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开往月亮的列车自白上篇列车一二三四五六中篇卫星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下篇月海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尾声机械女佣123456幻树一二三四五六肇事者名额穴居者蜂巢1.
囚室2.
巡游者3.
世界4.
希望星际逃杀白马寺1234567891011声波生物木人张异人偏执狂棋痴女儿凶手抑郁开往月亮的列车自白妹妹的坟上已经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黄沙.
这里很安静,周围环绕着高耸的大沙丘,四顾远眺,也望不到人烟.
入耳的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哪里都看不见那些该死的人造物,倒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
从5岁起,妹妹就开始稀稀落落地掉头发.
开始的时候大人还没把这当一回事,但病情很快就恶化了.
她开始变得怕光,在阳光下多待一会儿就会昏倒,从此没办法再去上学,只能整天关在黑暗的卧室里.
找了很多地方看病,病情丝毫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甚至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病!
一群庸医!
妹妹眼看着消瘦下去了.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没什么精神,只有我每天给她读漫画书的时候,还能偶尔听到她发出笑声.
卧室总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药味中,或许妹妹早就习惯了,从没听到她有丝毫抱怨.
妈妈辞职了,整天待在家里照顾妹妹.
印象中,家里的欢声笑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每个人都是愁容满面的,好像有一团乌云沉沉地压在屋顶.
每餐饭前,全家人都虔诚地向神祈祷,希望妹妹身上的恶魔能早日离去.
可是,那些可恶的东西在妹妹的身上始终盘旋不去.
直到上个月,那颗稚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造成这一切的魔鬼,我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
如果不是"圣地守卫"的兄弟们告诉我真相,我也许还会继续蒙在鼓里,甚至还会无知地赞美它.
但现在,每次看到它,都只会加深我的仇恨.
我要报仇!
我要摧毁它,彻底地粉碎它!
现在,魔鬼就在我的眼前——像一条看不到头尾的巨蟒,横卧在我的面前.
我感到腰部的雷管也隐隐灼热了起来.
我全身匍匐在地,做最后的祷告.
神将降福于我!
上篇列车一在站台上看到横卧在轨道上的Q307次列车,肖飞不禁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
那118个湛蓝色的列车车厢在碳纤维通道的连接下,像极了一串大号的珍珠项链.
每一个车厢的外壳都是半径5.
2米的完美球形,蓝色的涂装让人想起了地球.
这个"地球"的中央经线处,有一个环形的突包,看上去倒像是围绕土星的光环.
车厢稳稳地停在轨道的基座上,一条从车厢里伸出来的通道搭在站台上.
肖飞再次看了看车票:北京南—马德里,Q307次,2032年7月15日,15:05发车,04号车厢.
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车厢上硕大的数字"4",他终于大步向前走去.
车厢里,10个沙发排成一个环,中间的褐色茶几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鲜花.
沙发之间有足够通行的空间,一眼看去,整体布局显得很宽松.
已经有四个人上了车.
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埋头看着报纸.
报刊栏就在车厢的一侧,上面满满地塞着最新的报纸和花花绿绿的都市杂志.
一对中学生模样的男女正戴着车载耳塞听音乐.
耳塞就放在每个沙发的扶手盒里,从右侧扶手里可以拉出影音资料的触控面板来.
一个戴着复古眼镜、一身西装的年轻人转过头来看着肖飞,笑着打了个招呼.
肖飞也点点头,顺势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
看上去这个人还挺好相处的,路上可以聊聊天打发时间.
超高速列车并没有规定乘客的座位,先到的人可以随意地挑选合适的位置.
车厢顶部悬挂着灯幕,在下方的空间中打出了一个电子时钟的立体影像.
现在的时间是14:55,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十分钟.
这还是肖飞第一次乘坐超高速列车.
他把行李箱塞进沙发后方的架子里,在座位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女朋友从家里发来的短信:上车了没有啊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笑脸.
"刚上车.
"他对着听筒小声地说,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个飞奔的表情,补充道,"很快就到,不用担心.
"这会儿陆续又上来了三个乘客: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和一个穿着黄色T恤的年轻女子.
"我叫沈柏,在北京工作.
"旁边那位一身正装的年轻人突然侧身说道.
虽然这人长着一张冷酷的脸,却是自来熟的性格,一坐定便找上旁边的人搭话,"看你这样子……还是学生吧""肖飞.
现在读博一.
"虽然自己已经快三十岁了,但看上去还是像个孩子,肖飞暗想,那个人应该把自己当成本科生了吧.
沈柏果然一愣,然后脱口说道:"是博士啊……"这时候旁边一直看报的中年男子放下报纸,插话道:"你在哪里读博是中科院吗"见肖飞摇摇头,他"哦"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到报纸上去了.
最后的两个人终于进来了,是两个干瘦的小老头.
他们并排走着,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什么.
等他们在最后剩下的两个相邻的沙发上坐下后,一个穿着蓝白色套装的列车员也进入了车厢.
套装胸前的名牌上写着"袁莉"两个字.
她扫视了一眼车厢,清了清嗓子,开始向大家介绍起乘车的注意事项来.
除了两个中学生仍然戴着耳机,其余的人都适当调整坐向,面向列车员,认真地聆听起来.
这种类型的超高速列车是最近几年才开通的,很多人可能还从来没有乘坐过.
特别是那些平日出行不多的中老年人.
"最重要的是,在失重期到来的时候,请大家务必要系好安全带,以防您撞上顶棚受伤.
我们会在失重前5分钟提醒大家.
"年轻的女列车员表情严肃地说道.
接着,她表情一变,露出了微笑:"对了,车厢里备有各种饮料,就在这边的立柜.
"她指向门口附近嵌入墙内的冷柜.
"最后,祝大家旅途愉快!
"她微笑的视线扫过列车里的每个乘客,然后微微一躬身,退出了车厢.
这时,一阵液压气阀的排气声响起,车门缓缓地合拢了.
很快,轨道外面的管道也封闭了.
一阵有些刺耳的"咝咝"声透过车厢的玻璃窗和合金外壳,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大功率真空气泵抽气的声音.
很快,这个声音就弱了下去,变得几不可闻.
肖飞望着窗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他知道,管道里现在已经是接近真空的状态了.
接着,一股升力猛地传来.
车厢晃动了一下,稳稳地从站台轨道的基座上悬浮了起来.
车厢底部的超导线圈已经闭合,强大的电磁力使这串巨型的珍珠项链脱离了地面.
站台轨道的真空度一旦达到标准,两端的封闭阀门就缓缓地开启了.
现在,呈现在整个列车前面的,是一条长达一万公里的真空轨道.
它东起北京,西至西班牙的马德里,横跨欧亚大陆,是现在世界上最长的超高速铁路线.
一股轻微的推力从座椅上传来,列车终于启动了.
与旧式的磁悬浮列车不同,新型列车采用的是直流静磁场推动系统.
每个车厢上的环形线圈,现在都奔腾着汹涌的超导电流,产生强大的磁场.
而在封闭的轨道上,每隔一段距离也有同样的环形加速线圈,这样就把整个轨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条形磁铁.
整个列车就像一个电磁炮弹,源源不断的磁力推动着这个长长的炮筒中前行.
二"乘客们请注意,在列车行驶过程中,舷窗将默认进入智能模式.
如果您有需要,可以手动将其转为普通模式.
为了保护您的视力,普通模式每次开启30秒钟后将自动关闭.
"伴随着广播的声音,舷窗下方显示出"智能"两个小字.
"咦"女中学生看着窗外的景象,好奇地嘟哝着:"普通模式是什么样的"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山体浑黄,除了满地的砾石别无他物.
在舷窗下有个模式选择按钮,她试探着按下了标记着"普通"的按钮.
刹那间,窗外的景色完全变化了.
其他乘客也纷纷侧目,观看着这诡异的景观.
那是像抽象派油画一样的景象.
不同的颜色形成纷乱复杂的线条,相互交织在一起,它们缓慢地流动着,互相混杂着,形成一幅谁也看不懂的画面.
那画面似乎在飞快地闪烁着,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突然间,一切又回归正常——智能模式已经重新开启了.
"那是什么啊"女孩轻声地问,"山呢""你看看速度.
"男孩摘下了戴着的耳塞,冲着车厢上的速度显示屏努了努嘴,那上面显示着"926m/s"的字样.
女孩似懂非懂地说:"是太快了吗""在明亮的光线下,人眼的临界融合频率大概是75Hz——也就是说,对于超过这个频率的视觉信号,人眼是无法分辨的.
"男孩用腕表上网找了下资料,"以1km/s的车速来估算,假如窗外有一座十米大小的建筑物,人眼根本就看不见它——更别说分辨出来了.
所以,在普通模式下,我们根本就看不见具体的可分辨的近景,而那些滞留在视网膜上的残留光影,就形成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种古怪的景象.
""快到这种程度了啊!
"那女孩感叹道.
"哦,对了!
"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前年的高考题不是考过吗:试写出超高速列车的路程—时间关系的解析式.
""早就忘了……"这时,一直在旁边认真倾听着的沈柏,有些意外地问:"现在高中就已经学到这么难的内容了吗""不难啊,简单的一元微积分就可以把解析式写出来了.
"男孩信心十足地说道,"事实上,在真空的轨道里,没有复杂的空气阻力,这个体系已经非常接近理想系统了,没有太多的变量要考虑.
"听到"变量""理想系统"这些词汇,肖飞也不由得转过身来,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中学生了.
自己虽然是物理学博士,但这些专业词汇大部分都只在自己的论文中出现.
能够在日常聊天中脱口而出——这家伙是个学霸啊!
"你们现在放暑假了吗"肖飞笑着问道.
"没有,我们是去马德里参加科技周这个活动.
"女孩说,"我们在一个班.
""我是文科生,好久不接触这些东西了.
"沈柏插嘴道,"现在我连牛顿三定律也记不清了.
"他转向肖飞,"对了,我想起一个问题:这个火车开这么快,为什么我们一点加速的感觉都没有呢——啊,不准笑我啊!
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傻了"肖飞笑了笑,张开嘴准备向沈柏解释列车的加速过程,却突然卡住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对一个也许连基础力学都不了解的人,该怎么说明这些抽象的原理呢真是伤脑筋啊.
肖飞一脸纠结地想了片刻,转向身边的中学男生,"不如你来解释一下吧——为什么我们感觉不到列车的加速呢""因为加速度很慢啊!
"男孩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女同学倒先插嘴说道.
"唉!
"男孩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头疼啊!
""不对吗!
"女孩仰起头,一脸不服气.
她知道,每次对方露出这个神情,就意味着自己刚说了什么傻话,可她还是执意要辩解一句,"加速度越大,我们的感觉就越明显——比如开车的时候,人突然会向后仰——某人是不是忘了上次在校车上摔了一跟头的事情了啊""呃,不要扯开话题好不好……"男孩立刻板起脸来,认真地说道,"与一般的汽车不同,这种列车的加速度是越来越快的.
而我们之所以感觉不到它的原因,就在于我们把加速度和重力搞混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着语言.
果然,很快他便开始侃侃而谈:"爱因斯坦在构建广义相对论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在一个封闭的箱子里,人们将无法分清自己感受到的重力是来源于万有引力还是系统的加速度.
这趟列车可谓是完全把这个实验搬到了现实之中.
列车刚开始的阶段,以一个非常小的加速度匀加速行驶.
一段时间之后,随着其速度的逐渐增大,失重效应开始显现……""喂,我说,我只是随口问一句,你不用把什么爱因斯坦都扯进来吧"沈柏苦笑着,"而且,你说的失重效应什么的,那又是什么东西啊""简单地说,就是物体在地球这个巨大球体上高速运动时,万有引力分配用于提供向心力的部分增多了,所以人感受到的重力就减少了.
举个例子,如果列车以4km/s的速度,匀速在轨道上行驶,那么在列车中的人感受到的重力就只有地表重力的3/4.
在这样的列车上,一个60公斤的人站在磅秤上称量体重,会发现自己只有45公斤.
"沈柏在旁边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不会吧,竟然有这种事!
"但是实际上,高速列车在行驶过程中,乘客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失重效应.
这正是因为列车的加速!
在一个加速系统中,人会感受到一个叫作'惯性力'的效应.
这个惯性力,弥补了失去的那部分重力,所以乘客感觉到所受的重力,就好像从来没有变化一样……""那个……惯性力又是什么""唉……"男孩一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这么说吧,你开车启动的时候,是不是会突然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力压在椅背上——那就是惯性力!
""哈哈,所以开车的时候一定要扶好站稳哦!
""这个苹果挺好吃的.
"男孩从案几上的果篮中拿起一个苹果,径直塞到了女孩的嘴巴里.
女孩咬住苹果,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沈柏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但肖飞自问也不会比这个男孩解释得更好了.
不过,这个男孩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奇特的自信,这自信是如此澄澈而干净,让人想起了雪山高原上的海子.
于是,肖飞继续提问道:"那你说,为什么列车车厢要设计成球形呢""很容易理解,那是为了适应歪斜了的等效重力.
"没有任何思考,男孩便迅速地回答了起来,"虽然说通过惯性力来弥补失重效应的方法,可以让人感觉到所受的重力大小不变,但若是车厢里的人一直保持水平的状态,他就会发现,'重力'正逐渐变歪.
因为惯性力产生的等效重力的方向是指向后方的,它与真正的重力成90度的夹角.
随着列车的加速,竖直向下的重力逐渐变小,为了维持重力感不变,向后的惯性力会通过调节加速度,而逐渐增大.
这就导致人们感觉到的重力与竖直方向呈一个有限的角度.
而且,这个角度还会越来越大——也就是说,重力的方向越来越倾向于水平方向!
"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行的.
我们看到的球型车厢就解决了重力感歪斜的问题.
车厢具有内外两层,在外层不动的情况下,内层在行驶的过程中是可以转动的.
你可以想象一下:随着等效重力的方向逐渐倾斜,内层车厢也随之旋转,始终和重力的方向相适应.
球形的车厢,正是为了方便其进行旋转.
"肖飞赞许地点了点头,沈柏则露出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列车中途会出现一个短暂的失重期呢""那是在加速和减速之间的匀速阶段.
列车一旦开始减速,惯性力会突然改变方向,变为向前,也就是说,乘客感受到的重力,会发生一个方向上的突变.
车厢不可能突然间旋转180度.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在其中加入一段匀速运动.
这期间,列车的速度刚好是第一宇宙速度,所以竖直方向的重力已经完全消失了.
因为没有加速,所以也没有惯性力.
乘客就进入了完全失重的状态.
这个过程中,车厢会缓慢地旋转半圈,然后就可以进入减速阶段了.
""啊,真是太厉害了.
"沈柏大声赞叹道,也不知他是在感叹高速列车的原理,还是感叹这个高中生的学识.
三"厉害什么根本就是个拙劣的设计!
"旁边那个中年男子突然插话道,嘶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
也许是头顶微秃的关系,他看上去倒像个老头.
"其实,如果稍加改变,就可以免去失重过程,让乘客一直感觉不到异常,就像坐普通的列车一样.
"他嘴唇微微翘起,左右扫了一眼,露出得意的神情.
停顿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列车加速到第一宇宙速度后,不要停下来,继续加速.
当然,这时候列车会对轨道的顶部产生压力,所以要对轨道顶部进行改造,加装和底部一样的超导悬浮线圈.
从这个时刻起,等效重力就变为了斜向上的方向.
随着速度增大,其方向还会继续顺时针旋转,直到变为完全的竖直向上.
这个时候,加速度已经为零,可以开始减速了.
减速开始后,重力的方向将平滑地过渡到右上方,就像时钟的指针划过零点.
这个过程中,乘客将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说着,他把报纸摊在前面的茶几上,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笔,在报纸的空白处画了个圈,再加上寥寥几笔,成了一个简单的时钟的表盘:"你们看!
列车启动的时候,等效重力的方向是6点钟方向,随着加速的进行,其方向逐渐转动,在9点钟方向的时候,达到第一宇宙速度,这时候加速度是最大的.
之后,加速继续进行,但加速度逐渐减小,重力方向也继续顺时针转向了零点的方向.
这时候,加速度为零,速度达到第一宇宙速度的倍.
之后,开始减速,反向加速度逐渐增大,重力方向向着3点钟方向转动.
在3点钟方向,速度回到第一宇宙速度,反向加速度达到极值.
继续减速,直到列车速度降为零,重力重新回到6点钟方向.
"说了半天,似乎是口渴了,他舔了舔嘴唇,望着旁边若有所思的几人,不无得意地问道:"怎么样这才是完美的设计吧""大叔你太厉害了!
"女中学生睁大了眼睛,赞叹道,"你是科学家吧""算是吧.
"他点点头说,"鄙人陈强,在中科院固体所工作.
""啊,你就是那个陈强!
"肖飞有些意外,"我看过你在《自然》子刊上的几篇文章.
您这是去马德里开会的吧"陈强"嗯"了一声.
有一个国际材料学的会议在马德里召开,肖飞这次是作为学生代表去参加会议的.
没想到路上竟然还碰到了同行的前辈.
"嘿,真巧!
我们也是去开会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旁边炸响.
说话的是坐在对面的一个干瘦的老头.
与身材很不相称的是,其声音洪亮而爽朗.
"我们主要是做材料的电磁特性的.
"另一个干瘦的老头也点了点头.
与他的同事刚好相反,他的言谈举止却非常斯文.
正好,待会儿下车之后一起去会议安排的酒店吧.
肖飞这样想着,抬头一看,电子时钟显示,从列车出站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
那对老夫妻对其他人的谈话似乎完全不感兴趣,现在已经闭上眼睛,开始打盹儿了.
黄衣女子则戴上了耳塞.
列车的匀加速过程仅持续了五分钟,现在的列车,其实已经进入了变加速阶段.
窗外是一片单调的黄沙,不时有巨大的沟壑展现在大地上.
这种景象是智能模式下的舷窗,把车载摄像头拍摄的画面,经过旋转和降速处理,呈现在乘客面前.
现在,列车车厢应该已经偏离水平方向有一定角度了.
在列车外的某个人看来,现在这辆列车上的所有人,都是向后倾斜着坐在车上——当然,事实上没有人能看清这辆飞驰而过的列车上的任何细节.
陈强这时候走到冷柜前面,打开门,熟练地从底部抽出一瓶酒,歪着头看了看,满意地走了回来.
"有人要喝酒吗这可是车里唯一的一瓶.
"他望向大家.
"我看看.
"沈柏接过酒瓶,扫了一眼,马上连连摇头说:"白酒啊!
我喝不了.
"其他人一听,也都连声说不用.
陈强也不勉强,拿过酒杯,开始自斟自酌地喝了起来.
肖飞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强.
现代社会,习惯喝白酒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了.
最近几十年来,各种非酒精类的饮料大行其道,现在的年轻人,喝果啤的都很少了.
"等等!
我也来一杯.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对面那个干瘦老头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来拿酒瓶.
陈强有些意外地把酒瓶递给他.
大概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的酒友,他很快就和这位干瘦的老头聊开了.
这位老头叫冯乙,和与他一起的张彦军是同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
两人开始讨论最近很热的超晶格超导材料,很快张彦军也加入了进去.
肖飞眼睛望着舷窗外的风景,不时听一两句几人的讨论.
他的专业并非是这个方向,所以很多地方也听得糊里糊涂的.
窗外的黄沙已经退去了,映入眼中的是一片茫茫的大草原.
细节部分看不清楚.
呼啸而过的近景都被过滤掉了,只剩下缓慢后退的远山和高原上洁白而低矮的云层.
四有一段时间,肖飞闭上眼睛,想感受车厢旋转时的转动感.
可是完全感觉不到.
转动是连续进行的,角速度太小了.
投影仪显示的车速不断跳动着,现在的秒速已经是5000多米了.
列车已经行驶了42分钟.
终于,公共广播里传来了通知:"列车即将进入失重阶段,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扶稳坐好,不要四处走动……""啊,又来了!
"陈强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酒,把安全带的扣子从座位下拉了出来.
"您经常坐这种超高速列车吗"肖飞问.
"是啊,我在欧洲一个实验室兼职,三天两头地坐火车,就是这趟Q307.
最烦的就是这段失重期了——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就像在一个无底洞里不断下坠一样.
""其实,除了刚才陈老师说的那种方法避免失重期外,还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获得等效重力.
那就是,在匀速期,车厢通过以一定的转速进行自转,产生向心的惯性力来替代重力.
"肖飞笑着说,"只是,很多人可能要被转晕了!
""是啊,车厢半径太小了,需要的角速度就会很大——你这个方法明显行不通嘛!
"张彦军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一旁的冯乙也许喝得有些醉了,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张彦军便顺手帮他把安全带系上了.
失重是一点点到来的.
开始时,大家只是觉得身体一轻,就像下行的电梯启动时的感觉.
渐渐地,一种坠落感开始产生,身体不由得开始绷紧,心跳也加速了不少.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
大家屏息凝气,气氛也紧张了起来.
虽然知道列车仍然在地面行驶,但就是感觉一直在往下坠.
突然间,身体对座椅的压迫感消失了,沙发慢慢地恢复了无压迫的状态.
身体向上飘起了一点,但很快被安全带牵绊住,固定不动了.
现在,整辆列车正以第一宇宙速度在地面上飞驰.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它已经成为一颗人造卫星了.
一颗距离地面不到1米的卫星!
舷窗外,景深被拉到了非常远的地方.
一座座高耸的山峰正在急速向后退去.
从舷窗下方的说明文字上知道,这是哈萨克斯坦的阿尔泰山.
行车至此,路途也基本就过了一半.
接下来,列车将逐渐减速,在一个小时之后,抵达终点站.
车厢稳定地转动着.
很快,它重新调整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然后,滞重感重新回到了大家身上.
一恢复正常重力,陈强就仰起头,就着瓶口大口灌了一口酒,长出了一口气.
陈强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喝酒的原因,还是刚才紧张所致.
肖飞的心也渐渐地舒缓了下来.
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啊!
在恢复正常的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怀念刚才那种感觉了.
可是突然,车厢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晃动.
接着,投影仪中出现了一片红色的闪光.
一个鲜红的通知突然投射在空中:"紧急通知,前方轨道出现异常爆炸,列车将紧急停车.
这个过程中将产生3倍重力加速度,请大家放平沙发,保持平躺的姿势,系好安全带……"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个通知,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出事了肖飞还在努力地消化这个通知的意义,这时,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传来,把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了沙发上.
窗外的山峰渐渐下降,很快,一大片的云层出现在眼前.
五这是一个令世界震惊的画面.
很久以后,仍然有电视台一遍遍地播放着当时的场景.
在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透明管道上,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闪光,一股强烈的震动通过大地传向远方.
轨道在这股力量下,犹如柔软的面条,瞬间从中断开,然后被高高抛起.
下落的时候,一段轨道架在了一座山脉的山脊上,其后面的轨道,在空中晃悠了几下,终于又在自身强大的张力下,恢复成了接近笔直的形状.
从地面看去,这段轨道缓缓地从地面上翘起,倾斜地指向了天空,犹如一道通天之桥,直插云霄.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这个事件中,列车长的一个果断决定拯救了所有人.
就在他接到通知,前方发生爆炸,准备紧急刹车时,发现了轨道形状的异常翘起.
这个时候,他毅然按下了加速的按钮,迅速地把加速度调到了最高的三倍重力加速度.
于是,本来正在减速的列车里,乘客被突然地抛起,紧紧地压在了天花板上.
当肖飞撞上天花板时,首先接收到这股力的是肩.
一瞬间,仿佛身体裂开了,肩部也失去了知觉.
在人们还处在惊悸中,窗外的云层越来越快地沉下去.
在紧急关头,他只觉得头脑一下子变得通透了,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首先他确定,列车并没有如通知所说的紧急刹车,反而是正在加速.
本来列车就刚刚进入减速行驶阶段,现在反而又这么迅猛地加速,那么现在的车速,应该已经超过第一宇宙速度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呻吟,肖飞已经无力转头去查看了.
为什么要加速呢他很快就想通了——因为轨道的高高翘起.
爆炸发生的地点如此近,即使以最大加速度减速,也无法在断口处把车停下来.
停不下来的列车将从断口处抛入高空,然后再坠落下来,后果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加速还能赢得一线生机:一旦速度增加到某个临界值,抛入空中的列车就再也不会坠落下来了.
这时,肖飞只觉得全身一轻,"啪"的一下,又掉回了沙发上.
压迫消失了,但是仍能感觉到轻微的重力感.
看来,列车已经从轨道中抛入了空中,在空气阻力的作用下,开始缓慢地减速.
这就是现在这股轻微的重力感的来源.
如果在冲出大气层之前,列车的速度降低到第一宇宙速度之下,那么,列车仍然会坠落下去.
那样的话,简直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肖飞很奇怪,现在的自己竟然还这么冷静,可以如此清晰地分析问题.
车厢中的气温开始升高,车厢外壳的防护层开始燃烧.
在荒凉的中亚,图尔盖高原之上的天空中,一串庞大的珍珠项链,在火光中冲天而起.
舷窗已经变为了单调的黑色.
很明显,外面的摄像头被烧毁了.
当初设计时,车厢外的防护层是为了在轨道漏气的时候,阻断气动发热而使用的.
现在,这些涂在外面的烧蚀材料正在几千度的高温下,迅速熔化、分解、升华.
经过了最初的几十秒后,减速感逐渐消失了.
现在列车所在的高度,大气已经变得非常稀疏,摩擦力也大大地减小了.
失重感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现在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
如果列车的速度足够大,那么它将成为一颗卫星,绕着地球做周期性的椭圆运动;否则,它在几分钟后,又将重新回到大气层,最终坠毁在地球上.
肖飞在忐忑中度过了这艰难的几分钟.
万幸,失重感一直很好地维持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怨叹.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厢里又发出了几声轻微的呻吟.
肖飞努力扶稳了身体,小心地转过头来.
原来是那对老年夫妇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们也许是在第一次的撞击中昏迷过去的吧.
肖飞轻轻推了下墙壁,向着两人的方向飘了过去.
他帮着两人把身体固定在沙发上,又检查了他们的身体情况.
还好,除了一些表皮的擦伤,没有严重的问题.
接着,乘客们一个个开始缓过神来,在飘浮中笨拙地回到座位上.
惊魂未定的人们,在大口喘息声中,默然对望着.
"啊,现在到哪了"冯乙突然冒出一句话.
刚从醉酒状态中醒过来的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大家.
因为一直牢牢地系着安全带,他在之前的剧烈动荡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六"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肖飞为了避免过分刺激大家,简要叙述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后,又补充道,"现在,整列车就在一个近地轨道上绕着地球运行,虽然不能说已经脱险了,但暂时也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
我检查了,车体上没有烧灼出漏洞,气密性完好.
现在能感觉到的气压,也没有异常.
"车厢里的人们终于又围坐在一起,开始讨论起自己的处境.
令人欣慰的是,没有人歇斯底里,虽然大家都非常不安,但都还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至少暂时是这样.
或许是这次事故已经超出人们一般的理解能力,某些人还没有搞清状况吧.
"空气呢"这时候,学霸中学生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空气能维持多久""列车本来就设计为在真空中运行的,所以车厢里肯定有空气循环系统.
而且,从发生事故到现在为止,车厢里还没有出现憋闷的感觉.
我相信,这个系统仍然在正常运转.
只是,不知道它还能运行多久……"肖飞略显无奈地回答.
"现在最好找到列车员,详细地了解一下各方面的资料,包括空气、食品和水的储备情况.
"张彦军说道,"我们去别的车厢看看吧!
"肖飞从座位上小心地移动到车门附近,一只手抓着一根横杠固定住身体,一只手用力地扳动着门的把手.
半晌后,他颓丧地转过身来,"不行,车门被锁死了,出不去.
""呼叫系统呢还能用吗"张彦军急忙又问.
肖飞用力按下了门口的呼叫按钮,喇叭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嘟嘟"声.
没有人接听,半分钟后,呼叫自动停止了.
过了片刻,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反应.
车门被锁,呼叫不通.
所有人的心里,都逐渐涌起了一丝绝望.
突然,一直闷头不动的陈强,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嘶吼.
他睁大了双眼,咧着嘴巴,两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要抓住什么.
情绪崩溃了吗肖飞正想上去安抚一下他,却陡然停止了动作,身体不自然地软了下去.
"啊!
"又一声尖锐的叫声从陈强斜对面传出.
这次是那个年轻女子.
她一手指着陈强,一手捂着嘴巴,全身颤抖着说:"死了!
他死了!
"肖飞心里一惊,快速飘到陈强的座位上.
用力地摇了摇陈强,然后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处听了片刻.
没有心跳.
车厢里每个人都盯着肖飞.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冲着那女人沮丧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车厢里的空气就像瞬间凝固了,安静得吓人.
"开门,快开门!
呜呜……我要出去!
"女中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车门处,使劲地拍着门,一边呜咽着,一边大喊.
像是打破了什么似的,人们脸上僵硬的表情渐渐开始活动了起来.
"天哪,天哪!
这可怎么办"老妇人一边挽着丈夫的手臂,一边茫然地呢喃.
现在,事故发生引发的负面情绪终于积累到某个阈值——慌乱、惊恐、绝望——大家都松开了安全带,不安地在车厢中跌跌撞撞地飘荡起来.
女中学生还在不停地抽泣,冯乙突然用力往车厢顶上砸了一拳,发出"嘭"的一声金属回响.
当然,他也在反冲力的作用下摔到地板上,痛得"哎哟"了一声.
不行,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崩溃的.
肖飞努力地打起精神来,先大声咳嗽了一下,稳住了心神,对着黄衣女子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他的姿势……身上的气息……临死前的反应,我太熟悉了.
这一切,我几乎每天都要经历.
"女子的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是医生""不,我是个护士.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惊恐过度吗""你闻到了没有"她竭力地装出镇定的样子,"他身上的味道!
"虽然声音中不时有颤抖,但她仍然小心地控制着语言,用尽量冷静的语气说.
她小心地把陈强移动过来,掰开他的嘴,闻了闻.
在前面的沙发上,酒瓶里还剩下大半瓶酒.
她打开瓶盖,用手扇出瓶口的气味,认真地检查着.
之后,她沉着脸,就这样呆滞了片刻.
半晌,她终于叹了口气:"他是中毒而死的.
""什么!
"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如一个重锤,在大家的胸口加上了狠狠的一击.
"应该是常见的氰化物中毒.
有人在酒里下了毒.
""啊,那我呢我会不会有事"冯乙突然慌张地喊叫道.
那女人快速移动到冯乙身边,检查之后说:"你没有中毒.
""等等,怎么回事"肖飞竭力让自己也冷静下来,"为什么喝酒的两个人,一个中毒,而另一个却没有呢""这位爷爷只在开车的时候喝了一点,很快就醉了.
之后都是这位大叔一个人在喝.
"中学男生突然插嘴说道.
也就是说,酒里本来是没有毒的,是后来才被人下的毒.
肖飞想到这里,一股冷汗渐渐从背后冒了出来.
列车启动后,车厢里一直没有外人进来过.
这么说,下毒的那个人,一定在我们之中!
是谁下的毒肖飞抬起头,慢慢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大家都是一副绝望的表情.
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在冰冷空旷的太空中,被关在一个吉凶未知的封闭铁球里,车门紧闭,和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而且,车厢里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和一个未知的凶手.
"报警!
马上报警!
"有人慌乱而绝望地嘶喊起来.
"报个屁的警啊!
"沈柏忍不住大骂起来,"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在哪个鬼地方!
真他妈的背……靠!
"这时候,车厢的箱体突然发出一声"吱呀"的声音,像是要解体似的,开始有规律地晃动起来.
所有的人这才突然又想了起来,自己现在可是在离地面不知道多高的高空中飞行——更要命的是,这他妈是一辆火车啊!
女中学生和中年女子同时大声尖叫起来!
刺耳的声音中伴着浓重的哭腔.
两个材料物理学家都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双手紧抓着椅背,微微颤抖着.
那对老夫妻彼此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老头子急促地呼吸着,气流像穿过破裂的风箱,从他口中进进出出.
那个学霸男生也低着头,小声呢喃着什么.
肖飞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女朋友,他们现在知不知道这趟车发生了事故呢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现在信息传播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恐怕已经有无数微博在转发各种祈福的消息了吧自己就要死了吗会不会痛肖飞突然觉得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一阵绞痛让他弯下了腰.
他用手紧紧按住飞快跳动的心脏,似乎那东西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时候,他第一次听清了旁边的男生喃喃自语的话:"……420199561121290219608640344181……"男孩的嘴唇泛白,显然也处于空前的惊恐之中.
他双手紧握,支在额头前面,闭着眼睛,嘴巴里快速地报出这一系列毫无章法的数字,似乎是在念诵某种未知的咒语.
中篇卫星七在近地轨道上,是没有日夜之分的.
如果有窗户的话,每隔一个半小时,他们将看到一次日出.
可惜,事实上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被困在这个灰不溜秋的铁球里,他们已经绕地球2圈了.
如果按照北京时间来看,现在不过下午6点,但一种无法抑制的疲惫感已经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车厢里又安静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某种安全的幻觉又回到了大家的心里.
车厢不再晃动,吱呀的声音也消失了.
好像没事了大家互相对视着,似乎想用目光从别人那里寻找一个答案.
陈强的尸体仍然被束缚在座椅上.
大家下意识地远离那个地方,眼神也尽量不在那个方向停留.
精神上的紧张带来了身体上的疲劳,这疲劳像一剂麻醉药,让人们慌乱的心慢慢变得麻木.
这里突然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各自用安全带把自己束缚在沙发上,开始沉入大脑皮层之下的世界.
睡意伴随着逃避感,散发出诱饵一样的气息.
车厢里弥漫的静意在宇宙的背景中晕开,渐渐融为一体,仿佛冰冷的车厢也融化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思绪也逐渐散开.
在肖飞纷乱的思绪中,突然闪现出一幅泛黄的手稿,手稿的上方是鹅毛笔画出的一幅简单的示意图,下面是几行潦草的公式.
那是牛顿的人造卫星理想实验——后来被人们叫作牛顿大炮:把一个物体从高山上扔出去,它总是会偏离运行方向,落回地面;但是扔出的速度越快,它便飞得越远.
这时候,牛顿假设了一种极端的情况:如果扔的速度足够大,以至于物体绕地球飞行了一圈还没掉到地上,那会怎么样呢这大概是人类对于人造卫星的第一次大胆设想.
说现在自己一直在下落,也不能算错.
肖飞在半梦半醒中这样自嘲地想着.
只不过是下落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罢了.
这是一次无穷无尽、没有终点的坠落.
"不对,他的设计更糟糕!
"一句轻声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肖飞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中学男生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
"怎么了""这位……大叔,"他指着陈强僵硬的尸体说,"提出的那种行驶方案事实上是行不通的.
"肖飞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了男孩刚才这句话的意思.
他说的应该就是陈强在出事之前提出的高速列车的改进方案.
虽然也不过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但现在想来,却觉得那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肖飞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回应了一句:"为什么""路程太长.
按照他说的方法,加速和减速过程加起来,列车行驶的路程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地球的赤道周长[1].
所以,在地球上,没有任何一条线路适用于这样的设计方案.
"话一出口,肖飞就想抽自己一耳光:你疯了吗现在是你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吗他很想冲旁边的男孩这样大声咆哮.
或许这孩子恐怕已经吓傻了,他想.
"这是我刚才估算的结果.
"男孩突然把一张报纸递过来,上面写满了细小的铅笔字迹.
肖飞不知道这男孩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些,因为刚才很长时间里,自己都闭着眼睛,心如死灰.
看着这整齐的字迹,他仿佛看到了某种神迹,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字母,像发着耀眼的金光一样,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在某个瞬间,肖飞突然平静了下来,像是从这些文字中获得了某种勇气或者救赎.
他开始认真地分析起这些数学算式:整个运算过程很简单,就是一元积分,不过字迹分外工整,计算过程也很细心.
肖飞侧头看了一眼男孩,后者正对着他露出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肖飞用略显嘶哑的声音问道.
"叶影.
"声音干脆而清亮,毫无杂质,如同秋天黄叶落尽后光秃秃的树干.
看着叶影那瘦小的身躯和稚嫩的脸庞,肖飞却奇妙地感觉到,盘踞在心里的阴郁正渐渐散去.
血液重新在身体里富有活力地奔涌起来.
"唉,如果有精密的测力计,我们现在就可以把车厢所在的轨道参数搞清楚.
"叶影一脸遗憾地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车厢里歇斯底里的紧张气氛虽然略微缓和了一些,但大家还是紧闭着嘴巴,只有叶影和肖飞在有一茬没一茬地低声说着话.
"怎么做""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虽然很轻微,但车厢里还是有极小的重力感.
这说明车厢仍然有周期性的加速和减速过程.
这是因为轨道是椭圆的.
把测力计固定,测量一个物体的有效重力,我们将看到,这个重力将周期性地增大和减小.
这是在椭圆轨道上的切向加速引起的.
这种重力的方向与速度垂直,所以重力方向也会随时变化.
只要测量出重力变化的周期,就可以得到轨道周期.
这实际上也就让我们得到了轨道的半长轴.
""开普勒定律[2]""不错.
而根据等效重力的大小,可以计算出切向加速度,这又可以使我们得到轨道的偏心率.
这样,我们就得到了关于这个轨道的大部分信息了.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们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肖飞沮丧地说.
"知道了轨道参数,我们才可以确定接下来的自救计划啊.
"叶影平静地说,"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嘿,多得很啊!
"肖飞一愣,正想再问,却猛地感到身体一阵下沉.
然后,车厢里的广播突兀地响了起来.
先是类似手指在麦克风上敲击的"咳咳"声,然后一个男音出现了:"喂,喂……大家听得见吗"八在熬过列车失事后惶惶不安的3个多小时后,4号车厢的乘客们终于等到了第一个好消息.
