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我的中国

过去的革命与今天的中国、世界主讲人:王晓明教授岭南大学2015.
4.
30主持人:很高兴今天大家来参加我们文化研究系或者我们硕士班开的特别的讲座.
我们很荣幸请到著名的中国文学文化研究的王晓明教授.
他现在是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的教授,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中国大陆在这个领域里面属于应该说领导地位的一个部门.
当然文化研究的学科的发展还是在大陆,在华人的社区、或者是社会当中是比较短的历史的.
当然王教授是在中国文学思想史这个范畴里面,已经是世界著名的学者.
我们岭大很荣幸最近这三年,从去年开始,得到王教授每年会有一个学期来我们这边做教学跟研究,现在是我们岭大人文学科的特聘教授,也替我们在本科跟在研究所里面开课.
今年是第二年,他还会有未来一年的时间跟我们学生,有机会讲课、交流.
当然他跟系里头的不同的学者跟不同的研究小组,也有特聘的教授交流和合作的计划.
我们今天晚上特别安排这个讲座.
王教授讲的一个题目是他最近几年一直在花很多时间在研究的课题.
题目是叫"过去的革命与今天的中国、世界".
我觉得除了本身是一个很扎实、很有深远影响的研究课题以外,我觉得可能对今天在中国,在亚洲地区,以及在世界上关心中国问题、关心世界革命的问题的,如果还有人关心这个问题的话的同仁、同学、老师都是有大的启发.
他既有一个历史的层面,又有面向当代面向未来的层面.
我就把时间交给王教授,他会现有一个这个题目的演讲,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最后再有充分的时间去交流.
王晓明:很感谢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把我这些年想到的一些事情、一些想法跟大家来交流.
这些事情想是一直在想,但是也不敢说,还是觉得有很多困惑.
所以今天我大概说说我的想法,希望听到各位你们怎么看这些问题,今天最好是做成一个像讨论会这样的,我觉得对我来说觉得是最好的一件事情.
题目里说是过去的革命,和今天的中国和世界.
过去的革命,当然我是指的是中国革命.
但这就有一个问题,怎么叫做中国革命.
如果你读大陆现在的教科书,中国革命通常都是讲成,中国革命是什么,就是毛泽东这一路的中共,这一路的共产党人,他们所主导的那个时期.
我把它叫做毛泽东式的的革命,或者简称毛式革命.
讲中国革命,中国革命是什么,就是毛泽东式的革命.
这个看法,其实在中国大陆是深入人心.
政府也这么讲,教科书上也这么讲.
所以更简单来讲,一看见中国革命这几个词,第一个很多人想到就是毛泽东.
很多大陆人因此很讨厌中国革命这个概念,因为它有很多很真实的历史的记忆,特别是在文革当中有比较多的经验的.
我所了解的香港人、台湾人、外国人,很多人大概也是这么看.
我自己以前也是这么看,至少在90年代中期以前,你要跟我讲中国革命,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毛泽东.
今天大陆我想多数的左派,就是把自己叫做左派的人,我指的左派不只是指,有一批人是公开把自己叫做毛左的.
我还不算这批人,其他的左派当中恐怕有多数人也还是这么看.
如果这么来理解中国革命,那判断就会很清楚,中国革命在今天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反面.
本来是要社会的解放,结果变成社会新的压制;本来是要建设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结果这个国家现在看的很清楚,它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国家;本来是革命干部,后来变成官僚再后来变成官僚的资本家.
整个中国在今天很明显是走上了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的道路.
你可以说还是当年搞革命的是共产党,今天还是这个党,甚至还是这一批人,以及他们的后代.
但是这个走向自己的反面,这个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
因此说,中国革命走到自己反面这个判断,这个说法在不同的时候就有不同的表述.
在1980年代的时候,大概是这么说,中国革命本来是要建设成一个民主的社会主义国家,但是最后搞成了斯大林式的专制主义.
当时的说法是毛泽东搞个人崇拜,等等.
