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书名:夏日永别作者:【美】雷·布拉德伯里译者:由美责任编辑:邹滢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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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Lab目录第一部近乎安蒂特姆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二部夏伊洛及之后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二章第三十三章第三十四章第三十五章第三部阿波马托克斯第三十六章第三十七章后记被吓一跳有多重要带着爱意献给约翰·赫夫,在距《蒲公英酒》这么多年之后第一部近乎安蒂特姆(1)(1)Antietam,即美国南北战争的一次决定性战役——安蒂特姆战役,双方伤亡人数将近23000,是南北战争最血腥的一天.
第一章有些时光就像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整个地球都在盼着你的下一步.
有些夏日拒绝结束.
路边花朵盛放,伸手抚去,洒落一地秋日锈色.
每条小径上都似有败落的马戏团经过,随着车轮的转动,留下年代久远的铁锈印记.
锈色铺散在各处,树下、河岸、铁轨上——从前曾有一辆内燃机火车头从这里驶过,仅此一辆.
花瓣与铁轨一道把衰败之气扭转到了秋日边缘.
爷爷从农场开车去镇上.
"道格(1),你看.
"他说道.
在爷俩身后,也就是这辆基塞尔车(2)的车斗里,载着六只巨大的南瓜,刚从田里摘的.
"看见那些花儿了吗""看见了,爷爷.
""那种花叫'夏日永别',道格.
感觉到了吗八月重临了.
夏日永别.
""哎呀,"道格说道,"可真是个悲伤的名字.
"奶奶走进食品储藏室,感觉到一阵西风吹来.
碗里的发面团鼓了起来,像一个壮观的外星人脑袋,诞生于往年的收获之中.
她摸了摸棉布下膨胀的面团.
那是破晓时代的地球,亚当尚未到来.
那是夏娃与陌生人在乐园中成婚之后的破晓.
奶奶望向窗外,那眼神就像阳光洒在院落里,使苹果树挂满金黄.
她也念叨着同样的话:"夏日永别.
已经十月一日了,气温还有八十二度(3).
季节从来不轻易放手.
狗还在树底下待着,叶子也不肯变黄.
想哭的身体却大笑起来.
去阁楼上,道格,把那个没嫁人的疯姑姑从秘密房间里放出来透透气儿.
""阁楼上真有个疯姑姑吗"道格问道.
"没有.
不过该有一个.
"云朵在草坪上投下影子.
太阳出来的时候,奶奶在储藏室里悄声低语,永别了,夏日.
前门廊上,道格站在爷爷身边,想跟爷爷借点儿东西:能望到山峦之外的远见,想哭的冲动,还有古早的喜悦.
只要有烟斗里烟草的气息,再加上虎牌须后水就够了吧.
他心中仿佛有一只陀螺在飞转,忽明忽灭,令他口中发出笑声,又令他眼眶里盈满咸涩的泪.
他巡视脚下湖泊一般的草地,所有的蒲公英都不见了.
树上也是一抹锈色,从遥远的东方吹来埃及的味道.
"我要去吃个甜甜圈,然后睡个午觉.
"道格说.
(1)对道格拉斯的昵称.
(2)KisselKar,创立于1906年的美国著名汽车品牌,公司于1931年破产.
(3)82华氏度约合28摄氏度.
第二章在隔壁的自家房子里,道格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唇上还粘着一抹胡须似的糖霜.
他正考虑睡一觉,睡意就在他脑中盘旋,用沉沉黑暗将他温柔覆盖.
远处,乐队在演奏一段悠扬的陌生旋律,满是轻柔的铜管乐声和沉闷的鼓点.
道格聆听着.
远处的乐队像是从山洞里钻了出来,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下.
一群急躁的黑鹂鸟忽地振翅,似一阵短笛.
"有游行!
"道格低语,从床上一跃而起,抖落睡意与唇上的糖霜.
乐声变得更响亮、缓慢、低沉,如一团裹满闪电的巨大暴风云,压在屋顶上.
望向窗外,道格拉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草坪上站着一队人.
查理·伍德曼,他在学校最要好的朋友,正举着长号;威尔·阿尔诺,查理的好伙伴,正在吹小号;还有维内斯基先生,镇上的理发师,拿着大号——等一下!
道格转身从屋里跑出来,走到门廊上.
门前的乐队里还站着吹圆号的爷爷和打手鼓的奶奶,弟弟汤姆则吹奏卡祖笛.
每个人都在呼喊、大笑.
"嘿!
"道格叫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怎么啦"奶奶高声回答,"是你的日子啊,道格!
""晚上放烟花.
游艇已经在等着了!
""去野餐吗""去远足!
"维内斯基先生戴着玉米片广告里的草帽,"你听!
"从湖边远远传来小船鸣笛的声音.
"出发喽!
"奶奶打起手鼓,汤姆吹起卡祖笛,容光焕发的人群拉着道格走上街头,一群狗儿冲着他们的背影欢叫.
在镇子中心,有人从绿镇宾馆的楼顶扔下一本翻烂了的电话黄页.
当五彩纸屑落到砖块上时,游行队伍已不见了.
湖畔,雾气在水面浮动.
远远地,他听见雾号的悲鸣.
一艘纯白色的小船在雾气中隐现,轻靠在码头上.
道格盯着细看.
"那艘船怎么没有名字呢"船上传来尖利的汽笛声.
人群拥过来,把道格拉斯往跳板上推.
"你先上,道格!
"乐队演奏起《他是个快乐的好小伙》,乐声喧天.
他们把道格推上了甲板,又跳回码头上.
砰!
上船用的跳板脱落了.
那些人并没有被困在岸上.
是他被困在了水上.
汽船鸣笛离岸.
乐队又奏起《哥伦比亚,大海上的明珠》.
"再见了,道格拉斯.
"镇上的图书管理员们高喊.
"再见.
"每个人都悄声说道.
道格拉斯四下环顾,看见甲板上放着几个藤条野餐篮.
他想起曾在一座博物馆里见过的埃及古墓,墓穴里有一艘小小的雕花船,周围摆放着玩具和一个个干瘪的水果.
它像燃烧的火药般发出耀眼的光华.
"别了,道格,别了……"女士们拿手绢抹眼泪,男人挥动手中的草帽.
很快,小船驶上了冰凉的湖面,被雾气包裹.
乐队淡出了视线.
"旅途上要勇敢,孩子.
"现在他知道了,就算他把船舱里里外外找个遍,也找不到船长或者船员.
甲板下的引擎是自动运转的.
他麻木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俯身去触摸船头,就能发现这艘船的名字,还是刚刷上去的:夏日永别号"道格……"岸上人声呼唤,"再见了……再见……"接着,游行队列散了,码头上空了.
小船吹响了最后一次号声,他的心碎了,化作泪水从眼中掉落.
他向岸上呼喊最爱的亲人.
"奶奶,爷爷,汤姆,救命啊!
"道格从床上滚落,身上觉得忽冷忽热,他还在不住地流泪.
第三章道格不哭了.
他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面,想看看悲伤是什么模样.
果然啊,整个脸颊都红了.
伸手去摸镜子里的另一张脸,冰凉.
从隔壁飘来烘焙面包的味道,傍晚的空气都是香喷喷的.
道格跑过院子,走进奶奶的厨房,看她清理鸡的内脏.
他在窗前停下,望见汤姆高高地躲在他最喜欢的那棵苹果树上,想要攀爬天空.
有人站在前门廊上,抽着心爱的烟斗.
"爷爷,您在这里啊!
好家伙!
房子也在!
整个镇子都在!
""你好像也在这里呢,孩子.
""是啊……是啊!
"树木的影子斜斜地映在草坪上.
不知何处,夏日的最后一台割草机已把岁月修剪得整整齐齐,将碎屑扫成清甜的小堆.
"爷爷……"道格合上双眼,在黑暗中发问:"人死了,是不是会坐上一艘小船开走,把亲戚朋友都留在岸上"爷爷仔细看着天上的几朵云彩.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道格.
为什么这么问"道格拉斯仰头看见一朵高高的云飘过,它之前不是这个形状,之后也再不会是.
"说吧,爷爷.
""说什么夏日永别"不,道格拉斯暗想,能不说就别说!
随后,在他的脑海中,暴风雨开始了.
第四章巨大的铁块急速滑过,那声音像断头台的铡刀斩向天空.
重重落下.
小镇在颤抖.
但那只是一阵北风.
在河谷的中心,男孩们侧耳等待风的呼啸重临.
他们站在小溪岸边的凉爽日光中制作饮料,正中间的是全神贯注的道格拉斯.
他们都面带微笑,用热气腾腾的柠檬水在溪边的沙地上写自己的名字.
先是查理,然后是威尔,接着是波欧、皮特、山姆、亨利、拉尔夫和汤姆.
道格用花体字写下自己姓名的首字母缩写,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加上了一个词作为附言:战争.
汤姆眯眼看着沙地.
"你写的什么""当然是战争啊,傻瓜.
战争!
""那敌人是谁"道格拉斯·斯波尔丁抬起头,仰望他们的秘密河谷上方的碧绿山坡.
突然间,像上紧了发条一般,在四栋古老的灰色大宅中,腐叶土和黄色干柳条化作四个老人,他们木乃伊般的脸从门廊和棺材形的窗户中显露出来.
"他们,"道格低声说道,"噢,就是他们!
"道格转身尖叫:"冲啊!
""可是咱们要杀谁啊"汤姆问.
第五章绿河谷上方有一栋老宅,最顶层是干燥室.
布拉林老头儿倚着窗户,像躲藏在阁楼里的什么东西似的,他被气得发抖.
窗户下方,男孩们正追跑打闹.
"老天啊!
"他叫道,"让这群小兔崽子别再笑了!
"他虚弱地捂着胸口,仿佛一位瑞士钟表匠,小心翼翼地维持指针的转动.
他自我催眠,并称之为祈祷:"跳啊,就是现在;一下,两下!
"有些夜晚布拉林害怕自己的心脏会停下来,他就在床头摆上一个节拍器,好让血液能继续流淌,直到新的黎明.
楼下门廊上传来鞋底擦着地板的脚步声,还有拐杖头的敲击声.
应该是老卡尔文·C.
夸特梅因,他又坐在那把藤椅里,要跟自己讨论教育委员会的政策问题.
布拉林踉踉跄跄地下楼,出现在门廊上.
"夸特梅因!
"卡尔文·C.
夸特梅因像一台狂野的机械玩具,体型庞大,锈迹斑斑,正陷在一把芦苇安乐椅里.
布拉林大笑着说:"我今天又没死!
""不可能永远这样.
"夸特梅因评价道.
"见鬼,"布拉林说道,"哪天他们就会把你塞进一个加利福尼亚干果罐子里埋了.
老天,那些熊孩子在干啥呢""四处折腾呗.
你听!
""砰!
"道格拉斯从门廊边跑过.
"别踩草坪!
"布拉林吼道.
道格一个转身,端起玩具枪瞄准了老头儿.
"砰!
"布拉林苍白的脸上是一副狂怒的表情.
他高喊:"没打中!
""砰!
"道格拉斯干脆跳到了门廊台阶上.
他看到布拉林惊恐的眼神,溜圆的眼睛瞪得像满月一般.
"砰!
打中你胳膊了!
""谁稀罕区区一条胳膊!
"布拉林嗤之以鼻.
"砰!
心脏!
""什么""心脏!
砰!
""可得稳住……一下,两下!
"老人低声念叨.
"砰!
""一下,两下!
"布拉林的双手紧紧抓着肋骨,"老天啊!
我要节拍器!
""什么""节拍器!
""砰!
你死了!
""一下,两下!
"布拉林大口喘息.
然后倒地而亡.
而手持玩具枪的道格拉斯,脚下一滑,仰面摔下台阶,倒在干草地上.
第六章那几个小时过得飞快,仿佛在冰凉的白色冬日里灼烧.
人们在布拉林的宅子里进进出出,盼望他像拉撒路(1)一样复活.
卡尔文·C.
夸特梅因在布拉林家的门廊上疯狂地踱步,像一艘失事船只的船长.
"见鬼!
我看见那个男孩的枪了!
""可身上没有弹孔.
"利伯医生说道,他是刚被人叫来的.
"他是被开枪打死的!
打死了!
"人群散去,带走了可怜的布拉林的躯壳,宅子变得安静了.
卡尔文·C.
夸特梅因也终于走下了门廊,气得口沫横飞.
"我一定要找到凶手,以上帝之名发誓!
"他拄着拐杖支撑身体前行,转过一个拐角.
一声哀号,撞上了!
"不,上帝啊,不!
"倒地的时候,他的拐杖还在空中挥舞.
附近门廊的摇椅上坐着几个老太太,这会儿都探身往外看.
"那是夸特梅因老头儿吗""噢,他可别也死了吧——难不成真的"夸特梅因的眼皮抽搐了几下.
他看见远处有个男孩正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
凶手,他想.
凶手!
(1)Lazarus,《圣经·约翰福音》中记载的人物,死去四天后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复活.
第七章道格拉斯走路的时候,他的脑子在飞奔;而当他奔跑的时候,脑子却在散步.
路旁的房屋向两侧倾倒,天空似乎在燃烧.
在河谷边缘,他把玩具枪远远地抛了出去,抛进了深渊.
滚落的泥土草叶将之掩埋.
回声渐消.
一瞬间,他又想要那把枪了.
他想再次感受杀戮,就像触碰那个疯老头时一样.
道格又飞身冲下河谷,在野草丛中搜寻,眼眶甚至有些湿润.
他找到了,枪闻起来有弹药、火焰和黑暗的味道.
"砰.
"他轻声说道,然后爬上山坡,找回刚才丢弃在街边的自行车.
街对面就是老布拉林的丧命之所.
他像盲目的野兽般推车狂奔,最后终于骑了上去,绕着这个街区游荡,想重返死亡现场.
刚骑过一个拐角,只听得一声"不!
"自行车撞上了一个噩梦般的稻草人.
道格急忙刹车,对方已然被撞翻在地,一边哀号,一边瞪着眼前的另一桩谋杀案.
有人大声叫道:"那是夸特梅因老头儿吗""不会吧……"道格拉斯抱怨自己.
布拉林倒下了,夸特梅因也倒下了.
两个好好站着的大活人就这么倒下了,倒在门廊上、步道上,一动不动,再也爬不起来了.
道格拼命踩脚蹬往镇子里骑.
身后并没有愤怒的人群追赶.
镇上似乎还没人知道刚才发生的枪击案和车祸.
镇民们还在悠闲地喝茶,喃喃地说着"麻烦递一下糖罐"之类的话.
道格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自家门廊前面.
妈妈会不会正噙着泪等自己呢爸爸会不会正挥着磨刀用的皮带……他推开厨房门.
"嘿,好久没看见你啦,"妈妈亲了亲他的额头,"肚子不饿不知道回家.
""奇怪了,"道格说,"我一点儿都不饿.
"第八章吃晚餐时,家人听见卵石砸在前门上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妈妈说道,"男孩子都不会按门铃吗""最近二百年的纪录里,"爸爸接茬说,"十五岁以下的男孩距离门铃永远都有十米远,他们够不着.
你吃完了吗,小伙子""吃完啦!
"道格拉斯像离膛的炮弹一般冲向前门,跑了两步又跳回来,及时拦住纱门,没让它砰地甩上.
下一秒他已跃下门廊,查理·伍德曼正在草坪上等他,友好地给了他一拳.
"道格!
你厉害啊!
你打中了布拉林!
真有你的!
""你小点儿声,查理!
""咱们什么时候把教育委员会的每个人都干掉老天,他们今年居然要提前一个星期开学!
活该挨子弹.
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道格""我就说:'砰!
你死了!
'""那夸特梅因呢""夸特梅因""你把他的一条腿弄断了!
你今天可够忙的,道格!
""不是我弄断的,我的自行车……""对,是一台机器!
他们把卡尔(1)老头拖回家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惨叫:'活见鬼的机器!
'到底是哪一种活见鬼的机器啊,道格"在道格脑海的某个角落里,他看见自行车一下子把夸特梅因撞得飞起来老高,车轮不断旋转,道格逃跑的时候,夸特梅因的叫声紧紧跟在身后.
"道格,你为什么不用那台活见鬼的机器把他的两条腿都弄断呢""啥""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识一下你的设备,道格能设置'千刀万剐'的死法吗"道格审视查理的面庞,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但是查理一脸肃穆,就像教堂里的圣坛被圣光照亮了一样.
"道格,"他喃喃低语,"道格,你可真厉害啊,真厉害.
""那当然,"道格拉斯也被圣坛之光感染了,回应道,"他对付我,我也要对付夸特梅因和整个教育委员会,还有镇议会——惨兮兮的布利克先生,灰突突的格雷先生,所有那些住在河谷边上的蠢老头儿.
""等你把他们挨个干掉的时候,道格,我可以去围观吗""啥哦,那当然.
但是我们得好好计划,我们要有自己的队伍.
""今晚上行动吗,道格""明天吧……""不,就是今晚!
一不做二不休,你来当队长.
""是将军!
""没错,没错.
我去叫上其他人.
我保证亲口把话带到!
晚上八点,在河谷大桥上见!
真带劲儿!
""找人的时候别隔着窗户乱吼,"道格说道,"在门廊上留秘密便条.
这是我的命令!
""遵命!
"查理跑远了,还在兴奋地欢呼.
道格拉斯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浸在了新鲜的夏日气息之中,感觉力量在自己的头脑、四肢和拳头中滋长.
不过短短一天!
他就从成绩只有C-的普通学生,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
那么现在来想想,下一次要打断谁的腿呢谁的节拍器又要停跳了呢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所有的窗户都反射着残阳的红光,照在这位罪魁祸首的身上.
他走在灿烂的余晖中,半带微笑,半展怒容,走向命运,走向八点那个时刻,走向伟大的绿镇邦联军的宿营集合地.
篝火边的每个战士都在歌唱:"今晚宿营,今晚宿营,帐篷支在旧营地……"(2)我们就唱那首,他想,唱三遍.
(1)卡尔文·C.
夸特梅因的昵称.
(2)歌词引自《今晚宿营》(TentingTonightontheOldCampGround),是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军中的流行歌曲.
第九章阁楼上,道格和汤姆建起了指挥部.
一个盒子底朝天倒置,就是将军的办公桌;副官站在一旁待命.
"把你的记事本拿出来,汤姆.
""拿着呢.
""泰孔德罗加(1)铅笔""准备好了.
""我有一份清单,汤姆,伟大的共和军陆军成员名单.
请写下来.
威尔、山姆、查理、波欧、皮特、亨利、拉尔夫.
哦,还有你,汤姆.
""这个名单有什么用,道格""我们要给单子上的每个人安排任务.
时间不够了.
现在我们要决定队伍里有几个上尉,几个中尉.
只有一个将军,就是我.
""好好安排,道格.
别让他们闲着.
""前三个名字,上尉.
接下来三个,中尉.
其余的都是间谍.
""间谍是啥,道格""最棒的就是间谍啦.
这种人喜欢在各处潜伏,暗中观察,然后回来传递情报.
""厉害嘞,我想当间谍.
""先等一下.
我们要让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当上尉或者中尉,人人都开心,否则战争没开始咱们就要输了.
有些人可以兼任间谍.
""好的,道格,名单给你.
"道格浏览一番.
"现在,咱们要决定第一次致命打击该如何发动.
""让间谍给你情报.
""好的,汤姆.
不过你就是最重要的间谍.
等今晚的河谷会议结束之后……"汤姆皱着眉,摇摇头.