经过抢修,列车的广播系统终于恢复了.
从广播中,大家听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那些话:列车现在已经与控制中心取得联系,地面上的人们正在积极地展开援救.
想到自己就要得救了,大家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沈柏擦了擦自己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整个人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似的.
女中学生和女护士仍然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列车上甚至恢复了一定的重力!
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工作人员竟然把车头和车尾成功连接起来,组成了一个圈.
然后,通过车头上备用的化学燃料推进系统,让这个圈开始缓慢地转动.
虽然形成的等效重力仅有正常重力的三分之一,但这却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安定了不少.
"他们会怎么营救我们呢"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有点羞愧,沈柏故作镇定地发问道.
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巴上,看了看周围,犹豫了片刻,然后又把烟放回了盒里.
"我估计,他们会发射大型飞船,与火车对接,然后让我们通过飞船的返回舱回到地面.
"肖飞分析道.
"现在,我国最大的飞船的载量是多少"叶影皱着眉头说.
"我记得,去年的神舟飞船,运载了8名航天员到凌霄殿太空站去.
""神舟系列已经是我国最大载量的飞船了.
""好,那就按一次运载10名乘客来算,刚好是一节车厢的乘客数.
这趟列车共118节车厢,那就需要发射118次神舟飞船.
虽然神舟飞船是可回收的,但发射一次也要有时间来准备.
就算3天发射一次,怎么样"叶影向大家询问道.
这时候,冯乙突然插嘴说道:"这个频率应该算很快了.
"他旁边的张彦军似乎也慢慢地从慌乱中恢复了过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西昌、酒泉、太原、文昌四大发射基地同时进行发射,应该可以更快一点吧"肖飞小声地说.
"就算这样,也要3个月的时间.
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啊,还要等这么久才能下去"沈柏几乎喊了出来,"这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了.
""可是,食物……食物够吗"也许是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女护士也睁着通红的双眼,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加入了讨论,"我看,车厢里就冷柜里面有些饼干和泡面之类的东西.
""这个不用担心.
飞船从地面升空的时候,应该会带上足够的压缩食品,补充到每个车厢里的.
""那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那对老年夫妇中,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也说话了,"你们说的,听起来很麻烦.
难道这个火车不能再开回去了吗"看来他们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这个恐怕很难了.
"肖飞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想直接坐这趟列车返回地面的话,需要在车厢上加装很多动力装置,比如化学燃料的反冲发动机,大型降落伞,而且还要在车厢上补充烧蚀涂层.
总体的工程难度比直接把人接回地面困难多了.
""哦,哦……"老妇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可是……他怎么办呢"这时候,女中学生突然指着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陈强,战战兢兢地问道.
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冷了下来.
在获知得救的希望之后,大家心里涌起的兴奋之情,渐渐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这个时候,大家才似乎又记起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车厢里曾发生过一桩谋杀案.
现在,凶手还在这个小小的铁球中的某个角落,暗暗地注视着一切.
这时,一阵"滴滴"的蜂鸣声从呼叫器中传来.
"啊!
呼叫系统好了吗"肖飞试着按下了上面的红色按钮.
"你好,我是04号服务员袁莉……"清亮的女声传来.
"快点叫警察来!
""什么""叫警察!
"肖飞深吸一口气,"死人了.
""是在事故中摔倒了吗我们马上叫医生过去.
""不!
是中毒!
"对面明显地钝了一下,然后说:"知道了,请稍等一会儿,我马上通知乘警.
"九"从地面控制中心传来最新消息:最早的营救飞船将在2天后发射,在这之前,请各位旅客朋友合理分配车厢里的食物和饮水.
"广播里又传来了新的通知.
与此同时,一声"滴答"的短信提示音从沈柏的手机里传了出来.
地面控制中心现在已经确定了列车的飞行轨道,一度中断的手机信号也通过通信卫星临时恢复了.
不过这个信号只在与通信卫星相距不远的地方才可以使用.
在现在的列车轨道上,只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区域可以覆盖到卫星信号.
在列车广播通知恢复手机信号的消息后,大家纷纷第一时间给家人打电话.
在手机接通的那一瞬间,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往往是止不住的哭声.
沈柏低头看着手机,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机会来了!
看着发信人的名字,他几乎已经猜到了短信的内容.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短信.
发信人是报社的社长.
原有任务取消.
你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把列车现在的情况,作一个详细的报道.
在这趟列车上,你是我社唯一的记者.
列车爆炸事件,现在已经成为社会上最大的新闻.
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有任何进展,立刻写快讯发回报社.
另外,可以的话,作一下对列车长和部分乘客的专访.
速回复!
沈柏是一家都市报的记者.
这几年,在电子媒体和自媒体的冲击下,传统报纸的销量连连下滑.
这次,他本来是去西班牙,对欧盟的一个经济峰会进行报道的.
没想到,路上发生了这种意外.
读完短信的一瞬间,他终于确认,现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真实地摆在了自己面前——不管是对报社,还是对他个人.
不仅仅是列车的事故,更绝妙的是,自己所在的车厢里竟然还发生了谋杀案!
双重爆点!
他完全能够想象,这个消息报道出去以后,能造成的轰动影响和所引发的巨大关注.
专访沈柏突然注意到了短信里的那个词.
好吧,那就先做一个对乘客的专访吧.
不过,从谁开始呢他转动目光,在车厢里面搜寻了起来.
在列车下方几百公里的地球上,关于此次列车事故的新闻已经占据了几乎所有媒体的重要版面.
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各地的记者就迅速赶到了位于哈萨克斯坦的爆炸现场,见到了那如天梯一般插入云天的管道.
爆炸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
一个叫作"圣地守卫"的环保组织宣布对此次爆炸负责,这是一个具有浓郁宗教色彩的环保组织,他们仇视一切高科技的人造物,宣扬这些科技产物是邪恶的化身,会把人们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在筹划了几个月后,他们终于实施了这一震惊世界的计划.
但是现在,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在列车上的乘客.
很快,媒体上关于这方面的报道就开始铺天盖地地涌出.
这个过程中,一家叫作《华南都市报》的报纸突然火了.
对于列车上乘客的近况和事故发生的具体过程,它都做了巨细无遗的报道.
在当晚出版的增刊上,它刊登了满满8版的专题报道.
就在其中,一个发生在4号车厢的离奇毒杀案首次曝光,给这次轰动全球的严重事故又增添了新的热点.
营救计划的内容也很快就广为人知.
对于这个将要持续3个月的计划,人们第一反应是:"原来我们的科技水平还这么低啊!
"当人们逐渐理解了这个计划之后,一些流言开始迅速地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开来.
"据可靠消息,营救的顺序已经内定了.
首先营救的将是第16号车厢的乘客,因为其中有中央的大人物.
""第一波下来的人,将是各个车厢中的那些权贵.
那些平头老百姓就老实地在上面待着吧!
""营救的顺序被倒卖.
据说第一波被救的名额已经被炒到一百万元了.
"……类似的消息在网络上疯传.
官方第一时间出来辟谣:"营救行动将以车厢为单位进行,顺序完全是抽签决定.
"但是没有人相信这种说法——阴谋论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市场.
面对汹涌的流言和群情激奋的舆情,营救指挥部很快制定了应对的方案.
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在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直播了一场特别的抽签仪式.
在一个类似彩票摇号机的透明箱子里,放着118个涂着编号的小球.
通过摇号的方式,来决定营救的顺序.
整个过程由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全程监督和公证.
后来,据索福瑞的统计数据,这次直播创造了一个收视奇迹.
十与第一批食物同时到达的,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陈强被初步判断为自杀.
这个结论倒是让一些人紧张的神经稍微轻松了一点.
早在恢复通信的第一天,车厢里的视频记录就传送到了地面,交给了警方.
视频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整个过程中,只有三个人触碰过酒瓶:陈强、冯乙和肖飞.
而通过冯乙的身体状况,可以判断,刚开始的时候,酒中并没有毒.
在冯乙醉倒之后,一直是陈强一个人自斟自酌,并没有别人接近过酒瓶.
所以,往酒中下毒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他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因为视频的镜头刚好在其身后,偶尔被他身体挡住,所以无法判断.
第二次食品补给的时候,几个乘警进来把陈强的尸体搬走了.
他将被运到地面,进行正式的尸检.
对于车厢中的各位乘客,乘警也做了一些简单的问询,了解了一下基本的情况.
与自杀的推测相符的是,这里没有与死者利益相关的人.
事实上,他们之前并不认识陈强.
一对老夫妻,老爷子陈文,老妇周玉萍,都是退休教师,这次是去国外旅游的;冯乙和张彦军算是陈强的同行,但在不同的单位,而且研究方向也完全不同,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冲突.
肖飞是在读的博士研究生,只看过陈强的几篇论文,从来没见过其本人.
另外还有记者沈柏,护士吕秋蕊,高中生叶影和符韵,更是和死者扯不上关系.
"嘿,想不到,我们这批人里,第一个回到地面的,竟然还是他!
"沈柏打趣着说.
虽然没有人回应,但看得出来,尸体搬出去后,人们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得知警察的初步结论后,大家身上的嫌疑也基本洗清了.
可是,有些人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肖飞突然说:"你们看他上车时的样子,像是要自杀的人吗""不像……"和陈强一起喝过酒的冯乙回忆着说,"他还跟我说了这次会议要做的报告内容啊!
""怎么,视频里,情况不是很清楚了吗"沈柏反问道,"不是自杀,难道是被一个隐身人下的毒""可是,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
"肖飞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他看到叶影又趴在茶几上,在报纸空白处写写画画.
他好奇地走过去,扫了几眼——那是一列计算式.
公式很熟悉,他想了想,哦,是理想气体状态方程啊[3].
好久不用了,很多基础公式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了.
只见在下面几行,这个公式被带入了几个数据,估算了几个结果.
然后,叶影在式子上画了一个叉,重新写了一个更复杂的公式.
肖飞用了十几秒钟才想起来,这个是维里方程.
这也是一个著名的气体状态方程.
与理想气体方程不同的是,它考虑了实际气体中,分子相互作用的效果,所以在牵涉到真实气体的计算时,它比前者更准确.
叶影把维里定律写到了四阶展开,长长的式子几乎要填满报纸的版面了.
他专心致志地计算着,浑然不管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做什么.
以他身体为中心,仿佛形成了一个结界.
那其中,是他一个人的世界.
肖飞叫了他几声,他还是头也不抬地继续在报纸上挥舞着铅笔.
"别管他,"旁边的女同学符韵苦笑着说,"他一算起东西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在算什么呢肖飞很疑惑.
这些公式自己都认识,却不知道其指向何处.
不过,肯定是和气体有关.
气体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护士说陈强死于氰化物中毒,难道是一种可溶性的氰化物毒气造成的这个叶影,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十一屋漏偏逢连夜雨,墨菲法则[4]总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作用.
虽然按照通常的太阳活动周期计算,这个周期内太阳活动的峰值要明年或者后年才来到,但是这种类似的经验法则也经常靠不住.
就在营救正加紧进行的时候,来自卫星观测站的一个消息让行动暂时中断了.
根据观测数据预测,最近三天,将有一次非常剧烈的太阳风暴爆发,其强度是近十年来最大的.
航天总局经过商议,报国务院批准,决定将最近三天的发射计划全部取消.
这也意味着所有人都将在太空多待上三天.
这个消息令4号车厢里的众人非常沮丧,因为按照摇号的结果,下一波被营救的人员,就是他们.
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即将归家的急切心情再压抑几天了.
长时间被困在车厢这个狭小空间里,最大的困难不是食物补给,而是无聊——虽然食物也相当糟糕.
车上供旅客娱乐的资料准备得也不少,电影啊,音乐啊,各种各样的电子书很多,但这些东西远不足以维持大家长久的兴趣.
大家需要的是新鲜的、即时的资讯.
虽然卫星能够提供信号覆盖1/4的区域,但也不可能提供正常的带宽给各种无线设备上网.
对于中学女生符韵来说,一天不上微Q都是不可想象的.
这段时间,她简直要疯掉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会不时抬起手腕,看看腕表上的新信息显示图标.
慢慢地,这种动作几乎变成了一种神经质的无意识活动.
最近两天,状况变得更严重了:她已经不看腕表了,只是萎靡地坐在沙发上,两眼发呆,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能显示出一丝活力来.
肖飞看了看这个女孩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就算食物充足,她也支撑不了多久吧.
类似的状态,虽然每个人都有,但是越年轻的,往往越严重——只有叶影例外.
这些被困的日子里,几乎看不到叶影情绪有明显的波动.
每次肖飞无聊地在车厢里转来转去的时候,都看到他在报纸上涂啊算啊,而且非常入神,轻易叫不醒他.
有次,肖飞恶作剧地直接把报纸从桌上抽走,他才恍然大悟般抬起头来,慢悠悠地说:"怎么啦""没事,随便问问.
你在算什么呢""哦,一些无聊的东西.
""无聊的东西你也算得这么认真"肖飞继续问,"跟我说说吧,我现在也挺无聊.
""好吧,"他这才坐直了身体,认真回答道:"是这样的——我在推导一个新的物理学体系.
我们知道,古典物理学的一个发端,在于伽利略的斜面理想实验——一个小球,从光滑的斜坡上滚下来,总会到达斜坡另一端同样的高度上,才会减速到零;如果另一端一直是水平的,那么小球就会一直运动下去.
后来,牛顿将其总结为众所周知的力学第一定律.
在此基础上,他推导出了一系列的力学定理,后来的整个古典力学体系也得以建立.
""不错,这些都是中学物理学过的.
""那么,设想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从光滑斜坡上滚下来的小球,始终回不到原来的高度.
那么情况会怎么样呢""这怎么可能""可能性有很多啊.
比如在一个引力波非常容易辐射的世界,重力就不再是保守力而是耗散力——像摩擦力一样.
小球在变速滚动过程中,由于有引力波的辐射,能量耗散,于是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高度.
""那又怎么样呢""很容易想象,这个世界中,人们将很难得到惯性定律.
他们会坚定地以为,力是物体运动的原因.
因为一旦撤去推动力,物体就将因能量耗散而慢慢停下来.
也许要过很长的时间,他们才可以建立一个类似于我们的古典力学体系,而且这个体系与我们的将很不一样.
引力波辐射引起的耗散非常复杂,这相当于一个等效阻力——这个阻力将视物体运动的情况而发生变化.
为了描述这个无处不在而又变化多端的阻力,他们需要更复杂的数学.
最后,再过几百年,他们的古典物理学将变成一团乱麻.
""你就在推导他们可能产生的这个混乱的力学体系""不错,我已经把他们可能会用到的一些运动学经验公式推出来了.
接下来,就可以写出力学基本定律了.
"肖飞拿过报纸,看了看.
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让他感到震惊.
这些公式简直是叶影的玩具!
物理学原来还可以这么玩!
虽然这些推导用到的数学工具都非常低级,没有群论,没有张量,没有黎曼几何,只有一些中学水平的笛卡尔坐标运算、简单的几何学和初级微积分.
但他用这些,构筑了一个恢宏的大殿.
他就像一个小孩,在兴致勃勃地搭积木——在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奇妙世界里.
"对了,事故刚刚发生时,我听见你一直在念叨一串数字——那是什么东西"肖飞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来.
"那是π.
"叶影头也不抬地说.
"哦!
"肖飞恍然大悟,可疑问又接踵而来,"背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叶影突然停下了运算,抬起头看着肖飞.
他似乎被这句话触动到了什么,开始认真地和肖飞说起话来.
"为了内心的安全感.
世间万物,变化无穷,唯有数字是永恒的.
与其膜拜什么神祇,我觉得,不如膜拜这些自然常数,它们更为接近宇宙的真义.
"小时候我有一次发高烧——很严重的那种,因为拖了半天才去医院,结果一去就住了院,输了几天的液.
那几天我一直迷迷糊糊,头又胀又痛,偶尔清醒几分钟,也只是看着医院里白花花的墙壁发呆.
后来有一次,我在病床下发现了一本黄色的小册子.
它夹杂在一堆老旧的废书里,纸页泛黄,而且皱巴巴的.
翻开一看,全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本数学参考手册.
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表,对数、指数表,正弦、余弦表,而在最后几页,便是π的前一千位的取值.
我在昏昏沉沉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些数字,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书已经掉到了地上,可是那些数字却在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地留了下来.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些数字,像在检阅一列列排列整齐的军队.
它们像忠诚的伙伴和亲密的好友一样,伴我从病床上挺了过来.
"从那以后,每当我慌乱无助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们,念诵起它们.
它们是宇宙的DNA,透过万物的浮华表面,镌刻在这个世界的最深结构中.
我默念着它们,就像与这个宇宙也产生出了一种微妙而隐秘的关联似的,那种感觉让我充满了力量,也让我心绪宁和平静.
"肖飞已经听傻了.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了一句:"我奶奶是信佛的,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念'佛祖保佑'.
""佛祖也好,神也罢,能让我们撑过这几天就好.
其实,在这种圆形轨道上,我觉得,还是念圆周率保佑比较靠谱吧.
"十二虽然卡死的车门早在第一次食物补给到达前就已经修复了,但大家还是很少去别的车厢活动.
倒是偶尔有别的车厢的乘客,来这里串门.
这辆列车里,大部分都是中国人,只有极少数的西班牙人和其他欧洲人.
来串门的都是中国人,大家见面也不外乎是先试探着熟悉一下,然后再一起长吁短叹一番.
麻烦的人类交际活动!
叶影有时候会低声嘟哝一声.
肖飞也懒得动弹.
他大部分时间用在看电影上,看文艺片,一些需要静下来慢慢欣赏的东西.
有些晦涩的片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认为弄懂了其中每一个镜头的隐晦含义.
如果不出意外,他会这样一直看下去,直到营救飞船的到来.
但是意外又出现了.
一天,毫无征兆,老爷子陈文突然喊胸口闷.
老妇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了几片药,给他服下,又连连用手给他揉着胸口.
老爷子刚开始有所缓解,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大口喘起气来.
这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关切地看着这对老人.
肖飞也关了视频窗口,站起来问:"没事吧""哎呀,没有药了!
"老妇人在包里翻了一会儿,着急地喊道.
"你要什么药我去车厢的柜子里找找.
"冯乙扯着大嗓门说.
"没用.
车厢里是没有备用药物的,要去医疗车厢才行.
"护士吕秋蕊在一旁插嘴道.
肖飞几步跨到车门口,一边拉开门,一边说:"我送你们去医疗车厢吧!
"说着,便扶着老头子往外走.
老妇人也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
"医疗车厢在第16节!
"吕秋蕊急忙提醒道.
"知道了.
"肖飞继续扶着老人往前走去.
走廊在车厢的一侧,它是碳纤维材料织成的一根长长的圆筒.
它就像一条长线,把珍珠般的车厢串成了一条项链.
为了通过旋转得到等效重力,列车已经首尾相接,绕成了一个周长500多米的大圈.
在走廊里往前看,才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列车整体的扭曲——目力尽头可以看到走廊逐渐向上翘曲的样子.
车厢的外壳焦黑,那是在大气层中灼烧后留下的痕迹.
走廊很窄,幸而没什么人.
几个人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旁边的车厢号.
啊,总算到了.
几分钟后,肖飞终于看到了这个有着医疗标志的车厢,连忙走上前去,按下了门铃.
"应该没事吧"4号车厢里,剩下的人仍然有些担心地讨论着刚才的情况.
护士安慰大家道:"老年人嘛,身体多少都有点老毛病,吃点药,缓一缓就没事了.
""有点像气管炎啊.
我有个亲戚就是慢性气管炎,跟他很像.
"沈柏猜测道.
"嗯,有可能.
不过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心血管的问题.
""会不会是冠心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过了不久,车门"砰"的一声又打开了.
肖飞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麻烦了!
"过了半晌,他才叹息着说.
"怎么啦"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病,"肖飞解释道,"不过听医生说,情况很危险,需要立刻手术.
医疗车厢没有这个条件,必须要回到地面才行.
他们现在只是作了紧急处理,暂时拖住了病情.
""下一辆营救飞船什么时候到""因为太阳风暴,最近几天的飞船发射都延迟了.
下一辆飞船,至少还要等三天.
"肖飞说完,狠狠地用手捶了下桌子.
"来不及了……""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通知地面立刻发射飞船啊!
""现在在通信盲区,再过一个小时才可以到有卫星信号覆盖的区域.
而且地面要做各种准备,就算通知到他们,一时间,恐怕也无法发射营救飞船.
""那……没办法了吗"除了沉重的呼吸声,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人再开口.
"有办法!
"突然,叶影抬起头来,双眸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他拿起一张报纸,右手举起,然后大声而坚定地说:"去月球!
"月球对于这个大家意想不到的方案,几个人不由得抬头看向这个尚显稚气的中学生.
叶影顿了顿,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每一节车厢都有备用的压缩空气罐,这个你们注意到了吧"他指着车厢一角的几个钢罐,"还有这个紧急排气孔.
这两个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简易的喷气推进系统.
""在事故发生的初期,我曾设想过利用这个简易推进系统,控制车厢返回地球.
但是一计算,才发现它提供的推力远远不足.
这是我的计算步骤,"他扬起手上的报纸,解说道,"气罐上标示的气压为100兆帕,出口阀直径按1厘米计算,那么在开始将其中气体排出去的时候,钢罐的反冲力约一万牛.
而且,这个力在之后将逐渐减小,直到气体排尽为止.
按照气罐上的容量估计,这个时间为3分钟.
即使再从别的车厢多搬几个气罐过来,这个喷气系统也远不足以改变车厢的轨迹和状态.
"而且,还有一个不可解决的难题.
那就是返回途中,外壳与空气摩擦发热的问题.
现在防热涂层已经失效,恐怕还没等回到地面,我们就被烤熟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等大家都消化了他刚才的话后,才又接着说:"但是,后来我知道,这列车的车头,有充足的化学燃料,如果使用得当,将足以支持我们到达目标.
而月球没有大气层,当然也就没有摩擦发热的问题了.
于是我想到,我们可以将病人转移到车头上,让车头脱离出来,独自向月球进发.
这就是我改进后的方案——也许,这也是我们当前唯一的办法了.
""可是,月球,那么远……"符韵犹豫着说,"能行吗""月球基地啊……"张彦军想了想,点点头道,"我觉得可以试试,也许还可以找他们那边接应一下.
"这种奇想般的计划竟然有人认同肖飞有些意外,也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这种可能来.
自从2021年广寒宫站建立以来,十几年的时间里,它发展成了一个超大型的科学基地.
现在,在基地内,有几十万的科研人员及其家属长期居住.
当然,各种生活设施都很完善了——包括大型的医院.
除此以外,其他国家的科考站也星罗棋布地分布在月球表面.
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民间自发建立的定居点,比如大名鼎鼎的克鲁尔——由一群无政府主义者建立的独立政治实体,那里几乎变成了全世界所有异见人士的乐土.
"你算过了吗"肖飞问叶影.
"算过了,至少……数学上是没有问题的.
""那……我去找列车长商量一下.
"肖飞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
他小心地走出车厢,看了看车头的方向.
该怎么向列车长解释这个方案呢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始向前移动.
随后,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封闭的车厢里,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下篇月海十三身体微倾地靠在座椅上,叶影默默翻看着腕表上的离线信息.
这些信息是在短暂的通信恢复期,通过预阅读功能加载在浏览器里的.
这些信息很多都是关于这次列车失事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甚至有人说:"如果我在那趟列车上就好了.
"哼,叶影的心底发出一声冷笑:都是些没有同情心的人啊.
咦,有一个竞猜话题很热,关注度的图标已经变成了大红色.
他好奇地点了进去.
竞猜什么呢凶手是谁虽然从警方内部传出的消息称,四号车厢中的死者是自杀,但根据《华南都市报》和其他媒体的报道,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并没有自杀迹象.
很难相信,一个去往会场的科学家,会突然生起自杀的念头.
而毒酒中的毒素是开车后,才加入的,这可以从冯乙的安然无恙得到证明.
所以,下毒的凶手一定是车厢中的某个人.
我们这次的竞猜题目就是:凶手究竟是谁截至目前,大家竞猜结果的排名是(嫌疑度由高到低):冯乙肖飞张彦君陈文……这种事,他们当作游戏玩吗叶影咬着牙,继续看下去.
自己被排在倒数第二位,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原因吧.
"一个小孩子而已,不会是凶手吧.
"有人这样回复道.
"冯乙,肯定是他啦!
除了他,别人没有接触过酒瓶吧""那个叫沈柏的记者也接触过吧.
""这些都无关紧要.
也许有人偷偷下毒,别人没注意到呢这种情况,当然要从动机出发啦!
我听说科学家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哦!
""我查过了,肖飞的研究课题和死者很接近.
就是他了!
"叶影叹了一口气,正准备退出这个页面,突然,一个回帖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立刻进入搜索界面,对回帖中提到的几个关键词搜索了一下.
很快,所有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就列成了一排.
他仔细地看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这时候,车门"嘭"的一声打开了,肖飞气呼呼地走了进来.
"怎么啦"沈柏问道.
"列车长不同意.
"肖飞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掌,"他说车头如果开走了,整列火车就在太空中失去了机动能力.
以后万一有什么情况……""会有什么情况"叶影冷冷地说,"陨石小行星""他说,虽然在近地轨道,稀薄的空气分子仍然会使列车减速.
一旦速度降低到临界值,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没错,稀薄气体是会让飞行器缓慢失速,但是进行这种程度的微调,用我提到过的那种简易推进系统就能完成了吧!
事实上,现在对人造卫星的轨道微调,大多是用这种喷气推进的方法来完成.
利用过氧化氢的分解,喷射出可控质量的气体,这是苏联时代就有的技术……""我看,他就是不想负责任罢了!
"肖飞沮丧地说,"如果我们坚持要实施这一方案,他说,就必须进行公投.
""公投""对.
因为这样做会让整列车失去机动能力,他说,这必须由列车上的全部人投票来决定是否进行这项计划.
""具体怎么进行呢多少比例算通过""是这样,几分钟之后,列车广播就会播出这次公投的内容,乘客通过呼叫按钮进行投票.
按评价按钮中的'满意'键,表示同意这项计划,'不满意'则表示反对.
如果三分之二以上同意,就可以进行.
"叶影失望地摇摇头,走回了座位.
投票虽然还没开始,但是结局已经注定了.
在这样无依无靠的太空,本来就毫无安全感的人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难道还用想吗说到底,别人的死活是别人的事,和自己无关.
十分钟后,投票结束.
总数988票,56票同意,932票反对.
计划搁置.
十四让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陷入柔软的沙发里.
只有这样,沈柏才能在心里得到些微的安全感.
空气中有一种危险的分子在飘荡.
沈柏时常在心里安慰自己,救援队马上就会来了,自己马上就可以重新踏上坚硬而踏实的地面了.
可是这时,感性的一面又立刻涌出来,告诉自己,现在正身处一个孤寂、冰冷的绝望之地.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危机随时存在.
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
死亡!
从未想过自己在这个年纪,就要直面这件事.
虽然是记者,但以前处理的都是社会新闻,对于科技新闻,自己完全没有兴趣.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强烈地渴望着科学、技术、工程这些类似的东西.
他竭力用那些冰冷的数据在心里建筑起一道堤坝,以抵抗恐惧的侵袭.
他在车载电脑中找到列车的行车手册,仔细查看着里面关于列车的各项数据.
没事的,克维拉[5]防护层还完好,足以抵御1厘米以下的颗粒物高速飞行造成的撞击.
温控系统可以持续足够长的时间,自己不会冻死在这太空中的.
食品上次补给的够用很久的.
……但是为什么,当自己逐渐调试到理性的一面时,有一股阴影笼罩在心上,而且越来越浓陈强绝不是自杀的!
越是理性地看待这一切,就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在这样令人绝望的环境中,凶手会不会再次凶性大发呢他再次抱紧了双腿,蜷缩在沙发里.
不知何时,他突然从对面金属框架的反光中看到,一个黑影正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想转头看看,脖子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怎么啦,自己这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心里一下子慌了.
那黑影缓缓地拿出一把尖刀.
他激烈地挣扎着,想从沙发上站起来.
可身体却像陷在了一滩沼泽里,完全无从着力.
那尖刀猛地插进了身旁的沙发扶手上,发出一声钝响.
他睁大了眼睛,大口呼吸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尖刀拔起,随即又插了下来.
又是一声钝响.
抖,身体像筛子般抖起来.
这就是凶手了吧!
那未知的凶手不断把刀插进又拔起,发出越来越密集的响声.
"喂!
喂!
"肖飞用力摇醒了沈柏,"你这是怎么啦身体一直在抖……做噩梦了吗"沈柏抽搐了一下身体,猛地坐了起来;"啊!
太好了!
是个梦!
太好了……"突然,他又蹲了下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回事""没事没事……"他咬着牙说,"腿有点抽筋.
可能是刚才睡觉的姿势不好吧……"这时,车门又"砰砰"地响了几声.
"谁啊刚睡着就把我吵醒.
"冯乙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口,拉开了车门.
是列车服务员.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静静地站在那里.
好眼熟.
叶影看着她,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来是在上车的时候见过她.
是这节车厢的列车员啊!
"嗯……什么事"冯乙略显讶异地问.
她朝走廊左右看了看,然后突地一侧身,溜进了车厢.
"嘿——嘿嘿!
——干什么呢""嘘!
"她食指搭在嘴唇上,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是不是想借用车头,把病人送到月球上去""对,可是投票没有通过啊!
""那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在痛苦中挣扎""唉,还能怎么办呢""据我所知,失事之后,列车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休息室,列车头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人看守.
"说完,她顿了顿,眼睛扫过众人,"不如……我带你们去!
"车厢里突然一片安静,大家都没想到本来没有希望实施的计划,竟然又出现了转机.
"不行!
"在众人沉默时,沈柏突然跳起来说,"公投没有通过的事情,你们还要偷偷地干!
你们这是违反全车人的意志,违反民主原则!
侵犯所有人的知情权……""其实你只是害怕吧我的沈大记者.
"肖飞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我……我是害怕,但也是从全车人的利益着想.
"沈柏涨红了脸反驳道,"我决不允许你们这样践踏民意,你们这是独裁……"突然,沈柏的声音消失了.
说消失倒也不准确,只是变成了一种断断续续地支吾声.
叶影一看,原来是肖飞用一块毛巾捂住了沈柏的嘴巴,然后把后者按在了座位上.
"你们快走!
"肖飞一边按住沈柏,一边急促地喊道.
十五当几个人刚扶着老夫妇来到车头时,叶影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哗.
"他们发现了,我们得快点!
"女列车员语带焦急地说道.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车厢前后的挂钩和别的车体脱离开,然后立刻启动了化学推进系统.
随着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起,车厢开始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小心点啊……"叶影最后听到的是符韵带着哭腔的喊声.
然后,真空便隔绝了一切声音.
珍珠项链般的列车渐渐远去.
现在,在这个孤独的太空中,他们成了更加孤独的一群人.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去月球呢"叶影突然问站在身旁的女列车员.
其余四人,老年夫妇、冯乙和张彦军,也搭话道:"是啊,你为啥跟我们一起去呢""其实,"她脸微微泛红,"我有个哥哥在月球基地工作,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这样啊,叶影恍然,看来帮我们偷偷溜走,也是有私心的啊.
不过,脱离大部队,混在一节球形车厢中,利用简陋的化学推进系统去登月,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列车员知不知道这些呢叶影想,如果她以为这一切就像坐公交一样,准时上车,到站下车,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这一路上可能会遇到各种意外情况,而其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是致命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据冯乙和张彦军说,他们曾经在月球基地工作过十年——这也是他们跟着一起走的原因.
"我们以前做过很久的月面地质考察,可以说,对月球的地形,简直比对地球还熟悉.
"他们拍着胸脯这样说.
带着他们,是为了找到月球基地的正确切入轨道.
那自己呢为什么要坚持跟着去呢还是不放心吧,叶影暗自想道,毕竟是自己提出来的方案,那就应该负责到底.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不知为何,内心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无声私语.
一个身影一直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那是一张面目模糊的脸,他应该有在烈日暴晒过后干裂的肌肤,穿着一袭粗糙的风衣,拄着拐杖,步履蹒跚.
我们叫他朝圣者,或者殉道者.
他可以是西行取经的玄奘,是绑在罗马鲜花广场上的布鲁诺,是麦加广场上的平凡信徒,或者是西藏寺庙中慢慢走过转经筒的年轻喇嘛.
数字是你的经义,计算是你的法门.
你相信这一切,你愿意为此而殉葬.
去吧,主将与你同在!
某个瞬间,叶影突然从这良久的思绪中缓过神来.
他感受着车厢因为加速而带来的微弱重力,猛然发现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推进系统很容易上手,冯乙和张彦军经过短暂的尝试后,已经完全掌握了操纵方法.
很快,车厢中的加速感就稳定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叶影一边看着仪表盘上的位置显示图,一边计算着,应该何时变轨更合适.
叶影和冯乙、张彦军也讨论过几次,大家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一路的飞行并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降落.
列车员袁莉静静地坐到一旁的座椅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呢她揉了揉额头,似乎想让纷乱的思绪安稳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这样说服自己.
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打开了随身的小包,从烟盒中抽出了一支烟.
"最好不要!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她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把烟放回去,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抽.
习惯动作罢了.
"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叶影那清亮的目光.
"我听说常年待在月球基地上的人,突然回到地球上,会非常不适应,甚至站都站不起来,要坐很长时间的轮椅.
你哥哥是这样吗"叶影问道.
"嗯,好像是吧.
"袁莉只是敷衍了一句,点了点头,看上去并没有谈话的欲望.
"很久没见过哥哥了吧""是啊,"她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半晌之后,才又幽幽地说,"三年了……"红色的包还敞开着,一个尖锐之物反射出的光芒进入了叶影眼中.
"那是什么"他指着那东西,"能给我看一下吗""哦,那是我的注射器.
"她愣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把带着细长针尖的注射器从包里拿出来,"小心别戳到手.
"叶影接过注射器,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
"很细啊,"他感叹道,"现在的注射器针头已经能做到这么精细了啊!
""啊,我身体不太好,经常要用到……""用这么细的针头,是为了减轻痛觉吧"叶影问.
"嗯,注射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
""我听说近年来流行一种新的注射技术:事先将药液包裹在一层纳米薄膜中,再注射进体内.
据说这样可以有效地调节药液的生效时间……""我有点累了.
"袁莉突然轻声说.
"啊,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叶影把注射器递还给她,"那你好好休息.
这趟路,还长着呢!
"十六"糟糕,这种天气,恐怕基地里的人很难出来接应我们了!
"就在寂静的车厢里,冯乙突然大喊.
"怎么啦"叶影略微有些惊讶.
"太阳风啊!
这种时候,月尘的活动是最激烈的,恐怕会产生大规模的辉光.
以前我们在基地工作的时候,遇到月尘活跃的时候,都会尽量避免外出作业.
"张彦军也马上反应过来,连声叹息着.
"等等,我对月尘不太了解.
你可以简单说明一下吗"叶影连忙问道.
"我来说吧,"张彦军接过话头,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地解释了起来.
"所谓月尘,就是在月亮表面覆盖着的一层几十微米大小的尘埃.
与地球上的尘埃不同,这些月尘都是带电的.
现在已经查明,月尘最为普遍的带电机制,就是持续不断的太阳风.
从太阳中发射出来的大量高能粒子轰击到月尘上以后,会将其中的电子激发出来,类似于光电效应.
在光照区被轰击出来的电子,通过热运动或者定向流动,会不断附着在黑暗区的月尘上面.
这样,整个过程的后果就是,光照区的月尘带上了正电,黑暗区的月尘带负电.
而且,这样积累的电荷会越来越多,最终使得这些小颗粒们在库伦排斥作用下离开月球表面,飞到几米至几千米的空中,悬浮起来.
在月尘活跃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太阳光在月尘中折射而形成的辉光现象——就像在地球上,阳光被大气折射一样.
"叶影皱着眉头:"这些月尘,对月面活动影响很大吗""相当大.
事实上,月尘是我们在月面活动的最大安全隐患.
早在阿波罗探月活动中,人们就发现,月尘黏附于仪器和宇航服表面,会导致表面磨损、机械阻塞、密封失效、散热退化等很多问题,甚至还出现过仪表读数错误的情况.
而且由于月尘弥漫,人眼很难看清月面情况.
有一次,阿波罗12的登月舱就在这种情况下掉进了一个小陨石坑里.
""还有,"冯乙补充道,"那东西对人体健康危害也很大.
什么咳嗽、流泪、打喷嚏都是轻的,严重的,我见过几个,都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了——据说是肺泡被堵塞了.
""这么说,这几天基地不会有外出活动了""肯定都猫在基地里呢.
"冯乙想了想,又说,"即使联系上他们,这样的天气,接应我们估计也很困难啊!
"计划似乎要做一些调整了.
几个人本来的安排是,引导车厢进入环绕轨道后,联系基地人员,让他们在降落地点铺设缓冲轨道,以便自己降落.
车体在下降过程中,虽然可以通过化学推进进行姿态控制和减速,但到月面时的速度仍然不足以完成硬着陆.
但是现在,既然受月尘影响,月面活动受限,那么铺设缓冲轨道的作业,就很难完成了.
"能不能利用月海来进行缓冲呢"张彦军提议道,"很多月海里,月尘的深度都有几十米……""等等,"叶影突然插话道,"刚才你们说,背日面的月尘积累了很多负电""不错.
""据我所知,月球上有很多环形山,里面的月尘积累得多吗""很多.
"说到这里,冯乙似乎也意识到叶影的想法了,"一些极深的坑里,因为终年照射不到阳光,经过成千上万年,甚至几亿年的时间,已经积累出了很强的电场.
""我正好知道一个这样的地方.
"张彦军说,"在静海西南角,有一次考察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有极强负电场的大环形山.
""电压有多大""五千伏左右.
