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口袋侦探

口袋侦探  时间:2021-01-24  阅读:()

1丑陋的中国人作者:柏杨本文是柏杨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讲辞(原稿).
多少年以来,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叫[丑陋的中国人].
我记得美国有一本「丑陋的美国人」,写出来之后,美国国务院拿来做为他们行动的参考.
日本人也写了一本[丑陋的日本人],作者是驻阿根廷的大使,他阁下却被撤职,这大概就是东方和西方的不同.
中国比起日本,好像又差一级,假定我把这本书写出来的话,可能要麻烦各位去监狱给我送饭,所以我始终没有写.
但是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它作一个口头报告,请教全国各阶层的朋友.
不过作一个口头报告也不简单,在台北,听我讲演的人,一听说要讲这个题目.
就立刻不请我了.
所以,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笫一次用[丑陋的中国人]讲演,我感到到非常高兴,感谢各位给我这个机会.
有一次,台中东海大学请我讲演,我告诉他们这个题目,我问同学会会长:「会不会有问题」他说:「怎麽会有问题」我对他说:「你去训导处打听一下: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被当作问题人物.
又讲一个问题题目,那可是双料.
」跟训导处谈过之后,他打电话到台北来说:「问题是没有的,不过题目是不是可以改一改训导处认为题目难听.
」接看把他拟定的一个很长的冠冕堂皇的题目告诉我.
他问:「同意不同意」我说:「当然不同意,不过你一定要改,只好就改.
」那是我第一次讲有关「丑陋的中国人」.
我对他说:「希望我讲的时候能做个录音,以后我可以把它改写成一篇文章.
」他慷慨承诺.
结果讲过之后,把录音带寄来,只有开头的几句话,以后就没有了声音.

今年我六十五岁.
台北的朋友在三月七日给我做了一个生日.
我对他们说:「我活了六十五岁,全是艰难的岁月.
」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我个人艰难,而是所有的中国人都艰难.
在座的朋友都很年轻,尤其是来自台湾的朋友们,多数拥有富裕的经济环境,同你们谈「艰难」,你们既不爱听,也不相信,更不了解.
我所谈的艰难,不是个人问题,也不是政治问题,而是超出个人之外的,超出政治层面的整个中国人问题.
不仅仅是一个人经历了患难,不仅仅是我这一代经历了患难.
假使我们对这个患难没有了解.
对这个有毒素的文化没有了解,那麽我们的灾祸还会再度发生,永远无尽无期.
在泰国考伊兰难民营,百分之九十是从越南、柬埔寨、寮国被驱逐出来的中国人,我们所讲的「中国人」不是国籍的意思,而是指血统或文化.
有一位中国文化大学华侨研究所的女学生,是派到泰国为难民服务的服务团的一员,到了那裹几天之后,不能忍受,哭着回来.
她说:「那种惨状我看不下去.
」后来我到了泰国.
发现中国难民的处境使人落泪.
好比说:中国人不可以有私有财产.
而且不能有商业行为,假使你的衣服破了,邻居太太替你缝两针,你给她半碗米作为同报,这就是商业行为,然后泰国士兵会逼看那位太太全身脱光,走到裁判所,问她:「你为什麽做这种违法的事情」这只是一件很轻微的侮辱我除了难过和愤怒外,只有一个感慨「中国人造了什么孽为什麽受到这种待遇前年,我同我太太从巴黎的地下铁出来,看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卖主是一个东方面孔的中年妇女,我同我太太一面挑一面讲,卖主忽然用中国话向我们解释,我们觉得很亲切,问她「你怎麽会讲中国话」她说:「我是中国人,从越南逃出来的.
」她就住在考伊兰难民营,一面说,一面呜咽.
我只好安慰她:「至少现在还好,没有挨饿.
」在告辞转身时,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唉!
做一个中国人好羞愧!
」我对这一声叹息,一生不忘.

