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好狗朱迪/(英)达米恩·路易斯著;康太一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7书名原文:JUDY:ADoginaMillionISBN978-7-5598-0801-1Ⅰ.
①好…Ⅱ.
①达…②康…Ⅲ.
①长篇小说-英国-现代Ⅳ.
①I561.
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72528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广西桂林市中华路22号邮政编码:541001)出版人:张艺兵全国新华书店经销开本:880mm*1240mm1/32印张:9.
5字数:220千字2018年7月第1版2018年7月第1次印刷定价:43.
00元目录版权信息致谢作者手记前言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尾声致谢在此特别感谢以下诸位为这本书的完成与出版所做的贡献.
我的文学版权代理人安娜贝尔麦鲁罗和她的助理劳拉威廉斯,以及瑞秋米尔斯、亚历山德拉克里夫和PFD[1]文学版权代理公司的所有团队成员.
我的电影版权代理人卢克斯皮德.
我在英国栎树出版社的编辑理查德米尔纳和乔舒亚艾尔兰,以及出版社的整个团队——大卫诺斯、帕特里克卡朋特、简哈里斯、卡罗琳普劳德、戴夫墨菲和罗恩比尔德等人.
衷心感谢你们所有人.
此外,我还要感谢西蒙弗劳尔,多谢你利用自身扎实的专业研究能力为我提供的帮助.
同时感谢蒂恩罗伯茨在联系幸存者及其家属的工作中所提供的帮助.
由衷感谢以下各位为这个故事能够跃然于纸上所不吝付出的时间、提供的专业意见以及与我分享的人生经历.
首先也是最需要感谢的是劳斯沃伊西,谢谢他将自己非凡的人生经历与我分享.
劳斯,我欠你太多了,永远也还不清.
乔治W.
达菲船长,谢谢你与我分享你惊心动魄的人生故事,你出色的自述与书写能力于我助益良多,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与鼓励.
感谢彼得法因斯和弗格斯安克霍恩,《桂河上的魔术师》[2]的作者与主人公原型,他们的书中讲述了弗格斯的生平包括他作为日本战俘营少数幸存者的超凡经历.
感谢你们为我的书所付出的时间,与我分享的回忆以及给予我的帮助.
你们从过去到现在给了我很多启发.
莉齐奥利弗,感谢你的热情以及带给我的灵感,感谢你与我分享你祖父的记录与回忆,并帮我阅读各种手稿.
梅格帕克斯,感谢你无与伦比的专业知识并与我分享你父亲的日记,感谢你一直支持我到最后.
菲利普沃恩,感谢你代表我与某些重要知情人联系,我们由此获得的信息如今证明是无价之宝.
米尔文学节[3]的主办人,阿德里安娜霍威尔,感谢你无私地介绍我认识那些对本书写作给予巨大帮助的人们.
大卫泰特,谢谢你将从战俘营寄出的珍贵的明信片与书信收集成册.
亨克霍温格,感谢你坚持要将自己的书分享与我,也感谢你对我坚定不移的支持与提供的建议.
莱斯帕森斯,感谢你与我分享你叔祖父做日军战俘时的一些经历.
伊莫金霍姆斯,感谢你与我分享那些你父亲做日军战俘时的经历.
托尼斯佩罗,感谢你与我分享你父亲做日军战俘时的那些经历.
泰森米尔恩,谢谢你与我分享你祖父作为日军战俘时的经历.
阿曼达法雷尔和乔纳森莫法特,感谢你们在研究中给予我帮助,并为我提供了宝贵的联系人信息.
我还要在此感谢那些虽不愿在此公开姓名,但帮助过我的人们.
最后,特别感谢我的妻子伊娃,还有我的孩子们:大卫、小达米恩和斯安娜,谢谢你们一再容忍爸爸把自己锁在书房写作时的坏脾气,就如此刻.
作者手记从二战前的几年到二战期间,这个故事的主角好狗朱迪曾被许多人类同伴所收养.
只可惜,他们中仅有极少数人从战争岁月中幸存下来.
在这本书的前期调研与写作期间,我已竭尽所能去联系朱迪曾经的人类同伴们,以及她那些已经离世的朋友仍健在的家人.
若还有人见证了她的传奇故事并愿意分享,请务必与我联系.
我会在之后的版本中加入这些对好狗朱迪的追忆.
特别是在战俘营中的那些年,相关的文字记录少之又少.
许多人记得朱迪和她的同伴,以及他们的奇遇,但却很少有人将这些记忆写成文字.
这并不难理解.
毕竟,对那些盟军战士而言,作为日本战俘的岁月是极其痛苦的,那段过往不堪回首,许多人不愿再提,而是选择将他们的故事带进坟墓.
也因此,我非常感激几位仍旧健在的亲历者愿意对我讲述过往.
当然,每个人的记忆本不尽相同,他们对远东战俘营的记忆就更是如此,因为那里的日子灰暗绝望,日复一日没有尽头,亦没有什么转折点能帮助他们准确记录流逝的时间.
几十年时光荏苒,记忆也会变得更加模糊.
现存仅有的那点文字记录也会在事件的细节上有所出入.
一系列事情所发生的地点与时间往往是不精准的.
这意味着,我必须尽我所能给出合理的时间与地点,并将它们融入故事的叙述中.
特别对于战俘营那些年的写作,我用来重构事件发生的方法是做"最有可能的"情景假设.
如果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证词或资料指向同一时间和地点,我会选择使用这个记录作为当时最有可能的情况.
有时,为了故事整体流畅,我也会编写一些对话片段.
尽管有上述种种缘由,书中任何的错误仍是我一人所为,我也愿意在今后的版本中加以改正.
献给英国森宁西尔的一切感谢这个小天堂给予大卫、小达米恩和斯安娜可以成为他们自己的机会前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仅有一只动物成为日本的官方战俘.
不知道这对她算不算是一种特殊的"荣誉".
而她,是一只狗,一只美丽又有着王者风范的英国指示犬,一只或许是上天恩赐我们的最特别而超凡的忠犬伴侣.
1942年9月,她有了一个日本战俘编号——"81A-棉兰[4]".
她本名朱迪,同船的战友们则称她为"萨塞克斯[5]的朱迪".
因其大部分的服役生涯都是在英国皇家炮舰"蠓虫号"和"蚱蜢号"上度过的,大家都当她是炮舰的吉祥物.
不过,萨塞克斯的朱迪可绝不仅仅是一只船上的狗那么简单.
关于她的故事,我本是偶然闻知,但却被其深深吸引,并且坚信这绝对是个值得一讲的好故事.
2013年春季,我写了一本名为《飞行战犬》[6]的书(不过我更喜欢我的美国出版商给它取的名字——《会飞的狗狗》).
故事的主角叫安特,一只非比寻常的德国牧羊犬,幼时从无人地带被救回,后于二战期间跟随英国皇家空军执行多次空袭任务.
为表彰他在战时的英雄壮举,安特(后又被取名为安蒂斯)被授予"迪肯勋章",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动物界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安特的主人罗伯特博兹杰赫原是捷克飞行员,后来加入英国籍.
安特追随主人参加了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作战行动,负过伤,也曾遭遇迫降,几经生死.
在战后迪肯勋章颁授仪式的多张照片中,我发现有一张照片拍摄了同安特一起受奖的另外两只狗.
她,在照片的右边,是一只引人注目的白底赤肝色斑点英国指示犬.
那张照片和照片上的那只狗激发了我的兴趣——就好像经过了几十年,那只狗非同寻常的勇气与精神依旧能够穿越时空,感人心怀.
后来我见到了博兹杰赫的家人,也就是他还健在的子女.
我们一起在大姐皮普位于德文郡的美丽农场举办家庭聚会,庆祝他们父亲和安特的故事成书出版.
席间,我给他们看了那张照片,询问他们是否知晓那只神秘的狗.
皮普看了一眼照片,说:"我想应该是朱迪.
对,就是她.
她是不是很可爱她是另一位迪肯勋章的获得者,她的故事是最棒的……"皮普将她所知不多的关于朱迪战时的故事告诉了我.
果然不同凡响.
我好奇心大发,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更多关于这只狗的故事.
只不过当时我正在写另一本书,追寻朱迪过往经历的想法便搁置下来,直到第二个契机的出现.
几个月后,我应邀来到绿草茵茵、林木繁茂的萨默塞特郡[7],并在精彩纷呈的米尔文学节上做了一个演讲.
演讲过后,我偶然间向文学节的组织者,可爱的阿德里安娜霍威尔提到我对这只日本唯一的动物战俘的故事充满兴趣.
她听闻后,向我投来敏锐而审慎的目光,好像在斟酌她究竟该告诉我多少内情.
而后,阿德里安娜说道:"嗯,你知道,米尔这个地方和日本在远东的战俘颇有渊源,"她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事实上,我叔叔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个区域也还有一些战俘家庭.
不过,你最应该跟菲利普沃恩聊聊.
他的父亲沃恩牧师同我叔叔一起做过战俘,也是他埋葬了我叔叔,并把他的死讯带回给我祖父母的.
"阿德里安娜非常好心地提出要向我引荐菲利普沃恩.
据她所说,菲利普在远东战俘营非常活跃.
"当然,"她补充道,"我们都听过朱迪的故事.
她绝对是只了不起的狗.
非同寻常.
她在舰船上和战俘营里所做的,怎么说呢,应该算得上是举世无双的.
"两次偶然的谈话,两个人却都与我说了同一件事——朱迪绝对是只非同寻常的狗.
这加深了我对这个故事的兴趣.
如阿德里安娜所料,菲利普沃恩对我非常友善并且乐于助人.
他建议我说,在其他需要联系的人当中,有一位莉齐奥利弗,是我绝对需要谈一谈的对象.
莉齐的外祖父斯坦利罗素是与朱迪同营的战俘,也是她在战俘营时的众多同伴之一.
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斯坦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保留下一本关于他在战俘营时期的秘密日记,要知道,当时一旦被日本和朝鲜籍守卫发现,他便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莉齐与我如约在前线俱乐部见了面.
这是书写、报道和研究前线战事的人们在伦敦的一个老据点.
在俱乐部极为安静的木质聚会室里,莉齐向我解释说,她关于远东战俘营的博士论文正处于最后阶段,其中很多内容都受她外祖父的日记启发而来.
紧接着,她向我表述了如下观点:"只要提到苏门答腊铁路或那里的战俘营,所有人都会说:哦,你说的是与那只狗相关的铁路吗朱迪,对吗真的很不可思议,你跟所有记得她的人聊天,他们都会表露出这样的情感,无一例外.
"她笑了笑,又说:"在那里,人和狗一样饱受摧残,但她好像比那条铁路或那里的战俘营都更加有名!
不过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凡是遇到过她的人,有多么爱她.
"莉齐说得有道理.
在那段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朱迪在英国皇家海军长江炮舰上服役期间已经历过多次轰炸与沉船的危险,最后也没能幸免,沦落至印度尼西亚北苏门答腊岛的战俘营.
她和她战俘营的同伴们被迫修建一条称得上"地狱之路"的铁路——那是一条需要穿过死亡雨林与悬崖峭壁的单向铁路,它所在的区域后来成为荒无人烟之地,可谓名副其实的"失落的世界".
这条铁路并非今天已经逐渐为人所知的泰缅死亡铁路.
泰缅铁路因1957年的电影《桂河大桥》而为世人铭记,又在最近由科林弗斯主演的《铁路劳工》中再次登上银幕.
而我们这里所说的却是另一条"死亡铁路"——它在距离泰缅铁路2000公里以外的苏门答腊岛,却同样是由日本人奴役盟军战俘与当地劳工修建而成的.
如果说两者有何不同,那可能就是这条铁路的故事更加黑暗残酷且鲜为人知.
今天几乎极少有人听说过苏门答腊的地狱铁路,抑或在那里发生过的极端恐怖的事情,但却很可能听说过这只战俘营的狗——朱迪!
带着几分敬意,莉齐从包里取出一本又厚又沉的大书——原来那就是她外祖父的日记.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她说着便打开了日记,翻到之前放了书签的位置,"在这儿.
"她指着那一页,满脸骄傲与自豪,"认出来了吗你觉得这是谁她就是朱迪,绝不会错.
还有哪只狗会是这样呢"我依言看去,半页纸的空间里手绘了一只漂亮的英国指示犬,白色底毛上夹杂着赤肝色斑点.
她正在热带灌木丛里嗅来嗅去,看起来好像是在一间竹子搭的临时营房附近寻找一只老鼠.
而这种临时营房就是当时战俘们被迫居住的地方,里面拥挤不堪,犹如沙丁鱼罐头.
"这个题材几乎没人写过.
"莉齐说道,"很多故事写战俘营的恐怖,写那些战俘所遭受的难以言喻的摧残与暴行.
但那些都是他们被迫承受的痛苦.
确实,他们别无选择,可那并不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能够活下来,靠的是他们自己创造的选择,比如养一只狗或者其他宠物,这才是支撑他们活下来的东西.
它就好像一条线,可以把他们拉回到稍稍正常的状态之中.
它是他们熬过白天艰辛劳作的动力,是一天到头还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证明.
它能给他们一种暗示,好似他们还在过家庭生活,有家人在侧,有家养宠物,就像是在家里.
"莉齐跟我说,一定要去见见劳斯沃伊西.
劳斯是一位现年92岁的英国老兵,他曾为日本战俘.
据莉齐所知,他也是参与苏门答腊铁路建造的最后一位健在的英国幸存者.
因此,关于那条被遗忘的死亡铁路和那只大名鼎鼎的狗,应该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去述说那其中的原委与细节了.
不过,见他之前,莉齐建议我先见见梅格帕克斯.
梅格的父亲也曾是日本战俘,并且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保留下了当年他对战俘营生活的详尽记录.
少数战俘当年保存这些日记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他们的日记多半是深夜在碎纸片上匆匆写就,之后便悄悄塞进旧果酱瓶或罐头盒里,埋在战俘营的墓地中.
当时的日本守卫看来只害怕两种人:疯子和死人——他们会躲开那些精神失常的战俘,而任何与死人相关的事也都要避讳.
那是他们对死亡的一种极端恐惧——害怕死亡,也害怕死尸——而这恰恰使墓地变成了藏匿违禁日记的绝佳地点.
没过多久,我见到了梅格.
她非常友善,还给了我一份她父亲日记的副本,那里面讲述了她父亲和战俘营里一只宠物猫非同寻常的深厚情谊.
梅格向我回应了莉齐之前的看法:关于战俘是如何依靠动物的支持与帮助度过地狱般苦难的那段历史,确实没有人写过.
事实上,当年在战俘营里,有战俘曾驯养过信鸽,帮助他们与外面的世界互通消息,有时是确认信息,有时就是告诉外面的世界他们还活着.
这简直不可思议.
梅格参与了一个很棒的学校项目,是同约克郡的潘斯比女子高中合作的.
因为这个项目,汤姆鲍德曼,一位当时92岁高龄的战俘营幸存者来到学校,向学生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让这些十一二岁的孩子们写一首小诗,想象自己成为战俘营里的任何一种动物.
梅格给我看了由这些孩子们的诗歌摘录集结而成的小册子,出乎我意料的是,里面充满辛酸:"那只猫说……战俘们抚摸我,然后想起家.
我喜欢如此,但是我怕面对他们眼中的饥渴.
"(艾莲娜戴维斯)"那只狗叫道……我们为何在这里我们中的一些人又为何消失不见了"(苏菲伯恩斯)"那只鸽子说……我会承载他们悲伤的消息.
我是他们的家人,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爱丽丝伦肖)"当然,没有谁的故事可以与朱迪相比.
"梅格补充道,"她是真正万里挑一的好狗.
"与莉齐一样,梅格也建议我一定要去见见劳斯沃伊西.
于是,不久之后,我驱车来到诺福克郡的乡村,拜访了劳斯本人.
那天,我的卫星导航把我带到了一幢漂亮的小屋前,从小屋处眺望,越过一片野生树林和波涛般此起彼伏的田地,目光延伸处可见一排整齐的房屋,劳斯的家就在那里.
劳斯显然一直在等我到来.
他站在花园小阶上跟我打招呼,看起来精神矍铄,92岁了依旧硬朗有型.
我们握了握手.
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我,目光敏锐而犀利,好像是在评估眼前这个"年轻人",大老远开车跑来找他谈七十年前的尘封往事,不知究竟水准如何.
他瞥了一眼屋前的风光,冬日正午的阳光仍旧略显黯淡.
"你知道,有些时候鸟鸣的声响太大,以至于我都听不到自己隔着栅栏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
"他笑着说,"我爱这里.
欢迎你来.
"他抬起手,指向半开着的门,说道:"快请进,请进.
"说劳斯非同凡人,都是比较委婉的描述了.
要知道,他不仅是苏门答腊铁路那个人间地狱的幸存者,他还熬过了一个据他说是日军手中"最残酷"的奴役性劳动项目.
那个项目逼迫他和其他一些盟军战俘清理哈拉古[8]珊瑚岛上的丛林,为的是要在裸礁上开出一条供飞机着陆的跑道——这是为日本帝国入侵澳大利亚的计划做准备,当然这个计划最终并未实现.
哈拉古本是号称"香料群岛"的马鲁古群岛[9]中的一个岛屿,但是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烈日之下修建这条跑道,让劳斯皮肤灼伤,灰头土脸,感到快要被折磨死了,别无他念.
而他的许多同伴都死在了那里.
这还不是劳斯所经历的全部,他还曾乘坐其中一艘日本帝国的"地狱之船"——那是一些生了锈的旧船,专门用来将战俘从一个劳动项目运往另一个,就像旧时运输奴隶一样——劳斯当时一直害怕这趟死亡陷阱一般的旅程会是他的最后一程.
他当时病得很重,所以从上船到那艘名为"顺阳丸"(JunyoMaru[10])的货船被英国潜艇击沉,旅程如何他已毫无印象.
不过,在当时因其庞大的死亡数字,那场事故可谓历史上最可怕的海难:约5600名战俘和当地被奴役的劳工葬身海底.
无论如何,劳斯从那次海难中幸存下来了,但也从此来到苏门答腊,这个奴役了成百上千战俘的人间地狱.
也是从那时起,他第一次听说朱迪,这个苏门答腊跨岛铁路真正的吉祥物.
与之前谈到朱迪的人一样,劳斯提起或回忆朱迪时,会面带温暖的微笑.
他瞥了一眼挂在客厅墙上的爱犬照片,她已经离他而去了.
"那是我的狗,肖娜.
她是一只三色英国雪达犬.
她是你所能想到的最有爱、最令人愉悦的伴侣.
我曾经在工作时间把她带到办公室去,她就乖乖地在我书桌下面睡觉.
她有最可爱善良的天性.
有一次我的椅子腿儿不小心压到了她的大耳朵,她并没有冲我咆哮或吼叫,而只是翻了翻眼睛,发牢骚似的嘟囔了两声,好像是说——嘿,你要知道,这真的很疼.
肖娜死后,我再没有养过狗.
我不能,不能在她之后再养狗.
而朱迪,她也是这样的狗.
无可取代,独一无二.
"劳斯继续和我分享他在战俘营时期的故事,那些他与战友们以及他们的营犬朱迪在一起的故事.
他以前从未与人谈起过这些往事,即使是对他前不久刚刚过世的妻子,也没说过.
谈话的最后,劳斯对我说:"我曾经惊讶于那只狗是怎么活下来的.
朱迪居然能够在那个鬼地方活那么久,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特别是那些朝鲜籍守卫,他们惯常吃狗肉,又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所以你一定很好奇,他们怎么会放过朱迪,让她一直存活下来.
当然,这也是她的故事最为传奇之所在.
"我离开劳斯的小屋时,手里多了一个堆得满满的箱子,里面都是发黄的报纸文章、折了角的旧书、照片以及关于战俘营幸存者的报道——几乎是劳斯经年累月建立起的"图书馆"全部的资料.
当我再次问他是否真的乐意把他的"图书馆"暂借给我时,劳斯如是说:"是的,是的.
都拿上吧.
我这把年纪也不太用得上这些东西了.
当然,如果你需要再来找我聊聊,随时欢迎.
我现在一个人在这儿,除了天天看着这个箱子,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如今对我而言,除了重温往昔,已经再没任何事情了!
"我把这个宝贝箱子抱到汽车后座上,最后一次向劳斯道别时,他却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我,说道:"其实你知道,有一个问题你提都没提,但却是人们经常想问我的:经过这一切,我是否恨日本人我宁愿你是觉得不需要问我这个.
"劳斯摇了摇头,眼神放空,又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不,不.
我还是不恨日本人.
你怎么可能去恨一个民族的所有人我只恨那些对我们施加非人道暴行的守卫们.
但我没法说我恨那个民族的所有人.
我想仇恨会吞噬一个人,会将你毁灭殆尽.
"他笑着说道:"或许这就是为何我能活到这把年纪的原因吧.
"拜访过劳斯之后,我又约见了战俘营的其他幸存者以及他们的家人,尽可能对这个让我越发着迷的故事了解得更多.
弗格斯安克霍恩,现年95岁却依旧青春洋溢,当年他是靠变魔术才从战俘营幸存下来的.
他曾经是充满传奇的"魔术圈[11]"俱乐部最年轻的会员,而今则是其中最年长的魔术师.
弗格斯向我讲述了他与战俘营的宠物们非同寻常的深厚情谊,其中包括一只狗,一群猴子,甚至还有一只变色龙!
每晚他入睡后,那只变色龙就趴在他胸膛上,伸出长长的舌头捕捉蚊子,简直就是他最有效的蚊帐!
"要知道,是那些宠物让我们能够保持正常的状态.
它们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一点点缩影,代表着我们所了解的事物和我们的家.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活下来,在一天的艰辛劳作之后回到驻地去照看你的狗或者猴子,或是任何一种忠诚地等待着你的小动物.
你必须为它们活着.
"弗格斯告诉了我宠物对于维持战俘们的士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们求生的意志——有多么重要.
很多时候,战俘宁可将他们微薄的配给分给自己的宠物,也不舍得看着它们饿死.
弗格斯非常喜欢狗,他曾与它们结下深厚长久的情谊.
当然,他也爱猫.
"有一次我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像是麻雀的小鸟,"弗格斯对我说道,他总是充满调皮与欢乐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罕有的悲伤,"我用手和膝盖跪撑着,悄悄接近那只鸟.
这时灌木丛的另一边来了一只消瘦的猫.
于是这便成了我与它的一场竞赛.
我看见那只猫一跃而起,那只鸟则飞起挣脱——"啪"——我在半空中抓住了那一小团长满羽毛的生物.
那天深夜,我把那只小鸟煮熟吃了.
但那之后,当我看着地上剩下的一小堆骨头时,我为自己让那只猫挨饿而深感内疚.
我从不曾忘记这件事,也一直没有原谅自己.
"同劳斯一样,弗格斯也认为那些仇恨日本人的战俘最终会被他们自己的仇恨所毁掉,而那些愿意选择原谅的人则活得更长久也更幸福.
弗格斯和其他许多受访人都向我说明了宠物对战俘有多么重要,它们就好像是一群战俘营里的无名英雄.
只不过,这些从地狱般的战俘营里传出的故事还鲜为人知,而若说起来,朱迪无疑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接下来就让我们说说朱迪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二战爆发前几年的上海,那时的英国炮舰队还在浩瀚的长江上巡航.
一开始她只是一个充满好奇、离家出走的"小可爱",后来便成了勇猛的英国皇家海军炮舰"蠓虫号"上的吉祥物.
再之后,她与她的同伴们从长江到苏门答腊的地狱铁路,辗转多年,几经生死危难,其间种种都会在这本书中为你一一道来.
人们常说,事实往往比虚构的故事还要光怪陆离.
毋庸置疑,萨塞克斯的朱迪的故事就是如此奇妙非凡,任何人都编造不来.
于我而言,能够为你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是我的无上荣幸.
达米恩路易斯2013年12月于爱尔兰科克第一章一只很小的小狗把她的鼻子从铁丝网下探了出去,左右摆动着又向外伸出了一点点.
猎犬天生极佳的周边视力让她可以一心二用,同时留意着身后——她的兄弟姐妹们以及绝不会乐意看到任何出逃尝试的养狗场员工.
在她面前,一呼一吸间就是外面的世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然而她和她的小狗同伴们看起来却似乎永远被禁足于那个世界.
只是这一切如此之近,近在眼前.
这家英国人经营的养狗场专门饲养漂亮的白底赤肝色斑点英国指示犬,以供日后在上海居住的各色英国绅士们选作猎狗使用.
不过,这只小狗似乎有其他想法.
1936年的上海好似混沌之海,波涛汹涌,而这个养狗场就像这海上的一个平静的小岛.
但这外面的混乱喧嚣,对这只铁丝网下正探出身的小狗而言,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此时,就在她鼻尖儿前,黄包车——一种由人力拉拽前行的老式木质两轮车——正拉载着靠礼帽与燕尾服撑起体面的上海人奔波于尘土飞扬的街道,来来往往,穿梭如织.
它们摇摇晃晃地在有轨电车与公共汽车间抢出一条路来,然后轧轧作响地经过路边卖现炸现烹美食的小吃摊.
大街小巷的商铺都在门前挂出鲜红的条幅,上面用毛笔书写他们所售商品的广告,有的是官话,有的则是上海话.
在她的兄弟姐妹中,为何只有她感到了如此难以遏制的渴望,想要看一看、闻一闻、尝试一番这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呢想要逃跑她不知道.
不过,自出生以来,这只还没有名字的小狗就格外有好奇心.
此时此刻,她闪亮的鼻头已伸出铁丝网下,贪婪地嗅着那迎面袭来的令人迷醉的气息,而胖圆的小屁股还留在养狗场的安全界限内,但只需再摆动几下,最后一挤,她就能冲破藩篱获得自由了.
毫无疑问,这只小狗的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别这么干!
但另一个同样尖锐的声音却在怂恿她:去吧,姑娘!
就在她从铁丝网下审视四周,犹豫不决之时,身后传来警告的叫声.
她被发现了!
是李明,一个上海当地的女孩,她母亲在养狗场工作,也住在这里.
李明行动敏捷,转瞬之间就能抓住她,除非她现在马上行动.