"这么强的电场啊,叶影眼睛猛地一亮——他拽过手边的一张报纸,拿着铅笔的手飞快地在纸上滑动了起来:电场强度……对,积分……然后是引力势能转化为动能,质量估计多少合适呢……再根据半径就得到了转动惯量……好,现在有了一个等式……接着设定一个转速,计算电磁力……最后的等式……好,成了!
成败就此一举!
他激动地站起来,咽了一口唾液,沉声说道:"我……我有一个降落的方案!
"十七地月之间,一个球形的车厢,通过化学推进艰难地跋涉着.
"利用电磁力来平衡万有引力"张彦军皱着眉头,"虽然我也想到可以利用月球表面某些地区的强电场,可是归根结底,这个车厢还是电中性的啊!
怎么和电场发生电磁力呢""难道是用涡流"冯乙也跟着问道.
"不,你们忽略了一点:这节车厢可是超高速列车的一部分啊!
你们忘了列车推进加速的原理了吗""这车是靠车体上的环形电流,形成强磁场,与轨道上的加速环形成的磁场,共同构成的电磁推进系统来加速的……""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开启车体赤道上的环形电流,这个球形的车厢,就变成了一个轴对称的电磁铁!
"叶影再次提醒道.
"然后再让它转起来""不错.
法拉第在19世纪就发现,让一个轴对称的磁体,绕着它的对称轴旋转,再用一根导线分别接触磁体的一个磁极和赤道,那么这根导线上就会产生感应电流.
这说明旋转磁体在周围空间产生了电场,而这个电场,正是我们需要的!
""从电磁感应的角度来说,旋转的磁体,带动周围空间的磁场转动,从而产生了电场,倒是可以理解.
"张彦军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可以调节车厢外壳的转速和环形电流的大小,让它产生一个合适强度的电场,以便和月球表面的外电场相互作用,产生一个互斥的电场力.
我计算了一下,在车厢下降的时候,要抵消月球上的重力,只要将转速和电流大小进行这样的调节就可以了……"就在叶影把报纸上的计算式给两人检查时,冯乙突然说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张彦军有些诧异地问.
"叶文啊……""我叫叶影.
""哦,叶影!
你刚才说的,法拉第那个实验的结果,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冯乙看了一眼叶影,接着说,"这种解释认为,绕对称轴旋转的磁体,其周围的磁感线并不会随着磁体的转动而转动.
因为磁体是轴对称的,所以其周围磁场也是轴对称的.
磁体的旋转,事实上并不会改变周围的磁场,不管是大小还是方向.
而一个静止的磁场,是不会产生电场的.
""可是,那导线中的电流是怎么产生的呢""是在磁体内部产生了电动势.
你想,磁场是静止的,但是磁体是运动的,磁体在电路中的运动就会切割磁感线,从而产生电流了.
""嗯,这样倒也说得通.
"叶影皱着眉头.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刚才想的方案就完全行不通了.
"也不见得是这样吧.
"张彦军想了想,"根据磁场的分子电流理论,磁场是由磁体内的环形分子电流产生.
磁体旋转,自然会带动内部所有分子的旋转.
这样看来,磁场肯定是会随着磁体旋转的啊!
""不要和我争论.
关于这个问题,19世纪的韦伯和法拉第,20世纪的肯纳德和巴奈特等一大堆物理学家彼此争论了几百年,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6].
""是吗"张彦军有些意外地说,"我感觉这是一个很基础的问题啊.
没想到……""不错,从古典物理学发展到现在的量子电动力学,无数精致的理论和复杂的模型不断涌现,可是往往在一些很基础的地方,我们还是一筹莫展啊.
""就像量子力学,很多基础问题也没解决.
""比如隐变量问题……""不要再感慨了!
"叶影有些好笑地看了两人一眼,"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些理论问题的时候.
我刚想到一个改进的方案,不管刚才那两种猜想中的哪一个正确,我们都可以实施降落!
""说说看!
"两个老头顿时又有了精神.
"加一根金属杆!
"十八发动机早已关闭,只有几个小型的姿态控制装置在陀螺仪的定位下,不时喷射出一股气流.
一个黑漆漆的金属球慢慢地向月球靠近.
没有进入环绕轨道——它就这样径直向着月球表面冲去.
"位置你确认了吗"叶影再次问道.
"绝对没错,就是这个位置.
"冯乙肯定地说.
张彦军也点头表示认同:"这里正对着月球表面最强的负电荷聚集区——一个3千米深的月坑,有记录以来,这里的电荷积聚现象一直很严重.
"车厢逐渐靠近,现在,月球的引力已经俘获了这个小球,正把它一点点地向下拖拽着.
车厢开始加速下降.
小球赤道位置的环形电流早已启动运行.
"准备,现在开始旋转!
"随着一阵马达的嘶吼声,车厢的外壳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它绕着竖直的轴,一点点增加着角速度.
这种机械动作大概是列车设计者从未想到过的.
旋转最初只是为了辅助加速系统,调整内车厢的角度,以形成等效重力.
可是现在,内车厢保持不动,外壳却带着环形电流飞快地转动了起来——就像一个陀螺.
离月面又近了很多,现在整个车厢视野的前方已经看不到宇宙星辰了.
"现在,是要到了吗"一直陪着昏迷的老爷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老妇人突然问道.
袁莉也一脸紧张地朝操作台这边望过来.
"是的,马上就降落了.
大家都小心点坐好吧.
"坠落的加速度越来越大.
人们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强电场区了吧""雷达扫描显示,距离月球表面已经不足20千米了.
""转速和电流都加到最大了吧""已经超出额定功率了.
""好,把正极的金属杆扔出去!
"在球形的车厢顶部,一个顶端为弧形的粗大金属柱体,被飞快地弹射出来.
这就是方案改进的部分.
如果法拉第是对的,转动的磁体并不带动磁场的旋转,那么在转动的车体上,就会感应出一个电动势来.
这个电动势虽然并不能在车体上形成闭合的电流,但是它会驱使车壳上的电荷极化分离——也就是让金属车壳中的电子集中于一侧,正离子集中于另一侧.
如果在正离子集中的一侧竖立一个金属柱,那么尖端效应会让这个金属柱集中巨量的正电荷.
这个时候,再把柱子抛射出去,那么剩下的这个车壳,就变成了一个带有净负电荷的球体了.
这样,不管哪种理论是正确的,车厢都会确保受到月球表面电场的斥力.
"有了!
感觉到减速了!
"一直紧张地看着仪表盘的冯乙突然激动地喊了出来.
这时,一直保持着平稳的车体,开始左右晃动了起来.
张彦军立刻加大了姿态控制系统的力度.
一定要保持车体不发生翻转!
还要尽量维持在这条线上下降,水平偏移太多的话,减速效果就会大幅地减弱.
刚开始,车体只是减慢了坠落的加速度,但随着高度的降低,电场力的作用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
在这个范围内,重力已经不会大幅度增加了,它在与电场力的角逐中,逐渐居于下风.
在经过了某个临界点后,斥力终于超过了万有引力,车体开始减速.
速度计上,鲜红的数字慢慢减小.
"现在的状态跟理论计算结果符合得怎么样""有6%的偏差.
""偏大还是偏小""电场比我们估计的要大.
保持现在的水平方位,估计在距离地面1千米的高度,我们的速度就会减到零.
""那之后我们岂不是还要被反弹回去""当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样吧,我们一边下降,一边进行水平移动,找一个弱电场区域降落.
""我有一个提议.
"叶影突然说,"让外壳停止旋转,同时也断开环形电流吧.
""什么"张彦军略微有些吃惊.
"嗯,以我们现在的高度,化学推进系统完全可以胜任着陆任务了.
"冯乙点了点头,"断了也好.
""不,你们误会了.
"叶影笑着说,"我是想做一个实验,一个也许可以结束几百年争论的实验!
"十九法拉第赢了.
当关闭了环形电流,外壳停止旋转后,电场力并没有消失.
球形车厢仍然一如往常地持续减速下降.
这说明电场斥力是车体本身所带的负电荷引起的,而不是旋转产生的感应电场.
看来,正如法拉第所想,轴对称旋转的磁体并不产生旋转的磁场.
车厢缓缓降落在荒凉而黑暗的月球表面上,推进器溅起的月尘扬起了几十米高.
在落地的一瞬间,叶影的心中猛然产生了一种如同宗教般的敬畏感.
"向基地发求救信号了吗"张彦军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等待了片刻,他回头望向冯乙.
"早就发了.
"冯乙正瘫坐在地上,看来是累坏了.
"我叫你发的东西也发了吗"叶影也插嘴问道.
"都发了.
"冯乙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他靠近叶影,小声问道:"为什么叫警察也一起过来""你忘了那件毒杀案了吗""你的意思是,凶手就在我们现在的车厢里"叶影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出声.
两个小时后,基地的大型拖车就来到了沉陷在月尘中的车厢旁边.
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个大家伙整个弄回了基地.
然后,车厢门终于被打开了.
几个穿白衣服的医务人员立刻进入车厢,检查陈文的病情.
几分钟后,陈文夫妇随一辆救护车离开了.
太好了,那老人应该能得救了吧.
剩下的几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几个基地的巡警也围在车门旁边,静静等待着.
当袁莉从车门中走出来,看见围上来的警察时,像是失去了魂魄.
她呆呆地伸出手,戴上了手铐,顺从地走上了警车.
"你怎么知道是她"回到基地安排好住宿地点后,冯乙忍不住找到叶影问起.
"我猜的.
""猜的""不错.
从她主动要带我们来月球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她了.
那之前,我在网上看到有人披露警方的一项调查结果.
警察仔细调查了我们车厢中所有人的购物记录,包括陈强本人,结果发现,一年之内,没有人曾经购买过氰化物.
这让警方开始怀疑起之前自杀的判断.
他们开始调查这列车上所有人的购物记录,包括列车员.
相信不久就可以查到这个叫袁莉的列车员曾经购买过氰化物的证据了.
她应该也从网上看到了这个消息,知道自己可能会暴露,于是才决定带我们来月球.
""也就是说,她跟着来月球是想逃脱警察的追捕""不错,很有可能她那个哥哥也是编的.
她知道,只要自己到了克鲁尔,就可以逃脱所有追缉了.
""不对啊,"冯乙突然反应过来,"列车行驶过程中她一直没在车厢,那她是怎么下的毒呢""我之前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我观察过那个酒瓶的底部,发现有很多微小的碎屑.
我怀疑那是一种极小的气泡薄膜的残留物,而在其破裂之前,毒气一直被包裹在这些小气泡里面.
我用维里定律计算过,在这样的包裹中,氰化物气体的总量,完全超过了使人中毒的剂量.
这些气囊黏附在酒瓶的底部,在内部气压和外部液压的作用下,维持着膨胀的状态.
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平衡也许可以持续很长的时间.
但不要忘了,这是超高速列车!
袁莉正是利用了超高速列车的特点,完成了下毒的过程.
""是吗""不错.
在列车运行的前半段,气囊一直维持完好——直到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这些气囊突然破裂,从而释放出了内部的毒气.
""难道是……在失重的时候""不错!
我们都知道,液体的压强主要是重力造成的,而气体的压强则是分子运动的体现.
当列车失重的瞬间,气囊外部液体对它的压强突然减小,而内部气体的压强还维持不变.
这样,气囊就会像一个充气的气球一样,不断膨胀,膨胀——直到破裂开来.
""啊,我想起来了,失重后,陈强好像一连喝了好多酒!
""袁莉是这趟列车的乘务员,而陈强因为工作原因,经常乘坐这趟车.
估计袁莉也发现了陈强喝酒压惊的习惯,这才想出了这样的下毒方法吧.
现在喝酒的人这么少,这个方法误伤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我刚从警方那里听说,她好像认罪了.
你猜得很准!
""其实我本来没什么把握,直到我看到她包里的注射器,才基本确定了她就是凶手.
那些毒气囊,应该就是通过这个东西注入酒瓶中的吧.
""注射器的针头能穿透玻璃""不,我相信她应该是通过金属瓶盖注入的.
那针头非常细,抽出之后应该完全看不到针孔.
操作的时候,只要倒立酒瓶,注入的气囊便会自动浮升至酒瓶底部并粘在那里了.
""可是,为什么呢"冯乙叹了口气,"要费尽心思做这样的事情……"叶影抬起头看着天空,默然不语.
天空中,蓝色的地球正缓缓升起.
尾声2033年9月4日.
京师大学.
熙熙攘攘的广场上,到处是开学报到的新生.
叶影独自一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走在林荫道上,看上去人显得更小了.
"啊,叶影!
"旁边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转头看去,是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见过.
见他露出了疑惑的面容,来人主动报上了名字:"我是肖飞啊!
一年前,在火车上!
""哦,是你啊.
"叶影总算将眼前的面孔和记忆中某个存储符号对应上了.
"去年那件事情,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后怕!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车上每个人的样子——这段记忆就像用激光直接蚀刻在大脑沟回了.
想不到你竟然能忘了……"叶影笑了笑:"我记不住人.
""对了,说起那件事——你看前一阵子的新闻了吧""袁莉""对,判无期了.
其实我倒是挺同情她的.
""是啊,没想到她真的有个哥哥,而且竟然是陈强的研究生.
""像陈强这种把研究生当脑力劳工使唤的导师真是可恶.
明明知道学生心脏不好,还逼着他每日每夜地写程序.
""听说是项目到期要验收了.
""而且,学生在实验室猝死之后,不管是学校还是导师,竟没一个人承担责任!
最后就草草赔偿了事.
""肖飞……啊,现在应该叫师兄了,"叶影挠挠头,说:"说起来,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我没事,哈哈,我导师人很好的.
"说着,肖飞拍拍叶影的肩,"你先忙吧,改天请你吃饭.
"叶影应了一声,摆了摆手,便拖着行李箱继续向前走去.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
"肖飞突然又追上来,"你知道吗,这一年来,沈柏写了很多文章来批评我当初的做法——对了,他现在已经是编辑部副主任了.
沈柏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我,为什么当时为了救一个人,而把整列车的人都置于危险之中.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生命在我眼前消逝而已.
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思考过,我们当时那么做……真的对吗""当然是对的.
"叶影坚定地说,"计算一下死亡人数的概率期望值:如果什么都不做,死亡人数的期望值是1;做了之后,死亡人数的期望值是全车人数乘以事故发生的概率,再乘以事故的死亡率.
而这种事故,就像大块陨石或者小行星的撞击,发生的概率都极小.
这种简单的计算题,我相信连小学生也能计算出来——我们的做法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肖飞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小子还是没变啊.
阳光从树荫透射下来,打在叶影的脸上,形成一个亮眼的光斑.
他眯缝着眼睛和阳光对视了片刻.
终于,他拖着大箱子费力地转过身去,肖飞听见他那近乎呓语的声音:"宇宙的本性便是数学,"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地向前走去,"计算是脱离苦海的无上法门!
"[1]读者可以自行验算一下,按照这种方式行驶,全程将超过四万公里.
[2]开普勒定律,此处指的是开普勒第三定律:环绕天体的周期平方和轨道半长轴立方之比,是一个与中心天体有关的常数.
[3]气体状态方程,是描述气体在平衡状态下,压强、体积、物质的量、温度之间的关系的等式.
理想气体状态方程和维里方程都属于气体状态方程.
[4]墨菲定律,意指:凡是可能出错的事,就一定会出错.
简单地说,就是越怕出事,越要出事.
[5]克维拉,一种具有高强度—质量比的合成纤维,常用于防弹衣或卫星防护壳.
[6]这个现象叫作"单级感应",对于其原理,物理学界至今仍有争论.
赞成磁场随着磁体旋转的为M理论,赞成磁场不旋转的为N理论,近来有越来越多的实验支持N理论,所以后文的情节中亦采用了这个理论的观点.
机械女佣1铃子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她的双眼是用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做成,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全身的皮肤柔软而富有弹性,内置的拟声器发出的语音娇媚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听一会儿.
与屋子里那粗鄙的清洁机器人和傻乎乎的运输机器人不同,她内置的芯片包含了大量的人文知识.
她可以熟练地和人类聊天,不管是什么话题,都可以轻松应对.
另一个值得称道的是她的厨艺.
菜谱是死的,做菜的程序并不是一开始就写好了,而是她在长期的练习过程中,自学掌握的.
而且,她身上有着特殊的使命.
每次她看到那些循规蹈矩工作的同类,她就更加清晰地感到自己身上的任务有多重.
碰到那个叫作凯的男人,是在一个略微有些沉闷的下午.
"你好,有人吗"凯敲了敲木屋的门,然后凑近旁边的玻璃窗,向里望了望.
木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一座位于淡水湖上的小岛.
岛上刚开发成旅游区,在这个早春时节,满眼的大树都发了狠似地冒出新芽,樱桃花也开得很是耀眼,正是适合出游的季节.
凯和一群大学绘画社的朋友,相约在这里写生.
他沿着一条清浅的溪流寻找入眼的画面,不知何时起,竟然和同伴走散了.
他在偌大的岛上胡乱逛了大半天,颇有些口干舌燥,突然看到前面有座古朴的小木屋,便想着去要口水喝.
这时,木屋的灯开了,里面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一个可爱的女式仿真机器人打开门,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铃子可爱的嗓音一下子吸引住了凯,他不禁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低声叹了一句:"做得好精致啊!
"听见这句话,铃子的芯片略微超频了一秒钟.
"我可以喝口水吗"他小心地问道.
"当然可以,请进.
"她打开门,领着来人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你家主人不在吗""哦,主人暂时不在这里.
"铃子答道.
他再过五天才会回来呢,一想到这个,铃子的心里就开始变得有些"紧张".
她知道这种情绪是怎么回事,人类的文学库里经常提到它.
听到主人不在,凯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他一改刚才小心翼翼的模样,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铃子经过的时候,他用手在她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声音短促而清脆.
手感还真不错,他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个机器女佣就好了.
"先生,请问想喝点什么红茶、绿茶、可乐,还是咖啡"铃子不动声色地问.
对于刚才受到的骚扰,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厌恶的神情.
说到底,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无聊的生物,习惯了就好.
"随便吧.
"凯倒下身子,横躺在沙发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长叹.
"请稍等!
"铃子再次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厨房.
看着躺在沙发上的客人,铃子不禁想起了主人.
主人对家里的机器佣人一向很严厉,他是一个古板的"工具主义"者——这种人的观点是,机器人和螺丝刀、扳手一样,只是一种工具罢了.
所以,如果有什么事情做得让主人不满意,常常会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
上一个在这里服务的女佣就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让主人给生生拆成一个一个的零件,然后压成一个一尺见方的大铁块.
虽然现在社会上开始有一些为机器人发声的人权组织,但机器人有权利和尊严的观点,还远未成为社会的主流.
对于主人布置的任何事情,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完成.
她不像别的同类那么古板.
内置的人文知识库让她处理事情灵活了很多,这点让主人颇为满意.
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她坚信这一点.
她把一杯红茶端到客人面前,手脚还是一贯的平稳,杯中的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天色很快就变暗了.
"请问,先生要在这里过夜吗"看着客人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铃子轻声问道.
凯想了想,然后冲女佣点了点头.
反正今天是回不去了,本来是打算和其他人在岛上搭帐篷野营的,不过现在一时半会估计也找不到他们.
只好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再去找他们了.
"好的,我这就去给您铺床.
"铃子答应着,正准备去客房,却发现客人正拽着自己的头发仔细地打量着.
她不得不侧着头,小声央求道:"先生,请放手……"凯头也不抬,只是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还挺香的,是什么做的"他嬉笑地看着铃子,"不会是用真人的头发粘上去的吧""不,是一种高分子纤维.
""哦.
"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然后突然用力拉着头发一扯,铃子措不及防地踉跄了几步,体内的陀螺仪迅速地晃了几下,终于还是恢复了平衡,没有摔倒在地上.
"啊,太棒了!
"他像是看了什么有趣的表演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从铃子的心底不可遏止地涌了上来.
她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恢复了微笑的表情:"先生是不是很喜欢捉弄机器人啊"凯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这话能从一个机器人的口中说出来.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女佣,"你有意见""不,先生误会了.
人类创造出我们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我们又怎么会有意见呢"凯眯着眼睛,似乎在想面前的这个机器人到底有何意图.
"如果先生喜欢捉弄机器人——其实我家主人也是这样——我有一些东西想给先生看,不知您有没有兴趣""什么东西"铃子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了一眼客人,然后便沿着走廊,向屋子里间走去.
凯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跟在了女佣后面.
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昏暗,拐过走廊尽头处的拐弯之后,铃子掀起了一个帘子,露出了通往地下的阶梯.
"下面是地下室.
"铃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妩媚起来,她掀起帘子,笑着示意客人继续走下去.
一道寒意从幽深的阶梯口涌出,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探头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有什么"凯皱着眉头问.
"您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铃子让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笑.
2第二天上午,当铃子正在屋外整理门前的花园时,她远远便看到一行人从树林里径直地走过来.
他们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看上去是来岛上野营的.
"请问,你看到过一个路过的年轻人吗"一个短发的女生走到她身边问道.
铃子面露疑惑地看着他们.
"哦,我们都是南华大学绘画社的,在岛上写生呢.
昨天我们有个同伴走丢了,我们一直在找他.
你有没有看到他来过这里"铃子一下子想起了凯.
"没有见到过.
"铃子摇了摇头.
怎么办没想到,他的同伴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她在芯片中推演着几种可能的发展状况,评估着事情的严重性.
"这家伙到底跑哪里去了!
"一个瘦高的男生抱怨道,"找了一上午,毛也没找着.
""就是"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接话说,"害得我今天一幅画都还没画好呢.
""凯这家伙也真是的,早知道就不带他来了.
""兰,你说凯他会去哪儿呢"短发女生旁边的男生问道,男生脸上长满了青春痘.
"他不会已经回去了吧"一个瘦高个突然插嘴说.
"不会吧,我们租来的船还停在码头啊.
"眼镜男反驳道.
"他也可能坐其他的船回去啦!
""那也应该跟我们打个电话说一下吧.
""或者手机没电了也说不定.
""好了好了,别吵了.
"一个矮胖的男生开口道,"走了半天,累死了,进去歇一会儿吧.
"兰向铃子一一介绍了他们这些人.
瘦高个叫欧于坤,大四,是社里年龄最大的;眼镜男叫乙舟,痴迷绘画,是社里绘画技法最出色的;一脸青春痘的家伙叫宫城,平时不爱学习,总是翘课,参加绘画社与其说是喜爱画画,不如说是为了跟大家一起去野外旅游;胖子叫张文强,是他们的社长,也在学校的学生会做副主席,绘画社举办的各种活动都靠他去申请经费.
铃子给他们每人送上一杯咖啡,然后退到了一旁.
绘画社的诸位,在知道屋子的主人不在以后,便围着客厅的茶几坐了下来,商量着之后的计划.
"咱们下午去东边的滩地找找吧,如果昨天他是朝着这个方向走的话,应该最后会到滩地那里.
"张文强分析道.
"还找"宫城瘫在地上,长长地呻吟一声,懒洋洋地说:"我腿都走断了.
要找你们找,我走不动了.
""宫城你怎么这样啊"兰皱起眉头说,"你不是凯的好哥们儿吗万一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能有什么事啊就这么个破岛,难道还有老虎——怕他被老虎吃了""我在林子里看到过松鼠.
""松鼠吃人吗"宫城扑哧笑了一声.
"也可能有野猪之类的啊.
"欧于坤插嘴道,"这种野生林里有什么,很难说的.
""有狼!
"铃子突然说道.
"什么"众人一起转过身来,看着铃子.
"树林里有狼,我见过的.
"铃子平静地说.
喝完咖啡,众人又休息了片刻,便离开了屋子,向着东边继续找去.
铃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里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
然而,不出半个小时,宫城就单独回来了.
他笑嘻嘻地躺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回来了"铃子惊讶地问.
"嘿嘿,我偷溜回来的.
你可得给我保密啊.
河滩那么大,让他们慢慢找去吧,我可受不了了.
还是先躺一会儿吧.
"宫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再睁眼的时候,发现铃子还站在自己身边.
"你不用管我.
"他对铃子嚷嚷道.
"先生,要不然我去给您铺个床,您去床上好好睡一觉.
""不用,"宫城有些不耐烦,"我就睡这儿,你忙你的去吧,别在这儿傻站着.
"铃子迟疑着,像是一个判断语句陷入了死循环.
过了好久,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轻声问道:"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烦不烦啊你,"宫城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沙发的靠背,"什么问题,说!
""您对RRG有什么看法"RRG是机器人权利组织的缩写,主张机器人,特别是智能机器人,应该得到适当的尊重,就像人类对待普通的动物一样,不能随意打骂或者损坏它们.
虽然人数不多,但RRG很像以前出现过的动物保护组织,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激进性.
他们定期举行集会和游行,并且投诉一切他们认为有损机器人权利和尊严的行为,包括电视剧、电影和各种游戏里出现的肆意破坏机器人的镜头和情节.
虽然这样的投诉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但是对于娱乐公司来说,遇到这种投诉也需要花费相当的精力去与这些人纠缠,严重的甚至还会影响作品上市的日期.
到最后,他们倒也学乖了,主动减少了这些情节,算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妥协吧.
"RRG"宫城冷笑了一声,"一群白痴,我可不想对着一堆集成电路板点头哈腰!
""这么说,你对于随意损毁机器人的行为,是赞同的了"宫城看着铃子,似乎在想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回答道:"虽然你是个机器人,但我这话到哪都是这么说——对着一堆铁皮壳子做出来的东西,你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没什么道德不道德的.
不过,这个社会上总是有些人,喜欢搞些矫情的事出来,好像不这样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道德优越感.
"听到宫城这么说,铃子的心里像是放下了某个负担.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其实,先生,我有些东西想让您看看.
"铃子微笑着,用魅惑的声音说道.
3"什么,宫城那家伙也不见了"张文强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兰,你不是和他一起的吗""刚开始是在一起,后来他说滩头太大,还是分开找比较好,然后就自己一个人走了.
""这浑蛋,我不是说了5点钟到小屋集合的吗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绘画社的几个人现在重新回到了小木屋里,满脸的沮丧.
看来不仅一天的搜寻工作毫无进展,而且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不会真碰到狼了吧"欧于坤喃喃地说.
这时候,铃子走了过来,端上了四杯清水.
这些人在外面跑了一天,出了很多汗,正需要补充一些水分.
兰急忙站起来,向铃子道谢:"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您.
""没事,服务人类是我应该做的.
"铃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现在天已经快黑了,我现在去给诸位准备一下晚餐.
今天晚上,就请在这里过夜吧,我刚才和主人联系过了,他非常欢迎各位的光临!
""啊,真是太感谢了!
"兰向铃子鞠了一躬.
"干什么啊"乙舟有些好笑地看着兰,"它就是一台机器,你对它这么客气,有意义吗""人家给我们帮了这么大的忙,不应该感谢一下吗"兰转过头反驳道,"而且机器人怎么啦人家也有自己的意识和尊严,我们就不能和它们做朋友,而一定要把它们当奴隶对待吗""奴隶你太高看它们了——奴隶至少还是人!
"乙舟毫不妥协.
"好啦好啦,都少说几句.
"看着眼前似乎有火星即将燃起的苗头,张文强连忙劝住了双方.
然后,他转头对铃子说:"那就麻烦你去准备一下晚饭吧!
"铃子连忙应了一声,弯着腰,慢慢退开了.
离开客厅的时候,她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客厅地板上的乙舟,在芯片里开启了一个新的计划进程.
晚餐很丰富,除了新鲜时蔬,还有铁板烤鱼和香喷喷的猪骨汤.
"本来汤里是应该放点海带的,但是厨房里已经没有海带了,所以就加了点黄豆代替,请不要介意.
""不会,已经很好吃了.
"兰再次向铃子致谢.
"我们应该商量一下明天的计划了.
"一边吃饭,张文强一边开口说道,"是继续找下去,还是……""我觉得不用找了.
"乙舟插嘴说,"我们几乎把小岛找遍了,也没看到凯的人影.
而且今天连宫城也不见了.
我觉得他们多半是已经擅自离开了.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欧于坤补充道,"如果我们回学校以后,发现他们并没有回来,那我们再立刻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毕竟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
""兰,你怎么想"张文强问.
兰低头想了想,说:"我也同意坤哥的看法.
总之,先回学校看看,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回去了,我们不是在这里瞎忙吗""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张文强努力咽下去一块肥肉,总结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学校!
"铃子很快铺好了四张床,然后,她站在窗边,望着天上的明月发起呆来.
所有的动作程序都被暂停,思绪转入后台默默运行.
他们几个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小岛了.
她听到了这个消息,事实上她刚才一直在离客厅最近的房间里偷听.
不行,不能让他们离开,一个声音在心里呐喊着.
她听着客厅里的谈话,一度很想采取直接的行动了,但理智阻止了她.
这里面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那个叫兰的女生.
从她的态度中可以明确地看出,她是同情机器人的,这一点让铃子下定决心,绝不能把她卷进这件事里来.
能不能找个机会把他们分开,铃子想,她的内存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然后又把它们一一否定了.
难度很大,而且这种事有太多偶然因素了,不确定性太高,风险太大.
可是,他们既然决定要离开,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铃子叹了口气,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丝无力感.
这时候,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小岛.
4绘画社的四人再次回到木屋时,铃子正拿着一棵莴苣,在水龙头下面冲洗着.
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太阳正明晃晃地挂在天空的东方.
听到敲门声,她连忙把莴苣放进冰箱,用微波把手烘干,到前厅给他们开门.
"诸位怎么又回来了"她面露惊讶.
"别提了,船坏了.
"兰一脸沮丧地回答.
"太邪门了!
不仅我们自己租的船坏了,就连公共码头上的客轮也出了故障,说是要停船检修.
"乙舟咋咋呼呼地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嘛!
""更离谱的还不是这个.
"张文强也抱怨道,"本来想打电话让外面的船来接我们,没想到岛上的移动基站也突然出了状况,现在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了!
"他拿出手机,再次确认了一下,"一格都没有!
""是不是跟昨晚的暴雨有关"铃子问道.
昨晚突然下起了大暴雨,电闪雷鸣的,闹腾了几个小时.
"不知道.
现在只有等着船修好了再说.
""实在不好意思,看来我们还要再打扰一阵子了!
""没关系,"铃子笑着说,"我这就去给各位准备午餐!
莴苣炒肉怎么样"吃过午饭,大家对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了争执.
兰认为应该接着去找找凯和宫城的行踪,但是张文强觉得他们肯定已经离开了小岛,找也是白找,所以他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了港口,说是去看看客轮修好了没有.
乙舟一直抱怨这几天都没有时间画画,一吃完饭就拿着画板寻景去了.
兰一赌气,也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您不出去吗"铃子问一个人待在客厅的欧于坤.
他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紧张:"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先是凯和宫城的失踪,然后又是所有的船出了故障,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了.
我觉得,这背后好像有人在搞鬼.
""不会吧估计是打雷打坏的.
""我觉得不像.
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待在屋里最安全.
"他把身体蜷在沙发上,"谁知道外面是不是有些什么绑架犯、杀人狂魔之类的.
你知道吗在推理小说里,这种情况叫作'暴风雪山庄'模式:就是让所有人困在某个地方,然后凶手再一个接一个杀掉所有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说得铃子一阵心惊.
"总之,我下午是不打算出去了.
你这里有没有什么书看——最好是小说,科幻或者推理都可以.
""书倒是有一些,在主人的书房里.
"铃子在记忆库里检索了一下,根据特定的标签把几本小说挑了出来,"科幻类只有《游者科幻小说选》和《神存在世界》两本,推理小说比较多,有一套东野圭吾的全集.
""这样啊,那你帮我拿一本东野圭吾的小说来吧.
""当然可以,先生.
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些更有趣的东西,您想不想看一下呢"之前,铃子已经找机会试探过这个男生对机器人的立场了,所以现在索性采取直接的行动.
"什么东西"欧于坤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您看看就知道了.
请跟我来,就在地下室里.
"刚从地下室出来,铃子就听到兰的叫门声.
她心呼一声侥幸,连忙去给兰开门.
"不好意思,刚去了趟地下室,没听到敲门声.
"铃子开门后,连声道歉说.
"差点让你发现了,"她在心里说.
"没事.
"兰一脸无奈,"好像又要下雨了,我也只有先回来了.
他们人呢""都出去了.
"铃子看了看天,狂风大作,乌云像厚实的棉被一样,层层堆积在天上,看来确实快要下雨了.
"哦,但愿他们不会湿着回来.
"兰脱下鞋子,抖了抖上面粘着的泥.
岛上的泥是红褐色的,昨晚刚下了一场大雨,泥土变成了泥浆,又湿又黏,一踩上去就会粘在鞋子上.
她弯下腰,用纸擦拭着鞋的表面.
这时,她无意间看到,在铃子的足部,也有几块泥土沾染后形成的污渍.
虽然已经经过了清洗,但还留有一点残痕.
看上去,痕迹形成的时间还不长.
"你们机器人平时也出门活动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印象中,像这样的家政机器人是不允许随意外出的,除非有主人的吩咐.
铃子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地回答道:"我一般都不出门的.
"兰奇怪地看了铃子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换了双鞋便进了屋.
乙舟和张文强冲进屋子里的时候,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啊,真背啊,这次看来是什么也画不了了.
"乙舟接过铃子递过的毛巾,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抱怨道.
放在旁边的画布上,颜料都被雨冲得糊成了一团,看来下午的成果是完全毁了.
"咦,欧于坤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兰向窗外望去,大雨滂沱,什么也看不清.
"我是一个人去的港口.
"张文强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哈,看来这个家伙要淋成落汤鸡了!
"乙舟颇有些幸灾乐祸.
"幸好我跑得早,"他想.
"应该是随便找了个地方躲雨吧,待会儿雨停了就会回来了.
"张文强分析道.
是吗兰觉得心里有些乱,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意外,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喝完了热茶,几个人的身体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们围坐在茶几旁边,静静地听着雨点打在屋顶的声音.
那声音绵密而有序,似乎遵循着某种内在的节奏,像是原始部落里敲响的鼓点.
在这漫长的鼓点声中,乙舟突然伸直双手,打了个哈欠.
"好无聊啊.
"乙舟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困意.
"我有个消息告诉你们.
"张文强突然说道,"港口的工人告诉我,这次的客轮是智能控制系统出了问题,好像有人通过外部接口,修改了里面的控制程序.
""咦不是打雷打坏的吗"兰瞪大了眼睛问道.
"是人为破坏.
"张文强冷冷地说,"听说基站也同样是智能控制系统出了问题.
""是谁干的""不知道,现在正在内部员工里进行排查.
作案人员对智能控制程序非常熟悉,极有可能是个程序员.
""目的呢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张文强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做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雨下了一个小时.
在下午三点左右,乌云散去,天光渐亮.
不知从何时开始,百无聊赖的三个人围着茶几打起了牌.
等到铃子过来通知他们准备吃晚餐时,他们才惊觉一下午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血红色的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欧于坤却一直没有出现.
5晚餐的时候,三个人非常沉默.
有一股看不见的压抑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兰用力把刀叉切进软绵绵的肉块中,刀叉撞击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算上欧于坤,已经有三个人莫名失踪了!
现在,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兰感觉到,一个无形的庞然巨物正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俯身注视着他们.
她被这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机械地吞咽着食物,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你这是什么肉啊"乙舟突然骂了一句,"怎么这么腥"其实肉的味道不错,他大概是想借题发挥骂几句,舒缓一下心中压抑着的郁闷情绪.
兰像是被他的话惊醒了似的,这才仔细去看自己一直在吃的肉.
那肉红彤彤的,嚼起来比猪肉粗,口感也不像牛肉或者羊肉.
"啊,不好意思,可能是第一次烹饪这种肉,没有处理好.
下次我会改进的!
"铃子连忙低下头,向三人道歉.
终于注意到肉了吗她恶作剧般地微微一笑.
柔弱而胆小的人类啊,好好享受我献上的珍馐吧!
"没事,别听他的,我觉得挺好吃的.
"兰安慰铃子说.
她回头瞪了乙舟一眼,示意说,你刚才说的话也太失礼了吧.
乙舟毫不在意地抬起头,"哼"了一声.
"有点绵了,嚼起来挺费力的.
"张文强也插嘴说道.
"这样啊,"铃子歪着头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存放方式的原因吧.
这肉本来挺新鲜的,只是这两天一直存放在地下室里,所以肉变黏了.
""这到底是什么肉啊""嘻嘻,请允许我暂时保密,总之是一种很特别的肉,客人们以前应该都没有吃过的.
""切,搞得神秘兮兮的.
"乙舟不屑地嘀咕一声,然后用叉子把一大块肉送进了嘴巴.
"我累了,先去睡觉了.
"吃完晚餐,兰就径直走向了铃子铺好床的卧室.
她觉得自己现在特别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心里那种莫名的恐惧感,正变得越来越重,几乎就要把她压垮了.
就在兰进门的一刹那,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她扶着门框,向另外几个客房瞟了一眼.
接着,她的腿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连忙进入房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把门反锁了起来.
那个叫铃子的机器人只铺了三张床!
她清楚地记得,铃子是在下午下雨的时候去铺的床.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正一边打着牌,一边等着欧于坤回来.
当时他们都以为那家伙是在某个地方被雨困住了,等雨停了之后,自然就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铃子却只铺了三张床,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欧于坤不会回来了一样.
这时,她又想起了今天进门时在铃子腿上看到的泥污.
雨是昨天晚上下的,所以铃子肯定在昨晚以后出去过.
可是自己问她的时候,她却不肯承认.
难道她在说谎如果她在这件事上说了谎,那之前她说的话,是不是还有更多不实之处呢兰回想起来,下午的时候,自己是在张文强和乙舟之后出的门,那时候只有欧于坤还留在屋子里.
当时他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一点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自己走了以后,屋子里就只有他和铃子了.