到了1990年代,就会有新的表述,这个革命本来是要走自由、民主的道路,用80年代很有名的词的说法是,要走蓝色文明的道路,最后是走到了共产党专制.
一个比较客气的说法,本来这个理想是蛮好的,是乌托邦,但是这个乌托邦是不能够实践的,一实践就走到自己反面.
到了今天,2010年代以后,这个说法又是新的表述.
说这个革命本来是要走社会主义的,或者说本来是要走自由主义的道路的,结果搞成了权贵资本主义.
这些表述都不相同,但是它基本的涵义是一个,本来这件事情是革命的事情,结果走到了一个变成了反革命.
你看到,中国革命等于毛式革命这样的一个对中国革命的定义,这样造成了一个在30多年时间里面一直是很稳定的一个社会共识.
这个共识自己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表述,但它的意思是一个,就是本来要往东走,结果走到了西面.
而正是这个判断,30多年来一直延续下来,使得今天的中国人觉得自己没有方向.
你看今天的中国大陆,有的人是要回到毛的时代,回到文革,回到50年代.
这样说的声音最响亮的那些人,我的理解多半是年轻的学院左派.
所以我想真要他们回到那个年代过那种日子,他们肯定受不了.
比较多的人赞同走自由主义的道路,或者叫做普世价值的道路,或者更简单的说是走美国模式的道路.
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但是这个看法跟1985年到1995年那个十年相比,那个十年应该当时的中国,包括我自己那个时候,大概都是那么想的.
可能80%、90%的人都是那样想.
今天可能没有80%、90%,50%、60%大概还是有的,但是跟那个十年相比,这条路能不能够走的怀疑开始越来越多.
虽然好像觉得应该是走这条路,但是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现在其实怀疑非常多的,关键是对资本主义的看法开始改变.
在1980年代的时候,大概不知道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只是在电视上、书上看到.
有一些老人过去有记忆,但大部分人没有记忆,所以就觉得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是一个很美好的事情.
但是今天,中国的现实就已经是一个在很多方面非常恶劣的资本主义的现实.
你一旦对这个现实不满再要说走普世价值的道路就觉得很困难.
前不久,中国一个有名的记者叫柴静,她做了一个关于中国生态问题的视频节目,引起非常大的讨论,就是一个例子.
当然还有人主张走一种巨型的新加坡的道路,就是政治上控制很厉害,但是经济完全是资本主义.
当然还要加一个,这个跟新加坡不太一样的,还要跟美国对抗,因为这是一个大的新加坡模式.
想这样走的人还是有,但是我们看官员,看很多资本家,看他们的护照,看他们家的财产是在什么地方,看他们的小孩子在什么地方,家属在什么地方.
你大概可以知道,虽然他们主张这么做,但他们心理很不安,他们并不相信这个路能够走通.
今天的中国其实是大家都很不安的,不知道怎么办,往哪里去.
我自己其实也是这样,在1980年代的时候,我当时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自由主义者,到六四那个冲击给我很大,我就觉得原来那个想法是一个幻灭的.
然后中国开始变化非常大,因为对现实的感受,开始质疑,对现代化本身发生怀疑,重新去读马克思,包括读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书,包括那个时候开始转向文化研究,再后来开始重新读现代早期的中国思想.
这个阅读的结果时,后来我跟一个年轻的同事就编了一个两卷版的《中国现代思想文学》.
这是我自己这样一个过程,所以跟多数中国人处境、状况差不多,都是很怀疑.
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断地想看看有没有可以走的路.
现在我是停在重新理解现代早期的中国思想和中国革命这个问题上.
就这点来说,我大概在思想上是有收获的.
这些收获简单说是,我跟大家汇报一下.
第一个,因为读了这些东西,我觉得我可以确认,有一个远远要比毛式革命大的多的一个中国革命.
中国革命不能把它理解为就等于毛式革命,它要比毛式革命要大的多.
这个革命开始是在19世纪的晚期,在1940年代达到高潮,在1950到1970年代它以一种貌似很大推进的方式,看上去是很大的在推进,但是它以这种方式实际上是走入了一个歧途.