十九世纪的南洋岛,就是现在的东南亚,那时还是英国和荷兰的属地.
有一个英国驻马来西亚的专员说:「做十九世纪的中国人是一个灾难.
」因为他看到中国人在南洋岛像猪仔一样,无知无识,自生自灭,而且随时会受到屠杀.
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比十九世纪的中国人.
灾难更大.
最使我们痛苦的是:一百年来,中国人的每一个盼望.
几乎全部归于幻灭.
来了一个盼望,以为中国会从此好起来,结果不但使我们失望,反而更坏.
再来一个盼望,而又是一个幻灭,又是一个失望.
又是一个更坏.
一而再再而三.
民族固然长长远的,但个人的生命却是有限.
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盼望,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理想,经得起破灭展望前途,到底是光明的,还是不光明的真是一苜难尽.
四年前,我在纽约讲演,讲到感慨的地方,一个人站起来说:「你从台湾来.
应该告诉我们希望,应该鼓舞我们民心.
想不到你却打击我们.
」一个人当然需要鼓励.
问题是,鼓励起来之后怎麽办,我从小就受到鼓励.
五、六岁的时候,大人就对我说:「中国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
」我想我的责任太大,负担不起.
后来我告诉我的儿子:「中国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
」.
现在,儿子又告诉孙子:「中国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
」一代复一代,一代何其多到哪一代才能够好起来在中国广大的大陆上,「反右」之后接着又来一个「文化大革命」,天翻地覆,自人类有历史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麽大的一场人造浩劫.
不仅是生命的损失,最大的损失是对人性的摧残和对高贵品德的摧残.
人如果离开了人性和高贵的品德,就跟禽兽毫无区别.
十年浩劫使许多人都成了禽兽.
这样一个民族:品质堕落到这种地步,怎麽能够站得起来在马来西亚,华人占百分之三十几,有次我去博物馆参观,裹面有马来文,有英文,就是没有华文.
这不是说有华文就好,没有华文就不好.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现象一方面说,马来人的心胸不宽广,另一方面,也说明华人没有力量,没有地位,没有受到尊重.
泰国的华人说:「我们掌握了泰国稻米的命脉.
」不要自己安慰自己,一个法令下来.

2你什麽都没有了.
现在,大家谈论最多的是香港,任何一个国家.
它的土地被外国抢走.
都是一种羞耻.
等到收复它的时候,就像失去的孩子一样,同到母亲的怀抱.
双方都非常欢喜.
各位都知道法国将阿尔安斯、劳兰两个省割给德国的事情,当它们丧失的时候,是多麽痛苦,它们回归的时候,又是多麽快乐.
可是我们的香港,一听说要回归祖国,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怎麽一同事至于我们在台湾,有些台湾省籍的青年和有些外省籍的青年,主张台湾独立.
想当年.
三十年前,当台湾回归祖国的时候,大家高兴得如痴如狂.
真是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
三十年之后.
为什麽产生了要离家出走的想法赛普路斯,一边是土耳其人,一边是希腊人.
根本是两码子事;言语不一样,种族不一样,宗教不一样,什麽都不一样,土耳其人可以这样做.
而我们,同一个血统,同一个长相,同一个祖先,同一种文化,同一种文字,同一种语言,只不过住的地域不同而已,怎麽会有这种现象这种种事情,使得做为一个中国人,不但艰难,而且羞辱、痛苦.
就是身在美国的中国人,你不晓得他是怎麽一回事,左、右、中、独、中偏左、左偏中、中偏右、右偏中等等.
简直没有共同语言.
互相把对方当作杀父之仇,这算是一个什麽样的民族这算是一个什縻样的国家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那麽历史悠久,没有一个国家有我们这样一脉相传的文化,而且这个文化曾经达到高度的文明.
现代的希腊人跟从前的希腊人无关,现代的埃及人跟从前的埃及人无关,而现代的中国人却是古中国人的后裔.
为什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落到今天这种丑陋的地步不但受外国人欺负,更受自己人欺负--受暴君、暴官、暴民的欺负.
有时侯我在外国公园里停一下.
看到外国小孩,他们是那麽快乐,我从内心产生羡慕.
他们没有负担,他们的前途坦落,心理健康,充满欢愉.
我们台湾的孩子,到学校去念书.
戴上近视眼镜.
为了应付功课的压力,六亲不认.
他母亲昏倒在地,他去扶她.
母亲悲怆的喊:「我死了算了,管我干什麽你用功罢,你用功罢!
」我太太在教书的时候,偶尔谈到题外做人的话,学生马上就抗议:「我们不要学做人,我们要学应付考试.
」再看大陆上的一些孩子,从小就要斗,就要诈欺,就要练习出卖朋友同志,就要满口谎言.
多可怕的教育,我们要靠下一代,下一代却是这种样子.
我在台湾三十多年,写小说十年,写杂文十年,坐牢十年,现在将是写历史十年,平均分配.
为什麽我不写小说了我觉得写小说比较间接,要透过一个形式,一些人物,所以我改写杂文.
杂文像匕首一样,可以直接插入罪恶的心脏.
杂文就好像一个人坐在司机的旁边一直提醒司机,你已经开错了,应该左转,应该右转,应该靠边走,不应该在双黄线上超车,前面有桥,应该放缓油门,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有红灯等等.
不停的提醒,不停的叫,叫多了以后就被关进大牢.
掌握权柄的人认为:只要没有人指出他的错误,他就永远没有错误.