"怎么啦""那个……道格,河谷挺好的,但是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墓地.
到时候太阳下山了,这个地方能提醒他们:要是行动不小心,那里就是咱们的葬身之地.
""你想得很有道理,汤姆.
""那么,我这就去打探这些家伙的情况啦.
先去河谷大桥,然后是墓地,对吗""汤姆,你可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向来如此,"汤姆应道,"向来如此.
"他把铅笔插在衬衫口袋里,又把五分钱买的记事本别在工装裤的腰带里,然后向他的长官敬礼.
"解散!
"汤姆一溜烟跑了.
(1)Ticonderoga,指狄克逊·泰孔德罗加公司,美国老牌办公用品制造商.
第十章青绿的老墓地里满是墓碑和墓碑上的姓名.
不仅是被草皮和鲜花掩盖的逝者的名字,还有季节的名字.
春天的细雨在这里写下了一些软绵绵的、看不见的信息.
夏日的阳光已经把花岗岩晒得发白.
秋风使字体变得柔和.
冬雪把冰凉的手掌覆盖在大理石上.
但如今,季节只是在颤抖的树荫下发出清凉的耳语,诵念逝者之名:"泰森!
鲍曼!
史蒂文斯!
"道格拉斯跃过泰森的墓碑,舞向一位鲍曼,又绕着史蒂文斯转圈.
这片墓地凉飕飕的,满藏着许多古老的死亡,还有古老的石块——它们原本埋在意大利的群山之中,不远万里被运到这绿色的隧道里,躺在一片夏季太过明亮、冬季又太过悲伤的天空下面.
道格拉斯盯着眼前所见.
整片土地上都充斥着古老的恐惧和厄运.
大军成员站在他身边,而将军只想看着蝙蝠的翼手在空气中扇动,转瞬消失在高高的榆树和枫树之间.
他们是否感受到了这一切他们是否听到秋天的栗子像下雨似的落在绵软的泥土上,发出猫儿一般轻柔的脚步声而此刻,万物都凝固在幽蓝的、迷茫的暮色之中,每一块墓碑都发出微光.
就在这些墓碑上,曾有刚破蛹的黄蝶停留,晾晒翅膀上的露水,而现在它们早已不知飞往何方.
道格拉斯带领那群突然有些不安的暴民来到了一片静谧的土地,并让他们用一条头巾蒙住了他的眼睛.
道格的嘴巴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对着自己微笑.
摸索着,他把双手放在一块墓碑上,像弹奏竖琴一样抚摸,口中低语.
"乔纳森·西尔克斯,一九二〇年死于枪击.
"另一块:"威尔·科尔比,一九二一年死于流感.
"他蒙着眼睛转过身去,触摸被绿色苔藓覆盖的深深刻下的名字,多雨的年份,还有在失落的阵亡将士纪念日上才会玩的老把戏.
那些日子里姑妈、阿姨们用泪水浇灌草地,她们的啜泣像被强风凌虐的树木.
他诵念了一千个名字,扶正了一万朵鲜花,挥动了一亿次铁锨.
"肺炎、痛风、消化不良、肺结核.
这些都教我们学会如何死去.
"道格说道,"躺在这儿无所事事,真挺蠢的,不是吗""喂,道格,"查理不太自在地说,"咱们在这里碰面是要谋划咱们的军队,不是来讨论死亡的.
从现在到圣诞节还有十亿年的时间呢,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可没工夫去死.
我今天早上醒来时还对自己说呢:'查理,活着可真棒啊.
继续活下去!
'""查理,这正是他们想要你说的!
""难道我长皱纹了吗,道格,还是脸黄得跟狗尿一样难道我已经十四岁、十五岁或者二十岁了吗是这样吗""查理,你会把一切都搞砸的!
""我只是不担心而已.
"查理红光满面,"我知道人人都会死,不过轮到我的时候,我就说一声'谢谢,不必了'.
波欧,你打算哪天去死吗皮特,你呢""我没这个打算!
""我也没有!
""瞧见没"查理又转向道格,"没有谁会像苍蝇一样死掉.
现在我们就像树荫下的猎狗一样躺着.
冷静点儿,道格.
"道格拉斯的双手在口袋里攥成两个拳头,紧紧抓着尘土、弹珠和一段白粉笔.
查理随时都会跑开,整群人都跟着他,像小狗一样乱吠,在葡萄藤架下面闭着眼睛闹腾,连苍蝇都打不着.
道格拉斯飞快地用粉笔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了墓碑上:查理、汤姆、皮特、波欧、威尔、山姆、亨利,还有拉尔夫.
然后,他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任由他们自己去查看.
树下的微风将时间一点点吹散.
大理石上沾了那么多粉笔灰,碎屑纷纷扬扬往下掉.
那群男孩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缄默无声.
他们的目光在冰冷的石碑上移动,扫视粉笔留下的奇怪形状.
最后,终于传来一声最微弱的低语.
"我不要死!
"威尔说,"我要战斗!
""骷髅可不会战斗.
"道格拉斯回应道.
"您说得对,长官!
"威尔扑向墓碑,擦去那些粉笔字,泪如泉涌.
其他男孩呆立着,僵住了.
"当然了,"道格拉斯接着说,"他们会在学校教育我们,这是你的心脏,就是会犯心脏病的那个部位!
他们向你展示你压根儿看不见的虫子!
教你从楼上跳下来,用刀子捅人,摔在地上不能动弹.
""不,我不要.
"山姆倒抽一口凉气.
最后一缕阳光拂过,墓地的大草场泛起涟漪.
蛾子在周围飞舞,溪水流淌的声音掠过他们被月光照亮的冰冷思绪,还有道格拉斯静静说完后大家的喘息声.
"当然了,咱们当中没有谁想在这里躺下,从此不再玩踢罐子的游戏.
你们愿意这样吗""绝对不愿意,道格……""那咱们就阻止这一切!
我们要查清楚大人是怎么让我们长大的,又是怎么教我们说谎、作弊、盗窃的.
开战太棒了!
搞谋杀不能更棒!
因为我们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好过了!
一旦长大,你就会变成窃贼然后被枪毙,还有更糟糕的,他们逼你穿正装、打领带,再把你塞进第一国立银行的黄铜栅栏后面!
我们要挺住!
要停在这个年纪!
长大没门!
长大了就要跟一个成天吼你的人结婚!
那么,咱们是不是该反抗想不想知道该怎么做""老天啊,"查理叹道,"当然想!
""你们要,"道格接着说,"要跟自己的身体对话:骨头,你们一寸都不要再长了!
就是这样!
别忘了,夸特梅因拥有这片墓地.
如果我们躺在这里,你、你,还有你,他就能挣大钱!
但是,我们要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还有那些拥有整个镇子的老头儿们!
万圣节就快到了,在此之前咱们就得出击!
你们想变得跟他们一个模样吗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变成那副模样的吗要知道,他们都曾经年轻过,但是,就在某个阶段,老天啊,在他们三十、四十或者五十岁的时候,他们大嚼烟草,然后往自己身上吐痰,那些痰都是黏糊糊的,接着他们全身都是痰液,看起来就像……你们懂的,你们见过毛毛虫变成蛹,他们自己织织补补的皮肤越变越硬,于是年轻人就老了,被困在自己的茧里.
最后他们看起来就像那些老家伙一样.
所以,真相就是,老头儿的身体里都困着一个年轻人.
也许要不了几年,他们的皮肤就会裂开,老头儿会把变得老态龙钟的年轻人放出来.
但是,放出来的也不能再变回年轻人了,他们就像一大群鬼脸天蛾,或者……细想一下,我觉得那些老家伙会把年轻人永远关在自己身体里,年轻人就这样深陷在黏液中,天天渴望自由.
很可怕,不是吗非常可怕.
""真是这样的吗,道格"汤姆问道.
"是啊,"皮特附和,"你知道你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皮特的意思是,我们需要知道准确的信息,精准的.
"波欧补充.
"那我就再说一遍,"道格说,"你们都听仔细了.
汤姆,你记下来,好吗""没问题,"汤姆拿起铅笔悬停在记事本上方,"你说吧.
"他们站在黑黢黢的阴影中,闻着草叶、玫瑰和冰冷石块的气息,抬起头来吸溜鼻涕,又把脸颊往袖子上蹭.
"好啦,就是这样,"道格总结道,"咱们再过一遍.
只盯着这些坟墓是不够的.
我们要悄悄躲在敞开的窗户底下,竖起耳朵听,查清楚那些老怪物究竟在搞什么鬼.
汤姆,你去奶奶的食品储藏室里拿几个南瓜出来.
咱们要搞个比赛,看看谁能刻出最吓人的南瓜灯.
一个像夸特梅因老头,一个像布利克,一个像格雷.
把灯点亮了,放在外面.
今晚上咱们就用南瓜灯发动第一场袭击,怎么样""好极了!
"人人都欢呼雀跃.
他们跃过死去的怀特、威廉姆斯和奈伯,在塞缪尔斯和凯勒的坟头上跳山羊,尖叫着命令铁门开启,将冰冷的土地、失落的阳光和山脚下永远流淌的溪水抛在身后.
一群灰蛾跟着他们直到墓园的大门边,汤姆猛地停下,用责备的目光瞪着哥哥.
"道格,关于那些南瓜,老天啊,你犯傻啦!
""啥"道格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而其他男孩继续往前奔跑.
"这样是不够的,我是说,你看看你都干了啥.
你把大伙儿逼得太紧了,他们都吓坏了.
你要是再发表这种演讲,就会失去整支队伍.
你得做点儿什么,让一切回到正轨上.
给我们找点儿具体的任务,否则人人都会在家待着不出来,或者搂着狗狗睡懒觉.
想点儿好主意,道格,这很重要.
"道格双手叉腰,瞪着汤姆.
"为什么我觉得你才是将军,而我只是一个三等兵""道格,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马上就满十四岁了,而你才十二,却在这儿发号施令,让我做这个做那个.
情况有这么糟糕吗""糟糕简直烂透了.
你看他们,一个比一个逃得快.
你得追上去,从这里到镇上的路上,最好能想出办法来.
要重组队伍.
除了刻南瓜灯,给我们找点儿别的任务.
使劲儿想,道格,使劲儿想.
""我正在想.
"道格说道,眼睛紧闭.
"那么,继续思考吧!
跑起来,道格,我会追上你的.
"道格跑了起来.
第十一章通向镇子的路上,在学校附近的街边有一间五分钱大卖场,所有甜蜜的毒药都藏在甘美的陷阱里.
道格停下来看了一眼,等汤姆赶上,然后喊道:"好啦,大伙儿,往这儿走.
进店!
"所有的男孩都停住了,因为道格念了店名,那是一句魔力咒语.
道格招呼伙伴,他们聚拢过来,排得整整齐齐,就像一支精良的部队,走进了店内.
汤姆终于赶上了,冲着道格微笑,仿佛掌握了什么无人知晓的秘密.
店铺内,蜂蜜在非洲巧克力的包裹下静静躺着.
新鲜的巴西果、扁桃仁和雪白的椰子碎片被困在琥珀似的珍宝里.
六月的黄油和八月的小麦披着焦糖外衣.
所有这些吃食都用锡箔卷起,包在红蓝两色的纸里,纸上写了重量、配料和制造商.
鲜亮的花束之间摆放着糖果:容易粘牙的饴糖,能让心脏都变色的黑甘草糖,装满了草莓汁和恶心的薄荷水的耐嚼小蜡瓶,像雪茄一样拿着嘬的杜丝糖棒,还有顶端一点红的香烟造型薄荷糖——专门在呵气成雾的冬天清晨吃.
男孩们站在店铺中间,看着这些能大口咀嚼的"钻石",能痛快畅饮的"美酒".
冷藏箱里灌满了尼罗河的水,冰凉到能割破皮肤,柿子色的瓶装汽水就浸泡在其中,发出轻柔的碰撞声.
玻璃架子上陈列着像柴火一样堆得整整齐齐的薄脆姜饼、马卡龙、巧克力块、月亮形的香草威化,还有蘸巧克力酱的棉花糖,黑色的伪装下面是纯白的惊喜.
每一种都能萦绕口腔、燃爆味蕾.
道格从兜里掏出几个五分镍币,冲男孩们点点头.
他们一个挨一个地从这座甜蜜宝库里挑选自己最爱的,鼻子紧紧抵着玻璃,呼出的气息在柜台上结了一层雾气.
片刻之后,他们在街道中央奔跑,很快就站到了河谷边缘,手里拿着汽水和糖果.
男孩们聚齐之后,道格再次点点头,于是他们开始向脚下的河谷进发.
河谷对面矗立着那些老头儿的住所,高高在上,给明亮的一天投下阴影.
道格仰起头,用手捂住眼睛,仍能看见那栋闹鬼的宅子像一具笨重的甲壳.
"我带你们来这儿是有用意的.
"道格说道.
汤姆掀开汽水瓶盖,冲哥哥眨眨眼.
"你们必须学会忍耐,这样才能打好仗.
现在,"他拿着自己那瓶高声下令,"别大惊小怪的.
倒了!
""老天!
"查理·伍德曼猛拍自己的额头,"那可是上好的根汁沙士啊,道格.
我的是超好喝的橘子汽水!
"道格把手里的汽水瓶翻了个底朝天.
根汁沙士嘶嘶地冒着泡沫往外流,汇入清澈的溪流,奔向湖泊.
其他几个男孩看得目瞪口呆,这幅奇景映在每一双眼睛里.
"你想要流的汗都是橘子汽水味儿吗"道格拉斯一把抓过查理的饮料,"你想吐出根汁沙士唾沫,想永远被毒害,永远不能痊愈你一旦长高了,就不能再长矮.
你不能拿根大头针扎自己就把气儿放了.
"壮士们倾倒各自的汽水瓶,无比肃穆.
"都便宜河里的小龙虾了.
"查理·伍德曼抡起空瓶子砸向一块岩石.
男孩们都把瓶子扔了,像一群祝酒完毕的德国人.
玻璃裂成无数晶莹的碎片.
他们又拆开巧克力、黄油薯片和扁桃仁点心.
虽然一个个馋得合不拢嘴,口水直流,眼睛却都注视着他们的将军.
"我从现在开始郑重承诺:拒绝糖果,拒绝汽水,拒绝毒药.
"道格拉斯手一松,一大块巧克力直直落下,仿佛死尸被投入水中,仿佛一场海葬.
道格拉斯甚至不允许他们舔手指头.
走出河谷之后,他们遇见一个女孩正在吃香草冰淇淋甜筒.
男孩们眼巴巴地看着,不停咽口水.
她伸出舌头凉冰冰地舔了一口.
男孩们直眨眼睛.
她一边舔一边笑.
男孩们满脸流汗.
只要再来一下,只要再看一眼女孩粉红色的舌头,只要再闻到一丝香草冰淇淋的气息,他的队伍就要叛乱了.
道格拉斯深吸一口气,高声吼道:"滚开!
"女孩转身跑了.
道格拉斯等了一会儿,等冰淇淋的刺激消退,然后镇定地说道:"奶奶那儿有冰水.
出发!
"第二部夏伊洛(1)及之后(1)Shiloh,指美国南北战争中的夏伊洛战役,和上一章提及的安蒂特姆战役一样是美国历史上战况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
第十二章卡尔文·C.
夸特梅因是一尊庞然大物,就跟他的名字一样长、一样傲慢.
他的移动方式不是行走,而是昂首阔步.
他从不和颜悦色,总是怒目而视.
他也从不好好说话,而是用舌头开火,近距离平射,遇见谁射谁.
他高谈阔论,冷嘲热讽,字正腔圆,就是从来不夸奖别人.
这会儿他正忙着铲除细菌.
那副金边眼镜就是他的显微镜,而那群男孩就是细菌,应该被毁灭.
尤其是其中一个男孩.
"一辆自行车,仁爱的基督啊,一辆见鬼的蓝色自行车!
我就成了这样了!
"夸特梅因怒吼起来,踢着那条好腿.
"小杂种!
杀了布拉林!
现在竟然还盯上我了!
"一位胖胖的护士把他裹得像雪茄店门口的印第安人雕像,利伯医生支起了他的腿.
"老天啊!
见鬼的傻瓜.
布拉林是怎么说节拍器来着简直没天理!
""腿还断着呢,你悠着点!
""单单一辆自行车是不够的!
那架活见鬼的机器可弄不死我,弄不死!
"护士把药片塞进他嘴里.
"冷静点儿,夸特梅因先生,冷静.
"第十三章夜晚,在卡尔文·C.
夸特梅因泛着柠檬酸味儿的房子里,老头儿躺在床上.
他早就被遗弃了,青春抽打肉身,从肋骨之间溜走,留下躯壳在风中一点点剥落.
夸特梅因转动脑袋,夏夜的呼吸声透过空气传来.
他一面聆听,一面咀嚼心中的恨意.
"上帝啊,降下天火烧死那群杂种小恶魔吧!
"出了一身冷汗,他暗忖:布拉林勇敢地战斗,想把他们变成人,却输了.
但我不会输.
老天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盯着天花板,看见火药自燃爆炸,他们的人生也爆炸了,就在不可思议的夏末的某一天.
交杂着炎热的天气、失色的天空和惊人的奇迹——经过这一连串疯狂的事件,他依然活着,依然在呼吸.
老天啊,谁在主导这场游行,这队列又将走向何方上帝啊,保持警惕!
那些打鼓的男孩正在屠杀他们的长官.
"那些大逆不道的小崽子!
"他对着敞开的窗户轻声说道,"一定还有与我持同样想法的人.
"他能感觉到外面还有其他身影在颤抖,另一些已衰老生锈却仍有钢铁意志的人,藏身于高塔之中,啜着稀粥,掰饼干喂狗.
他可以用哀号召唤他们,那股狂热仿佛划破天空的闪电.
"打电话.
"夸特梅因大声喘息,"就是现在,卡尔文,把他们都组织起来!
"外面黑沉沉的院子里像是有窸窣的动静.
"怎么回事"他喃喃低语.
在楼下那片无光的青草海洋中,男孩们聚集起来.
道格和查理,威尔和汤姆,波欧、亨利、山姆、拉尔夫和皮特,他们都眯眼盯着夸特梅因高层卧室的窗户.
男孩们拿着三个精雕细刻、造型可怖的南瓜灯,在楼下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
他们的歌声在落满星光的树梢间升起,越来越响亮:"虫子爬进去,虫子爬出来.
"(1)夸特梅因把他长满斑点的莎草纸似的双手握成拳头,紧紧抓住电话.
"布利克!
""夸特梅因老天啊,这大半夜的!
""少废话!
你听说布拉林的事儿了吗""我知道有天他忘了带上沙漏.
""现在可不是说俏皮话的时候!
""不就是他和他那些见鬼的钟表吗,整个镇子都能听见他在滴答滴答给自己的生命计时.
半截身子入土了还紧抓着外面不放,应该直接往坟墓里跳才对.
这跟拿玩具枪的小孩儿没关系.
你能怎么办把玩具枪都禁了吗""布利克,我需要你!
""我们都需要彼此.
""布拉林是教育委员会的秘书,而我是主任!
现在镇上到处是萌芽期的杀手.
""我亲爱的夸特梅因,"布利克冷淡地说,"你让我想起了那个疯人院院长,他'敏锐'地注意到自己的病人都是疯子.
难道你现在才发现那些男孩都是小畜生吗""必须得做点儿什么.
""生活会教育他们的.
""那帮见鬼的蠢孩子在我家门口唱葬礼上的丧歌呢!