1980年代,是我说的这个中国革命在中国大陆最后的一次顽强的挣扎,到1990年代,以六四作为转机,这个革命彻底的、全面的溃败.
这是我理解的中国革命.
第二点,我大致能够理解中国革命和中国最近150年的历史的一个基本的关系.
简单说是这样,从19世纪晚期开始,中国革命一直是我们今天所说的150年的中国现代历史的最主要的部分.
这150年的现代历史发生很多事情,但是中国革命在这段时间里面最主要的一个部分.
这个表现在社会的思想的领域里.
我们大概可以说,中国革命的论述构成了19世纪晚期,一直到1970年代中国思想史的主流.
第三个,我大致能够看清楚,中国革命与毛式革命的关系.
我的大概的理解是,毛式革命是中国革命比较晚的产物之一.
中国革命一面在推进,一面形成了很多的结果.
毛式革命是它比较晚期的成果、产物之一.
毛式革命的政治和文化的正当性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作为它的母体的中国革命.
以前我一直读不懂,1949年的时候,很多中国的政治人物、思想人物、知识分子,其实是不赞成马克思主义的.
但是他不去台湾,也不去美国,也不来香港,就留在大陆.
为什么,以前我一直想不清楚.
以前头脑简单的说他们受蒙蔽,现在我才明白,他们其实因为那个时候中国共产党、毛式革命成为整个中国革命的首席代表.
很多人并不赞成中共,但是他赞成中共所代表的中国革命.
这是他们后来选来选去最后决定留在道路,我觉得思想上一个最重要的.
所以毛式革命政治和文化的正当性很大一部分来自中国革命.
但是毛式革命按照它自己的逻辑,一方面掌握了国家政权,可以用国家机器的力量来推进中国革命,当然是按照毛式革命自己的理解.
另一方面,也正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毛式革命逐渐地和彻底的背离了中国革命基本方向.
如果我们说中国革命在1990年代彻底的、全面的溃败了,要为这个溃败付责任的,主要要负责任的就是毛式革命走到了自己的反面这件事情.
第四个,也是因为这样,我初步理解了这个"现代"对中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么想,人类世界各个部分本来是没有共同的所谓进化的、进步的道路,因此起源于西欧少数地区的资本主义、现代、帝国主义的势力向全球扩张,形成我们今天所说的现代历史,包括现代历史的结果,所谓现代世界.
中国被迫卷入,因此只能够停止走本来的,中国社会本来按照自己的历史惯性是在变化的,但是因为这个被卷进现代历史以后,它不得不停止走自己本来的路,改变自己来适应现代历史,现代世界.
这里我稍微分析一下,随着现代历史不断地延伸、扩大,覆盖面越来越大,现代世界也不断地在扩大范围.
很多国家相继都卷到这个过程里来,被卷进来的国家大致有两条应对的道路.
一条就是,我既然被卷进来了,那我就主动的或者被动的全盘西化.
全盘西化以后就可以加入那些,因为你先西化的国家,它就会在西式的现代化向全球扩展的过程当中,卷进去越早的,完成西化的时间越早的,它在这个过程当中的获益就会越大;越是变得慢,卷进去变得慢,不顺利的,它要在这个过程当中获得利益的机会的可能性就越小.
有很多国家就在这个过程当中主动或者被动的选择全盘西化的方式,加入在全球化过程当中获益者的行列,去追求所谓西式现代的全球化.
当然完成的越早,获益的越多.
但是实际看来,有些国家完成的比较早,所以它可以得很大的好处,但是也有很多完成的太晚,甚至完成不了.
今天还有有相当多的国家,这个路没有走通过.
另外一条路呢,一开始的时候它不走全盘西化的路,它就走别的路.
但走别的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走的很顺的,有一些甚至因此陷入很大的灾难,也没有走通.
因为走不通,但是它又不是走全盘西化的路,所以它就在走别的路的方向上面不断地进进退退.
有一些国家另外的路走不通,它又会转回到第一条路上去,也来开始全盘西化.
但是还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还是没有这么走,因此对这些地方的人来说,苦恼就一直存在.