我自己在牢房裹沉思,我为什麽坐牢,我犯了什麽罪犯了什麽法出狱之后,我更不断的探讨,像我这样的遭遇,是不是一个变态的、特殊的例予我到爱荷华,正式和大陆的作家在一起,使我发现,像我这种人,上帝注定要我坐牢,不在台湾坐牢,就在大陆坐牢.
他们同我讲:「你这个脾气,到不了红卫兵,到不了文化大革命,反右就把你反掉了.
」为什麽一个中国人,稍微胆大心粗一点,稍微讲一点点实话,就要遭到这种命运我遇到很多在大陆坐过牢的人,我间他们:「你为什麽坐牢」他们说:「讲了几句实话.
」就是这样.
为什麽讲了几句实话就会遭到这样的命运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问题.
前几天,有位从北京来的「全国作家协会」的党书记,我同他谈,把我气得讲不出话来.
我觉得我吵架还蛮有本领,可是那一次真把我一棍于打闷了.
但不能怪他,甚至于在台北关我的特务,都不能责备,换了各位,在那个环境之中,纳入那种轨道之后,也可能会有那样的反应,因为你觉得做得是对的.
我也会那样做.
因为我认为我做得是对的,甚至可能比他们更坏.
常听到有人说:「你的前途操在自己手裹.
」我年纪大了之后,觉得这话很有问题,事实上是,一半操在自己之手,一半操在别人之手.