""《虫子爬进去》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哼的小调.
你不记得自己十岁的时候了你可以给他们的家长打电话.
""那些笨蛋吗他们顶多对孩子说一句'别去招惹那个糟老头子'.
""那不如通过一部法律,规定人人都七十九岁好了.
"布利克咧着嘴的笑容似乎沿着电话线传了过来,"我有二十多个侄子、外甥,我威胁他们说,我要永远活下去,吓得他们直冒冷汗.
醒醒吧,卡尔.
咱们是少数群体,就跟深色皮肤的非洲裔、已经失落的赫梯人一样.
我们生活在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国度.
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这些虐待狂满十九岁,找辆卡车直接送他们去战场.
他们的罪名罪名就是浑身灌满了橙汁和春天的雨露.
耐心点儿.
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见他们满头霜雪走过你跟前.
到时候再静静啜饮你的复仇之酒吧.
""见鬼,你就不肯帮忙吗""你是问,我愿不愿意在教育委员会会议上投你一票我愿不愿意加入夸特梅因的糟老头子大军我会在边线之外瞅着你们的,偶尔投一票支持你们这些疯狗.
减少暑假天数,缩短圣诞假期,取消春季风筝节——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吗""那么,你是觉得我疯了吗!
""不,我觉得你醒悟得太晚了.
我五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加入被嫌弃的队伍了.
我们不是非洲人,夸特梅因,也不是不信教的异族,但我们这个种族的标记是灰色的,我们的手腕像生锈了一般迟钝,虽然它们从前灵活着呢.
我讨厌起床照镜子时看见的那个家伙,那张脸既迷茫又孤独!
当我看见一位优雅的女士时,上帝啊!
怒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
我们这些僵死的法老不该有如此活络的心思.
所以,卡尔,在一定限度内,我会支持你的.
晚安.
"两边都把电话挂了.
夸特梅因把身子探出窗外.
借着月色,他能看见楼下有几个南瓜灯,正闪着可怕的十月之光.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暗忖,那一个刻得像我,另一个像极了布利克,而第三个像格雷呢不,不,不会吧.
老天啊,我上哪儿去找布拉林的节拍器"都给我滚!
"他冲着阴影处大喊.
他抓起拐杖,挣扎着站起来,下了楼,蹒跚地走到门廊上,还想法子走到了人行道上,走向那几个荧荧闪烁的万圣节脑袋瓜.
"耶稣啊,"他轻声说道,"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他妈难看的南瓜灯了.
所以!
"他挥舞着拐杖,狠揍了其中一个橙色的食尸鬼,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南瓜里的灯光熄灭.
他又劈又砍,又戳又捣,直到南瓜外壳碎裂,种子洒出来,橙色的果肉向四面八方乱溅.
"来人啊!
"他高呼.
管家太太一脸惊恐地冲出房子,沿着大草坪跑过来.
"这个时间点上烤箱,"夸特梅因高声问道,"是不是有点儿晚了""烤箱,卡尔先生""把见鬼的烤箱给我点上.
把平底烤盘拿出来.
你有做南瓜派的食谱吗""有的,卡尔先生.
""那就把这些见鬼的碎南瓜收起来.
明天午饭只吃甜点——南瓜派!
"夸特梅因转过身,拄着拐杖上楼了.
(1)英语童谣,歌词讲述下葬后尸体的腐化过程.
起源不明,流行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后常被英美两国儿童传唱.
第十四章绿镇教育委员会紧急会议即将开始.
除了卡尔文·C.
夸特梅因,只有两人参会:布利克和弗林特小姐——会议书记员.
夸特梅因指指桌上的派.
"这是什么"另外两人问道.
"胜利的早餐,当午餐也行.
""我怎么觉得像是个派呢,夸特梅因.
""它就是个派,白痴!
象征胜利的盛宴,这是它的本质.
弗林特小姐""您有何吩咐,卡尔先生""你写一个声明.
今晚日落时分,在河谷边,我要说几句.
""比如""不服管教的小恶棍们,听好了:战争还没有结束,你们没有输,也没有赢.
似乎是平局.
为漫长的十月做好准备吧.
我知道你们几斤几两.
当心点儿.
"夸特梅因停下来,闭上眼,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
"哦,想起来了.
弗雷利上校(1),怎么把他忘了呢.
我们需要一位上校.
弗雷利当了多久的上校""从林肯遇刺的那个月起就是上校.
""好吧,必须有人来担任上校的角色.
不如我来吧,夸特梅因上校.
听起来如何""挺不错的,卡尔,挺不错的.
""好的.
现在闭嘴吃你的派吧.
"(1)弗雷利上校是布拉德伯里的小说《蒲公英酒》中的角色.
第十五章在道格和汤姆家的门廊上,男孩们围坐成一圈.
漆成浅蓝色的顶棚映衬着十月的蓝天.
"哎呀,"查理说道,"我不想这么说,道格,可是——我饿了.
""查理!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啊!
""我没想什么不好的东西啊,"查理回答,"就是草莓酥饼,顶着一大团生奶油,像夏天的云彩那么白.
""汤姆,"道格拉斯发话了,"你记事本的章程里,关于背信弃义有什么规定""怎么想吃草莓酥饼也算背信弃义了"查理以极大的好奇心看着刚从自己耳朵里掏出来的耳垢.
"想吃不是罪,说出来就是罪了.
""我饿死了,"查理继续抱怨,"你看看其他人,碰一下他们就要张嘴咬人了.
这么做行不通的,道格.
"道格环视手下战士的面孔,像是要看看有谁胆敢附和查理的抱怨.
"我爷爷的书架上有本书,里面说印度人可以九十天不吃东西.
别担心,第三天之后你就不觉得饿了.
""现在过去多久了汤姆,看看你的手表,多久了""唔……一小时零十分.
""真要命!
""'真要命'是什么意思别看手表!
要看日历.
七天算一个斋戒期.
"他们在静默中又多坐了一会儿.
然后查理又开口了:"汤姆,现在是多久了""不许告诉他,汤姆!
"汤姆骄傲地看看手表.
"一小时十二分.
""乖乖!
"查理把自己的脸颊挤得奇形怪状,"我的胃都缩成一个李子干了!
我得插管子才能进食了.
我死了.
叫我家人来.
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查理闭上眼睛,仰面倒在地板上.
"两个小时了,"汤姆说道,"咱们饿了整整两个小时了,道格.
真是不得了!
我们受够了,我们宁愿吃晚饭吃到吐.
""天哪,"查理说道,"我现在有种去看牙医,然后被扎了一针的感觉.
我都麻木了!
要是这些家伙也有胆量的话,他们就会告诉你,他们的魂儿都快飞到饥饿岩(1)了.
对不对,兄弟们想想芝士的味道!
再来点儿薄脆饼干!
"每个人都开始呻吟.
查理越说越来劲:"皇家奶油鸡!
"男孩们哀号声更大了.
"火鸡腿!
""看见没,"汤姆戳戳道格的胳膊肘,"你把他们搞得太痛苦了!
你的那场革命现在在哪儿呢""只要再忍耐一天!
""然后呢""口粮定量配给.
""醋栗派、苹果酱,还有洋葱三明治""住嘴吧,查理.
""白面包抹葡萄果酱!
""停!
""不能停,长官!
"查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我的臂章撕了吧,将军.
最开始十分钟还挺好玩的,可是我肚子咕咕叫得好像里面有条斗牛犬.
我要回家去了,端端正正坐下来,吃上半个香蕉蛋糕,再来两块肝泥香肠三明治.
就算被你这个傻了吧唧的军队开除我也认了,好歹还是一条活狗,不是干瘪的木乃伊,低声下气要点儿剩饭吃.
""查理,"道格恳求道,"你可是我们的左膀右臂啊.
"道格跳起来,紧攥拳头,脸涨得通红.
全完了,这真是可怕.
眼看着自己的大计就要泡汤,伟大的反抗即将终结.
就在这时,镇上的大钟隆隆地敲响了十二点.
已是正午时分,长长的铁质钟锤一下下敲击,在道格听来不啻救世的福音.
他跳到门廊的边缘,望向镇广场.
那座铁纪念碑最先映入眼帘,然后目光向下,扫视芳草萋萋的公园,他看到老人们都在棋盘两侧对弈.
道格脑中涌起一个狂野的念头,兴奋溢于言表.
"嘿,"他喃喃说道,"等一下……棋盘!
"他高喊,"饥饿虽然对我们很有帮助,但是现在我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了.
就在市政厅大楼外面,所有那些老家伙都在下象棋.
"男孩们不解地眨眨眼.
"什么呀"汤姆问道.
"是啊,你在说什么呀"其他男孩也随声附和.
"我们就在那张棋盘上!
"道格拉斯大声说道,"那些棋子,那些车、兵、象、马,就是我们!
老家伙们在方格上移动我们,方格就是街道!
我们这辈子都在那里,被困在广场的棋盘上,被他们推来推去.
""道格,"汤姆说道,"真有你的!
"大钟报时结束了.
一阵奇异的沉默.
"那么,"道格深吸一口气,"我猜你们知道现在该干什么了.
"(1)StarvedRock,伊利诺伊州一处国家公园.
第十六章在市政厅大楼的大理石阴影中,在巨大的钟楼下,在绿意盎然的公园里,一张张棋盘等待着.
此刻天色稍阴,有点儿要下雨的意思.
老人们的双手在十几张棋盘上厮杀.
红黑两色的战场上方,悬着二十多个灰发的脑袋.
随着某一方的溃败,兵与马、王和后在场上颤抖,漂泊.
光线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下点点亮斑,笼罩着棋局.
老头儿们吧唧着干瘪内陷的嘴,眯眼看着彼此,神情冷漠,偶尔也会眼中放光.
他们交谈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几英尺之外就是内战阵亡将士纪念碑.
道格·斯波尔丁慢慢潜行,靠在纪念碑后面,看着移动的棋子,满心忧虑.
好友们也悄悄跟在他身后.
他们都盯着移动的棋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往回走,隐藏在草丛中.
道格盯着在棋盘上方像狗一样喘息的老头儿们.
他们抽动了一下,又抽动了一下.
道格拉斯转头"嘶嘶"地示意他的军队.
"看!
"他低声说,"那枚骑士就是你,查理!
那枚国王是我!
"道格突然一个哆嗦,"威布尔先生正在移动我!
谁来救救我啊!
"他伸出僵硬的手臂,整个人都定住了.
男孩们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他们试着抓住道格的胳膊.
"我们会帮你的,道格!
""有人正在操控我.
是威布尔先生!
""威布尔去死吧!
"话音未落,空中亮起一道闪电,隆隆雷声随之而来,雨水倾盆而下.
"老天啊!
"道格惊呼,"看看!
"暴雨砸在镇广场上,老人们一下子跳起来,无暇顾及那些在洪水中倒下的棋子.
"快点,伙计们,就趁现在.
所有人都去抢棋子,能抓多少抓多少!
"道格下令.
他们成群出动,饿虎扑食般冲向棋子.
又是一道闪电,惊雷炸响.
"快!
"道格高呼.
第三道闪电撕裂天空时,男孩们你争我夺,大肆抢掠.
棋盘上都空了.
他们直起腰嘲笑树下那些老头儿.
接着,像没头没脑的蝙蝠一般,他们四散狂奔,寻找避雨之处.
第十七章"布利克!
"夸特梅因对着电话话筒大吼.
"卡尔""上帝啊,他们把棋子都弄走了,那可是林肯遇刺那年从意大利进口的.
这群见鬼的兔崽子!
你今晚来一趟,咱们必须计划一下如何反击.
我会叫上格雷.
""格雷都快咽气儿了.
""天啊,他怎么一直都是那副死样子!
看来只有咱俩了.
""淡定一点儿,卡尔.
不过是些棋子而已.
""关键是这预示着什么,布利克!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叛乱.
""我们可以再买几套新的棋子.
""见鬼,我还不如找个死人聊天呢.
你赶紧过来吧.
我给格雷打电话,叫他晚一天再咽气儿.
"布利克轻笑了两声.
"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些走极端的男孩都塞进一口大锅里,然后熬成浓缩的儿童精华呢""回头见,布利克!
"他挂了电话又打给格雷.
线路正忙.
他狠狠地撂下听筒,然后又拿起来重拨一次.
等待接通的时候,他听见树枝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微弱而遥远.
我的上帝啊,夸特梅因想,我都能听见他在忙什么.
他正忙着咽气儿呢.
第十八章在河谷边缘的尽头有一栋闹鬼的宅子.
他们怎么知道那里闹鬼呢因为大家就是这么说的.
人人都知道.
宅子矗立在那儿已将近一百年了,人人都说那里虽然白天不闹鬼,但夜里会发生奇怪的事情.
对男孩们来说,跑到那儿避雨似乎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道格在前面领路,汤姆断后,带着他们的大笔财宝——那些棋子.
作为藏身之所,这里空间实在是太大了,因为除了这群疯狂的男孩,任何人都不敢走进这栋鬼宅,即使是大白天.
暴风雨依旧肆虐,如果有任何人近距离观察这栋鬼宅,并冒险穿过破旧的大门,进入散发着霉味的走廊,踏上嘎吱作响的老楼梯,他们就会发现一个塞满了旧椅子的阁楼,里面闻起来有股竹质旧家具抛光剂的味道.
他们还会发现阁楼里充满了男孩们的新鲜面孔,这些孩子是在暴风雨的背景音中爬上来的,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闪电和掌声般的雷鸣.
他们在地板上围成圆圈,一个接一个地跳起又低伏,仿佛印第安风格的舞蹈.
而这场暴风雨使他们爬得更欢快,笑得更响亮.
道格拉斯找出一截蜡烛头,点燃后塞进了一个玻璃质地的旧烛台架里.
最后,他从一个粗麻布袋里一个个取出所有被俘的棋子,把它们命名为查理、威尔、汤姆和波欧,等等.
他又把棋子逐一抛出,就像召唤小狗上阵一般.
"这是你,查理.
"闪电划过.
"耶!
""这是你,威利(1).
"雷声隆隆.
"还有你,汤姆.
""那个棋子又小又难看,"汤姆抗议,"我不能当国王吗""闭嘴,否则让你当王后.
""这就闭.
"汤姆蔫儿了.
道格拉斯念完了名单,男孩们聚集在一起,脸上汗津津的,渴望下一道闪电释放电荷的洗礼.
远处的闷雷清了清喉咙.
"听!
"道格高呼,"我们就要成功了.
镇子几乎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拿到了所有的棋子,所以那些老头子不能再把我们推来搡去了.
还有谁能比咱们干得更漂亮呢"没人能,大家愉快地承认.
"我有个问题,"汤姆说,"你是怎么控制闪电的呢,道格""你闭嘴听我说.
"道格喝道.
关键情报险些被人窃取了,他颇为不满.
"别管用什么办法,关键是,我令闪电击中了草坪上那些老水手和内战老兵的肚脐眼.
他们现在都在家,像苍蝇一样垂死.
苍蝇.
""只有一件事不对,"查理说,"棋子都是我们的了,这当然好.
但是——要是能换一根香喷喷的热狗,我什么都愿意舍弃.
""别说这种话.
"就在此刻,闪电正好击中了阁楼窗户外的一棵树.
男孩们吓得全都伏倒在地.
"道格!
见鬼的!
快让闪电停下!
"道格双眼紧闭,口中胡乱嚷:"我办不到!
我收回刚才说的话.
我撒谎了!
"暴风雨像是觉得满意了,轰隆隆地逐渐远去.
就像宣布某人或某件要事的到来一般,远处划过最后一道闪电,响起最后一阵雷声.
这引得男孩们朝着楼梯间张望,那里通往房子的二楼.
楼下有人在清喉咙.
道格拉斯竖起耳朵,走到楼梯间,凭直觉向下方招呼.
"爷爷""你们这些孩子,"声音从楼梯最下方传来,"好像不擅长掩盖自己的行踪.
你们留在草地上的鞋印贯穿了整个镇子.
我沿着脚印边走边打听,果然找到了.
"道格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又问了一句:"爷爷""镇上好像有一场小骚乱.
"爷爷说道.
声音从下方传来,不见人影.
"骚乱""算是骚乱吧.
"爷爷的嗓音回答.
"您上来吗""不,"爷爷答道,"但是我觉得你会下来.
我要你来找我一趟,我们要谈谈.
然后你得跑趟腿,因为有些东西失窃了.
""'失窃'""爱伦·坡先生用过这个词儿.
如果需要,你可以回家翻翻书,查到那篇小说刷新一下记忆.
""哦,对的,"道格拉斯说道,"失窃.
""不管失窃的是什么东西——现在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爷爷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但是不管是什么,我认为,孩子,那东西都应该物归原主.
有小道消息说,镇上的治安官已经接到报警了,我觉得你该抓紧时间了.
"道格拉斯后退几步,盯着他的小伙伴们.
男孩们都听见了下方传来的声音,现在冻僵了似的,不知该怎么办.
"你还有话要说吗"爷爷从楼下问道,"好吧,也许不想在这里说.
我要走了,你知道上哪儿找我.
我会等你的,尽快来.
""好的,好的,爷爷.
"道格和男孩们一声不响地听爷爷的脚步声在鬼宅里回荡,从大厅到楼梯,再到门廊.
然后,声音消失了.
道格拉斯转过身,汤姆拎起那个麻袋.
"你需要这个吗,道格"他小声问道.
"给我.
"道格一把抓过袋子,把所有棋子都拢在一起,然后一个一个往袋子里扔.
皮特、汤姆、波欧和剩余其他人,都扔进去了.
道格抓起袋子晃了晃,低沉的碰撞声,像一把老骨头.
道格回头望了他的队伍最后一眼,开始下楼.
(1)威尔的昵称.
第十九章爷爷的藏书室是一个昏暗而奇妙的所在,书本像砖块一样堆砌起来,这里可能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并且一直在发生.
你只需要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打开它,然后一瞬间,周围就不再那么昏暗了.
爷爷就这么坐在书堆中,膝上摊着这本书或那本书,金边眼镜架在鼻尖上,欢迎访客来小叙片刻,然后流连一小时.
繁重的劳动结束之后,有时甚至奶奶都驻足于此,就像一头衰老的动物寻找水塘恢复元气.
而爷爷总能在这儿提供一杯杯清澈的瓦尔登湖水,或是对着那口名叫莎士比亚的深井(1)呼喊,满意地聆听回声.
在此处,雄狮与狷羚躺在一起,蠢驴也能变成独角兽.
周六中午,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位老人,他倚在树枝下,吃着做成三明治模样的面包,不时从酒罐里倒一点儿葡萄酒喝.
道格拉斯站在这一切的边缘,等待着.
"往前走几步,道格拉斯.
"爷爷说道.
道格拉斯向前迈步,一只手背在身后,手里攥着麻布袋.
"有什么话要说吗,道格拉斯""没有,爷爷.
""一点儿要说的话都没有吗""没有,爷爷.
""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孩子""没什么.
""是那种忙忙碌碌的没什么,还是真的什么也没做""我觉得是……真的什么也没做吧.
""道格拉斯,"爷爷摘下金边眼镜擦拭镜片,"人们都说坦白悔过对灵魂有好处.
""确实有这么一说.
""那么,大家就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们不会这么说.
""我猜确实是这样吧.
""不是'猜',道格,你知道确实是这样.
你有什么事情要坦白的吗""哪方面事情"道格明知故问,把麻布袋在身后藏得严严实实.
"我也想弄明白是什么事情.