于是,一对小前爪开始在地上猛刨,她想奋力从铁丝网下钻出去,肚子也压得很低,身体摇摆得像条挂在鱼钩上的肥鱼,连背上的脂肪都卷起了层层褶皱.
一条毫无遮蔽的小尾巴拖在身后,像一根又长又硬的手指,时而抽搐,时而摇摆,看得出为了冲破藩篱,她已拼尽全力.
在她身后,李明突然停了下来,伸手要去抓这只不听话的小狗,但就在此时,这团小东西体内不可抑制的能量爆发出如赫拉克勒斯[12]般的一击——她冲出去了.
惊惶地蹦跳扑腾了几下之后,这只四条腿的小家伙像会飞似的,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湮没在上海闹市区的喧嚣红尘与杂乱无章之中.
李明盯着小狗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一阵子,心中沮丧极了.
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潜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她简直都不敢往下想.
如果说这只小狗最缺乏的是什么,那绝对是在这个现代化大城市生存的能力.
她轻率又糊涂,很可能在街上被黄包车碾压.
她一害怕慌张,则很可能跌落进这城市中数不清的开放式下水道里.
而最糟糕的莫过于,一只像她这样又胖又圆的小狗很可能成为偏爱吃狗肉的人的一顿美餐,要知道很多当地人都喜欢吃狗肉.
在1936年的上海,人类最好的朋友——狗,被当作一道"甜美"的佳肴,人们趋之若鹜.
一只年幼温顺的狗若看起来没有主人又无人看管,就会被默认是捕杀的对象.
李明转身走向养狗场中心那幢殖民地风格的大房子,到前台接待处汇报了小狗逃跑的坏消息,并且帮着召集了尽可能多的人手去寻找这只任性的小狗.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心情沉重,预感不好.
她很担心他们再也见不到这只逃跑的小狗了.
上海——这只小狗逃往的花花世界,可容不下任何不能自卫的人,更不用说一只仅有几个星期大的英国指示犬了.
作为一座拥有300万人口的繁华都市,这里同时也充满了残酷的弱肉强食.
上海是位于中国东海岸线中心的港口城市,地处亚洲最长的江河——浩瀚长江的入海口,是中国广阔内陆至关重要的贸易与商业渠道.
也正因如此,英国、美国和法国很早便在这座城市建立了贸易结算点.
几十年来,上海一直以"东方巴黎"之名著称于世,可是近几年,她却成了一座麻烦缠身的城市.
中国的内部斗争使得黑帮势力日渐强大,匪患严重,而各路军阀则割据了中国内陆的大片土地.
随之而来的是,英国、美国和法国逐渐向长江流域加派炮舰,以确保他们利润丰厚的丝绸、棉花、茶叶及其他贵重商品的交易不会受到这些非法势力的干扰.
然而最近,麻烦却接踵而至,特别是在中国的宿敌——日本,崛起之后.
一系列逐渐升级的流血冲突发生后,日本海军轰炸了上海.
由此,中国被迫与日本帝国签订了一个条约,这个条约同中国与英国及其他"列强"所签的条约类似,即允许日本人在上海这个"通商口岸"建立永久性驻地.
日本帝国对其想要攻取并征服全中国的野心丝毫不加掩饰,而上海正是通往当时中国之首都南京的大门.
这就是当时的上海,那只从养狗场逃跑的小狗所逃往的地方:黑帮匪患肆意横行,大街小巷则被越来越多的日本士兵所践踏,他们时刻表现出对当地居民难以掩饰的轻蔑与不屑.
所以说,在这只小狗戏剧性地出逃几个星期后,她居然还能活着,有口气在,简直就是个奇迹.
当然,她曾经柔滑丰腴的体魄已经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失去光泽的白底赤肝色毛皮下突出的根根纤细的肋骨.
她的鼻子出现干裂,显然身体状况非常糟糕.
只是那一双眼睛,依旧闪亮,像是她独有的标志,暴露出其倔强的个性.
这个性使她从出生就与众不同,却也可能是她走到如今这般尴尬困境的导因.
不过,尽管这次从开始就注定要倒霉的"逃跑"之行让她遭了不少罪,她的双眼仍旧闪耀着对生活强烈的好奇与热情.
只是,如今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不确定与脆弱.
看来,在付出了代价之后,这只小狗终于意识到并非每一个人都是她自然而然的朋友和同盟.
现在她得承认,当初逃跑是件多蠢的事.
她放弃了舒适豪华的狗舍,换来的却是一个上海小巷里臭气熏天、蝇虫飞舞的破旧纸板箱.
她舍弃了兄弟姐妹们的陪伴与嬉闹,换来的却是独自游走于大街小巷的孤独寂寞.
她离开了狗场主人对她发自内心的关爱与呵护,转而面对的却是这座拥挤的人类动物园里,每个角落都充斥的残忍与虐待.
只有一个人例外——苏先生.
不知为何,苏先生这个保守的中国商人很喜欢狗.
她的破纸箱狗窝就搁在苏先生店铺的后面,自从她来了以后,忙完一天工作的苏先生到晚上总会给她带一点儿食物.
那些食物几乎没有什么是她自小在狗场里吃惯的东西,但至少能让她活着.
同许多中国人一样,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考虑家庭传统,苏先生都不打算在家养一只狗当宠物.
在1936年的中国,狗必须通过完成工作任务才能获得生存机会,否则多半会沦为盘中餐食.
事实上,在中国,吃狗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狗肉一直被认为具有神秘的药性.
好在苏先生并非偏爱吃狗肉的那类人,而这只从上海养狗场走失的小狗能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他的庇护,真是幸运.
但是今夜,这一切都将改变.
凭借独有的第六感(这后来成了她最显著的特征),这只孤单的小狗能够觉察到包括苏先生在内的任何人都未看见或听闻的危险.
一艘日本军舰已经停靠上海码头,日本天皇军舰的船员们正吵吵嚷嚷地走过苏先生店铺所在的街道,毫无疑问,他们是在找酒喝,抑或想找当地老百姓宣泄他们的暴脾气.
已经很晚了,但勤劳的苏先生还没有下班,他的店是这条街上仅有的几家仍在营业的商铺,而这却足以成为这些炮舰船员发起突袭的理由.
当日本船员开始用言语辱骂苏先生,并随便拿取他店里的商品时,他当然要抗议.
愤怒使他提高了声调,日本船员却并未停手.
几分钟之内,苏先生的店就被洗劫一空,本就不稳当的木架子也被拽倒在地,摔成碎片.
苏先生则遭到了这群越来越怒不可遏的日本船员的殴打.
听到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保护者被如此残忍地毒打,这只还未成年的小狗偷偷跑出了巷子,潜伏在角落里默默观察,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做些什么来救她的苏先生.
这些穿着肥大裤子和黑色高靴的怪人正在对她的保护者拳打脚踢,而她则匍匐在地,缓缓寸进.
因为恐惧,她时而呜咽,却还试图发出她最具威胁的低吼.
这时,其中一个侵略者发现了这只畏缩的小狗.
他从苏先生身边走开,快步向小狗走来.
紧接着,一只擦得雪亮的靴子便朝着小狗的中腹部踢来,这重重的一脚将她从石板路上直接踢飞到对街最远端的一个垃圾堆里.
躺在垃圾堆里的她低声呜咽,痛苦不堪,只能期望这些穿着奇怪军服的残忍的人不要再过来找她.
等到这些施暴者离去,苏先生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以至于要在他人的搀扶下才能离开现场.
而这只到现在仍视他为保护者的小狗,不得不到附近一个门廊下的空隙里避难.
她缓缓爬进狭窄的空间里,身上被踢的地方阵阵作痛,又饥肠辘辘,身心的创伤和即将来临的漫长寒夜让她麻木又沮丧.
尽管那些日本船员早已走远,这只孤独的小狗还是觉得她当初从养狗场出逃的那个美梦已经跌入最黑暗的梦魇——但世事往往如此,最黑暗的时刻之后就是黎明.
当太阳攀上那宏伟的殖民地风格的城市天际线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狗栖身的街道上.
孤单的小狗正浑身颤抖,独自呜咽着,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不幸中,以至于她都没有注意到那沙沙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冲着她的方向惊呼道:"舒迪舒迪哦,舒迪!
发生什么了你跑去哪儿了"这只指示犬长长的尾巴因为在街头流浪沾满了尘土与烟灰,污迹斑斑,不再雪白,甚至连摇摆以表达相识都做不到.
但小狗还是认出了那轻柔的声音,如此确定,就像这个养狗场的小女孩也认出了神情恍惚的她一般.
她有着独特的标记:头部是赤肝色光滑的皮毛,肩部披着一个类似颜色的马鞍形状的斑迹,另外右侧腹上还有一大片好似泼溅上去的不规则斑点——这些让李明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只出逃的小狗!
在一个约有300万人口的无序扩张的城市里,上海养狗场的这个女孩在那天早晨选择从这只迷路又受伤的小狗暂时栖身的门前经过,纯属巧合!
李明弯腰抱起小狗,把她塞进了自己的夹克深处.
她带着怀中的小狗奔跑起来,越过一条条无人的大街,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她的发现告诉养狗场的英国女主人.
跑到养狗场院子中央的那幢大房子,她拉开夹克拉链,发现小狗已经沉沉睡去.
"看啊!
看啊!
我找到舒迪了!
"小女孩既兴奋又高兴地宣布着.
坐在高台后面的英国女主人一脸怀疑地凝视着小女孩.
她一边端详着那只小狗,一边将信将疑地伸出手,从小女孩展开的臂弯里接过了它.
她把小狗放在近前,一边抚摸它,一边摩挲它的耳后,检查它身上的标记,并试着与自己印象中的样子核对.
这时,小狗慵懒地睁开了一只眼,看了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好像挤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就又坠入了甜美的梦乡.
此刻,轮到英国女主人微笑了.
"就是她.
确实是那只跑掉的小狗.
"她瞥了一眼一旁已经喜笑颜开的李明,说道:"那么,我想现在你该给她好好洗个澡,再好好喂她吃一顿了,对吗"李明兴奋地点了点头.
现在,她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喂饱和照料这只任性的小狗.
她伸出双臂准备接回"舒迪",以便尽快给她一些亟须的温柔呵护.
女主人把小狗交到李明手上,好奇地看着她说:"不过,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叫她舒迪"李明把那团温暖又疲惫的小东西放回到自己的夹克里,羞涩地答道:"我一直叫她'舒迪','舒迪'有安静的意思.
你看她现在多安静啊,是不是"女主人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李明的脸,说:"是的,她的确很安静.
李明,从今往后,她就叫'Judy'(朱迪)吧.
"就这样,这只逃而复还、历经艰险的小狗从此有了一个或许与她的本性最不相称的名字——无论是中文里表示安静的"舒迪",还是给她未来某个幸运的英国主人准备的英译名"Judy"(朱迪).
当小女孩把舒迪——或是朱迪——抱走悉心照料时,年幼的她根本不会意识到这只从一开始就遭遇不幸的小狗会在即将来临的这场血腥残酷、几乎毁灭一切的战争中脱颖而出.
而李明当时更不可能会料到,这只来自上海养狗场的小狗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闻名于世.
第二章即使距离太平洋战争开战还有四年光景,1936年的夏天,日本帝国侵略的迹象也已经逐渐遍布上海的大街小巷,甚至延伸至中国更广泛的地区.
日本帝国在上海用兵,好像意在敲山震虎,给上海一拳,却打在中国首都南京的心上——而"南京"这个地名后来因为那场悲剧,成为惨不堪言的恐怖与暴行的同义词.
不过眼下那样的黑暗恐怖还远未到来,上海市区以及长江沿岸的大部分地区仍在英国与盟军炮舰船队的管辖之下.
这里的英国炮舰均属"昆虫级[13]",而这个名字掩藏了它们原本的真实目的——在大英帝国受战火波及的浅海与江河流域巡航护卫.
"昆虫级"炮舰均由苏格兰克莱德河[14]畔的罗布尼兹船厂制造,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开始服役,曾在美索不达米亚(现今的伊拉克)境内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巡航.
到1936年,这些"昆虫级"炮舰已经20岁了,各方面都不再是最新水平,但它们仍旧相对快速灵活,装备良好.
这些舰船底部平,吃水浅,是专为在像长江这样水流湍急的内河作业而特别设计的.
俗称"中国大炮舰"的它们有引以为荣的两套亚罗引擎和锅炉[15],每套动能装置驱动一个单独的螺旋桨,螺旋桨连接的轴承内嵌于船体,可以将在河流浅滩中触礁的概率降到最低.
当舒迪——朱迪——回到狗场,再次过上幸福舒适的生活之时,这些英国炮舰中的一艘刚好在上海码头完成了它的年度例行休整.
很快这艘炮舰就将重返巡航作业,以遏制长江下游一千六百公里流域内的水贼与土匪.
英国皇家海军"蠓虫号"最近一段时间的舰上气氛可不怎么愉快,航行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如今都明显供应不足,这让大多数船员都深感焦虑.
首先是舰上的啤酒储备.
在英国皇家海军中,在中国的炮舰有随船带酒的特权,每次出任务,每个船员都有每日定量的啤酒配给.
然而,就如"蠓虫号"的舰长,海军少校沃尔格雷夫在航行日志上所写的一样,即使采用最严格的全面控量配给,舰上剩下的"珍贵酿造"也供应不了几个星期了.
最近有一艘美国海军的炮舰停靠在"蠓虫号"旁边.
友军的长官和船员被邀请来舰上做客——主要是来分享啤酒,但为了尽量保留储备,也只能是每周六晚上共享一次.
礼尚往来,"蠓虫号"上的长官和船员则被邀请到美国舰船上每周放映三次电影的电影院里,休闲放松.
第二个问题在长江流域巡航的英国炮舰小队中只有"蠓虫号"才有:它缺少一只舰船吉祥物,这简直比没有啤酒更让人难以接受.
在它的姐妹舰船——英国皇家海军"蟋蟀号""蝉号""瓢虫号"和旗舰"蜜蜂号"上,有各种猫猫狗狗,甚至还有一只猴子.
然而,"蠓虫号"舰上的船员们却没有任何毛茸茸、四条腿的宠物,甚至连一只披着羽毛的朋友都没有.
于是,舰长给他的下级尉官指派了任务,让他去找一只舰船吉祥物回来.
这名尉官依次拜访了"蠓虫号"食堂委员会的各位成员,以决定究竟什么种类的鸟、哺乳动物或爬行动物最适合成为本舰甲板上的风采动物.
提名众多,汹涌而来,不过许多提名——比如中国软壳龟、大熊猫和短吻鳄之类的——只能当个笑料听听,实际既不可操作,也不合适.
经食堂委员会决议,认为"蠓虫号"的吉祥物应该具备以下三个必要素质:首先,鉴于本舰上的军官和船员真的需要有女性陪伴,所以她应该是位"小姐";其次,她必须是个漂亮姑娘;第三,从实际原因考虑,她必须有能力完成一定的任务来挣取自己的配给.
于是,1943年11月初的一个下午,"蠓虫号"的一个尉官代表团造访了上海养狗场.
像大多数"猎犬"一样,英国指示犬的精力很旺盛,这是天赋恩赐,又或许是祸因所在.
它们被培育得强壮有力,机警敏捷,无论在什么地形、境况下执行任务,都不知疲倦.
只有具备这样素质的狗才能够完成定位、追捕、驱赶以及经常需要的寻回物体的任务.
指示犬本就是一种猎犬,所以它们时刻准备着要一跃而出.
当朱迪钻出养狗场的铁丝网逃跑时,显然已经证明她准备好要一跃而出了.
即使在像指示犬这样精力极其旺盛的群体中,她也格外突出,好像有非凡的劲头儿.
初一想,这些或许并不是一只舰船吉祥物理想的素质——毕竟它要被限制在一艘从船头到船尾只有237英尺[16]长、36英尺宽的船舰上.
但神奇的是,"蠓虫号"的尉官们一看到朱迪就确信了,她就是他们要找的.
这时的朱迪快6个月大了,并且已经从之前上海街头流浪狗的窘态中完全恢复了过来.
她相貌出众,姿态端庄,看起来血统纯正.
她高昂着头,脖颈的弧线优雅而有力,如黑炭般闪亮的双眼比例合宜地出现在她长长的口鼻后方,甚为标致.
她凝视着这些穿着漂亮制服来审视她的陌生男人们,显露出雌性指示犬才有的害羞.
沉浸在喜悦之中的"蠓虫号"代表团并没注意到朱迪史诗般的逃跑过往和在上海后街小巷长久逗留的经历,对他们而言,她看起来像是位完美的女士.
况且她还是一只猎犬,简直就是额外的福利,这意味着将来为确保后厨有鲜肉可做而举办的任何岸上的狩猎活动,他们都可以放狗搜寻并带回战利品.
尽管指示犬并不是专门用来寻猎的品种,但是可以训练它们追击并把射中的猎物聚集——或者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回到"蠓虫号"上,舰船最后一批储备与军需品正在往甲板下面装载,为即将来临的离港做准备——包括面包、牛肉,燃料(汽油和煤油),还有煤炭的补给.
为了遮盖船身上部奇怪的锈斑所进行的粉刷也到了收尾阶段.
在当地雇佣的帮厨和煮茶的中国小伙子们已从岸上返回,正在准备回船后的第一泡茶.
一群乱哄哄的船员在一锅粥似的甲板上穿来走去,回到了位于船头的住处,准备为他们在岸上的最后几夜换套崭新的白色制服.
不一会儿,负责掌舵和管理船员的总舵手出现在主甲板通往船舱的门口,并宣布:"十分钟以后所有人上甲板集合!
"当水手们穿戴整齐,他们开始好奇岸上可能发生了什么.
应该不会是什么阻止他们享受上岸的最后几夜的事儿吧上海的狂野与异域风情声名在外,无疑是最佳的聚会城市,况且没人会想远离那些有源源不绝啤酒供应的酒吧——尤其是当"蠓虫号"上的供应越来越少的时候.
大家焦虑地聚集在前甲板上,在长长的帆布天篷下站成了两排.
天篷差不多从船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使舰船看起来有些奇怪.
如此冗长的遮盖好似一个屋顶,远远看去,"蠓虫号"就像是一辆行驶于海上的加长版电车.
不过,实践证明,这个天篷在长江流域长途巡航中非常有用,它可以为主甲板提供阴凉,还可以抵挡横扫整个长江流域的季风雨.
全员一到齐,总舵手便下令:"立正——!
"随后向站在近前的一人报告道:"舰船所有成员集合完毕,长官.
""蠓虫号"海军中尉R.
海恩斯向前一步,站上了平时用来装运7.
7mm马克沁重机枪的木制弹药箱.
这种轻机枪如今已经成为保护大英帝国殖民利益的同义词,在"蠓虫号"的每一面都设有三支,使其具备强大的全方位火力.
不过,这一刻中尉心里想的却远不是战火枪械之类的事情.
在下令"稍息"后,他开始向船员们演说,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划过他平时令人捉摸不透的脸庞.
"几周前我作为会长参加了食堂委员会的会议,会上通过了一项决议,决定我们要有一只舰船宠物.
"他停了一下,仿佛手里有要检查的讲稿似的,那一丝隐约的微笑此时已爬上他的眼角.
他继续说道:"提醒你们一下,我们决定要一位'女性伴侣',一位既美貌又可以完成一定的任务来挣取自己配给的'女士'.
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你们一些非常有趣的提议,很遗憾,大多数都不可行.
"中尉看着排在他面前的一列海员,"'蜜蜂号'他们有两只猫,"他继续说道,"'蟋蟀号'上有一只狗——某品种的.
'蝉号'上有一只猴子——天呐,帮帮他们吧!
"一阵又长又严肃的停顿后,中尉说道:"至于我们'蠓虫号',从这一刻往后,将没人能够在狩猎聚会后回船谎称自己打到了23只鹌鹑,但那真打中的一只倒是可以被寻回了.
"他转过身,喊道:"军需官!
"一个人从他身后的门口出现,来到船身上部,上达船桥.
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一个头影出现在大概膝盖高的位置,好奇地凝视着门框周围.
在军需官——舰船的储备管理员——轻轻拉拽牵引之下,这个身影才完全显现.
她是一只四条腿的小家伙——一只英国指示犬,头上和身上有着引人注目的赤肝色斑点.
军需官走到大家都能看到她的地方.
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这只狗.
她还没有完全长大,走起路来有点奇怪,但绵软又摇晃的步伐讨人喜欢.
看她一步一步轻轻走过甲板,相对于她小小的身躯,她的爪子貌似有些太大了.
军需官和狗停在了中尉和前排列队的船员之间.
朱迪一屁股就坐在了甲板上,一条软软的粉色大舌头从咧着傻笑的嘴里耷拉出来,她的教养和淑女气质瞬间荡然无存.
这一刻,大伙儿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不笑出来.
中尉像演戏似的伸出手臂,指向这只蹲在他面前的狗,说:"这就是她,先生们,来见过我们炮舰上的第一位女士——皇家海军朱迪!
"朱迪受到了"蠓虫号"全体成员的热烈欢迎.
他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萨塞克斯的朱迪",以彰显她的纯正血统与贵族气质.
之所以选萨塞克斯入名,是因为它离上海非常遥远,也因为有不少船员是从英格兰的那个区域起航的.
"舰船之狗饲养员"的重任自然落在了二等水兵堂吉库珀身上.
堂吉负责船上的食物储存和供水,但更重要的是,他还是船上的屠夫,这意味着他随手可得一定量的肉骨头.
通过堂吉,朱迪被分派了一个敞口的箱子——一个空的木质弹药箱——放置在船桥附近,外加一条舰船标配的毯子作为她的住处.
不过,在之后的几周甚至几个月里,她经常不是在其他地方,就很可能是蜷缩在一个船员身边昏睡过去了.
朱迪甚至还得到了一个官方的舰船成员编号.
每一个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的军人都会有一套指定的字母与数字编号——比如"JX125001".
它可以证明一名军人属于下列薪资等级之一:1.
水手和通信员;2.
司炉;3.
军官、厨师和管理员;4.
其他.
朱迪的编号以"MX"为前缀,表示她属于"其他",且她是在1925年之后才服役,因为在那之前,海军所使用的是另一个不同的编号系统.
按理说,朱迪现在的编号意味着她没有任何相应的薪资收入,因为她还没有正式在海军部注册.
但若"蠓虫号"的长官们想要,他们无疑可以不管这些,毕竟编号系统是出了名的混乱,以前是,现在也是.
许多皇家海军水手的编号与别人的一样,只是前缀差一个字母,这才得以区分.
不过任何情况下,朱迪都不会需要钱,更何况她现在是在"蠓虫号"上.
一只舰船狗的生活简直好比在狗狗天堂一样幸福——或者至少在最初几个月是这样的.
在"蠓虫号"上,萨塞克斯的朱迪将拥有钱能买到的以及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充足的食物、好伙伴、温暖和友情.
作为一只将来要"自食其力"的猎犬,朱迪好像应该远离船员,安置到长官们位于船舱最前方的不同寻常的住处去.
的确,是舰长沃尔格雷夫少校和海军上士查尔斯杰弗瑞代表全舰成员出钱买下了她.
依此,他们思忖着自己绝对有权把她留在他们的住处,并且"为狩猎"训练她——使她像一只舰船长官的猎犬.
指示犬,犬如其名,会被培育成能够指出猎物所在的猎犬.
无论何时何地闻到猎物,一只指示犬都应该能够采取准确的站位与姿态.
尽管它们彼此会有差异,但受过正规训练的英国指示犬一般来说应该采取如下姿态:低下头,尾巴伸直,与头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一条前腿抬起,腕关节略弯,爪子指向猎物以引导猎人.
但是,"蠓虫号"上军官们的餐厅服务生首先指出,朱迪看起来在她的"指引"能力方面有些致命的缺陷.
在她上船之后的头48小时里,她看起来只对一件事认真固执且指示明确:每当她闻到"蠓虫号"上美味的晚餐香飘四溢时,她就会准确无误地冲向厨房.
没关系,舰船长官们辩解道.
他们会训练她指出正确对象的——比如鸭子、鹌鹑、羚羊和瞪羚这些他们在长江江畔热衷狩猎的主要目标.
不过,现在看来,根本没办法控制这一团精力充沛的小东西下一刻在船上会发现什么目标.
她好奇的鼻子东闻西闻,不放过任何犄角旮旯,不过看起来只有一个地方——中国厨师和服务生的所在——并不怎么欢迎她的到访.
无论长官们如何打算,全船人从一开始就把朱迪当成一只惹人喜爱的宠物.
她好像是船上每一个人的伙伴.
当然,作为舰船之狗,她也应该是.
她不属于任何个人,却又是船上所有人的狗,这使得任何想要为狩猎训练她的尝试都重重受阻.
同样的,堂吉库珀严控其饮食量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
只要他一回身,就可能有几块巧克力,甚至是杯中剩下的啤酒,不知不觉跑到了小狗那里.
到1936年11月的第二周,也就是英国皇家海军"蠓虫号"准备离开上海时,舰长和上士这两个最初将朱迪买回的人虽不情愿,但也还是有风度地接受了她的所有缺点.
她首先是一只舰船之狗,而不是猎狗,在这一点上她已经成功地证明了自己.
"蠓虫号"上没有人不宠爱她,而她的到来也刚好鼓舞了大家的士气.
"蠓虫号"是英国皇家海军长江炮舰队中的"一员猛将",而在上海险恶的街巷中存活下来的朱迪看起来已准备好要在此开始她幸福长久的生活.
可谁曾想,朱迪与致命危险的下一次近距离接触竟然没等舰船多转几个弯就发生了.
而这一次,又是因为她的好奇心让她差点送命.
第三章几十年来,对于狗的科学研究以及大量关于训练它们的理论都基于它们古老的祖先——狼,所提供的例证.
尽管这看起来不太像真的,但所有现代犬类——从京巴狗到大丹犬——确实都是同一物种.
狼,也就是灰狼的后代.
狗与狼的基因99.
96%是相同的.
但是,长达30000年的选择性培育,更关键的是"驯化",已经将这些基因完全覆盖.
好几万年以前,人类和狗就开始建立伙伴关系,而这种关系可谓"人与动物"伙伴关系中最长也最持久的.
狗是我们最先驯化的动物,而今天它们与人类关系之紧密也是其他任何生物都不可企及的.