就是我们究竟该怎么走.
看中国,中国革命兴起,就意味着从一开始中国就没有选择第一条道路,全盘西化的,它是要走另外的.
因此就形成了,我的理解是中国式现代的定义,如果我们还是一定要用这个词的话.
所谓中国式的现代定义是说,不是通过自己的西化把自己变成一个西方式的国家,来推进西方式的现代全球化.
而是首先努力去适应这个西方式的现代的全球化,为此在一定程度上也要使自己一部分的西化.
但是目的是要阻止这个全球化.
这两条道路,对这个西式现代的全球化基本的意图不一样.
中国式的现代化,也就是中国革命追求的一个目标.
一方面我要一定程度上向西方学习,所以中国革命第一代的思想家无一例外都是拼命号召要向西方学的.
当时那个严复说的更直接了当,他甚至说中学都要用外语教.
但是他这么做的目的不是说中国变成一个美国式的国家就可以了,不是的.
他说的是因为这个现代世界,他们认为是不好的世界.
杨度有一个很有名的话,说所谓现代世界,是文明国家主导的野蛮世界.
这个是杨度在1907年,在一个很有名的书里,一上来的话.
因此,中国革命的理想,其实是等中国通过一定程度的西化获得了足够的力量之后,要和其他的被压迫的民族一起来阻止西方式的现代的全球化,阻止文明国家主导的野蛮世界的继续存在,要把世界造成一个另外的,当时的话说不是一个优胜劣汰的世界,而是一个有优胜而无劣汰的世界.
优胜劣汰是把它分开来的,可以有优胜,但是不应该有被当做差的东西淘汰的事情.
但是中国革命虽然开始走这个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走通.
所以今天的中国还是有人主张回到走另外的路,重新来全盘西化.
但也有人不肯,不愿意.
所以总体上今天中国人还是非常纠结.
还是继续在面对中国到底到哪里去.
因此我把中国的现代大概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段是19世纪晚期到1940年代,我称之为现代早期;1950到1980年代称之为第二期;1990到现代称之为第三期,这个还在过程当中.
在这个意义上讲,当对于很多已经完成西化的国家来说,现代已经结束了.
但是对中国人来说,因为你还是没有解决中国往哪里去的问题.
所以中国还是处在一个中国式的现代的时期里面.
在这个前提下,我还大致能够区分中国革命和毛式革命跟今天的不同的关系.
毛式革命彻底走到的自己的反面,这个革命在今天不再有什么正面的作用,无论它对于全球资本主义来说,还是对于全球反抗资本主义来说.
因为中国这样一种国家,经济上所谓很发展,短期来讲它对于全球资本主义还是有很大的推动力的.
但是从长期来讲,今天中国资本主义的扩张,在整体上把全球资本主义往野蛮的方向推.
因为全球资本主义对这样一个新的状况,慢慢的它的野蛮化的程度提高以后,其实是在影响了、限制了全球资本主义对于全世界的消化、通吃的能力的.
对于全球反抗资本主义的视野里来说,毛式革命可以提供一部分文本的价值,因为有一些文章啊、文字啊,还可以提供一些它做的事情有一些今天抽象来看,抽离它那个历史语境之后,还是会对有些人觉得还不错.
这个你看外国人就看得出来,西方有很多人,今天还觉得他自己是毛派,或者不惭愧说我曾经是毛派.
就是因为他理解的毛是脱离语境,并不了解实际状况,光看文字,觉得不错.
但是毛式革命对于今天和未来,如果它还有一点文本价值的话,它有一个前提.
必须要给毛式革命,怎么变质来做出充分的分析.
如果这个工作不完整的话,它的文本价值其实是没有的.
这是我对毛式革命的看法.
对中国革命来说,它跟今天的关系是很不一样的.
因为中国革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被看成就是毛式革命.
所以它其实是被后者强行代表,因此它受很大的牵累.
我刚才说一谈起革命、中国革命就火很大,就是这样.
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把毛式革命和中国革命分属清楚的话,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中国革命在理论和实践上有丰富的遗产.