你不帮我一把吗""您给我个提示吧,爷爷.
""好吧.
今天市政厅大楼似乎遭了洪灾.
我听说一群男孩像潮水般淹没了草地.
你认识其中的任何人吗""不认识.
""他们之中有任何人认识你吗""如果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怎么会认识我呢,爷爷""这些就是你要说的""现在吗是的,我就要说这么多,爷爷.
"爷爷摇摇头.
"道格,我跟你说了,我知道失窃的事情.
你觉得你不能告诉我详情,我很遗憾.
但是,我记得我也曾是你这个年纪,有些事情明知自己不应该做,却还是非做不可,结果被抓个正着.
没错,我现在还记得呢.
"爷爷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好了,我知道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孩子.
我看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吧.
""是的,爷爷.
""那就赶快去吧.
雨还没下完,满城都在打闪,镇广场上空无一人.
如果你跑起来的时候正好有闪电,也许你就能更快地把该干的事情干完.
我说得有道理吗,道格""有道理,爷爷.
""那么,行动起来吧.
"道格拉斯开始一步步往后退.
"不用讲这种礼节,孩子,"爷爷说道,"我又不是什么王室成员.
赶紧转身撒丫子跑吧.
""撒丫子跑.
这个词源自法语吗,爷爷""见鬼.
"老人伸手拿起一本书,"等你忙完了回来,咱们可以一起查词典!
"(1)指莎士比亚的名字威廉(William),昵称为Will,与井(well)发音相近.
第二十章将近午夜,道格因极度无聊而醒了过来,只有睡觉会导致如此程度的无聊.
耳边是汤姆均匀的呼吸,好似在夏季深深陷入浮冰中冬眠.
道格举起双臂,摆动手指,仿佛那是一把音叉,一阵微弱的颤动随之而来.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在一片广阔的林地中移动.
他光着脚在地板上飘浮,倾身向南,接收叔叔柔和的无线电波,就在街区那头.
他听到大象丹托召唤猿猴男孩的声音了吗(1)在这夜半时分,隔壁的爷爷是否已经落入了沉睡的坟墓,不再关心现实世界,或许他的鼻子上仍架着金边眼镜,右边是埃德加·爱伦·坡,左边是南北战争中的阵亡者他似乎在睡梦中等待着,等待道格前来于是,道格猛地合拢双臂摆动手指,使他的文学音叉发出最后一次振动,随后安静地凭直觉走向爷爷奶奶家.
爷爷在沉睡的坟墓中轻唤了一声.
道格飞快地溜出午夜之门,险些忘记及时拦住纱门.
他无视身后的象鸣之声,光脚走进爷爷奶奶的住所.
爷爷就睡在藏书室中,等待早餐复活,听取改进建议.
午夜时分,正是这所特殊学校的熄灯时段,所以道格向前倾身,在爷爷耳边低声说:"一八九九年.
"爷爷迷失在另一个时空之中,他喃喃地念叨那个年份,气候如何,人们如何在镇上穿梭、忙碌.
接着道格拉斯又说:"一八六九年.
"爷爷又穿越到了林肯遇刺后的第四个年头.
道格拉斯站在那儿呆呆看着,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每天晚上都过来跟爷爷说话,睡梦中的爷爷就可以当他的老师.
如果他坚持六个月、一年或者半年,在这所特殊的子夜学校学习,他就能接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教育.
爷爷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传授知识,而道格会如同畅饮甘露一般聆听,并且不告诉汤姆、爸爸妈妈和其他任何人.
"爷爷,"道格小声说道,"谢谢您,谢谢您所说的一切,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
再次谢谢您今天关于失窃事件的建议.
我不再多说了,我不想把您吵醒了.
"道格拉斯觉得自己耳朵里满满的,脑子里更是满满的.
他留下爷爷继续沉睡,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因为他想去塔楼顶部的房间再看一眼月亮和深夜的镇子.
镇上的大钟宛若一轮巨大的满月,盈满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圆形的光彩.
就在此时,它清了清棘齿交叠的喉咙,释放出嘹亮的午夜之声.
一下.
道格拉斯沿着楼梯向上攀爬.
两下.
三下.
四下.
五下.
走到塔楼窗边,道格拉斯放眼望去,一片屋顶的海洋,钟楼像一头怪兽,被时间召唤而来.
六下.
七下.
他的心脏在挣扎.
八下.
九下.
他的身体化作冰雪.
十下.
十一下.
无数幽暗的叶子从一千棵树上落下.
十二下!
我的天啊,没错,他想.
大钟!
之前他为什么没想到呢是大钟!
(1)出自美国作家埃德加·赖斯·巴勒斯(1875—1950)的小说《人猿泰山》.
第二十一章大钟报时的最后一丝震颤退去了.
一阵风吹动了窗外的树木,白色的窗帘在空中飘动,像一个苍白的幽灵.
道格拉斯感觉到空气沁入肺中.
就是你,他想,我怎么一直都没注意到呢市政厅那座巨大的、可怕的时钟.
去年爷爷不是还把那架机械的蓝图摊开给他看了吗爷爷当时说,那庞大的满月钟是一座磨坊.
光阴的谷粒纷纷扬扬——大颗的是一世纪,小颗的是一年,细微的颗粒是一小时、一分钟——大钟将它们碾成粉末,将花粉般细腻的时间悄悄地向四面八方送出,任由它们被冷风吹散,如尘土一般在镇子上飘扬,无处不在.
来自大钟的孢子附着在你的皮肤上,使之泛起皱纹;令骨头生长到巨大的尺寸;令脚丫绷开旧鞋的束缚,像泥里的萝卜一样.
哦,镇中心这台宏伟的机器,就这样在起风的日子里播撒着时光.
大钟!
就是它把生活漂白了,摧毁了.
它把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来,猎犬似的将人们驱赶到学校去,最终赶进坟墓!
不是夸特梅因的老头儿帮,也不是布拉林和他的节拍器;是大钟,是大钟像教会一般运营着整个镇子.
即便在最晴朗的夜晚,它也总是被雾气笼罩,泛着幽光,显得那么古老.
它高耸在镇上,像一座黑暗的巨大坟冢,在月亮的召唤下直指夜空.
它用悲戚的嗓音呼唤早已逝去的日子,呼唤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它低声讲述着那些失落的秋季,当时镇子还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并永不会结束.
"所以是你.
"道格拉斯小声说道.
子夜,大钟应道,时光,黑暗.
夜鸟惊起,带走最后一阵钟声,飞越湖泊,进入夜的国度,消失不见.
道格放下百叶窗,让时间无法透过纱窗吹进来.
大钟的光亮照射在房子的侧墙上,像一团白雾往窗户上呵气.
第二十二章"嘿,我刚听说了一些疯狂的事情.
"查理漫步走来,嘴里嚼着一朵苜蓿花,"我从几个女孩子那里得到了一份秘密报告.
""女孩子!
"看到这重磅猛料把伙伴们脸上的慵懒神色扫得一干二净,查理得意地笑了.
"我妹妹说,早在七月,她们就让本特利老太太承认了——她从来没有年轻过.
我想你们会喜欢这种新闻的.
""查理,查理!
""谁主张,谁举证,"查理说道,"女孩子们告诉我说,本特利老太太给她们看了一些照片,还有一些破旧玩意儿,但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伙计们,你们想想看,这些老家伙看起来就不像曾经年轻过.
""你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道格"汤姆问道.
"你怎么不闭嘴呢"道格反问.
"这条情报能让我升任中尉了吧.
"查理说.
"你昨天才刚升到中士!
"查理狠狠瞪着道格拉斯,瞪了好久.
"好啦,好啦,你是中尉啦.
"道格拉斯妥协了.
"谢了.
"查理说道,"那我妹妹呢她也想参加咱们的队伍,当个特别密探.
""让她见鬼去吧!
""可是你得承认,她确实搞到了很棒的机密情报.
""哎呀,查理,可真是主意多.
"汤姆说道,"道格,你怎么就没这么多主意呢""见鬼了!
"道格拉斯叫起来,"去墓地是谁的主意扔糖果、禁食、偷棋子,这些都是谁的主意""打住,"汤姆插话,"去墓地是我的点子.
扔糖果,没错,那是你的主意.
但是,说实话,禁食实验彻底失败了.
该死的,你已经两三个小时没说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而且,棋盘上的棋子又都回去了,那些老头儿又忙着排兵布阵,把我们推来搡去.
现在只要一想到自己被人攥在手里,我们就没法继续自己的生活了.
"道格拉斯感觉到查理和汤姆已经悄悄地扑向了自己,要把这场战争从自己手中夺走,就像抢夺一个成熟的李子.
二等兵、下士、中士、中尉.
今天当上了中尉,明天就要当上尉.
后天呢"不是只有想出新点子才算功劳,"道格拉斯擦了擦自己的脑门,"关键是你要怎么把队伍团结起来.
比如说查理的这条情报吧——二手的.
见鬼,女孩子们竟然先想到了这个主意!
"男孩们的眉毛都扬了起来.
查理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总之,"道格拉斯继续说道,"我把之前的想法汇总思考之后,看破了一个真正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
"小伙伴们都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行啦,道格,别卖关子啦.
"查理催促道.
道格拉斯闭上眼睛.
"这个真相就是:老人看起来不像是由孩子变的,因为他们过去压根就不是孩子!
所以,他们根本不是人类!
""那他们是什么呢,道格""另一个种族!
"这惊天真相仿佛一场大爆炸,所有人都呆坐在原地,被强大的冲击力震惊了.
火焰像雨水般落在他们身上.
"没错,另一个种族,"道格拉斯说,"外星异族.
邪恶的力量.
而我们,我们是他们蓄养的奴隶,替他们干脏活儿,还要挨他们的惩罚!
"这番宣言振聋发聩,男孩们觉得自己都要融化了.
查理庄严地站起来,大声宣布:"道格,老战友,看见我头上这顶便帽了吗我要脱帽向你致敬!
"查理摘下帽子,大笑着鼓掌.
他们都对道格报以钦佩的微笑,他是他们的将军,他们的领袖.
而道格只是掏出小刀,轻描淡写地开始玩单指掷刀游戏.
"可是……"汤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有个地方说不通.
要是说,老人都是从其他星球来的,那么爷爷和奶奶呢咱俩可是从小就认识他们的呀.
你是说,爷爷奶奶也是外星人吗"道格的小脸涨得通红.
这个问题他还没想明白,而他的亲弟弟,同时也是二把手和副官,却在质疑自己的理论.
"还有,"汤姆继续说道,"行动方面还有什么新招吗,道格我们不能在这儿干坐着呀,下一步该怎么办"道格狠狠咽了一下口水.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汤姆又开始发表意见了.
只见在大伙儿的注视下,汤姆慢慢说道:"现在我想到了一点,或许我们应该让市政厅的大钟停摆.
全镇都能听见那个该死的东西滴滴答答.
咚!
午夜!
咣!
该起床了!
砰!
该睡觉了!
循环往复,永远不消停.
"我的老天,道格拉斯想,我昨晚上也看见了,大钟!
为什么我不抢先说出来!
汤姆镇静地抠着鼻孔.
"咱们为什么不把那座该死的老钟痛揍一顿呢弄死它!
然后咱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能什么时候干了.
怎么样"每个男孩都惊讶地盯着汤姆,然后开始欢呼,甚至包括道格拉斯在内.
他试着忘了扭转局面的是弟弟而不是他自己.
"汤姆!
"他们高喊,"汤姆万岁!
""不算什么啦.
"汤姆谦虚地说.
他看向哥哥,问道:"咱们什么时候下手"道格拉斯的舌头像是冻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战士们都看着他,等待着.
"今晚上"汤姆问.
"我正要说今晚呢!
"道格拉斯怒吼.
第二十三章不知怎的,市政厅的大钟知道他们要去杀它.
它高高耸立在镇广场上方,披着大理石外墙,面孔映着耀眼的阳光.
它准备了一场冻结的雪崩,等着埋葬那些刺客.
同时,它又允许其宗教和哲学的领袖,代表时间和毁灭的古老灰发使者,穿过下方的雷鸣般作响的青铜门.
道格拉斯看着死神和木乃伊的战士平静地溜进黑暗的大门,感到一阵恐慌.
那儿,在虫胶气味萦绕、纸张窸窣作响的市政厅里,教育委员会正狡猾地改写孩子们的命运.
他们修改了日程,用家庭作业的洪流将星期六吞没.
他们唆使大人们责骂、折磨孩子,煽动犯罪行为.
他们枯死的手把街道拉得更直,在松软的泥土上铺满了沥青,使道路更加坚硬、狭窄.
他们把开阔的乡村和自由推到更远的地方,这样,许多年后的某一天,青山就会变成一声遥远的回响.
人们需要用尽一生的时间旅行,才能到达城市的边缘,凝视一片满是朽木的孤独森林.
在这座建筑里,生活被投递归档,按指纹和字母顺序分门别类.
儿童的命运被封存了起来!
那些人有着暴风雪般的面孔和闪电色的头发,他们在公文包里装运时间,匆忙地赶去侍奉大钟,用巨大的链条和齿轮为之续命.
黄昏时分,那些人又笑盈盈地走出大楼,因为他们琢磨出了新的方法,将生活收紧、囚禁、缠绕在各种费用和执照中.
如果没有这些人、这栋楼、这座钟,没有经过正式印制、盖章、签署的证书,你甚至不能证明自己的死亡.
"我们到了.
"道格拉斯小声说道,伙伴们簇拥在周围,"快到下班时间了.
要小心一点.
如果等得时间太长,门全都关了,就没有办法溜进去.
就在太阳下山那会儿,最后几扇门会被锁上,那就是咱们行动的时刻,明白了吗他们出来,我们进去.
""明白.
"大家答应道.
"那么,"道格拉斯要求,"憋着点儿,别大声喘气.
""憋着呢,"汤姆说,"但是道格,我有话要说.
""什么"道格问.
"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进去,只要我们一起行动,就有人会看到我们.
他们会记住我们的脸,我们就会遇到麻烦.
上回在市政厅门前抢棋子已经够糟糕了.
我们被人看见了,不得不都还回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等门都锁上了再进去呢""不行,我刚说了,门都锁上了还怎么进去""要不这样,"汤姆又说,"我现在进去,躲在男厕所里,等人都走光了再出来.
然后我悄悄上楼,打开钟楼附近的窗户,放你们进去.
就是那扇,在第三层.
"他指向旧砖墙的高处.
"对啊!
"大伙儿齐声称赞.
"行不通的.
"道格说道.
"怎么就不行"汤姆反问.
还没等道格说出个所以然来,查理又开腔了.
"肯定能行,"查理说,"汤姆的点子没错.
汤姆,你想现在进去躲起来吗""对啊.
"汤姆回答.
人人都看着道格,毕竟道格还是他们的将军,得他点头才行.
"我只是不喜欢,"道格发话,"有些耍小机灵的傻瓜,以为自己什么都懂.
好吧,你进去躲起来吧.
天黑之后放我们进去.
""得令!
"汤姆应道,立刻行动去了.
人们从几扇青铜大门中陆陆续续走出来,道格和其他男孩隐蔽在大楼的拐角后面,等待太阳下山.
第二十四章市政厅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夜色深沉.
男孩们屏息凝神地爬上建筑外侧的消防逃生楼梯,一直爬到第三层,靠近钟楼.
他们在窗户前停下.
汤姆本该出现了,可是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老天,"道格说,"他不是被锁在男厕所里了吧.
""男厕所从来不上锁,"查理说,"汤姆会过来的.
"果然,汤姆突然就出现在了窗玻璃后面.
他向伙伴们挥挥手,嘴巴张张合合,可男孩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折腾了好久,汤姆终于打开了窗户.
市政厅特有的气味弥漫出来,和夜色一起包围了他们.
"快进来.
"汤姆指挥道.
"这不正要进呢嘛!
"道格没好气地回答.
男孩们一个接一个钻进了楼里,沿着走廊潜行,抵达大钟的机械控制门.
"我跟你们打赌,"汤姆说,"这扇该死的门也是锁着的.
""不许打赌.
"道格说道,拧了拧门把手,"真倒霉!
汤姆,不得不说,你猜对了.
有人带爆竹了吗"话音未落,只见六只小手伸进了裤兜里,一转眼掏出了三只四英寸的爆竹,还有几只五英寸的.
"没用,"汤姆说,"除非有火柴.
"更多的小手掏出了火柴.
道格看着那扇门.
"爆竹要怎么固定,点着的时候才能把门炸开""用胶水.
"汤姆说.
道格摇摇头,绷着脸.
"对,胶水,没错,"他说道,"谁还随身带着胶水"只有一个人举手,皮特带了.
"我有胶水,斗牛犬牌的,"他说,"做飞机模型的时候买的,而且我喜欢商标上面的斗牛犬图案.
""那咱们试试吧.
"道格把胶水抹在一只五英寸爆竹的侧面,然后把它紧紧压在机械室的门外侧.
"站远一点儿.
"他说道,划着了一根火柴.
男孩们退到了阴影里,道格用双手捂住耳朵,等着爆竹炸响.
橙色的火焰嘶嘶地沿着引信蜿蜒移动.
那是一场壮观的爆炸.
他们盯着门看了很久,一脸失望,但是最终,门板以极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张开了.
"我说得没错!
"汤姆高兴地说.
"你闭嘴.
"道格呵斥道,"咱们走吧.
"男孩们把门彻底拉开.
下方传来声响.
"谁在那儿呢"市政厅底层有人喊话.
"完了,"汤姆小声说,"我打赌是门卫.
""谁在那儿呢"那声音再次发问.
"赶紧啦!
"道格向门内示意.
现在,男孩们终于进入了大钟内部.
突然间,敌人庞大可怖的机械就在眼前.
这就是生命和时间的计数员,是整个镇子及其存在的核心.
道格能感觉到他所认识的所有人的生命都在大钟里转动,在明亮的润滑油里悬停,被锋利的齿轮绞碎,被压紧的、咔咔咔永不停歇的发条碾成粉末.
大钟静静地运转.
道格现在知道了,大钟从来没有滴滴答答走过.
镇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切切实实地听见过大钟计时的声音;人们只是如此努力地聆听,他们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是人生的光阴在手腕、心脏、脑袋里移动的声音.
而这里只有冰冷的、金属般的寂静,只有机械悄无声息的运动,只有微光闪烁,只有黄铜与钢铁的低声细语.
道格拉斯一阵战栗.
他们终于见面了,道格和大钟——每一个子夜都宛如满月般升起的大钟.
这巨大的机械随时都可能散开黄铜发条,把他抓起来,甩到齿轮间研磨,把他的鲜血融进它永无止境的未来之中.
它是一座尖牙利齿的森林,像一个八音盒,准备给他的身体调音、演奏,把他的肉身撕成一根根缎带.
然后,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似的,大钟清了清喉咙,发出七月惊雷般的声响.
巨大的发条把自己卷得紧紧的,像蓄势待发的加农炮.
道格拉斯还没来得及转身,大钟爆发了.
一!
二!
三!
钟声发射出膛!
而道格像一只被倒扣在桶里的蛾子、老鼠,还被人踢了一脚又一脚.
地震撼动了钟楼,颠得他踉踉跄跄.
四!
五!
六!
他脚下跌跌撞撞,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生怕鼓膜炸开.
钟声一下又一下——七!
八!
——声波撕裂了空气.
他倚在墙上,双眼紧闭,大钟每响一声他的心脏就停跳一拍.
"快!
"道格拉斯大喊,"爆竹!