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搅拌器裹的石子一样,运转起来之后,身不由主.
使我们感觉到,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而是文化问题.
耶稣临死的时候说:「宽容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
」年轻时候读这句话,觉得稀松平常,长大之后,也觉得这句话没有力量.
但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才发现这句话多縻深奥,多麽痛心.
使我想到我们中国人,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丑陋,来自于我们不知道我们丑陋.
我到爱荷华,因为中华民国跟美国没有邦交,我们夫妇的经费是由爱荷华大学出一半,再出私人捐助一半.
捐助一半的是爱荷华燕京饭店老板,一位从没有回过中国的中国人裴竹章先生,我们从前没见过面,捐了一个这麽大的数目,使我感动.
他和我谈话,他说:「我在没有看你的书之前,我觉得中国人了不起,看了你的书之后,才觉得不是那麽一回事,所以说,我想请你当面指教.
]裴竹韦先生在发现我们文化有问题后,深思到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有问题,我第一次出国时,孙观汉先生跟我讲:「你回国之后,不准讲一句话:唉!
中国人到那裹都是中国人.
」我说:「好,我不讲.
」回国之后,他问我:「你讲得怎麽样」我说:「还是不准讲的那句话:中国人到那裹都是中国人.
」他希望我不要讲这句话.
是他希望中国人经过若千年后,有所改变,想不到并没有变.
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真的有了问题是不是上帝造我们中国人的时候,就赋给我们一个丑陋的内心我想不应是品质问题,这不是自找安慰,中国人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在美国各大学考前几名的,往往是中国人,许多大科学家,包括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诺贝尔奖金得主杨振宁、李政道先生,都是第一流的头脑.
中国人并不是品质不好,中国人的品质足可以使中国走到一个很健康、很快乐的境界,我们有资格做到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家.
但我们不必整天要我们的国家强大,国家不强大有什麽关系只要人民幸福.
在人民幸福了之后,再去追求强大不迟.
我想我们中国人有高贵的品质.
但是为什麽几百年以来,始终不能使中国人脱离苦难什麽原因我想冒昧的提出一个综合性的答案,那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滤过性病毒,使我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到今3天都不能痊愈.
有人说:「自己不争气,却怪祖先.
」这话有一个大漏洞.
记得易卜先生有一出名剧(按,[本鬼]),有梅毒的父母,生出个梅毒的儿子,每次儿子病发的时候:都要吃药.
有一次,儿子愤怒的说:「我不要这个药,我宁愿死.
你看你给我一个什麽样的身体」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父母.
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祖先,假定我们要怪的话,我们要怪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什麽样的文化这麽一个庞大的国度,拥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个庞大民族,却陷入贫穷、愚昧、斗争、血腥等等的流沙之中,难以自拔.
我看到别的国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心裹充满了羡慕.
这样的一个传统文化.
产生了现在这样的一个现象,使我们中国人具备了很多种可怕的特徵.
最明显的特徵之一就是脏、乱、吵.
台北曾经一度反脏乱.
结果反了几天也不再反了.
我们的厨房脏乱.
我们的家庭脏乱.
有很多地方,中国人一去,别人就搬走了.
我有一个小朋友,国立政治大学毕业的,嫁给一个法国人,住在巴黎,许多朋友到欧洲旅行都在她家,打过地铺.
她跟我说:「她住的那栋楼裹,法国人都搬走了,东方人都搬来了.
」(东方人的意思,有时候是指整个东方,有时候专指中国人.
)我听了很难过,可是随便看看,到处是冰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处跑,到处乱画,空气裹有潮湿的霉味.
我问:「你们不能弄干净吗」她说:「不能.
」不但外国人觉得我们脏,我们乱.
经过这麽样提醒之后,我们自己也觉得我们脏、我们乱.
至于吵,中国人的嗓门之大,真是天下无双,尤以广东老乡的噪门最为叫座.
有个发生在美国的笑话:两个广东人在那裹讲悄悄话,美国人认为他们就要打架,急拨电话报案,警察来了,问他们在干什麽他们说:「我们正耳语.
」为什麽中国人声音大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中国人嗓门特高,觉得声音大就是理大:只要声音大、噪门高,理都跑到我这裹来了,要不然我怎麽会那麽气愤我想这几点足使中国人的形象受到破坏,使我们的内心不能平安.
因为吵、脏、乱,自然会影响内心,窗明几净和又脏又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至于中国人的窝里斗,可是天下闻名的中国人的重要特性.
每一个单独的口本人.
看起来都像一条猪,可是三个日本人加起来就是一条龙:曰本人的团队精神使日本所向无敌.
中国人打仗打不过日本人,做生意也做不过日本人,就在台北,三个日本人做生意,好,这次是你的,下次是我的.
中国人做生意,就显现出中国人的丑陋程度,你卖五十.
我卖四十,你卖三十,我卖二十.
所以说.
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中国入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上可以把太阳一口气吹灭,下可以治国平天下.
中国人在单独一个位置上.
譬如在研究室里,在考场上,在不需要有人际关系的情况下,他可以有了不起的发展.
但是三个中国人加在一起,三巨条龙加在一起.
就成了一条猪、一条虫,甚至连虱都不如.
因为中国人最拿手的是内斗.
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内斗,中国人永远不团结,似乎中国人身上缺少团结的细胞,所以外国人批评中国人不知道团结,我只好说:「你知道中国人不团结是什麽意思是上帝的意思!
因为中国有十亿人口,团结起来,万众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怜你们,才教中国人不团结.
」我一面讲,一面痛彻心腑.