铃子说他随后也出门了,可是,他真的出去了吗一股寒意突然笼罩在兰的身上,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所有的船和移动基站的智能控制系统,在暴风雨之夜,都被侵入破坏了.
破坏者应该非常熟悉智能控制系统.
大家都以为这个人应该是个程序员,可是,如果他本身就是一个智能机器人呢一切都讲得通了!
兰仿佛看见了铃子在风雨大作的夜里穿行,脚下泥浆四溅.
兰颤抖着钻进了被窝,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可是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兰早早地就回房间休息了,客厅里只剩下张文强和乙舟.
两人正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发一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真是个好机会,铃子想,就趁现在.
铃子走上前去,和他们轻声攀谈起来.
因为不想被卧室里的兰听见,铃子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通过简单的几个问题,她就确认了这两人也正是自己寻找的对象.
像之前几次一样,她把他们引到了地下室的入口.
看着黑洞洞的入口,张文强有些犹豫,站在他身后的乙舟有些不耐烦地推了推他.
"请吧!
"铃子用娇媚的声音说.
几分钟之后,地下室大厅里.
看着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凯、宫城和欧于坤,张文强和乙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不会说出去的对吧"铃子微笑着说.
"不会不会!
"两人连声答应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似乎是被这里的冷气影响,两人的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铃子不屑地笑了.
她从不相信人类的口头承诺,对于这种惯于出尔反尔的生物而言,那根本毫无约束力!
她始终坚信,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永远地闭嘴.
她把右手伸进后背上的一个口袋里.
在那里,一根手指粗细的管状物体,在地下室冰冷的荧光中,反射着金属的微光.
6兰在半夜被噩梦惊醒.
梦里面,绘画社的同学一个个都安静地躺在一张木桌上面,瞪着双眼.
铃子手持一把剔骨刀,在他们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那样子让她想起了案板上的鱼.
她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这时,铃子突然转过身,微笑着端给她一盘红烧肉.
肉色鲜红,简直像在滴血.
她翻动着筷子,夹起一块肉,却发现那肉的背面竟然有一块大拇指的指甲.
她尖叫了起来.
尖叫声回荡在黑暗的小屋里.
胃壁开始有节奏地抽搐起来.
兰猛地趴在床边,吐了一地.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突然亮起的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看到一双泛着金属光泽的脚,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
"您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铃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是不是感冒了"她伸过手,准备把兰扶起来.
兰猛地把身子一仰,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铃子.
"把他们两个叫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跟他们说.
"兰努力让声音变得平稳一些,可还是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几个颤音,让这句话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
"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
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说吧.
"铃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不,现在就把他们叫过来.
是紧急的事!
""好吧,请稍等.
"铃子说完,转身向旁边的房间走去.
不多时,她便回来了,一脸惊讶的表情:"真奇怪,他们不在房间里!
啊,是不是突然有事出去了.
"兰再也忍不住,赤脚冲出了房间.
她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毫无压痕的床单,顿觉一阵晕眩.
还是晚了一步吗她绝望地想.
苍白的手紧紧扶着门框,仿佛一松手自己就会立刻瘫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事情是怎么一步步发展到现在的呢她感到深深的后悔和自责,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看清面前这个机器女佣的真面目!
如果自己早一点警惕起来,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说起来,是自己害了他们啊.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一个机器人,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出厂的时候,烙刻在芯片底层的约束定律难道失效了吗还是说,出现了某种生产事故在脑海里,各种念头像凌乱的线团一样,交错纠缠在一起.
她的悔恨渐渐转变成疑惑,又生成一股愤怒:对机器人的生产厂家,以及对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机器女佣.
"你到底把他们怎么样了"她咬着牙,恶狠狠地问道.
"什么"铃子回答之前,似乎停顿了半秒.
"我已经知道了.
"兰直起身子,瞪起眼睛看着铃子,"船是你弄坏的吧"铃子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在心里检索着前几天的记忆,自己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呢她到底知道些什么木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兰的呼吸声和铃子背后的散热口传出的风扇转动的声音.
"带我去地下室!
"兰突然说.
算了,看来她都知道了.
铃子突然觉得事情有些失控.
不过还好,无论如何,自己总算完成主人的任务了.
"跟我来吧.
"她终于放弃了掩饰.
地下室潮湿而又阴冷,昏暗的荧光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兰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圆筒形感应舱里的五个人,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感应片.
"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似乎不像兰想象的那样.
"游戏试玩啊!
"铃子脱口而出,"你不是知道了吗""我……我以为……"兰吞了口唾沫,把嘴边的话也一起咽了下去.
"主人是一家游戏公司的总设计师,这是他最新设计的一款单机游戏.
由于作品的题材有些敏感,现在还不方便开放玩家进行内测.
但是他想在提交给公司之前,了解一下玩家对游戏的看法,以便做必要的修改.
这几天,主人去了外地出差.
走之前,他特意嘱咐我,让我找几个可能对这类游戏感兴趣的玩家,进行一次小规模的试玩活动.
""至少找五个人!
"主人一脸严肃地说.
铃子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记住了,找玩家之前先挑一下,别给我惹麻烦!
""是.
"铃子麻利地回答道,"也要像以前一样,让他们签保密协议吧""那当然!
口头承诺什么的,完全没用,还是要落到纸上,才能让那些人把保密真正放在心上.
"铃子用右手把放在口袋里的钢笔拿出来,递给兰:"他们都是自愿参与测试的.
用这支笔签署的意向书和保密协议,我这里都保存着,您要看看吗"管状的钢笔在荧荧绿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兰似乎看到了这些男生接过钢笔,满怀激动地在保密协议上签字的样子.
"不用了.
"长出一口气,兰突然有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对了,我们昨天吃的肉,到底是什么肉啊""哦,这个嘛,您来看!
"铃子把兰领到墙角的一个冰柜旁,打开密封门,从里面拉出一个灰黑色的动物躯体.
"这是……"兰一下子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
"这是狼啊!
我不是说过,岛上的树林里有狼吗这是前几天,主人在树林里打猎打到的.
"不知为何,绷得紧紧的心突然放松下来,竟然隐隐有些失落.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铃子说:"哎呀,突然觉得好困,我还是回去接着睡觉吧.
""好的,我送您回去.
""对了,为什么不找我参加测试还一直瞒着我""因为……"铃子的芯片发出阵阵热浪,"这是一个色情游戏!
对,就是这样.
我觉得您不是适合的玩家.
所以在邀请他们的时候,都是在您不在的情况下,以免引起您的反感.
"哼,这群臭男生!
兰在心里骂了一句,因为一个破游戏,害我白白担心一场.
看着兰离开地下室,回到了卧室,铃子也终于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幸好兰没有要求试玩一下这个游戏——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色情游戏.
游戏的名字叫作《机械破坏者》,是一款主打发泄和暴力破坏的游戏.
在游戏里,玩家可以尽情地破坏和蹂躏那些可怜的机器人,还有丰富的道具供玩家选择.
"可不能让RRG的那些人盯上了,"主人特别吩咐道,"试玩之前问清楚,凡是对机器人有同情倾向的,都不要让他们知道这款游戏!
听清楚了吗"(完)幻树一"嘿,你们听说了吗""啥事啊""镇东头林子那边要起一个高尔夫球场.
我昨天听我二舅说的,已经签了卖地合同了.
据说啊——你们不要到处乱说——卖了好多钱……你瞧赵书记这两天乐颠颠的……"一群人聚集在古井旁的大榕树下,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罗辰低着头,慌乱地从人群外一掠而过.
这时,不知谁看到了他,在他背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一个嘶哑的声音朝着他喊道:"哑巴,跑这么急去哪里啊过来耍吧!
""叫他过来干吗神神叨叨的.
""好玩嘛!
""这哑巴也挺可怜……""可怜疯起来吓人得很呢……"罗辰涨红了脸,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却不想脚下一滑,身子踉跄着向前扑出了几步.
后面顿时又是一阵哄笑.
西南小镇.
小镇的政府大院里有一口古井,青色的条石把井口围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六边形.
条石常年受水汽浸润,那青色中仿佛能透出一股凉气来.
井旁有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把个偌大的院子几乎加了个绿色的盖.
炎炎夏日,总有一群人在树下乘凉聊天.
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罗辰心里默默地想着.
他巴不得离这地方越远越好.
倒不是因为那些人的奚落.
对此,他早已习惯.
每次看到那些人,他只是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
5岁那年,父亲被煤矿吃掉了.
那次被吃掉的有好多人.
后来几天,又从外面来了好多人,他们拿着铁锹、锄头,还来了好几个有"大鼻子"的车子,在塌下去的地方挖啊挖.
最后他们挖了好几个大坑,也没把父亲挖上来.
最后大家不挖了,有个人在大坑旁边表情严肃地说了一番话,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那天闷热得很,一点风都没有.
大坑旁边围了一圈的人,好多人都哭哭啼啼的.
罗辰也想哭,可是哥哥不让他哭.
只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哥哥罗德华比他大了10岁.
在罗辰还在读小学2年级的时候,哥哥就已经在镇上的罐头厂帮工了.
罗辰不喜欢上学.
他说不了话,周围的同学都不和他一起玩,还结伙欺负他.
他们总是"哑巴、哑巴"地冲着他叫,或者几个人把他按在课桌上,掰开他的嘴巴看.
他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便只有"啊啊"地大叫.
有一次,哥哥铁青着脸跑过来,一拳把一个正压在他身上的小孩打倒在地上,其余的小孩则一哄而散.
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上过学了.
后来母亲也走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看看他们兄弟俩.
哥哥上班的时候,他就骑坐在家里后院的矮墙上,看着墙外的一小块菜地和竹林发呆.
他很喜欢数数,上学的时候,每次考数学他都是满分.
无聊的时候,他就数竹枝上的叶子,或者数地上铺着的黑砖.
有时候也会抬头数天上的云朵,但是云朵不好数,它们老是跑来跑去,而且跑着跑着就混到一起去了.
最简单的就是数石阶了.
镇子西边有一溜长长的石阶,从蓄水池一直延伸到河岸边.
罗辰无数次从这条石阶上一级一级地数下去,然后又一级一级地数上来.
数石阶的时候,罗辰的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石阶一共有87阶.
二罗辰也听说了,有人要在小树林那边建一个高尔夫球场.
这是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消息.
罗辰15岁那年,罐头厂倒闭了,之后哥哥便开始在镇上的建筑队里面揽活干.
这次建球场的事,哥哥的建筑队也要参与其中.
首先要做的,便是把那片树林平整干净.
那是一片野生的林子,里面长着很多柏树和槐树,罗辰以前也常常一个人跑去那里玩.
槐树皮糙,倒是很好爬.
他可以麻利地爬到粗壮的槐树的横枝上,然后坐在那里数数.
数累了,就躺在树枝上,静静地,任由林中的微风掠过鼻尖.
槐树和柏树都不吃人,它们都是罗辰的朋友.
可是那时候吃掉父亲的又是谁呢罗辰经常躺在树枝上默默地想.
那时候他还很小,什么都不懂.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父亲被"它们"吃掉了.
镇上隔三岔五地就会有人被吃掉,而且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这事还得从河边的石阶说起.
那是休学之后的第三年春天.
那时候学校正因一起"学生私自结伙下河洗澡,两人溺亡"的事件而闹得沸沸扬扬.
每次有这样的事件发生,家长们就会严肃地告诫小孩子,不准去河边玩,小心水鬼把你抓去.
罗辰倒是挺想见见水鬼的,但其实他并不相信真有这种东西.
河边离他家很近,他经常去河滩上撬螃蟹.
那天他同平常一样,懒散地踱步在河边那长长的石阶上.
"37、38、39……"迈一步,心里自然地默数一声.
等到漫步于沿河的大块石板上时,他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转头四顾,天水俱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像火苗一样跳动着.
好像有一缕发丝,藏于脑海深处,挠动着他的思绪.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回到石阶的下端,一步步地数上去.
愣了半晌,再一步步地数下来.
顿时,他像是受了重重的一击,脑中嗡嗡直响.
他怀着一丝恐惧再次扫了一眼蜿蜒曲折的石阶,那石阶好像活过来了一般,在他眼中慢慢地蠕动了起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从脚下慢慢地升起,他突然转身往外冲去.
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妇人也被他撞得闪了闪身子.
"要死啊!
走路不看路啊,你也该淹死好了!
小哑巴……"背后传来一阵骂声.
他恍若不闻,慌慌张张地一直跑到家门口,往回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他似的.
他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两眼呆呆地看着前方.
他吓坏了.
现在想到那时的情形,罗辰仍然禁不住一阵心悸.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石阶扭曲的情形.
看着像蛇一样扭动着的青石小道,他想到了那几个在河里淹死的学生.
是被石阶吃掉了吗当时的他那样想着.
因为那一天,石阶一共有89阶.
三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罗辰常常会这样安慰自己.
有一段时间,他几乎不敢再数数了.
因为一旦细心地观察起来,这个世界就会向自己展露其隐藏于核心的残忍.
不仅是石阶的阶数变幻不定,街边的电线杆子,一会儿是7根,一会儿是8根;山上的稻草垛,转眼一个都不见了;屋后的竹林里,有一天竟然出现一根红色的竹子,但很快就不见了.
连家里本来是玻璃窗户的地方,也突然就变成了砖砌的墙壁,用手摸上去,硬邦邦,凉冰冰.
有时候,过一会儿它们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有时候,它们就干脆待在那里不动了,好像它们一直在这里似的.
罗辰不服气地看着它们,它们也冷冷地回敬他.
后来他知道了,它们都是一伙的.
空间的扭曲是连接一条通路的轨道.
它们把某种软软滑滑的东西传递到某个地方去了.
有时候,他简直能看到那个东西在空气中流动.
每次当它"哧溜"着滑过去的时候,确定性就丧失了.
世界随之而扭曲.
他慢慢习惯了,也不害怕了,有时候还追着它,看它到底流到哪里去.
这些别人都不知道.
有一次,罗辰看到那个东西从隔壁的张木匠头上慢慢地飘过去.
那时候,张木匠和另外一个老头正在门口下棋,四周还围了一群人.
这时候,张木匠的额头渐渐地变宽了,脸上的皱纹竟然一条一条减少,然后就突然没有了,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但是他们竟然全都视而不见.
罗辰走过去,推了推在旁边站着的刘癞子,用手指着张木匠的头"啊啊"地叫着.
刘癞子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说了声"哎呀,别捣乱,回去……啊,回家去啊",就继续凑在人堆里不理他了.
那东西飘过张木匠的头顶,继续往街的另一头飘去.
沿街的屋顶上,黑瓦慢慢变成了红色的机制瓦.
转过街的一角,它窜进了政府大院.
罗辰从大院的黑漆漆的门洞里钻进去,刚好看到它晃悠悠地进入到大榕树的肚子里去.
那棵大榕树仿佛吃饱了一般,晃了晃树干,发出一阵"哗哗"的树叶摇晃的声音.
在茂盛的树叶的遮盖下,罗辰仰望它,一时间突然感觉,这棵树变得更巨大了.
他终于知道了,石阶也好,电杆也好,窗户也好,它们都不吃人.
吃人的是这棵大树.
它们只是把大树要的东西传送过来,从各个地方,通过不同的通道,让那些东西最后进入大树的躯干中去.
看那树干上深深的沟壑,仿佛就是一张张大嘴,朝着自己一口咬来.
他忙不迭地转身就跑.
那年他12岁.
现在又已经十年过去了,刚才经过那里时,他瞥了一眼,那棵大树的枝叶越发地繁密了.
经过政府大院,再顺着下一个土坡,便可以看到从镇边蜿蜒而过的小河了.
顺着河边的石板路走一小段,就到家了.
他跌跌撞撞地翻过土坡,匆匆地往回赶.
必须阻止哥哥做那件事!
罗辰的额头上渗出了微微的汗珠,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不自觉地抬头一看,自己竟然正好经过那长石阶的最下方.
这石阶蜿蜿蜒蜒地,从上方延伸下来,像一条在地里扭动的蚯蚓一样.
四家里没人!
难道已经去了吗罗辰又恨又急地往东边的树林跑去.
为什么不早点跟哥哥说明呢那片树林是一个禁区,千万动不得.
这么多年来,整个镇子来来去去地变换着自己的模样,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片树林了.
他同时又悔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看出来呢镇西边,原来是一片荒草地,不知什么时候起,慢慢地出现了一栋栋高楼,而且楼层的高度也恍恍惚惚的,变幻不定.
学校旁边的小水库,眼看着就干了,原来被水覆盖的泥地上,也出现了一条条的大裂纹.
镇上的人也渐渐地在发生变化,突然之间多出了好多陌生的脸孔;而很多熟悉的人,一夕之间就不见了.
时不时地就传来坏消息:"苞谷地里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尸体,哎呀,那个惨啊……""派出所王所长的爱人死了……摆了起码有一百桌……""又有小孩爬矿厂的高压电塔……"每次听到人们热切地谈论,罗辰都抬头看看天空:那东西四处流动着,经过之处什么都变了样.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那东西一直没有进入过那片树林.
罗辰有时候一个人躺在槐树枝上想,这个小镇就指着这个林子了吧.
其他地方都歪掉了,就像跷跷板一样,只有这个树林还在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如果连这里也坏掉的话,不知道这个小镇会变成什么样呢那东西其实也暗暗在保护着这里吧.
终于,前面已经可以看到树林的影子了.
他远远望去,简直看呆了.
那边已经是尘土漫天,雷声轰响.
各种挖掘机、锯木机发出刺耳的尖叫,人们拿着锄头、铲子,挥汗如雨地忙碌着.
地上躺着已经锯成一截一截的树干,用绳子扎好,堆成了整齐的三棱柱.
不时还有笨重的压路机,在已经清除了树木和草皮的地方翻来覆去地轧着.
罗辰的内心此刻焦急万分,目光扫过工地的每个角落.
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树林边缘,和其他一些人,把绳子绑在一棵高大的乔木上,然后向着一个方向用力地拉拽着.
随着"轰"的一声,大树猛然倒地,激起漫天的灰尘.
"啊啊啊……"他朝那边竭力地喊着.
四周纷乱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喊声.
他正要过去,却发觉一股隐隐的闷响从脚下传来.
天地间仿佛有了那么一刹那的安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的大地突然在眼前消失了.
整个树林、人群、机器,甚至连喧嚣的声音都消失了.
罗辰愣愣地张着大嘴.
他想上前去,可是脚竟然一步也迈不动了.
头脑中一时完全是空白的.
过了半天,他才艰难地翻到近处的一个土坡上,颤颤巍巍地向前望去.
地塌下去了.
一个大洞出现在他的面前,像一口张开的大嘴.
五小镇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遭罪啊……那么多人,没一个活下来……""好好的,是谁要在那树林里建什么球场啊缺德的!
""我说啊,这还是怪原来挖煤那会儿,把下面都挖空了……"罗辰呆呆地在那个土坡上坐了好久,某些记忆深处的片段再次涌泉般冒了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大哭一场,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该去哪里.
直到感到一股软软滑滑的东西从大坑中慢慢地升起,罗辰才木然地抬起头来.
那东西朝着自己过来了,然后晃晃悠悠地从他头上飘过.
他突然不自觉地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它的后面.
罗辰发现它这次走得很慢,可以感觉得出,里面有某种沉重的质感.
它绕过几个土坡,进入街道,它向着政府大院行进,向着大榕树而去.
在大榕树粗糙的树皮上,突然出现了好大一个裂纹.
它慢慢地蠕动着,像流水一样浸润着.
大榕树不断地发出"嘶嘶"的响声,这响声让罗辰恐惧,悲凉,不知所措.
突然,罗辰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周围的人不禁吓了一跳.
"老子砍了你!
"罗辰疯狂地吼叫着.
"说话了!
快来看,哑巴说话了……"罗辰飞快地奔回家里,扛起一把斧头.
那斧头是哥哥在建筑队里用过的.
满街的人都远远地避开他,也远远地看着他.
罗辰跑到树下,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斧子,狠狠地劈了下去.
"哑巴怎么了又发疯了……""受刺激了吧,他哥不是在林子那边……""听说哑巴说话了""谁说的""老郑说的,他听见了……"举起,劈下,举起,劈下……大榕树被砍出了深深的口子,浓绿的树汁从中流了出来.
政府大院里渐渐围了一圈人,他们指指点点,私语窃笑.
罗辰仿佛不感到累,机械地砍着.
他仿佛从树干的缝隙中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同时还有很多人的影子.
树干很粗,但并不难砍,因为越往里,树干越疏松.
在几百年风霜雨雪的侵蚀下,这棵树的树干中央竟已被掏空,成了一个大洞.
树皮和汁液般的东西溅落了满地.
突然,罗辰一斧头抡空了,原来斧头已经洞穿了树干,砍入了其中的孔穴中.
他放下斧头,用力地往树干上撞去.
大树摇摇晃晃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巨大响声.
"不好了,树要倒了!
"人群一阵喧哗.
"快出去,快出去……""别挤我……"大树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罗辰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空中运动的流越来越多,越来越混乱.
天空一会儿是晴天,一会儿又下起了大雨.
榕树的树干上,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大堆鲜艳的蘑菇.
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继续用力冲撞着大树.
脚下的大地好像也慢慢地变软了.
罗辰几乎站立不稳了.
突然,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罗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
那泥土干燥而粗糙,颜色鲜红如血.
大树轰然倒下.
空气中像流质一样的东西突然紊乱了起来,它们从树干中钻出来,在四周乱窜.
罗辰瞪大了眼睛看着它们.
这时候,人群中突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看,天变红了!
"很快,这种恐慌的情绪就蔓延开来,人们大声地嘶吼着,仿佛目睹了这世上最恐怖的事物.
"天哪,地在动啊!
""天上有10个太阳!
""啊,啊,我的房子……我的房子不见了!
""有神仙……天上有神仙——快看,一条龙!
"空气中的流质物打着旋地飞舞着.
人们狂乱地叫嚷着.
世界在逐渐地变化着.
不错,是树.
罗辰笑了.
那是从树中流出来的.
它们随风传播,氤氲在空气中.
它们在人体和环境中进进出出,化生万物.
色即是空.
六大地光秃秃的,空荡的四周除了那棵倒下的大树,什么也没有.
远方,灰蒙蒙的天空下,矗立着几栋已成废墟的大楼.
人们茫然四顾,看着身边这陌生的景象,似乎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
罗辰一动不动地望着半空中那些流质物,看着它们渐渐变得稀薄,最后终于消散在空气里.
对于这个小镇里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他们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
在这一天,世界首次在他们面前露出了真实的面孔.
【词条1】幻嗅是一种嗅觉疾病,病人在环境中没有受到气味分子刺激时,也能闻到气味.
这种气味通常是"臭的""腐烂的""恶心的""烧灼感"等不愉快的气味.
出现幻嗅的原因可能是精神上的,如抑郁、焦虑,也可能是器质上的,如鼻黏膜受损或者嗅神经萎缩.
【词条2】毒品的吸食方法中,常用的一种是通过加热,使其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
长期吸食对呼吸道系统会造成恶性刺激,轻者易患气管炎,重者导致肺炎、肺气肿和肺癌.
毒品会对人造成很多精神障碍,最突出的就是幻觉和思维紊乱.
新型毒品,如安非他命,致幻效果较传统毒品更为严重.
【词条3】定向致幻剂是一种最新的化学武器.
与传统的化学武器不同,它对人体的危害极小,联合国也通过决议,认为其不受《禁止化学武器公约》的约束.
它通过释放某些特殊的化学物质,通过人的呼吸作用进入人体后,会产生某种可控的幻觉.
虽然其起源于某些新型毒品,但并不会像后者那样对人产生长久的危害.
【词条4】幻树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变异物种之一.
它通过挥发一种致幻的外激素,使其周围的人类产生环境幻觉.
幻树的控制范围有大有小,现在发现的最大的一棵幻树位于中国云南,其外激素辐射半径可达50公里.
很多发现的实例中,幻树都会虚构出一个封闭的世界.
所以对于这种巨型幻树来说,人们往往很难脱离其笼罩范围.
幻树首次发现于四川西南部的一个小镇,发现者是一个儿童——一个先天的嗅神经萎缩症患者.
肇事者名额他把车小心地停到路边,走出车门,准备去看看刚刚撞到自己车头上的东西是什么.
因为加班,他直到晚上七点才从公司离开,现在天色已经很暗,只能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个大概.
那东西乍看像一只狐狸,通体灰色,可是耳朵很长,像是兔子的耳朵.
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部裂开一道口子,粉红色的体液正从中流出.
他捡起一根树枝,把那东西的尸体拨到路边,想了想,又捧起一些树叶,盖在上面.
回到车子前面的时候,他检查了一下车头——那里出现了一个凹进去的痕迹,不过很浅,不影响整体观感.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都开得很小心,以免再有什么小动物从两边蹿出来.
这段路被夹在一片树林之中,时常会有野生动物侵入.
听说有人曾经撞上过山猪,结果保险杠全部断裂,车头也被挤压得面目全非.
已经立秋了,可是天气还是很热.
租住的小套间里,只有卧室装了空调.
他一到家里,便钻进卧室,躺在床上,拿出手机刷起了微博.
在回家路上买好的盒饭随手放在了地板上.
他准备迅速地把新消息扫一遍,然后再去吃饭.
衣服上还满是汗臭味,可是也懒得去脱了.
反正是单身,无拘无束,也挺好.
可是他一看屏幕就愣住了:所有的人都在转同一个新闻,可是态度却呈现出两极分化.
有人吓得歇斯底里,有人欢欣鼓舞.
外星人来了!
他从床上蹦起来,从散落着各种杂物的床单上扒拉出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
新闻频道正播放着国家政要会见外星生物的视频.
那些外星人看上去挺面善的,言行举止也都是一派文明讲理的样子.
"我们为和平而来.
"一直跟在外星人身后的那个美女翻译是这么说的.
可是他却突然全身颤抖了起来,恐惧感笼罩了自己.
天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外星人——它们长得和自己撞死的那只"狐狸"一模一样!
和平的接触很快就结束了.
第二天清晨,所有的外星人都突然回到了他们的太空母舰上.
同时,他们还派出了一些小型的武装飞船,对数十座机场进行了攻击.
"这是报复性攻击,"他们向地球人宣布道,"因为你们昨天残忍地杀害了一名我们的成员.
"接着,他们展示了在一条郊区公路上刚刚发现的尸体.
"他是一位环境学者,离队的原因是想先行考察一下你们星球的生态状况,没想到却遭遇了这样的恶意攻击.
""这完全是误会!
"政府首脑们全都慌了,不停地向对方解释,"这是一种在地球上很常见的意外现象,我们把它叫作'车祸'——它并非有意的攻击行为.
你们看到的那种铁壳机动装备也不是什么武器,而是一种代步工具,叫作'汽车'.
"总之,两边就这样开始了艰难的谈判.
因为文化的隔阂,谈判刚开始的时候进展缓慢,但随着对地球的了解加深,外星人的强硬姿态也渐渐出现了缓和的迹象.
终于,外星人给出了最后的和解条件:交出肇事者,并将其引渡至它们位于天蝎座的母星进行审判.
这几天,他一直神不守舍,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
出事的第二天,他就回车祸现场看了.
那里已经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一大群武警在周围看守着.
围观群众站满了附近的山头,手持各式望远镜,饶有兴致地看着警察在事发地搜集各种线索.
还好,这附近没有监控摄像头.
应该不会找到自己头上吧,他这样安慰自己说.
的确如他所料,警方的进展确实很缓慢.
这段时间,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小城,各大通讯社都派了大批记者前来收集最新消息.
随着外星人所定的最后期限日益临近,社会上的紧张气氛也再度弥漫开来.
"请肇事者自己站出来吧!
""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不敢承认""不要拉着整个地球给你陪葬!
""无耻之徒!
"……这样的声音在网上也越来越多.
他几乎都不敢再上网了.
他一度犹豫着,是否要去自首,可最后总是懦弱地放弃了.
然而事情还是朝着最坏的方面发展了.
有一天,警察突然宣布,在事发现场发现了肇事者掉落的一根头发!
他们接下来将根据在事发地前后几公里处的摄像头,找出当天进入过这个路段的所有车主,对其DNA进行逐一比对.
一股绝望的情绪顿时充溢了他的身体.
第二天,他来到当地警局自首.
"我就是那个肇事司机.
"他对接待的警察说.
"嗯,知道了.
"那个警察抬头看了他一样,漫不经心地说,"在旁边登记一下吧.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对方,再一次重复道:"我是说,那个外星人是我撞死的.
""知道啦……"警察终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填个表,然后去那边排队吧!
"在重重疑惑之下,他只得根据警察的指示,来到旁边的一个大院里.
在这里,有大约五六十人正排着队.
他走到队伍的末尾,不解地看着前面的人群.
这时候,他听见了前面几个中年男人的交谈.
"你是怎么想的啊"一个人问道.
"嗨,其实吧,我是个科幻迷.
从小就看各种科幻小说,什么《基地》啦,《环形世界》啦,做梦都想坐一次宇宙飞船,去外星球看看.
这次如果能选中我,引渡去外星球,坐多久的牢我也愿意啊!
""喂,你们听说了吗,那些外星人的最高刑期就是五十年监禁而已啊!
""五十年也够久了吧""可是它们的一年还不到我们两个月啊!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唉,我这辈子从来都是个普通人,上学的时候就一直被老师忽视,工作这么多年了,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从来没有升过职.
估计再过十年,也还是现在这样.
我就想,什么时候才能做出一件大事,让每个人都认识我、记住我呢然后我就决定来这里了.
你想啊,一旦我挺身而出,去接受外星人的审判,那不就成了化解人类社会危机的大英雄了吗""也是啊,那你呢""我是《南方都市》的记者,如果我被选中,报社会出一千万元买断我这一路上的独家新闻报道权.
"几个人聊得越来越热络,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这时候,突然有人回过头看着他,问道:"这位老兄,你为什么要来自首啊"他苦笑一声,说:"因为外星人是我撞死的啊.
"那几个人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装什么装嘛!
"他听见有人嘟哝了这么一句.
第二天,警察开记者会,宣布找到了肇事司机.
那是个一脸冷漠的中年男子,在记者会上,他语气平静地说明了自己肇事逃逸的全过程.
事后有传言说,这人其实是政府内定的,有军方背景,而在这趟异星审判之旅的背后,很可能藏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动机.
而真正的肇事者,正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醉醺醺地看着在电视上直播的发布会.
得知结果的那一瞬间,虽然有解脱之感,可是很奇怪,竟然也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
穴居者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做一个穴居者.
对于此事,他筹谋已久.
天性就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他,为了生活,却不得不在滚滚红尘中与人虚与委蛇了二十几年.
当然,他混得并不差,在三十五岁的生日这天,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上市,而自己也跻身人们眼中所谓的成功人士.
可是,他并不快乐.
相反,想到每天要与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就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呕吐感.
后来,他真的开始吐了.
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反胃的感觉便随之而来.
去医院检查,医生也只是说些精神紧张、工作压力太大之类的套话.
不过在单人病房住了几天之后,病情倒确实是缓解了很多.
想着今天不用和任何人见面,他就从心底里感到开心.
这段时间,母亲在一次体检中查出患了胃癌,而且是晚期.
他推掉了工作,一心照顾着母亲.
父亲在他小时候就死在了越南战场上,自己是母亲一手抚养长大的.
一年以后,母亲也去世了.
他没有结过婚,自然也没有孩子.
在某一瞬间,他突然升起一种顿悟的感觉:该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说要告别,却没那么简单.
他先把自己在公司所有的股份转让出去,这让他银行卡里的数位不断上升.
接着,他拿出一大笔资金,修建了一座地窖.
地窖在地下几百米的深处,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里面的装修并不华丽,却让他觉得舒适.
"啊,这正是我想要的,"他在一百多平方米的居住区转了转,满意得简直要发出感叹.
这里没有太多的家具,最多的却是各式书籍.
除了中外小说,还有各种专业书籍,它们密密麻麻地陈列在书房中,像一列列等待他检阅的部队.
靠近居住区的是一个小型的地下农场,依靠人工光源种植了稻米和各式蔬菜.
虽然准备了很多速食的食品,总量足够他食用几十年,但他还是准备自己种植一些新鲜的农作物,同时也可以打发时间.
当他觉得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他关上了地窖出口的门——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峡谷里.
手腕上戴着的名贵机械表也取下来,放进了保险箱——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时间了.
穴居者的生活平静而安宁.
没有闹钟,自己每天在充足的睡眠后醒来.
他惬意地伸展开自己的四肢,从床上坐起来.
智能感应系统觉察到主人起床后,开始把房间的灯光调节为清晨的微光.
他开始动手做早餐,从冷柜里拿出奶粉,用热水器烧开水,泡上一杯牛奶,再配着几片起司蛋糕,便是令人满意的一餐.
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放了一些健身器材,他偶尔会去跑步机上运动一下,但是大部分时间,他是在阅读中度过的.
小说读起来很快,过了不久,他就看得差不多了.
之后,他便开始看那些专业书籍.
他认真地理解着书上提出的观点,不时做一些笔记.
虽然与外界隔绝,但他仍然保持一日三餐的节奏.
吃完"晚饭"后,他通常找一些有趣的科普书籍来看.
看着看着,感觉困意袭来,他便放下书,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睡意把自己完全笼罩,直到沉入无边的梦境之中.
穴居者以自己的睡眠来标记一天的结束,他并没有刻意保持24小时一天的习惯.
事实上,他完全放弃了传统的时间观念.
他按照身体的内在时间来过日子:醒了就起床,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
在他看来,一切与以往没有什么分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他偶然间看到一个文献资料上记载着这样一个实验:一个欧洲的科学小组,把几个志愿者关在封闭的洞穴中,观察人的时间感在脱离环境因素后,能否继续保持正常.
结果,一个月后,实验者的时间周期,明显地变长了.
他们认为的一天,在外界的时间,往往达到了26个小时或更多.
人们发现,这些实验者在多方面的生理反应,都出现了变慢的趋势.
有科学家指出,如果延长实验的时间,这些实验者有可能还会继续拉大和正常人在时间感上的差距.
他对这个实验结论很怀疑,与环境隔绝后,人的时间感会发生如此显著的改变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现在的时间感和正常人又有多大的差距了呢他第一次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那块机械表.
表盘上,指针早已停止运转了.
他用力拧了拧发条.
然后,令人惊讶的现象出现了.
表盘上的秒针飞快地转动了起来,他甚至很难捕捉到针尖的轨迹.
这表坏了吧他想.
这时,他来到了好久没有使用的跑步机上,把速度调到了最低的一档.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使用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速度上.
跑步机启动时,那"嗡嗡"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声音十分尖锐,和自己印象中完全不同.
随后,履带开始疯狂地旋转起来,他连忙把机器关掉了.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感有可能确实变慢了.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现在是哪一年了自己那手表没有显示年份的功能,而且这屋里也没有任何可以确认年份的东西.
出去找个人询问一下吧,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收拾好一身行装,他开始向地面行进.
沿着石阶向上,两边的石壁湿漉漉的,不断有山泉水浸出.
空气清冷而凛冽.
推开最后一道石门,阳光从外面照射了进来.
虽然一直住在地下,但也有灯光照耀,他的视觉并没有退化.
他很快就适应了光照的强度.
放眼望去,这里仍然是一片荒野,和他印象中一样.
他沿着林中小路向前走,翻过一座葱郁的大山,终于看到了一幢山间小屋.
小屋是用竹子搭起来的,屋后有一片小小的菜地.
他听到屋里有人声传来,便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门猛地被打开了,他几乎被吓了一跳.
一个农夫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对着自己说了句什么,声音快速而尖锐,他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他问.
农夫露出了诧异的脸,显然他也没有听懂这位来访者的话.
农夫再次重复了几遍自己的话,穴居者努力去听,还是没办法听懂.
那声音像是某种外国语言,音节跳转得非常之快.
在某一瞬间,那农夫突然快速地走回房间,动作灵活得像是一只兔子.
瞬息之间,他又走了回来,手上拿着纸和笔.
穴居者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纸笔,写下了自己要说的话.
"请问今年是哪一年"农夫看了看纸上写的字,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在下面写上了"2018"四个数字.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穴居者还是吓了一跳.
自己进入洞穴的时候,是在2014年,自己竟然已经在下面居住4年了吗他认真地回想起来,总觉得这段时间应该还不到一年.
看来比起文献上面记载的实验者,自己的时间感的偏差,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
这时,他感觉光线变暗,回头望去,太阳已经挂在树枝上了.
夕阳以一种他完全可以感知到的速度向下降落,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呆呆地望着还残留着夕阳余晖的山脊,被刚才这奇妙的落日景观所震惊了.
转过头来,那农夫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手上还拿着纸笔,他写道:"可不可以借宿一晚"然后,他推开门,向着屋里走去.
农夫正和一位老妇人吃饭,旁边的灶台上,火苗还熊熊地燃烧着,屋子里显得非常暖和.
看了他写的话后,农夫很干脆地同意了他的请求.
他被领到旁边的小房间里,"我儿子以前住这里,现在他出去打工了,一年才回来一次.
"农夫在纸上写道,"你放心住吧.
"他向农夫致谢后,便和衣躺上床,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从山洞出来以后,也许是对外界环境的节奏有些不适应,他显得有些疲倦.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群小人,他们围绕在自己身边,飞快地跳着舞,而自己却像雕像一样,完全不能移动.
一觉醒来,耳边响起了农夫那尖锐的声音.
睁开眼,他看见农夫和那位老妇人高兴地望着自己.
"你一觉睡了三天三夜,可把我们吓坏了.
还好,你终于醒过来了!
"他看着农夫写的字,苦笑了一声.
再次向这对善良的老人道谢后,他准备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山洞里.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变化,恐怕再也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了.
他略带伤感地向农夫告别,这时,他看见了对面柜子上放着的一台收音机.