人们相信如果没有人类的影响,狗会出现返祖,行为似狼,而这一观念长久以来决定了我们训练犬类伙伴的方式.
研究表明,狼是群居动物,狼群通常会以两只成年狼为首,一公一母.
有威胁的攻击或驱逐行为是人类征服狼群的方法.
如果狗的本质是狼,按照这一说法,人类若想控制他们的犬类宠物就必须证明自己才是"群体的主人".
近些年,随着观念革新,许多类似的想法都改变了.
以前大多数关于狼群的研究都是在圈养环境下进行的,通常是在动物园里.
而圈养的狼群是被随机组合的并不和谐的动物群体,与野生环境中的狼群大相径庭.
近期关于自然界中出现的狼"群"研究证明,它们并非险恶群体,而不过是扩大了的家庭单位.
在自然界中,一个狼群通常由一对父母构建,再加上它们尚未成年的子女,而这些子女也会帮助父母养育新生的幼狼.
狼群可能会变得暴力,但只是针对试图侵占它们领地的其他狼群.
因此,狼本性友善,注重家庭.
在一个家庭单位中——也就是所谓"狼群"中——它们彼此建立合作关系,互助友爱,互相关心.
同样的,大多数狗也只是简单地想成为家里的一分子,并享受家庭生活,一如家庭单位中的其他成员——无论是人类还是犬类.
如此看来,以控制、威胁,甚至是体罚的方式来训练狗有时就像教育孩子一样.
狗反响最好的相处方式还是爱、奖励和玩耍——最重要的是,让它们觉得自己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朱迪很幸运,刚好进入了一个她所能期盼到的最欢乐有趣的大家庭.
在长江炮舰上生活,需要大家紧密团结,犹如家人.
不算中国厨师和帮厨的小伙子们,"蠓虫号"上总共有五十多个船员,这个数目并未超出一般狼群的数量.
大多数这样的狼群都是幸福和睦的大家庭,有时会意见相左,但通常都能协调解决.
这里的生存法则是合作,而非威压强迫.
朱迪在"蠓虫号"上还没找到自己两条腿的"专属主人",但上船几天不到的时间里,她已经和所有船员打成了一片.
她是所有人的家人.
待到"蠓虫号"扬帆起航之时,萨塞克斯的朱迪看来已经完全适应了船上生活.
她好像找到了自己在海上的立足之地,并对驶往中国内陆的长途旅行跃跃欲试.
1936年11月10日早晨8点,"蠓虫号"的船员们将最后一批储备搬入船舱,准备离港.
上午9点,执勤水手和负责缆绳的小组准备解开缆绳启航.
作为一只狗,朱迪有能够读懂人类肢体语言与行为举止的神奇能力.
当缆绳被解开,护舷板被收起时,她兴奋地在"蠓虫号"上跑来跑去,四处查看.
十分钟后,"蠓虫号"起锚,一对引擎跳动起来,使甲板也跟着摇晃震颤.
二十分钟后,舰船再次靠岸,停在亚洲石油公司的码头,并在此泵入68.
1吨燃油.
朱迪就这样经历了她生平第一次短暂的"海上"之旅,而她的良好表现让全船人员印象深刻.
不过,所有这些都还仅限于上海港附近相对封闭的水域内.
当然,"上海"这个地名本就意味着"在海上",而这座城市就坐落在长江与中国东海的交汇处.
加好油后,舰船掉头航行,中午12点20分时驶入另一个码头补充弹药.
除了安装在船桥尾端的6挺马克沁机枪外,"蠓虫号"还配有一门可发射12磅炮弹的高射炮以及一对可发射45公斤级炮弹、射程可达10公里的152.
4mm马克VII舰炮.
要知道,这样152.
4mm口径的舰炮对当时在长江巡航的任何炮舰而言,都是最大口径的配备,看起来"昆虫级"舰船的雄厚实力被它们的名称所掩饰了.
长江炮舰上的生活丰富多彩,但也充满危险.
江面上敌舰的威胁时刻存在;而长江水流湍急,许多流域水况不可估测,舰船很容易搁浅或是被途经的江底岩石撞个粉碎.
持续不断的紧张与危险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后果,那就是年轻的船员们亟须有品质的休假来解压放松,而上海狂野的酒吧与地下俱乐部恰好能为他们提供充足的机会.
不过,每次年轻的船员们上岸聚会,其中总有些人对岸上的欢愉恋恋不舍.
几天前,舰长沃尔格雷夫就被迫将"蠓虫号"的两名船员送到了在上海的英国军事拘留所,处以拘留30天的惩罚.
毫无疑问,这俩船员一定是在哪儿找到了"蠓虫号"上正缺乏的啤酒供应,又或许是跟当地姑娘告别的时候被绊住了,以致归队延迟.
与此同时,舰长也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给船员们颁发品行优良勋章.
看记录,他已经颁发了至少一枚这样的勋章.
总的来说,船员们还是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的,而舰长将这美好的现状部分归功于"蠓虫号"的新到成员——朱迪——她带给了大家极大的快乐以及一种全新的目的感.
然而,她也即将证明自己同样可以带给大家不少麻烦.
11月14日的早晨,"蠓虫号"终于离开了停泊处,前往长江上游开始长途旅程.
它先是向东航行至海上,然后向西转向,驶入造就广阔长江三角洲的汹涌河口.
得益于其可达14节[17]的航速和三个方向舵,"蠓虫号"可以转过小弯,而这对驶向长江上游狭窄江面尤为重要——在入海口流速10节的浪涛中,"蠓虫号"开始逆流而上.
浩瀚的长江在这里汇入东海,形成了超过20英里[18]宽的三角洲,大约相当于英吉利海峡最窄处的宽度.
凝望这11月份灰色的江水,人和狗都需要提醒自己,这是一条江河,而不是海洋.
翻滚的漩涡和湍急的水流扫过"蠓虫号"平坦的船底,如海上巨浪一般的汹涌波涛拍打着船体两侧,奔腾而过,轰隆作响.
冰冷、浑浊、灰黄色的江水裹挟着大量的泥沙,一路航行,时不时就可见到涡流旋转着将水中无数碎片残骸吸入江底.
随着上海这个港口城市渐行渐远,淡出视线,陆地也几乎看不到了.
在船员们的耳中,上海港那每天熙熙攘攘的喧嚣之声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声音.
这是江水急流所发出的一种神秘空旷的声响,而"蠓虫号"正在其间逆流而上,穿过长江入海口堆积的沙坝和泥滩.
每当平坦的船底划过水深差不多只有1英尺的最窄浅滩时,这声响就会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然后又在河床陡降至100英尺或更深时,逐渐平息.
在上海街头游荡的那几个星期让朱迪已经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引擎声、说话声、工业制造与人类劳作的声音,嘈杂刺耳,无休无止.
然而,眼下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声音.
这是世界第三大河流——一条狂野的河流——所发出的声声低吼,它在近前撩拨着你,却又让人心生敬畏.
这令人惊叹的自然力量凝聚成澎湃的江水,狂野不羁,新奇陌生,让朱迪不知不觉沉迷其中——就好像那扑向烈火的飞蛾.
杰弗瑞上士第一个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
他正往舰尾走,突然发现那只他出了一半钱买来的狗正在护栏边闻来闻去.
他大喊一声以示警告,却只见她从护栏下面滑了出去,停在了甲板狭窄的外沿,舷外光滑的铁板上.
此时的朱迪仍旧凝望着脚下翻腾的江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杰弗瑞的警告声,就像几个月前她在上海养狗场对李明的呼喊充耳不闻一样.
朱迪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兴奋地冲着自己岔开的脚下几十英尺处那翻腾咆哮、震耳欲聋的灰色怪兽汪汪吠叫.
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完全站不住了,随着一声绝望的惨叫,一头栽下船去,不见踪影.
是谁说的好奇害死猫,他们肯定从没见识过这只"蠓虫号"的舰船之狗!
面如土色的杰弗瑞转过头,用尽全力向船桥方向大声呼喊:"狗落水了!
狗落水了!
狗落水了!
"有人落水的呼喊声是所有在海上航行的船员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之一,而在长江这样的航道上,这无疑更是噩耗.
将水流速度与"蠓虫号"前进速度相加,就可知这只舰船吉祥物正在以约14节,甚或超过16英里每小时的速度被甩在船后,越来越远.
所有听到杰弗瑞呼喊"狗落水了"的人都同样难受,因为船员们对这位犬类伙伴的珍爱之情已经越来越深.
幸运的是,舰长听到了呼喊声,并立即采取了行动.
"停止前进,全速后退!
停止前进,全速后退!
"沃尔格雷夫舰长清楚地知道,如果舰船不迅速反航向后倒退会发生什么.
时间紧迫,他根本来不及让舰船掉头.
中国中东部地区的气候与欧洲大陆相似:温度四季分明,春暖、夏热、秋凉、冬寒.
11月份的长江冰冷刺骨,即使是最强健的狗,在凶猛的水流与漩涡中挣扎,体能也会迅速消耗殆尽.
等到他调转了船头,朱迪早就被冰冷的江水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找不到了.
她从船尾围栏处落下,离江面差不多只有12英尺高一点,可即便如此,她也会沉入水下,再加上淡水浮力远远小于海水,这就使落水物体漂浮回水面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舰长只能寄希望于朱迪是个游泳健将,有上天赋予猎犬的求生本能——至少能坚持到他们赶来救援.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把她存活的概率估得太高.
如果他们不能在几分钟内找到她,萨塞克斯的朱迪就将葬身于这冰冷的江水之中.
待舰长下令停船时,行动果断的一等兵维克奥利弗已经准备好放下"蠓虫号"上的小艇.
小艇由奥利弗掌舵,另外一名船员操控引擎,还有一个不愿上阵,名叫吴钩的中国水手被安排坐在船头,负责打捞这只行为不端的狗.
小艇被翻转到船体一侧外,渐渐入水,可是等到小艇着水时,奥利弗已经完全看不到狗的踪影了.
他最后看到的她是远处一个被冲往下游的小黑点.
他试图在脑中确定她的方位,如此他才能控制小艇前往的大方向.
朱迪已经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他只能朝着他所能想起的大致方位进发.
自身的启动速度加上水流速度让沿江而下的小艇好像刚开的香槟瓶塞一样,飞冲而去.
小艇猛力前冲,强行穿过波涛汹涌的江面.
江水看起来就像一锅浓稠的甜橙南瓜汤,在船头周围沸腾起层层泡沫.
奥利弗估算,小艇入水之时,朱迪可能在"蠓虫号"后面半英里的地方.
按照小艇现在的航行速度,他估计两分钟之内他们就能赶上她——只要他判断的方位没错.
奥利弗完全知道,如果他判断失误,他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许多人曾命丧长江,而在这种看不到岸的地方坠入江中往往就意味着生命的结束.
奥利弗根本不敢想,一只尚未长成的狗会有几分生还的希望.
每一分每一秒的拖延都显得分外恐怖.
小艇奋力驶过江面,但看起来却好像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
突然,就在他们冲上一个浪尖,疾驰而过时,刚好可以从小艇左舷看到一个小黑点.
驶近些时,小艇上的人看到,小家伙白色的前爪在水中疯狂地拍打扑腾,挣扎着不让自己沉入水中,一双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她让自己的头一直露出浑浊的江面,但也只是将将露出而已.
奥利弗赶紧大喊鼓励的言辞,同时让小艇急转弯.
这次,他们冲着朱迪的方位往回行驶,逆流而上,想要在中途拦截她.
此时,小艇前进的速度放慢了很多,也更可控了,奥利弗以为这次他们一定能够抓住在波涛汹涌中挣扎的朱迪.
然而,当他们放慢速度,吴钩从小艇一侧俯身去抓朱迪的项圈时,小艇被一个大浪击中,吴钩瞬间也掉入了江中.
这下,小水手和舰船之狗都坠落江中,不见踪影了.
奥利弗立刻掉转船头,回到吴钩的落水点,但既不见吴钩,也未见朱迪.
突然,江面被打破了,两个绝望的身躯终于露了出来.
奥利弗急忙用船钩将他们拖到近前,小艇上的人也都从船侧伸出手来……于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国水手和一只淹得半死的舰船之狗被抓住项背,拖上了小艇.
此时,"蠓虫号"的甲板上迸发出参差不齐的欢呼声,阵阵回响从江面上传来,看来全船的人都聚集到了甲板上,目睹了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奥利弗向他们挥手致意,然后再次发动小艇,转头回程,驶向"蠓虫号".
他就好像一个天生的表演者,用双膝夹住舵柄,然后双手举起船上的旗语用旗,通过旗子的不同位置对应不同字母,发送出了一个简短的确认信息:"洗礼完成.
"这可真是短小却恰如其分的信息传递.
朱迪和吴钩浑身又湿又脏,头发、眼睛和耳朵里满是长江泥沙,所以最先被抬上了舰船.
一回到"蠓虫号",他们马上被带下船舱洗热水澡.
杰弗瑞上士亲自上阵,为朱迪刷洗,现在他已经成了她最重要的保护人之一.
按照随舰医生的嘱咐,洗澡水里加了些消毒剂,因为长江里不仅含有大量的淤泥与沙土,还有沿岸众多城镇排入的污水.
杰弗瑞用自己的毛巾把朱迪擦干,然后决定带她在舰上四处转转,向她指出所有显见的危险所在.
学习乘船就好像学习骑马一样:如果你跌落或是坠入水中,你必须立刻回到马背上或船上.
一开始,朱迪明显不敢上甲板.
她害怕得瑟瑟发抖,同舰船护栏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
"蠓虫号"继续前行,她却再也不愿多瞄一眼那船体两侧奔流而去的浪涌.
对此,杰弗瑞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至少她看起来已经学乖了.
当天下午6点,沃尔格雷夫舰长将他们差点儿出现的损失记入了航行日志:一人意外落水,后被救生艇小组救起.
朱迪的"意外落水事件"就好像发生在人类船员身上一样,被如此正式地记录下来,正反映出"蠓虫号"全体成员对待他们这只舰船之狗的态度.
不过,尽管大家对这位新同伴的喜爱之情越来越深,许多人还是开始质疑她是否能够满足他们当初对她的第三条要求——有些能耐.
"意外"发生的当晚,颤抖的朱迪睡在了军官舱里,她紧贴着杰弗瑞的铺位横卧,为了能多一分安心.
通常在生活中,人会选择自己的狗.
只是偶尔,狗才会去选择她的主人.
经过这次长江里的濒死体验,朱迪确实需要真正的抚慰.
但她仍旧保留着这份选择自己主人——或者不如说是长久的生活伙伴——的权利,等待一个她所认为的最好时机.
"蠓虫号"上有许多现成的候选人,舰长、杰弗瑞上士和堂吉库珀,只是其中几个.
然而,在萨塞克斯的朱迪看来,那个最合适的人还没出现呢.
所幸,"蠓虫号"上的这个夜晚相对宁静,既没有折磨人的江水冲击船身的咆哮声,也没有舰船螺旋桨拍打江水的声音,抑或引擎在甲板下轰隆作响的声音.
像所有长江炮舰一样,"蠓虫号"只在白天航行,因为这时船员们才能看到并抵御潜伏在长江之中的危险.
当夜幕降临,她要么停泊于浅滩,要么驶入长江河道上星星点点的码头或船坞里.
怎么看长江都是一条繁忙的水上通道,大多数当地的舢板和平底小船都会定期来往于此,有些传统的木质帆船甚至不分昼夜地在此漂泊.
通常情况下,船只在夜间应该在左舷挂红灯、右舷挂绿灯以为警示,但这些中国船只极少会这么做.
如此一来,与一只看不见的小船相撞的危险无处不在.
不过,除此以外更严重的是,夜晚时分的江面更易受到黑恶势力的威胁——这也是为什么太阳落山以后,长江炮舰的舰长们都更愿意找个江边码头停靠舰船.
但即使如此,仍旧危机四伏.
武装土匪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富饶的大地上四处游荡,而这一区域河道、沼泽,稻田纵横交错如迷宫一般,"蠓虫号"要穿过这里可能会需要一周甚至更久的时间.
越向内陆航行,平原、河谷与湖岸就越少,继而出现的是内陆地区的崇山峻岭与茂密山林,而这些地方往往为军阀和受他们控制的凶残黑帮袭扰已久.
因此,即便是夜晚停泊时,"蠓虫号"全员也必须随时准备起床应战.
当舰船汽笛响起尖厉的声音,并且有人喊出"驱逐登船者!
驱逐登船者!
"的口令时,意味着麻烦就在眼前.
听到"驱逐登船者"的口令后,卡宾枪会被从军械库中取出,马克沁机枪也会瞄准,士兵会列队于舰船受到攻击的一侧.
但是,真正的第一道防线是舰上的蒸汽软管——滚烫的热水是可以逐退任何侵犯者的非致命性武器.
与所有英国炮舰一样,"蠓虫号"的舰长遵照命令,无论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
好在,朱迪经历惊险洗礼的当晚,长江之上一片安宁,而这正是她恢复所需的一剂良药.
黎明破晓,"蠓虫号"向上游航行的第二天也就此开始了,舰上的号手吹起了刺耳的起床号,叫醒了全船人.
此时是早上6点,是时候将舰船准备就绪,向长江上游进发了.
此时,厨房与船桥前方,位于船头的军官舱里,杰弗瑞上士被前来送早茶的中国服务生叫醒了.
与蜷缩在身畔这个漂亮的小家伙分享了一点儿温热香甜的茶之后,他开始猜想今天会发生些什么事,但愿这只根本管不住的舰船之狗不会再有什么倒霉的遭遇了.
他一开舱门,朱迪就从门缝挤了出去,蹦蹦跳跳地冲到了甲板上,然后低下头,鼻子用力吸着,好像能捕捉从厨房传来的食物香味.
啊,鸡蛋.
炒得刚刚好,正如我所爱.
她轻轻走过鸡笼,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鸡是为了给这次航程提供些新鲜肉食从上海带上船的.
杰弗瑞倒是希望朱迪对舰上家禽的浓厚兴趣能反映出她对捕猎的天然亲近,以及她作为一只猎狗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即将会有的职责表现.
堂吉库珀,舰船之狗的正式看护人,一大早就开始监管朱迪,并给她准备早饭.
同杰弗瑞一样,堂吉也热衷狩猎,所以朱迪一吃完早饭,他就决定要对她的捕猎本领进行第一次真正的测试.
他蹲下身子,目光平视这只体态轻盈的狗,看起来极有耐心地开始向她详细讲解,一只英国指示犬在外出捕猎时需要做什么.
晨曦透过帆布天篷映照在朱迪的眼中,使它们看上去没那么乌黑了,倒像是闪耀着热切的火焰,堂吉凝视着这双眼睛,感觉她好像听得懂自己的话.
她又长又软的耳朵垂在脸颊两侧,表情看起来有点儿忧伤凝重,但很快她又画风突变,歪嘴一笑,或是把粉色的长舌头摆出来,憨憨地喘着粗气.
如今,朱迪还没完全长大,但堂吉认为她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证明自己作为一只猎狗的价值.
找一块适合实践演练的场地是必要的,他觉得鸡笼就不错,毕竟这些鸡是现在"蠓虫号"上离她最近的捕猎对象,于是他开始模仿指示犬的动作,"指向"笼子里的鸡.
朱迪盯着他看了很久,疑惑地歪着头.
看堂吉的肢体语言,她知道他一定要做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以她的小脑袋瓜,完全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堂吉尽可能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看,就像这样——直到朱迪认真地摇了摇头,用鼻子吭一声,看起来一副对此嗤之以鼻的样子.
然后,她把鼻子转向了有诱人香味飘出的舰船厨房,这个意思一目了然:信息既没收到也不明白!
堂吉并没有因此气馁退却,而是决心每天早饭后都重复演示这个姿势,直到朱迪弄明白为止.
不过他心里也在嘀咕,不知道朱迪是不是一直在嘲笑他金鸡独立、摇摇晃晃地想要教一只英国指示犬如何指示猎物.
一切准备就绪,"蠓虫号"便解开缆绳,驶进了长江的主河道.
航行中,引擎的声响再次升到了大家熟悉的阵阵轰鸣.
朱迪在确定自己离舰船护栏有一段距离后,站上了扬起的船头,迎风嗅着.
就在他们前进了还不到一英里时,"蠓虫号"的这只吉祥物已经嗅到了前方的麻烦.
中午刚过——确切地说是12点零3分——一艘日本海军炮舰就经过"蠓虫号",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仅仅一个小时后,法国炮舰"弗朗西斯卡尼尔号(FrancisGarnier[][19])"紧跟而来,也是驶向上海.
随后不久,第三艘外国军舰经过"蠓虫号",是法国炮舰"拜尼号",不过这次的方向是驶往上游,进入中国内陆.
毫无疑问,随着敌对国家为抢占这些水域的商贸控制权所发起的武力竞争,长江之上将会越来越热闹.
不过,此刻"蠓虫号"即将面对另一种严重的威胁.
站在最前方的朱迪从她的位置首先对危险给出了预警.
她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开始冲着远方吠叫.
只见前方有一艘船将将现身,正慢慢悠悠地向下游漂来.
这艘船有两根桅杆,分别挂着一面灰色的方帆和一面暗褐色的方帆,高悬于船头之上.
这种木制平底帆船好像一下子把人带回了"黑暗时代[20]",与钢铁船身的现代炮舰形成鲜明对比.
"蠓虫号"的船员们曾经看到过这种船由一帮"苦力"拖过长江最危险的浅滩.
船身被几十条与岸边连接的绳索拴住,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弓起身子,弯下腰,使劲拉拽这些绳索,拖着船只,一步比一步艰难地蹚过浅滩——当然所有的步伐都是跟着雇他们出来拖船的工头所喊的有节奏的号子.
"蠓虫号"的船员们对这种古旧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他们前面这艘船的样子却让他们非常不喜欢.
这艘古旧模样的木船吃水很深,这意味着它装载了很沉的货物.
船员们本来都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但当朱迪在船头乱蹦乱跳,兴奋大叫时,他们知道一定是什么难对付的东西正向他们逼近.
他们的狗以前从没这样过,即便是不小心摔入冰冷翻腾的长江,也不曾如此.
那艘船上一定有什么吓到她了.
沃尔格雷夫舰长睁大了眼睛望向远处的那艘船,然后扭头转向了杰弗瑞上士.
他撇了撇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极其轻微的不悦与厌烦.
杰弗瑞则马上拿出了望远镜拉近观察.
通过这副八倍望远镜,他可以看到这艘船的更多细节——有深色的物体露天放置于船舱里——这时,杰弗瑞已有九成把握确定船里装的是什么.
正向"蠓虫号"驶来的是一艘可怕的运粪船,而朱迪看起来早在任何船员有细微察觉以前就感觉到了.
舰长改变了航向,并从船桥上下令封闭所有舱口、舱门和舷窗,使船舱尽可能密不透风.
随后,让所有人员尽快撤离到甲板之下.
这些长江上的运粪船运送的是人类粪便——从来都是完全腐烂、臭气熏天的,它们会被送到长江下游远离主要城镇的地方倾倒.
通常情况下,它们会被用来给长江沿岸的稻田施肥.
"蠓虫号"正临近一个名为镇江的江边城市,毫无疑问,这艘装满了腐烂的人类排泄物的船是来自那里的.
多亏了朱迪的叫声,当那令人作呕的臭气袭来时,大部分人员已经躲进了船舱里——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这只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意外才能的舰船之狗.
运粪船永远都是长江下游流域的一大危害.
如果那恶臭钻入船舱,就会黏在人的头发上、衣服上,甚至附着在家具上,好多天都挥之不去.
而朱迪恰好借此机会证明了自己就是"蠓虫号"上的预警系统.
朱迪能这样做得益于她超常灵敏的嗅觉.
狗的世界与人类世界不同,它们的世界几乎全是靠气味来认知界定的.
这就好比它们在从另一种完全不同于我们的纬度体验世界——一个由数不清的气味层次所构成的世界.
因此,它们对气味的探测能力远远强于我们.
人类拥有500万个嗅觉细胞,而像朱迪这样的猎犬则拥有将近3亿个嗅觉细胞.
所以,这样的狗可以区分超过100万种不同的气味,并且是在浓度极低的情况下.
而我们人类大概只能区分差不多1000种而已.
因为泪腺一直延伸到鼻尖,所以朱迪的口鼻总是潮潮的,而她恰能借此辨别风向,分辨出气味从哪个方向而来.
同时,鼻子上的湿气还会分解微小的气味分子,之后嗅觉受体细胞就可以识别它们了.
不过,朱迪的气味感知能力比这个还要先进得多.
人主要靠视觉来引导方位,因此我们脑中有很大一个区域是用来处理视觉信息的.
而狗大脑中的嗅觉中枢却比人类的发达40倍.
也就是说,甚至连狗细细的胡须都可以感知气味,然后将它们传输给大脑.
再加上,狗还有一个气味感知器官——位于口腔顶部的"吞咽前识别器官"(voremonasal),是人类根本没有的.
对朱迪而言,气味就是她的宇宙,嗅觉就是她解读周围世界的首要官能.
在这长江之上,她的鼻子就是气味过滤器,会帮她筛选出所有与气味相关的信息,以便她能更好地理解并应对所有新鲜的、新奇的、有时甚至是危及生命的环境.
因此,觉察到一英里以外的长江上有一艘运粪船对于一只有如此敏锐嗅觉的狗而言,根本不成问题.
这一次,朱迪的犬类嗅觉帮了全船人,但只不过是让大家躲过了几个小时令人作呕的恶臭.
然而,即将来临的下一次危机,朱迪则需要运用她令人难以置信的犬类能力拯救"蠓虫号"上所有人的性命.
第四章"蠓虫号"继续向上游前行,途中又遇到了四艘日本军舰.
每一艘日本军舰的尾部都拖曳着一面鲜红的太阳旗.
觊觎中国许久的日本帝国,其势力在中国内陆地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很显然,一场大麻烦正在酝酿中,即将到来.
对此,"蠓虫号"的船员们都有预感.
11月20日,这艘英国炮舰到达了彼时中国杂乱无序的首都——南京,不过只是短暂停留,以接回一名之前在上海进行营养治疗的船员.
之后,"蠓虫号"继续向前挺进,到达了长江边一个小城市——芜湖.
在这里,"蠓虫号"与她的姊妹舰"瓢虫号"如约会合了.