这个遗产就是指它的成败、得失.
哪里做的好,哪里做的不好,我们看到它在理论和实践上丰富的遗产,所以我是觉得中国革命有可能重新成为对于中国和类似地区而言重要的思想资源.
这是我的思想上一些理解.
这个是讲第一个问题,是中国革命,什么是中国革命.
接下来讲第二个问题,中国革命在今天的意义.
1980年代末,全球的西方式的现代化已经完成,那个时候世界开始进入一个全球化的时代.
这个全球化是西方式的现代基本上覆盖了整个世界,重新组织整个世界.
那些先后完成自身西式的现代化国家,这些国家大概占整个全世界国家的1/3.
对他们来说现代已经结束,他们开始进入了后现代.
就在这个时候,苏联解体,中国全面走上资本主义道路,于是就有思想家跑出来说历史在这里停下来了,所谓历史终结.
并不是历史终结成这个样子就是好的,但是这样的说法比较悲观的说人类已经没有能力再创造跟现实不一样的另外的世界.
所以历史只能够停在这个地方.
如果历史是终结,世界上另外的2/3的国家,就叫做发展中国的国家,就只能够走前面讲的第一条路,尽快的完成自己的发展,完成自己的西式的现代化.
这个事情做的越慢,你就越吃亏.
如果1980年代末历史终结的说法是对的,如果这个2/3的国家包括中国都顺利的完成发展,大家都可以住公寓、当白领、买小汽车,经济上都能够富裕起来.
那么我觉得中国革命也好,实际上其他各种反资本主义的方案和实践也好,这些方案和实践并不都是很好,有些也很糟糕.
但不管怎么说,中国革命和其他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反资本主义或者非资本主义的方案和实践就都不会有什么意义.
人类生活终结了历史,那就是一个所谓资本主义的人类生活.
这个人类生活虽然一定是不怎么样的,但是只要全球的人能够凑合着过,就足以让人类不再有大的兴趣去重温以往的各种受挫的、失败了的、非西式的现代化的思想和实践,包括中国革命.
但是最近20多年的状况却迫使我们来怀疑历史的终结.
因为我们看到2/3国家的发展都非常困难.
即使是1/3的已经发达了的国家也越来越普遍的出现发达不下去的困难.
全球危机似乎不同程度的普遍转嫁给了年轻人.
这个好像是几百年来的第一次.
全球的危机是世界范围内的年轻人最大的来承受全球危机.
而中国大陆,是这些年来最被人看成是上述这些情况相反的一个例子.
中国的经济不断地在增长,但是最近5、6年来,各方面的危机也越来越明显.
在这个情况底下,一方面不再相信历史已经终结,被迫要去找别的路;另一方面却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有人开始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和规划,我指的是全球范围来说,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很茫然.
这样的精神状态在全世界,包括在中国大陆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普遍.
如果以上的这些对当代状况的描述大体不错的话,今天的人必定还要想起过去的各种各样非西化的那些方案和实践,包括想起其中那些很糟糕的过去的实践.
欧洲现在的法西斯化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今天的人跟以前的人一样,经常脑力不够,所以并不一定都会想起过去一些好的事情,坏的事情也会想起来.
就大陆的中国人来说,如果我们不接受今天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主导的现实,到哪里去找新的道路.
如果我们是去往非资本主义的方向找,今天中国也有很多人向其他的别的方向去找的.
我指的是如果是往非资本主义的方向找,这个找就必须包含对过去的走的反思.
因为过去中国正是走了一段总体上来说是非资本主义的,不全盘西化的一条道路.
所以如果不反思当初为什么没有走通,光是讲今天怎么继续走,有害无益,没任何好处.
我们要反思的话,我觉得主要是,首先要反思毛式革命;第二个也要反思作为毛式革命的母体的中国革命.
如果我们说毛式革命是中国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那么就应该首先从毛式革命开始反思.
要这么反思的话,我觉得要点是两个,第一个,为什么在1940年代毛式革命会成为中国革命的首席代表;第二个,1950年代到1970年代,毛式革命如何形成一种变质的趋势.
