁造的军舰,便会晕倒了吧.
玉泉山.
山上有一废塔.
踞塔下俯瞰北京的郊外,景色比万寿山好得多.
只是,用这山上的泉水所造的汽水,也许比景致更好.
白云观.
洪太尉揭开石碣,放送一百零八个魔君猿怨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的,说不定就是这地方吧.
这儿有灵官殿、玉泉殿、四御殿等等,殿堂都在槐树与合欢树中金碧灿烂.
顺便看了一下葡萄架后面的厨房.
这也不是人世间那种厨房,门楣的匾额上写着"云厨宝鼎"四字,左右各垂着一条金字的对联,曰:"勺水共饮蓬莱客,粒米同餐羽士家.
"但道士也敌不过时势,正在为搬运煤炭而忙碌着.
天宁寺.
此寺的塔,听说由隋文帝所建.
只是如今的塔是乾隆二十年重修的.
塔由绿瓦相叠,共十三层.
屋檐为白色,塔壁呈红色———这么说来,似乎很漂亮似的,可实际上已荒废到目不忍睹的地步.
寺院早已荡然无存.
只见紫燕乱飞.
松筠庵①.
此乃杨椒山的故宅.
一说故宅,似乎挺风流.
可它与邮局同在一条胡同里,而且入口处写有"君子自重,有小便壶在此"的字句,真是煞风景至极.
在铺有砖瓦、砌着石块的庭院前面有谏草亭②,院子里放着许多盆紫萼.
刻有椒山的"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文句的石碑,被用作了灯台.
这也颇感滑稽.
后生诚然可畏.
椒山,也不知您解此语之意否谢文节公祠.
这也在外右四区警察署第一半日学源怨员①②松筠庵,位于北京市内达智桥胡同.
谏草亭,杨椒山在此起草了呈给明世宗的谏文.
大家小书·洋经典北京日记抄校门内.
可不知谁是它的主人.
在一座名叫薇香堂的正中,有叠山①的木雕像.
木像前放有锡箔以及镶了玻璃的灯笼等.
除此之外,只有满堂的尘埃.
窑台.
有不少中国人在三门阁下午睡.
满目的芦荻.
据中野君的讲解,北京的苦力,都在酷暑之际去外省打工,而苦力的老婆常在此期间去芦苇丛中卖淫,时价十五钱上下云云.
陶然亭.
抬头望见"古刹慈悲净林"的匾额等.
可是这些东西无关大局,由它去吧.
陶然亭的顶棚由竹子扎成,窗子张有绿纱,而且这些窗子是纸糊的隔窗,都由一个个形的木框组成,采用向上开的方式.
看来颇有特色,简朴而可爱.
当我们吃着此地有名的素斋时,频频听到天空传来的鸟叫声.
问服务生,那是什么鸟答曰:"你听一下便知道,那是子规在叫.
"文天祥祠.
位于京师府立第十八国民高等小学校的隔壁,殿内安放着木雕像及牌位,上书"宋丞相信国公文公之神位".
这里也同样只见尘埃漠漠.
殿前有一株硕大的榆树().
来到这样的地方,若是杜少陵,想必会作一首《老榆行》之类的诗词吧.
缘怨员①叠山,谢枋得,宋末的忠臣.
对元的作战失败为保持忠节而饿死.
并以《文章轨范》的编者著称,叠山是他的号,文节是他死后的谥号.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我却不用说连一句俳句都没有.
要知道,写英雄之死,也只可写一次,连续写两次,则不免令人感觉过于悲怆,说到底难于引发诗兴的.
永安寺.
这座寺庙的善因殿,现在正被用作消防队的瞭望台.
我衔着雪茄烟,站在殿上,紫禁城的黄瓦、天宁寺的宝塔、美国无线通讯用的电线杆等,皆历历在目,近在咫尺.
北海.
垂柳,飞燕,莲池,以及面对于此的一座黄瓦丹壁大清皇帝小居宅.
天坛,地坛,先农坛.
在偌大的大理石坛上,只见杂草丛生,荒草萋萋.
正要来到天坛外边的广场时,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枪响.
问这是怎么回事,回答说是在执行死刑.
紫禁城.
这完全是一场噩梦,一场比北京的夜空还要巨大得多的噩梦.
大正十四年(员怨圆缘)六月远怨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杂信一束一摇欧罗巴式的汉口你瞧,倒映在这水洼里的英国国旗多么鲜艳啊———喔哟,差点儿撞上了人力车.
二摇中国式的汉口通红的夕阳照着这条碎石铺成的路,路的一边在卖彩票,一边在卖麻将牌.
我形孤影单地走在碎石路上,突然体悟到了盔形防暑帽帽檐底下的汉口之夏.
得俳句一首:满篮子酷暑,夕阳照着巴旦杏.
三摇黄鹤楼一幢名叫甘棠酒茶楼的红砖瓦茶馆,另一幢同样是红砖瓦的照相馆,取名"惟精显真楼"———除此之外,真是一无可看.
而那呈黄褐色的长江,则在眼下一排排屋顶的那边,闪着白浪.
长江的对岸是大别山,山顶上有两三棵树,还有一座小小的粉墙大禹庙……苑怨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我问:"鹦鹉洲①在哪里"宇都宫答:"听说在左边可以看见.
只是,如今成了煞风景的木材堆置场了.