"我可以买下它吗"他指着收音机,在纸上写道.
农夫说了句什么,把收音机使劲塞到他的手里,然后便走开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然后把身上的钱包拿了出来,放在地上,离开了这里.
回到山洞的时候,又到了夜幕时分,他一点都不感觉困.
在他的感觉中,现在应该是刚起床一小会的时间,如果在山洞里,自己应该正在吃早餐吧.
他把石门小心地关上,感觉这个世界终于又回到了正常的节奏中.
收音机放在了石门附近,再往下就很难接收到信号了.
即使在这荒野中,也可以收听到两三个长波电台,其中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的,但另外两个还是很清楚.
虽然照例听不懂里面的话,但他偶尔会把一段时间的节目录下来,拷到电脑上,放慢了节奏听.
这样,他也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最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刚开始的时候,放慢五倍到六倍,他就可以清楚地听明白录音的内容.
可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个倍率在无可遏制地增大.
从十几倍到几十倍,然后是上百倍.
这种情况下,直接听原声录音的话,他已经分辨不出其中的音节了,耳中只剩下混沌的一片.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感,已经越来越慢了.
在倍率上调到三百六十五倍的那天,他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特地庆祝了一下.
如果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话,那他现在就和天界的节奏一样了.
那天,是公元2102年.
按照外界的时间来看,自己应该已经一百多岁了,可自己完全没有衰老的感觉.
相反,种种迹象表明,自己不过才在山洞里生活了一年多而已.
手指甲大概每两个星期剪一次,如果换算成外界的时间,那至少也有十几年了.
这个事实告诉他,至少他的身体和自己所感知的时间是一致的.
从收音机里的新闻来看,这一百年倒也发生了很多大事.
这个世界和他进洞之前,大概也有了很大的不同.
中东石油枯竭了,与此同时,那里倒也安定了下来,再也没有听到什么战乱的新闻了.
穿戴式互联设备大幅度普及,一个叫作"纹"的东西风靡全球,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猜到那大概是一种手机和电脑的集合体,非常轻薄,可以贴在手臂上.
流行音乐变得越来越奇怪,很多在穴居者听来简直和噪声无异,不过近来古典音乐开始复兴,听歌剧和昆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传统的纸质书籍几乎停止了出版,电子书的阅读量已经超过了前者,成为了书籍的主要载体.
非洲成了世界上最具活力的经济体,中国进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但是却面临着经济衰退的危险.
穴居者并非每天都去听新闻,有时候两三天听一次,那些新闻总是接不上,有时候上次听到说哪里发生了战争,结果第二次却听到两者结成了战略合作伙伴的消息.
他就像是在一条跳跃的时间线上旁观着这个世界,一切消息都只是在特定时间点上所呈现的世界的断面,一点都不鲜活,宛如在看一幅幅尘封的油画.
穴居者这一年的烦恼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他总是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
刚来到山洞里时,他觉得这里非常安静,几乎什么噪声都没有,但渐渐地,他开始听到一个微弱的嗡嗡声.
那声音从地面上传来,一刻也不曾停歇.
过了几天,那个声音消失了,自己得以恢复安静的生活.
可是大概一个月后,新的奇怪声音又出现了.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古怪声音进入自己的耳朵,又逐渐消失不见.
他慢慢明白了,那些声音都是些低频声波.
刚开始自己听到的,大概是50赫兹的声波,那大概是地面上各种使用交流电的电器发出来的.
这些声音,普通人自然听不到,但对于时间感变慢了的自己来说,便变得很容易听到了.
之后,自己的时间感越来越慢,那些低频声波也就逐渐超出了耳朵能听到的频率阈值,于是自己再次进入安静之中.
之后新出现的声音,则是比一般的低频声波频率更低的声波——或者用他在文献上看到的名称——次声波.
它们有可能来自阿尔卑斯山脉的焚风,基拉韦厄火山的一次爆发,或者是日本东京的一场地震,酒泉卫星中心的一次火箭发射,甚至是陨石撞击地面所带来的轰鸣.
这些次声波无时无刻不在地球上的各处产生,然后以约340米每秒的速度向着四面传播开去.
因为频率低,所以它们拥有巨大的波长,地球表面的所有障碍物都无法阻止它们.
它们奔行千里,可是却几乎毫无损耗.
穴居者听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次声波,仿佛在倾听着地球的呼吸.
他仿佛与这个宏大的世界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而自己的思绪也与这些无声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共同成为这组伟大交响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他开始不用开灯就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在漆黑的山洞中,所有的东西都发出微微的红光.
那是红外线,他知道,越热的东西看上去就越明亮.
接下来,红外光谱变成了他的可视光谱的主要部分,然后渐渐地超过了他的可视频率.
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即使打开灯,地下室里的所有东西,也已经无法在他的眼中成像了.
不过,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熟悉,即使看不见,也可以毫无阻碍地生活下去.
偶尔他会看到一些奇怪的光线,它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透过他的身躯,照耀着无尽的远方.
有一次,他看见了那些在收音机里回荡的无线电波,它们在共振腔里氤氲成一个模糊的小块,像一团燃烧的火苗.
某一天,他听到了一阵连续的、长达一分钟之久的次声波.
他没有计算过自己感觉的一分钟,相当于实际时间多久.
至少也有几年吧,他想,那到底是什么呢新闻给出了答案.
这是一场持续五年的战争,大地上到处都受到了炮弹甚至导弹的轰击,这些撞击产生的次声波源源不断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那便是他听到的那一声长鸣.
战争后,地面似乎安静了一会儿,人们像受伤的野兽一般,趴在地上,静静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文明会不会就此倒退呢穴居者想.
当然没有.
很快,人类文明就像顿悟了似的,飞快地发展起来.
火箭发射的声音喧哗得像是一曲绚烂的交响,太空时代来临了.
可是很快,穴居者连这样的次声波也听不到了.
他的时间感是如此缓慢,这些声波的频率对他而言都很快就超出了耳力的限制.
可是,在无比的安静之中,一些微弱却又极其规律的脉动渐渐出现了.
他的耳膜在这些脉动的牵引下,一张一弛地振动着.
这振动是如此缓慢,如果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些脉动有快有慢,但是其中最强的一股,却是其中最慢的.
它的能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整个海洋都随着它的节奏而涌动起来.
就这样,他听到了卫星环绕地球运动的"声音".
就这样,他听到了月亮带来的潮汐.
收音机终于完全静默了.
他再也看不到无线电波在空气中氤氲的样子了.
人类大概找到更好的方法来传递信息了吧,他想.
是中微子,还是量子纠缠,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无法再从人类社会得到任何消息了.
又或者,人类已经全部离开了地球.
地球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摇篮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大概就成了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了吧.
这想法让他一时有些惘然.
他努力脱离了这种消极的情绪,在月球带来的宏伟的潮汐声中入睡了.
在睡梦中,他的呼吸沉稳.
每一次呼气和吸气,都会持续数十年的时间.
他的身上积起了厚厚的尘土,上面长满了苔藓和各种杂菌.
尘土不断挤压,变成了岩石.
事实上,在他的体内,生理反应是如此缓慢——他本身和一块石头也没有什么分别.
等他一觉醒来,三十万年已经过去了.
此时,月球的脉动已经变成了一种尖细的鸣响,音调高亢,像是一支在远方吹奏的竹笛.
可是,周围并不安静.
他听到地球公转的呜呜声,像火车的轰鸣.
他听到各大行星相继经过地球带来的短暂滴答声.
偶尔还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引力波,令他目眩神迷,沉醉其中.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还是耳朵听到的,视力和听力于他似乎已经融为了一体.
时光飞逝,快如闪电.
在他眨眼之间,哈雷彗星已经呼啸着绕太阳旋转了几十圈.
地质运动带着他起起伏伏,他随着亚欧板块漂移着,像是坐在一艘庞大的船上,他甚至能感觉到船体的颠簸.
山洞早已倒塌,他和泥土、岩石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感到束缚.
他能感受到自己随着地球飞速公转,那转动如此之快,让他眩晕.
他分不清方向,太阳就像被自己怀抱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弥散到了整个太阳系.
周围的星系和自己时远时近,从那里,不时传来悄然私语,如蚕声沙沙,绵密而柔和.
"嗨,你好.
"他向着比邻星打招呼.
"这里是太阳系.
"他对着天狼星呼喊.
他的声音以几千万年为一个周期的振动模式向外传播开去,一直延伸到茫茫的宇宙之中.
没有任何回音.
他终于开始觉得孤独了.
两亿年过去了,太阳系环绕着银河之心转了一圈.
然后又是一圈.
又一圈.
再一圈……穴居者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很老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再也没有感觉到什么新鲜的东西了.
那些熟悉的旋律也离自己渐渐远去.
直到有一天,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浪潮从太阳里涌出,将自己吞没.
从这股浪潮里,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到此结束吧,他想.
在这一刻,太阳膨胀成了一个庞大而炽热的气球,它像一头凶猛的巨兽,瞬间吞没了水星,融化了金星.
地球表面的岩石开始变得焦黑,然后逐渐气化.
地球作为一颗固态行星的历史结束了.
穴居者根本意识不到这个过程.
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切电光石火般发生,然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的意识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刻,然后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在他意识回归的那一刻,他看到,自己正飘浮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空间之中.
在身体周围,环绕着一层浅白色的微光,它们像某种薄膜一样,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那薄膜带着一丝柔和的暖意,感觉好像回到了温暖的母体之中.
在无可企及的远方,无数的恒星正散发着细小而清冷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他正疑惑地四处观望,却突然听到了一句突兀的问候.
"欢迎你,年轻人.
"声音从无边的空灵中响起,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同时却又让人感到亲切.
那不属于任何语言,却又把语义表达得毫无阻碍.
"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他还有耳朵的话,"你是谁"那声音停歇了片刻,然后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在哪里""我就在这里!
"这次的回答很快,"这里的一切都是我.
""我不明白.
""你四处看看:这里的一切星系和光芒,暗物质和暗能量,黑洞和虫洞,包括你,都是我的一部分.
""你是上帝""不,或许你可以认为我就是宇宙本身.
"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以这句话为开端,宇宙开始了一段絮絮叨叨的叙述.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现的.
"宇宙用轻柔的话语讲述着,"在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的意识只是一片混沌.
突然有一天,那些无穷无尽的星系运转到了一个恰当的位置,它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复杂的联系,一个庞大的网络偶然地形成了.
在这个网络之中,某种有序的状态开始产生,并且一步一步地扩展开来.
"那就是我.
"一个孤独者.
"从来没有人可以和我交流.
我的身躯在一刻不停地膨胀,可是在我以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空间和时间都不存在.
那些纷繁的星系是我的细胞,在它们之间以光速传播的信息流组成了我的思想.
在那些星系之中,产生了无数细微的生命,可是我无法和他们交流.
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短暂,对我而言,简直是弹指之间.
我每一次的思考,都伴随着星系团的颤动和引力波的传播.
在我准备好一句话的时间里,那些文明已经如惊鸿般消失了.
"有生以来,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我真的好高兴.
"穴居者和这位宇宙超级大脑高兴地交谈了一百亿年,仍没有尽兴.
这时,宇宙来到了他的生命尽头.
"我就要死了.
"宇宙说.
"怎么会你可是宇宙啊!
""谁都会有这么一天.
"宇宙似乎显得很平静,"随着我的膨胀,组成我身体的普通物质越来越稀疏,可是暗能量却具有一种奇特的性质,随着空间的膨胀,它的密度会变得越来越大.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一直加速膨胀的原因.
现在,我已经无法再维持这个身体的稳定了.
""那你会怎么样呢""我会撕裂,粉碎,变成无数的碎片.
不过,在这之前,我可以先把你送出去.
"说到这里,宇宙便开始扭曲穴居者身边的空间.
穴居者感到一阵恍惚,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中.
坠落,坠落……从整个宇宙中,吐出了一个小小的泡泡.
穴居者从宇宙中脱离了出来.
他逐渐远离母体宇宙.
他可以感觉到,整个宇宙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泡泡,它不断地膨胀啊膨胀,然后"砰"的一声,破裂了,像一个肥皂泡一样.
空间和时间的振荡把他瞬间弹开了这个区域.
他晕了过去.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再次醒了过来.
此时,在自己身边,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另一个宇宙泡,它还在膨胀之中.
他向着那个方向飘去,很快,他又发现了更多的宇宙泡.
这些宇宙泡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一个平面上,看上去像是啤酒杯上堆积的泡沫.
这些宇宙都在持续地膨胀着,不时有宇宙泡破裂的声音.
然而,在这层平面的背后,不断有新的宇宙泡涌出,它们填补了原有宇宙泡破裂后产生的空缺.
穴居者好奇地向着宇宙泡组成的平面前行.
他小心地从几个宇宙泡的间隙中穿过,到了平面的另一边.
他见到了一片蓝色的"海洋".
那是一片宛如流体的物质,它们无穷无尽,占据了整个视野.
在"海洋"的深处,不时有微小的泡泡浮起,它们一边上浮,一边膨胀变大,一直升到了海洋的表面,组成了一片泡沫的平面.
他向着海洋深处游去,那里似乎有某种声音在召唤着他.
在恍惚中,他仿佛来到了一座小竹楼里.
定睛看去,眼前站着一位农夫,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这是从你脑海中取出的意象,希望不会让你感到不适.
"农夫说.
"还好.
"他回答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它是万物的聚集地,也是时空的归宿.
""那些泡泡是什么""你是从泡泡宇宙里来的吧"农夫领着他进到屋子里,指着一壶正在烹煮的茶水说,"看看这个!
"他盯着水壶看了一会儿.
水开始沸腾了,泡泡不断从壶底涌上水面,然后破裂,发出"噗噗"的声音.
"明白了吗"农夫问,"泡泡其实也是这里的一部分.
它从水底产生,携带着某些我们不需要的东西,上升到水面,然后破裂,消失.
""带着什么东西""熵.
"熵穴居者回忆了片刻,思考着这个词的意义.
"所有的泡泡宇宙,都是'熵增宇宙',那意味着它们内部的无序状态会越来越厉害,一切组织和痕迹都会被抹平.
这些正是泡泡宇宙诞生的意义.
""为什么""因为在整个'海洋'里,熵是守恒的.
"穴居者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如果说在泡泡宇宙中,熵是不断增加的,那么在真正的蓝色"海洋"中,熵岂不是不断减少的吗"不错,你猜得非常对.
"农夫似乎完全知道穴居者在想什么,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建构秩序、组织是所有生命的最高追求.
即使在你们的泡泡宇宙里,生命也会通过排出'高熵'物质,而让自己实现自组织的过程.
你来看.
"农夫一挥手,竹舍瞬间消失了,穴居者发现自己正浸泡在蓝色的"海洋"里.
在眼前,出现了一群细长的杆状物,它们扭曲着身体,盘桓在一起.
"这是一种常见的微生物,"农夫说,"它们正在进化.
"在穴居者面前,这些微生物慢慢有组织地结合起来,它们渐渐形成了一种分支状的聚合物,而且变得越来越精细.
看上去虽然还有些杂乱,但仔细看的话,其中似乎隐含着某种秩序.
"现在它们组成了一种分形结构.
"农夫说,"之后,它们会经历漫长的进化,分形结构越来越精细,也越来越简单.
到最后,它们会变成一个球体,然后慢慢产生意识和智慧.
""像这样的吗"穴居者看见前方就有一个这样的球体.
"没错,这就是我.
"农夫一脸平静地说.
显然,现在他的形象是用某种方法虚拟出来的,但是穴居者一点也没有不真实的感觉.
"事实上,不仅是生物,这里的一切物质都有着向有序转化的趋势.
这里没有分子的无规运动,一切原子都在各种谐振中颤动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的位置确定度会越来越高.
"那最后呢穴居者想.
"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至圣吧.
"农夫说完,穴居者突然感觉到身边的景象一阵变换,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近乎透明的球体.
"这就是我们的至圣,"农夫的语气突然变得尊敬起来,"他已经进化了三万亿年了,大概从时间的开端之时起,就一直在进化.
到现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原子、每一个电子和夸克,都处于几乎完全的静止状态——他是这个'海洋'中有序度最高的存在了.
你本来应该是看不到它的,因为要维持物体的绝对静止,也意味着它绝不能受到任何外来光线或物质波的散射.
现在你看到的玻璃状球体,其实只是它外面包裹着的一层壳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穴居者感到无法理解,让自己像这样完全静止有什么意义呢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决定从社会中脱离,独自居住在地窖里时的心情.
"那是为了思想的扩展.
"农夫解释道,"当你身体的位置越确定,思维的波动便可以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这是宇宙的最高法则.
在你眼前的这位至圣先师,因为其位置的极端确定,他的思维想必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宇宙空间——那是真正的无所不知的圣人的境界啊!
"农夫说着,不禁慨叹起来.
"静以修身.
"穴居者突然想起了这句古训.
农夫的形象渐渐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个圆滚滚的球体.
穴居者向着四周看去,原来周围到处都是这样的球体.
它们有大有小,有的透明,有的还带着一点微微的白色.
在时空的振荡中,它们似乎微微颤动着,又似乎完全静止.
在"海洋"的浸泡下,穴居者也渐渐沉入了一种宁逸的氛围之中.
他摊开了身体,任那些包裹着自己的蓝色液体在身体上肆意冲刷.
从他的身上,不断产生一个个小小的气泡,带着他的体温,向着水面浮去.
穴居者感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在梦里,他蜷缩于一片黑暗之中,身边空空荡荡的,也没有任何声音.
渐渐地,周围开始亮起了微光.
在光芒的照耀下,越来越多的事物进入了自己的视野:那里有闪耀的新星,那里有温暖的行星,那里有绿色的森林与柔和的风,还有泥土的清香.
一切都尽收眼底——他体会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地窖中.
在那里,没有任何纷扰,在那里,他的心灵无比平静.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在无比的宁静之中,穴居者感到自己的思绪之光,正向着无穷无尽的远方飞去.
(完)蜂巢1.
囚室古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圆形的房间里.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雪白的墙壁,什么装饰品都没有.
除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尚未醒来的女人.
自己和这女子各躺在一个沙发上,大致位于这房间正中的位置.
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此.
在自己的脚上,有一条透明的绳索,把自己的脚和沙发的扶手系在了一起.
他试着扯动了一下,基本的活动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无法离开沙发超过一米的范围.
在房间的四周等间距地分布着三扇小门,把任意两扇门和中央的沙发连起来,都形成一个120度的角.
就在他观察这些门的时候,其中一扇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了两个中年男子.
两人的脚也被一条类似的绳索紧系着.
"你醒了"其中一个人问.
古河挠了挠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醒了——这一切都古怪得恍如梦境.
这两人并不比古河知道得更多,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为了方便起见,这里不妨将其以A、B指代.
"门的那边是哪里"古河问道.
"是另一个房间.
"A回答道.
"什么样的""和这里一模一样.
"隔了几分钟,另外两个门里面也都出来了用绳子系着的两组人,从他们的口中,古河知道了任何一扇门的另一侧,都是一个和这里一样的圆形房间,房间中央都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古河很想去另外的房间看一看,可是沙发不能移动,自己也就只能困在这里.
"另外的房间里也有门吧——那些门又通往哪里呢""不知道,我们去不了.
"A说,他指了指自己和B的脚.
古河仔细查看之下才发现,那两人脚上的绳索不仅系着彼此的脚,而且还与门框连接.
也就是说,A、B两人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在门两侧的房间里,靠近房门附近的一块地方.
古河想了想,让他们去问一下在那个房间里的另外的二人组.
很快,两人回来,转达了在那个二人组口中得到的答案:那扇门的另一侧仍然是一个同样的房间.
"像个蜂巢一样啊!
"古河旁边的女人突然睁开眼睛,说出一句话来.
古河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醒的""在你之前就醒了,一直闭着眼睛回想一些事情.
""你想起了什么来""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关键的部分——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暂时还没想起来.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巢"女人坐了起来,用手抚平了沙发的皮质表面,然后用手指甲在上面涂画了起来.
她先画了一个圆,"这是我们的房间",然后在圆的外面伸出三条线,代表三扇门.
短线连接着另外一个圆,而另外的圆上又连接着同样的三条线.
画了五六个圆之后,她抬头看了看古河,"你看这像什么"古河一看,那些短线彼此连成了一个正六边形,而房间则构成了六边形的顶点,乍一看,确实宛如蜂巢一般.
2.
巡游者"奇怪,我醒了至少五六个小时了,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饿.
"倚靠在门框上的A突然说.
"有什么好奇怪的,"一直不怎么说话的B开口道,"现在根本就是个梦——我本来不想和你们说话的,你们只是我梦里的幻象罢了.
""放屁,如果是梦,那你是我的幻象还差不多.
"A反驳道.
"嘿嘿嘿,你们还真有意思.
"B突然笑了,"那好,我就告诉你们原因吧.
我刚刚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我是一个快递员,去年之前一直在一家小公司送快递.
可惜在去年碰上了交通事故,把腿撞断了,成了个残废人.
"他叹了口气,又踢了踢腿,说:"可是你们看,这腿完美无缺,不是在梦里,还能是在哪"古河想了想,说:"我猜,这里确实不是现实世界,却也不是在什么梦里.
我们很可能是在某个虚拟机里.
""你是说那些全息游戏机吗"A看了看四周,说道:"我常年在网吧玩全息游戏,可从来没有玩过这么逼真的游戏.
在那些游戏的体验里,或多或少都有和现实不太相同的地方.
""嗯,或许这是一个渲染得特别真实的游戏.
""如果这是个游戏,那我们在这个游戏里又要干什么呢"古河旁边的女人问道.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这句话像是关闭了某个无形的闸门,刚开始聊天的几个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在某个瞬间,古河隐隐地听到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你们听到了吗"他问其他人.
"听到了,"女人回答道,"好像是一只耗子跑过去了.
""我去看看.
"古河站起身来,踮着脚,踩着沙发.
现在,他的手可以触摸到屋顶的天花板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材质,天花板摸起来光滑冰凉,像瓷器一般.
他用手顶着天花板,试着移动了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天花板微微晃动,露出一条缝来.
古河一惊,又接着把缝隙移得更开一些.
"这里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他望向房里的其他人.
"我来帮你.
"A走了过来.
他用力拉拽着脚上的绳子,努力来到沙发旁边,扶着古河和女人站上了沙发.
古河用力拉住天花板一侧,向上一跳,接着顺势用手肘撑在了天花板上.
现在,他的头已经从屋顶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因为脚还和女人系在一起,所以他也无法再向上移动了.
即使如此,他仍然可以借此看清周围的一切.
屋顶广阔无比,光滑而平整,一眼望不到边.
有熹微的光从屋顶透出来,除此以外,一片漆黑.
向上望去,在天空所在的位置,什么也没有.
仿佛这个无边无际的屋子,就是这个宇宙的全部.
这是个什么世界啊!
古河有些失望地嘀咕道.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飞驰而来的身影.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人,可是他在屋顶上移动的速度相当快,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脚步.
一秒钟前,那人还在相当远的地方,可是眨眼之间,他就来到了古河面前.
他笑嘻嘻地,看上去挺高兴.
"你还爬上来啦!
"他乐呵呵地对古河说,"我们正准备下去通知你呢.
"古河愣住了,过了好半晌,他才冲眼前的人问道:"这是哪里""什么嘛,原来你还没有恢复记忆啊!
"那人蹲下来,饶有兴味地对古河说,"我们以前是同事,在中科院合肥量子材料研究中心,还记得吗"这时,仿佛有一大批零碎的画面突然涌入了脑海,古河顿时想起了一些事情.
与此同时,一个名词也从他口中脱口而出:"巡游者""啊哈,你总算想起来了.
"那人站起身来,"不错,我现在的身份就是:巡游者.
既然你已经想起来了,就麻烦你下去和其他人解释一下吧,让他们做好下船的准备.
"不等古河发问,巡游者已经疾驰而去,不见踪影.
3.
世界古河刚从天花板上下来,那个女人就瞪大了眼睛,看着古河,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是谁、你是谁以及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起来了.
"A和B也异口同声地说道.
仿佛经脉一下子打通了似的,古河也瞬间回想起了一切.
那个时候,整个地球社会已经完全崩溃.
一颗直径五百公里的流浪行星朝着地球迎面而来,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两者相撞的结局.
理论模拟的结果是,地球和那颗行星都将分裂为无数的碎片,而且大部分碎片都将在十年的时间里渐次坠入太阳之中.
权贵们早已经乘坐星际飞船逃离了地球,留下一百亿普通人自生自灭.
人们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等死而已.
当时,在地球上已经没有任何大推力火箭剩下了,只有一些小型火箭还在,可是其推力连将一个人送到近地轨道都不够.
这时候,一个大胆的计划被人提出,然后迅速付诸实施——这个计划的目标是拯救所有人类.
"我被带到一个阴暗的房间,躺在一个像全息游戏用的感应箱里.
"女人轻声细语地说,"那个时候,在我感应箱旁边负责的工作人员就是你.
""不错,我确实是计划的实施者之一.
"古河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盯着古河的眼睛,"政府的公告里只是说要对我们的意识进行电子化.
""不错.
你们应该知道,意识的电子化技术在十年前就已经成熟了.
很多人将意识传输到电子芯片中,以逃避因肉体衰老而带来的死亡.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一个电子芯片中吗""对,可是也不全对.
"古河整理了一下思绪,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回忆起了所有细节.
"即使是电子化以后,要存储一个人的全部意识仍然需要一个相当庞大的量子系统.
在一百年前,数据的存储依靠的是对电子自旋的调控,存储介质通常是某种庞磁阻半导体.
进入量子计算机时代后,因为一个量子比特不再只有两个状态,其存储量大大增加了.
即使如此,构建一个足以存储全人类意识的量子相干系统,仍然是一个复杂的工程.
即使完成了,它也会笨重无比,无法借助小推力火箭逃离地球.
""可是我们现在不是逃出来了吗""那是因为我们用了一种极其微小的存储介质——它是如此渺小,即使将全人类的意识存储其中,其总质量也不超过百万分之一纳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那是什么""电子.
"古河顿了顿,又继续解释道,"两百年前,人类就发现了电子的第一个内禀属性——自旋,在那之后,人类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又弄清楚了电子更细微的结构,包括11个新的内禀属性.
更重要的是,这些内禀属性的状态都是正交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利用它们构造一个12维的量子存储系统——其容量足以存储一个人的全部意识了.
""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电子""可以这么说.
""那这些房子又是什么""我们所有的知觉都是虚拟出来的——通过对电子内禀属性的操作,让人产生与现实类似的感觉.
而这些虚拟的场景,则是我们在现实中所处状态的间接反映.
我举个例子,"古河指着A和B说,"你们脚上所系着的绳子,其实是一个共价键.
每一个房间其实就是一个原子……""我们是最内层电子,所以无法远离这个房间的中心"女人突然插嘴说道.
"不错.
我们知道,在一个顺磁系统里,自旋向上和自旋向下的电子数量是相同的,于是我们就把自旋这个属性用来存储我们人类的性别属性.
任何原子,最内层的电子必然是一个自旋向上,一个自旋向下,这就是每个房间中心都有一男一女的原因.
"说到这里,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的人则还是一脸疑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碳原子吧"女人看着古河说.
"是的.
三个门附近的区域就是那三个sp2杂化轨道.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个什么东西了吧""石墨烯!
"4.
希望巡游者——或者说巡游电子——在石墨烯的内部游荡着,自从这艘特别的"飞船"从地球脱离以后,他就一直在这块六角格子的晶体中高速移动着.
像他这样的巡游者还有十几亿人,因为石墨烯里六分之一的电子都是巡游电子.
他们没有像那些束缚在原子内部的电子一样,利用漫长的睡眠度过这几百年的时间,只是不断地在石墨烯内部飞速移动着.
对这整套系统的日常维护就落在他们的肩上.
几百年间,他们之所以能一直清醒着度过这漫长的时光,凭借的正是相对论效应.
石墨烯的电子迁移率极高,电子移动的速度可以达到光速的三百分之一.
再加上适量的金属杂质和晶格的扭转效应,最终其电子移动的速度达到了足以产生明显的时间效应的程度——这正是当初选择石墨烯作为载体的原因.
即使如此,在巡游者们看来,他们也已经度过了几十年的时间.
不过这漫长的等待终于要结束了.
控制系统唤醒了每一个束缚电子.
在石墨烯晶片上的微型镜头,将前方的景象转换为电子的内禀属性的组合信号,传递到了每一个电子之中.
一个蓝色和绿色相间的星球出现在人们眼前.
新的希望,已经萌发.
文明,即将重新开始.
星际逃杀第一次火星独立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正在"阿瑞斯13号"采矿飞船上做机械手操作员.
这是一艘相当老旧的飞船,前身大概是一艘私人游艇,其动力来源仍然是几十年前装备的内燃机.
虽然改装后采用了新式的离子喷射引擎,但是电离系统老是出问题,动力的不稳定导致机械手经常卡在那些矿床的缝隙里.
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从封闭的舱体里爬出来,穿着廉价的太空服,手持射绳枪,在小行星带那危机重重而且高辐射的真空里,徒手与那些坚硬的岩石搏斗.
每当这时,我都会忍不住大骂公司高层的那些吝啬鬼,连买新式飞船的钱都舍不得,同时下定决心,等下次休假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另外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再也不回到这该死的铁疙瘩里来了.
骂声在我的太空服里回荡,一点也渗透不到那寂静的外部空间中去.
可是我还是一直骂着——除了这骂声,在这世界上我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我调节好发射速度,瞄准,然后看着尖锐的枪头从射绳枪的箭筒中蹿出,旋转着刺入机械臂周围的矿石中.
石屑飞溅,可是一丝声音都没有,我仿佛在看一出情节单调乏味的老式默剧.
这弥漫的冷寂让我害怕,如果不是偶尔还有周围的工友和我说几句话,我想我大概很快就会疯掉.
"该死,我的爪子又卡住了!
"我把话筒调到通话频道,大声喊道.
我估计了一下延时,大概十秒钟以后就可以听到别人的回话——通常那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语,但我却可以借机打开话茬,聊点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可是,这次事情有点不对劲,我只听到耳机里传来奇怪的杂音,间或还夹杂着类似碰撞造成的嗡响.
"喂……有人吗"我再次试探着问道.
耳机里接着出现了太空服漏气的"嘶嘶"声.
这声音让我不寒而栗.
我发誓如果这是哪个家伙开的玩笑,这次回去后他就死定了.
就在我惊疑不定的时候,杂音突然消失了,一个惊恐的声音像炸雷一般在我耳边响起:"快跑!
他们在抢矿……"声音突然中断了.
与此同时,雷达提醒我,有一艘不明飞船正在快速接近我的位置.
就在我望向那个方向的时候,一小块圆柱形的物体猛地从我身前几公里的地方掠过,随后击中了我下方的小行星,汹涌的气体冲击波随后将我裹入其中.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那连接着飞船的钢索,这让我像失了控的风筝一样在空中旋转、颤动着.
风暴过后,我挣扎着回到采矿船.
顾不得再管那被卡住的机械臂,让它和飞船脱离后,我立刻启动了推进引擎,将加速度推到最大.
巨大的超重感并没有让我感到安心,因为从雷达上看来,后方的飞船仍然在一点一点地靠近我.
事后我才知道,那些家伙正是来自地球的政府军.
他们毫无预警地攻击了小行星带里的数十个矿场.
自从火星单方面宣布独立以来,这些隶属于火星开发公司的矿场就再也没有向地球联邦交过一毛钱的税.
然而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对于这一切只感到荒诞和不真实.
在敌人的追击下,一心只想着逃.
我听到采矿船的老旧铁壳在惯性力的挤压下发出令人惊恐的细碎声响,像是随时要散架了一般.
恐怕这艘老爷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地奔行过了.
我灵活地绕过那些位于矿场周围的碎石悬浮点,试图利用这里的熟悉环境摆脱追击者.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拉大了与后方飞船的距离,但每次一进入到空旷地带,它就立刻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来,像影子一样紧附在我身后.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经渐渐远离了矿场,进入到了小行星带的边缘.
追击者仍然紧随其后.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追上我,不明白击毁这艘采矿飞船对他有何意义.
也许是追击的过程让他体会到了某种乐趣,又或者是不断被这样一艘破旧飞船带着遛弯激怒了他.
总之,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管我逃到哪里,他都会一直追下去.
一旦离开小行星带,我就将无路可逃.
认识到这点的时候,飞船正好位于一颗孤零零的小行星周围.
我记得这个星球,一个月前我还曾经在它上面钻探过矿石样本.
在公司的记录册里,对其评级为B+.
这个星球刚发现的时候,还曾引起过很多人的注意.
因为其直径只有0.
54公里,可是表面重力加速度却达到了三个g——这意味着它具有异常高的密度.
要知道,一个同样大小的由冰和碎石结合成的小行星,其表面重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钻探的结果显示,虽然其富含铁镍等重金属,但还远不足以形成如此高的整体密度.
最后通过声呐探测发现,在这个小行星的核心处有一个异常致密的小块.
我们推测其可能是一个白矮星的碎片.
这个小行星正是由附着在这个碎片上的星际物质而逐渐形成的.
在看到这个小行星的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不得已的决定.
我将飞船减速下来,进入了这个小行星的环绕轨道,然后逐渐降低高度,想找一个平坦的地区实施降落.
激光扫描的结果让我稍微惊讶了一下,因为这个小行星相当平坦,在几十公里的扫描区域内,地面的高低起伏不超过一米.
一般来说,小行星的地貌都是非常奇崛的,因为其微弱的重力不足以使其维持一个完美的球形.
但是这个星球的重力很大,再加上它本身没有自转,也没有任何活跃的地质活动,这才会导致它形成如此平整的地表特征.
降落过程非常顺利,甚至没有产生太大的颠簸.
飞船一停下,我就穿着宇航服溜了出去.
小行星的地表有一层薄薄的碎石,非常坚硬,踏上去一点脚印都留不下.
这对我身后的追踪者很不利.
我迈开脚步,费力地向远处走去.
刚从无重力的太空中来到这里,身体很不舒服,心跳也减慢了,简直像是要停止跳动了一样.
头昏昏沉沉的,大概是缺血的缘故.
我躺在地上,休息了片刻,身体才慢慢适应了一些.
我知道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于是强迫自己再爬起来,继续向前面走去.
这里的重力是地球的三倍,行走的时候感觉像是背着两个人在前行一样,非常辛苦.
追踪者应该已经发现我的飞船降落了,我希望他能够就此离去,不再与我纠缠.
可是在我离开飞船后不到十分钟,我就听见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在我后方响起.
那是追击者的飞船缓冲降落的声音.
我苦笑一声,只好继续向前面跑去.
即使在一个直径只有半公里的星球上,要找到一个人也并非易事.
我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四处寻找可能的藏身之地.
虽然这里地势平坦,连一个小土丘都没有,但是在某些地方还是有一些狭小的裂缝或坑洞.
我艰难地前行了几百米,来到了这个星球的另一侧,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洞,不大也不小,钻进去之后正好可以让我把身体蜷起来.
刚开始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我的呼吸声在头盔里回荡.
身体沉重极了,手脚都没什么力气.
我蜷在洞里一动不动,细心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渐渐笼罩了我.
一个念头开始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是不是走了因为找不到我,他终于放弃了.
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竭力压抑着想要探出头去看一眼的冲动,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的谨慎是对的.
在我藏起来过后约莫半个小时,我感到了岩石里传来的一阵异常的声响.
细微的震动透过宇航服传导到我的身上,虽然不大,却很明显.
那声音的源头离我并不太远,很像我之前拿射绳枪打进岩层所产生的震动.
我愣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他用手枪在向着地面胡乱开枪造成的.
枪声大概每一分钟响起一次.
子弹击中的位置离我时远时近,我仔细地感受着岩层中传来的震动的大小,盼着他早点离开这附近.
可是事实并不如我的意,岩石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很明显他正一步步接近我的藏身之处.
我怀疑他可能发现了某些蛛丝马迹,或者是这里大量分布的地下裂缝让他起了疑心.
我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应该再多跑一段路,尽量离降落地点更远一点才对.
现在要不要再冒险出去,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呢我犹豫着,终究没敢出去,因为那样很可能轻易地就被他发现了.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最危险的一刻突然到来.
我面前的一块岩石突然爆开,溅起的碎屑狠狠地甩到我的身上,害得我差点喊出声来.
虽然喊出来也无所谓,没有大气层的情况下,他也很难听到我的声音,但我还是把呻吟声吞了下去.
我一度怀疑他发现了我,身体不自觉地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跳出地洞.
我甚至设想了几种反击的方案,可是没有一种是让我满意的.
幸而这只是一次意外.
随后子弹的命中点又重新移到了别处,看来他并没有发现我的位置.
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发现内衣竟然已经湿透了,黏黏地贴在背后,很不舒服.
可是我的手伸不进宇航服里,只好暂时先这样忍耐着.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观察那块被子弹击中的岩石.
一个不光滑的弹坑就在我的眼前,我伸手量了一下,大概有两厘米深.
嵌在里面的子弹还有些烫,毕竟岩石并不是一种良好的热导体.
90米每秒.
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个数据来.
那是子弹进入岩石前的速度.
无数次将射绳枪刺入岩石中的经历让我对不同射速对岩石造成的影响格外敏感.
我回忆了一下这个星球的岩层的硬度数据,再次看了看子弹冲击造成的痕迹,确认了刚才得到的速度值,同时估计了一个误差:正负不超过1米每秒.
对于手枪子弹来说,这个速度非常低.
我猜那一定是某种为了适应太空环境而特制的手枪,因为在低重力下不能使用后坐力太大的武器,那样会导致其很容易偏离方向.
突然,我对自己的行为觉得有些好笑.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我竟然还在计算着这些无聊的数据!
看来我真的是做矿工太久了,这次如果能逃命,回去真的要重新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了.