中国人不但不团结,反而有不团结的充分理由,每一个人都可以把这个理由写成一本书.
各位在美国看得最清楚,最好的标本就在眼前,任何一个华人社会,至少分成三百六十五派,互相想把对方置于死地.
中国有一句话: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人多有什麽用中国人在内心上根本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性.
可是你说他不了解,他可以写一本团结重要的书给你看看.
我上次(一九八一)来美国,住在一个在大学教书的朋友家裹,谈得头头是道,天文地理,怎麽样救国等等,第二天我说:「我要到张三那儿去一下.
」他一听是张三,就眼冒不屑的火光,我说:「你送我去一下吧!
」他说:「我不送,你自己去好了.
」都在美国学校教书,都是从一个家乡来的,竟不能互相容忍,那还讲什麽理性所以中国人的窝裹斗,是一项严重的特徵.
各位在美国更容易体会到这一点,凡是整中国人最厉害的人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
凡是出卖中国人的:也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
凡是陷害中国人的,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
在马来西亚就有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朋友住在那儿开矿,一下子被告了,告得很严重,追查之下,告他的原来是个老朋友,一块从中国来的,在一起打天下的.
朋友质问他怎麽做出这种下流的事那人说:「一块儿打天下是一块儿打天下,你现在高楼大厦,我现在搞的没办法,我不告你告谁」所以搞中国人的还是中国人.
譬如说,在美国这麽大的一个国度,沧海一粟.
怎麽会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入境有人告你麽!
谁告你就是你身边的朋友,就是中国人告你.
有许多朋友同我说:如果顶头上司是中国人时,你可要特别注意.
特别小心,他不但不会提升你,裁员时还会先开除你.
因为他要「表示」他大公无私,所以我们怎麽能跟犹太人比我常听人说:「我们同犹太人一样,那麽勤劳.
」我觉得这话应该分两部分来讲,一个是,中国人的勤劳美德,在大陆已被四人帮整个破坏.
几千年下来,中国唯一最重要的美德--勤劳,现在已不存在.
第二,我们拿什麽来跟犹太人比像报纸上说的:以色列国会里吵起来了,不得了啦,三个人有三个意见.
但是,却故意抹杀一件事情,一旦决定了之后,却是一个方向,虽然吵得一塌煳涂,外面还在打仗,敌人四面包围.
仍照旧举行选举!
各位都现白,选举的意义是必须有一个反对党,没有反对党的选举,不过是一台三流的野台戏.
在我们中国,三个人同样有三个意见,可是,跟以色列不一样的是,中国人在决定了之后.
却是三个方向.
好比说今天有人提议到纽约,有人提议到旧金山,表决决定到纽约.
如果是以色列人,他们会去纽约.
如果是中国人,哼,你们去纽约,我有我的自由,我还是去旧金山.
我在英国影片中,看见一些小孩子在争,有的要爬树,有的要游泳,闹了一阵之后决定表决,表决通过爬树,于是大家都去爬树.
我对这个行为有深刻的印象,因为民主不是形式,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的民主是「以示民主」:投票的时候,大官还要照个相,表示他降贵纡尊,民主并没有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只成为他表演的一部分.