""弄死这玩意儿!
"汤姆也高呼.
"别抢我的台词,"道格怒道,"弄死它!
"火柴划着,引信点燃,爆竹被扔进这巨大机械的魔口之中.
男孩们飞奔而出的同时,大钟腹中荡起一阵狂乱的声响.
他们快速穿过三楼的窗户,险些滚落逃生梯.
等他们下到地面,塔楼里的大爆炸开始了,金属撞击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大钟一遍又一遍地敲响,反反复复,像在挣扎求生.
鸽子受惊乱飞,仿佛从屋顶上扔下了一张张破纸.
砰!
这最后一响堪称震天动地.
零件崩裂,发条卡死,指针绝望地抽搐.
接着……死寂.
逃生楼梯的底端,男孩们都仰望着这架已经死去的机械.
没有滴答声了,连想象中的滴答声都没有了.
没有鸟儿的歌唱,没有马达的轰鸣,只有睡梦中的屋舍发出轻柔的呼吸声.
男孩们仰望着,等待着,期盼这座死塔的表盘、指针、数字、零件会在顷刻间呻吟、掉落、倾塌,期盼一场黄铜内脏的雪崩或是钢铁流星雨,期盼它们砸落在草坪上,堆积、翻滚,埋葬那些分分秒秒、小时、年月和永恒.
但是,此刻只有死寂和那座死钟——一个失去了心智的幽灵,悬挂在天空之下,垂着无力的指针,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事也做不了.
死寂,接着是一段更长时间的死寂,与此同时,千家万户亮起灯火,荧荧闪烁的光华一直延伸到乡间.
人们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廊上,吃惊地看着暗沉沉的夜空.
道格拉斯汗流浃背,瞪大着眼睛正要开口,却听得汤姆大喊了一声:"我做到了!
""汤姆!
"道格怒斥道,"是我们!
这是咱们每一个人的功劳.
可是,老天啊,我们做了什么呀""它不会倒下来砸在咱们身上吧,"汤姆说,"赶紧跑吧.
""到底听谁的"道格拉斯问.
"我错了.
"汤姆说.
"赶紧跑!
"道格高声下令.
于是,这支胜利的队伍落荒而逃,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十五章已是午夜时分,汤姆还是睡不着.
道格知道弟弟失眠了,因为他好几次听见汤姆的被子滑落,弟弟似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而且每次道格都听见他重新整理被褥的声音.
大约凌晨两点,道格下楼去冷藏盒里盛了一碟冰淇淋端上来递给汤姆.
他觉得甜点能帮助弟弟畅所欲言.
汤姆坐在床沿,几乎没碰那碟冰淇淋.
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它一点点融化,然后终于开口:"道格,有件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是的,汤姆.
"道格应道.
"我们以为只要大钟不转了,那些老头儿就没办法控制……偷走我们的时间.
可什么都没停下来,不是吗""是的.
"道格说.
"我是说,"汤姆继续,"时间还在往前走.
什么都没有改变.
跑回家的时候,我看着周围的那些灯,一盏都没有熄灭.
我看见远处有几个警察沿街巡逻,他们也没有停下来.
我一直在等,等灯都熄灭,或者有其他什么事情发生,好证明咱们确实干了一件大事.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有人要遭殃了.
我是说,你想想威尔、波欧和其他人,他们都慢慢腾腾地从市政厅往家走.
我感觉今晚大伙儿都没法睡觉了,也许他们会去睡觉,但也一定睡得很晚.
老天,他们一定也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
还有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睡不着觉.
我连眼睛都合不上.
我们该怎么办呢,道格你总是说我们要杀死大钟,但要怎样才能让它复活呢,如果我们非得复活它的话""大钟并不是真的活着.
"道格轻声说.
"可你之前是那么说的.
好吧,是我说的.
这事儿是我起的头.
我们一直都在说必须弄死它,然后我们真的下手了,可现在呢看起来咱们都惹了大麻烦.
"汤姆总结道.
"只是我而已,"道格说,"爷爷会找我谈话的.
""可那是咱俩一起干的,道格.
咱们干得很漂亮,大伙儿一块儿找的乐子,人人都很高兴.
可是现在,要是说大钟从来也没活过,那咱们如何让它起死回生呢总不能让它半死不活吧,总得做点儿什么吧.
下一步怎么办""我可能得去一趟市政大楼,在文件上签字之类的.
"道格说道,"我可以跟他们说,我愿意上缴我八年的零花钱,甚至十年,他们可以拿那笔钱修钟.
""我的亲妈呀,真的吗,道格""你看大钟的尺寸,"道格说,"想复活那么大个子的东西,就得这样.
八年或者十年.
可那又如何呢我活该.
所以,明天我可能就去自首了.
""我跟你一起去,道格.
""你不用去.
""不,我要去.
没有我汤姆,你哪儿也别想去.
""汤姆,"道格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要说给你听.
""什么""有你这么个弟弟,我真的很高兴.
"道格转过身去,脸涨得通红,开始朝屋外走去.
"我能让你更高兴.
"汤姆说道.
道格停住了.
"别再想着用你的零花钱了,"汤姆说,"不如咱们所有人,整个团伙,都去钟塔里面把它打扫干净,怎么样咱们没有本事修好那个倒霉玩意儿,但是咱们可以花几个小时让它看起来漂漂亮亮的,说不定它就好了呢说不定咱们可以省下那笔钱,你就不用当一辈子奴隶了.
""我不知道.
"道格回答.
"试试看嘛!
"汤姆说,"问问爷爷.
让爷爷问问市政厅,能不能再放咱们进去一次,这次还要带上许许多多抛光剂、润滑油.
让咱们干个大汗淋漓,说不定就能让那个破钟起死回生.
这主意一定行.
准保能行,道格.
就这么办吧.
"道格又转身走回汤姆床边,坐在床沿上.
"吃点儿冰淇淋吧.
"他说.
"当然要吃,"汤姆应道,"第一口你来.
"第二十六章第二天中午,道格拉斯从学校步行回家吃午饭.
刚走到家门口,妈妈就直接把他打发到了隔壁爷爷家.
爷爷正在藏书室里等道格,就坐在他最喜欢的那把椅子里,旁边点着他最爱的那盏灯,光线像池水般笼罩着他.
藏书室里一片静谧,所有书本都警惕地站在书架上,等着被人阅读.
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爷爷头也不抬地问道:"是道格拉斯吗""是我.
""进来吧,孩子,坐这儿.
"爷爷通常并不给道格坐下的机会,这意味着今天有非常严肃的事情要谈.
道格拉斯静静地走进藏书室,坐在爷爷对面的沙发上,等待着.
终于,爷爷放下了手里的书,这也预示着问题的严重性,他还摘下了金边眼镜,这是个更坏的征兆.
爷爷看着道格拉斯,那眼神只能形容为"刺穿脊背的凝视".
"道格,"他说道,"我最近在拜读我最喜爱的一位作家——柯南·道尔的书.
在柯南·道尔的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欢的角色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锤炼了我的精神,打磨了我的眼力.
所以,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很久以前住在伦敦贝克街的那位侦探.
""哦.
"道格拉斯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一直留心着零零碎碎的信息,并把它们拼在一起.
我发现,镇上那群到处捣乱的男孩最近突然都待在家里了,连学校也不去.
病了,或是这样那样的理由.
还有一条大新闻,今天早上你奶奶告诉我,你弟弟汤姆好像身体不舒服.
""我觉得没有吧.
"道格支支吾吾.
"没有吗我觉得他病得不轻,"爷爷说道,"他病得都去不了学校了.
汤姆可不是个容易生病的孩子.
他平时精力过于充沛,我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是蹦蹦跳跳的.
你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吗,道格""我不知道,爷爷.
"道格回答.
"我不愿意反驳你,孩子,但是我觉得你知道.
你先等我把其他线索汇总起来.
我这儿有一份名单,都是你们那个小群体里的男孩,我总是看见他们在苹果树下面疯跑,爬树,或是在马路中间踢罐子.
他们通常就是那些一手拿着爆竹,一手划着火柴的孩子.
"听到这里,道格拉斯闭上眼睛,咽了一下口水.
"我多管闲事,"爷爷继续说,"给所有这些男孩家里打了电话,结果发现他们统统卧床不起.
这可真是够奇怪的啊,道格.
你知道其中的缘由吗这些男孩平时都像人行道上的松鼠一样窜来窜去,速度快得你都看不清楚.
但是现在他们都病了,赖在床上.
你身体怎么样,道格""我挺好的.
""真的""真的,爷爷.
""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啊.
你看,那些男孩都不去上学了,汤姆觉得身体不好,你又脸色苍白,我推断昨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骚乱.
"爷爷顿了顿,从膝头举起一张纸.
"刚才我接到了市政厅书记员打来的电话.
他们今天早上在政府大楼里发现了许多爆竹的纸屑.
这非常奇怪,毕竟那里可不是放鞭炮的地方.
书记员告诉我,市政大楼需要进行大量的维修工作.
他没说具体要修什么,但是账单上的数目可不小.
我算了算,如果均摊到镇上好几户人家,大概是每家……"爷爷又把眼镜架到了鼻子上,"每家七十美元九十美分.
我认识附近的居民,大多数人家都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
要攒够这么多钱,这些家庭需要努力工作好几天、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
你想看看市政厅的维修清单吗,道格我这里就有一份.
""不看了.
"道格说.
"孩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看看,学习学习.
给.
"爷爷把那张纸递给道格.
道格盯着手里的清单.
他眼前一片模糊,根本无法阅读.
单子上的数字巨大,似乎不断向未来延伸,不是几个星期、几个月,而是,老天啊,好几年.
"道格,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爷爷说道,"我要你拿上这张清单,扮演医生的角色.
今天下午放学后,请你去拜访几户人家.
首先是你自己家,看看汤姆怎么样了.
告诉他,爷爷让他买两份巧克力脆皮雪糕过来,我要和他一起坐在门廊上吃.
你就这么跟汤姆说,看看他的脸色是不是能亮起来.
""好的,爷爷.
"道格应道.
"然后,我要你去其他男孩家拜访,看看你的朋友们都怎么样了.
都办完之后,你来我这儿,给我一份报告,因为那些情绪低落的男孩都需要一点儿刺激,好从床上坐起来.
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你觉得这差事怎么样""很公平,"道格说着站起身来,"爷爷,我能说一句吗""你想说什么,道格""您真厉害,爷爷.
"爷爷沉思了片刻,说道:"谈不上厉害,道格,我只是还算有点儿洞察力罢了.
你在《韦氏词典》里查过'洞察力'这个词儿吗""还没有,爷爷.
""那么,在你走之前,打开词典问问韦伯斯特先生吧.
"第二十七章天色渐晚,可他们还在钟楼里,九个男孩一起清扫爆竹灰和烧焦的纸屑.
垃圾在门外堆成一个整齐的小丘.
这是一个炎热的黄昏,男孩们汗津津的,说话时喘着粗气.
他们都希望自己身在别处,哪怕去上学都比干这个强.
道格从钟楼的窗户向外望去,看见爷爷就站在楼下,静静地仰头看着他们.
爷爷看见道格正向外张望,他冲道格点点头,微微地晃动雪茄致意.
终于,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夜色降临,门卫进来了.
大钟的齿轮需要上润滑油.
男孩们在一旁观看,痴迷与畏惧交叠在一起.
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击败了宿敌,可这位复仇女神又起死回生了,而且这其中还有他们的功劳.
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光秃秃的灯泡,在这微弱的灯光下,他们观看门卫上紧那庞大的发条.
大钟深处发出刺耳的颤抖声,仿佛受到了折磨,男孩们哆哆嗦嗦地退开.
大钟又滴滴答答走了起来.
男孩们知道很快就要整点报时,他们飞奔出门外,跑下楼梯.
汤姆领头,道格断后.
伙伴们在市政厅草坪的中央遇到了爷爷,他轻轻地拍了每个男孩的脑袋和肩膀.
其他男孩都往家跑去,草坪上只剩下汤姆、道格和爷爷.
他们徒步走向街角的合众雪茄店,店还没打烊,因为今天是周六.
傍晚散步的最后一批婴儿手推车开始返家了.
爷爷挑选了一支最棒的雪茄,剪开,借雪茄柜台上永远不灭的火焰点着.
他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满意地看着两个孙子.
"干得不错,孩子们,"他夸奖道,"干得不错.
"接着,男孩们不愿听到的声音传来了.
塔楼里的大钟清清嗓子,撞响了第一声.
铛!
镇上的灯开始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铛!
爷爷转过身点点头,挥动雪茄,示意两个男孩跟他回家.
他们穿过马路,走过一个街区,听着大钟一声又一声地撞击.
钟声在空气中颤动,甚至令他们的血液泛起涟漪.
两个男孩面色苍白.
爷爷低头看了一眼,假装没注意到.
镇上的路灯全都熄灭了,他们在黑暗中前进,只有微弱的月光照亮路面.
祖孙三人渐渐远离大钟和那可怖的声响.
但钟声依旧在他们体内回荡,将镇上所有人推向他们宿命的终点.
他们穿过了河谷.
也许一个新的"独行客"(1)就躲在这里,随时都会跳出来.
道格四处张望,看见那栋鬼宅黑黢黢的剪影耸立在河谷边,不禁浮想联翩.
最后,在一片漆黑中,大钟的最后一响散去,他们走到了家门口的人行道上.
爷爷说:"安心睡觉去吧,孩子们.
上帝保佑.
"两个男孩跑回家中,跑向各自的小床.
他们虽然听不见大钟的滴答声,但能感受到未来正急急地冲向他们,就在这黑夜里.
昏暗中,道格听见汤姆说:"道格"汤姆的小屋就在客厅对面.
"怎么了""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啦.
""对,"道格应道,"没那么难.
""咱们做到了.
至少一切都恢复到应有的样子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道格说.
"我知道,"汤姆说,"因为那座该死的钟能让太阳照常升起.
我都等不及了.
"汤姆睡着了,道格也跟着沉沉入睡.
(1)LonelyOne,布拉德伯里根据童年记忆虚构出的一名连环杀手,该角色曾在多篇以绿镇为背景的小说中出现.
第二十八章铛!
卡尔文·C.
夸特梅因躺着翻了个身,然后慢慢坐起来.
铛!
大钟敲响了午夜之声.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敞开窗户聆听.
铛!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没死.
它没死.
他们把那个见鬼的玩意儿修好了.
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给其他人打电话.
也许已经结束了,搞定了.
总之,镇子又如常运转了,明天我要研究研究下一步怎么走.
"他伸手在嘴边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笑容.
他试着抓住自己的微笑,如果可以的话,还要好好检查一下.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他想.
也许是风,吹得正好.
或者,那也许只是我的一场离奇大梦——我梦到了什么——现在大钟又活过来了……我得弄个明白.
战争快要结束了.
我该如何终结它我该如何取胜夸特梅因倚在窗前凝视月亮,午夜空中的一轮银盘.
月亮、大钟、他那把老骨头.
夸特梅因回忆起无数个夜晚,整个镇子已安眠,而他整夜倚窗远眺.
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他的背还不驼,关节也尚未僵硬.
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就倚在这扇窗前的他,还是个少年,精力充沛,浑身是劲儿,像一把精致的小提琴,就和那些男孩们一模一样……等一下!
下一次该庆祝谁的生日了他琢磨着,努力在脑海中翻阅学校的档案簿.
是那些小怪物之一吗多么好的机会啊.
我要换个角度,用善心整死他们.
我要扮成一头温驯的大狗,把狡诈的猫儿藏在伪装之后!
这群小子不知道前头有什么正等着他们.
第二十九章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一大早所有的门就都敞着,所有的窗户也都打开了.
没人愿意待在家里,大家都跑到了户外.
这一天谁都不会死去,人人能永生.
这不像夏末,更像阳春;这里不像伊利诺伊,更像伊甸园.
昨夜一场大雨驱散了暑气,清晨云层消散,院子里的每棵树上都积蓄了甘霖,你走过时摇晃它们,一阵阵私密的雨便应声而落.
夸特梅因从床上爬起来,在房子里溜达,手扶之处留下一串串轨迹.
他再次发现了那个奇怪的东西——微笑挂在自己的嘴角上.
他踢开厨房的门,眼神闪亮,笑容钉在薄薄的嘴唇上.
他大步走到仆人面前,走向——那块蛋糕.
"早上好,卡尔先生.
"厨娘问候道.
蛋糕耸立在厨房的餐桌上,像宏伟的阿尔卑斯山.
清晨的气息中增添了山顶白雪的味道,还有糖霜花朵和蜜饯玫瑰的芳香.
蛋糕的表皮晶莹剔透,蜡烛是花瓣般的粉色.
它就像未来梦境中的一座远山,如正午的云朵一样白皙.
蛋糕里蕴含着逝去的许多岁月,每支蜡烛都可以随时点亮再吹灭.
"老天啊,"他轻声叹道,"这绝对能行!
把蛋糕端到河谷下面去,快.
"管家和园丁抬起那座白色小山.
厨娘引路,推开了大门.
他们把蛋糕抬出了房子,抬下了门廊,又穿过了花园.
谁能抗拒这么甜美的梦幻呢夸特梅因心想.
"当心!
"管家的鞋在浸透了露水的草坪上打滑.
夸特梅因闭上了眼睛.
"不要啊,上帝,千万别!
"当他睁开眼睛时,仆人们依旧稳稳地走着,满头大汗.
他们走下山坡,进入青翠的河谷,走向清澈的溪水,走在清凉的树荫下,走到那张生日餐桌前.
"谢谢你,"夸特梅因喃喃地说,又加上一句,"上帝.
"他俯视河谷,蛋糕就摆在桌上,雪白耀眼,如此完美.
第三十章"好啦.
"妈妈说着,再次调整他的领结.
"谁在乎一个倒霉小女孩的生日派对"道格拉斯抱怨道,"听起来无聊透顶.
""夸特梅因都不嫌麻烦给莉萨贝尔烤了个蛋糕,你为什么就不能花一个小时去参加派对呢,何况他还特意发了请柬注意礼貌,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快点儿啦,道格,快点儿!
"汤姆在前门廊上高喊.
"别催了!
我这就来.
"纱门砰的一声甩上,道格已然跑到了路中央.
他和汤姆走在明媚的好天气里.
"嘿嘿,"汤姆偷笑,"我要吃到撑!
""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可怕的阴谋,"道格说,"夸特梅因怎么突然不发飙了他还满脸堆笑,怎么可能""我可从来不会,"汤姆说,"跟蛋糕和冰淇淋过不去.
"半路上查理加入了,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似的.
"哎,这条领带快把我勒死了.
"查理严肃地与他们走在一起.
不一会儿威尔和其他男孩也加入了.
"派对一结束,咱们就脱光了去苹果溪游泳.
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了,夏天要结束了.
"道格郑重地说:"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蹊跷吗我是说,夸特梅因老头为什么要给莉萨贝尔办生日派对他为什么邀请咱们伙计们,我闻见了阴谋的味道.
"查理扯了扯领带,说道:"我不愿意这么说,道格,但是咱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再没有什么理由去跟他们作对了.
""我不知道,查理.
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他们走到河谷边,停下脚步.
"好了,我们到了.
"道格说道,"都把眼睛擦亮点儿.
待会儿我一下令你们就赶紧散开.
你们先去,我过一会儿就到.
我要研究一下策略.
"男孩们不情愿地抛下道格,开始沿着山坡往下走.
大约一百英尺之后,队形乱了,他们开始慢跑,然后狂奔,高声吵闹,直跑到桌子旁才停下.