"四摇古琴台一个梳着刘海儿的小妓,手拿一把桃红色的扇子,在面临月湖的栏杆前,望着在阴沉沉天空底下的湖水,望着在那稀疏芦苇和莲叶远处闪着黑黝黝亮光的阴天里的湖水.
五摇洞庭湖洞庭湖虽然号称为湖,可并非一直都是如此的一片汪洋.
除了夏天以外,其他季节,只不过是在一片烂泥田中,留下了一条河道而已.
———就如要证明这一点似的,只见一棵枯枝甚多的墨松,矗立在汪洋之中,它冒出水面有三尺来高.
六摇长沙这是一座在大街上执行死刑的城市,一座霍乱和疟疾肆虐的城市,一座能听得见流水声音的城市,一座即便入夜之后石板路上仍暑气蒸腾的城市,一座连愿怨员①芥川熟读的《唐诗选》中有盛唐崔颢的一首七律《黄鹤楼》,其中第三联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大家小书·洋经典杂信一束公鸡报晓声"阿苦塔额滑丧"(与日语"芥川先生"发音相近)都像在威胁着我的城市……七摇学校参观长沙的天心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及其附属高等小学,由一位年轻的教师带领.
她那副铁板着的脸,可谓古往今来所罕见.
为了排日,女学生全都不用铅笔写字.
为此书桌上都放着笔砚,用毛笔在做几何和代数题目.
我想顺便看一看宿舍,请当翻译的少年去交涉.
那领路的教师面孔板得更紧,回答道:"拒绝参观宿舍.
前几天,五六个士兵闯入女子宿舍,强奸了女学生,这事件刚发生不久!
"八摇京汉铁路卧铺车厢的门上了锁.
这可叫人惴惴不安哪!
那么我的一只皮箱也顺便让他们帮我拎着吧.
唉!
这么一来,即便碰上土匪,也不怕了.
———且慢!
请问要是遇上土匪,不知是否要给小费九摇郑州宽广的马路边柳树枝头上,挂着两条辫子.
而且这两条辫子上,聚满了数不清的绿头苍蝇,犹如串着两条花生似的.
犯人那因腐烂而落地了的首级,也许已被野狗吃掉了吧.
怨怨员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十摇洛阳透过伊斯兰教的客栈窗子,在古老的字形窗格对面,可以看得见柠檬色的天空,看得见麦尘滚滚、暮色苍茫的天空.
得俳句一首:麦尘滚滚杏黄天,童子正欲眠.
十一摇龙门泛着黑光的壁上,至今还留着唐朝男女那端丽的面影,以及他们对佛的虔诚.
十二摇黄河如果要列举出火车过黄河期间,我所享用的物品,则有茶水两碗,枣子六颗,前门牌香烟三支,英国历史学家、评论家卡莱尔的《法兰西革命》两页半.
除此之外,打死了十一只苍蝇!
十三摇北京环绕在黄色琉璃瓦紫禁城四周的,是合欢树、槐树组成的郁郁苍苍的大森林———究竟是谁把这么一大批森林称之为大都会的呢园园圆大家小书·洋经典杂信一束十四摇前门我:"哎哟,有飞机在天上飞,想不到你还挺时髦的嘛.
"北京:"不敢当.
你瞧瞧这前门是什么模样儿"十五摇监狱参观京师第二监狱.
有个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正在制作玩具人力车.
十六摇万里长城在看过居庸关、弹琴峡之后,我登上了万里长城.
此时,一个乞讨的童子跟在我们后面,用手指着苍茫的山峦说:"蒙古!
蒙古!
"可是,用不着查看地图就可知道他在撒谎.
为了得到一个铜板,居然利用我等据于《十八史略》产生的浪漫主义,真不愧是老大国的乞丐,可敬可佩.
只是在城墙的间隙里,可以看见雪绒花在开放,大有一种毕竟来到了塞北之感.
十七摇石佛寺①在艺术活力的洪流之中,冒出几朵石头的莲花,员园圆①石佛寺,山西省大同的云冈石窟.
大家小书·洋经典摇摇中国游记它们发出快乐的叫声.
光听着这些声音,我就觉得:"这可真是在玩儿命啊.
请让它们休息一会儿,喘一口气吧.
"十八摇天津我:"走在如此西洋风格的大街上,也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感到一种乡愁.
"西村:"你还只有一个孩子吗"我:"不,我可不是想回日本,而是想回北京啊.
"十九摇奉天①正当日暮时分,车站上有四五十个日本人在走动.
当我看到这情景时,差点儿赞成了"黄祸论"②.
二十摇南满铁路犹如一条蜈蚣在高粱的根部爬行.
大正十四年(员怨圆缘)十一月圆园圆①②奉天,今辽宁省会沈阳的旧称.
黄祸论,德国的威廉二世皇帝惊讶于日俄战争中黄种人的日本战胜了白种人的俄国,于员愿怨缘年提出的一种主张,认为黄种人正在扩张势力,有称霸世界的危险.
这一时期,日本用所谓的"黄祸论"做了许多文章,俨然以黄种人中反对白种人、反对西方列强的代表自居.
然而,历史的事实表明,在对待同是黄种人的中国、朝鲜和其他亚洲国家方面,日本自明治以来走了一条与西方列强同样的对外扩张、侵略之路,而且比起西方列强来,更加贪婪、野蛮、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