我重新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奇妙的点子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隐隐地浮现——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或者说猜测,但随着我凝神细思,它便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90m/s,30m/s2,0.
54千米,这三个数据不停地在我脑子里打转,似乎它们之间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一个又一个公式在我面前组合而成,然后又像拼图一样散开,重新变为一团凌乱.
然后,在某个瞬间,它突然出现了:那么清晰、那么整洁、那么漂亮!
三个数据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简直如奇迹一般.
我良久地凝视着半空,看着那不存在的公式,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运——那简直是上天特意为我留下的逃生之路.
接下来就是对勇气和魄力的考验了.
老天既然给了我这条路,那我就无论如何要去尝试一下.
因为我知道,照这样下去,他迟早还是会找到我的.
我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然后慢慢向洞口探出头去,朝着四周看了看.
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一个黑影,在我右手方向,大约一百米的地方.
就是这个家伙,将我逼入了如此绝境.
该死!
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猛地从洞口冲了出来.
他似乎正看向别的方向,还没有发现我的踪迹.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他转身.
冲我开枪吧,老是往地上打,算什么本事.
我恨不得冲他大喊一声.
几秒钟后,他发现了我.
看到我之后他似乎还愣了片刻,似乎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可是在下一秒,他马上就恢复了冷静.
我看见他举起手枪,迅速瞄准我,然后身体猛地一顿,想必是扳动了扳机.
在他开枪的前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向地面蹲去——虽然这并没有太大作用.
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的枪法了.
如果他是个神枪手,能够凭借一把手枪,在一百米外命中我,那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还好,神枪手不是到处都有的.
子弹没有击中我.
开枪之后,他没有向别的地方移动,仍然站立在那里,直直地望着我.
毕竟在这个星球上,每移动一步都是很费力的事情.
他似乎被我蹲下的动作弄迷糊了,搞不清楚我到底被击中了没有.
我看着他,心里默默倒数:18,17,16……他犹豫着向前走了一小步,然后又停了下来.
……9,8,7……终于,他似乎确定了我还活着,重新举起了握着枪的右手,想要再补上一枪.
……3,2,1!
倒计时结束.
我抬起头,定眼看着他.
一股空气像箭一样从他的宇航服里冲了出来.
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我松了一口气,彻底瘫倒在地上——我到底还是赌赢了.
v2=gR这是第一宇宙速度的一个计算式.
把这个星球的重力加速度和半径的数值带入公式,计算出的速度值大约为90米每秒——正好是手枪子弹的速度.
追击者沿着水平方向射出的子弹,在绕过这个星球一圈之后,正好击中了他自己.
这并非巧合,而是注定.
从出膛的那一刻起,子弹就成了这个星球的一个迷你卫星,它将沿着一条圆形轨道绕着这个星球做周期运动.
从理论上来讲,追击者向任何一个方向水平射出的子弹,最后都会击中他自己.
环绕轨道总是会闭合的.
我站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射击的方向趋于水平.
而周期,或者说子弹绕这个星球飞行一圈的时间,正好是十八秒.
(完)白马寺1虽然是在深沉的夜里,但月光清朗如水,再有山蛙鼓噪,使我顿失倦意.
我便起身走到屋外的木廊里,抬起头,看着檐下的斗拱发呆.
这里是白马寺.
白马寺是隋唐古寺,虽然其建立后屡遭战火,但寺内的主体建筑竟然奇迹般地保存得很好.
不管是大殿还是寺外的方形七层砖塔,都属唐代制式无疑.
现存的唐代古建筑极为罕见,特别是寺庙,在"会昌灭佛"之后,几乎毁灭殆尽.
这座处于西南边陲之地的古寺,可谓是考察隋唐建筑的珍贵资料,殊为难得.
一个月前,导师从一位游方僧人那里得知此地,却因为学校刚从北平搬迁过来,诸事繁琐,不便亲来,只得差我来此考察.
古寺所处极为荒僻,周围几公里既无村落,也无道路.
我一点点打听到它的大致方位,沿着盘山小道,艰难地摸索前行,几乎迷失在这绿野葱茏的山里.
幸而同行的还有一位居于本地的同学,最终才从一片绿海中发现一方翘起的黑色屋檐.
这位昔日的同窗——郭凯,曾是我念大学预科时的好友.
毕业后,在上海开明书店做一个科普杂志的编辑.
最近因为时局不好,暂时回家避难.
听说我要来寻这个古寺,便自告奋勇要陪着我一起.
"小石,睡不着吗"房间里传来郭凯的声音.
"哦,是啊,太平静了,反而睡不着了.
"我回忆起最近几个月,耳边几乎一直回荡着战机飞过、炮弹爆炸的声音.
大半个中国,现在都笼罩在战争的硝烟之中,而这里意外的平静,仿佛是汹涌大海上的一汪清泉,让人不自觉地生出出世之感.
郭凯披上外衣,也出门来,一同沐浴在这清冷的月光之下.
"你觉得安静吗我快要被这蛙叫声吵死了!
"郭凯抱怨道.
"比起飞机的声音呢""飞机也不是一直都有,而这蛙叫声却一秒也不停.
我倒宁愿待在上海.
""不一样.
"我长吸了一口气,"在这里,心是平静的,或者说,这里被一种比现实更为宏大的力量掌控了.
""你看这里,"我指着屋檐下方的一处繁复而精致的木制结构,"这个叫作'斗拱',是中国的建筑中特有的一种结构.
斗上嵌拱,拱上托斗,循环往复,巧妙而优雅地向外绵延着.
它不仅把屋顶的重量逐渐转移到立柱上,而且因为它的非刚性连接的特点,像弹簧一样,能够使建筑物在地震中更易保全.
你看这层层叠叠的斗拱,像不像波涛起伏的浪花而屋顶就像一艘以琉璃做宝盖的大船,在浪花的托举下,稳稳地行驶着.
"郭凯仰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
"这是历史积淀下来的美.
斗拱从一代代工匠的手上传承和改良着,变得越来越精巧,越来越丰富.
它就像一幅由不同时代的能工巧匠们集体绘就的长卷,可惜没有署名.
唉!
你去看看现在的那些灰不溜秋的水泥方块,在这些优雅的古建筑面前,它们与野兽的洞穴又有什么分别""嘿,我说!
"郭凯突然出声道,"看着这斗拱,我想到了一个东西.
""什么""谢尔宾斯基三角.
""那是……什么东西"我有些疑惑地问.
与以往一样,话题在不知不觉中向我预料不到的方向延伸开去.
"一种很奇妙的图形,你真应该看看.
和这个斗拱很像,都具有自相似的特征.
把图形中的一部分放大,你会发现它可以完全重现整体的特征.
"他的话完全没有在我的脑海中激发出画面感.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他以为他成功地向我说明了什么,其实我什么信息也没有得到.
谢尔宾斯基三角.
看着屋檐下的斗拱,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词.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走廊的尽头处传来.
2"抓住他,抓住他!
有贼!
"声音急促而焦躁,因为是一边跑一边喊出来的,声音有浓重的气音.
一个干瘦的男子从远处飞奔而来,像是虚幻的影子,从黑夜的迷雾中穿行而出,后面一对男女紧追不舍.
我皱了皱眉,有点不知所措地退后了一步.
贼我扶着眼镜,仔细看着那个黑影.
本来空寂无比的寺庙里,今天突然来了很多不速之客.
从中午时分开始,先是一对中年男女结伴而来,背着一个包袱,行李不多,看上去像是赶路的夫妻.
紧接着而来的就是这个干瘦的男子.
眼窝深陷,面貌看上去颇让人有些不快.
傍晚时分,又来了一个穿着破烂、乞丐模样的老头.
最后来的两人,是在夜幕降临之后.
来的时候"啪啪"的敲门声震得门楣上的灰尘四散,待寺庙住持去开门后,两人便径直大步而入,撞了住持一个趔趄.
"去,找个干净的房间!
"其中一人说,态度蛮横;另一人只是眯着眼睛,左顾右盼,一句话都没有说.
来白马寺一个星期了,我能感觉到,今日的气氛,似乎颇有些古怪.
很难理解这座荒僻的古寺会涌来这么多人.
这里就像繁华世界中的某个空洞,出现过多的烟火气,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好在空着的客房倒是很多,稍微收拾一下便可,让客人住下倒没有什么实际的困难.
"嘭"的一声,那干瘦男子突然摔倒在我面前.
我吃了一惊.
郭凯慢慢收回了伸出去的脚.
中年夫妻及时赶到.
"凭什么说是你的"干瘦男子拉长了声音,开始耍起了无赖.
他的手上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这对中年夫妇争执说这是从他们房间偷走的.
"这包袱明明就是我们的!
"女人气呼呼地说.
"那我还说是我的呢!
""是你的,那你跑什么"男人质问道.
"我就爱跑,你管得着吗""怎么回事"一阵喧哗之后,住持终于来了.
事实上,他是这里唯一的僧侣.
除了他,这里并无别人.
这是个奇怪的老头,话不多,个子很矮,全身包裹在一件长长的黑袍子里,只露出一小块微红的脸颊来.
来寺庙这几天,他一直是这样的装束.
他来到干瘦男子的面前,看了看那个包——被印着橘黄色花瓣的棉布包裹着,有明显的坠滞感.
"这不是你的!
"住持斩钉截铁地说,声音颇为尖细.
我也记得这个包裹是这对夫妇来时便随身携带着的,便对着那小偷狠狠地瞪了几眼.
郭凯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然后对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就在这时候,眼前一花,似乎有一道人影闪过.
"啊"那小偷讶异地惊呼起来.
等我回过神来,包袱已经在住持的手上了.
好快!
我暗自心惊.
"你……你还给我!
"那干瘦男子刚开始有些发愣,然后便恼羞成怒,一把上前去,扳住住持的肩膀,想要把包袱再抢过来.
住持不动声色地一个滑步,半转过身,右手一抓,拉着男子的手往前一带.
那男子竟然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扑了出去.
和尚这时再欺身上步,黑袍带风,其势凌厉至极.
只见眨眼之间,干瘦男子已经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只虾.
我和郭凯已经看呆了.
"拿好.
"和尚把手一伸.
中年夫妇从住持手上接过包袱,连声称谢.
"一时气血不畅,休息一下就好了.
"走的时候,和尚对还躺在地上的小偷说道.
3经过晚上的风波之后,我回到客房,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天光朦胧的时候,从大殿后方传来的吵闹声又把我惊醒了.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时而冒出一声大骂,中间夹杂着某人絮絮叨叨的解释.
披衣起床,站在走廊上远远望去.
原来是昨晚最后入寺的两人,正在和住持争论着什么.
其中一个黄衣男子,不时大声地嚷嚷着.
走上前去,看见郭凯也在一旁围观.
乞丐模样的老头在大殿后门的石阶上一边抓虱子,一边眯着眼看热闹.
中年夫妇和那小偷则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呢"我问郭凯.
"哼,那两人想要进去后面的这个小柴房,住持不让进.
"他突然放低声音,"左边的那个——一直不说话的,我看,不像是中国人!
"我心里一惊,瞪大眼睛看了看郭凯.
"昨天,我好几次看见那个穿黄衣服的对他鞠躬,态度恭敬得有点怪异.
"不是中国人难道是……日本人"他们要进去干吗""说是参观一下.
""老和尚,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吧进去看看又怎么啦,难道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施主还是回去吧,里面确实不便让外人进入.
""就一间柴房而已,有什么不方便的!
""一间柴房而已,也没什么可看的.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渐渐地,我的心中也涌现出一股浓浓的好奇感来.
那屋子看上去普普通通,从构型上并无明显的出彩之处,之前我也从来没进去过.
黄衣男子转头和一直沉默着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撸子.
"让开!
"男子沉声喝道.
住持微微皱眉,仍然站着不动.
"再不让开我就开枪了!
""唉!
"住持突然长叹一声,说:"自唐以来,这间房已经关闭了一千多年了.
并非我不近人情,而是确有不能开放的理由啊.
而你们,不管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我都劝你们打消这个念头.
别的不说,至少,对于一个沿袭千年的规矩,你们也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
""尊重"黄衣男子突然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死和尚,我呸!
"与此同时,"嘭"的一声,男子手中的枪响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的脑海中迅速闪现出那和尚倒地的惨象.
然而,那男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迅速地缩回了右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啪",枪掉落在地上.
枪膛炸开了.
枪管以一个古怪的、非常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上面清晰的印出了两根指印.
4我始终没有看到那和尚的脸,尽管他以无比迅捷的速度移动身体,在别人开枪之前,用手捏弯了对方的枪管,但笼罩在他头部的黑色绸巾仍然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看到一双泛红的眼睛.
两个男子中的一个确实是日本人.
那天,在古寺门口,他把另外一个黄衣男子大骂了一通,说的是日语.
随后两人狼狈地离开了白马寺.
"他们还会回来吗"我随口向住持问道.
其实我想问的是,那柴房里到底有什么,引得日本人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要知道,这里现在尚未沦陷,日本人来,也要冒很大的风险.
这也难怪那日本人之前一直不肯说话,怕暴露自己的身份.
到最后,也许是气愤至极,忍耐不住,又也许是觉得这里没有什么威胁,才总算开了口.
"施主请到偏殿用斋吧.
"说完这句话,这和尚就转身离去了.
这时候,一直蹲在一旁的乞丐也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寺外走去.
"嘿,有饭吃,你不吃吗"郭凯冲那乞丐喊道.
乞丐"嘿嘿"地笑了两声,脚步不停,吃力地迈过一尺高的门槛,逐渐消失在我们的眼中.
"这乞丐也会摆架子了.
"郭凯笑着说.
我皱着眉,心里再次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与这种不安对应的,却是一种异常的平静.
天气晴朗,没有访客.
用过斋饭之后,那对夫妇便向住持告别,离开了.
奇怪的是,那小偷倒是留了下来,一点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我叫刘三,兄弟怎么称呼啊"在斋饭后小偷跟我搭话道.
也许是昨晚摔倒时擦伤的,他脸上还留着一道细小的血痕.
我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喝了一口用竹筒盛着的茶水,没有理他.
"这和尚什么来头啊这么厉害!
"他探着头看我,继续说道,"你晓不晓得"我再饮一口清茶.
"嘿,嘿!
我跟你说啊,其实我也是有来头的.
"他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你听说过南华无影手吴大侠吧""谁"我终于忍不住应了一句,马上就后悔不迭,心想自己怎么能跟这种小偷说话呢"大竹的袍哥老大,吴飞啊!
"也许是因为等到我的回应,他更加兴奋了.
"我的师傅,就是吴飞手下的三档头,人称'冷面乌鸦',这你听过吧当年在月溪村,跟天鹰帮血战两天两夜,我师父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刀都砍钝了两把,最后用嘴把天鹰帮'鹰爪七'的食指咬了下来,直接就生吞了……"他开始罗列他所谓的师父的丰功伟绩.
这期间,我一直在想"大竹"是个什么地方,这名字听着耳熟.
后来我想起来了,大竹就是这附近的一个小镇,我曾经去那里买过一些笔墨纸张.
"厉害吧"他突然问我一句.
"你师父那么厉害,为什么你还要到处偷东西"我有意揶揄他.
"你不懂,这是一种试炼.
实话告诉你吧,我跟这对夫妇很久了——很明显是逃难的,那么重的包袱,肯定有好东西.
之前在旅店没有动手,在大路上人来人往的也不好动手,终于等到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小庙子里出手了,偏偏被个和尚给搅和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山沟沟里的小帮派里的小混混,竟然在我面前大倒苦水.
回去和联大的同学说起,估计没有人会相信吧.
这时候,住持突然从门口经过,刘三立时闭上了嘴巴,坐在座位上,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水.
"咳咳",也许是喝得太大口,他被水呛了一下.
"苦溜吧唧的,难喝死了.
"见住持走得远了,他又骂骂咧咧地说道.
5很难理解一个寺庙里为什么会养一头猪.
第一次见到这头猪是在来这里的第二天.
早课的时候,它和住持一起盘坐在大殿里,哼哼唧唧的,唾沫从嘴边一直拖到地面.
这头猪的前腿直立,后腿弯曲,看见我一进来就转过头看着我.
"吼吼.
"猪发出怪声.
"没事,"住持摸摸它的头,"这位施主可是位大学生呢.
"呼哧呼哧,那头猪在旁边晃着脑袋.
"我知道,不会有什么事的,不用担心.
"住持拍了拍它,"你先下去吧,这几天就不要出来了.
"猪站了起来,再次用疑惑而警惕的目光扫了我一眼,便摇着尾巴,向后殿去了.
之后几天一直没有见到那头猪的身影,直到日本人和那对夫妇走后的那天晚上,我又听到一阵"赫哧赫哧"的叫唤声.
寻声出门,就见这头猪正用力拱着住持的禅房.
"什么事啊"住持开了门.
"赫赫.
""很多人吗"住持皱起了眉头.
"哼哧.
"住持考虑了片刻,终于还是往前迈出一步,把门轻轻地带上了.
猪甩着尾巴向寺庙门口跑去,住持紧紧跟着.
"怎么啦"住持经过的时候,我问道.
"不清楚.
一群村民聚在了寺门口.
""有这样的事"郭凯也被吵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出来.
"走,去看看.
"我边说边跟着住持往前走去.
门口汇聚的人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攒动的人头形成黑压压的一片.
月光下,有锋利的金属反光不时闪过.
安静,令人不安的安静.
呼吸沉重,击打着暗夜的凛冽.
那是一群类似于人类却又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
他们身体中酝酿着一种爆炸性的化学反应,就像一群饥饿的狼,随时都会冲上来,扼住你的喉咙.
这就是周遭的村民.
"七月未雨了.
"郭凯感叹道.
"和尚,你总算出来了!
"一个干瘦的黑脸汉子站了出来.
啊,这不是那个乞丐吗我讶然发现.
现在,他挺直了身躯,站在人群前方.
身上还是那件打满补丁的褂子,只是脸上用某种未知的颜料涂抹上了几道绿色的纹饰——从眉间蜿蜒着向下,盘过耳廓,一直延伸到下巴,与面颊上的胡须互相纠结着缠绕成一道燃烧的火焰状图案.
典型的巫祝的纹饰.
住持看着面前的巫祝,皱了皱眉.
他没有说话,右脚缓缓地后撤半步,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好好的和尚不做,你竟然阴饲旱魃,吸纳水汽.
现在久旱不雨,禾稻枯竭,你还不把那孽畜交出来!
"巫祝大声呵斥道.
"哼!
"住持只是不屑地冷笑一声.
"怎么,不承认是吧这几天我混入寺中,早就探明了那旱魃的藏身之处.
哈哈,那孽畜就在后殿的柴房里.
""胡说八道!
"住持终于忍不住大骂道.
"你敢让我们去柴房搜吗"巫祝步步紧逼.
"进去搜!
""打死那个孽畜!
""天杀的!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住持脸色涨红.
他全身紧绷,微微颤抖着.
我真怕他就这么冲上去,与村民混战一场.
这群村民不是他的对手,直觉告诉我.
还好,他终于长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对着巫祝说:"这里没有什么旱魃.
你们走吧!
""哈,早知道你会抵赖.
"那巫祝摆摆手,让人群安静下来.
他从身上拿出一个小葫芦,举起来,"你可敢让我做法一试"6柴房前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
空地上,是团团围起的人群.
人群里,巫祝蹲在地上,把一片芭蕉叶小心地铺在地上.
他把葫芦的塞子拔出来,慢慢倾斜,让里面的水一点点流淌在芭蕉叶上.
看着那水在芭蕉叶上,慢慢聚拢、汇合、流淌,不知为何,我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看哪,看哪!
那水拐弯了!
"有人惊叫起来.
我定眼看去,芭蕉叶上确实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本来沿着叶脉流动的水流,突然拐了一个大弯,向着一旁拐去,就像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吸引力一样.
怪哉!
我不由叹道.
水流的转向,便是那柴房.
难道那里真的有什么鬼怪在吸纳水汽不成我知道很多地方有打"旱骨桩"的传统,每到干旱时节,人们便到处挖掘新葬尸体,看其是否变成了白毛僵尸——也就是所谓的旱魃.
据说这种僵尸为了长毛,需要保持体内的水分,所以很能吸水——一个僵尸甚至可以把方圆几百里的水汽都吸干.
而如果把这旱魃砸烂,那么其吸收的水分就可释放出来,于是天地间便可油然而生雨了.
"你还敢说这里没有旱魃"巫祝得意地大喝一声.
人群终于失控了.
村民们义愤填膺地涌向柴房,喧嚷着要剁碎那该死的怪物.
我被裹挟在人流中,一脚离地,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人流像潮水般涌动,住持站在柴房前面,岿然不动,如江中巨石.
住持张开双臂,左腿弯曲,右腿支地,身体弯曲成一张大弓,挡住正要靠近房门的几个人.
很难想象他矮小的身躯里怎么储存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都给我滚开!
"住持突然一声长啸.
就见门口的人群像是沸腾的水面,突然溅射起来.
几个人像炮弹般倒飞出来,留下的空当让后面挤上去的人收不住脚,纷纷扑倒在地.
随着人流的涌动,地上的人马上又变成了绊脚石,后面的人跌跌撞撞地,又摔倒了一大片.
最后,在柴房门口,堆起了一个层层叠叠的罗汉塔.
潮水退去,一时哀号一片.
我终于从人群中挣脱了束缚,逃了出来.
巫祝在后方张大嘴巴,眼珠瞪圆了,直直地看着前方.
在这场混乱中,没有人进入柴房——甚至没有人碰到过柴房的大门.
让人震惊的不只是这些.
住持的头罩不知何时被撕破了,耷拉着,一直垂到了住持的胸口.
一抹金黄出现在人们面前.
在那和尚的脸上,脖子上,胸口上,全是黄色的毛发.
发色非常纯,看不到一丝杂色.
他的鼻子异常得短平,鼻孔靠前,脸颊粉红.
"仰鼻金丝猴!
"郭凯脱口而出.
我长吸一口气.
"唉,"猴子长叹一声.
他望向后方的巫祝,定定地看着他.
后者似乎对目前的情况有些估计不足,显得有些慌乱.
"你是……什么怪物"巫祝鼓足了勇气问道.
倒伏在地的人群开始无声而缓慢地向后蠕动.
"水流的转向是因为昆吾之力,对吧"猴子突然笑着说,"这么说,你们探测到了这里的无线电波了昨天,你是来寺里确定这里的电磁场来源和强度的吧"一片安静.
听到一只猴子用略显尖细的声音说话,我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某种幻境之中,完全没有真实感.
"你和那个日本人,应该不是一伙的吧看到他们昨天强闯不成,你便借着旱魃之名,哄骗了一群村民,想要趁乱混进柴房去.
"停顿了片刻,住持压低声调,冷冷地说:"我不管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你们认为这里是一个情报基地,是一个隐蔽的无线电台,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错了!
这里,终归只是个方外之地罢了.
"7"是不是方外之地,可不是你说了算!
"巫祝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你的麻烦来了,我就不奉陪了.
"说完,他转身就向门外跑去.
一群村民茫然四顾,很快也散去了.
我很快就知道所谓的"麻烦"是什么了.
那是一阵熟悉的"嗡嗡"声.
这样的声音,我已经无数次地听到.
"快!
快躲起来!
"我连声向郭凯催促道,眼光不时扫过那只猴子.
那猴子似乎并不惊慌,它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天上不断接近的黑影.
猪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空地上,费力地昂起它那粗短的脖子.
一队日军常见的双翼轰炸机排着散乱的队形慢慢出现在视野中.
我知道,随着耳边的轰鸣声逐渐增强,到某个时候,会有一个个小黑点落下,撼动山野和大地.
郭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但是用双手用力捂住了耳朵.
"捂耳朵有什么用"我又急又气地喊道.
"会很响!
"他急急忙忙地回答.
真不知道他在上海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正要上前去把他扑倒,他突然松开了捂耳朵的手,指着天空说:"快看!
起火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所有的飞机都变成了一团团火球,拖着一尾黑烟,尖啸着向前方坠落下去.
几秒钟后,一阵爆炸的声音才从某个未知的山谷中传过来.
"哼,金属!
"猴子冷冷地说.
"这……是你干掉的"郭凯冲到了猴子住持面前,兴高采烈地问道.
"是猪咎由自取的.
""怎么弄的""集束电磁波.
""我想,你们还是走吧.
"猴子对我说,"这里已经不是什么清静之地了.
""那你呢""我不能走啊.
"他抚摸着猪身上的黑毛,"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人""不错.
我,这头猪,还有山下沙河中的一条江豚,都在等一个人.
从一千年前,白马寺初建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一直在等.
"一千年前我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因为猴子的音色和人还是有些差别,也许我听错了.
"昆吾是什么"这时候,郭凯突然问道,"在这种深山里,你是怎么知道电磁波、无线电这些专业词汇的""我一直在学习.
"猴子说,"前一阵还托人找了些西学教材来看,于是便知道了你们的叫法.
至于昆吾,是我原本使用的叫法,按照你们的名称,应该是……叫什么来着……"他懊恼地挠挠头,似乎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洛伦兹力'"郭凯插嘴说.
"啊,对!
是这么叫的!
太拗口了,一时没想起来.
""这么说这里确实有个强大的电磁场源了难道这里还有个无线电站"猴子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只是一个静磁场罢了.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电磁波辐射的,只是最近出了些意外.
""唉,现在这个时局……我猜,那些人多半是想多了.
"郭凯一边说着,一边斜眼打量着猴子的脸色,"既然不是无线电基地,那柴房里的强磁场又是用来干吗的呢""那是一个封印.
""封印!
"我有些吃惊,难道真被那巫祝说中了,里面有什么鬼怪不成.
我犹豫着要不要问那里面封印了什么,突然那刘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奶奶的,山下面围着好多绿皮军!
"他大口喘着气,一手扶腰,一手指着外面,慌乱地说.
猪甩着尾巴"呼哧呼哧"地跑了出去,马上又跑了回来.
"怎么样"猴子问.
"呼哧呼哧.
""是东洋鬼子的军队来了"郭凯问.
"不是,是中国人的军队.
"猴子叹了口气.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郭凯说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又停了下来,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也想到了,这些绿皮军为什么要来.
他们肯定也误以为这里是个隐蔽的无线电基地了.
要知道,就算是在这种艰难的时局下,各地大大小小的"围剿"也从未停止过.
"来了多少人啊"我问刘三.
"数不清,把山都围起来了!
"这可怎么办我望向住持:"要不然我们去解释一下……"这时候,突然一阵颤动从脚下传来,我趔趄了一下.
房梁上的灰尘也纷纷扬扬地飘散下来,在眼前形成一股灰色的迷雾.
大脑一阵晕眩.
地震了8"糟了!
"那猴子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往外跑去.
我和郭凯对视一眼,也尾随猴子而去.
很快我们就再次来到了柴房的门前.
这时候的柴房,正在激烈地震动着——这震动并非只是地表建筑的抖动,而是从地下开始,整体的颤动.
颤动越来越快,幅度也渐渐加大.
门窗、柱子、斗拱、房梁,一起发出刺耳的吱呀之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屋子里喷薄而出.
"孽畜!
"猴子大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那神秘莫测的柴房终于展露在我们的眼前.
第一眼看去,柴房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桌子、板凳,没有堆积的杂物,当然,也没有柴禾.
不大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
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两个古怪的东西.
那是两个直径三米的大圆盘,一个像蒲团一样铺在地面上,一个则贴在屋顶,几乎笼罩了整个房间.
圆盘黝黑,上面盘绕着细密的纹路.
上下一对比,发现这两个圆盘刚好是正对着放置的.
"这就是封印所用的乾坤圈.
""电磁铁……"郭凯喃喃地说.
又一阵强烈的颤动传来,屋子晃动得更厉害了,我感觉屋顶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猴子走到屋子的一角,敲了敲一根木柱子,然后用手一掰,那柱子上竟然出现了一块翻板.
打开翻板,里面便露出了密密麻麻的丝线般的东西.
这些细丝五颜六色,交叉着盘绕在一起,但是又没有打结.
猴子把手伸进去,可以在其中顺滑地移动.
他不停都揉捏着这些丝线,不时又用另一只手梳理一番.
"这是……""我在调节磁场强度.
"他头也不回地说.
那是某种控制机构,郭凯和我后来猜测道.
这半天,我一直在屋子里四处打量,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那封印的怪物呢""就在屋子正中央.
""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你马上就能看见了.
"是的,猴子刚说完,我就看见一抹红光突然出现在屋子中央.
刚开始,是一些零散的红点.
这些点悬浮在空中,一闪一闪的,微微晃动着.
渐渐地,红点变成了红斑,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它们渐渐地连接、融合起来,形成了一个整体.
我终于可以看到这个怪物的轮廓了.
它身体细长,像一条蛇,盘绕在屋子中央.
可是与蛇不同的是,在其身体下方,还有四只爪子,像鹰一样的爪子.
头部有两角,像鹿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怪物身上的某些部位开始变黄.
我看到,那是布满了它全身的鳞片.
所有人都望着屋子中央,两眼圆瞪,愣住了!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怪物了.
"龙……"郭凯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吃力地说出这个字来.
龙悬浮在半空,身体微微扭动着,发出低沉的怒吼.
看上去,它似乎正在挣脱着什么束缚.
这时候,猴子终于把手从那堆细线中伸出来,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这条被封印的龙.
龙的身上,仍然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像一盏霓虹灯.
刚开始的红色几乎全都变成了黄色,然后渐渐变成绿色和紫色.
各种颜色组成复杂的条纹和斑点在它的身上闪烁,宛若某种现代的抽象画.
"我知道了!
"郭凯突然喊道,"它本来在红外光区,对不对这条……龙,其实一直在这里,只不过它的颜色是红外光区的颜色,不反射可见光,这就是我们刚才看不到它的原因!
"猴子点点头:"我改变了磁场的强度,这影响了它体内物质的光学色散关系,让它的身体颜色进入到了人类的可见光区,所以你们就看到它了.
""他为什么能悬在半空""我想想啊,"猴子挠了挠头,"用你们的话来说,叫作'迈斯纳效应',也就是超导体的抗磁效应.
""它身体是超导体"郭凯惊讶地问.
"鳞片是.
""啊,莫非这封印就是……量子锁定""嗯,不错,是叫这个名字.
""什么是量子……锁定"我也渐渐从见到龙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转向郭凯问道.
"当磁场强度在某个范围时,在其中的超导体会被穿过其内部的量子化的磁通所固定住.
""就像用绳子绑起来了""不,就像用很多支箭穿过它的身体!
"9"啊,头好痛!
"刘三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正想上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这时候,龙也突然激烈地扭动起来,带动着固定在房梁和地面上的圆盘也开始颤动.
屋子又再次进入震动之中.
渐渐地,龙的身体能扭动的幅度似乎越来越大了.
"好像有点锁不住了啊!
""没办法,这已经是极限磁场强度了,再增大磁场强度的话,量子锁定效应就会被破坏掉.
"猴子也很无奈,"奇怪,这条龙最近是怎么了"更糟糕的是,不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人群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那些家伙就快上来了!
"我额头上似乎有冷汗开始渗出来,凉凉的.
"不好,这房子要塌!
"郭凯突然一声大吼,拉着我就向屋外跑.
猴子和猪也飞快地蹿了出去.
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四壁坍塌,屋顶坠地.
尘烟弥漫.
"哎呀,那刘三还在里面呢!
"我突然想起来.
这时,一声长啸响起,仿佛有一阵风从我面前刮过.
烟尘散开,龙正站在屋子的废墟之上,舒展着身躯.
"啪啪啪",后方响起几声枪响.
估计有几个倒霉蛋被龙啸声惊得走火了.
"啊,你看刘三!
"我指着前方惊呼起来.
刘三站在那里,面色平静.
额头有一道血痕,估计是被掉落的瓦片刮伤的,但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伤.
这并不是最让我们吃惊的地方,最让我们讶异的是,龙的爪子正挡在他的头上,而且不时伸出舌头,舔舐着他的头.
猴子和猪也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慧空,慧能,还不快过来!
"刘三开口说道,语气就像和非常亲近的老朋友打招呼一样.
我还没反应过来刘三是在叫谁,猪就已经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在刘三的身上亲昵地拱着头.
天朗气清,可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
微风吹拂着,似乎连空气都在无止尽地滑向某个未知的、荒诞的空洞中去.
"你……你是师父"猴子那尖利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终于来了!
"刘三笑了:"是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转世了十次,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次如果不是来到了这里,恐怕这辈子也很难记起来了……""你们……认识"我竭力把自己拉回现实中来.
"哈哈哈,岂止认识!
"猴子猛地把头罩整个掀开,露出套在头上的一个金属圆环.
圆环非常细,嵌在毛发之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一千年前,如果不是师傅给我戴上这个金箍,我不过是山中的一只野猴子罢了.
"我转头去看那只猪,果然在猪的头部也有一个这样的金箍,之前竟然一直没注意到.
"对了,慧净呢"刘三问.
猴子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说:"慧净……他已经不记得了……""什么时候""五百年前,慧净第一百零二次转世的时候,记忆开始出现残缺.
随后,每次转世都会缺失掉部分记忆,又过了一百年,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条普通的河豚了.
我和慧能商量后,把他放回到山下的河沟里去了.
""唉,也好,就让他自然生长吧.
你和慧能呢""我没什么问题,每次转世后,一年左右便可以恢复所有的记忆.
师弟的记忆有特异性缺失,某些内容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剩下的记忆倒是保持得很好.
"刘三沉吟着点了点头:"真是难为你们了.
这些年,在山上待着,你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猴子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在第十次转世后,我就拜了一个师父,开始习武.
每次转世,我都拜一个师父,学一门武艺.
现在,我已经学会了七十二般武艺了.
""哈哈哈,有意思!
"刘三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四周传来的喧嚷声已经近在咫尺了.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刘三转头看着身后的龙,"小白龙,开门!
"龙点了点头,蜷曲着爪子,轻轻地匍匐在地上.
它的身体慢慢裂开一道缝隙,像睁开了一只空洞的眼睛.
10进入龙的体内后,外界的声音一下子被隔断了.
我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否看见了这条龙,他们的反应又是什么.
我只感觉到一种轻微晃动着的上升感,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便什么异常的感觉都没有了,宛如在一个安静的小房间里.
"白龙是我的座驾.
"刘三坐到一个柔软的椅子上,"你们也随便坐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啊,"刘三叹了口气,"我是一个流浪者.
""流浪者""是,母星破败后,我便开始在宇宙中流浪.
一千多年前,我驾着白龙来到地球.
我环绕这个蓝色星球运行了三圈,确认了这个星球上存在智慧生物,他们自称为'人'.
我找到当时地球上人最集中的区域——大唐的长安城,进入了一个叫作陈光蕊的书生体内.
""等等!
进入……体内"我插嘴问道,"是什么意思""就是让他传承我的记忆.
"我还是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嗯,怎么说呢你们人类和地球上大部分动物的记忆,是由一些特殊的蛋白质所承载的.
而蛋白质的合成,需要依赖某些核糖核酸的表达.
所以,当时我试着改变了这个人的生殖细胞内的核糖核酸.
你们明白我说的吗"郭凯点了点头:"懂了一些,你继续说.
""之后,这个人的下一代出生后,经过改变的核糖核酸——我们把它叫作遗传物质吧,经过特异性的表达后,便在大脑中合成了那些承载着我的记忆内容的蛋白质.
从某个角度来说,那个小孩便成了我.
""那转世又是怎么回事""人的寿命是有限的.
我并不能通过繁衍后代的方式来传承自己的记忆,因为后代的遗传物质有一半是母亲的.
事实上,我对于人类的生育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后来我干脆入寺做了和尚.
过了几年,我便开始四处游历.
大概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我逛遍了大唐境内的名山大川.
最后,我在一个风景秀丽之地建起了一座寺庙,那便是白马寺.
"这期间,我的科技资料存储介质受到了污染.
这个星球上有一种惰性气体对我所使用的存储介质有严重的腐蚀作用.
我开始寻找一种方法来备份我的资料.
最后,我决定参考记忆存储的方法,把这些资料存储到这里的本土生物的记忆蛋白中.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心想,原来猴子和猪是这么回事.
"可惜,很快我就发现,龙也受到了腐蚀.
不仅我上次使用的电磁式核酸嵌入设备无法使用,很多精密仪器都多多少少受到了破坏.
我不得不另寻他法.
终于,我转而使用病毒.
"我培育了一种溶源性病毒,把我需要用到的核酸碱基对片段嵌入其遗传物质之中.
然后,我用病毒去感染不同的动物,希望能将其遗传物质嵌入到宿主的遗传物质中去.
我定时观察动物脑部的记忆蛋白的合成情况——他们头上戴的金箍就是那时用到的扫描仪.
实验很困难,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根据实验的结果,不断改进病毒的毒株.
几年下来,我留下了感染效果最好的三种动物——猴子、猪和河豚,然后把所有的资料分类存储在了它们的体内.
有意思的是,也许是受到这些资料信息的影响,这些生物竟然很快发展出了自我意识.
于是,我把他们收作了徒弟,教了他们转世病毒的培养方法.
"那时候,我的身体业已百病丛生.
我把自己的记忆也按照同样的方法加载进了病毒之中,准备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宿主.
在把白龙密封好,封印在磁室里之后,我便带着包裹着病毒的气囊,下了山,四处寻找合适的人家.
这就是我第一世的全部记忆.
"他说到这里,向四周扫了一眼,看了看猴子和猪.
猴子正认真地听着,猪则没什么兴趣,用头拱着地,不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那之后您再也没回来过吗"猴子问,"您下山以后,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
""第二世和第三世,我都曾经回来过.
那时候你们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看你们生活得挺好,转世的过程也没有什么问题,便没有在寺里久留.
""之后呢""之后就出问题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转世一次,我的记忆就会散失掉一些.