不远处女孩们也来了,四散在河谷中,像白色的小鸟掠过草地一般,她们也跑了起来,聚集在一处.
那里还有卡尔文·C.
夸特梅因,他坐着轮椅驶下步道,愉快地高声招呼孩子们.
"见鬼,"道格独自站在后面,"真是活见鬼.
"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推搡,欢笑.
从远处看,他们就像一座美丽舞台上的小小人偶.
笑声渐渐飘向道格拉斯,他的嘴巴抽搐起来.
在孩子们身后,铺着白布的桌子上,生日蛋糕闪耀着光辉.
道格拉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它层层叠叠地耸立着,那么大,像一个雪人,在阳光下显得壮观无比.
"道格,嘿,道格!
"小伙伴们的声音飘了过来.
但他充耳不闻.
蛋糕,洁白的、美丽的蛋糕,从数年前保存下来的一抹冬日,夏末骄阳下的冰雪和清凉.
蛋糕,洁白的、无与伦比的蛋糕,是霜,是雪,是苹果花和百合芽.
欢声笑语又飘了过来,飘到他孤零零独自站立的地方.
他们在呼唤:"道格,来呀,道格,快下来.
嘿,道格,快点儿呀……"他的双眼被那一团霜雪蒙蔽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正推动他走向河谷底部,他知道自己正向餐桌和那雪白的景色移动.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脚,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关于作战计划和军队转移的全部念头都从他脑海中溜走了.
他开始慢吞吞地走,然后是大步慢跑,越跑越快.
他跑到一棵大树旁,扶着树干喘息.
他听见自己轻声招呼了一句"你们好".
在那雪峰之光的映照下,在凛冬山丘的眩光中,所有人都看着他,回答了一声"你好".
他就这样加入了派对.
莉萨贝尔就在那儿,站在其他人中间.
她的脸像糖霜蛋糕上的花朵一样娇嫩,嘴唇像生日蜡烛一样柔软、粉红.
那双大眼睛盯着道格所在之处.
他突然感受到了踩在鞋底的青草.
他的喉咙发干,舌头好像涨得填满了口腔.
孩子们一圈又一圈地乱转,而莉萨贝尔就是旋转木马的中轴.
夸特梅因沿着崎岖的小道疾驰而来,他的轮椅几乎在飞行,还差点儿撞上了桌子.
他大叫了一声,坐在乱转的人群外围,皱纹密布的黄脸上一副极满意的神色.
然后,布利克先生出现了,他站在轮椅后面,脸上带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微笑.
道格拉斯看着莉萨贝尔弯腰靠向蛋糕.
蜡烛的柔和香气在微风中飘散.
她的脸像夏天的蜜桃,漂亮而温暖,烛光映在她黑色的眼睛里.
道格拉斯屏住呼吸.
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
夸特梅因像是被冻住了,紧紧抓着轮椅,仿佛那是他的身体,并扬言要和他一起逃跑.
十四支蜡烛.
十四年的光阴将被抹杀,而一个同样美好甚至更好的目标将被设定.
莉萨贝尔看起来很开心.
她正在伟大的时间长河中漂流,她很享受这趟旅行,旅程令她感到幸福.
她的眼睛和双手中透露出疯狂的喜悦.
她呼出一大口气,闻起来像盛夏的苹果.
蜡烛被吹灭了.
男孩和女孩们拥向生日蛋糕,而莉萨贝尔举起了一把银闪闪的长餐刀.
刀刃上反射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切开了蛋糕,用刀抄起第一块,放到了盘子上.
她用双手端起盘子.
那一角蛋糕柔软雪白,看起来就很甜,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夸特梅因老头儿咧着嘴,笑得像个傻瓜.
布利克的笑容有些伤悲.
"第一块给谁呢"莉萨贝尔大声问道.
她思考了那么久,似乎把她自己的一部分都融进了蛋糕柔和的颜色和松软的棉花糖里.
她向前缓缓走了两步,这会儿不再微笑,神色十分严肃.
她举起盛蛋糕的盘子,递给了道格拉斯.
她站在道格拉斯跟前,把脸凑到了他的脸旁边.
道格拉斯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喷在自己脸颊上.
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莉萨贝尔震惊地睁开眼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骂了一句.
"胆小鬼.
"她骂道.
"还没完呢,"她又补了一句,"熊样!
""别听她的,道格.
"汤姆说道.
"是啊,你不是非得接受的.
"查理说.
道格拉斯又往后退了一步,眨着眼睛.
他把蛋糕盘子端在手中,孩子们都围着他.
他没看见夸特梅因冲布利克挤眉弄眼,还用胳膊肘戳布利克.
他眼里只有莉萨贝尔的面庞.
那张脸上有白雪,有樱桃,有清水和绿草,就像今天下午一样美好.
那双眼睛正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他似乎觉得莉萨贝尔刚才碰到了自己,这里,那里,眼睑上,耳朵上,鼻子上.
他哆嗦了一下,咬了一口蛋糕.
"怎么,"莉萨贝尔挑衅道,"无话可说了你在河谷底下就这么害怕,我敢打赌你到了那上头就更胆小了.
"她向上方指指,示意河谷远处.
"今晚上,"她说,"我们要去那里.
我猜你没胆子露面.
"道格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仰望河谷上方.
鬼宅就矗立在那儿,男孩们白天有时会去那里碰头,但他们晚上从来不敢去.
"嘿,"莉萨贝尔说,"你还在等什么呢到底去不去""道格,"汤姆说道,"你不是非得受她奚落的.
怼回去啊,道格.
"道格看看莉萨贝尔的脸,又看看河谷边缘,再看向鬼宅.
蛋糕在道格口中融化.
他一边看着鬼宅,一边试图拿定主意;蛋糕还含在口中,糖霜在舌尖融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他的脸涨得血红.
"我会……"他突然脱口而出.
"你会什么"莉萨贝尔不依不饶.
"……会去的.
"他说道.
"好样的,道格.
"汤姆赞叹.
"别让她把你给耍了.
"波欧提醒道.
可道格转身离开了他的朋友们.
突然间,一段记忆在他脑海中浮现.
许多年前,他杀死过一只停在灌木上的蝴蝶.
他用一根棍子把它打烂了,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觉得这么干似乎不错.
当时他抬眼一望,看见爷爷就站在高处的门廊上看着自己,一副惊呆了的模样,一动不动,像画框里的照片.
道格拉斯丢掉棍子,又捡起蝴蝶四分五裂的尸体,那闪亮的碎片里蕴含着阳光和青草.
他试着把碎片拼回去,然后吹了一口气,想把生命吹给它.
但是最后,他哭着说了"对不起".
后来,爷爷对他说:"永远记住,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
"那只蝴蝶令他联想到了夸特梅因.
树木在风中摇摆,他突然看向了夸特梅因的脸,他知道孤身待在一栋鬼宅里是什么感受了.
他走到生日餐桌旁,挑了盛有最大一块蛋糕的盘子,端起来走向夸特梅因.
老头儿的脸上表情僵硬,接着,他用阴暗的目光扫视男孩的眼睛、下巴和鼻子.
道格拉斯在轮椅前停下脚步.
"夸特梅因先生.
"他说道.
在温热的空气中,他把蛋糕盘递到了夸特梅因手上.
起初老人的手没有动.
接着,像是苏醒了一般,他惊讶地张开了手指.
夸特梅因端详着这份礼物,满眼疑惑.
"谢谢你.
"老人说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他舀了一点儿白色的糖霜送进嘴里.
孩子们顿时鸦雀无声.
"老天啊,道格!
"波欧嘘了一声,把道格从轮椅旁边拉开,"你干什么呢今天是停战日吗想让我撕了你的肩章吗你为什么要把蛋糕给那个糟老头子"因为,道格拉斯在心中暗想,因为,我能听见他在喘气.
第三十一章我输了,夸特梅因想,我输了这盘棋.
被将死了.
布利克推着坐在轮椅里的夸特梅因,仿若推着一车干杏子和发黄的柳条.
渐沉的夕阳中,他们在绕着街区散步.
泪水盈满了眼眶,他恨这眼泪.
"我的上帝啊!
"他高喊,"这是怎么了"布利克说,他不太确定这是一场大败还是一次小胜.
"别拿'小胜'那套话唬我.
"夸特梅因扯着嗓子吼道.
"行,行,"布利克回应,"我不这么说了.
""就在那么一瞬间,"夸特梅因解释说,"在那个男孩的——"他停顿了片刻,因为他几乎无法呼吸.
"——脸上,"他继续道,"在那个男孩的脸上.
"夸特梅因用手摸摸自己的嘴,好把话语拽出来.
他看到他自己从男孩的眼睛里向外张望,仿佛那是一扇敞开的门.
"我是怎么进去的,怎么回事"布利克一言不发,只是继续安静地推着夸特梅因穿过阳光与树影.
夸特梅因没去触碰轮椅的手轮.
他弯腰弓背地窝着,望向后退的树木和人行道旁流淌的白色河水,眼神呆滞.
"到底怎么了""如果你不知道,"布利克回答,"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我本以为我已经打败了他们.
我自认又刻薄又机智又精明.
可是我没赢.
""没赢.
"布利克附和.
"我不明白.
那一切本是安排好的,就是为了让我赢.
""你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你迫使他们往前跨出了一步.
""我真的那么干了所以这是他们的胜利.
""他们可能没意识到,但是没错,他们赢了.
"布利克说道,"每次你往前迈步,即便是在你不想前进的时候,即便那很疼,即便那意味着你要和死神打照面,甚至意味着死亡——但只要你跨出了一步,那都是好的.
前进的那一方是赢家.
如果棋手枯坐一辈子谋划他的下一步,那他是永远也赢不了的.
"夸特梅因沉默着,任由自己被推着又走了一个街区.
然后他说道:"布拉林是个傻瓜.
""那个节拍器没错.
"布利克摇摇头,"他要不是把自己吓死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以为自己能不再变老甚至越活越年轻.
他以为他能欺骗生命.
结果给自己骗来了一篇动人的悼词和一场匆匆忙忙的葬礼.
"他们转过街角.
"哎,舍不得啊,"夸特梅因说,"这辈子只要是碰过的东西我都抓得紧紧的.
劝劝我吧,布利克!
"布利克顺从地开始劝说:"人应该先学'舍'再学'得'.
应该抚摸人生,而不是扼住命运的咽喉.
你要学会放轻松,顺其自然.
就和驾船一样.
你开着引擎是为了顺着水流的方向掌舵.
等你听见瀑布的水声越来越近,就应该把船收拾整洁,打上你最好的领带,戴上你最棒的帽子,抽上一支雪茄,直到完蛋的那一刻.
这是一场胜利,别想跟激流讲道理.
""推我再绕街区走一圈.
""这就出发.
"树叶间的阳光在老人手腕薄薄的皮肤上闪耀,阴影与渐逝的阳光交替变幻.
他们在低声细语中慢慢移动.
"就在那一瞬间,在那个男孩的脸上……他递给我一块蛋糕,布利克.
""我看见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刚认识我似的.
是因为这个吗还是别的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我也那样盯着他的脸出神,我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或许你确实没赢,可是你也没输啊.
""是什么东西让我一下子崩溃了我本来憎恨那头小怪物,接着,就在一瞬间,我开始憎恨我自己.
为什么""因为他不是你儿子.
""你胡说八道!
""那又如何.
我知道你从来没结过婚……""从来没结过!
""从来没有过孩子""从来没有!
""所以也没有孙子.
""当然没有.
废话!
""你把自己从生命的血脉中切断了.
那个男孩又把你重新连接了上去.
他是你应该有的孙辈,好让血脉流淌下去,让生命保持警惕.
""难以置信.
""你该接受现实了.
不能把电话线都剪断了还继续跟全世界对话.
你并没有活在你儿子或者孙子的身体里,其实你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
那个男孩只是提醒你,你已经彻彻底底没戏唱了.
""别说了,别说了!
"夸特梅因紧紧抓住手边的硬橡胶轮,轮椅停了下来.
"面对现实吧,"布利克说,"咱们就是两个蠢老头子.
想变得睿智已经来不及了,但能有点儿啼笑皆非的认识,也总比没有强.
"布利克把老朋友的手指从轮子上掰开,又推着轮椅绕过一个街角.
夕阳将二人的脸染上一抹健康的红晕.
他又说道:"你看,生命给了我们一切,然后又将一切都收走.
青春、爱情、幸福、朋友,到头来都落进黑暗中.
我们没有意识到你可以把生命遗赠给他人.
你的样貌、你的青春.
传递下去,播撒出去.
这些都只是借给我们使用一小会儿而已.
好好利用,放手的时候也不必哭泣.
这是一场奇妙的接力赛,天知道终点在哪里.
只是如今,跑到了最后一圈,你发现跑道前面没有人等你,没有人接你的棒.
你跑完了这场比赛却毫无意义.
你令整支队伍的心血付诸东流了.
""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吗""是的.
你并不是在伤害那个男孩.
其实,你的一切努力只是在帮助他成长.
有一阵子,你们两个都犯了错;而现在,你们两个都赢了.
不是因为你想这么做,而是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
""不,只有他领先一步.
我本来是想让他们结出果实,把他们送进坟墓.
可是我却给了他们——""爱.
"布利克说道.
这个词儿是夸特梅因说不出口的,这个恐怖的、裹着糖衣的、甜美的词语.
如此老套,如此真实,如此刺激,如此美妙,如此可怕,并最终在他的词典中迷失了.
"他们赢了.
我帮了他们一把,上帝啊,我帮了他们!
我真是瞎了眼!
我想让他们奔忙、枯萎,就像我们一样奔忙、枯萎.
我想让他们被自己的枯萎震惊,然后死去,就像我一样垂死.
可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不知道,他们反而更高兴了.
这可能吗""没错,"布利克推着轮椅,"他们更高兴了.
因为长大、变老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
只要你拥有一样东西,其余一切就都不可怕了.
那样东西能把万事都变得美好.
"又是那个可怕的词儿!
"别说出来!
""可我正在想着它.
"布利克说道,努力让笑容不从嘴角消失.
"好吧,你说得对,而我可悲极了.
所以我坐在这儿,哭得像个傻瓜!
"树叶斑驳的影子在他长满暗斑的手上移动.
有那么片刻,斑点与斑点像拼图般镶嵌在一起,令他的手显得强壮、黝黑、年轻.
他盯着双手看,仿佛从衰老腐败中解脱了.
接着,另一棵树的影子又摇曳起来.
"我现在该怎么办帮帮我,布利克.
""我们可以自救.
你要冲向悬崖,我曾试图警告你.
现在你没办法再把他们拉回来了.
如果你之前能想明白哪怕一丁点儿,你就会鼓励孩子们继续他们那场该死的革命,永不长大,永远自我中心.
那样他们就真的无法快乐了!
""现在才告诉我,时机选得真好.
""我很庆幸之前没想到这一点.
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永不长大.
到处都能看见那些没长大的人.
我在每栋房子里都能看见孩子.
看那儿,那是莱奥诺拉家,可怜的女人.
而这里,那两个老姑娘就住在这儿,还有她们的那架绿色机器.
(1)孩子,缺爱的孩子.
还有那儿,看一眼吧,那是河谷.
'独行客'出没的地方.
那也是一种活法,孩子的心困在成人的身体里.
这就是你达成目的的手段.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你可以把他们都变成'独行客'.
可是你使用了错误的策略.
你不能强迫孩子们长大.
应该把他们当成婴儿哄着.
教他们培育心中的不满,种植隐秘的毒草园,收获一片片仇恨与偏见.
如果你想让他们不快乐,最棒的办法就是对他们说'反抗吧,我站在你们这边,冲锋吧!
无知万岁,我支持你们!
打倒那些讨厌的笨蛋和蠢猪!
'""别再反反复复说这些了,何况我已经不再恨他们了.
多么奇怪的下午啊,实在诡异.
我就在那儿,在他的脸上.
我就在那儿,爱上了那个女孩.
好像时间一直没有流逝,我又看见了莉兹.
""可现在事情还有转机,当然了,你还可以逆转整个过程.
我们还掌握着孩子们的命运,想把他们永远锁在原地并不困难.
再放手尝试一把吧.
""不,我已经闹够了.
我受够了这种战争.
放他们走吧.
如果他们能赢得一段比我更好的人生,就由他们去吧.
我还不至于那么残忍,希望他们过上我这样的生活.
要记得,我就在他的脸上,而且借着男孩的双眼,我看见了她.
上帝啊,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张面孔啊!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
现在,掉头推我回家吧.
我要想想明年的事情,必须开始计划计划了.
""好的,埃比尼泽.
""不,我不是埃比尼泽,不是斯克鲁奇.
(2)我什么也不是,我还没决定要成为什么样.
你不可能那么快就变成另一副样子.
我只知道,我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我必须要想清楚,我想变成什么样.
""你可以搞搞慈善活动.
""你知道我没那个兴趣.
""你不是还有个兄弟吗""住在加利福尼亚呢.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哦,老天,三十年了.
""他有孩子吧""是的,我记得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现在应该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可以写封信.
""什么信""邀请他们来做客.
你有那么大一栋房子.
而那些孩子,上帝保佑他们,或许其中会有一个挺喜欢你的.
我突然想到了——如果你没法体会到命运、不朽之类的感觉,可以从你兄弟家里借点儿二手的.
我觉得你会想跟那些东西产生点儿关联.
""太蠢了.
""不,这是人之常情.
你太老了,没法再结婚生子.
你老得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搞搞这些实验了.
你明白其中的道理.
有的孩子长得像父亲,有的像母亲,有的像爷爷,有的就像远房的亲戚.
你没准乐在其中呢""你说得轻巧.
""不管怎样,你可以考虑考虑.
别再等了,否则你又会变回去,变成那个刻薄的老王八蛋.
""原来我一直是个刻薄的老王八蛋!
好吧,好吧.
我一开始也不想这么刻薄,不知怎么就变成那副样子了.
你刻薄吗,布利克""算不上,因为我知道我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只是私下有些刻薄.
但我不会因自己犯下的错误而责怪别人.
当然了,我也很差劲,但是差劲的方式跟你不同,我有幽默感,出于必要而培养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布利克的眼睛里似乎有光芒闪烁,但也可能只是阳光.
"从现在开始,我也需要幽默感.
布利克,以后多来看看我吧.
"夸特梅因干枯的手指抓住了布利克的手.
"为什么我就得去看望你,你这倒霉的老浑蛋""因为我们是糟老头子大军啊,不是吗你必须帮我出主意.
""盲人领着病人,"布利克说,"咱们的大军就这水平.
"他们停在步道上,那栋灰突突的宅子就在眼前.
"那是我家吗"夸特梅因问道,"老天啊,真难看,丑得造孽.
要重新粉刷一遍.
""这事儿确实可以考虑.
""老天,真是一座天理难容的丑房子!
推我进去吧,布利克.
"布利克推着老朋友的轮椅走过步道,走向大宅中.
(1)出自布拉德伯里另一部小说《蒲公英酒》,其中提到弗恩小姐和罗伯塔小姐曾购买了一架"绿色机器"作为交通工具.
(2)埃比尼泽·斯克鲁奇是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主人公,原本刻薄吝啬,后来在圣诞精灵的指引下幡然悔悟.
第三十二章夏末的绿色河谷,潮湿而炎热.
道格拉斯和汤姆、查理在原地站着.
蚊子们在寂静中飞舞盘旋,哼着嗡嗡的愚蠢小调.