这个变质并不是在1950到1970年代完成的,很多变质其实是到了80年代、90年代才完成的.
但是那个往变质的方向走不可逆转的趋势却是在1950到1970年代形成的.
这个趋势是怎么形成的,这是我说的第二个要反思的.
反思的话要有一些标准,有一些参照.
在1980年代的时候,当时中国大陆主要是用西式现代化作为标准、作为参照来批判毛式的革命.
但是这个批判完全没有触及我刚才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在1940年代毛式革命成为中国革命的首席代表.
这个问题当时根本没有,当时就觉得就是毛式革命.
在毛式革命以外没有其他的中国革命,当时完全不触及第一个问题.
即使对第二个问题也只是部分的触及.
现在看起来,80年代那样一种对毛式革命的批判没有很大的说服力.
我自己当年读书,写文章,参与的就是这个事情.
那个时候中国大多数的年轻人包括中年人其实都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情,都是在批判文革、批判50到70年代,批判各种各样的事情,批判的标准其实也就是西方式的现代化,用这个标准来批判.
现在看起来没有很大的说服力,因为一旦当中国变成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的国家之后,一旦对现实不满,就会连带着怀疑1980年代这个批判到底对不对,甚至在中国大陆触发了毛左的兴起.
80年代整个大家都在说过去不好,为什么到今天会有一大批人起来说称自己是毛左,那就说明当时那个批判根本没有什么很大的说服力.
一时有效,一旦现实变化以后就不行了.
今天我刚刚说有一种巨型的新加坡模式的论述,其实所谓的中国模式就是一种放大了的,大规模的新加坡模式.
这样的一套论述本身就是变质以后的毛式革命的一部分,它完全没有资格充当我们今天来反思毛式革命的参照.
在1970年代晚期,在中国大陆一度兴起过,在今天也有人继续在相应的,就是所谓当时要走民主社会主义,这其实就是欧洲式的民主社会主义的道路,就是列宁跟恩格斯分道扬镳以后,恩格斯、伯恩斯坦、考斯基那一路.
这样一个欧式民主社会主义的一套论述,它跟中国和亚洲的状况太不合.
这个不合是非常重要的,过去我们在70年代晚期时候,大家不觉得这个不合有多大的重要,因为当时我们还是相信全世界人类都有某种共同的道路.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共同道路其实不存在.
这个太不合的话,这个还是有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我们用欧式民主社会主义的这套东西来反思毛式革命的话,其实它的效果跟西式现代化或者美国模式,其实差不多都是半斤八两,都不够的.
有一部分是有效的,但是不够.
比较起来,我觉得就现阶段来说,现代早期的,我前面讲过的19世纪晚期到1940年代的中国革命,好像更有资格充当我们创造新的反思标准的主要的参照物.
如果这么说下来的话,现代早期的中国革命就是这样获得了对于今天的中国人的意义.
这个意义简单说是这么几条.
第一个,它有可能帮助我们跳出西式现代化的思路,重建真正全球性的历史和现实的视野,了解中国在现代历史和现代世界当中的真实的位置和可能.
比方说,被卷进现代历史的中国,它和那些发达国家是什么关系.
到1950年代以后它和所谓的发展中国家又是什么关系.
前半个月,我跟清侨会很激进的跑去杭州参加一个关于万隆会议的讨论,其实就是出于这样的一个考虑.
第三世界的视野,万隆会议以后的不结盟运动,所有的这些运动其实都是在强调一点,就是自由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马克思主义也好,苏联版的社会主义也好,这些东西都不具有真正的全球性,都不能够解释整个人类的生活.
所以大量的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应该早走自己的路.
同样,现代早期的中国革命,它可以充当一套比西式现代化要切实的多的标准和参照帮助我们来理解毛式革命的来龙去脉、成败得失.
它在什么意义上是继续着中国革命,又是如何断送了这个革命.
希望中国革命可以促成我们形成新的空间和历史意识.