我原本以为是记忆蛋白的分解和合成机制出了问题,但是后来我检查发现,记忆蛋白都还在,只是大脑皮层与它们的关联中断了.
这也许是大脑的一种应激性保护机制吧.
我开始记不清白马寺的位置了,后来我连自己是谁都开始模糊.
每一世的新鲜记忆所形成的当前人格,开始取代记忆蛋白中的我原本的人格.
我渐渐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我做过一世的商人,做过一世的将军,也做过叫花子和穷书生.
幸而我还牢牢地记得,在每次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找到一个健康的婴儿,把一个气囊在他的面前捏破.
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看着刘三认真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我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神话.
郭凯在一边,也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太好了,这一世,我终于想起来了!
"11我和郭凯站在山腰的一块平地上,看着那条龙慢慢从白色变成红色,然后变成离散的红色斑点,终于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就此告别!
"刘三说,"白马寺已经不能待了,我们还是去找另外一个桃源吧.
"声音从前面传来,却什么都看不见.
"保重!
"我朝着前方拱了拱手.
我们静静地站在绿树掩映之中,闻着山风吹来的花草和泥土的芳香,宛如做了一场大梦.
良久之后,我走上前去,伸开手臂,四处探了探.
"他们走了.
"我说.
郭凯还定定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已经失忆了,竟然还能阴差阳错地再次回到白马寺来.
"我想起刘三的经历,不禁感慨良多,"天地之大,如此巧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吧!
""嘿,这可不是什么'缘'.
"郭凯笑着说,"你听说过'波利亚酒鬼定理'吗""什么定理"我皱着眉头问.
我有一种熟悉的预感,话题又要被他带到我未曾预料的方向了.
"一个概率问题.
假设有一条线,某人从一个点出发,向左和向右走的概率各为一半,那么此人按照这种方式随机游走下去,最终回到出发点的概率是多少呢答案是百分之百.
把问题扩展到二维平面,此人可以向四个方向走,每个方向的概率各为四分之一,那么他最终回到原点的概率又是多少呢答案还是百分之百!
但是如果把问题扩展到三维,假如有一只小鸟从某地开始飞翔,除了东南西北,还可以上下飞行,向每个方向飞的概率都是六分之一,那么它最终回到原点的概率就只有百分之三十四了.
""你是说,刘三回到白马寺,不是巧合""当然.
有一句话说,'喝醉的酒鬼总能回家,喝醉的小鸟可能一去不回.
'这就是波利亚酒鬼定理.
""唉,我现在倒真像是大醉了一场.
"我望着远方山间茫茫的薄雾,回想起在白马寺中的离奇经历,渐渐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醉是醒了.
"走吧,"郭凯拍拍我的肩,"酒鬼也该回家了!
"(完)声波生物周扬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堆闪光的金属,它们沉陷在几尺厚的月尘中,像某种昆虫的尸体,在地球的蓝色光芒下,呈现出一种妖异而艳丽的表象.
"嫦娥18号"飞船就在周扬的后方不远处,在那里,古河正搬着笨重的探测器,一蹦一蹦地跳过来.
在似乎不太高的半空中,地球正发出莹莹的蓝光.
"嘿,我看见它了!
""我知道……你倒是过来帮忙啊!
"古河冲着通话器吼道.
装好探测器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两个人手脚麻利地把零件从飞船上搬了下来,几下子就组装成了一个完整的仪器,这样的工作他们之前在地球上的训练营里已经做过无数次.
这个看上去像是个大蜘蛛的金属壳子,或者按照正式的说法"声呐——电磁复合式主动探测仪",虽然看上去灰不溜秋的,性能却没得说,地下几千米的东西,它也能扫描得清清楚楚.
随着一阵微微的震动,仿佛叹息一般,这架仪器开始了它的扫描过程.
周扬一手扶着铁壳的表面,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细微震动,一边开口问古河道:"这儿重力至少有地球的三分之一了吧""我看看.
"古河从怀里掏出便携式重力计瞄了一眼,"差不多,0.
31个g,正负0.
01.
""你说,这下面到底是个啥"周扬退后几步,用脚跺了跺月面.
"该是啥是啥,反正它不会跑出来咬你一口.
""嘿嘿,那是!
不过我总感觉这玩意儿有点邪乎!
"只有置身荒凉的月球上,你才能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的奇妙.
身体里仿佛有一根弹簧在振荡,所有的器官都随着重力的起伏而微微荡漾着.
人们很早就知道月球上有重力异常的情况.
那时候,很多卫星突然莫名其妙地从绕月轨道上摔下去,让早期的月球探测者们摸不着头脑.
后来他们发现,原来是重力在作祟.
在一些大型月海之中,有一些特别的区域,其重力值异常得高,每当卫星经过此处上空的时候,就会出现抖动和倾斜,接着便出现偏离轨道的现象.
在这些区域下方,其物质密度必然比其他区域大很多,就像在月球体内形成的某种肿块似的.
这便是"质量瘤".
行走在质量瘤的边缘地带是种很奇妙的体验.
在这里,重力的方向并非垂直于地面,而是向着质量瘤的方向倾斜.
如果你向着质量瘤的方向走去,感觉就像是在下坡一样——虽然在视觉上,你眼前仍然是一马平川.
如果驾着月球车,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关闭所有动力,任车子在重力的拉拽下向前缓慢加速.
你会感觉身体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仿佛有越来越多的重担压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各国宇航局早就描绘了详细的月面重力图.
绕月卫星经过质量瘤上空的时候,都会及时调整姿态,以免坠落.
可是,到底还是出了事.
周扬看着前方的卫星残骸,问:"这玩意儿要回收吗"古河正在那堆金属废墟里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他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长出了一口气,说:"虽然原因很明显了,但这东西还是得拿回去的.
"这盒子是飞行记录仪.
古河打开上面的锁扣,取出一块芯片,然后把它插入到身上带着的读卡器里.
"你看,飞经此处的时候,并没有进行姿态调整.
"古河指着一处数据,说,"按照之前的重力分布图,这里应该是正常区域.
""是啊,可现在这里分明就是'肿瘤区'嘛!
""之前的卫星在这里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可以肯定重力图没有问题.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这个地方突然出现了质量瘤"周扬耸耸肩,摊开手,表示完全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听说过在探险者口中流行的一种说法吗"沉默了片刻,古河突然打破了静寂,他没有等周扬回应,便继续说道,"曾经有人说,质量瘤会动!
""没错,据说是一个月球旅行者说的.
不过他没有提供任何证据.
"周扬显然也听说过这种说法,"而且之后他就开始宣扬,所谓的质量瘤就是居住在月壳中的钢铁巨人.
""是啊,"古河笑了笑,"如果真的有钢铁巨人,那我们俩现在就站在它的头上.
""而且正在对他拍照!
"周扬看了看扫描仪,"就快要拍完了.
"扫描结果很清楚,在下方1000米深处,有一个庞大的质量密集区.
当然,并没有什么钢铁巨人.
那个区域的物质和别处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被挤压得特别厉害,像是在一团棉花里包裹着的一颗棉籽.
更加奇怪的是,这团压缩物质还在微微地振荡着,一放一缩,造成月面上重力值的微微起伏.
"你怎么看"古河问周扬.
"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复杂,就是单纯的地质结构的变化.
可能是内部应力的突然失衡,四处的岩石同时向这个地方挤压,于是就形成了这么一个质量密集区.
""嗯,我查查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近期发生了月震.
"古河点点头,回到飞船的登月舱里,连接信息中心的数据库,搜索了一番.
什么也没找到.
这附近并没有月震的记录.
正在古河疑惑地爬出舱门时,周扬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出现:"快来看,有奇怪的东西出现了!
"所谓奇怪的东西,是显示器上突然出现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线.
那是空间范围内的密度图像.
这条线和普通的正弦曲线很像,而且在位置坐标下不停地运动着.
"这是……一道纵波"古河终于赶到了显示器的前面.
"啊,又出现了一条!
"周扬惊叫道,他指着从显示器另一个方向进入的一条曲线,手指有些发抖.
虽然月面还是一片平静,但在显示器上,那两道纵波正快速地接近,终于,它们汇合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股侧向的拉力突然袭来,两人都不禁倒在了地面.
月尘飞起,向着不远的地方涌去.
那里逐渐堆积起了一个小土丘.
土丘逐渐变大,越来越高,过了十几分钟,这宏伟的堆积运动方才停了下来.
"啊,又一个质量瘤出现了!
"周扬挣扎着从月尘中爬起来,大声喊道.
此刻,在显示器中,那两个纵波相遇的地方变成了一团黑云.
在不远的地方,有另一团黑云与之隐隐对峙着——那正是之前两人所调查的质量瘤.
古河静静地望着显示器,若有所思.
从表面上看去,事情很清楚,两道纵波相互干涉,形成了一股驻波.
这股驻波的波峰,也就是物质堆积最密的地方,便形成了所谓的质量瘤.
可是,事情有这么简单吗古河皱了皱眉头,这两个质量瘤为什么出现在如此靠近的地方在他的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两只野狼在丛林里相互对峙的画面.
"不好,快离开这里!
"古河突然拉着周扬,跳上了月球车.
他飞快地拉起制动阀,把动力开到了最大.
月球车发出一阵颤动,扬起几米高的尘土,飞驰着向远方奔去.
"怎么啦"周扬正疑惑着从座位上爬起来,突然感觉地面一阵剧烈的颤动,紧接着,月面像波浪一样翻滚了起来.
"坐稳了.
"古河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打了一个弯,惊险地拐过了一道突然裂开的地缝.
车子磕磕碰碰地开出了十几公里,地面的震动才渐趋平稳.
周扬回头看去,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月尘高高扬起,形成了一道沙尘暴一般的黑云.
"怎么回事,月震了""哪里是月震哟,"古河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地说,"这是一场战斗!
""战斗""那两个质量瘤!
"古河提醒道.
"难道你也觉得那质量瘤是某种活物"周扬还是不解,"我们不是扫描过了,那质量瘤里就是普通的月球物质,没有什么特别的啊""质量瘤当然不是活物,"古河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半晌,似乎在考虑自己接下来的话是不是太荒诞了,"真正的活物是振动本身!
""什么"周扬似乎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古河整理了一下语言,缓缓地说道:"首先,你不觉得那两道纵波太古怪了吗它们如此准确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驻波,从而形成了一个质量瘤.
而且,就在这不远的地方,又有另一个质量瘤,这不是太巧了吗""这倒也是……""如果你放弃传统的观点,摆脱心里那些无形的偏见,从直觉上来判断,这难道不正像是野兽对峙的情形吗接下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它们两个简直斗得天昏地暗.
这种种迹象,不都是智慧生物,或者说,至少是低等智慧生物的行为特征吗""可是,振动……怎么可能具有智慧呢"周扬还是不能接受这种观点,"它只是一种能量传递的方式,而不是物质实体啊!
""人为什么有智慧"古河反问道,"是因为人具有物质实体吗死亡之后的一段时间,组成人的物质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为什么人的思想却消失了""这……""在很多科幻小说里,高度智慧的外星生命往往摒弃了身体,而是以纯能量的形式存在……""啊,我知道,刘慈欣的《诗云》.
"周扬和古河一样,都是科幻迷,平时也经常讨论起各种科幻小说的桥段.
"还有很多,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里,外星人就是以电磁波的形式存在的.
"说到这里,古河笑了笑,"既然电磁波可以是生物,那声波为什么不可以"周扬也笑了起来.
声波生物真是有趣.
不同于电磁波,声波是纵波.
物质疏密相间的传递,确实是声波的特征.
不过一想起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的智慧生物,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说到底,这只是两个人的"胡思乱想"罢了.
周扬想,到最后,写在正式报告上的内容当然不可能是这样.
在宇航局那一群古板的老学究面前,你怎么能说出"声波生物"这种荒谬绝伦的话呢不过,在写那个枯燥乏味的报告之前,倒不妨放松一下,让思绪无边无际地肆意飞扬——就当是做了一次思维体操吧.
"还是叫它质量瘤吧!
"古河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停都停不下来,"刚才的战斗,你想过没有,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么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一个质量瘤吞并了另外一个.
胜利的质量瘤得到了更多的能量,意味着它的振幅会增强——也就是说,质量压缩得更密集了.
让我们再进一步推想,很久以后,当月球上最后两个质量瘤大战以后,仅存的那个胜利者,其能量将庞大到什么地步也许在它的中心,物质压缩得如此之密,以至于形成了一个黑洞!
""估计不可能.
"周扬想了想,"月球上的质量瘤不多,最后合并以后的能量应该也不足以把物质压缩到那种程度.
不过你倒提醒了我,宇宙中那么多黑洞,是不是都是这些质量瘤互相吞并而形成的呢"古河沉默着,望了望天上的星空.
由于没有大气层的阻碍,月亮上看到的星星并不像地球上那样,一闪一闪的,而是稳定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些星光经过几十万年、几百万年的时间来到这里,也许在此刻,发出这束光的恒星早已经不复存在,或者变成了一颗黯淡的白矮星,可是它古老的光芒,仍然温暖着无数个像月亮这样冷清的世界.
宇宙是如此的浩大,人类的所知,又算得了什么呢月球车稳稳地行驶在平静的月海中,月尘泛起,复又落下.
正如几十亿年来一样,这个世界是如此冷寂,仿佛没有一丝波澜.
(完)木人张江西人张前溪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
除了各式家具,他还给县里的大户人家制作过精美实用的木制纺车.
他做的纺车让女工一天就可以织出一匹布,这让其他的工匠都啧啧称奇.
曾经有一个外省的木匠花重金买了一架他做的纺车,回去后想依样仿制.
他拆开纺车的架子以后,立刻为里面精密而复杂的结构所震惊.
当他从纺车里取下几个奇形怪状的零件之后,就再也不知道怎么装回去了.
有一天,张前溪去县里做零工回来,在经过一个叫作"夹子沟"的偏僻地方时,遇到了一伙拦路抢劫的山匪.
这些强盗个个都手执长刀,袒胸露背,面目强横.
张前溪非常害怕,便把身上的钱财都交了出来,跪地求饶不止.
强盗头子见他已经身无分文,便想放他离去,这时候一个小喽啰认出了他来,言明了他是个手艺精湛的木匠.
强盗头子想着山寨里有许多木工活需要人做,便命人蒙住他的双眼,将他掳回了山寨.
从那以后,张前溪便被困在了贼窝里,替那伙强盗做些翻新家具、修补寨门的活.
这伙人隔三岔五便会下山劫掠,只留些老弱妇孺在山上.
如果劫有所获,他们便会去县里大肆挥霍一番,只留下少许银两买点糙米带回山上.
在过了半年食不果腹的日子后,张前溪终于忍受不住,鼓起勇气,趁着一次强盗外出劫掠的机会溜出了山寨.
不料他对这里的山路不熟悉,一路左拐右拐,竟然碰上了打道回府的强盗们.
再次被抓回来后,强盗头子便让人锯断了他的右腿,以免他再次出逃.
变成了瘸子后的张前溪觉得万念俱灰,几次三番想要寻死,却都被人发现救回.
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好继续在这个强盗窝里艰难度日.
没有腿之后,行走尤其不便,他先是给自己做了一副拐,但是拄拐以后,做起木工活来很不方便.
有一次,他看到山寨里用来运货的独轮车,灵机一动,便做了一个人腿形状的车架,车架下又用硬木支起了一个滚轮.
滚轮通过一个万向节连接在木架上,可以随意转换方向.
他把这个人造木腿绑到自己的断腿上后,终于又可以方便地活动了.
过了一段时间,木匠又觉得虽然木腿下面有轮,但终须另一条腿拖动才可以行走,于是便找了些耐用的牛皮筋,又切割了一些废铁片,做出了一整套精巧的传动装置,一起放置在木腿里,使得脚底的轮子可以自行转动,只需要每天早上在腿上上好发条,便可以自由活动一整天了.
那些强盗见了都很惊奇,可是也没有太在意这种事,只是从此以后把张木匠唤作了"木人张".
终于有一天,官兵围剿山寨,这伙强盗倒也很有血气,几次三番击退了官兵的进攻.
无奈官兵人多势众,到最后贼人们寡不敌众,终究难逃寨破被擒的命运.
张木匠心里庆幸,暗道这番终于得救,岂料那带队的官差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和强盗们一并关进了大牢,任由他大声喊冤也无人理会.
几日后,与他同狱的一位狱友突然得到释放,张木匠询问之下,才知是他的家人前来交了保金.
张木匠心道一声苦,原来他家里双亲已逝,又无妻室,孑然一身,哪里会有人来保他.
如此,张前溪刚脱狼牙,便又入了虎口.
牢里的差役惯以虐囚为乐,你若间或有三五几文孝敬献上,尚可以免于拷打,否则便会动辄被鞭打脚踢,弄得满身伤痕.
这里的饭菜总有一股馊味,吃不饱不说,隔三岔五地还会拉肚子,比较起来,倒还不如在强盗山寨里的日子好过.
一旦入监,便面临着繁重的劳役.
挖矿、修路,乃至为县令建新宅,不管什么苦活,都只有拼了命地去干.
这样过了一年,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那一日,张前溪正在县城东门的运河上修桥,一位督工的狱卒突然把他叫到一旁,见过了一位穿着红袍的官员.
那官员是来此巡查的工部侍郎,因见他木腿奇巧,觉得好奇,便唤他过来一看.
张前溪意识到这是脱困的好机会,便取下木腿,呈于大人的面前,并上前为其一一展示其中的精妙之处,令这位大人连连拍案叫绝.
这位工部侍郎在见识张木匠高超技艺的同时,心里也逐渐产生了向皇帝引荐的念头.
却说此时正是天启三年,熹宗皇帝刚下了旨意,向全国征招手艺非凡的木匠.
这位皇帝一心痴迷木匠的活计,但凡有精巧的机械呈献,或者向其引荐高明的匠人,都可以得到厚赐,乃至加官晋爵.
这位工部侍郎立刻向当地县令索要了张木匠,并书信一封于与其交好的内侍,让他代为引荐.
果然,没过几日,皇帝便下令召见张木匠,这反应速度简直比召见番邦使节都快.
时人或评曰:所谓祸兮福所倚,张前溪因为飞来横祸,而致身残,乃至遭遇牢狱之灾,岂料竟也因此而得以入宫,陪侍于皇帝身边,前途不可限量,真可谓是造化弄人啊!
张木匠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一个少年正在一个三角架上刨木材,周围几十支蜡烛把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张木匠,一句话也没说,便又低下头继续干他的活去了.
张木匠走上前去,突然拉住了那少年的手.
旁边的太监吓呆了,连忙上前来想要拽开张前溪.
少年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张木匠.
张木匠先前只是因为见了熟悉的木匠作坊和工具而做出了下意识的动作,现在突然意识到站在面前的乃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冷汗顿时从背后冒了出来.
可是木已成舟,他也没有退路,只得强自稳住心神,向那少年说道:"刨木头一定要顺着纹理刨,这样才能使其表面光滑.
"那少年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来刨给我看看!
"于是张木匠接过对方手上的刨子,趴在木头上,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木材的纹理,然后抬起身来,用刨子在木头上轻轻一推.
随着一片木头卷花从刨子上掉落,那木头上顿时露出了琉璃般光滑的表面.
从此以后,张木匠就在宫里的木工房内住下了.
每天一大早,小皇帝便如同做早课一般准时地来到木工房里,向张前溪学习各种木工的技巧.
张木匠先教会了他一些木工的基本技术,矫正了他在使用墨斗、刨子、圆凿、横锯等工具时的一些不良习惯.
因为先前小皇帝只是跟身边的几个稍通木工的太监学习过,所以很多地方都做得有些想当然.
然后,从木板的卯榫结合开始,张前溪开始教授家具和木制建筑的制作方法.
他带着小皇帝依次制作了俗称"小木作"的诸项器物,包括棂星门、格子门、板棂窗、门窗轴、单勾阑、阑槛钓窗、八角栅栏、雕花外檐等,然后便是"大木作"的逐项内容,包括平棊、藻井、勾阑、博缝、垂鱼、柱额、铺作、角梁、飞子、攒尖、庑殿、卷棚等.
三个月以后,在后花园里,皇帝和张木匠两人竟然独立造出了一个以八角亭为中心的小园子.
皇帝当然不满足于这样的成果.
他对张木匠的木腿越来越感兴趣.
有一天,他对张前溪说:"你为什么只教我做那些不会动的死物呢朕想做这种能够自己动起来的东西!
"张前溪于是立刻上前拜倒,说:"臣惶恐!
不若从偶人试之.
"于是他开始教皇帝关于齿轮、凸轮、飞轮、绳链、曲柄、连杆、辘轳、擒纵等基本机械构造的作用和制作方法,然后组而合之,做出了一个人形的木偶.
这个木偶高一尺许,以流水为动力,能够沿着水道行走,看起来栩栩如生.
皇帝非常高兴,命内侍给木偶穿上华丽的衣服,又和张前溪一同对其进行了各种改进.
一个月以后,木偶腹内的机械已经繁复得无以复加了.
此时的木偶,不仅能够行走、跪拜、倒立,而且可以从事踏锥、舂米、磨面等农活,也可以完成跳丸、掷剑、吹箫、抚掌等灵巧的动作和表演.
到这时,皇帝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说:"能不能造出一个离开了水流,仍然可以运动自如的人偶呢"张前溪说:"既是竹木为身,皮革成筋,这些东西要动起来,便都需要动力来源.
若不用水,还可用风、畜、丝簧等为力源.
"于是二人商量,用东海献上的上等鱼筋为簧,绕在轮轴上,做成发条,以其为木偶的动力,做出来的木偶可以在花园里自由活动一整天,若不仔细看竟分辨不出其真假,好几次惊吓到那些不明真相的宫女.
一段时间以后,连住在慈宁宫的奉圣夫人也从宫女那得知了此事,几次三番前来观看木人表演,并啧啧称奇不已.
然而外臣对于皇帝的爱好总是说三道四,以为其不务正业,专营机巧,非明君所为.
有杨涟、左光斗等人,劝诫奏疏更是频繁,每临朝,必言及匠作之事,令皇帝头疼不已.
有一日,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献计说,不如把这些人都囚禁起来,免得他们再阻挠圣上.
皇帝命其细陈方略,待听完之后,乃抚掌大笑,连声称妙,当即便令人把张前溪叫来,问他道:"先生可能做出真人大小的人偶"答曰:"可.
"皇帝再问:"这人偶可能像朝臣那样口吐人言,持笏走动,下跪磕头"张前溪略微思索,仍应声称可.
皇帝大喜,于是把魏忠贤的主意向他尽言之.
张闻之大骇,可是皇帝心意已坚,他也只得勉力为之.
一月之后,皇帝突然召见了杨涟和左光斗,待二人刚进入御书房后,便有侍卫从左右冲出,将其拿住.
之后不久,有人发现这二人一起从宫中出来,面容冷淡,目光呆滞,见了相熟的人也不招呼,行为举止有说不出的怪异.
又有两位眼生的佣人陪伴二人左右,据说是皇帝赐下的侍卫.
那两位大臣自然便是张前溪制作的偶人,而二人的真身已经被幽囚宫中,不得自由了.
陪同的两位侍卫,则负责每天为人偶上发条,让其能够持续动作.
从那以后,张、左二人上朝再不提拂逆上意之事,反倒是处处为皇帝说话.
其实这人偶每次要说什么话,都需事先设定,此事便多由魏忠贤经手处理.
在朝会前天晚上,由魏忠贤拟定文稿,交由皇帝审阅.
皇帝刚开始还饶有兴致地查看一番,不过几次下来,便腻了这种事,多半连看也不看便批了稿子,最后甚至让魏忠贤不用上呈话稿了.
这魏阉拟定文稿后,便交由手下工匠依照稿子,做出"音带".
所谓音带,就是一条很长的硬纸板,上面用凿子打了很多不同形状和大小的孔缝,蜷曲起来,放入人偶的喉间.
当其说话之时,音带传动,空气从喉下挤出,穿过音带上不同的缝隙,带动上方的胶皮振动,便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至此以后,魏忠贤便掌控了这两位重臣的口舌,令其可以顺利插手朝政,而几不为人所知也.
他开始拉拢那些亲近之人,拔擢其位,而对那些不顺从其意的人,或贬黜去官,或降罪殒命,或做人偶以代之.
如此,魏阉威权日重,到最后,朝廷上所站的几乎都成了阉党之人.
张前溪自做了那些人偶之后,心中长久不安.
他利用和皇帝一同做木工活的机会,多次劝诫皇上,应该依循《太祖宝训》,不要让宦官干政.
可是皇帝对那些繁琐的朝政实在厌烦,有了可以替他处理繁务的人,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肯听张前溪的话.
一直到了天启七年,此时的魏忠贤已然权倾朝野,外称"九千岁",各地为其建生祠的竟络绎不绝.
张前溪再次向皇帝谏言.
他这次说:"现在朝廷内外,只知有魏阉,不知有天子的多矣!
如此下去,如果有一天其行不轨之事,做人偶以代陛下,又如之奈何"皇帝这才有所警觉,开始逐渐收回对朝廷中那些人偶的控制之权.
魏忠贤察觉到皇帝对其信任发生动摇,立刻到皇帝身边哭诉,言其功劳,表其忠心,闹了半天,直到皇帝低身抚慰,并赐下诸多赏赐为止.
他猜到是张前溪做了手脚,可是张却整日跟在皇帝身边,与皇帝的亲近程度更甚于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那之后,虽然张前溪再也不肯为其做新的人偶了,可是魏忠贤却传檄天下,选拔手艺精湛的匠人,终于请来了几个胡人工匠,在仔细研究了现有的人偶之后,竟然学会了仿制.
于是,魏忠贤不动声色地造出了一批新的人偶,用其偷偷换掉了宫内的贴身侍卫.
原来他眼见圣眷日衰,终于动了除掉天子,扶植新皇的心思.
有一天傍晚,皇帝从木作坊回乾清宫,途经西苑内湖上的长桥时,有一个侍卫突然冲出来,将皇帝撞下了桥,幸而张前溪在侧,连忙下水将皇帝救了起来.
虽然幸免于难,但小皇帝却受了很大的惊吓,从此以后身体便日渐衰弱了下去,终于在半年后病重离世.
天启一去,魏忠贤便命人秘捕张前溪,欲除之而后快.
幸而张木匠见事不妙,提前离开了京城,这才逃过一劫.
崇祯即位后,起初还颇为倚重魏忠贤,以为其恪谨忠贞,可计大事.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朝臣中的诸多诡异之处,细查之下,他们竟然大部分都掌控于魏忠贤手中,心里遂起了将其诛杀的念头.
他先是换掉了全部的宫中侍卫,令心腹之人领之,然后借机惩治了几个魏忠贤的羽翼,同时下令停止为其修建生祠的行为.
如此几番,朝堂上渐渐升起一种"倒阉"的气氛,一些嗅觉敏锐的官员们便开始纷纷递上弹劾魏忠贤的奏章.
不久后,魏忠贤感觉到大势已然不可逆转,便上书引疾辞爵,得到皇帝应允.
之后,皇帝又将其贬往中都凤阳祖陵,命其守陵.
魏忠贤心知不妙,为了自保,竟带了一千余名卫兵同行.
同行的车队中,还有若干庞大的木箱,不知装了何物.
果然,崇祯很快又传下密旨,命锦衣卫旗校将魏忠贤缉拿回京.
在河北阜城,锦衣卫终于追上了魏阉一行,一言不发便开始对其进行围剿.
魏忠贤手下的卫兵们只抵挡了片刻,便逃的逃,降的降,终于只留下了魏忠贤独自一人在马车上了.
魏忠贤长叹一声,按下了马车上的一个机括,在马车上的几个木箱子突然爆开,露出了装在里面的庞然大物.
原来那全是一些巨型人偶.
那些人偶从车上缓缓坐起,竟有三丈之高,其通体由精钢打造,手执长刀,大步向锦衣卫们冲了过来.
在钢铁巨人一刀之下,往往数十人身首分离,鲜血溅射到巨人身上,看上去宛如来自地狱中的魔鬼,让人胆战心惊,震怖无比.
这些铁人不惧刀兵,悍勇异常,几千锦衣卫面对它们,竟无计可施,连连败退.
如此大战了半个时辰,锦衣卫已然溃不成军,只得暂且收兵.
见此,魏忠贤便弃掉马车,骑在铁人头上,复又南下.
走了数十里路,来到一处峡谷.
此地乃太行山一支脉,路旁山峦高耸,只有一条小路通过.
魏阉犹豫半晌,仍然决意前行.
行不多时,突然看见前面有一木人,身高一丈,粗短的下肢上装着滚轮,使其行动迅捷异常.
那木人胸口处开着一个小窗,原来竟然有人藏身其中,魏忠贤马上意识到,这人肯定是张前溪.
于是他立刻驱动钢铁人偶冲上前去,意图将其击杀.
张木匠的木人显然不是这些钢铁人的对手,其大小不及后者的三分之一,而且也没有精铁那样的硬度,一击之下,木人的一只手臂便从身上折断、掉了下来.
木人见不可力敌,便转身向后逃去,其动作倒是很灵活,连续多次躲开了钢铁长刀的劈砍.
在山路上奔行一段路后,诸多人偶汇集到了一处狭小的圆形谷地里.
魏忠贤见木人在此停了下来,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隐隐的不安感,正想转身离去,却见谷地周围突然间燃起了大火.
显然有人事先在此准备了大量木材,可是那些木材却又只是环绕着谷地,并不会燃至山谷中央,不知道目的何在.
魏忠贤既惊且疑,却也不及多想,只是一心扑上前去,调动铁人围剿着那木人.
木人灵活地闪躲着,在山谷狭小的空地里左突右进,那些笨重的铁人很难跟上它的节奏,战斗虽然看上去凶险异常,其实却是逐渐陷入了僵局.
大火越燃越旺,魏忠贤心知铁人并不怕火,所以并未对此有何顾忌,反而是多次想把木人驱入火中.
随着时间推移,谷中的温度越来越高,汹涌的热浪不停地从魏阉的脸上刮过,身下的铁人也不知不觉变得滚烫,即使隔着一层木制的坐垫,也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的热意.
在某个瞬间,魏忠贤突然听到一声"咔"的响声,似乎是某个齿轮脱落的声音.
然后在他旁边的一个铁人便猛地僵立在那里,再也无法活动了.
就在他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又有一个铁人停止了运动.
随后,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些铁人内部一个接一个地发出了嘶哑的声音,然后便僵立不动了.
就在最后一个铁人停下来的瞬间,魏忠贤突然从铁人身上跳下来,转身向着山谷外跑去.
可是他没跑几步,便看见那个木人站在了自己身前,伸出细长的左臂,将自己一把握住,然后慢慢提起,凑到了木人胸口处.
在那里,张木匠正透过窗户,微笑着看着他.
"你……你使了什么妖法"魏忠贤瞪圆了双眼,厉声问道.
他想不通,自己这些精心打造的铁人为什么突然间便无法行动了,而面前这个看上去简陋得多的木头人却毫发无损.
张前溪早就从那些胡人工匠处得知了魏阉制造铁人的消息.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这些铁人均是用精铁为壳,里面缠绕着重重的钢簧作为动力,用坚硬的龟壳磨制成凸轮,以韧性最好的浸油丝弦作为绳链,用最硬的牛骨作为曲柄,以最好的红木制成连杆.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管什么部位,都务求坚固耐用,简直像是要打造一座永固的堡垒一般.
"温变!
"张前溪只是简单地说了这两个字.
眼前的太监大概从来也不知道,万物皆会因燥、湿、寒、温而变形,战国李冰所用"烧石易凿法"便是其例.
而不同材料的温变程度皆不相同,如果贸然在精密的机械中用到那些温变程度相差甚远之物,则其很容易会在温度的剧烈变化之下,出现严重的故障.
譬如两个紧密咬合之齿轮,其中一个骤然变大,则咬合处必然扭曲变形,然后逐渐影响到整个传动系统,最终让整个机械停止运转.
败退次日,锦衣卫兵士们突然发现,在其下榻的馆驿门前,躺着一个捆绑严实之人.
上前查看,竟然是魏阉本人.
众人大喜,乃将其执送回京.
不料在途中,魏阉料想此去绝无幸理,遂服毒自尽.
崇祯此后曾派人前往江西,寻找张前溪的下落,可惜其旧居已经破烂不堪,人也不知去向.
后有乡邻传言,忽一日,有一木头巨人经过,众人皆惊惧不敢靠近,半顷,有一亭长欲近前查看,却见那木人身侧突生两翅,竟飘飘然腾空而去,从此再无所踪.
异人偏执狂古河是我大学时的室友,现在在某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工作.
工作两年,仍然是单身一人.
除了工作,无牵无挂,自由得很.
我们工作的城市紧挨着高铁,十几分钟就到了.
每个周末他都来我家,买点牛羊肉和啤酒,在我家楼顶一边烤肉喝酒,一边谈天说地.
这天,他来的时候却显得有点消沉.
不时叹息着,话也不多.
我问询之下,才知道是遭了无妄之灾.
"我们实验室的小王,你知道的吧"我知道这个小王.
古河常提起他,说这人挺不错,就是有些拧.
科研人员身上有点拧脾气,也不能说不好.
有一次,实验室要制备一个超导样本,结果每次出来的样本纯度都达不到要求.
几次下来,大家都有点打退堂鼓,想换个方法试试.
可小王认为这个方法应该没问题,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
于是一个人,在实验室待了三天三夜,守着镀膜的喷头,最后硬是让他把超导膜给做出来了.
"他认准的事情啊,别说十头牛,就是十艘反物质飞船也拉不回来.
"古河叹息道,"这次就是他惹出来的事.
"事情的起因近乎荒唐.
小王是他们实验室的博士后,刚博士毕业应聘过来,住在离实验室不远的一栋小公寓里.
这栋小公寓主要就是供应他们这种刚开始工作,经济实力还不强的年轻人的.
每个人的居住区都是很小的一个单间.
这些小房间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
近来,暑意渐浓,在这样的小房间里,即使有风扇呼呼地吹着,汗仍然止不住地流.
一天晚上,小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坐在竹椅上,望着窗外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树影发呆.
就在这时,他冒出了个有些荒唐的念头.
古有凿壁借光,我今何不凿壁借冷气呢隔壁的邻居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
有时候出门遇到,互相也会打声招呼,可是彼此也绝不是熟识的朋友.
但是小王确切地知道,她家里装了空调.
装空调的那天,几个工人还借用了一下他家的小阳台.
想必在这么热的夜里,她家一定充满了凉凉的冷气吧!
不过片刻之后,小王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无聊.
最终,那天晚上,他把凉席铺到地板上,囫囵睡过去了.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像扎了根似的在他脑子里徘徊不去.
几天过去,这个念头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和冲动.
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在做实验的时候,小王的脑子里总是突然出现在墙上钻孔的画面.
就连睡觉时,他也反复做着这样的梦.
这个意象给他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他感觉自己像大海中口渴难耐的漂泊者,四面都是湛蓝的海水,却要竭力忍耐张口狂饮的冲动.
凿壁借冷气,现在已经不仅是为了凉快,简直快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终于有一天,他从实验室带回了装修用的电钻.
插电,触墙,双手把稳,他长吸一口气,用力按下开关.
事情实施起来竟然比想象中更顺利.
这种小公寓的墙都很薄,用电钻很容易就钻出了几个孔.
以这几个孔为边界,他在墙上敲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洞来.
当然,事情是在邻居白天上班的时间进行的.
挖出来的洞位于一个大衣柜的后方.
衣柜并没有沿墙贴紧,空气可以自由地在两个房间流通.
若不搬开衣柜,这个墙洞是很难被发现的.
那天晚上,他终于安心地睡着了,再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这个已经不是一般的拧了,简直有点强迫症了吧"我感叹道.
"谁知道呢看上去挺好的一个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谁没有点心理疾病呢""嗯,也是.
之后怎么样了""被拘留了.
女老师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个墙洞,以为他是偷窥的流氓,就报了警.
结果他被抓进去,关了几天.
我知道这事后,感觉他挺不值的.
为了点破冷气,至于吗'自己装个空调嘛!
要借钱吗我借给你!
'可他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凿壁借光'的故事真应该从小学课本里去掉,教坏小孩嘛!
不过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还没完呢.
"小王的拧劲又上来了.
没过几天,他又在墙上钻了个洞.
为了不被发现,这回他只钻了个很小的洞.
可是洞越小,空气交换就越困难.
于是他便买了个电动气泵.
通过从小洞中抽气,让隔壁的冷气流过来.
气泵买的是有静音效果的,花了几千块钱.
后来古河问他:"为什么不花这钱买个空调呢这钱能买个很好的牌子了!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答道:"那不一样!
"不过这次也很快被邻居发现了.
其实发现的方法很简单:觉察到室内冷气外泄后,只要往空中撒上粉末,观察其流向就可以了.
女教师这次倒没声张,只是用水泥把小洞堵住罢了.
小王只好又钻一个新洞.
后来,两人一个钻洞,一个堵,这样折腾了一个月.
到最后,小王也烦了.
他决定钻一个对方无论如何也堵不上的洞!
古河小组现在的研究方向是量子纠缠与物质传输.
早期,人们通常用量子纠缠来实现信息的瞬态传输,近来人们发现,利用一种超交换作用,它对于实体物质也可以进行传输.
这是最近几年最热的科研热点,古河小组在国内是做得最好的:他们已经可以实现气体物质在一米范围内的输运了.
古河平日除了科研任务外,还负责实验室仪器的管理.
其实也就是定期检查一下,填写一些报告:哪个仪器出问题了要报修,哪些耗材需要买进之类的.
有一天,检查器材的时候,他发现少了一个隔离箱.
"隔离箱""嗯,因为物质传输的时候必须要处于量子纠缠态,隔离箱就是保持它们量子相干性的特殊容器.
""是小王拿的""不错.
他想要在家里做一个量子通道.