"蠓虫号"驶进码头,停在了"瓢虫号"的旁边.
两艘炮舰都有一对高高的烟囱和一条从船头延伸至船尾的帆布天棚,这样并排看起来就好像彼此的影像一般.
此外,它们在另一个重要方面也惊人得相似,那就是"瓢虫号"与现在的"蠓虫号"都有一只狗作为舰船吉祥物.
"瓢虫号"的军官和船员们受邀登上了"蠓虫号",双方人员分享了舰上的朗姆酒,也交换了情报.
这是"蠓虫号"舰长打探前方潜在危险的绝好时机,因为"瓢虫号"之前一直在长江上游逗留,现在才要前往上海.
不过,"瓢虫号"上有个家伙却是绝对不受欢迎的,那就是它们的舰船之狗——邦佐.
邦佐是一只大型拳师犬的杂交犬.
自打"蠓虫号"驶来,出现在海平线上,他就开始行为极其异常:疯了似的在甲板上奔来跑去,反复撕咬,一刻不停.
当他的鼻子始终朝向"蠓虫号"盯住不放时,根本用不着动脑筋,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嗅到他们的姊妹舰上有一只美丽迷人的小母狗,并想对她发起求爱攻势.
意识到有这样的威胁后,沃尔格雷夫舰长马上命令舰船之狗的看护者堂吉把朱迪锁起来,严加看管.
他们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一群拳师犬与英国指示犬生的杂交小狗.
萨塞克斯的朱迪显然不怎么乐意被这样拘束,毕竟她已经习惯了在舰船上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也不懂这么做是为了她好.
可是,她还是被安全地关了起来,直到"瓢虫号"离开,前往下游,邦佐那不怎么光彩的企图也被完全挫败了.
邦佐离开后,朱迪便可自由地追随"蠓虫号"的船员们上岸探险了.
芜湖码头有一家海军餐厅,最令人高兴的是,那里的啤酒无限供应.
不知何故,这个餐厅貌似还不限量供应朱迪所偏爱的食物——冰激凌.
船员们一进餐厅,朱迪就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而鼻子却指向装着美味甜品的箱子.
有一天晚上,大家忘记按惯例给她盛上一满盘的冰激凌.
她等来等去,失去了耐心,于是就偷偷潜入餐厅酒吧的后面,用嘴钳住冰激凌箱子的把手,把它拖到了房间中央.
然后转头对着刚刚一直在喝酒、现在一脸惊讶的船员们叫了一声,以示要求,让他们速速给她按例上冰激凌.
从芜湖向上的长江明显窄了许多,离开了长江三角洲的平原河段,两岸也变成了陡峭险峻的山谷.
再往前还会有三处险隘:西陵峡、巫峡和瞿塘峡.
在那里,两岸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绵延数百里,如漏斗一般汇聚江水,川流而下.
而这样的地形恰可为长江流域声名狼藉的水匪提供绝佳的隐蔽场所——尽管"瓢虫号"对这种危险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警告.
离开芜湖两天后,"蠓虫号"驶入了回声荡漾的西陵峡.
这里山石林立,峭壁高耸,植被稀疏的斜坡一冲而下,延伸进湍急的江水之中,异常险峻.
临近傍晚,舰长决定在此停船过夜.
于是,他将舰船调入稍浅的水域,下令抛锚.
此时,"蠓虫号"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横穿了整个峡谷,而峡谷映衬下的舰船却显得又矮又小.
待"蠓虫号"停稳,沃尔格雷夫舰长即宣布:"舰船安全,准备喝茶.
"在长江上航行了漫长的一天之后,是时候该喝杯茶,提提神了.
在这样荒野偏僻、人烟稀少的地方,船员们本能地更加警觉.
不过,当他们头顶那一抹天空随着落日变成了天鹅绒般的紫色时,周围渐黑渐暗的江水好像并没有任何危机潜伏的迹象.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直到凌晨三点,在船桥自己的箱床里睡觉的朱迪猛然坐起身来.
她把自己的毯子扔在了一旁,竖起了耳朵.
不一会儿,她便四肢腾跃,跳了起来,向船桥的开翼狂冲而去.
她都来不及停下来去确认威胁临近的具体方位,就开始冲着黑暗中的某个点狂吠起来.
一时间,值班的军官不禁想,是不是另一艘运粪船搅扰了朱迪的好梦.
但是很快他便明白了,朱迪这一次的态度和行为与之前完全不同.
她的叫声非常猛烈,还具有攻击性,这是他之前从没听到过的.
"蠓虫号"的船员们现在已经学会要给予他们的狗应有的重视,所以值班军官立即采取了行动.
他拿起了最近处的手提闪光信号灯——一盏非常亮的手提灯,通常用于船只间的信号传递——并点亮了它,转而向让朱迪狂怒的方向照去.
一瞬间,她行为异常的原因便明了了:两艘大型中式平底帆船正悄无声息地漂近"蠓虫号"——不过,看来还是不够悄然,不足以逃过犬类超常敏锐的听力探测.
值班军官一秒都没有迟疑,拔出随身手枪就向黑暗的天空开了一枪,子弹划破山谷的炸裂声在沉睡的舰船周围回荡,把全船人都惊醒了.
穿着睡衣的船员们从各个方向的舱口与门口仓促奔出,手持上好膛的步枪、手枪和其他准备好的各类武器,迅速到达各自的预定地点,准备击退敌人.
与此同时,值班军官命令朱迪保持安静.
现在,他们已知要面临的威胁是什么,由于朱迪的提前警示,使大家获得了一个绝佳机会,以战胜这帮初次遇到的敌人——满满两大船令人闻风丧胆的长江水匪.
水匪正以其典型方式向"蠓虫号"逼近——两艘平底木船用一条粗大的竹缆相连,悄无声息,齐头并进.
一旦缆索挂住"蠓虫号"的船头,它就会将水匪的船拉近"蠓虫号",只要船身贴近接触,等待已久的水匪就会跳上仍在沉睡的舰船,杀害船员并肆意掠夺战利品.
至少,这是朱迪在冷冷夜风中察觉到他们的踪迹以前他们本来的意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蠓虫号"上的紧张气氛也愈加明显.
随着一声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当啷"之响,竹缆挂上了"蠓虫号"的船头.
这时,沃尔格雷夫舰长开始在船桥上指挥行动,兴致勃勃.
江水在两艘木船凸出的船身下汩汩作响,随着它们摇摇晃晃,越靠越近,他命令船员们各就各位.
其中一名船员是个司炉,刚才时间紧迫,他只披上了自己猩红色的睡衣,抄了一把消防斧子,就赶来应对这临近的威胁了.
在第一艘匪船碰触到"蠓虫号"之前,舰长下令架在两个烟囱后面平台上的马克沁机枪开火.
于是,几挺机枪尽情地向匪船船侧扫射了十秒,木质船身被打得纷纷碎裂,崩起的碎木片接连入水.
舰船两侧各安置的三挺马克沁机枪本来主要是针对敌机使用的,但在这一刻,它们也是表明"蠓虫号"态度的最佳武器.
水匪们此刻肯定知道,他们的目标已有预警,更不用说是全副武装的,但缆索拉着他们的船,步步漂近"蠓虫号",根本停不下来.
于是,第一艘船"砰"的一声,撞上了舰船一侧.
几个模糊的人影猛地跳起,企图登舰,但他们遇到的是一连串的炮火——外加一个大声咆哮的司炉,勇猛地在头顶挥舞着一把消防斧,还有一只愤怒狂吠的舰船之狗.
毫无疑问,战斗已经打响了.
两名"蠓虫号"的船员守在船头,正奋力地砍着水匪抛来的缆索.
随着最后几缕竹缆被割断,两艘木船再无"拘束",瞬间便被水流拖走,消失在黑夜之中.
剩下的水匪赶忙转身逃跑,跳入此刻空荡的江中,拼命追赶他们正迅速消失的木船.
而那些没来得及跳水的水匪看来要在这汹涌翻腾的江水中横渡西陵峡了——这可比萨塞克斯的朱迪几天前经历的那场洗礼要危险多了.
随着水匪的木船越漂越远,湮没在黑暗之中,"蠓虫号"的甲板上响起了一片胜利的欢呼声.
舰上的人都有一种相同的感受:是他们英勇无畏的舰船之狗提前预警,才使大家能够完胜敌人.
朱迪在狩猎方面是否有些本事,尚不得而知,但是今晚她已证明了自己高于狩猎十倍的价值——因为她的行为已经称得上是个真正的救生者.
被人类驯化以前,狗用它们敏锐的听觉在野外追踪猎物.
它们能够感知到比人类听力范围大得多的声音频率,并且是在距离远得多的条件下.
同时,它们还能准确地定位声音来源——正如朱迪刚刚所做的那样.
事实上,狗的听觉效能比我们的要强上十倍:同一个声音,人可能在距离20米的位置还听得见,狗却可以在距离200米的地方仍听得清楚.
如果"蠓虫号"上住着一只老鼠的话,朱迪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它吱吱的叫声.
运用它们大大的、可活动的耳朵,狗几乎可以即时判断出声音的来源——只要1/600秒就够了.
所以,朱迪在"蠓虫号"上的迅速行动才使船员们击败了水匪,避免了死伤.
在西陵峡一战中,是朱迪的犬类感官让大家转危为安.
接下来的一周里,这艘英国皇家海军舰队中体型级别最小的战舰,继续向西推进,穿过了巫峡与瞿塘峡,又转而进入湖南省西北边界上复杂的湖泊、湿地以及支流系统中.
熙熙攘攘的通商口岸汉口(现在的武汉),纵深内陆约900公里,那里是"蠓虫号"此行第一个重要的中途停留地,也是她可能准备掉头回航的地点.
不过,在到达那里之前,"蠓虫号"要按计划先与它们这支英国炮舰小分队的旗舰"蜜蜂号"会合.
作为舰队的旗舰,"蜜蜂号"拆掉了一些主炮以提供更多空间给军官们住宿.
尽管如此,在几次巡航中,杰出的"蜜蜂号"还是深入了长江流域的中国内陆,西达宜昌,南至长沙,均距上海与东海约1500公里.
那是真正进入偏远与未知之地的航行.
一般来说,英国皇家海军的长江炮舰都倾向于单独巡航,并独立作战,各自为营的它们往往在航程相距许多天甚至好几个星期的地点巡航.
这样,它们的指挥官和船员们基本不会受到高级官员的监察审视.
如此使得舰上气氛团结紧密,好似一个大家庭,而这种程度的独立行动状态在英国皇家海军中也是比较罕见的.
但是,如果不严格执行规章程序以确保炮舰井然有序,在长江上游数周隔绝独立的航行也能使这样一艘忙碌又拥挤的舰船变成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地方.
如所有炮舰指挥官一样,沃尔格雷夫舰长就有一套严格的规章程序来保证"蠓虫号"的干净整洁.
船员们被要求每日清洁——冲洗甲板,抛光黄铜器具,补刷油漆,整体清扫甲板,安装齿轮,擦亮并抛光舰船上所有金属部件以及保养马克沁机枪.
因为"蠓虫号"舰长很清楚,海军部一年两次的检阅视察可能随时降临到任何一艘长江炮舰上.
"蠓虫号"停靠在"蜜蜂号"旁边时,海军少将雷金纳德霍尔特,长江舰队的高级海军军官(SNO),碰巧就在"蜜蜂号"上.
他一定在想,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是考查这艘刚入港炮舰的最好时机.
不必说,这将是"蠓虫号"携同她的新成员——萨塞克斯的朱迪——在船上第一次接受如此正式的检阅.
天一破晓,有副官陪同的海军少将便登上了"蠓虫号",这预示着一场突击检阅的来临.
舰船上的军官和船员们立刻就明白了他们即将面临什么.
这位海军少将将会从船头到船尾,四处查找舰船上违规的蛛丝马迹.
他还要检查舰上每个成员、每个部门的表现,以确保"蠓虫号"正处于最佳状态——如有必要,可随时出战.
或者,用朱迪的看护人堂吉库珀的话来说——他来舰上,就是要让他们经受"考验"!
首先接受检阅的是船员们.
全体船员在主甲板上分列两排,接受所谓的"全员列队检阅".
接着,海军少将继续检查了他们的衣物、装备和寝具,所有物品都要干净整洁地摆好,每一件上面都贴有物主的名字.
最后,他终于来到"蠓虫号"的新成员朱迪面前.
她站在堂吉库珀和自己的弹药箱床之间,面前整齐地叠放着她的军用毛毯.
海军少将低下头,用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凝视着这只蹲坐在他面前的狗.
她也仰着头回望他,只是舌头耷拉着,脸上又露出了她招牌式的傻笑模样,好像是为船上所有正式场合所准备的保留表情.
她的脚边盘绕着两条备用牵引绳,外加一个项圈,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她的名字——朱迪.
一切看起来都很齐备且井然有序,所以海军少将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他的副官紧随其后.
随后,舰船各处都接受了类似的检阅视察,比如住舱甲板、贮藏室、仓库、轮机舱和厨房,以及舰船上几乎所有可见的地方,都被检查了一个遍.
最终的检查结果看起来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于是海军少将与他的副官回到了他们开始检查的地方——船桥.
在那里,他开始下令全体船员操练所有已知的长江舰队演习项目,外加一些似乎还未创造完成的项目.
对于一个碰巧路过观摩的人而言,"蠓虫号"将会呈现出一团混乱,但对于沃尔格雷夫舰长来说,这可是严格有序的混乱.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与任务,随着滑轮组吱嘎作响,滑轮呼呼上升,舰船被"装扮"停当——一根挂满鲜亮色彩旗帜的晾衣绳被升了起来,从船头延伸至船尾——然后,中桅降下,舰船发电机被拆下,再重新组装,诸如此类.
这些都完成后,海军少将发出了"武装护卫队登陆"的指令,于是载人汽艇被放下,开离"蠓虫号".
汽艇刚一离开,他又宣布"有人落水"——这让船员们有些疑惑,不知该如何在汽艇已经前往岸边奇袭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之时,营救眼下这个虚构的受害者.
"那他只能在水里一直游,游到那该死的汽艇开回来啦!
"一个大汗淋漓的船员一边嘟囔抱怨着,一边奔向了新任务.
命令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各就各位",再是"全体开火",场面蔚为壮观,连帮助舰船在狭窄的河口或江面进行演练的轻型辅助类"小锚"都用上了.
这时,"蠓虫号"的船员们已经变得有些恼怒了,朱迪觉得该是她出手的时候了.
在未来的日子里,有许多次,只要朱迪感到她的"家庭"处于危难之中,她总会找到办法帮助他们.
她突然仰起她漂亮的头,没有任何预兆地冲着船桥上方的天空叫了起来:"嗷呜……嗷呜……嗷呜……嗷呜……"这叫声持续不断,而且迫切紧急,船员们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警告.
随着叫声越来越强烈,他们渐渐确定,某种危险正在逼近他们——虽然没有水匪船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两艘英国炮舰,但天空之中似乎有危险袭来.
至于海军少将,他所发出的指令都被这只狗疯狂的吠叫声给淹没了.
此刻,他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气得有些发紫.
正当他看起来要失控,迁怒于朱迪时,她焦虑的原因变得显而易见了.
一架日本战机突然从看起来空空如也的天空中俯冲下来,直奔英国战舰而来.
它掠过"蠓虫号"的头顶,又飞过"蜜蜂号",飞行高度仅将将高于舰船的桅杆,然后陡然攀升,消失不见了.
此前,还没有日本战机与英国或盟军舰船在长江交手,但是这次"嗡嗡作响"的飞行用意已经非常明显:只要他们想,日本飞行员就可以轰炸或扫射英国炮舰,轻而易举.
日本在中国上空差不多拥有绝对的空中优势.
可怜的中国空军装备不良,人才匮乏,而盟军没有飞机能够飞到这么深入中国内陆的地方进行巡察.
直到日本飞机在地平线上缩小成一个黑点,朱迪才停止了吠叫.
然后,她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她开始围着一个点旋转,好像在疯狂地追逐自己的尾巴似的.
当她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吸引了海军少将的注意力之后,她便在他的脚边盘成了一团.
海军少将盯着了朱迪看了几秒钟.
在经历了刚刚的吠叫与旋转之后,她舒服地蜷缩在他锃亮的鞋尖旁,似乎就要沉沉睡去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沃尔格雷夫舰长严峻的面孔,扬起了一条粗粗的眉毛.
"你们这里有一只非凡的舰船之狗.
声音振动,想来是这样.
她刚刚就是这样做到的.
"一个沉重的停顿之后,他又说:"不过,大战在即,恐怕到时候我们所有的船桥上都需要有这样的一只狗站岗.
"海军少将一定是意识到了,他的全套指令项目都没法跟朱迪提前预警的表现相比,于是海军部的检阅就这样匆匆宣告结束了.
"蠓虫号"的全体军官与船员都通过了检查,且表现出色——包括一只天生具有神奇犬类雷达功能的非同寻常的舰船之狗.
狗有十八块单独的肌肉来抬高、降低和旋转它们的耳朵,以确保它们能够精准地判断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通过洞察日本战机的所在,朱迪已经展现了这些肌肉所驱动的耳朵可以多么有效地追踪远距离的声音.
但是,朱迪不仅发现了那架飞机,更意识到了它所带来的威胁,这一能力已经远远超越了单纯的身体结构范畴.
不知为什么,朱迪就是觉得这空中雷鸣般的噪音等同于危险,而之前她从未遭遇过任何空袭,因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缘由让她如此认为.
同上次发现水匪的船只一样,她好像就是能够感知危险所在——而恰是这一点,让她给海军少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不用说她所有的船员同伴了.
"蠓虫号"通过海军部检阅后几天便驶入了汉口港,这一路上都没有水匪,没有日本战机,甚至没有运粪船——阻碍舰船在长江航行.
在这里,"蠓虫号"加入许多英国、美国、法国和日本炮舰的停泊群体中,另外还有一些奇怪的意大利和德国舰船也在这一水域巡航.
在汉口,舰长的命令非常简单.
他让"蠓虫号"挂起英国国旗,隆重出场,看起来要既有实力又足够勇武,以表明他们可以在这座至关重要的江边城市威慑并阻止任何麻烦的发生.
过去八十年,长江流域一直有外国军舰巡航,汉口也因此成长为重要的通商口岸与炮舰枢纽,这主要是由于其正处于长江航线的中心地带,是绝佳的战略位置.
也正因如此,这座城市能够提供像"蠓虫号"这样的舰船上所缺乏的一切享乐与奢华.
昆虫级舰船上指定的军官食堂,相对其船只大小而言,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
"蠓虫号"上甚至还有一个军官起居室,位于船舱前部,挤在舰长船舱与燃油舱之间.
这个军官起居室被设计得好像一个小型的英国绅士俱乐部,配备了舒服的扶手椅,铺着一尘不染的垫布,旁边的茶几上摆放着几份纸页泛黄的《泰晤士报》,还有身着白色上衣的中国侍应生,时刻准备着为你斟满粉色的杜松子酒.
不过,尽管舰上有如此舒适的条件,汉口还是有着"蠓虫号"军官和船员们非常向往的岸上美好时光.
汉口与那时经典的欧洲城市有许多类似之处,无论是它宏大的殖民地风格建筑,还是它的规划布局与城市氛围.
时髦的汉口俱乐部供应美味的晚餐和上好的饮品,有卡巴莱歌舞表演、桥牌聚会、网球运动,外加在周围灌木丛狩猎的好机会.
汉口甚至还拥有一个赛马俱乐部,类似于英国皇家爱斯科赛马会,在此时最黑暗的中国,有这样的规模和经营状况实属难得.
汉口外滩——"蠓虫号"停泊的江边港口区域——被设计成一条滨江散步大道,就好像在任何时髦的欧洲港口城市都可看到的那样.
外滩最具特色的建筑是海关总署(江汉关大楼)的钟楼和汇丰银行壮观的白色石柱廊.
银行的一层被改造成了吧台和俱乐部聚会室,配备了台球桌以及会说英语的中国酒保.
每两周,酒吧就会举办一场海军歌会,来自不同编队的皇家海军船员会邀请民众一起唱歌,活动的润滑剂就是酒吧供应的大量当地啤酒——怡和(EWO)皮尔森啤酒.
这种啤酒由在上海的怡和啤酒厂[21]出品,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洋葱味,但酒劲儿很大.
自从酒吧供应这种有劲儿的洋葱味啤酒给大家畅饮后,它便得了"最强者俱乐部"的绰号.
新人若想加入这个俱乐部,必须通过严格的入会仪式.
新来的菜鸟们要站在三人审核小组面前,完成流行的饮酒游戏"红衣主教吹"在长江流域的演变版本.
他要左手端着啤酒,说祝酒词"为了'红衣主教吹'的健康",然后用右手拍一下桌子,跺跺双脚,敲一下桌上的啤酒杯,再将自己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一轮他要再拿一杯新啤酒,重复之前的步骤,只不过这一次他得为"红衣主教吹吹"的健康祝酒,然后将之前所有的动作重复两遍.
第三次成功的演绎——需要把所有动作都做三遍,完成"红衣主教吹吹吹"——然后,他就能获准入会了.
但是,如果中间出了任何差错——说错词,做错动作,或者用错误的手举杯饮酒——人群中都会发出嘈杂的嘲笑与奚落声.
如此,这个不幸的新手就算是输了,必须从头来过.
在向长江上游进发的长途航行中,朱迪渐渐有些喜欢上了她的啤酒.
现在的她,已经是一名非常成熟的船员了——她甚至已经在长江里接受了形式上需要的洗礼——所以,如此轻松愉快的夜晚,怎么能少了她呢.
因此,堂吉库珀为朱迪特别准备了一套重组后的"最强者俱乐部"入会仪式.
她需要在聚集的人群面前先叫一声,然后两声,最后连续叫三声,每组叫声的间隙都要呼噜噜地在某人的杯子里狂饮一番.
这些都完成后,萨塞克斯的朱迪便获准入会了.
她现在可以像尊贵的公主一样,在人群中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不是从这里谁的手上叼来一小把花生,就是从那边谁的杯中舔上几口洋葱味的啤酒.
如此欢腾的夜晚往往都要以演绎传统歌曲《长江颂歌》来结束,每当此时,朱迪都会昂起头,随着歌词号叫,为大家送上极富感情的伴奏.
我们都是最强者在这浑浊的长江之上无论"炮舰"还是"巡航舰"我们共聚这里,只为狂欢"最强者俱乐部"绝大部分会员都是男性,而朱迪是获准加入的极少数"女性"之一.
而她用自己特别的方式,似乎能够理解这意味着什么——"蠓虫号"这个全是男性的温暖大家庭已经完全接纳了她.
从在苏先生店铺后面那艰苦的上海街巷里孤独游荡,到如今与"蠓虫号"的同伴们一起在"最强者俱乐部"里大合唱,朱迪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终于找到了她的部族、她的家.
杰弗瑞上士,朱迪现在最亲密的伙伴,相信他们的舰船之狗生发出了"人的头脑",或者至少是开发出了一种特别的方法,让她可以如水手一样看待长江炮舰上的世界.
她似乎能够听懂你对她说的每一个字,读懂每一个手势与表情,并且看起来好像以前新来的人类船员一样,对炮舰上生活的细微变化都能轻松适应.
一天清晨,杰弗瑞带着朱迪在汉口一家漂亮的酒店庭院里散步,那里是许多来访的欧洲人都很喜欢的地方.
之后,一人一狗沿着引道向外,溜达了差不多一英里,茂密的灌木在左手边,伴随了他们一路.
突然,朱迪飞奔着冲进了灌木丛.
杰弗瑞猜想她大概是闻到了什么猎物的味道——很有可能是只鹿,因为早晨他刚刚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不一会儿,他听到灌木丛中传来惊恐的叫声.
他立即听出,那是朱迪.
他急忙喊她的名字,召她回来,很快她便从灌木丛里露出了头.
只不过,她显然是被吓坏了,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杰弗瑞从未见过她如此,哪怕是她上次落入长江差点淹死,都没有这样.
他唤她到身边来,可是她却头也不回地直奔酒店方向而去,他也只好快步跟上.
就在他匆匆离去时,可能是第六感让他沿着右肩方向瞥了一眼.
灌木丛的外围居然有一只硕大的豹子.
他的脑中瞬间有了一个闪念——应该就是它吓坏了朱迪.
之后,直到抵达了酒店的安全地带,杰弗瑞才允许自己想象另一种可能——朱迪闻到了那只大猫的气味,于是故意跳入林中以分散其注意力,因为事实上,那只豹子一直在偷偷潜近,想要攻击他!
杰弗瑞永远都没法确认哪一种猜测才是事实真相.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无论何时,只要朱迪感觉她的大家庭有人遇到了危险,她都会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他们.
虽和豹子来了个近距离偶遇,杰弗瑞上士却依旧泰然自若,并且决定要好好利用他们在汉口停留休整的机会,检验一下朱迪是否能成为他们所预期的猎狗.
如今的她,近八个月大,已经长成一只漂亮的大狗——肌肉强健,体形优美,毛色光亮得就好像穿了件闪闪发光的外套一样,而且精力旺盛,时刻准备着东跑西逛.
事实上,汉口给她提供了许多锻炼身体的机会,因为各个舰船的船员们总会举办船际足球、英式橄榄球和曲棍球比赛.
足球和橄榄球对于朱迪而言都有点大,不好掌控,曲棍球却使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恶魔".
她会用嘴巴叼住球,然后飞快地奔向离自己最近的球门,完全没留心自己究竟支持的是哪一边.
如此,她倒成了一个绝对公正的球员,尽管算不上是一个能为"蠓虫号"加分的帮手.
杰弗瑞上士对朱迪能否成为猎狗的事很上心,于是组织了一次黎明狩猎活动.
狩猎小组的成员有杰弗瑞、堂吉库珀,外加四个热衷打猎的船员,他们提早在舰船上用过早餐后,便在朱迪昂首阔步的引领下出发了.
在汉口远郊的灌木丛中有大量的蓝胸鹑——一种与野鸡同科的猎禽——也正是狩猎活动捕猎的对象.
这种鹑有亮橙色的双脚和蓝色渐变的羽毛,极易辨认,第一眼见到它们飞向天空,枪声便响起了.