中国人的不能团结,中国人的窝裹斗,是中国人的劣根性.
这不是中国人的品质不好,而是中国的文化中,有滤过性的病毒,使我们到时侯非显现出来不可,使我们的行为不能自我控制,明知道这是窝里斗,还是要窝里斗.
锅砸了大家都吃不成饭,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可以顶.
因为这种窝里斗的哲学,使我们中国人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行为死不认错.
各位有没有听到中国人认过错假如你听到中国人说:「这件事我错了.
」你就应该为我们国家民族额手称庆.
我4女儿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打了她,结果是我错怪了她,她哭得很厉害,我心里很难过.
我觉得它是幼小无助的,她只能靠父母,而父母突然一翻脸,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我抱起她来,我说:「对不起,爸爸错了,爸爸错了,我保证以后不再犯,好女儿,原谅爸爸.
」她役久很久以后才不哭.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心里一直很痛苦,但是我又感到无限骄傲,因为我向我的女儿承认自己错误.
中国人不习惯认错,反而有一万个理由.
掩盖自己的错误.
有一句俗话:「闭门思过.
」思谁的过思对方的过我教书的时侯,学生写周记,检讨一周的行为,检讨的结果是:「今天我被某某骗了,骗我的那个人,我对他这麽好,那麽好,只因为我太忠厚.
」看了对方的检讨,也是说他太忠厚.
每个人检讨都觉得自己太忠厚那麽谁不忠厚呢不能够认错是因为中国人丧失了认错的能力.
我们虽然不认错,错还是存在,并不是不认错就没有错.
为了掩饰一个错,中国人就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气,再制造更多的错,来证明第一个错并不是错.
所以说,中国人喜欢讲大话.
喜欢讲空话,喜欢讲假话,喜欢讲谎话,更喜欢讲毒话--要毒的话.
不断夸张我们中华民族大汉天声,不断夸张中国传统文化可以宏扬世界.
因为不能兑现的缘故,全都是大话、空话.
我不再举假话、谎话的例子,但中国人的毒话,却十分突出,连闺房之内,都跟外国人不同.
外国夫妻昵称「蜜糖」「打铃」,中国人却冒出:「杀千刀的」.
一旦涉及政治立场或争权夺利的场合,毒话就更无限上纲,使人觉得中国人为什麽这麽恶毒、下流我有位写武侠小说的朋友,后来改行做生意,有次碰到他,问他做生意可发了财他说:「发什麽财现在就要上吊!
」我问他为什麽赔了他说:「你不晓得,和商人在一起.
同他讲了半天,你还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麽.
」很多外国朋友对我说:「和中国人交往很难,说了半天不晓得他心裹什麽想法.
」我说:「这有什麽稀奇,不要说你们洋人,就中国人和中国人来往,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麽.
」要察颜观色,转弯抹角,问他说:「吃过饭没有」他说:「吃了」其实没有吃,肚子还在叫.
譬如说选举,洋人的作风是:「我觉得我合适,请大家选我.
」中国人却是诸葛亮式的:即令有人请他,他也一再推辞:「唉!
我不行啊!
我那里够资格」其实你不请他的话,他恨你一辈于.
好比这次请我讲演,我说:「不行吧!
我不善于讲话呀!
」可是真不请我的话,说不定以后台北见面,我会飞一块砖头报你不请我之仇.
一个民族如果都是这样,会使我们的错误永远不能改正.
往往用十个错误来掩饰一个错误,再用一百个错误来掩饰十个错误.
有一次我去台中看一位英国教授,有一位也在那个大学教书的老朋友,跑来看我,他说:「晚上到我那儿去吃饭.
」我说:「对不起,我还有约.
」他说:「不行,一定要来!
」我说:「好吧,到时候再说.
」他说:「一定来,再见!
」我们中国人心里有数,可是洋人不明白.
办完事之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了.
」英国教授说:「哎!
你刚才不是和某教授约好了的吗要到他家去啊.
」我说:「哪有这回事」他说:「他一定把饭煮好了等你.
」外国人就不懂中国人这种心口不一的这一套.
这种种情形,使中国人生下来就有很沉重的负担,每天都要去揣摩别人的意思.
如果是平辈朋友,还没有关系.
如果他有权势,如果他是大官,如果他有钱,而你又必须跟他接近,你就要时时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些都是精神浪费.
所以说,有句俗话:「在中国做事容易,做人难.
」「做人」就是软体文化,各位在国外住久了,回国之后就会体会到这句话的压力.
做事容易,二加二就是四,可是做人就难了,二加二可能是五,可能是一,可能是八百五十三,你以为你讲了实话,别人以为你是攻击你难道要颠覆政府呀这是一个严重的课题,使我们永远在一些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中打转.
我有一个最大的本领,开任何会议时,我都可以坐在那裹睡觉,睡醒一觉之后,会也就结束.