"大家都走了.
"汤姆说道.
道格拉斯在一块岩石上坐下,脱下鞋子.
"砰,你死了.
"汤姆平静地说.
"我真希望,哎,我真希望我死了.
"道格应道.
汤姆又问:"战争结束了吗我要不要把旗子摘下来""什么旗子""就是旗子.
""好吧,摘了吧.
但我不确定战争是不是真的结束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变了.
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查理插嘴说:"可不是变了嘛.
你还送了一块蛋糕给敌人.
难道这还不算最奇怪的事情……""嘟嘟嘟,"汤姆嘴里哼哼着,在炎热静谧的空气中挥动出卷旗子的动作.
夏日傍晚,他在宁静的小溪旁庄严地站着,阳光渐渐消失.
"嘟嘟嘟.
嘟嘟嘟,"他继续哼唱,"嘟.
"一颗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哎呀,老天啊!
"道格拉斯吼道,"你闭嘴!
"道格拉斯、汤姆和查理爬出河谷,步行穿过方方正正的镇子,穿过大街和小巷,经过被分割成上千间小屋的住宅,经过那些明亮的监狱,走上边界明确的人行道和车道.
乡村似乎格外遥远,像是一天之内就把大海从沙滩边移走了.
突然间城镇出现在眼前,还有那些要在城镇中继续生活四十年的人们.
每天开门关门,开窗关窗,绿色的原野变得遥远而陌生.
道格拉斯望向汤姆,觉得他似乎每一分钟都在长高.
他感觉到胃部的饥饿,他想到家里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美食,他想到莉萨贝尔吹灭蜡烛的样子.
她就坐在那儿,任由十四年的岁月在身后燃烧殆尽却毫不在乎,那么迷人,那么庄严,那么美.
他又想到了"独行客",那么孤独,那么渴望爱,却已不在人世.
道格拉斯停在查理家门口,感觉到周围的季节正在变化.
"我先进去啦,伙计们,"查理说道,"一会儿见.
去鬼宅会会那帮傻了吧唧的女孩们.
""好的,一会儿见,查理.
""再见,查理.
"汤姆也说道.
"对了,"查理又转身走向他的朋友们,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我有个叔叔,二十五岁.
今天上午来家里做客,他开着一辆别克,和我婶婶一起来的.
一位又漂亮又亲切的女士.
我整个上午都在想:或许我会允许他们把我变成二十五岁.
我觉得二十五岁是个不错的折中的年纪.
如果他们也让我带着那样一位漂亮女士,也让我开一辆别克,我就愿意听他们的.
不过请注意,仅此而已!
不要孩子.
不能有哭哭啼啼的孩子.
我就想要一辆好车和一位漂亮女士,我们一起开车去湖边.
哎!
这种日子给我来三十年.
我要把这个写进订单里——二十五岁,持续三十年.
给汽车加满油我就上路.
""是件值得考虑的事情.
"道格拉斯说道.
"我现在就回家考虑去.
"查理说.
"那么,咱们什么时候重新宣战呢"汤姆问.
查理和道格拉斯望向彼此.
"该死,我不知道.
"道格说道,似乎有点不舒服.
"明天下周下个月""也许吧.
""我们不能放弃这场战争啊!
"汤姆说道.
"见鬼,我们没打算放弃啊,"查理说,"每隔一阵子,咱们就再来一次,对吗,道格""哦,没错,没错!
""换换战略,找找新的目标,你明白的,"查理继续说,"战争的事包在我们身上,汤姆你不用担心.
""你保证吗"汤姆的眼眶里已经含满了泪.
"我们发誓,以我妈的名誉发誓.
""好吧.
"汤姆说道,下唇仍在颤抖.
晚风吹了起来,很凉快:这是初秋的傍晚,不再是夏末了.
"那么,"查理站在原地,羞涩地笑,抬眼望向道格,"这真的是向夏日永别了""当然.
""你把我们忙得够呛.
""可不是.
""唯一的问题是,"汤姆插话,"报纸上没登啊,到底谁赢了""谁赢了别犯傻了!
"道格拉斯陷入沉默,仰头看了看天空,然后注视着两人,"我不知道.
我们,或者他们.
"查理掏了掏左耳.
"每个人都赢了.
历史上第一场人人获胜的战争.
我也想不明白.
再见.
"他走上步道,穿过前院,打开房门,向朋友挥挥手,然后不见了.
"查理走了.
"道格拉斯说道.
"哎,我好伤心!
"汤姆说.
"为什么伤心""不知道.
我的脑子里一直'嘟嘟嘟'的.
旋律很悲伤,就是这个原因吧.
""你可别现在开始哭啊!
""不,我会安静待着的.
你知道吗,我好像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甜筒冰淇淋不容易保存.
""这是什么蠢话.
""甜筒冰淇淋总是很快就被吃掉了.
我明明才刚开始吃顶上,可一转眼就吃到尾巴尖儿了.
明明暑假才开始,我才跳进湖里游泳,可一转眼我就从对岸爬上来,要重新回学校了.
哎,怎么能不伤心呢.
""这就取决于你怎么看了,"道格说,"老天啊,想想那些你还没开始做的事情.
前面还有一百万个甜筒冰淇淋、一百亿个苹果派和成百上千的暑假呢.
无数的食物等着你去尝,无数的湖泊等着你去跳.
""可是,"汤姆说,"我只想要一份冰淇淋——一个大到永远也吃不完的甜筒冰淇淋,你可以一直不停地吃下去,永远都那么开心.
那多好!
""世上没有那样的冰淇淋.
""只要有一件那样的东西,我就心满意足了,"汤姆说,"一次永远不结束的暑假.
或者午后来一场巴克·琼斯(1)的电影,老天,希望他永远在马背上奔驰,砰砰砰,印第安人像汽水瓶一样纷纷倒下.
只要给我一件永远不会结束的好东西,我就乐疯了.
有时候我坐在电影院里看杰克·霍克西或者肯·梅纳德,听见说'放映结束'我就会抹眼泪.
而最令人伤心的东西就是盒子底部的最后一颗爆米花.
""你最好当心一点儿,"道格说,"再说下去,你分分钟会大哭起来.
记住我说的,真见鬼,前面有一万场午后电影等着你呢.
""不说了,咱们到家了.
今天咱们干了什么会挨揍的事儿吗""没有.
""那进去吧.
"两个男孩走进屋里,纱门砰地在身后甩上.
(1)巴克·琼斯(BuckJones,1891—1942)与下文的杰克·霍克西(JackHoxie,1885—1965)、肯·梅纳德(KenMaynard,1895—1973)都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著名西部片演员.
第三十三章那栋房子就矗立在河谷边缘.
看起来就一副闹鬼的样子,正如大家说的那样.
汤姆、查理和波欧跟在道格后面.
他们爬上河谷另一侧,站在这栋诡异的宅子前面.
时间是晚上九点.
远处,市政厅的大钟铛铛地报时.
"到了.
"道格说.
他左瞧瞧右看看,像是在找什么.
"咱们怎么办"汤姆问道.
"那个……"波欧问,"这里真的闹鬼吗,就跟他们说的一样""据我所知,八点不闹,"道格回答,"九点也不闹.
但是,大概从十点开始,宅子里面就会传出奇怪的声音.
我觉得咱们应该留在附近查个究竟.
而且,莉萨贝尔说她和她的朋友也会来.
咱们等着瞧吧.
"他们站在门廊台阶的灌木旁边,等待着,最后月亮升了起来.
小路上传来脚步声,而宅子里传来了有人上楼梯的声音.
道格警惕地站着,伸长着脖子,但他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查理说道,"咱们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觉得无聊透了.
我还有家庭作业没写完呢.
我想我最好回家去.
""别急,"道格说,"再等几分钟.
"月亮越爬越高,他们继续等待着.
接着,十点刚过,市政厅大钟的最后几声鸣响刚在夜色中消散,男孩们听见了嘈杂的声响.
动静从宅子里面传来,一开始十分微弱,几不可闻,接着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像是有人把大箱子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
几分钟后,他们听见一声尖利的叫喊,接着又是一声,然后像有人小声说话,又是窸窸窣窣的噪音,最后是一声闷响.
"这些,"道格说,"绝对是闹鬼的声音.
好像有人被杀了,然后尸体被人在屋子里拖来拖去.
听起来是不是这样""见鬼,"汤姆说,"我不知道.
""别问我.
"波欧说.
"呃……"查理说,"这吵吵闹闹的声音真够可怕的.
要是再来一声尖叫,我就要撤了.
"他们继续警惕地等待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接着,突然传来了更多的呻吟和喊叫,然后像是有人虚弱地呼叫:"救命——"声音又消散了.
"行了,"查理说,"我受够了.
""我也是.
"波欧附和.
两个男孩转身跑了.
又一声低语传来.
道格后脖颈上汗毛倒竖.
"我不知道你什么想法,"汤姆说,"我要走了.
如果你想留在这儿听鬼叫,你就留下吧,别拉上我.
咱们家里见,道格.
"汤姆也转身跑了.
道格独自站着,久久地盯着那栋老宅.
然后,他听到身后的小路上有人出现.
他转过身,握紧拳头,准备对抗午夜袭击者.
"莉萨贝尔,"他叫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我说了我会来的.
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发现什么了吗我是说,那些流言都愚蠢极了,不是吗根本没有鬼这种东西,对不对那地方不可能真的闹鬼.
""我们本来想来这里守着,"道格说,"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他们都吓坏了,走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所以我就站在这里,等着,听着.
"他们侧耳倾听.
一声低沉的喊叫从宅子里传出来,飘进了夜空.
莉萨贝尔问:"那就是鬼吗"道格竖起耳朵.
"是的,是其中之一.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听到了低语和哭泣.
"这是另一个吗"道格看着她的脸说道:"你看起来挺乐在其中的.
""我不知道,"莉莎贝尔说,"有点诡异,但我听得越多,我——"这时她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屋子里的低语和哭声越来越响,道格觉得自己全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了.
终于,他走下去,在宅子门前找了一大块石头.
他缩回手蓄力,把石头砸向前门的玻璃板.
玻璃哗啦一声裂开了,门吱吱嘎嘎地慢慢打开.
突然,所有的鬼魂同时哭号起来.
"道格!
"莉萨贝尔大叫,"你这是干什么呀!
""因为……"道格回答.
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一串脚步声和一阵低语,一群惨白的人影从宅子里冲了出来,下了台阶,沿着小路一直跑到了河谷里.
"道格,"莉萨贝尔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道格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必须得有人把他们吓出来.
必须得有人表现得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打赌他们不会回来.
""这想法真可怕,"莉萨贝尔说,"你为什么不希望鬼魂留在这里""那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们有权利留在这里"道格反问,"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么,"莉萨贝尔生气地说,"就冲这句话,我要给你一个教训.
""啊"道格拉斯满脸疑问.
莉萨贝尔走到道格面前,抓住他的耳朵,朝他嘴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虽然只持续了一秒钟,但那就像一道闪电从空中射出,击中了他的脸,使他的身体痛苦不堪.
他从头到脚都在震颤,手指根根张开,不知怎的,他想象着自己的指尖爆出火花.
他的眼睑抖动,额上冒出一串奇妙的汗珠.
他气喘吁吁,无法呼吸.
莉萨贝尔后退两步,看着自己的作品:被闪电击中的道格拉斯·斯波尔丁.
道格拉斯也往后仰去,生怕她再碰到自己.
她笑了,兴高采烈.
"就是这样!
"她大叫,"你以后不会犯浑了.
"她转身跑开,把他留在看不见的雨里.
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撼动着他,他的整个身躯忽冷忽热,下颌呆张着,嘴唇仍在颤抖.
在记忆中,闪电再次击中了他,甚至比第一次还要强烈.
慢慢地,道格感觉到自己跪在地上,脑袋左摇右晃,搞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莉萨贝尔去了哪里.
他抬头看了看老宅,现在里面真的空无一人了.
他在想是否该进去看看,自己是不是刚从屋里出来.
"汤姆,"他低声说,"拉我回家.
"然后他才想起来,汤姆已经走了.
他转过身来,跌跌撞撞地,试图找到回家的路,还险些落入河谷.
第三十四章夸特梅因被自己笑醒了.
他躺在床上思索,究竟是什么使他这么快乐.
梦见什么来着现在已经忘了,但那场梦是如此奇妙,令他脸上绽放笑容,令他肋骨下发出咯咯的笑声!
神圣的耶稣啊,我到底梦见了什么他摸黑拨通了布利克的电话.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布利克哀号,"只有一件事会让你在半夜搅得我不得安睡——你那场愚蠢的战争.
我还以为你说那该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呢!
""的确,的确.
""的确什么"布利克大吼.
"的确结束了.
"夸特梅因说,"只是有些事我想确认一下.
这就是你所谓的快乐战后余波.
布利克,还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曾为镇上的集市搞过一次畸胎和医学怪物展览吗你说咱们还能找到那些罐子吗是在阁楼里还是在哪个地下室里""应该能找到吧.
干什么用""找出来,拿出来.
它们又要重见天日了.
召集咱们的糟老头子大军,有活儿要干.
是时候了.
"咔哒,电话挂了.
第三十五章胶合木招牌上画着一个巨大的问号,就悬在帐篷的入口外面.
帐篷支在湖畔一侧的空地上,里面光线幽暗,像是一间随意搭建的胶合木披棚.
这是一间陈列室,设有一列平台,但台子上没有畸怪,没有野兽,没有魔术师,也没有人.
不知何故,这神秘的帐篷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像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搭起来的.
镇子那头,夸特梅因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那天早晨到校后,道格在课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手写的便条,没有署名.
信息很简单,用墨黑的巨大粗体字写成:"破解生命的秘密.
在湖畔.
过时不候.
"道格把纸条给朋友们传阅,下午一放学,男孩们就撒丫子冲到了那里.
现在,道格和伙伴们走进了这顶挂着问号的帐篷,可他大失所望.
我的老天呀,没有骸骨,没有恐龙,也没有开战的疯将军们,他暗忖.
啥都没有,除了黑漆漆的帆布、空荡荡的平台和……道格拉斯细细观察.
查理眯缝着眼睛.
威尔、波欧和汤姆则注意到了朽木和沥青纸的气味.
甚至连个戴高礼帽、持指挥棒的讲解员都没有!
这里只有——一排小桌上放着许多大玻璃罐子,每个罐子的容积约有一两加仑,里面满满地盛着一种浓稠、清亮的液体.
每个罐子都配有玻璃盖,盖子上都有一个红色的编号——统共十二个,数字都歪歪扭扭,像是用颤颤巍巍的手写上去的.
而在每个罐子里头……大概就是这些东西吧,外面那个巨大的问号所暗示的.
"见鬼,"波欧喃喃地说,"这里什么都没有.
骗人的鬼把戏.
再见了,伙计们.
"波欧转身掀开帐篷的门帘,走了.
"你等等——"道格喊道,但波欧已经没影了.
"汤姆、查理、威尔,你们不走吧走了就错过好东西了.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只有那几个旧罐子.
""等一下,"道格拉斯说,"不只是罐子,罐子里头是什么走,咱们靠近了瞧瞧.
"他们走到平台前,盯着一个个罐子细看.
那上面没有标签,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看什么.
眼前只有玻璃、液体和一丝柔和的光线,那光似乎在液体中搏动,投射在他们充满期待的、汗津津的小脸上.
"那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呀"汤姆发问.
"天知道是什么.
再仔细看看.
"他们的视线不住移动,在一个个罐子间飞快地徘徊又停留,停留又徘徊,锁定目标、一番审视,直到目瞪口呆.
"那个是什么呀,道格还有那个还有那边那个""我怎么知道让开!
"道格又回到这排展品的开头,在第一个罐子前半蹲下来,好让视线与里面的东西齐平.
透亮的大玻璃罐里像是泡着一个巨大的冷灰色牡蛎.
道格凝视着它,喃喃自语,然后直起身走向第二个罐子.
其他男孩也跟在他身后.
悬浮在下一个罐子里的东西有点儿像透明的海草,不对,更像是海马,一只迷你海马,没错!
第三个罐子里的像是剥了皮的兔子或是猫.
泡着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大了……男孩们的视线又不住跳跃、移动、停留,反反复复审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个罐子.
"道格你看,这里头又是什么"第五、第六、第七个.
"看!
"他们齐刷刷地看过去,那大概是另一只动物,一只松鼠或是猴子——是猴子,准没错——但皮肤是透明的,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忧伤神色.
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个——罐子只有编号,没有铭牌.
男孩们到底在看什么,没有任何线索,但这些东西让他们觉得全身发冷,好像血管都要冻住了.
直到最后,在这列展品的尽头,靠近出口指示牌的地方,他们走到了最后一个罐子前面,弯腰凑上去,眨巴着眼睛.
"这不会是个……""绝对不是!
""它就是!
"道格拉斯惊呼,"这是个小宝宝!
""小宝宝在罐子里头干什么呢""死啦,傻瓜!
""没错……可是,怎么会……"所有人的目光又疾速往回扫去——第十一、第十、第九、第八、第七、第六、第五、第四、第三、第二——直到第一个罐子,里面泡着小小的、苍白的、牡蛎般蜷曲的玩意儿.
"如果这是个宝宝……""那么,"威尔木然地问,"其他罐子里那些吓人的玩意儿又是什么呢"道格拉斯倒着数了一遍,又正着数了一遍,陷入沉默.
他全身冰凉,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想说什么,道格,说出来.
""罐子里的那些东西……"道格终于开口,他面色苍白,声音听起来更苍白,"它们——它们也都是宝宝!
"这句话如同大锤一般猛地击打在每个男孩胃里.
"看起来不像宝宝啊!
""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吧,也许是.
"另一个世界,道格拉斯默念.
就在那些罐子里,溺死了.
另一个世界.
"水母,"查理说,"章鱼.
你们懂的.
"我知道,道格拉斯默想.
海底的那个世界.
"它的眼睛是蓝的,"威尔低语,"正看着咱们呢.
""胡说,"道格反驳,"那东西早就死了.
""走吧,道格,"汤姆小声说道,"有点儿吓人.
""有点儿见鬼,"查理接话,"我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
"道格拉斯说道,紧张得直挠胳膊肘.
"去年的那个蜡像馆,跟这里有点儿像.
""这些不是蜡像,"汤姆说,"老天,道格,那儿有一个真的宝宝,它本来是活的!
以前我从没见过死掉的小宝宝.
我要吐了.
""出去吐,快跑!
"汤姆转身就跑.
片刻之后,查理也开始往后退,想跟着跑,可他的眼睛还盯着那些罐子,从死掉的小宝宝看向水母,看向海马,当然那也可能是某个人的耳垂或鼓膜之类的.
"为什么没人告诉咱们这些到底是什么"威尔问道.
"也许是因为……"道格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因为他们不敢说,不能说,或者不愿意说.
""老天啊,"威尔答道,"我全身都僵了.
"帐篷外面传来汤姆呕吐的声音.
"看!
"威尔突然大叫,"那玩意儿动了!
"道格伸手触摸玻璃罐.
"胡说,它没动.
""它动了,该死的.
它不喜欢咱们盯着它看!
我跟你说,它真的动了!
我受够了.
我要撤了,道格.
"只剩道格一人留在阴暗的帐篷里,陪着那些冰冷的玻璃罐子.
罐子里那些生物瞪着盲了的眼睛,像是在倾诉死亡的痛苦.
没人可问,道格拉斯想,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没人提问,也没人回答.