然而,当蓝胸鹑被击中,从天空坠落时,朱迪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既没有上前"指示"方位的举动,也没有叼回猎物的行为.
于是,狩猎小组成员开始轮番射击,其余人则假装是"寻回犬",将坠落的猎鸟捡回来,朱迪看起来却依旧没有理解这种提示,也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动.
终于,堂吉库珀忍不下去了.
他屈身正视朱迪的双眼,和她聊了一会儿,向她解释他们想要她做什么.
然后,他指向一只刚刚被击落的鸟,说道:"好姑娘!
去捡回来!
捡回来!
"朱迪看来终于明白了大家的期待,兴奋地摇摆后臀,低下头,冲进了灌木丛里.
她长长的白色尾巴时不时从灌木丛下突然冒出,越过厚厚的灌木时也会偶尔闪现她白底赤肝色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就要取得巨大的进展了,却突然一下不见了踪影,也没有了声息.
在一旁关注的狩猎小组为确保枪支安全还要耽搁几分钟,于是堂吉主动请缨,前去寻她.
他刚刚出发就听到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号在前方回荡.
他一下便听出那是朱迪,虽然他从未听她发出过如此痛苦的叫声.
随着又一声令人揪心的号叫,堂吉急忙向前赶去,他担心会有什么极糟糕的事发生.
他们的舰船之狗是不是被什么捕兽夹夹住了,堂吉猜想着,又或是更糟,被一只森林野豹饥饿的血盆大口撕咬着堂吉一边用耳朵听音辨位,一边挤过高草丛,不顾一切地奔向朱迪的所在.
不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总算找到了她.
此时,他的脚边有个类似小池塘的洼地,朱迪不知怎么掉了进去.
更糟的是,这个池塘看起来好像充满了一层厚厚的、令人倒胃口的泥,以至于朱迪被困其中,无法脱身.
她正绝望地看着他,乞求他的帮助,于是堂吉毫不犹豫,直接跳了进去.
一落下脚,他就开始在齐腰的泥泞狼藉中跋涉.
然而,就在此时,覆盖在池塘表面的厚厚皮层在撕扯下四分五裂,一股难以置信的恶臭扑面袭来.
由于被太阳暴晒得干脆易碎的表皮裂开了,其下早已"成熟"的东西便暴露于空气之中,泄露出其本来的气味.
原来,朱迪前脚坠入、堂吉后脚跟进的是一个露天污水坑.
惊恐的情绪和这无法阻挡的、令人窒息的恶臭几乎让人瘫软——这可是在汉口烈日下暴晒了数月的人类粪便.
堂吉站在那儿,只是一瞬,便做了如朱迪之前一般的举动,痛苦哀号.
但很快他意识到:他尚可站在齐腰深的令人作呕的粪便中,可怜的朱迪却不得不一直狗刨——事实上是不断踩着池中粪水,才不致陷入这苦不堪言的痛苦泥沼中.
他强迫自己的大脑和身体要行动起来——暂时将恐惧抛在脑后——抓住朱迪的项圈,把她扔上岸,然后再自己蹚出池沼.
堂吉站在污水坑边,他的腿上、下半身以及胳膊上都覆盖了一层恶心的粪便.
因为刚刚用手去抓朱迪的项圈,所以现在他连手上都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他甚至可以听到这些恶心的东西在他的靴子里邪恶地吧唧作响.
但是,朱迪的情况甚至更糟:除了头,她全身都浸在那个邪恶的坑里了.
堂吉抓了一大把草,用它们尽可能地擦除身上的污物.
把自己擦得差不多了,他又用同样的方法试着帮朱迪擦干净.
可是,尽管指示犬的毛发相对短,朱迪的皮毛还是渗入了厚厚一层黑色的脏东西,赫然在目,完全不可能清理干净.
没辙,他们只能尽快赶回"蠓虫号",那里才有掺了消毒液的热水可以洗澡.
如此,一人一狗,面带愧色,匆匆前去与狩猎小组碰头——然而,小组同伴们根本没法靠近他们,至少要保持二十英尺以上的距离才行.
此刻,堂吉既沮丧又恶心,却没法顾及那么多,只能领着朱迪返回港口,而贪婪的苍蝇如一团乌云般,穿过灌木丛,一路尾随他们.
离"蠓虫号"还很远时,堂吉就听到舰上警铃叮当响.
狩猎小组中显然已经有人比他们早一步回到舰上.
当他们沿着汉口外滩快步向前时,一个声音迎面飘来.
是军需官,他正用洪亮的声音反复喊道:"不干净!
不干净!
不干净!
"再看舰船上,早已升起黄色的Q旗帜——表明进入检疫隔离期——此刻,身处窘境的一人一狗,已完全笑不出来了.
朱迪二次消毒清洗后,好像过了几个月,身上那可怕的味道才基本消除.
即便如此,还是过了好多天大家才认可她已通过检疫,并且适宜回到大家庭的怀抱中.
至于堂吉,为了彻底消除身上残余的苦不堪言的臭味,竭尽全力地刷洗了自己几个小时,搞得浑身粉红,像只大龙虾.
在这个过程中,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从今以后,再不逼着朱迪成为一只猎狗了,绝不.
作为"蠓虫号"最早的预警系统,朱迪已经证明了自己是无人能及的.
但就其本来的传统职责"指示"而言,堂吉库珀总结,那就是方枘圆凿,难当此任.
她可能是帮"蠓虫号"避开了长江上的运粪船,但是在汉口,她却带着堂吉掉进了粪坑的中心,这也是无人能比了!
"蠓虫号"在汉口驻留,直到过完圣诞节与新年,之后"蜜蜂号"驶入汉口港,接替了她的任务.
于是,1937年初的冰冷冬月里,"蠓虫号"转头向东,开始了向下游上海的返航之旅.
他们都不知道,"蠓虫号"将要驶入一片血雨腥风之中——事实上,整个英国长江炮舰队都被卷入其中.
这场即将降临的斗争会让"蠓虫号"之前遇到长江水匪的经历黯然失色,或者说,它会比"蠓虫号"过往任何经历都要更加残酷刺激.
而很快,萨塞克斯的朱迪就将被命运召唤,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他们的生命.
第五章1937年春末,日本帝国武装部队开始行动了.
在北平(如今的北京)附近,日军开始演习部署,调动大量地面部队.
局势越来越紧张,已无可转圜,而中国军队的指挥官们也在紧盯着日军士兵的一举一动,以及逐渐变化的势态与展露出的端倪.
最终,日军在卢沟桥[22]附近进行的一次夜间演习中与中方交了火.
卢沟桥是一座跨越永定河的花岗岩古桥,桥栏上有许多精美的龙纹雕饰.
这里是通往北平的必经之处,故而战略意义非常.
冲突最初只是混乱、零星的交火,但很快便升级为全面战斗,双方均有人员伤亡.
这正是日本帝国一直在等的口实.
日本借机要求所有中国军队从这一区域撤离——这无疑是命令中国军队让出自己的国土.
日方的最后通牒并没有被满足,于是日军发动了一场全面进攻,轰炸北平的港口城市天津.
在猛烈的空袭与地面进攻之下,天津与北平于1937年7月末[23]先后沦陷.
后来众所周知的"第二次中日战争"[24]便这样开始了.
中日这两个由来已久的交战国第一次爆发全面战争是在1894年[25].
那一年,经过激烈交战,日本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清王朝被迫求和.
如今,将将过去四十多年,这两个宿敌又再次陷入冲突之中.
中国当时的国家元首蒋介石很快便回敬了日本的侵略行为.
于是,1937年8月13日,这座港口城市"东方巴黎"陷于战火之中.
双方数月的激战就在眼前,20万日军在空海火力的支持下将与装备落后但斗志高昂的中国将士展开恶战.
一旦上海沦陷,将为日本人打开整个长江水域,那么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会是300公里以外的内陆——首都南京.
中国的指挥官们对此心知肚明.
说什么也得保住南京.
于是中方用竹编的粗缆绳将他们仅有的几艘军舰和舢板改造的临时炮舰拴在了一起,在浩瀚的长江上建起了一道水上壁垒.
设置水上壁垒的目的在于阻止任何日本军舰向上游推进,此举却无意中拦住了13艘前往海域的英国炮舰,外加6艘美国舰船和2艘法国舰船.
这其中就有"蠓虫号"——全体成员和他们的舰船之狗.
过去几十年里,这些炮舰在长江都可自由巡航,如今却都躲不过这场在长江入海口爆发的战争.
数周惨烈的巷战之后,上海沦陷了.
中国军队虽然没能守住城池,但鼓舞了民众抗战之心.
日本帝国曾大放厥词,公然声称,三日之内便可拿下上海,数月之间便可占领全中国.
然而事实上,为了拿下这座长江入海口的城市,他们进行了整整三个月的激战,并且双方均伤亡惨重.
随着中国军队撤出上海,日军也突破了长江上的那道水上壁垒.
但这并没让"蠓虫号"的船员们感到丝毫放松与宽慰,对其他炮舰也是一样.
因为在上海到南京的中途,第二道水上壁垒横在了江面之上,而盟军的炮舰再次陷于一场与他们本无关系的血战.
尽管目前还没有他们的舰船受损或船员伤亡,但他们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谁又会相信自己能永远大难不死,逃过劫难.
日军不断向内陆推进,英国炮舰舰队指挥官、海军少将雷金纳德霍尔特试图与双方协商,为自己的舰队找到一条可以通过壁垒、驶入东海的安全路径,但却无果而终.
日军的地面部队正在逐渐包围南京,一场大规模空中轰炸已然开始.
1937年10月初,盟军的炮舰——包括"蠓虫号"在内——都只能在舰船顶层表面画上巨幅国旗,以防被日日在长江下游低空劫掠、寻找目标的日军战机误袭.
与此同时,日军已逼近南京,每天都有关于日军暴行的可怕消息传来.
成千上万的平民被折磨、强奸和屠杀.
面对顽强抵抗的中国人,日军受命施行"三光"政策,即杀光、抢光、烧光.
随着环绕南京的包围圈逐渐收紧,"三光"政策将被付诸实施,带来极其可怕的后果.
英国人同美国人,因其共同的语言、祖先和文化而成为盟军中关系最紧密的盟友,也因此常常在长江上联合巡航,包括协同抵御水匪、扫荡黑帮和执行营救任务.
如今,为了应对日益危险的情势,两国船舰组成了护航队,让每艘英美船舰都必须有尽可能多的英美战舰护航.
在此期间,"蠓虫号"的船员们与美国炮舰"班乃号"(Panay)的船员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一天晚上,巡航间歇时,英美船员们齐聚一家江畔餐厅,开始大口喝酒,高声歌唱.
美国船员们也特别喜欢朱迪,尤其是她昂起头,叫着应和他们的水手之歌时,简直就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然而,当堂吉库珀醉醺醺地晃悠回"蠓虫号"时,他突然意识到朱迪已不在他身边.
舰船之狗不见了,他一下子就酒醒了.
船员们从船头找到船尾,也没发现她的踪迹.
于是,他们用手提信号灯从船桥上向"班乃号"发信号,询问对方船员是否看见了朱迪.
得到的信号答复是:"对不起,这里没有她的踪迹.
"那一夜,舰上没睡好觉的可不止堂吉一人.
他不断责备自己没有盯住朱迪,但事实上,她是舰船之狗,他们每个人都有看好她的义务.
不过,第二天一早,一切原委似乎都明朗了不少,甚至有点儿"恶意"的成分:"蠓虫号"的中国水手听到一个传言,朱迪现在安然无恙——就被藏在美国炮舰上!
"好呀,他们想这么玩儿是吧!
"堂吉一听说这个消息,便大吼起来.
他和其他船员策划了一整天要如何报复.
当天晚上,夜幕降临后,一艘小船偷偷停靠在了"班乃号"旁边.
两个人影飞速爬上了舰船,待勘察无误后,便借机行动.
行动一结束,他们便溜回小船,湮没于黑影之中,小船也很快驶离美国炮舰,前往"蠓虫号".
黎明后不久,"班乃号"向蠓虫号发来信号:"致'蠓虫号':昨夜有水匪登舰.
舰钟被盗.
""蠓虫号"回复如下:"'蠓虫号'致'班乃号':我们亦遭水匪,朱迪被盗.
现愿以'班乃号'之钟换回一名叫朱迪的'女士',其乃'蠓虫号'军官之财产,全体船员之伙伴.
"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朱迪便回到了英国炮舰上,而"班乃号"的后甲板也因舰钟回归,再现优雅庄重.
没有人——即便是美国海军——能将勇敢的皇家海军水手与他们的舰船之狗分开.
不过,这种兴致勃勃的玩笑与此时长江流域所面临的威胁程度极不相符.
很快的,这些炮舰都将受到日军的侵袭——美国炮舰"班乃号"则首当其冲.
12月11日,日军地面力量第一次将他们的怒火对准了盟军目标——英国炮舰"蠓虫号"的姊妹舰"瓢虫号",以及她所保护的船只.
"瓢虫号"当时正停靠在芜湖,保护几艘英国汽船.
没有哪怕一点儿警告,并且无缘无故的情况下,日军战机破空而出,投下了炸弹,并随后折回以机枪扫射.
一艘英国汽船沉没,还有一艘严重损毁.
"瓢虫号"立即致电在汉口附近停靠的旗舰"蜜蜂号",毫无疑问,事态严重.
"蜜蜂号"立刻起航前往支援,然而却没来得及阻止"瓢虫号"被日军岸边机枪以几乎是近距离平射的射程攻击.
英国皇家海军"瓢虫号"遭到不断攻击,而这场突击猛攻直到她向下游行驶了好长一段,出了对方射程之后,才告一段落.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
卫生员特伦斯洛纳根当场死亡,"瓢虫号"上没有哪个军官没有负伤的.
待"蜜蜂号"赶到芜湖时,也同样是冒着枪林弹雨,只能靠不断躲闪日军炮火来避免遭受重创.
与此同时,在被包围的南京附近,英国皇家海军"甲虫号"与"蟋蟀号"正为几艘英国货船护航,眼见着更多日军战机破空而出,向东飞去.
此时此刻,"瓢虫号"的及时预警已被传达至长江上所有的英国与盟国船只:日本已开始对我攻击,所有船只务必对其敌对行为保持高度警惕.
英国炮舰已经接到指令并准备就绪.
当日军战机俯冲进攻时,迎接他们的是12挺马克沁机枪,外加4门高射炮不断向空中猛烈扫射而组成的火力网.
日军战机只得被迫中止进攻,一边拼命飞入云层的庇护,一边沿江随机投掷炸弹.
然而,日本人在长江流域的进攻还远未结束,他们调转枪口的下一个目标就将是他们未来最重要的敌人——美国.
美国炮舰"班乃号"的船员——朱迪之前的绑架者——刚刚才将还滞留在南京的美国公民撤出了这个被包围的中国首都.
因此,这艘不大的舰船此时已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美国驻中国大使馆:船上有5名"班乃号"军官,54名船员,外加4名使馆工作人员和十几名相关的平民.
同时,她还护卫着三艘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Oil[26])的油轮("美平号""美安号"和"美夏号"),这三艘油轮也正在帮助标准石油公司驻南京的工作人员撤离.
一支由12架日本海军飞机组成的机队对"班乃号"突发攻击之时,正值午后.
这批舰载战机——两架九五式舰上战斗机(NakajimaA4N)掩护着一组九六式舰上攻击机(YokosukaB4Y)——共投下18枚60公斤的炸弹,同时用7.
62mm口径的机枪对这支美国江上舰队进行猛烈扫射.
"班乃号"身中两弹,并遭到机枪不断扫射,迅速下沉,没于浅滩.
在这艘饱受摧残的炮舰沉至河底之时,三艘标准石油公司的油轮也被炮弹击中,开始起火燃烧.
船上多人死亡,而"班乃号"自身也是伤亡惨重.
两名"班乃号"船员与一名意大利记者身亡,48人不同程度受伤.
"班乃号"上有两位美国新闻摄影师,有幸用胶片记录下了最初的袭击场面,并在上岸后拍下了"班乃号"的沉没过程.
当这些镜头下的画面被公之于世时,这起无缘无故的袭击引起了普遍的愤慨.
但是目前,"班乃号"已沉没,关于她的消息尚未传至美国高层.
时任美国亚洲舰队总司令的亚内尔上将此时正密切关注美军在长江流域所面临的麻烦.
在无线电联络"班乃号"未果后,上将直接无线电呼叫了"蜜蜂号",请求英国舰队司令帮助找寻失踪的美国军舰,其最后失联方位为南京北部江域.
"蜜蜂号"此时正忙着护送遭受重创的"瓢虫号",但她还是答应了美方的请求,驶向下游,调查此事.
霍尔特少将很快便发现了"班乃号"杳无音信的原因.
散落江岸的残骸仍在冒烟,霍尔特少将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美国炮舰"班乃号",她已严重受损,但仍傲然露出水面.
"蜜蜂号"的军官和船员排查着烟雾缭绕的废墟,最初看起来并没有幸存者.
然而,随后就有两个美国人从岸边的灌木丛里冒出来,并开始向英国军舰叫喊挥手.
原来,剩下的幸存者中大多伤势严重,已被转移至最近的中国村庄.
"蜜蜂号"派出的登陆小队共25人,连带找到的幸存者,包括所有伤者,最终全部登上了英国军舰.
当霍尔特少将向他的美国同僚电报这件显露无遗的丑闻时,世界哗然.
美英政府旋即应对.
他们要求日本立刻停止在长江流域的无端攻击,并将指挥轰炸英美军舰的日军军官撤职,同时对造成的伤亡与损失进行赔偿.
日方回应称,对英国军舰的攻击,以及美国"班乃号"的沉没,均因"误认身份"所致.
日军飞行员没有看到英美军舰顶上粉刷的国旗,故将其错认成了中国军舰.
于是,他们按照英美要求进行了赔偿,并将负责监督相关攻击的空军上校撤了职,且承诺未来不会发生此类事件.
"班乃号"沉没仅24小时后,南京沦陷了,举世震惊的"南京大屠杀"继而发生.
多达30万中国人被以最残忍的方式杀害.
而至此,这仍是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日本并未正式对华宣战.
但"南京大屠杀"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外国各界,他们向日本提出了强烈的外交抗议,首要发声的就是那些仍有炮舰停留于长江的国家政府,以及目睹了这场可怕惨剧的外国友人.
长江沿岸的噩梦正在蔓延,英美炮舰只能竭尽所能地继续巡航,但却面临着日本愈演愈烈的侵略行为,他们的暴行对当地人尤甚.
1938年3月,"蠓虫号"到达离上海上游400公里外的九江.
鉴于日军侵入内陆的残酷暴行,它来此寻找有意愿撤离此地的英国侨民.
然而,在3月份写给霍尔特少将的信中,沃尔格雷夫舰长略显气恼地报告说,九江的英国侨民打算留守这个即将"战火蔓延"的城市.
波蒂厄斯夫妇、拉格小姐和卢顿小姐,以及中国内地传教会的所有传教士,都下定决心,要以绝对的英式冷面孔展现出他们的威武不屈与坚定沉着,直面日本侵略者.
此时,"蠓虫号"舰长当然不能强迫任何英国侨民撤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当地英国安全委员会——一个由少量当地英国侨民组成的类似警卫队的民间组织——商谈,尽力帮他们准备到位,以防日军侵入九江时会转而攻击英国公民.
毫无疑问,这一幕不几日就会发生.
在这场逐渐蔓延开来的战争中,英国炮舰上的所有成员——包括他们的吉祥物——都绝对站在中国人这边.
毕竟,他们的舰船上有中国水手;这些年来,他们在执勤工作中也与许多当地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他们中有不少船员都与当地姑娘相恋,并因此组建家庭,留在了这里.
事实上,"蠓虫号"的船员,包括朱迪在内,前不久在上海停留期间,刚好参加了这样一场婚礼.
在"蜜蜂号"上服役的军士长查尔斯古德伊尔,既是从长江里救出朱迪的维克奥利弗的密友,也是朱迪的好朋友.
也正因如此,一人一狗都获邀参加了他的婚礼,见证这战火硝烟中绽放的爱情.
军士长古德伊尔所选的新娘是个俄国酒吧女招待——一名寡妇——那时在上海的"猪和口哨"酒吧当女招待.
婚礼结束后,"蜜蜂号"和"蠓虫号"的船员都来到"猪和口哨"酒吧,庆祝喜结这段良缘.
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国算命先生被请来给船员们看看手相,新郎古德伊尔也在其中.
但当算命先生仔细查看过古德伊尔的手相后,其面色明显变白,且沉默不语.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无情地取笑古德伊尔,但维克奥利弗没有.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笃定,相信眼前这个算命先生确能预见未来,而古德伊尔和新娘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他们的世界将被战争撕成两半.
毋庸置疑,如果他们继续在长江流域巡航,势必将面对日军越来越不可遏制的侵略与攻击.
日军步步紧逼,中方不屈不挠地坚守,却还是节节败退,炮舰上的英国船员们也是无能为力.
日军终于还是拿下了之前英国侨民坚持不愿撤离的九江.
紧接着,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向汉口推进——那里是各国炮舰在长江上的"第二故乡",是船员总部"最强者俱乐部"的所在地,也是数月前,朱迪将倒霉的堂吉库珀拖进粪池的地方.
面对这场血雨腥风,"蠓虫号"上的所有人,都不得不力求保持中立——包括这只幼时曾遭日军残忍欺凌的舰船之狗.
朱迪似乎有种奇特的直觉,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哪些两条腿的家伙是爱狗人士,而哪些有可能把她当作潜在的美味佳肴,或是敌人.
到了汉口,她将再次与那些曾经折磨她的日本人面对面.
不过,在那之前,她先要和一些老朋友说再见了,难免会有些伤感与离情.
1938年4月初,"蠓虫号"再次抵达汉口.
汉口是"蠓虫号"在中国的母港,因此这里必然会有个精熟于各种买卖的当地人与他们对接,以满足船员们的所有需求.
在朴次茅斯,"蠓虫号"的英国母港,就有个"胖子"格林伯格,一个胖胖乎乎、乐乐呵呵的海军裁缝.
每到"青黄不接"的日子,也就是发薪水前的几天,船员们总能从他那儿借到10先令——不用支付利息,握个手就完成的交易.
在汉口,这里"胖子"格林伯格就是老宋.
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长江上的船员们都叫他"乔宾克斯".
乔宾克斯是个高高壮壮、虎背熊腰的男人.
每当大伙儿离舰上岸,准备尽情享受,好好放松时,他都会喜形于色,心情颇佳,而对"蠓虫号"的舰船之狗,他的迎接尤其热情.
乔宾克斯是"蠓虫号"在汉口的官方买办,负责为舰船购置食物和一应所需物品.
登舰做买卖时,他常常带着老婆和四个年幼的孩子,而孩子们特别喜欢与朱迪为伴.
尽管指示犬主要是为狩猎而培育的种群,但它们大多都对孩子有一种本能的喜爱,像朱迪,就特别喜欢老宋家的孩子们.
在舰上飞奔,躲在她最爱的隐蔽之处,看孩子们能否找到她——这就是朱迪在这兵荒马乱、硝烟弥漫、情势紧张的长江下游最为开心的时刻了.
若孩子们开心地大叫,那就是他们找到她了,不过朱迪会迅速扭转形势,先兴奋地手舞足蹈,再渐渐安静下来,一副对孩子们鼓鼓的口袋有所"指向"的样子,因为老宋家的孩子总是会给"舒迪"——这只安静的小狗——带来美味的礼物.
在当地人中,除了老宋家的孩子,朱迪最好的朋友莫过于一个被大家称作"缝嫂"的女人了.
看这绰号就知道她负责"蠓虫号"上一切缝纫修补的活计,从衣物到陈设织物,都归她管.
"缝嫂"总是搬把凳子,坐在甲板上,在阳光下飞针走线,一边给军官短礼服的衣领加白带子,一边用轻柔好听的声音跟她最忠实的伙伴——正陶醉其中的朱迪——聊天.
不过或许,在当地人中与朱迪最好的"一家人"是阿妈一家.
阿妈是汉口外滩上出了名的强悍的女人.
她们全家住在码头边一条小小的舢板船上,船上用藤条搭了个棚子.
在阿妈的强烈争取下,她家与英国海军部签订了合同,使她的船成为英国炮舰"一般用途"的专属船只.
她和她的孩子们每天往返于舰船与岸边,来回运送船员或物资.
若是不需要她摆渡时,她就忙着帮舰船粉刷外体.
朱迪渐渐喜欢上了阿妈,更确切地说,是喜欢她的孩子们.
只要一有机会,朱迪就会从"蠓虫号"跳上舢板船,然后骄傲地站在船头上,看着阿妈把一批船员运送上岸.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跟阿妈的孩子们一起打闹嬉戏,可以猛地钻进藤条棚里,听他们欢快的尖叫声.
这些都是朱迪在汉口的特别密友,通过和这些当地家庭的交往,她才得以展现出她"女性"化的一面.
然而,在1938年这个多事之秋的长江下游,这样的"大家庭"可能注定难保长久的周全完整,即使是在炮舰上的大伙,也是如此.
不可避免地,英国船员们将迎来又一次"轮换",因凡"海外服役"满两年半者便会轮流返回英国.
许多人并不情愿回去,尤其是如今这样战火蔓延的紧张时期.
炮舰上的生活令人兴奋,充满危险,但也扣人心弦.
相比之下,1938年的英国仍旧是个和平安稳的国度,给不了年轻水手们在长江巡航时所能体验到的刺激.
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炮舰上每个人的服役都有结束的时候.
对朱迪来说,难过的是,这次轮到她最好的同伴们返回英格兰了.
把她从长江里救出来的维克奥利弗,救她出汉口粪坑的堂吉库珀,还有把她带出养狗场,选她做舰船之狗的军士长杰弗瑞,都要回国了.
一下子失去这么多亲密家人,对朱迪既是打击,也或许是个让她准备建立自己家庭的巧合时机……与朋友们依依惜别后,"蠓虫号"迎来了新成员.
在他们之中,有两个特别的人似乎立刻便得到朱迪的青睐.
一是上等水兵劳,一个平易近人的大个子;二是一等水兵博尼法斯,大家都叫他"邦尼",他极为幽默,看来会成为舰上的一个人物.