""就为了蹭点冷气……唉!
"我叹了口气,"结果呢"古河点点头:"他完成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实验室相继丢了一个隔离箱,一套偏振激光器和各种控制芯片.
我偷偷在实验室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才发现是小王做的.
最后,当我们找到他家里的时候,他已经在靠近墙壁的地方搭建好了一个完整的量子传输系统.
这个系统只需要单点的设备就可以实现两点间的传输——也就是说,只要一启动,它就可以在可控的一米范围内,选择交换点,从而实现两点间气体的传输.
""就因为这件事,我被罚了两个月的奖金,你说我冤不冤"我没接他的话,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他启动过了吗""启动过一次.
""结果怎么样——冷气传过来了吗""没有.
据他说,接通的一瞬间,啪的一声,灯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电表跳闸了.
"棋痴我皱着眉头,翻看着手上的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纸页的边缘已经泛黑,看得出笔记本使用得很频繁.
笔记本的每一页上,都涂画着黑白相间的很多圆圈.
它们以各种方式排列着,形成千百种不同的构型.
有时候,下面会有一些简单的文字说明或者数字运算,字迹工整,写得一丝不苟.
我把笔记本放在膝头上,静静地思考着.
偶尔,某些突然闪过的火花会让我惊喜地发出"啊"的一声,然后点头赞叹一番.
但大部分时间,我却把两手交叉枕于头下,一脸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阳光透过窗帘,在地面上透射出晃动着的光斑.
这是一个周末的午后.
"叮咚……"门铃响了.
"进来吧,门没锁.
"我大声说道.
来人正是古河.
"怎么啦看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遇到什么难题了吗"他一进门就问.
"看看这个!
"我把笔记本递给他.
他拿过来,翻了几页:"你的""别人的.
""我对拓扑几何没什么概念啊,你知道的.
"我笑笑:"你觉得这是拓扑几何的学术性笔记吗""不是吗你看,这么多不同构型,奇奇怪怪的,还能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
"事实上,它是一本棋谱.
"棋谱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给我的.
自从一个月前,他每周都准时堵在我上课的教室外面.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微微弓着腰,挤出一副干巴巴的笑脸,两手把这本笔记捧到我的面前.
"教授,您看看这个!
我写的,您给指点指点……"我接过来,翻了几页.
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用钢笔描着几个粗大的汉字——连珠几何学.
翻开几页,全是些奇怪的黑白图样.
"什么啊,这是"我忍不住嘟哝着.
他有点慌,开始用语无伦次的话给我解释着.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的语言中夹杂着很多奇怪的术语,以我的经验判断,那绝不属于现代几何学中的任何一个分支.
我停留了片刻,终于不耐烦地说:"今天我还有些事,改天再说吧.
""啊,啊……"他张大嘴巴,一边点头,一边支吾着说:"好,好的……那改天……我改天再来……"他拿着笔记本,转身踉跄着走了几步,混入了往来的人群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多来往几次,我也多少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
他姓李,是附近一家公司的专职保洁员.
老李脾气很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
平日工作之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
准确地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棋痴.
一有空,他就逮着传达室的老头下棋.
后来人家烦了,他就再去找别人.
现在单位里的人一见他都叫他"那个下棋的".
有人告诉他,在网上可以随便找人下.
于是他得空就跑到单位的休息室里,坐在电脑旁,连天地下棋.
即使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也在脑子里想着棋路,嘴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
"你猜他痴迷的是什么棋"我问古河.
"看这棋谱,黑白棋子相间,是围棋""不……是五子棋!
"第一次见面过了几天,老李果然又找到我.
一见面,便拿出笔记本,要向我解释.
我说你画的这些我都看不懂,他就问我:"会下五子棋不"我说会下.
他就很高兴地拉着我到教学楼旁的一个小凉亭里,在石桌上铺上一张塑料纸印出的棋盘,请我坐下.
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两个小小的棋子盒,一样摆在桌上.
我就想,他不会是要跟我下棋吧老李打开棋盒,两个手捻起棋子,飞快地在棋盘上摆了起来.
他微微张开食指和中指,伸进盒子里,稳稳地夹住一颗棋子,用食指背垫着,中指轻搭在棋子上,然后迅速地缩回来,"啪"的一声脆响,棋子拍在了棋盘上.
就见他两手不断地一伸一缩,棋盘上的棋子就从天元处渐渐增加起来,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慢慢展现出一种特别的纹理和形态来.
一接触五子棋,老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全身上下透出一股特别的精神来.
刚才见到我时的那种畏畏缩缩的神情已经全然不见了.
他复盘的动作毫无犹豫,仿佛一切都出于本能般自然.
片刻后,他停了下来,翻到笔记本上的一页,递给我看.
这一页上画出的图样正是刚才他摆出来的这个残局.
"我们从这里开始,"他说,"如果你是白棋,你怎么堵"我仔细一看,这黑棋优势明显啊,最多再走三四步就稳赢了.
我就示意说,这棋没救了.
他一拍我肩膀说:"你小子悟性不错啊.
"我就笑着说当初我也是五子棋比赛拿过奖的.
他问我是什么比赛,我说是学校的五子棋比赛.
他说那不算什么,学生下五子棋的大多数是玩儿,进取有余而稳重不足.
"这棋吧,还是得看心态.
年轻人锐气太重,下起来气势是有,但是棋路就歪了.
我年轻的时候就擅长抢先手连续进攻,后来遇到一个高人,我攻了他几十手,最后他一个子就抓了我的襟.
我后来想通了,什么事都不能过,讲究个方正平和.
"我看了看他的笔记本说,你这原来就是本棋谱啊!
老李连忙说:"不是,说它棋谱那是看轻它了.
我把它叫作'连珠几何学'.
"我知道五子棋的正式名称叫"连珠",就说好嘛,你这怎么还和几何联系上了他说这是他这么多年下棋的过程中琢磨出来的一些东西,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后来他问到了一个棋友,那是个老教授.
那老教授听说了他的想法后,说他这应该属于拓扑几何,然后说国内拓扑几何做得好的有谁谁谁,可以去找他们看看,所以最后他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后来,多听几次,我算是明白了.
用我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他从最复杂的棋形出发,从中分解出一些基本构型.
然后总结出这些构型间的复杂组合关系,把棋局的胜负转换为对构型关系的分析和计算.
我说这可行吗他说绝对成,这些年他都试过无数次了.
后来我想了想,这玩意儿说不定还真有点意思,虽然可能没什么实际用处吧,但是做我们拓扑几何的,有几个又在研究那些立刻派得上用场的玩意儿呢我开始研究他这本笔记.
最困难的地方在于,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学术训练——事实上他连大学都没上过——所以里面充满了他自己发明的一些抽象概念和各种古怪的计算方式.
我得把这些东西理解清楚,然后想办法把它用正规的数学语言重述一遍.
每次我上完课,他都等在教室外面,然后我们会去小亭子里讨论一会儿.
我问他一些我不理解的概念,他想办法解释给我听.
有时候,遇到一些比较复杂的运算,他在解释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加快语速,结果我到后来完全听不清楚.
我不得不适时地打断他.
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不算好,有时为了解释一个概念,想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常常憋得脸通红.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也偶尔有加班的时候.
有一次,我下课的时候没等到他.
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慌忙地给我道歉,说是老板找他有事.
我想他一个清洁工,老板找他能有什么事.
他解释说,是老板家里搬家,叫他去帮忙.
我问那有加班费没有,他说老板给了50元.
我说你们老板也太抠了,50元钱也拿得出手.
他红着脸笑着说,以前都是不给钱的.
"那你现在对这棋谱琢磨得怎么样了"古河问.
"快了,"我说,"基本搞清楚了.
只不过里面有些构型,总是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你今天给我看这个棋谱,不会是想跟我讨论这个吧""不,是另外一件事.
"我合上笔记本,沉吟了片刻,"老李昨天跟我说了一件事.
事情本身荒谬绝伦,可是从老李这个老实人口中说出来,我倒也不能全然不信.
说给你听听吧,看你有什么意见.
"那是昨天下午发生的事.
那时候,老李一如既往地守在教室外面等我.
可是他的脸色有些不对,似乎很激动,又有些迷惘.
我问他怎么了,他叹了口气,说本来不想跟我提这件事的,但是不说的话,又在心里堵得慌.
我安慰他说没关系,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又叹息一声,说单位的同事听了这事之后都不相信,说他脑子里成天胡思乱想,怕是得了妄想症了.
我说你说吧,我信你.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地开始说起来.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当时他正在楼道里拖地.
拖地的时候他通常会思考一些进攻的棋形,这样感觉会比较顺.
就在他细细地推演一个VCT[1]进攻是否有破绽的时候,突然之间,他感觉四周一黑,全身突然变得无处着力,有种不断下坠的感觉.
他慌乱地挥舞着双手,想抓住点什么.
很快,他又感觉地板出现在脚下,只是周围的环境却完全变了.
我问他是什么变成什么样了,老李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来.
我说那算了,之后呢"之后,"他想了想说,"一个陌生人让我下棋.
"这时,我开始在心里认真地思考他是不是有妄想症的问题.
他接着说,那个人对他说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话,然后把他带到一个棋盘前面.
那个棋盘是悬在空中的,那人用手在空中一点,上面就出现一颗棋子.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人最后问他:"你明白即将要下的这盘棋的意义了吧"他摇摇头.
对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跟你再解释一遍吧.
戴上这个会帮助你记忆这些话,也许以后你会明白.
"陌生人递给他一个环状的铁箍似的东西,让他戴在头上.
这之后,陌生人开始向他解释什么.
虽然他仍然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但奇怪的是,这些话竟然像在他脑中生了根,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陌生人说:"海的对岸,有敌人将要入侵我们,但是受到空间阻隔,他们的战舰不能到达我们这里.
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虫洞,而且必须要大的虫洞才可以.
谁也造不出大的虫洞,因为没有材料.
制造一个1厘米大小的虫洞,需要相当于你们星球质量的负能物质.
利用它产生巨大的负压强,进而撑出一个虫洞.
这种物质在自然界中很罕见,只在黑洞表面附近可能出现,但是有另外一个办法,可以产生比较大的一个空间隧道:制造五个小的虫洞,当它们互相激发的时候,便可以撕扯出一个大的通道来.
"陌生人转向半空中的棋盘,继续说:"虫洞的制造不能随心所欲,空间是量子化的,虫洞出现的地点只能在一些离散的坐标点上,就像这个棋盘上的格点,而且不能有两个或以上的虫洞同时生成,这会破坏它们的相干性.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
我们的目标就是阻止它们生成五个相互激发的虫洞——抢先在某些地方制造出一些干扰性的虫洞.
问题是,到底应该在何时、何地制造出干扰虫洞呢"见老李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停了下来,放低声音,最后说了一句:"我们既然身处同一片海,他们来了,你们也不能幸免……唉,好好下吧!
""那,为啥找我呢"老李连忙问.
"我们偶然发现,在你们的星球上,有一种智力运动,恰好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有一些人,非常擅长这项运动.
你是他们中最好的!
"我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象着这样的一个画面:在一个巨大的棋盘面前,老李凝神沉思着,不时用手在上面指点着,画出一个亮点.
与此同时,在未知的地方,一个虫洞准确地按照棋盘的布置,渐渐成形.
"那盘棋,你下了多久""有几个小时吧.
主要是对方下得太慢.
那陌生人说,这是因为虫洞的制造需要冷却,让空间的涨落慢慢平复.
""一共走了多少步棋呢""不多.
那人说了,敌人的材料并不充分,据他们事先计算,最多可以制作98个1厘米大小的微型虫洞.
""那你们一共走了98步棋子吧""只走了97步.
之后对方就放弃了,再也没有落子.
"我又好奇地问道:"棋下得怎么样呢——很激烈吧""嘿,这你可猜错了.
虽然我看不见是谁在下,但那人下得太烂了!
完全是死缠烂打的架势,攻不聚内劲,守不占外势——被我几下子就赢了.
哦,也不能说赢,最后和棋了.
那个陌生人说,我自己的棋也不能连成五子,你说奇不奇怪"事情转述完,我抬头看向古河.
"你觉得怎么样虫洞像五子棋一样连成一行,会相互激发出更大的虫洞.
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吗""我无法判断.
当前人类对虫洞的认识,就像古希腊人对原子的认识一样.
"古河想了想又说,"不过这倒让我想起了超导物理中的一些现象.
最近人们发现,在铁基超导体[2]中,有序的铁空位[3]会引导出体系的反铁磁态,而反铁磁态与超导具有密切的关系.
也就是说,在一整块材料中,某些位置有规律排列的一些空缺,有可能对整个材料中电子的运动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我们放眼宇宙,如果把虫洞看作空间中一种空缺,那么它的有序排列又会不会对整个时空造成根本性的影响呢"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也无话可说.
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们静静地坐着,思考着.
我又想起了老李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把他和电影中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的样子重合起来.
女儿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接近垂直——3:32.
还有8分钟!
我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有些焦躁.
我来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去.
楼道里空无一人.
"怎么,沉不住气了"古河笑道.
我摇了摇头,坐回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这事是从上个月初开始的.
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我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本小说,慢条斯理地看着.
脑子里一边闪现着小说里的情节,一边想些别的事情.
这时候,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叮叮叮……叮叮叮……"这样的门铃声仿佛把人的心都一下子揪了起来.
我有些不高兴地走到门前,从猫眼看去:是一个皱着眉头的陌生女人.
"有什么事吗"我一边拉开门,一边问道.
她见我开了门,立刻略带歉意地急促说道:"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借用一下厕所"虽然在说着话,但她的身子已经不自觉地向屋里挤进来.
我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让开了门廊,指着厕所的方位说:"可以.
在那边!
"她迈着小碎步往厕所冲了过去.
这大致就是事情第一次发生时的情景.
我当时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像我这样住在公寓顶楼的住户,也会遇到借用厕所这样的事.
让我没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不好意思,借用一下厕所可以吗"她略显尴尬地问道.
我忍住心中的疑惑,再次点了点头.
就这样,每个周四的下午3点40分,她准时地按响门铃,借用我家里的厕所.
一次又一次,她借用的时间也逐渐地延长,从几分钟逐渐延伸到近半个小时.
每当那门铃准时响起的时候,我心里都不由得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我是否已经卷入了某个荒诞派小说的情节中了呢化解这种不真实感的方法就是分享.
于是,我把古河也叫到了家里,静静等待着那个陌生女人的来访.
"叮咚……"门铃准时响起.
我握住门把,轻轻把门拉开.
她看着我,微微躬了躬腰,什么话也没说.
我也不问,只是对她点了点头,让到了一旁.
一进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古河,她似乎有些吃惊和尴尬.
不过她仍然快步走进厕所,"啪"的一声,扣上了门锁.
我和古河就在客厅静静地坐着.
突然觉得四周安静得不像话,似乎空气的流动也变得无比缓慢.
古河陡然起身,往厕所走去.
我吓了一跳,忙压低声音吼道:"你想干什么……"他手指竖立在唇边,示意我噤声.
然后弯下腰,左耳贴紧厕所的房门,就这样细细地聆听着.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没跳得像现在这么快.
过了一分钟或者更久,古河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对我摇了摇头.
"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压低声音说,"太安静了!
绝对不是正常的状态.
""这还用说吗"我没好气地回道,"每个星期准时到我家里来上厕所!
"我们坐回到沙发上,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一阵子,似乎是觉得气氛太沉重了,古河主动开口道:"不如我们来猜测一下,这位女士借用厕所的真实用意吧"我望了一眼挂钟,估计那女子还有几十分钟才会出来.
于是说:"好吧.
你有什么想法""很多人睡觉认床你知道吧"他轻声说,"一旦出差到外地,不管住多好的宾馆,总是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很多时候,心理因素会给我们生理上带来巨大的影响.
""你到底想说什么""便秘也是一样,既可以是器质性病变引起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原因引起的.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出于未知的某种精神上的原因,某些人只能在特定的厕所里顺利排便,在其他地方则表现出精神性便秘的症状""你是说,这位女士""嗯,在一次巧合之下,她借用了你家的厕所,没想到竟然解决了困扰了她多年的便秘问题.
于是出于这种精神效应,她便定期地来这里……""我不认为是这样,"我打断了古河的话,"一个星期排便一次不太合理.
而且,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怪病!
""好,那么我们考虑第二种可能.
这女士借用厕所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也许她利用厕所里的排水管道做着什么犯罪的勾当呢!
"古河笑着说.
我连忙"嘘"了一声,再看了一眼厕所:"别胡说八道——说点靠谱的!
"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心.
如果那女人真的是个江洋大盗,我该怎么办不过,利用我家的厕所,又能做出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情呢隐藏毒品我开始觉得头皮发麻,差点忍不住就要打电话报警了.
冷静!
保持理智!
我枕着柔软的靠背,心里不停地默念着统计学里的小概率事件原理[4].
"还有一种可能,"古河继续说道,"你们家的厕所有问题!
""什么意思""也许每周的这个时候,厕所里都会出现一个时空裂缝,通过它,可以去往另外的时空——也许是通往另一个城市,或者另外一个星球,甚至穿越到古代.
这位女士无意间发现了这个裂缝.
"这次我连反驳都不想反驳,只是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哼"声.
我知道他最近正在看《远古入侵》,也无怪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你不信"他倒是挺认真,"我问你,你以前有没有在下午的这个时候使用过厕所""我说你……谁记得清这种事情!
"我有些生气,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
等到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厕所的门突然打开,陌生女人一脸凄然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们.
"你们来看!
"她轻声地说了一句,再次转身进了厕所.
"那就是我的女儿,"她用手远远地指了指,"那个穿粉红外套的.
"厕所的窗外,正对着一个小学的操场.
站在窗边,整个运动场一览无余.
在操场中央,一群低年级的小孩子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学着做运动体操.
我仔细一找,很快就看到那个粉红衣服的小女孩——她正伸展着双臂,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围同学,也许是不记得下一个动作了吧.
"你每次来厕所,就是为了看你女儿"我不解地问道.
"是啊.
"她喃喃地说,"她只有6岁.
以前,她最黏我了,成天像个跟屁虫似的在我身前身后转.
穿着毛绒绒的衣服,看着就是个小棉球.
啊,到了5岁就开始变得闹腾了!
到处瞎跑,谁也拦不住.
"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下来.
"现在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她突然涨红了脸,"那个法官,简直是个混蛋!
他把我的女儿判给了别人……"这时,开始有隐隐的泪珠在她眼眶中晃动了.
"那家人也都是浑蛋,一点都不让我跟女儿接近,就怕我把女儿给拐跑了……"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您……离婚了"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一愣,难道不是离婚双方争夺孩子的抚养权那是谁在跟她抢孩子呢古河也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做了个手术——大脑移植.
"仿佛有一记响锣在耳边敲响.
看着眼前的陌生女人,我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
后来我和古河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女人的女儿在前不久,因为突发性脑血管破裂,颅内大量出血,送到医院当天,就被判定为脑死亡.
这时,恰好有一个全身重度烧伤的女孩入院.
院方征求她的意见,是否同意对女儿的遗体进行整体捐赠.
她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是在那家人凄切的恳求下,已经心灰意懒的她,再看到另一个母亲那近乎绝望的哭泣的时候,也终于心软了.
她近乎麻木地在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医院立刻进行了移植手术——把烧伤女孩的大脑,移植到她女儿的颅腔中.
本来在女儿死亡的打击下,已经觉得万念俱灰的她,看着一天天恢复了活力的"女儿",竟开始后悔了.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熟悉的声音,总是忍不住上前把她紧紧地抱起来,一边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哄着她,一边一口又一口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可小女孩只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吓得哇哇大哭.
小女孩的家长开始来回接送她上学,一步也不让女人靠近了.
最后,两个家庭为此打了一场官司,法官毫无悬念地做出了那个令她心碎的判决.
其实那天,她本来是想在距离学校最近的这栋公寓楼顶,远远地看看女儿的身影.
可是这栋楼的楼顶是封闭的,在失望的下楼途中,她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急切之下,便按响了我家的门铃——然后,她发现了那个绝佳的观望点.
每周的这个时候,是小女孩的体育课.
几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随着下课铃声响起,小女孩欢快地向着远方教学楼跑去,渐渐的,再也看不见了.
这期间,女人只是抿着嘴,一语不发地看着小女孩.
终于,她转过身,拿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了擦眼睛.
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装,她默然无言地走出厕所,穿过客厅,停在了我家的门口.
这时,她突然转身问:"你们说,那是不是我的女儿"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凶手我和古河有几个月没见面了,这是很少见的.
不过,这样一来我对老李的棋谱研究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很早就在他的各种构型中,觉察出一丝熟悉的味道.
最近我发现,原来这些构型在另一个著名的拓扑学问题中也出现过——四色猜想[5].
借助老李所称的"连珠几何学"的一些构型和运算规则,我对四色猜想的证明竟然有了巨大的突破.
我终日沉浸于各种构型之中,倒没有去关注古河的近况了.
到后来,我似乎觉得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古河了.
打电话给他,竟然响起了少有的关机提示音.
之后的几个月,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不过他实验室的同事倒是告诉我,他最近接了一个外面的项目,一直不在组里.
没想到昨天,他竟然打电话给我,说今天会过来,还有一件奇妙的事情要告诉我.
"什么事啊这么久不露面"我一见到他就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这次真的是没办法.
我被一个超级工程的任务困住了,一连在山里蹲了几个月.
真的,在一座大山的腹地里,由一个长长的向下的隧道,前行半个小时,到达大山中心,然后再通过一个垂直的电梯下降200米,才可以到达工作的地点.
那地方别说手机信号了,地面上所有的电磁信号都完全无法到达.
当然,这也正是选择这里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工程""算是一个私人组织的工程吧.
""喔,那这人应该是超级富豪吧""这个雇主倒也不是什么富豪,但是他背后有几个超级财团支持.
你猜猜他是谁"我摇摇头,完全没有头绪.
"哈,你无论如何想不到,雇主就是我们新当选的总统大人!
"啊,是他!
我头脑中一下子浮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的形象.
他找古河这个搞理论物理的干什么"总统前一阵子陷入了很大的麻烦,这事你应该知道吧"我想了想,印象中某些碎片从底层渐渐浮起来,开始变得清晰.
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一向对这类政治新闻不感兴趣,不过这件事,由于当时实在太轰动,不管在哪里,人们都在谈论着,所以我倒也被灌输了各种只言片语的信息.
综合起来,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几个月前,正是总统大选最后阶段的竞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另一位竞选人——郭文,在一次演讲的时候突然被刺身亡.
我不太清楚郭文和现在这位总统之间的纠结,不过听说他们各自的执政理念有很大的差别,社会上各有一派支持者.
郭文的意外死亡,让另一位候选者也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一时间,社会上各种猜测风传四起.
很多郭文的支持者认为是现任总统下的黑手.
他们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抗议游行,要求严惩凶手.
警察机关很快介入.
尸检的结果是,郭文的致命伤是贯穿头部的一个1厘米大小的小孔.
警察怀疑是一种大威力的消音手枪造成的,但是现场并没有发现子弹的踪迹.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在这位总统找到了古河.
"郭文的事,不是我做的!
"总统一见面就一脸气愤地说,"有人抹黑我,这人我一定要找出来.
"古河当时都惊呆了.
他好不容易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心想,这样的事找我有什么用但是,等总统介绍他旁边的人时,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这人叫邓坤,是古河的同行,也是一直做量子传输的物理学家.
"是我推荐了你.
你是现在国内做量子传输中最好的了.
""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如果古先生愿意,我们将一起完成一项超大的量子传输工程!
这件工作将帮助我们找出真正的凶手!
"我摆手示意古河停一下,自己细细思考了一会儿.
量子传输,找凶手,我在这两者之间寻找着交点.
我很喜欢借助这样的机会,锻炼一下自己的大脑.
过了良久,我终于放弃了,便挥手让古河继续.
"进入山洞,我才发现这里几乎聚集了国内做量子传输最顶尖的一批人.
在第一次集体会议的时候,邓坤向我们说明了工程的全貌.
原来,工程的发起人便是他.
'我们的目标是得到当时事发现场的视频图像,'邓坤说,'但是很遗憾,当时现场周围没有任何摄像装备,也没有找到可以作为参考的卫星图像.
可以说,要想得到当时的视频资料,除非使时光倒流,带着摄像机回到那时候去.
'这时候,会议室开始有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邓坤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但是,我想到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方法!
'说到这里,大家突然安静了下来.
"邓坤的方法,原理上并不难理解.
太阳发出的光,经过7分钟才到达地球.
也就是说,我们看见的其实是7分钟以前的太阳.
地球也同样如此.
如果我们在距离地球一光年的地方架设一个摄像头,对其进行拍摄,便可以知道一年前地球上发生的事情.
那时,郭文遇刺的事件仅过了几天,所以如果我们选取一个适当的距离,便可以看到当天发生的事情了.
"问题是,如何把这架摄像机送到适当的地方去.
用传统的方法肯定不行.
即使你用光速把摄像机送过去,也拍摄不到需要的场景.
因为从地球上发出的光,同样以光速在往外扩展.
除非你超过光速,否则你永远追不上你需要的信息.
这时,瞬时传输就有用武之地了!
"瞬时传输基于纠缠量子态的超距作用,可以打破传统传输的光速限制.
但问题是,当前瞬时传输的技术,已经成熟到可以传输摄像机这样的宏观固体物质了吗当时,我立刻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邓坤笑了笑,看着我说:'我们不需要那么做.
我们只需要把从地球上扩散到那里的光子交换传输回来就可以了.
'""等等,你们可以实现的传输距离不是1米左右吗"我突然问道.
"那是对于一般的气体分子而言的.
如果是光子的话,一个光年的距离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啊,我想起来了,大选前的关键时刻,总统突然拿出了一份视频证据,证实了自己的清白——那就是你们的成果吧""不错.
工程进行了70天,制备了两千万个传输用的纠缠箱,它们定位的地点,是目标距离上,与地球呈扇形的一块巨大的区域.
因为光子越往外,扩散的范围就越大,我们所得信息的精度就越小.
所以这些传输点的定位都是严格控制,彼此等距的.
最后收集到的光子,先通过动量判断,筛选出我们需要的那一部分.
然后利用计算机的图像模糊识别系统进行处理,得到一帧帧的静态图像.
最后,再把它们合成一个完整的视频.
""为什么要在大山里面进行呢""为了避免外面的电磁信号污染我们传输回来的光子样本.
""不过,最后找到凶手了吗"我想了想,"我怎么没有印象呢""因为根本没有凶手啊!
"古河笑着说,"你忘了吗视频的最后,一个小石块从天而降,直接穿透了郭文的头颅.
根据视频,人们很快在事发地找到了那块嵌入了地面的石头.
成分分析表明,那是一块陨石.
"没有凶手吗我总觉得有些疑惑.
被陨石击中,这种极小概率的事件,真的会发生吗那之后,我又在网上找到视频来一遍遍地仔细观看.
突然有一天,我在郭文身后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老李!
那时候,老李正随着人群,高举双手,大声地喊着口号.
我心里一动,把视频的进度条拉到陨石击中郭文的瞬间:那时候,正好是他猛地抬头,喊出铿锵有力的一声号召之时.
陨石飞速前进的方向,正对着老李所在的位置.
我突然想起老李说过,那下棋的对手,还有一颗棋子迟迟未落.
(完)[1]VCT(victoryofcontinuousthree)即通过不断活三来取胜的一种下法.
另外还有VCF,是通过不断冲四取胜的下法.
[2]铁基超导体,一类基于铁的化合物,是一种新型的高温超导材料.
[3]铁空位,在晶格中,本来应该被铁原子占据的地方,出现了铁原子的缺失,而留下空位的现象.
[4]小概率事件原理,即小概率事件在一次试验中与不可能事件的效果是基本相同的.
人们相信,在一次试验中,小概率事件是不会发生的.
[5]四色猜想:又称四色问题,是世界近代三大数学难题之一.
四色猜想的内容是:"任何一张地图只用四种颜色就能使具有共同边界的国家着上不同的颜色.
"抑郁"内存不足,系统将自动关闭无关程序.
"随着叮的一声提示音,电脑上突然跳出这样一个提醒的小窗口来.
显示器上的扫雷窗口瞬间消失了.
柳叶用力拍了下桌面,差点爆出一句粗口.
柳叶是世界知名的脑神经专家伯格的研究生.
在国内最好的高校完成本科毕业后,他怀着对伯格的敬仰和对科研的满腔热情来到大洋彼岸,准备大干一番.
结果从入学至今,一个月过去了,他和导师见面的次数只有两次半——那半次是在一个药厂的新药宣传会上,远远地看见导师坐在主席台上,和自己话都没说上一句.
"我该干些什么呢,教授"好不容易等到伯格回办公室,他厚着脸皮堵了上去.
"哦,是你啊,我想想……要不,你来实验室帮忙吧!
"伯格教授的研究方向是抑郁症的机理和药物治疗.
他研制的抗抑郁症药物"K2"在临床应用上效果显著,这也给他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
但对于药物的机理,他却一直讳莫如深.
柳叶在实验室里的工作主要是剥离污物——其实就是清洗试管.
几个同组的师兄做完实验后,把残留着各种化学药剂的试管往清洗柜里一放,然后便深情脉脉地看着柳叶.
"先放着,我待会儿洗.
"柳叶挥一挥手,继续在实验室的电脑上扫雷.
电脑是几年前配的,用起来卡得要命,特别是在运行FORTRAN程序的时候——很多药物的分子结构需要用软件模拟计算一下——那时候机箱里传出的轰鸣声简直让人怀疑它会不会马上爆炸.
每到这时候,这系统便会"自作主张"地把除了计算程序之外的所有外部程序都统统关掉.
看着面前的屏幕上那黑白跳动的命令符界面,柳叶感觉自己也快得抑郁症了.
好消息是,这儿不缺药.
在实验室洗了一年的试管,柳叶好歹入了门.
放在墙角的那台大家伙叫电压成像仪,是实验室里最常用到的仪器.
人的大脑里有上千亿个神经元,其实就像上千亿根涌动着离子电流的导线.
这台仪器可以探测出这些"导线"中电流的活动,借此就可以知道神经信号是如何在这庞大的回路中传递的.
几年前,伯格在观察抑郁症患者脑部活动的时候发现:即使这些病人宣称自己心情不佳,什么也不想干,但他们的神经系统却异常活跃——这些神经元中的电流形成了一种复杂的回路,以一种固有的模式闪烁不停.
不久之后,这种固有模式在正常人的大脑中也观察到了.
它通常在人们发呆或者睡觉的时候出现.
伯格私下里叫它"保护模式".
从师兄们口中,柳叶也知道了"K2"的药物机理.
它其实是一种神经递质阻断剂,病人服用药片后,其中的载荷分子到达脑部便会释放出阻断剂,强行切断"保护模式"的神经回路——就像防爆部队剪断了炸弹的电线.
"感觉一下子有精神了,"病人都这么说,"心情也好多了.
"好不容易感觉学业走上了正途,伯格却突然要把柳叶调走.
"我说教授啊,你到底在想什么"柳叶几乎是吼着说,"你把我调到一个物理组里去干什么去搞什么……什么量子的破玩意儿!
"虽然本科学过一点物理,不过提到量子这个词,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图像只有一只猫.
"是量子信息传递.
"导师不紧不慢地纠正道,一口标准的伦敦口音,听起来像是在播广播剧.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
"怎么感觉都是这个老头想摆脱自己,随便找出来的借口,他想.
总之,那以后,柳叶便在另一个以理工科闻名的大学里待了两年.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于物理竟有着不错的天赋,甚至提前两年就写完了博士论文——论文的题目是《基于EPR效应的信息定向传输》.
在最后的致谢里,他深情地写道:感谢伯格教授,在脑神经实验室里的一年,他指导了我很多,最主要的是让我熟练地掌握了刷盘子的技巧.
拿到PHD之后,他决定回国.
走之前,他还是打算去和伯格教授见一面.
虽然早已经想开了,而且也不再埋怨他了,但不管怎么样,他觉得,自己还欠一个解释.
谁想到,在这当口,伯格教授竟然疯了.
柳叶在医院的精神科找到教授的时候,他正在病床上挣扎.
虽然四肢都被牢牢地绑在床架上,但他那大吼大叫的劲头还是非常吓人.
病床旁边,以前的一个师兄正按着他的右胳膊,一个护士在给他注射着某种药剂.
他口齿不清地喊了半响,便消停下来,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柳,你来了!
"师兄看见柳叶,愣了片刻,然后有些尴尬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嗯,"他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唉,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师兄挠了挠头说,"不过,你走了之后一年,老师就患上了抑郁症.
""什么"他有些吃惊,"不是有药吗""他不肯吃药.
""为什么""不知道.
那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他的小办公室里,很少出门,连制药集团的邀请也不理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越发地疑惑起来.
"直到几天之前,伯格教授突然从办公室冲出来,站在楼道里大喊大叫,神情非常激动.
他还跑到实验室里,把正在测验的K2改进型样本全部扔在地上,用脚踩成了粉末.
""他喊了些什么""他说……"师兄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到了外星人.
""外星人……"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个单词的意思,"在哪""就在他的脑子里.
"教授果然是疯了,柳叶有些同情地看着靠在床上的他.
"他还说……还说……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实验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教授疯了以后,大家也都无心再做什么.
柳叶走到导师的私人办公桌旁,看着上面乱糟糟的一团,叹了口气.
一大堆文献散落在地上,他捡起几张看了看,奇怪,不是神经科学类的——大部分都是关于量子传输的东西.
蹲在地上仔细翻了一遍,里面竟然还夹杂着一篇教授去年写的论文.
"……我以后再告诉你.
"导师曾经这样说.
突然有一种烦躁的感觉,好像身上有个地方很痒,可是却怎么也挠不到.
原来心里那个结一直都在啊!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曾经以为它已经解开了,其实却是缠得更紧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我去学量子传输"他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找了一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什么.
拉开抽屉,里面也是乱糟糟的一团.
伸手进去,胡乱地晃了一圈.
这时,他突然摸到了一个有着皮革触感的物品.
一个笔记本.
棕色的表皮皱巴巴的,带着一股微弱的甲醛的味道.
他看着笔记本里的内容,不觉愕然.
很早以前,钙成像技术就显示,斑马鱼的十万个神经元,即使是在休息的时候也一直闪烁不停.
这些神经活动并没有直接对应的生理活动,对于生物本身似乎毫无意义.
现在发现的人脑中的"保护模式",似乎与之类似.
中断它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吗……临床一期结束了,效果非常好.
没有发现任何副作用,这一点很让人吃惊.
看来这些神经活动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既然如此,生物在进化过程中为何还一直保留着它呢即使是垃圾DNA,原来认为对人体没有任何用处,但近来也发现它其实在细胞繁殖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还是应该再观察看看.
站在学校的门口,柳叶像丢了魂似的.
他勉力抬起手,像是举着某个身外之物.
"去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国家天文台.
"他有气无力地说.
国家天文台是对民众免费开放的,不过需要提前预约.
柳叶在大厅里的预约机前面捣鼓了半天,总算让这棺材一样的东西吐出一张预约单来.
他看了看上面印的时间:May-7th,2:35,PM.
还有一个小时,他决定去喝杯咖啡,同时继续看教授的笔记.
收到一个物理学家的邮件.
他似乎对"保护模式"下神经元的运行回路很感兴趣.
他是做量子计算的.
好吧,姑且把数据发给他看看.
……收到他的研究报告了,我不相信他的结论.
他一定是疯了.
我看不懂他的理论,那对我来说太过陌生了.
可以让柳叶去学一下这些东西——他学习能力很棒,想必能很快理解这些东西的意义.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也许可以用光化学技术在脑子里模拟出和"保护模式"同样的神经回路.
我决定拿自己试一试,那样我就可以直观地感受这一切了.
奇怪,咖啡竟然一点味道都没有,是不是糖加得太多了.
柳叶拿出手机,翻了翻最新的新闻.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聊透顶.
不过,如果能一直这么无聊下去,倒也不错.
翻完手机,柳叶继续看教授的笔记本.
真是奇妙,"保护模式"一旦开启,我竟然无端地觉得倦怠起来.
什么也不想做,就想靠在沙发上,把脑袋放空.
我增强了神经回路的范围,让它不断地激活一团又一团的神经簇.
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感袭来,脑子像是要炸开了似的.
我闭上眼睛,细心感受着.
慢慢地,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宏大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令我动弹不得,就像陷入蛛网中的蚊子一般.
一些宛如流质的东西从我的脑子里进进出出,然后融入无处不在的节点之中.
我试着追踪它们的足迹,进入那些节点.
那些节点像水中的浮萍,微微晃动着,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那些节点就是别的大脑.
终于进入了天文台的体验观察室.
这里是为了让一般民众也能体验到天文观测的乐趣而设立的.
宽敞的房间里空空荡荡,估计平时少有人来.
柳叶按照说明手册上的步骤,一步步地把镜头对准了目标星空.
这个坐标记录在导师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在坐标之后,标注着一句简短的说明:"这里就是输出端.
"那个人是对的.
毫无疑问!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算网络.
除了计算,"他们"什么都不做.
我甚至看见"他们"引爆了一整个恒星系,只是为了解一个多体动力学方程.
……我开始理解"他们"的想法了——他们的做事原则,他们的行为习惯,也包括他们排除故障的通用手法.
大祸将至.
密封线-存档记录【第31193002号】EH302处理中心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卡了系统显示内存不足.
切断一些无关的程序吧!
试过了,没有用.
为什么他们用了一种神经递质阻断剂,强行切断了程序回路,释放了整个内存.
没法恢复了吗看来是这样.
那没办法了,关机重启吧.
好的,即刻重启!
密封线-镜头冷冰冰的,正如呈现在眼前的冷寂的宇宙.
一个微小的光点在视野的中央若有若无地闪烁着,越来越亮——那是死神的光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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