我们该如何找到答案呢我们还有可能知道真相吗从帐篷陈列馆的最远那头传来一阵尖细的笑.
六个女孩子跑了进来,不住地娇笑,阳光像一道明亮的楔子洒了进来.
门帘落下,女孩们瞬间被黑暗包围,笑声停了.
道格自顾自转身,走出帐篷,走进室外的明亮光线中.
他深深吸入一口仲夏般的空气,紧紧闭上眼睛.
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些平台、小桌和盛满液体的玻璃罐子,液体中悬浮着一团团怪异的生物组织,陌生的形态像是来自遥远的未知国度.
他知道那既不是长了半只眼睛一条腿的沼泽生物,也不是午夜图书馆从雾气蒙蒙的书中逸出的幽灵碎片,更不是胎死腹中的可怜小狗.
在他脑海的视野中,罐子里的那些东西似乎要融化,在液体中化作液体,在光线中化作光线.
如果把视线在罐与罐之间快速切换,你几乎就能看见它们在一张张快照之间活了过来,好像你的眼球上正在一帧帧地放映电影片段.
那些细小的东西越变越大,逐渐显露形状,变成了指节、手掌、手腕、胳膊……直到最后,陷入沉睡,最后的形态用力睁开那双暗淡的、没有睫毛的蓝眼睛,死死盯住你,那目光在哭喊,看!
看呀!
我被永远地困在了这里!
我到底是什么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什么,什么你就在那儿,在罐子外面仰视着我,会不会,会不会,我就是……你道格身后站着查理、威尔和汤姆,他们的脚像在草丛里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威尔轻声问道.
"我差点儿——"道格刚要开口就被汤姆打断了.
泪水正顺着汤姆的脸颊往下流.
"我怎么哭了""谁会为这个哭呀"威尔反问道,但他的眼眶也湿了,"见鬼.
"他小声骂道.
他们听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
道格拉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位女士推着一辆婴儿车走过,车里的宝宝在挣扎哭喊.
在傍晚人群的更远处,一位漂亮姑娘正挽着水手散步.
湖畔有一群女孩在玩捉迷藏.
她们长发飞扬,身影跃动,用迅捷的脚步丈量沙粒.
她们跑向沙滩,阵阵欢声笑语.
道格拉斯听见女孩们的笑声,又把目光转向那顶帐篷,望向入口处那个巨大的问号.
像梦游一般,道格拉斯再次向帐篷走去.
"道格"汤姆问道,"你去哪儿你还要回去看那些破烂东西吗""可能吧.
""为什么"威尔终于爆发了,"不过就是有人把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塞进旧泡菜坛子里罢了.
我要回家了,咱们走吧!
""你们先走吧.
"道格说道.
"而且,"威尔用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可能被吓坏了.
你们呢""有什么可害怕的"汤姆问,"你自己也说了,只是一些怪模怪样的旧东西.
""回头见吧,伙计们.
"道格缓缓走向入口处,在帐篷的阴影里站住脚,"汤姆,你等我.
"道格消失了.
"道格!
"汤姆面色苍白,他对着帐篷的方向,向那些桌子、罐子和诡异的造物大声呼喊,"小心点儿,道格.
小心点儿!
"汤姆也跟着迈步,但又停住了.
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肘,身体颤抖,牙齿打架,就这么半站在夕阳里,半站在夜色中.
第三部阿波马托克斯(1)(1)Appomattox,美国南北战争中,南方邦联军向北方邦联军投降的地点.
1865年4月9日南军将领R.
E.
李在此向北军将领V.
S.
格兰特投降,美国内战结束.
第三十六章镇上突然被女孩们占满了.
女孩们东奔西走,进进出出;女孩们在逛便宜杂货店,在冷饮柜台前晃荡双腿;女孩们出现在镜子里,在窗户的反光里,在路牙边上上下下.
所有女孩都穿着色彩鲜亮的衣服,不像秋天的打扮.
所有女孩(也许并不是所有,而是绝大部分)都任凭风吹动头发,低垂着眼睛,看她们的鞋子会把她们带向何方.
成群结队的女孩们似乎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道格拉斯穿过镇子,像是走在摆满镜子的迷宫中.
他走下河谷台阶,一直走到丛林小道的半路上,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从最后一道山丘的顶上,他几乎可以看到湖泊、沙滩和入口处挂着问号的帐篷.
他继续往前走,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站到了夸特梅因先生的前院里,他也说不出来自己在等待什么.
夸特梅因坐在摇椅上,身子前弓,半掩在前门廊的阴影里.
柳条椅嘎吱作响,他的骨头也嘎吱作响.
有好长一段时间,老人朝一个方向看,而男孩朝另一个方向看,最后他们终于四目相对.
"道格拉斯·斯波尔丁"夸特梅因问道.
"夸特梅因先生"男孩也问.
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似的.
"道格拉斯·斯波尔丁.
"这次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道格拉斯·欣克斯顿·斯波尔丁.
""先生.
"男孩这次也不是发问,"卡尔文·C.
夸特梅因先生,"然后又补了一句,"先生.
""你在那草坪上干什么呢为什么站得那么远"道格拉斯有些惊讶.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来门廊上"夸特梅因说.
"我要回家了.
"道格拉斯回答.
"不急.
咱们为什么不把事情解决了放出战争的猛犬,发出屠杀的号令,(1)诸如此类.
"道格拉斯险些大笑出声,可他发现自己无法迈出第一步.
"你看,"夸特梅因说道,"如果我把假牙拿出来,就不会咬人了.
"他装出一副要把什么东西从嘴里拿出来的样子,但动作停了下来.
因为道格拉斯走到了第一层台阶上,然后是第二层,最后走到了台阶顶端.
老人朝另一把摇椅点了点头.
这时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就在道格拉斯坐下的时候,门廊的木板似乎在他的重压下,下沉了半英寸.
同时,夸特梅因感觉到他的柳条椅向上翘起了半英寸!
接着,当夸特梅因的摇椅向后摆动时,他身下的地板下沉了.
而就在那一瞬间,道格拉斯身下的那张椅子又静静地翘起了四分之一英寸.
两人都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他们坐在一张看不见的跷跷板的两端.
当他们安静地说话时,它翘起又落下,先是道格拉斯下沉而夸特梅因上升,然后是夸特梅因下降而道格拉斯不知不觉地升起——一个起一个落,一个落一个起,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
现在,夸特梅因高高地坐在即将逝去的夏日柔软空气中,片刻之后轮到了道格拉斯.
"先生""怎么了,孩子"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我,道格拉斯暗忖,他看向老人柔和的面孔,其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同情.
夸特梅因俯身向前.
"在你把脑子里的随便什么疑问说出来之前,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先生"老人的声音很平静.
"你多大了"道格拉斯感觉到气息在他的唇上掠过.
"嗯……八十一""什么!
""不知道.
我是说,我不知道.
"最后道格拉斯又加了一句,"您呢,先生""这个嘛……"夸特梅因支吾着.
"先生""好吧,让我想想.
十二岁""先生!
""或者十三岁这样是不是好一点儿""是的,先生.
"跷跷板继续起起伏伏.
"道格拉斯,"夸特梅因终于开口了,"我想让你告诉我,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老天啊,"道格拉斯高叫,"我正准备问您这个问题呢!
"夸特梅因仰身向后.
"咱们再摇一会儿吧.
"没有起,也没有伏.
他们停了下来.
"真是一个漫长的夏天啊.
"老人说道.
"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道格表示同意.
"我觉得还没结束呢,至少目前还没结束.
"夸特梅因说.
他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柠檬水,递给男孩.
道格拉斯拿着杯子喝了一小口.
夸特梅因清了清嗓子,看着自己的双手.
"阿波马托克斯.
"道格拉斯眨眨眼.
"先生"夸特梅因看向栏杆,看向种着天竺葵的花槽,还有他和男孩身下的柳条摇椅.
"阿波马托克斯.
你听说过吗"在学校课上听过一次.
""问题是,哪个是我,哪个是你""哪个什么,先生""李和格兰特,道格.
格兰特和李.
你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制服"道格拉斯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袖、裤子和鞋子.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没有答案.
"夸特梅因评论道.
"确实没有,先生.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个累了的老将军.
阿波马托克斯.
""是的,先生.
""现在,"夸特梅因身体前倾,他的柳条骨头嘎吱作响,"你想知道什么""一切.
"道格拉斯说.
"一切"夸特梅因轻声笑起来,"那至少得说十分钟.
""如果我只问某件事呢"道格拉斯说.
"某件事一件特别的事哎呀,道格,那可要花一辈子才能弄清楚.
我曾经琢磨过一段时间.
关于一切我能说得滔滔不绝,简直小菜一碟.
但关于某件事!
某件事!
我想给它下个定义,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
所以,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一切吧.
等你的舌头终于不再打结,当你找到一件特殊的、永恒的事物时,务必告诉我.
可以答应我吗""我保证.
""现在,咱们说到哪儿了生活那是一个属于'一切'的话题.
你想知道关于生活的一切"道格拉斯点点头,垂下了脑袋.
"打起精神来.
"道格拉斯抬起头,注视着夸特梅因,仿佛天空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
"好吧,从头说起……"他停下来,伸手拿起道格拉斯的空杯子,"你需要这个,孩子.
"夸特梅因又倒了一杯柠檬水.
道格拉斯接过来喝了一口.
"生活……"老人说道,喃喃低语,娓娓道来.
(1)这句话借用自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第三幕中玛克·安东尼的台词:"向罗马的全境发出屠杀的号令,让战争的猛犬四出蹂躏……"(朱生豪译)第三十七章卡尔文·C.
夸特梅因醒了,因为有人说了句什么,或是在夜色中呼喊.
但这是不可能的.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动物.
他望着窗外市政厅大钟的脸盘,几乎能听到它在清嗓子,准备宣布即将凌晨三点.
"谁在那儿"夸特梅因对着夜间凉爽的空气问道.
我.
"你是谁"夸特梅因抬起头,左右张望.
我呀.
还记得吗现在,他顺着被子往下看.
他没有伸手去触摸、寻找,他知道他的老朋友就在那里.
一个勉强维持的朋友,但仍然是朋友.
他也没有探头沿着床单往下看,那个小小的隆起就在他的肚脐下面,两腿之间.
它微弱得仿佛一记心跳、一次脉搏,仿佛丢失了的肢体、有血肉的灵魂.
但它就在那儿.
"你回来了"他对着天花板说道,哼哧笑了一声,"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作为回应,它又轻轻地搏动了一下.
"这次你要待多久"那细长的小丘又隐隐搏动了两次、三次,但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它似乎会停留一段时间.
"这是你最后一次来看我了吗"这谁说得准呢重来拜访的老朋友无声地回答,窝在一丛金属丝般的古老毛发里.
我不太介意头发变成灰色,夸特梅因曾经这样说过,但是当你发现白色的毛发从下面冒出来的时候,让它见鬼去吧.
我的其余部分可以变老,但那里不行!
但是他变老了,它也变老了.
他现在已进入苍白死寂的冬天.
然而,那里仍有心跳.
那温柔而不可思议的搏动向他致意,这是春天的希望、记忆的温床、一抹……在这种奇怪的天气里,当每个人的活力再次被唤醒时,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夏日永别.
亲爱的上帝啊,没错.
别走,留下,我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朋友留下了,他们交谈起来,在凌晨三点.
"我为什么觉得这么高兴呢"夸特梅因问,"这是怎么了我疯了吗还是我被治愈了这就是灵药吗"夸特梅因喋喋不休,带着充满活力的笑声.
我只是来说再见的,那声音低语.
"再见吗"夸特梅因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难道说——"是的,低语传来.
已经很多年了.
也该继续前进了.
"时间,没错.
"夸特梅因说道,双眼湿润了,"你要去哪儿"不能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你会看到我的.
我就在那儿.
"我怎么能认出那是你呢"你能认出来.
你总是什么都知道,而且你最了解的就是我.
"你不离开这个镇子吗"不,不.
我就在附近.
但是,当你认出我时,不要让任何人难堪,好吗"那当然.
"被子的隆起处渐渐变低,归于静止.
低语声也越发微弱.
"无论你去了哪里……"夸特梅因说道.
嗯"祝你长寿,生活幸福美满.
"谢谢你.
暂停.
沉默.
夸特梅因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那么,再见啦老人点了点头,眼里噙着泪水.
他的床、被子,还有他的身体,都像桌面一样平坦.
在那儿待了七十年的老朋友现在彻底离开了.
"再见.
"夸特梅因先生对着寂静的夜空说道.
我想知道,他暗忖,它到底去了哪儿市政厅的大钟敲响了凌晨三点的钟声.
夸特梅因睡着了.
道格拉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镇上的大钟刚敲完第三响.
他看了看天花板,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看窗户,什么都没有.
只有夜风吹动苍白的窗帘.
"谁"他低声问.
没有回应.
"有谁在那儿"最后,他又问了一遍:"谁,谁在那儿"在这里,有个声音喃喃地说.
"什么"是我,有什么东西在暗夜里说话.
"'我'又是谁"在这里,那声音静静答道.
"哪里"这里,声音极轻.
"到底是哪里"道格拉斯四处张望,然后往下看.
"那里"是的,哦,没错.
沿着他的身体向下,在胸膛的下面,在肚脐的下面,在髋骨之间,在两腿的连接处.
它就在那儿.
"你是谁"他低声问.
你会明白的.
"你从哪里来"亿万年过去了.
还有亿万年没有到来.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这是唯一的答案.
"你是不是……"什么"你今天在那顶帐篷里吗"什么"在那些玻璃罐里面.
你在里面吗"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在里面.
"'某种程度上'是什么意思"没错.
"我不明白.
"等我们互相了解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给我起个名字吧.
我们总是有名字.
每个男孩都会给我们起名字.
每个男人一生中都会把这个名字念上一万遍.
"我不……"不明白你好好躺着.
你现在有两颗心脏了,试着感受那种搏动.
一颗在你的胸腔里,另一颗在下面.
感觉到了吗"是的.
"你真的感觉到了两颗心脏吗"是的.
哦,是的!
"那你好好睡觉吧.
"等我醒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我会等着你的.
我会比你先醒很久.
晚安,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吗"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像有一只柔软的兔子在奔跑.
什么东西跳到了床上,从毯子下面钻了出来.
"汤姆""是我,"从被子下面传来的声音说,"今晚我可以睡在这儿吗求求你了!
""怎么了,汤姆""我不知道.
我只是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明天早上我们会发现你不见了,或者死了,或者不见了然后死了.
""我不会死的,汤姆.
""可总有一天你会死的.
""这个……""我能留在你这里吗""行.
""握着我的手,道格.
抓紧.
""又怎么了""你想过吗地球以每小时二万五千英里的速度旋转,如果你闭上眼睛时忘了抓住什么,它可能会把你甩飞了.
""把你的手给我.
拉紧了,感觉好点儿没""嗯,现在我可以睡觉了.
你在帐篷那儿可把我吓得不轻.
"片刻的沉默,只有呼吸的声音.
"汤姆""嗯""你看,我最后也没有抛弃你.
""谢天谢地,道格,谢天谢地.
"屋外起了一阵风,撼动了所有的树木,每一片树叶都落了下来,被吹过草坪.
"夏天结束了,汤姆.
"汤姆静静听着.
"夏天结束了.
秋天来了.
""万圣节.
""是啊,想想万圣节!
""我正在想.
"他们憧憬着,沉入梦乡.
镇上的大钟敲响了四点.
奶奶从黑暗中坐了起来,宣布这个漫长的夏季已经结束,成为过去.
后记被吓一跳有多重要我是怎么写小说的最确切的描述就是,想象我要去厨房煎两个鸡蛋,然后发现自己正在准备一整桌酒席.
从非常简单的点子开始,然后这些点子用词句把自己和更多的内容联系了起来,直到我起床跑步时急切地想发掘下一个惊喜、下一个小时、下一天、下一个星期.
《夏日永别》始于大约五十五年前,当时我还很年轻,对小说一窍不通,也没指望自己能写出一部感人的长篇作品.
我不得不等待很多年,等待材料积累起来,等待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带进故事里.
于是,等我坐到打字机前,会突然爆发出惊喜,生产出短篇小说或较长的叙事,然后我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小说的主要情节发生在一道贯穿我一生的河谷里.
我儿时住在伊利诺伊州沃基甘的一条小街上,河谷就紧挨着我家东边.
那条河流了几英里之后开始分岔,一条向北绕,另一条向南绕,最后又在西边汇合.
所以我其实住在一座小岛上,可以随时冲进河谷去冒险.
在河谷里,我想象自己身处非洲或者火星.
我每天穿过河谷去上学,冬天在河谷里滑冰、滑雪,河谷始终是我生活的中心,所以它自然也成了这部小说的中心.
故事里还有我所有住在河谷两边的朋友以及那些老人——他们仿佛是我生活中最古怪的钟表.
我一直对老人很着迷.
他们在我的生活中来来去去,我跟随着他们,向他们提问,向他们学习.
这一点在本书中显得尤其真实,因为这是一部关于孩子和老人的小说,而老人是特殊的时间机器.
我一生中许多段伟大的友情都来自那些八十多岁、九十多岁的老人.
我很高兴有机会向他们提问,然后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认真倾听他们的回答.
从某种意义上看,《夏日永别》这部小说讲述的是年轻人与老人正面交锋,敢于向他们提问,然后坐下来听他们的回答,并从中学习.
道格的问题和夸特梅因先生的回答组织起了章节中双方的行动,并提供了本书的最终答案.
这里的底线是,我并不掌控一切.
我不会试图驾驭笔下的角色,我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并尽快说出自己的真相.
我聆听,然后写下来.
《夏日永别》实际上是我另一本小说《蒲公英酒》的延伸,后者是我在五十五年前完成的.
当我把那沓书稿交给出版商时,他们说:"天哪,这本书太长了.
我们为什么不把前面九万词作为一整部小说出版呢第二部分可以留到未来哪年,等你准备好了再出版.
"当时,我把那部完整的、原始的书稿称为《记忆中的蓝色山丘》.
而《蒲公英酒》最初的书名是《夏日清晨,夏日夜晚》.
即便在那么多年前,我就为这部尚未诞生的小说想好了标题:《夏日永别》.
多年之后,《蒲公英酒》的第二部分终于逐渐演变到了一个关键点,我觉得可以把它送到这个世界中去了.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一直在等待小说的各个部分吸收更多的想法和隐喻,以增加文本的丰富性.
对我而言,惊喜就是一切.
在晚上睡觉之前,我给自己下达指示:早上醒来的时候,要把自己吓一跳.
这是让本书发展起来的伟大冒险之一:我的夜间指示和早晨真相大白时的震惊.
我的祖父母和姑姑奈娃·布拉德伯里对我的影响贯穿整个故事.
祖父是一个非常有智慧和耐心的人,他知道生动的展示很重要,仅仅简单地陈述是不够的.
祖母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天生知道如何让小男孩保持活力.
我的奈娃姑姑是隐喻的守护者和园丁,那些隐喻最终成就了我.
她确保我接触到了所有最好的童话、诗歌、电影和戏剧,所以我总是对生活感到狂热,渴望把一切都写下来.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写作过程中仍然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肩头看着,脸上洋溢着自豪.
写作这部小说的漫长努力终于已经完成,我很高兴,我希望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快乐.
这对我来说充满了乐趣——重访我的绿镇,凝视鬼宅,感受市政大钟深邃的鸣响,在河谷中奔跑,第一次被女孩亲吻,聆听、学习那些已逝之人的智慧.
此外,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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