这两个人在朱迪成为母亲的道路上起了关键作用.
一艘法国炮舰,"弗朗西斯卡尼尔号"(FrancisGarnier)停在了"蠓虫号"对面,而一艘美国舰船"图图伊拉号"(Tutuila)则停在了她的一侧.
一开始,这两艘盟军舰船的到来还被大家看作欢聚一场的好契机.
美军"图图伊拉号"的船员还受邀登上了"蠓虫号",可"有限地"使用他们的餐厅——或者说,他们的啤酒.
因为,他们的啤酒要撑到4月26日,新的定量配给才能补仓.
英美船员一晚的痛饮欢宴后,"蠓虫号"的船员向"图图伊拉号"的兄弟们发起了挑战,要比赛射击.
这是一场不分上下的较量:英国船员最后仅赢了一分.
但法国炮舰"弗朗西斯卡尼尔号"却给"蠓虫号"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挑战,他们完全没有料到.
邦尼是第一个发觉朱迪有些异样的人.
那天,他坐在位于船头的起居舱里,正试着集中精力给他远在朴次茅斯的女朋友写封信.
然而,正当他就要想到合适的辞藻时,朱迪忽然站了起来,持续呜咽哀鸣,闷闷不乐地走来走去,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最后,她轻步走到了通向主甲板和上面清新空气的梯子前,呆呆地向上凝望,好似一种固定的表达方式.
然后,她像是哀求似的转向邦尼,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碎的眼神看着他.
邦尼放下笔,望向她.
"如果你一直呜咽不已,坐立不安,又怎么能指望我说服'热气球'酒吧的那个女招待躲开她妈妈,让我带她出去度假呢"朱迪迅速向爬梯回望了一眼,又开始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盯着邦尼.
邦尼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你想出去走走,是吗那走吧,我们走!
"爬梯与墙壁呈30度夹角,中间有类似台阶的钢制宽横挡.
朱迪俨然已成为一个爬梯高手.
邦尼跟在后面,一人一狗,在甲板上闲逛了几分钟.
然后,朱迪主动将他带下了通往"蠓虫号"系泊处的舷梯.
那挨着一艘废旧商船,其桅杆与索具均已卸除.
本以为朱迪要到处跑跑,疯玩一阵,但让邦尼十分惊讶的是,她看起来只是想在光秃秃的甲板上招摇过市,走来走去而已.
朱迪骄傲地昂着头,尾巴也向上翘着,摆得像面信号旗似的,她就这样来回漫步,一反常态.
这有些奇怪.
非常奇怪!
邦尼很困惑,不明白朱迪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他无意中扫了一眼废船的另一边,"弗朗西斯卡尼尔号"正停在那里.
他恍然大悟!
此时,这艘法国舰船的船桥上有个相貌亮眼、四条腿的家伙正死死盯着萨塞克斯的朱迪,注视着她优雅高贵的一举一动.
不过,让邦尼心中一惊的是:尽管这只"弗朗西斯卡尼尔号"的舰船之狗比朱迪略高,前胸也更宽,但他会不会是朱迪的哥哥啊因为他也是只白底赤肝色的英国指示犬,长相与朱迪惊人得相似.
第六章邦尼惊讶地盯着"弗朗西斯卡尼尔号"上的那只狗.
至于朱迪,她似乎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达成;于是,欢快地摇着尾巴,转过身来,背对着法国炮舰和她的仰慕者,漫步上"蠓虫号"的舷梯.
邦尼一脸惊愕地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
不过,这多像个典型的女性啊!
她一定早就知道他在那儿,却偏偏不看他,只是卖弄一下风姿,就消失了!
"然而,转眼之间,这段求爱就变得有些传奇性了.
与朱迪的表现正相反,保罗,这只"弗朗西斯卡尼尔号"的舰狗,毫不掩饰自己已然坠入爱河的事实.
眼下渴求的爱人就在近前挑逗,他又如何能错过,于是开始拼命挣脱束缚,全速冲下法国炮舰的舷梯,急切地追来,但却以四仰八叉地跌倒在那艘废船上告终.
他倒是坦然冷静,一翻身便跳了起来,好似一个身披重装铠甲的中世纪骑士,穿越过露天甲板,却全然没有察觉到朱迪龇着牙,撇着嘴,正一脸不屑地瞧着他.
为了吸引朱迪的注意,赢得她的青睐,保罗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他迈开强健有力四肢,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废船飞奔起来,展示着他超凡的雄性魅力.
然而不幸的是,他高估了自己在光滑甲板上的制动能力.
随着一声绝望的哀号,这只法国炮舰的舰狗直接滑下了船头,咕咚一声便栽入水中,溅起了层层水花.
讽刺的是,此时的朱迪才终于显露出自己的真实情感.
她跳上"蠓虫号"的护栏,焦急地叫了起来,而她的情郎,正奋力在水中杀出一条血路,向她游来.
当朱迪发觉保罗无法攀上英国炮舰光滑的船身时,她飞快地冲下了舷梯,邦尼则紧随其后.
最终,在朱迪关切地凝视与急切的叫声中,邦尼俯下身,抓住了保罗的项圈,将他拉了上来.
这只法国狗从头到脚,全身湿透.
但他的落水,以及几近丢脸的行为最终证明很是值得——通过把自己变成个笑柄,保罗终于打破了朱迪高冷的英式含蓄.
朱迪也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感,而是帮他舔干脸颊,依偎着他湿漉漉的身体,用爪子抚摸着他.
邦尼惊讶地看着这两只狗.
一开始,保罗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却因为自己惊险搞笑的不幸遭遇,最终成了朱迪一生中的初恋.
简直是突然之间,这俩便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
鉴于此,邦尼觉得,"蠓虫号"上的人需要跟他们的舰船之狗好好谈谈了.
如今的朱迪已经快两岁了——差不多相当于人类的20岁出头.
邦尼估计,她已经准备好要生儿育女了.
而眼下"弗朗西斯卡尼尔号"的舰狗就在近前,确实可谓天赐良机.
这样既可强化"英法友好协约[27]",又能繁育出一窝优秀的法裔英国指示犬.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朱迪马上就能结婚了,因为在那之前,她必须先了解什么是婚姻生活,当然还有她要承担的责任.
保罗偶然跌入港湾的那个午后,"蠓虫号"选出了五个代表,围坐在寝居舱的桌边,而萨塞克斯的朱迪则打扮一新,戴着她最漂亮的项圈,端坐在桌子上.
邦尼一脸严肃地看着朱迪.
"我们觉得是时候该跟你好好谈谈了.
我们可以说是你的法定监护人,所以我们自然想为你的幸福竭尽全力.
但是,你必须明白,一切都得合乎时宜,按规矩来.
"他停顿下来,好让朱迪领会他的意思.
朱迪歪着头,一副好奇求知的样子,像是在说:来吧,接着说!
与此同时,她伸出舌头,舔了舔邦尼的手,好像在向他保证自己会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邦尼点点头,很高兴她对这件事给予足够的重视.
"你看,保罗无疑是只不错的狗,血统也好.
而'弗朗西斯卡尼尔号'上的人也都不错.
因此,我们决定让你俩今天就订婚,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便可成婚.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生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得叫'邦尼'!
"朱迪似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舰上的一个工程师抬起她的左爪,为她套上一个专门为此定做的脚镯.
"这个,"他一边帮她调紧脚镯,一边宣布道,"就是你的订婚戒指.
"朱迪盯着这个银圈圈看了很久.
她从周围这些人说话的语调和行为举止知道,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近在眼前,不过她可能无法完全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朱迪和保罗如约举行婚礼.
他们被引至废船的中央,如此双方船员都能在舰上观礼.
邦尼与来自法方的一位船员共同主持这一仪式.
两艘军舰上的船员欢呼雀跃,热烈鼓掌,而一群不明所以的当地人则聚在岸边,或挠头或摇首,充满疑惑.
为了让这场仪式尽可能合乎时宜,圆满收场,邦尼轻轻拍了拍两只狗的头,说道:"下面,闲言少叙,我很高兴地宣布你们……"他停下来,想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语.
难道要说结为"狗夫与狗妻"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希望能得到一点启发.
还是说"保罗和朱迪"就在这时,"弗朗西斯卡尼尔号"的舰桥上传来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
是他们的舰务官.
"一体!
"他大声喊道,"宣布他们结为一体!
""没错,就是这个——我宣布,你们结为一体!
"邦尼确认道.
萨塞克斯的朱迪和来自巴黎的保罗——之所以说"巴黎",是因为它听起来既高雅,又充满浪漫气息——就这样,结婚了.
保罗获准登上"蠓虫号",在那里已经为两只狗狗搭建了一个特别的爱巢.
缠绵三日后,保罗被送回了"弗朗西斯卡尼尔号",尽管他大声号叫抱怨,但大家对他的抗议均充耳不闻.
当死亡与毁灭正威胁着要吞噬朱迪周遭的一切时,她开始孕育新生命了,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合乎时宜.
在与保罗喜结连理几周后,她开始变得越来越丰满,她的眼中闪耀着对小生命的期待和作为母亲的笃定.
而与此同时,日军战机开始攻击中国抵抗最激烈的中心地带,汉口首当其冲.
随着长江流域的战事吃紧,日本皇家空军启用了他们的现代双引擎中型轰炸机——九六式陆上攻击机(MitsubishiG3M),直接从日本本土发出.
据此成立的特别飞行小组要飞越中国东海,对中国重要城市展开大规模轰炸.
九六式陆上攻击机号称航区可达4400公里,每架可携带800公斤炸弹——这是此前攻击长江炮舰的舰载双翼飞机承载量的许多倍.
这些战机目前尚未攻击汉口外滩停泊的外国炮舰.
但是,每当它们从城市上空呼啸而过时,朱迪都会蜷起身子,护住腹部,像是在保护她那还未出世的孩子,同时充满抗拒地向天空咆哮.
她已经开始痛恨这些从天而降、怒气冲冲的"大鸟"了,因为它们不断带来死亡与破坏,威胁着她腹中尚未降生的小生命.
不过,这天早上,正当又一拨日军轰炸机从汉口上空隆隆飞过时,"蠓虫号"上迎来了奇迹般的诞生!
一脸倦容、连胡子都来不及刮的邦尼("蠓虫号"上自告奋勇的接生员)跌跌撞撞地走下通往寝居舱的楼梯,欢欣鼓舞地大声喊道:"生了,生了,总共生了13只!
"船员们你争我抢,一拥而上,都想最先看到新生的狗宝宝,当然还有他们骄傲的妈妈.
定睛看来,军毯下面果真挤着13只朱迪的小号翻版:每一只从脖子往上都是赤肝色的,就像他们的妈妈一样,不过其中几只从前额到鼻子有一道醒目的白纹,也彰显了他们爸爸的基因.
13只小狗中最虚弱的三只很快便夭折了,剩下的十只在母乳的滋养下长得胖乎乎的.
朱迪保护性地卧在自己的孩子身边,像个完美的妈妈,而且即使有络绎不绝的人来"蠓虫号"上道喜,好像也不能打扰到她的这一举动,或让她觉得尴尬.
朱迪看来很乐意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宝宝,包括给"缝嫂"、老宋一家和船娘阿妈家的孩子们看.
不过,这会儿却有一个家伙见不到狗宝宝,那就是他们的爸爸保罗.
如今,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而朱迪似乎也已忘记了她的法国情郎,甚至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似的.
很快,"蠓虫号"上便到处是摇摇晃晃、蹒跚而行的小奶狗,船员们越是要将它们送回窝里,它们就越是乱蹬胖乎乎的小肉腿,想要挣脱.
小家伙们把舰上能钻的地方都钻了,能咬的东西也都咬了,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待它们长大些了,可以用牵引绳带着散步时,保罗才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他好奇地嗅着它们的味道,好像在试着确认它们是否真的是自己的血脉.
很快,小家伙们就又被带回了"蠓虫号",毕竟户外不宜久留.
日军战机在空中造成了严重的持续性威胁,如今在汉口,任何出行都有危险.
就在小家伙们离船出行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一个中队的日本轰炸机借着河谷的掩护,偷偷逼近汉口,准备实施轰炸.
但是,朱迪听到它们来了.
最近空袭太过密集,以至于朱迪几乎没有时间或机会发出她例行的预警.
不过今天她似乎觉察到了异样:空中的敌人正奔着她的家人而来——她四条腿的和两条腿的家人们.
她开始疯狂地呜咽哀鸣以召唤自己的孩子,当轰炸机呼啸而至开始攻击时,朱迪试着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孩子们,同时绝望地嘶吼着,向船员们做最后一刻的示警.
几秒钟后,领头的战机掠过"蠓虫号",扔下了炸弹.
炸弹就像黑色的恶魔一般扑向舰船,却在最后一瞬,微微偏离了轨道,擦着船头滑落了.
炸弹冲进水中,在"蠓虫号"前方爆炸了,激起的白色浪花,好似一片片巨大的鸟羽,痛苦地扭曲着、翻滚着.
爆炸所产生的冲击力震荡了整个船身,蜷缩着的朱迪紧紧搂住自己已然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而被炸起的江水此刻正如大雨般瓢泼而下,四散漫延.
被如此突袭,令人惊愕——毕竟自炸沉"班乃号"至今,日军都遵守了承诺,并没有攻击任何中立国的舰船.
回过神来的"蠓虫号"船员们此时才冲向各自的战斗位置.
紧跟着领头的轰炸机,整个飞行中队呼啸而至.
正当"蠓虫号"的枪手将马克沁机枪对准敌机之时,汉口外滩的上空传来了一种新的声音——那是美国普拉特惠特尼[28]产的"大黄蜂"星形发动机引擎的咆哮声.
朱迪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空中的突袭激战无疑让她作为母亲的忧心恐惧雪上加霜,但此时赶来的王牌战队恰是来解救他们的,而且看情形,来得正是时候.
当8架带有明显短鼻子制式的波音P-26"玩具枪"(Peashooters)战斗机向日军战机俯冲攻击时,"蠓虫号"的甲板上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P-26是美国最早制造的一批全金属战斗机,中国空军曾多次使用这种令人生畏的战机.
日军显然也见识过"玩具枪"战机上勃朗宁机枪的威力,毕竟曾有20架九六式陆上攻击机在南京上空被它击落.
这些波音P-26战斗机由中国飞行员驾驶,每架上都有一个技术娴熟的英国、美国或其他盟军的王牌空军志愿者做辅助.
他们从等待航线的高度俯冲而下,撕开了日军战机的阵型.
本要攻击汉口外滩的轰炸机立刻乱了阵脚,为了减轻负载,它们仓皇丢下炸弹,便想逃之夭夭.
不过,还是有跑慢的.
有两架日军九六式陆上攻击机被"玩具枪"7.
62mm口径的机枪从头到尾扫射了一遍,在猛攻下抖动了起来,随后便开始冒烟,机身起火,最终一前一后从万丈高空坠入了等待已久的长江.
"蠓虫号"——以及朱迪和她的孩子们从看似注定无望的灭顶之灾中得救了,但这次死里逃生让大家意识到亟须将小狗转移到安全地带.
得给这十个小家伙儿找到新家,而且要快.
不过,"蠓虫号"上的船员们并不知晓,这次波音P-26战斗机的及时出现并不是个看似奇迹般的偶然.
事实上,一个秘密早期预警系统已经就位,它会将日军战机即将到来的消息发信号告知中国空军,而这一切就在日军眼皮子底下进行.
不知不觉中,英国炮舰"蠓虫号"成了激活这个预警系统,使之运行的关键角色.
数月前,斯坦利科特雷尔——"蠓虫号"的电报员,也是他们的摩斯电码操作员——登陆芜湖,到美国教会医院接受一个紧急的医疗手术.
在他休养期间,恰逢医院需要联系芜湖码头以寻求一位医生的帮助,而那位医生刚好正在那里停泊的一艘船上工作.
于是,科特雷尔主动提出使用摩斯电码来发送消息.
最终,他在医院的房顶上,用一面镜子反射太阳光,成功向那艘船发送了信息.
没过多久,医院的修女便请求科特雷尔教他们摩斯电码,这样以后再有类似需要,她们就可以自己发送消息了.
于是,科特雷尔便开始教她们摩斯电码,而在他的学生中,有一两个中国医护人员学得格外认真.
他们后来还默默学习了无线电的操作,并在一个绝对隐秘的遮蔽物下,在医院房顶安装了无线电设备.
每当有日军战机掠过芜湖上空,沿长江飞入内地,寻找攻击目标时,那些中国医护人员就会偷偷爬上房顶,用摩斯电码发出无线电警报.
如此,汉口这边才得到了预警,P-26"玩具枪"战斗机才能奇迹般地从天而降,赶跑日军战机.
最后,日本人虽发现有无线电信息泄密,却始终无法确定那个藏在美国教会医院屋顶的发报机的位置.
把小狗们送走的工作要尽可能逐步进行,这样能缓解对朱迪的打击.
第一只小狗自然是送给了"弗朗西斯卡尼尔号"上的军官和船员们.
紧接着是汉口赛马会,因为他们提出了让舰长觉得难以拒绝的交换条件:用一挺刘易斯轻机枪和四盒弹药,换一只小狗.
其他小狗被陆续送给了驻扎在汉口的外交人员,还有一只则送给了美国海军炮舰"关岛号[29]".
第十只小狗,也就是最后一只,跟了一个苏格兰工程师,他在一艘尚在长江上运营的汽船上工作.
孩子们都被送走了,朱迪身边再一次只有两条腿的人类家人为伴,在"蠓虫号"这艘小型英国军舰上一起面对日本人愈渐嚣张的狂暴.
接下来的日子里,船员们的意志将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
临近1938年夏末,当日本人准备要占领汉口时,一艘中国海关船"江兴号"为了使日本军舰无法轻易定位导航,驶入汉口港口,故意将江面的指示浮标顶开.
日军战机从空中发现这一情况后,立刻开始用机枪扫射"江兴号",进而轰炸.
"江兴号"不久便起火,并开始下沉.
它的英国指挥官克罗利船长为了让船员们得以逃生,奋力将船撞向岸边.
但是,在掩护船员上岸的过程中,克罗利船长和他的大副,以及船上的工程师三人都遭到机枪扫射,当场殒命.
另外还有几名船员受伤.
而日军战机却仍不肯罢休,在空中来回盘旋,搜寻幸存者.
"蠓虫号"是当时距他们最近并能赶来救援的英国军舰.
它责无旁贷,驶入长江,在那一大片腾起的黑色浓烟的指引下,奔向残破的"江兴号".
所有船员各就各位,弹药上膛——外加一只向天空愤怒咆哮、以示警戒的狗——就这样,"蠓虫号"驶至盘旋的日军战机下方,并放下了两艘救生艇.
"蠓虫号"的船员们将幸存者救起撤离,同时将死难者的遗体尽可能带回.
不知为何,日军战机对此并未干预.
不久之后,"蠓虫号"收到了汉口海关总署送来的两个用以表示感谢的足球,还有一封由"江兴号"幸存船员亲笔所写的感谢信.
这封信概述了"蠓虫号"上全体成员(所有人和狗)杰出的团队精神与英雄壮举:汝等英国海军军士,无论官阶品级,临有需者,皆能不分贵贱,仗义相助.
汝虽视此举为分内常规之事,然吾辈平民对汝之壮举万般崇敬,心存感激,永不敢忘.
然而,这种无私的壮举却无法阻止日本人对这座"炮舰之城"——汉口的占领与欺凌.
随着冬日来临,寒风凛冽,日本侵略者进入了汉口.
在最后关头,中国的抵抗力量决定,不可固守城市决一死战,而要隐于丛林,待得来日再战.
于是,日军战机开始在汉口上空轰隆隆地盘旋,日军舰船也停进了汉口外滩,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在汉口的大街小巷设岗守卫,又一座中国城市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蠓虫号"依旧停泊在往常的位置上,靠着那艘废船,冷风嗖嗖地吹过它的甲板,穿过走廊.
朱迪趴在她船桥下的弹药箱床里,抬起她美丽的头,感知着周遭已悄然改变的氛围.
这座中国的港口城市曾经的喧嚣熙攘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在空前残暴的占领下所发出的呻吟.
没过多久,朱迪就与这些入侵者发生了第一次正面冲突.
汉口沦陷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邦尼——朱迪自告奋勇的"接生员",和她的大个子保护者上等水兵劳,像往常一样,带着她在外滩散步.
两人一狗走着惯常的路线,一路无虞,可正要回"蠓虫号"时,麻烦就来了:眼前的岸边出现几十个警戒的日本兵,其中一个正在前方设岗盘查.
朱迪习惯性地快步上前,闻起了日本兵齐膝的军靴,那个哨兵的反应却出乎意料,有违常规.
几秒钟之内,他的声音已经近乎疯狂尖叫,还不断厉声斥责朱迪和她的两个同伴.
他薄薄的嘴唇唾沫横飞,怒气冲冲地警戒示意这只狗和她的同伴赶紧滚开.
如此愚蠢的举动,怎能不惹出事端.
朱迪站在原地.
她从他的脚边抬起了头,毫无疑问,此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早年的记忆,她在上海的保护人苏先生以及他被日本人痛打的画面,于是她张开嘴,形如咆哮,却未发声.
那个日本兵见状,后退了一步,脸已然气紫了.
他拿起了他的步枪,拉开枪栓,子弹上膛,金属碰撞的咔啦咔啦声清晰可辨,瞬间响彻了在他设岗制约后空荡荡的码头.
日本兵已举起了枪,但他此刻要射杀的可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而是英国皇家海军的舰船之狗,是"蠓虫号"炮舰的吉祥物,也是他们名副其实的一员老将.
上等水兵劳没怎么犹豫,只见这个大块头儿一步上前,先挡住朱迪,然后一把就把那个小个子日本兵举了起来,连人带枪扔向了码头边,任他尖叫、任他胡言,也已无济于事.
只听一声绝望的尖叫被水花湮没,日本兵便掉进水里不见了.
邦尼、劳还有朱迪迅速向他们的舰船跑去,他们大概知道没有多少日本兵是旱鸭子.
所以片刻之后,待那个浑身湿透的哨兵爬上岸,他就赶忙回舰上报告此事.
很快,日本人便来兴师问罪了.
简单交换意见后,一名双腿僵硬的日本军官被迎上了"蠓虫号",他身上所配的军刀太长,看着总好像要将他绊倒似的.
出于必要,英国炮舰的舰长们都已练成了圆熟的外交家.
毕竟,鉴于过去一年的敌对局势,超强的外交手腕已经成了在长江上安全巡航的必要前提.
此时,朱迪已被藏了起来,日本军官在温言劝抚与大量朗姆酒的"贿赂"下,情绪缓和了不少,最终只得无功而返.
这样的造访之后又来了几次,因为这个日本指挥官想要搞明白,他们这些"光荣的解放者"如何以及为何会遭到如此不敬与无礼的对待,还有就是,究竟谁该为那只狗负责.
不过,军官室的朗姆酒供应显然还撑得住,因此也就没人对邦尼和劳再提过此事.
然而,还是有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萨塞克斯的朱迪自此不能离舰了.
想来,若朱迪与日本人再有任何近距离接触,怕是会小命不保.
第七章待转过年来,也就是1939年,英国"昆虫级"的炮舰队显然算得上是"老家伙"了.
自1916年投入使用,这些炮舰首次服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至今已经快25年了.
近一段时间以来,英国海军部一直打算用功能更强的现代军舰来替换它们.
1939年初的几个月里,第一批新型舰船"蝎子号"(Scorpion)、"蚱蜢号"(Grasshopper)和"蜻蜓号"(Dragonfly)陆续从英国起航,前来接替"蜜蜂号""瓢虫号"以及"蠓虫号"等"老前辈"的工作.
第一艘舰船——"蝎子号"——是这支新舰队的旗舰,造价高达16.
8万英镑,它也是其他姊妹舰建造的模板.
"蝎子号"的船幅比"蜜蜂号"略短也略窄,但它在速度、装备以及保护性上都比它的前辈要强,再加上完备的通信与制导设备,显然要更胜一筹.
舰上的一对102mm火炮、八挺12.
7mm重机枪,以及驾驶室、无线电室和比较薄弱的机房四周都装有防弹钢板.
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这些威力更强的新型军舰抵达长江水域时,也恰是这种炮舰时代的终结日!
1939年6月,"蠓虫号"的船员,包括舰船之狗朱迪,搬进了他们闪闪发光的新家——"蚱蜢号".
新军舰上,很多事都不同了.
首先,她有了个新舰长,海军少校爱德华内维尔,这意味着将朱迪从上海养狗场买来的两个人——指挥官沃尔格雷夫和军士长查尔斯杰弗瑞——以后都不在她身边了.
"蚱蜢号"上现在有75名船员,这意味着现在舰上的气氛比不得"蠓虫号"那般亲密团结,轻松愉快.
尤其令朱迪难过的是,甚至连邦尼和劳也不在她身边了,因为他们将作为骨干船员,留在"蠓虫号"上.
如今,过去几年中稳定熟知的一切都离她而去了,朱迪将面临她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
船员们几乎还没来得及适应新舰船上的生活,英国便已对交战的德国宣战了.
虽然日本现在尚未进入与英国的敌对状态,但当这场战争演变成20世纪第二次威胁整个世界的超级战争时,日本会站在哪一方已不言而喻.
"蚱蜢号"几乎还没怎么在长江上巡逻,就接到了英国海军部的命令,开往公海.
"蚱蜢号"将同"蝎子号"与"蜻蜓号"一起,经由香港和澳门,前往英国在太平洋上的重要据点——新加坡.
这次航程还是有些争议的,因其并没有导向会与英敌对的日本,而是偏离了差不多3000多公里.
不过,对朱迪而言,这倒是她第一次离开长江流域,前往广阔的海洋.
此时的朱迪不得不离开她的孩子和大部分朋友.
她漂亮的爪子稳稳地扒在移动甲板上,"蚱蜢号"起锚离开上海,向中国南海海域驶去.
在她身后,"蠓虫号"和其他许多炮舰也正准备起航,带着骨干船员前往新加坡.
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长江一直是"蠓虫号"的家,而对朱迪而言,时间则更久,是整整三年的时光.
然而如今,不论是舰船还是舰狗,都不会再有幸回到这片熟悉的水域了.