在这个基础之上,中国革命有可能帮助我们把握现实世界,不只是是了解现在这个世界是怎么形成的,因此可以打破所谓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是历史的必然,打破这样一种广泛的错觉,更是了解同样也是存在于现实当中的构成其重要部分的各种非西式的现代化遗产.
现代在这个时期里发生了很多现代的东西,有一部分是西方式的,也有很多是非西方式的.
这些东西都没有完全消失,还是在我们的历史、社会、生活当中留存一部分下来.
他们也同样构成了今天现实的一部分.
比方说对中国大陆来讲,一直到今天即使是中国资本主义这么野蛮的发展了几十年,但是很多人,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他还是有一种习惯性的要求觉得平等、解放这些东西是应该的.
虽然我们今天中国大陆官方绝对不会再提剥削这个词了,但是你只要在课堂上一讲剥削,学生还是会绘心的大笑.
这个其实就是现实的一部分.
另外,到今天为止,在法律条文上,中国的农民还是对土地有集体所有,虽然它现在只是法律条文上的,在实际生活当中经常是做不到的.
但是这个法律条文在还是不一样.
这些都是现实的一部分,因为这些现实的东西在,对中国革命的理解应该可以帮助我们更多的了解在今天新的变革的可能,它的空间在哪里.
就我们个人来说,我刚才介绍的是两个方面,第一个就是因为我对当代中国和世界的现实很反感,我不认可现在流行的各种各样的方案,所以我就按照自己的只是习惯去赵思想资源.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开始重新理解中国革命.
这两件事情几乎是同步展开,我自己觉得形成了对我来说是一种比较良性的互动关系的.
因为我越是觉得现实不能这么下去,越是关注中国革命.
对中国革命了解的越多,我就越觉得今天是有可能建立新的方向,而且应该.
那天我跟尤静老师说过这个词,叫重新来过.
但是尤静老师说你想过没有,重新来过很可怕.
我说重新来过并不是说按照中国革命实际的状况重新来过,而是说在今天应该根据新的条件,重新再来走一次现代化的道路.
现代化的意思是民主的、解放的、不全盘西化的、非资本主义的.
最后最简单的说一下,中国革命稍微再多说两句.
中国革命其实包含两个部分,一个是关于中国革命的思想.
从19世纪晚期到1940年代,他们怎么说的.
第二个是在这些思想推动下面的各种各样革命的实践,这是非常多的,包括这些实践的失败.
这方面的启示是非常多的,其中有一些我觉得是可以直接打开我们的思路的.
比方说,我自己看了那些文章之后,我立刻就会形成一个,它会促使我们去想.
比方说人类在地球上可以拥有的东西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中国革命一开始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革命的各派力量,三民主义也好、马克思主义也好、无政府主义也好,其他主义也好,他们都反对土地私有.
孙中山说耕者有其田,这个有并不是说可以让耕地的人在私有财产的意义上占有这个土地,并不是.
它只是说他有田地可以种.
另外一个就是,读这些文章对我来说,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就是我们非常了解所谓西式现代化.
我们今天一讲现代就是拿那些标准来讲,这个就是现代.
可是在中国,在那个时候,其实形成了一种中国式的的现代的涵义.
这个涵义就是我刚才所讲的,先是要适应这个世界,同时要终止这个世界.
因为这个世界是一个野蛮世界.
因此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在中国有非常多的讨论.
比方说在1920年代章士钊会提出"农国"这个概念,它是作为国家建设的一个方案,一个社会建设的方案提出来的.
后面有那么多的实践,一直延续到今天.
还有一些,中国革命是可以提示我们注意某些全局性的问题,它没有什么方案,很多东西不能说这是好的,它只是提醒我们注意这些问题.
比方说所谓历史普遍性,普遍性和历史必然性的问题,包括革命精神的历史能动力的问题,甚至功利主义的问题,国家的问题,现代社会组织的问题,非常多的问题.
我跟那个年轻同事编的那个《中国现代思想文学》的序言里面我讲了五个方面.
大概讲了一下,还有非常多的讨论需要继续来讨论,但是这个我就详细不讲了.
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