"蚱蜢号"的设计定位就是一艘内河炮舰,所以其吃水深度只有6英尺6英寸[30].
因此,在大海的波涛汹涌中,它左右摇晃,翻滚起伏,只能以接近其最快17节的速度奋力前行.
刚开始,朱迪严重晕船,不管认识她的人怎样哄她,她都拒绝进食,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弹药箱床.
不过,船员们后来还是把她带到了甲板上,进行常规锻炼,以帮助她恢复适应.
待"蚱蜢号"快要抵达香港时,朱迪终于在海上站稳了脚跟,并且胃口大开,吃起东西来犹如传说中的圣马.
从此之后,她倒是再也不晕船了.
新加坡夹在今天的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之间,被认为是英国在远东固若金汤的堡垒,一旦日本对英国宣战,她将会从中途阻截日军.
作为众所周知的"东方直布罗陀",这个海岛要塞由大量381mm口径的大炮环绕保护,形成了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海岸防御工事.
一旦日本开战,所有的人,包括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在内,都指望新加坡能撑住至少三个月,拖延时间,等待增援,再击退敌军.
不幸的是,这种假想存在几个明显的错漏.
首先,日军拥有空中优势.
英国驻新加坡的战机数量很少,且都陈旧不堪,根本无法与配备了可怕的零式舰上战斗机(MitsubishiA6M2)的日本空军匹敌.
更重要的是,新加坡的守卫军几乎没有任何坦克,且所有炮火力量都被安置在面向大海的岸边.
如果敌人直接从陆上发起进攻,那么新加坡将守无可守,无力抵抗.
此外,尽管新加坡有重兵把守,但事实上这些驻兵均未受过任何丛林战的训练,而丛林战正是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战争形式,又恰是日军的强项.
不过目前日本尚未宣战,"蚱蜢号"及其姊妹舰抵达新加坡之时,这个岛屿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
当战争横扫欧洲大陆,英国及其盟军被赶出法国之时,新加坡看起来仍是个世外桃源,尚未被这场战争波及.
至于朱迪,她正在逐渐适应这舰上陌生的新生活,一种完全不同于在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域巡航的生活.
比起之前"蠓虫号"在中国水域上积极巡航的岁月,新加坡算得上非常平静——但这种平静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朱迪在新舰上结交了一帮特别的朋友,其中最主要的当属乔治怀特军士,毕竟他们的初见场面可谓奇谲诡异.
一天早晨,救生艇长怀特来到了"蚱蜢号"所停泊的新加坡吉宝港,大步走上了舷梯,准备正式报到加入舰船编队,却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毫无预料.
他登上舰船,向长官行了个漂亮的军礼,却在这时被什么东西撞上了肩膀,险些扑倒,然后还被那东西紧紧攀住,最后一把拽走了海军帽!
袭击怀特的也是个新来舰上的——猴子米奇.
米奇所属的舰船开往波斯湾执行任务去了,所以"蚱蜢号"的船员们同意暂时照看他一段时间.
朱迪讨厌这只猴子,但是艇长怀特遭袭的那天早上,她却在一旁看得着迷.
不过,猴子终归不是人的对手.
说时迟,那时快,怀特在米奇逃跑之前,一把抓住了他,夺回了帽子,然后毫不客气地把这个小东西摔在了甲板上.
米奇愤怒地尖叫起来,想要回自己的战利品,而艇长怀特当然是不会再给他机会.
他将帽子稳稳地戴在头上,也正是这时,他看见了朱迪.
她坐在米奇的活动范围——也就是那条如船长拴住米奇锁链的绳子之外,正歪着头,一脸愉悦地看着他.
如果不是朱迪一脸幸灾乐祸地瞧着他,好像是设计陷害他的主谋一般,艇长怀特一定会惊叹她是一只多么美丽的狗.
"笑!
笑她个头啊笑!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怀疑是这只舰狗跟那只猴子合谋了这次袭击.
怀特很快就会发现,这两个小动物之间根本没爱可谈.
朱迪第一次碰到米奇的经历可能是自她上次掉进汉口粪坑以来最丢脸的事儿了.
米奇刚被安置在"蚱蜢号"上时,朱迪完全不知情.
拴米奇的锁链是通过一个可滑动的金属环挂在横置长绳上的,这样他可以跳上跳下,也可以荡来荡去.
也因此,当朱迪走入绳索范围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更没想到米奇会突然跳上她的背.
众目睽睽之下,朱迪就像匹牛仔马,弓背跃起,边跳边甩,可是米奇用双手紧紧攀住了她,就是不下去.
最终,既困惑又挫败的朱迪,就像上次掉进粪坑时一样——用尽全力,扯着嗓子,大声哀号以求助.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给朱迪带来的痛苦,米奇主动爬了下来.
然后,他试图用胳膊搂住自己"坐骑"的脖子,以示安慰,可朱迪根本不领情.
她开始缓慢后退,但两眼始终盯着米奇这个小坏蛋,直到自己能够安全冲下寝居舱的梯子为止——这一幕引得船员们哄堂大笑.
从那以后,朱迪一直忍着米奇,但也仅此而已.
每当他趁其不备,跃上其背时,她都背着他继续走,用庄严的沉默隐忍痛苦.
但朱迪还是决心在这个小恶魔身上找点乐子,就像刚刚看他伏击怀特,就让她很开心.
那一天,还有一个人来这个炮舰队报到,他和艇长怀特一样,也是刚从英国来的.
他就是一等司炉莱斯瑟尔,不过他报到时倒是成功躲开了那只放肆的猴子,并且很快就被朱迪——这只忠诚捍卫炮舰的传奇之狗所吸引.
而她的美誉将在不远的未来,被一再印证是与实相符的.
日本国内自然资源严重匮乏,因此对于资源的极度渴求驱使着它向外扩张,加之英国及其欧洲盟国在这场战争中频频失利,日本帝国觉得是时候要出击了.
它精心策划了一系列偷袭,主要目的就是攫取今天的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文莱以及菲律宾等国丰富的石油和煤炭资源.
新加坡正好位于它垂涎已久的这片区域的中心,因此日本要达成计划,必须先捣毁这座海岛堡垒.
同样,如果日本帝国想要阻止美军前来帮助他们的盟友,就必须将几千英里以外位于太平洋中部的美军基地珍珠港炸成废墟.
而美国在菲律宾的军事基地亦在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轻易可攻击的范围之内,故须同理处之.
因此,1941年12月8日凌晨4点——当时的夏威夷时间还在12月7日——第一拨日军轰炸机空袭了毫无防备的新加坡.
几乎同一时间,日军舰载机队对珍珠港发动了一次凶狠地攻击.
日本此举完全出人意料,因此美国太平洋舰队损失惨重.
之后,日本空军又进而袭击了美国在菲律宾的军事基地,与此同时,日本陆军由舰船抵达马来西亚登陆,准备从陆路向新加坡推进.
随着日军战机对英国在远东的战略要地不断地轰炸,英国皇家海军军舰"反击号"(Repulse)和"威尔士亲王号"(PriceofWales)均从牙买加赶来支援.
这一艘战列巡洋舰和一艘战列舰同属于英国皇家海军"Z编队",由四艘驱逐舰护卫,但是没有空中掩护.
然而,在前往新加坡的途中,它们不幸被可导航战机实施攻击的日本潜艇伊-56号(I-56)发现.
于是,一拨接一拨的九六式陆上攻击机——也就是在长江轰炸英军炮舰的同款战机——开始用鱼雷和炸弹对"反击号"和"威尔士亲王号"进行狂轰滥炸.
12月11日12点35分,"反击号"首先被击沉,此后不到一个小时,"威尔士亲王号"也沉没了.
而日军仅仅损失了四架战机.
"反击号"和"威尔士亲王号"被击沉的消息震惊了全英.
丘吉尔获悉后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你确定这是真的吗!
"他问道.
这对守卫新加坡以阻止日军进攻进程的英军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更无可奈何的是,那三艘已抵达新加坡的长江炮舰如今竟成了守军可用的最大战舰.
接下来几日,日军后续部队轮番作战,经由马来亚(即今天的马来西亚)南下,向新加坡推进.
新加坡守军英勇奋战,但是他们在武器弹药和战略战术上都逊于对方,还时时受到来自空中的威胁.
为了躲避空中打击,"蚱蜢号""蜻蜓号"还有它们的姊妹舰"蝎子号"只能采取夜间行动,也处于持续战斗状态.
它们不断炮击敌军,冒着生命危险营救丛林里撤退的英军战友,所到之处,朱迪怒吼的"预警系统",助她们躲开了肆虐的日军战机.
在一次冒险的行动中,这三艘炮舰从日军眼皮底下救走了1500名英国士兵,并将他们安全带到了新加坡.
在另一次任务中,刚刚在新加坡加入炮舰队的一等司炉莱斯瑟尔与另外四人组成了营救小分队,上岸寻找并营救盟军士兵.
但是,这只小分队在黑暗中遇到了敌人,瑟尔腿部中弹.
一等司炉和他的战友们最终还是回到了舰上,而他也很快被送往在新加坡的海军医院.
自从日本宣战以来,朱迪经常陪着"蚱蜢号"的卫生员一同上岸照看生病或受伤的船员.
她似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出现会带给伤员们极大的安慰.
莱斯瑟尔听说过所有关于这只"蚱蜢号"舰狗的传闻,但是直到恢复腿伤的这段时间,他才有了真正认识她的机会.
每当他用手指抚摸过她那柔软光滑的皮毛时,他的思绪就被带回了自己的家乡.
这就是舰船上有只像朱迪这样的狗,或者说是一只能够探望伤员的狗的美妙之处.
她能让人暂时忘记战争的残酷,忆起和平岁月,但令人伤感的是,那些美好岁月似乎就要消逝不再,成为遥远的过去了.
伤员莱斯瑟尔和舰狗朱迪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下了一段深厚的友谊.
他们的感情将在未来血雨腥风的岁月中鼓舞人心,长长久久.
1942年2月11日,这支仍然坚守新加坡的小小舰队终于收到了撤离的命令.
在过去八个星期中,这个海岛要塞几乎已被敌机夷为平地了.
海港巨大的储油罐一直在剧烈燃烧,喷出一团团令人窒息的有毒浓烟,四散蔓延,与这座城市四起的火焰鬼魅般地交织混杂.
尽管日本人在空中与海上都掌握了近乎绝对的优势,很多人还是期待着另一个"敦刻尔克奇迹[31]"的发生,希望这支舰队无论如何都能全身而退.
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下,"蝎子号"已经严重受损,因此它是第一批撤离的军舰之一.
它满载着逃亡的平民,才刚航行至新加坡以南300公里处的贝哈拉海峡,便遭遇了日军入侵舰队先锋——一艘轻型巡洋舰"由良号"(Yura),以及它的两艘驱逐舰"吹雪号"(Fubuki)与"朝雾号"(Asagiri).
尽管"蝎子号"奋力抵抗,这艘小型炮舰还是机会渺茫.
很快,整艘"蝎子号"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完全失控,等到舰船沉没时,只剩下20位幸存者,还全数被日军所俘获.
阵亡者中就有朱迪认识的军士长查尔斯古德伊尔,那个在上海与俄国酒吧女招待结婚,被中国的算命先生算出命运不祥的人.
而在这短短的一周之内,朱迪还将有许多挚友永远逝去.
2月13日,新加坡开始进行最后一批人员撤离,大约有50艘小舰船准备撤离这个被围困的海岛城市.
妇女和儿童优先撤离.
于是,当"蚱蜢号"船员把受惊的孩子们抱上舰船时,还要安抚不知所措的母亲们.
他们必须想方设法安置舰上数量庞大的乘客.
萨塞克斯的朱迪当然不必为这些琐事操心:一整天,她都蹿来蹿去,从一个新登舰的人到另一个的身边,不停地摇着她的尾巴,并用鼻子在那些伤心难过、泪流满面的人们的掌心摩挲.
她似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也在渐渐理解一只狗的存在象征着常态与家庭,能够抚慰这些撤离者的心,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宠物留在新加坡.
朱迪尤其招孩子们喜欢.
她带着他们参观舰船,展示她所知道的最佳躲藏地点,跟那些还有心情玩耍的孩子们玩她最喜欢玩的游戏.
但是,"蚱蜢号"因为过于拥挤,几乎已经没有可供玩耍的空间了.
它的正常承载量是75人,可如今舰上的人已经扩充了四倍,光是甲板上就挤了两百多个人.
不久前刚遭到猴子米奇袭击的怀特军士是"蚱蜢号"的救生艇长,这意味着他负责想办法满足舰上所有撤离人员的主要需求.
比如,在硝烟弥漫的新加坡为这两百多个"超额人员"弄到足够的水和食物,甚至还得满足他们的一些特殊需求,像婴儿牛奶、肥皂、厕纸,以及给小孩子吃的巧克力——如果能找得到的话.
上一年9月,"蚱蜢号"刚更换了舰长.
如今的指挥官杰克霍夫曼舰长正在舰桥上与他的高级军官一起研究可能的撤离路线——尽管看起来杀出一条血路的机会并不大.
另外,他刚刚得到消息,当地三艘满载着撤离人员的船只"热浪号"(Redang)、"祥禾号"(SiangWo)和"江比号"(GiangBee),已于当天被日军拦截并全部击沉了.
当晚9点,"蚱蜢号"起航向公海驶去,与它同行的还有它的姊妹舰"蜻蜓号"以及一艘船厂的拖船和两艘双层游艇.
这五艘舰船全部满载撤离人员.
朱迪在拥挤的"蚱蜢号"后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蜷缩在最需要她的人身旁——那些从新加坡撤出的孩子.
当五艘舰船驶离吉宝港时,他们背后的新加坡已被炸成一片火海.
正当"蚱蜢号"要开往相对安全的漆黑海面时,空中传来了日本战机俯冲而下的凄厉叫声.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被炸弹坠落的尖叫所打断,紧接着就是港口设施被摧毁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留守部队还在用探照灯扫射烟雾弥漫的夜空,寻找日本战机,开火还击.
但是,对那些正驶离新加坡的人们而言,这个海岛要塞的命运已经一目了然.
随着太阳升起,这支小舰队开始向新加坡以南300公里的贝哈拉海峡驶去.
"蜻蜓号"在阿尔弗雷德斯普罗特舰长的指挥下在前领路.
海上风平浪静,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而这意味着,若此刻日军战机来袭,他们将没有任何遮蔽.
在他们的东南方是一群热带海岛,舰船的指挥官们指望着能够在此间暂时隐蔽,躲开日本海军的攻击.
然而,这一天从一开始就隐隐不祥.
果不其然,上午9时左右,一架日本四引擎驱动水上飞艇——二式飞行艇(KawanishiH8K),盟军代号"艾米丽"的独特身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它以时速465公里的极限速度俯冲而下,若不是要袭击领航的"蜻蜓号",那姿态也算得上优雅动人了.
两枚炸弹扔了下来,但并未击中目标,很快它就被"蜻蜓号"的机枪火力赶走了.
二式飞行艇主要是海上侦察使用,一般能携带大约1000公斤的炸弹,所以摆脱它是件好事.
但同时,大家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得不假定,他们的确切方位已被飞艇通过无线电告知了距离此地最近的日军,无论是军舰还是战机,很快就会来.
第八章飞艇消失后还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一连串深层爆炸的回响便穿越海面传来.
那天早晨的第一批英国船舰遇袭了,那是三艘小型船只——"瓜拉号"(Kuala)、"恭和号"(KungWo)和"田光号"(TienKwang).
它们的方位与"蜻蜓号"和"蚱蜢号"之间隔了一群小岛,因此这两艘英国炮舰上没人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们能听到这些小船遭到日本战机袭击,并被轰炸和猛烈扫射的声音.
这天清晨时,"瓜拉号""恭和号"和"田光号"曾停靠在附近的庞邦岛,船上一些人上了岸,去寻找可以用来伪装船只的材料,而他们是幸运的,至少躲过了这次轰炸,没有随船沉入海底.
他们中的一人是英国皇家空军的技师,名叫弗兰克威廉姆斯.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和"蚱蜢号"上一个非常特别的成员紧密相连.
而这个成员眼下正在安慰那些在可怕的爆炸声和划破清晨海面的枪炮声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她就是朱迪.
"蚱蜢号"和它的姊妹舰,此时正沿着一条"安全通道"向南航行,之所以称其"安全"是因为这条通道上的水雷应该都已被清除了.
此通道经过巴哈拉与邦加海峡,通往比爪哇海域更远的外海区域.
然而不幸的是,它也恰好会经过日本入侵舰队所选择的针对新加坡岛的作战航线.
在"蚱蜢号"和"蜻蜓号"的前方,第一艘遭遇日军入侵舰队的是一艘小型炮舰——英国皇家海军"利和号"(LiWo),由皇家海军上尉威尔金森指挥.
此时的"利和号"发现自己被夹在了一支大规模日军舰队的中间——左右两侧各有一队由巡洋舰开道、驱逐舰断后的日军运输船队.
英勇无畏的威尔金森舰长指挥他的舰船靠近距离最近的一艘敌军运输船,至2000码[32]以内间距后,向其开火.
"利和号"唯一的一门101.
6mm舰炮第三次发炮时,终于击中了对方舰桥偏下的位置,致使敌船起火,而此刻日军也对"遭袭"这件事完全清醒了过来.
鉴于遭受重创的日军运输船就在近前,威尔金森上尉即刻下令,撞上去!
于是,"利和号"以最大速度撞上敌船,两艘船就此纠缠在了一起.
双方人员立刻开始近距离地殊死搏斗,与此同时,双方舰船则用机枪不断扫射对方船员,战况异常惨烈.
最终,英国人击败了对手,迫使日本人逃离了他们熊熊燃烧的舰船.
"利和号"这才从敌船侧面被其撞出的洞中抽身后退,一艘日本巡洋舰却又盯上了它,对其穷追不舍.
面对巡洋舰6英寸火炮的密集攻击,"利和号"只得曲折前行,避免被击中.
但是,在九轮榴弹攻击后,舰长还是不得不下令弃船,紧接着船尾弹药库就被炮弹击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爆炸.
"利和号"下沉时,舰长威尔金森上尉仍站在舰桥上,舰上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鉴于威尔金森上尉指挥舰船作战的英勇行为——在人数与火力都处于明显劣势的情况下,仍能抗击日军,战斗至最后一刻——他牺牲后被授予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不到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另一艘由皇家海军上尉巴顿指挥的小炮舰"维纳尔布鲁克号"紧接着遇袭.
它被炮弹直击两次后,便淹没于海浪之中.
舰上有许多幸存者——包括几十名澳大利亚籍护士——成功游到了附近的邦加岛上,却不幸被日军的海岸巡逻队俘获.
他们中的男性被拖到护士们看不到的地方,于丛林中被刺死或斩首;女性则很可能被奸污,然后赶到海中,被机枪扫射致死.
此时,"蚱蜢号"和"蜻蜓号"正从邦加岛以北几十英里处向这片充满痛苦与血腥的海面驶来,同行的还有三艘满载着撤离人员的小型船只——两艘游艇与一艘拖船.
危险迫近的最初信号来自"蚱蜢号"上的非正式早期预警系统——朱迪.
前一秒钟她还在与孩子们胡闹玩耍,下一刻她便突然坐直了身体,耳朵朝前竖起,一动不动,一副只有指示犬才会有的姿态——四肢紧绷,眼睛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全神贯注于她的听觉.
几秒钟后,她起身向舰桥狂奔而去,一边咆哮示警,一边冲上铁梯,待跑到舰长霍夫曼脚边时,已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
舰长本想命令她回到下面,但他和怀特军士——猴子米奇从前的老对手——看到朱迪之后再熟悉不过的举动,瞬间警惕起来.
她仰起了优雅美丽的口鼻,对着北方的天空,不停地大声吠叫,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
舰长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即刻下令所有人员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随着朱迪的叫声逐渐演变成一连串狂乱激烈的"汪汪——汪汪汪",远处蔚蓝的天空中出现了第一个小斑点.
人耳依旧听不到它的声音,但那从遥远机翼反射而下的阳光足以说明,来的不是一只海鸟,而是一架战机.
事实上,来者也不再是一架单独的飞艇侦察机了,而是一个庞大的机群.
站在"蚱蜢号"舰桥上的人们能够看到,超过100架轰炸机分成5队,正向他们逼近.
以前在长江上,最近在新加坡,船员们都曾遭遇过轰炸,对成群结队的日军飞机从空中呼啸而过的场面也早已不再陌生.
但是,在广阔的海面上遭遇这样的战机群,还要保护舰上成百上千的平民,可是个艰巨得多的大难题.
来的日本战机是流线型双引擎的九七式重型爆击机(MitsubishiKi-21),每架可携带1000多公斤的炸弹.
1942年2月14日接近正午时分,第一架九七式重型爆击机隆隆飞过海面,开始了对英国舰队地进攻.
领头的几架爆击机直接向舰队旗舰"蜻蜓号"俯冲而去.
当"蜻蜓号"的机枪大炮开火奋力抵抗时,第一批炸弹已像雨点般将它包围,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
舰长于是指挥舰船全速运行,并不断绕圈以躲避攻击,同时持续加强对空火力,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战机似乎无法击中它.
而"蚱蜢号"上的炮火虽同样猛烈,却没这么幸运.
第一发命中"蚱蜢号"的炸弹砰然撞破了它厚厚的装甲,弹片在主甲板上跳跃着,爆炸也在舰桥上划起了一道道烧得滚烫的金属碎片.
舰长霍夫曼在爆炸中受了伤,腿部被炸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而怀特军士的右臂和右手也被炸飞的金属碎片划伤了.
爆炸致使舰上起火,但船员们很快便控制住了火势.
然而,正当他们忙着灭火的时候,更多的九七式重型爆击机呼啸而至,炸弹骤然落下,发出如女鬼哀号般的凄厉尖啸,令人毛骨悚然.
当"蚱蜢号"在炮火中颠簸前行时,它的四周全是高耸的白色浪花,有时甚至连舰船都会掩于爆炸掀起的巨大水幕之中,时隐时现.
"蚱蜢号"的炮火继续奋力抵抗着,尽管如雨的水雾让他们的炮手几乎目不可视.
除炮舰的火力掩护外,拖船和两艘双层游艇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几分钟之内,两艘游艇都停了下来,船身燃起熊熊烈火,而拖船则被直接击中,完全消失了.
在最初的几分钟里,"蜻蜓号"似乎福星高照,竟没有一架爆击机能够直接击中它.
然而,它舰桥后方放置的弹药库——又或是堆在甲板上的深水炸弹——还是被炸弹击中了,发生了爆炸.
即使对当时在半英里之外的"蚱蜢号"而言,"蜻蜓号"上发生的爆炸看起来也是毁灭性的.
爆炸瞬间的光亮夺目而刺眼,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穿越海面,向"蚱蜢号"滚滚而来.
一股浓烟带着无数残骸碎片从"蜻蜓号"舰桥的后方腾起,四处迸溅.
待烟雾散去人们才看清,这艘英国炮舰的后半部分只剩下一大团扭曲烧焦的金属.
毫无疑问,爆炸时处于舰船后方的所有撤离人员均已当场丧命.
"蜻蜓号"的舰尾似乎已被整个炸掉了,引擎也已停止了工作,整艘舰船看起来已在劫难逃.
"蚱蜢号"上的人们眼看着"蜻蜓号"从尾部开始下沉,惊骇万分.
短短几分钟之内,舰船就已半身淹没.
幸存者们放下了一条捕鲸船,还有一些圆形的橡皮救生筏,将水中的伤者救起.
这时,指挥官斯普罗特下达了"弃船"的最终命令,于是舰上但凡能动的人都跳入了海中,游离了快速下沉的"蜻蜓号".
就在"蜻蜓号"快要沉没时,只见两个小小的人影从舰桥上跳下,然后沿着舰船一侧滑至船底,跃入海中.
那是指挥官斯普罗特和他的大副,他们直到最后一刻才离开"蜻蜓号".
几秒钟后,"蜻蜓号"便完全沉没了,只有船头尚留几英尺于海面之上.
从那毁灭性的爆炸发生到整个舰船支离破碎,一共不过五分钟的时间——英国皇家海军"蜻蜓号"就这样不复存在了.
幸存的几十个人牢牢抓住橡皮救生筏,抑或挤在那艘孤独的救生船上.
最近的小岛远在至少十几英里之外,而舰船上已经人满为患,再难负荷.
但是,站在"蚱蜢号"舰桥上的霍夫曼舰长还是做出了他唯一应该做的决定——掉转船头,全速向"蜻蜓号"沉没的位置驶去,规划出一条救援线路.
若是还能赶得上救起两艘游艇上的幸存者,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头顶盘旋的战机还远未罢休.
当朱迪昂首阔步,不断向隆隆作响的天空怒吼之时,有差不多60架敌机改变了阵形,开始合力对付这最后一艘幸存的英国炮舰.
它们六架一组,降至2000英尺的高度,准备一拨接着一拨地实施低空轰炸,彻底摧毁这艘顽强的英国炮舰.
霍夫曼舰长再次下令开火,这已经是那天上午的第N次了,"蚱蜢号"的六挺7.
62mm机枪齐齐地向天上的攻击机喷出抵抗的炮火.
而如今的朱迪,早已习惯了舰上的枪炮声.
她肯定是不喜欢这种声音的,但此刻她的颈毛根根竖起,正冲着头顶的天空露出獠牙,显而易见,她清楚地知道真正的危险从何而来.
从"蚱蜢号"的舰桥上看去,眼前的景象显得那么不真实.
朱迪的吼叫声混杂着拥挤在甲板上的妇女与儿童的哭喊声,而远处丛林覆盖的"天堂"群岛为这幅画面添加了一条超现实的边界.
如果还有什么的话,那就是日军最初几分钟的疯狂攻击,让这一切更有了超现实的意味:当一拨九七式重型爆击机在头顶上空尖声呼啸时,"蚱蜢号"则以17节的速度在翻腾的大海中一再急转,以至于每次投下的炸弹似乎都与它擦肩而过.
在霍夫曼舰长的指挥下,"蚱蜢号"每转一个弯,都是为了离最近的登陆地点更进一步.
如果"蚱蜢号"被击中——他担心这很快就会发生——那么他希望能尽量离岸近一些,也只有这样,舰上的船员和恐惧地蜷伏在甲板上的平民才有生还的机会.
正在这时,一架日本战机瞅准了时机.
一个光滑的黑色物体像是表演慢动作一样,缓缓坠落,直逼舰桥,却在最后关头偏离了轨迹,砰然摔向了寝居舱甲板的后方,也就是船舱尾端.
炸弹随即在舰船内部爆炸,对寝居舱甲板造成重创,以致整个舰身剧烈抖动不止.
尽管从头到尾都在战栗,但"蚱蜢号"似乎并未出现致命损伤.
直到弹药库旁的船舱燃起烈焰时,霍夫曼舰长才意识到,他们有大麻烦了.
火势不断蔓延,船员们拼命往弹药库上泼海水,以阻止其发生爆炸,但收效甚微.
当无法阻止大火向弹药库蔓延的消息传上舰桥时,大家都明白,弹药库随时可能爆炸.
霍夫曼舰长知道,是时候让所有人离舰了,而且要快.
一旦大火蔓延至弹药库,他们将遭遇同"蜻蜓号"一样的厄运——舰体的后半部分将被炸成碎片.
尽管已经负伤,但霍夫曼舰长仍在掌控全局.
他命令"蚱蜢号"拼尽全力向附近热带小岛纯净的白色海岸驶去.
此时,"蚱蜢号"的船头像一把利刃一般冲开水面,竭尽全力,向前驶去.
他们根本没时间周密计划:一拨又一拨的日本战机轰隆而来,发起攻击,霍夫曼舰长只得打算将舰船撞入浅水区,使其上岸.
轮机舱已经进水,司炉正在榨取锅炉中最后一点剩余力量.
涡轮机抽动着,甲板也跟着嗡嗡作响,舰船的两个螺旋桨拼命拍打着水面,伴随着一条长长的黑烟跟随在后,直升上天,倒像是给正在追赶的九七式重型爆击机指路一样.
当"蚱蜢号"全速冲向海岸时,日军战机又向这艘遍体鳞伤的炮舰投了两次炸弹.
然而,所有的炸弹都奇迹般地偏离了目标.
最后,随着一阵直击舰船中心的猛烈震颤,"蚱蜢号"船底搁浅,停了下来.
此时,他们距离白色海岸只有不到100码,足以将伤员和幸存者——人和狗都运上岸了.
舰长下令弃船.
于是,"蚱蜢号"上一片忙乱,船员们有的在放橡皮救生筏和救生艇,有的在尽快安置惊惧万分的妇女和儿童登上救生艇,唯一令他们感到安慰的是,头顶的天空终于安静了下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日军战机迅速消失了,就像它们当初转瞬之间突然出现一样.
最可能的原因是它们的炸弹用完了.
但即便如此,此刻他们的姊妹舰"蜻蜓号"仍将面临另一种可怕的状况.
"蜻蜓号"唯一的救生艇此时已经人满为患,不堪重负,以至于艇上的人不得不拒绝搭救水中其他的生还者.
几个橡皮救生筏上同样挤满了人,因此,那些仍在海中的人已别无选择,只能向远处的岸边游去.
然而,就在日军战机消失30分钟后,新的威胁出现了.
第二拨日军战机从东面低空飞来.
这次来的九七式重型爆击机比之前少,但是"攻击任务"也比刚才少得多.
它们变换队列,分成三架一排,以几乎贴着海面的高度,轰隆扑来.
第一组飞机率先扑向"蜻蜓号"唯一的救生艇,用机枪不断扫射这艘小艇,第二组和第三组紧随其后,也向小艇展开了无情的攻击.
直至这艘小小的木船被子弹打成了筛子,这些九七式重型爆击机才将注意力转向紧攀着橡皮救生筏的人们,和他们可见的所有水中幸存者.
待将"蜻蜓号"的幸存者赶尽杀绝之后,日军战机转向了他们最后一个目标——"蚱蜢号".
此时伤员、妇女和儿童均已登上救生艇.
而大部分的船员或集结在橡皮救生筏上,或正组队准备向不远的岸边游去.
但舰长和怀特军士仍在舰桥之上,他们还有至关重要的工作要做——指挥炮舰开火.
尽管"蚱蜢号"已经搁浅、受损,甚至起火,但它依旧有一定的战斗力.
它那六挺7.
62mm口径的机枪正奋力向空中开火,以掩护登岛人员向丛林深处撤退.
在目睹了日军战机对"蜻蜓号"幸存者的所作所为后,"蚱蜢号"的船员们满怀愤怒与鄙视,随时准备着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尽管孤立无援,在劫难逃,"蚱蜢号"此时仍旧是个完美而稳定的炮火发射平台——或者说,至少在它的弹药库起火爆炸之前,还是如此.
也确实,在这艘遍体鳞伤的炮舰所形成的火力掩护下,救生艇和救生筏上的幸存者都安全登陆了.
最终,当所有人均已安全登陆的信号发来时,"蚱蜢号"的炮火才停息下来.
舰上仅剩的几个人分别从枪炮位置和舰桥上跳入海中,向不远的岸边游去.
但是,当军士怀特最后扫视这艘备受摧残的舰船时,却并没有看到那个最特别的船员——朱迪.
在刚刚那场地狱般的战火中,"蚱蜢号"的舰狗,这只忠诚的吉祥物好像消失了.
猜想着朱迪定是自己游上了岸,怀特才纵身跃入海中,游向岸去.
第九章就在"蚱蜢号"最后几名船员跳进温暖的海水里时,英国的"海岛要塞"也要开始谢幕了.
几个小时之内,新加坡就会沦陷,然后成就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英军领衔的军队投降.
大约有8万名英国、澳大利亚、印度和其他盟国的军士由此成为日本人的战俘,丘吉尔后来称其为英军历史上"最大的灾难".
1942年2月15日是英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这一天对于"蚱蜢号"的幸存者而言,亦是毋庸置疑的绝望与暗淡.
五名船员被报身亡,还有四名身负重伤,另有一些军士与平民下落不明.
许多幸存者仍处于震惊之中.
他们几乎什么装备都没有,缺衣少粮,也没有药品补给,岛上甚至没有可饮用淡水的明显迹象.
他们在这座无名岛屿上,处境堪忧.
与此同时,这些小岛周围的日军又格外密集.
因此,当务之急是将伤员转移到隐蔽之地,既能掩人耳目,又能尽可能地为他们疗伤.
指挥官霍夫曼虽然失去了他的舰船,但仍要为他的船员们负责.
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对身边的可用人员与物资做了一个估算与规划.
眼下,除了五十名左右的船员外,还有一些来自澳大利亚的护士,她们应该能帮着照顾伤员.
此外,还有6名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的队员,他们是最近刚沉没的英国军舰"反击号"和"威尔士亲王号"上的幸存者.
他给这些海军陆战队队员安排了最适合他们的任务——搜遍整座小岛,寻找淡水、当地居民和来自其他舰船的幸存者.
当然,还有不少妇女和儿童等待着霍夫曼舰长的安抚与照顾.
比如,有一名妇女是盲人,一直倚赖她的女儿照料.
此外,除了伤员,平民的所需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首要问题之一.
他让船员们在背靠丛林的沙滩上清理出一片营地,然后把树枝捆成简易担架,将伤员先抬到树荫底下.
接着,又让他们在沙地上挖出墓穴,将所能打捞上来的死难者全部掩埋安葬.
下午晚些时候,海军陆战队队员们搜寻归来,但结果希望渺茫.
据他们所查,此岛杳无人烟,是座荒岛.
此外,没有发现其他幸存者的踪迹.
更糟糕的是,岛上依旧没有任何淡水的痕迹,而这正是霍夫曼舰长现在关心的头等大事.
在太阳暴晒的空旷沙滩上,即便是在树荫下,仍旧湿热得令人憋闷难耐.
他们迫切需要水,尤其是那些大量失血的伤员们,急需补水.
霍夫曼舰长将目光投向了"蚱蜢号".
此时,潮水又退了一些,搁浅的舰船正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挺出海面.
起火的后甲板仍在冒出滚滚浓烟.
每当火苗遇到更易燃的物品时,水面上就会传来诡异的爆裂声.
这时候如果返回舰上,不知要冒多大的险,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们中的许多人必定会命丧于此.
霍夫曼一眼瞥见了身边的一个人——军士怀特,"蚱蜢号"上强悍的救生艇长.
他冲着舰船点了点头,说道:"艇长,等救生艇这次回来之后,我想让你回一趟'蚱蜢号'.
带上些人手,看看还有什么能够抢救回来的.
最重要的是水、药品、食物、衣物以及被褥.
"这下轮到怀特开始望向舰船了.
救生艇已被派出执行环岛深度搜救任务,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但无论多久,伤员都已经不能再等了.
"我请求现在就出发,长官.
"怀特主动请缨,"距离不远,我可以游过去,上船后我可以做一个救生筏.
""太好了,艇长.
那你尽快出发吧.
"作为"蚱蜢号"的舰长,霍夫曼一点都不惊讶怀特会有所提议.
相反,如果怀特不主动请缨,他倒是会感到奇怪.
霍夫曼对怀特的英勇,毫不怀疑.
不过,此时返回燃烧着的舰船还有一重危险是来自围绕舰船出没的鲨鱼,它们无疑是被水中的尸体招引来的.
但是,怀特毫无畏惧,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海中,向舰船游去.
他竭尽所能屏除杂念,集中精神于眼前的任务,但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潜藏在水下.
鲨鱼靠近猎物时,是否会把背鳍露在外面还是,它们会躲在不可见的深处,突然从下面攻击,直逼人的双腿等游到船边时,他确信自己的速度连50码短距游泳的世界纪录都打破了!
随着潮水退却,舰船倾斜着露出水面,怀特从压低的一侧爬了上去.
上船后,他的首要任务是做一个小木筏,以便之后将抢救回来的物资摆渡上岸.
好在舰桥与舵舱的地板下都有一块用硬木制成的"格子甲板",是做木筏台面的绝佳材料.
他把格子木板拖到露天的空旷地上,将一个摞在另一个上面绑了起来,然后用一条长绳将其拴在舰尾,再从船的一侧将其推入水中.
现在,他总算有一个可用的浮台了.
做完这些,怀特稍感轻松,随后便走进了位于舰船前端的军官寝舱.
这里基本上还高于水面,没有被淹.
于是,他尽可能地抓起手边能抓起的一切,无论是被褥、锅碗瓢盆还有罐装食品,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就这样,他将物品都拖出了船舱,堆在了甲板上.
此外,他还有一份意外收获——一瓶完好无损的威士忌.
"仅可用于医疗.
"他自言自语道,顺势就把酒放在了越堆越高的救援物资旁边.
怀特继续向前,来到了舰船的主寝舱甲板.
他小心翼翼地爬下一级级铁梯,进入舱内,此时海水已经倒灌进这部分船舱,水深及腰.
舱内黑色的油污附着在水面上,里面漂浮着桌椅板凳,怀特只能轻轻推开水中的漂浮物,一点一点地在黑暗中缓慢前行,用手摸索着身边任何可能有用的物品.
孤身一人,一路向前,走得越深,周围就越黑.
突然,怀特停住了,僵立在水中.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最意想不到,也最令人不安的声音.
一开始,他还告诉自己说,肯定是幻听了.
但当他侧耳细听时,再次听到了那种声音.
那是从他面前可怕的黑暗之中传来的清晰又诡异的声声呻吟.
在一艘搁浅于海边的幽灵战舰内部,突然察觉到这种声音,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这当会儿,那个声音又来了——像是呻吟,又像是哀鸣,听起来很像小孩子的哭声,让怀特脊背发凉.
它就像是什么人——或是什么活着的东西——被忘在了这海水漫进的船舱里,不知怎么就被困住了,很是痛苦.
又或者,它是葬身于此的某人的魂魄,又重回到这艘注定毁灭的舰船上怀特在晃晃荡荡的水中转过身来,屏息倾听,追寻着这个鬼魅声音的位置.
凭他的感觉,那声音似乎是从翻倒的铁制储物柜下面传来的.
于是,他伸出双手,沿着舱壁摸索着向那儿走去,一颗心怦怦直跳,就好像他的胸膛里装了架机关枪似的.
他发现自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会是什么人或东西呢怀特一步步逼近发出声响的那个翻倒的储物柜,海水也随着他的移动一下下冲击着柜子.
砰,砰,砰——水流击打着铁柜,就好像击鼓一般.
那哀鸣声越来越强烈,就像是有人在叫他.
此时此刻,他心中再无怀疑:翻倒的柜子下面压着的绝对是个活物——一个在这漆黑一片、漫水凌乱的船舱中仍然活着的生命.
恐惧涌上了怀特的心头,但还夹杂着些许兴奋,这感觉好似他之前拼命游过鲨鱼为患的水域,到达舰船时的心情.
他一点点靠近,苍白的手伸到了倾倒的柜子后面,在黑暗中使劲摸索着.
刚开始他什么也没有摸到,但很快他的指尖便触到了……一团湿乎乎的毛发!
但这摸起来又不像他曾经摸过的任何人的头发.
紧接着,一个冰凉潮湿的鼻子碰到了他的手,怀特瞬间意识到,自己找着谁了.
"朱迪!
朱迪!
"他欢呼道,"你个小笨蛋!
你怎么不冲我叫呢"在遇袭的惊惧与逃生的混乱中,"蚱蜢号"的军官和船员都没注意到,他们的舰狗已经失踪了.
之前,怀特还以为她与海军陆战队队员一道搜索小岛去了,又或者上了救生艇去往更远的地方了.
他压根没想到,他们心爱的舰狗居然还被困在这艘千疮百孔的舰船上.
若不是舰长让他回舰抢救物资,朱迪肯定会溺死在这里.
怀特一边轻声安慰着朱迪,一边把压在她身上的重柜子都挪开,很快朱迪就解困了.
恐怕她伤势严重,怀特便把浑身湿透的她抱在怀里,蹚着水向铁梯走去.
一路还柔声责备道:"你怎么不叫我们呢"同时又在她耳边轻言安抚.
待上了甲板,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来,开始确认她的伤情.
他一只手扶住朱迪,另一只手一寸寸地抚摸她的身体,看看是否有伤.
与此同时,朱迪则用余光看着他,好像在说:很感谢你救了我,可是现在你究竟在搞什么啊终于,怀特放开了她,但还是很担心地看着她爬起来,怕她可能会因为腿脚骨折而跌倒.
然而,朱迪不但没有跌倒,反而狂甩起身子,飞起的海水如雨滴一般,溅了她救命恩人一身.
然后,她低着头,直着腿,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好像已经准备好要开始玩耍了!
而下一秒钟,她又趴到怀特脚边,开始舔他的手.
怀特讶异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训她一顿,于是就把两件事都做了,然后朝着岸边大声喊出这个好消息:"朱迪!
我找到朱迪了!
她在船上!
"之后,朱迪又帮着他一起搜寻了舰上还残存的其他区域.
到最后,他们找到了各种珍贵物资,在甲板上堆了巨大一摞.
怀特尽可能地将物资运到浮台上,前后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最后才把朱迪带上已摇摇晃晃的木筏.
此时的木筏极为笨重,所以不出所料,怀特用尽了毕生所学的航海技艺才让这只严重超载的木筏驶离了废弃的舰船.
而朱迪则一直趴在木筏边上,死死盯着周围.
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吓到了她.
不一会儿,她便开始狂叫,就像以前她预警船员们日本战机来袭时一样——只不过,此刻她眼睛盯着的是海水深处的某物.
紧接着,随着一声预警式的大叫,朱迪跳入了海中.
怀特完全不懂她要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他都需要集中精力把这只吃水过深的木筏驶回岸边.
而与此同时,朱迪开始在水中奋力扑腾,围着木筏一圈又一圈地转,像是在保护木筏.
一直到岸边有人来帮忙将这笨重的木筏拖入浅滩,她才停止了这个行为,爬上岸来.
紧接着,她做了那天上午的第二组甩干动作,从头到尾地甩,甩了她的朋友们一身的海水珠.
然后又向大海吼了几声,当作最后一轮的保护.
刚才渡海时,怀特根本顾不上去想朱迪为什么要绕着木筏游动,不过他现在怀疑,朱迪超群的感知力一定察觉到了水中的鲨鱼.
就像几年前在汉口,她护送军士长杰弗瑞逃离森林之豹一样,她跳入这热带小岛附近的海中,是为了分散鲨鱼的注意力,使之远离原本锁定的人类猎物.
有了其他船员帮忙掌舵,驱赶鲨鱼,怀特又返回舰上,将甲板上剩余的物资摆渡了回来.
随着岸上的物资越堆越多,食品紧缺的问题已解决.
现在的主要问题还是淡水,毕竟从"蚱蜢号"上抢救回来的那一点儿撑不了多久.
船员们已经把这个小岛翻遍了,却连一条溪流、一个泉眼也没发现,可惜了这背后天堂般风景如画的热带景象.
大家继续四处寻找,在丛林里阴湿的地方挖掘浅坑,勘察任何看起来隐约有水的地方,连朱迪也加入进来.
她先是到处闻闻,然后从一个人身边跑到另一个人身边,拼命地摇尾巴.
待到午后热得难受了,她就伸出长长的舌头,为自己降温.
可是无论大伙怎么试着跟她解释正在做什么——我们在找水,你看——朱迪似乎都不太明白.
她一直往海边逛游,在海浪里戏水翻滚,不亦乐乎.
跟她的人类同伴一样,朱迪无疑也觉得酷热难当,更不用说还口渴难耐了,此时沾沾海水倒也算个降温的好法子.
只是,船员们不停喊她回来帮忙找水,她却像是被钉在了海岸线边的地上一样,不肯回头.
丛林里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已然成了前线的野战医院.
澳大利亚护士们正在用从"蚱蜢号"上抢救回的医疗用品尽可能地为伤员治疗——绑扎断骨,为伤口做清洁与消毒,限量发放珍贵的止疼药.
但是,没有淡水,她们能做的很有限.
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则忙着在营地旁用树枝搭起一个临时炉灶——既可以用来烧饭,又不会像起明火那样产生炊烟.
其中一个陆战队队员注意到,朱迪每次都会回到海边同一片沙地上,就挨着水边,准确无误.
然后,她一边嘟嘟囔囔地哼唧,一边用爪子刨地,最后再兴奋地叫几声,好像在试图引起她的人类同伴的注意.
于是,这名海军陆战队队员叫来了一个"蚱蜢号"的船员,问道:"兄弟,你们的狗怎么啦她是不是能看见地下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啊"这位船员漫步在朱迪身边,跟着她,发现她的行为确实奇怪.
于是便蹲在她身旁,用她最喜欢的方式抚摸她的耳后,说:"姑娘,怎么了这是"朱迪急切地哼唧起来,爪子也开始刨了起来,像是在回应船员的问题.
她的前爪在潮湿的沙地上飞快地刨着,土都被甩到了身后.
那个船员虽然迷惑,却被朱迪显而易见的热情所感染,便也帮着她一起挖.
突然之间,挖出的坑底开始冒出汩汩清流.
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那一眼清泉!
船员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俯下身,用那热切渴望的手捧起水来,喝到嘴里.
清冽而甘甜.
他忙转过身,朝着海滩上喊道:"水!
是水!
朱迪找到水了!
"朱迪的行为恰好证明了犬类行为最为独特而神奇的两个方面.
一是"智能抗命",即听到人类命令或要求后,故意忽视,因为狗狗知道更好的方案.
朱迪显然听到了"蚱蜢号"船员们要她一道去森林中寻找水源的指令,她却另有想法,而且事实证明,她的主意更好.
二是狗狗的第六感.
就像朱迪刚刚所表现的那样,狗狗好像经常能读懂我们的想法.
它们似乎有种天赋,能够预料到我们下一步的行动,猜测出我们的情绪与感受.
在最极端的情境下,它们能够预见地震,预知暴风袭来,甚至是人类同伴的死亡.
最为敏锐的狗鼻子——比如指示犬的——就能感知到人的信息素,从而"嗅出"我们的情绪.
朱迪是不是看懂了船员们的肢体语言,觉得他们在挖掘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加上她闻出他们此时非常口渴,所以才着手开始找寻他们拼命搜寻的目标物的看来肯定是这么回事.
也很可能是她听到了泉水在沙地下流动的声音,或是闻到了淡水的气味.
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是第六感使她明白了她的人类家人有何所需,才进而去找寻所需之物的.
食品的问题已解决.
现在多亏了他们传奇的舰狗,水的问题也解决了,此刻最紧迫的问题便是伤员.
"蜻蜓号"的救生艇已经抵达,被安置在燃烧的"蚱蜢号"旁刚建的临时营地里.
该艇遭遇了日本战机的扫射,艇身满是枪眼儿,艇上的人几乎全部受伤.
除了几个坐在船头最靠前位置的人躲过了袭击——因恰巧处于日本战机攻击的相反位置——其余无一幸免.
死者的尸体已被推入海中,因为千疮百孔的救生艇仅能勉强承载还活着的人.
早先在新加坡战役中负过伤,还在岛上要塞医院得到过朱迪抚慰的一等司炉莱斯瑟尔,是如今"蜻蜓号"救生艇上军阶最高的幸存者之一.
他尽可能完整地向霍夫曼舰长描述了发生的一切,包括"蜻蜓号"指挥官斯普罗特舰长和他的舰务官很可能已经阵亡的消息.
"我们被两枚炸弹击中了,长官,然后几乎是立刻就沉没了.
"莱斯瑟尔报告道,"大多数伤员还在这附近的一个岛上,由机舱技师威廉姆斯照看.
没有军官幸存了,长官.
最后一个军官谢拉德上尉,死在了那个岛上.
"按照莱斯瑟尔所报告的,"蜻蜓号"上幸存下来的军阶最高者是一名机舱技师,名为雷奥纳多沃尔特威廉姆斯,是舰船机舱的高级操作员.
其余级别高于他的人——从轮机长到舰长——或葬身于沉没的"蜻蜓号"中,或丧生于日军后来对水中幸存者的扫射.
"谢谢你,瑟尔.
"霍夫曼舰长回答道,"去见见我的救生艇长吧,然后把你们的人都转移过来.
我们最好都待在一起.
稍后我再找你聊.
"听到这个悲惨的消息时,霍夫曼舰长那张坚毅的面庞上只流露出一闪而过的伤感.
在这样艰难的情境下指挥,他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并用坚定不移的举措来指引大家.
唯有如此,他麾下的人——无论军人还是平民——才能保持振奋的精神.
不过眼下,最能鼓舞士气的无疑是朱迪——他们精力充沛的舰狗.
如今这座他们登陆的"天堂小岛"离诗意完美就差一点儿了——这也是意料之中.
耳边传来了朱迪挑衅的吼叫声,看来她在丛林里发现了其他可以交手的生物.
那是打扫临时营地时被赶出来的蛇,还有巴掌大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大蜘蛛.
而萨塞克斯的朱迪此刻就要证明自己是个捕捉蛇虫鼠蚁的行家.
她直着腿围着一条看不出品种的蛇跳来跳去,打算将人家逼入绝境.
而那条蛇,显然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一只白底赤肝色的英国指示犬.
朱迪佯装攻击,骗得那蛇快速伸头迎击,她却跳向反方向,等待真正出手的绝佳时机.
待时机来临,她便闪电出击,爪子和嘴齐上阵,直到稳赢战局才罢休.
之后,她叼着已然软塌塌的死蛇,趾高气扬地走到自己好朋友的脚边,这个人通常都是军士怀特.
不过,在这个"海难"小岛上的第一个日落来临之际,军士怀特还有其他更为迫切的事情需要处理.
一个新生又紧迫的戏剧性事件就要在这个小岛的沙滩上上演了.
来送消息的人是那个盲人妇女的女儿.
撤离人员中有两名荷兰籍孕妇,都已大腹便便,之前看起来就是快要临产了.
最初,怀特想着那些澳大利亚护士肯定能帮她们接生.
可是,此时护士们都在忙着照顾"蜻蜓号"的伤员,他没法指望她们腾出手来帮忙.
所以现在"蚱蜢号"的军士怀特只能在一只不知疲倦的舰狗的辅助下,在爪哇海东部的一个无名的热带小岛上,准备为两名临产的孕妇接生.
所幸,怀特此前有过做临时接生员的经历.
那是1936年—1939年间,西班牙内战的时候,他曾经帮忙迎接过一个新生命.
那时,他还在"格伦维尔号"(Grenville)驱逐舰上服役,恰好停靠在巴塞罗那港,于是就被拉去给一个早产的产妇当"助理接生员".
如今,有两个孩子马上就要降生了,而他在这个"海难"岛上又当起了接生员,怀特不禁自忖道:这会有多难呢于是,一旁有盲妇女儿的协助,另一边有朱迪的热切关注,两个男婴终于降生了.
午夜时分,怀特用他手边唯一能用的鲍伊猎刀割断了婴儿的脐带.
没过多久,这两个孩子便在海水中受洗皈依了,而当天朱迪一直兴奋地围着他们在水中欢腾雀跃.
乔治莱纳德怀特军士看着这两个分别以他的名字取名,叫作"乔治"和"莱纳德"的孩子,满脸自豪与骄傲.
不过,乔治莱纳德怀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战祸连连的小岛了,而且他将无法带上那只被他从被淹的"蚱蜢号"船舱中救出来的狗——一只越来越依恋他的狗.
造化弄人,就在朱迪最需要她至亲至爱的朋友之时,命运却要将他们分离了.
第十章幸存者在"海难"岛上度过的头五天就像是一场打不完的持久战.
他们要对抗酷暑高温、蚊子、沙虱,还有饿极了的蚂蚁,外加似乎无孔不入的毒蝎子和毒蜘蛛.
食物越来越少,药品也很快就要用光了,这时一艘直奔他们而来的木船意外出现了,这倒是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来者不善"就好.
来者显然是一艘当地船只.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座小岛处于荷属东印度(现在的印度尼西亚)地区,由当时的荷兰殖民政府管辖.
因此,来船上的人很可能对荷兰人比较友善,也就是说是站在盟国一方的.
这艘大型木帆船是东印度群岛常见的传统海运商船,名为"舯舡"(tongkang).
一对桅杆上挂着破旧的帆,一个小型发动机"噗噗"作响.
就这样,经过了"蚱蜢号"的残骸,它便驶入了浅水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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