为什麽呢开会时大家讲的都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听不听都一样.
不只台湾如此,大陆尤其严重.
今年(一九八四)参加国际作家写作计划的一位大陆着名的女作家谌容,写了一篇小说《真真假假》,推荐给各位,务请拜读.
环境使我们说谎,使我们不能诚实.
我们至少应该觉得,坏事是一件坏事,一旦坏事被我们认为是一件荣耀的事,认为是无所谓的事的话,这个民族的软体文化就开始下降.
好比说偷东西被认为是无所谓的事,不是不光荣的事,甚至是光荣的事,这就造成一个危机,而我们中国人正面对这个危机.
因为中国人不断的掩饰自己的错误,不断的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中国人的心灵遂完全封闭,不能开阔.
中国的面积这麽大,文化这麽久远,泱泱大国,中国人应该有一个什麽样的心胸应该是泱泱大国的心胸.
可是我们泱泱大国民的心胸只能在书上看到,只能在电视上看到.
你们看过哪一个中国人有泱泱大国民的胸襟只要瞪他一眼,马上动刀子.
你和他意见不同试一试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后回来握握手,中国人打一架可是一百年的仇恨,三代都报不完的仇恨!
为什麽我们缺少海洋般的包容性没有包容性的性格,如此这般狭窄的心胸,造成中国人两个极端,不够平衡.
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卑.
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
自卑的时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时候,成了主人!
独独的,没有自尊.
自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团狗屎,和权势走得越近,脸上的笑容越多.
自傲的时候觉得其他的人都是狗屎.
不屑一顾.
变成了一种人格分裂的奇异动物.

在中国要创造一个奇迹很容易,一下子就会现出使人惊异的成就.
但是要保持这个奇迹,中国人却缺少这种能力.

一个人稍稍有一点可怜的成就,于是耳朵就不灵光了.
眼睛也花了,路也不会走了,因为他开始发烧.
为了两篇文章就成了一个作家.
拍了两部电影就成了电影明星,当了两年有点小权的官就成了人民救星,到美国来念了两年书就成了专家学人;这些都是自我膨胀.
台湾曾经出过一个车祸,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出去旅行,车掌小姐说:「我们这位司机先生,是天下一流的司机,英俊、年轻.
」那位司机先生立刻放开方向盘,同大家拱手致意.
这就是自我膨胀,他认为他技术高明,使他虽不扶方向盘,照样可以开车.
若干年前,看过一部电影.
有一次,罗马皇帝请了一个人来表演5飞翔,这个人自己做了一对翅膀,当他上塔之前,展示给大家看,全场掌声雷动.
他一下子膨胀到不能克制,觉得伟大起来,认为不要这对翅膀照样可以飞,接看就顺看梯子往上爬,他太太拉他说:「没有这个东西是不能飞的,你怎麽可以这个样子」他说:「你懂什麽」他太太追他,他就用脚踩他太太的手.
他到了塔上后,把盖子一盖,伟大加三级,再往下一跳,噗通一声就没有了.
观众大发脾气:我们出钱是看飞的,不是看摔死人的,教他太太飞.
他太太凄凉的对她丈夫在天之灵说:「你膨胀的结果是,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的妻子.
」中国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胀的民族,为什麽容易膨胀因为中国人「器小易盈」,见识太少,心胸太窄,稍微有一点气候,就认为天地虽大,已装他不下.
假如只有几个人如此.
还没有关系,假使全民族,或是大多数,或者是较多数的中国人都如此的话,就形成了民族的危机.
中国人似乎永远没有自尊,以至于中国人很难有平等观念.
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我便是你的主人.
这种情形影响到个人心态的封闭,死不认错.
可是又不断有错,以致使我们中国人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恐惧.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台北有个朋友,有一次害了急病,被抬到中心诊所,插了一身管子,把他给救活了.

两三天之后:他的家人觉得中心诊所费用较大,预备转到荣民总医院,就跟医生去讲,医生一听之下大发雷霆.
说:「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命救回来,现在要转院呀.
」于是不由分说,把管子全部拔下,病人几乎死掉,朋友向我谈起这件事时,既悲又愤,我向他说:「你把那医生的名字告诉我,我写文章揭发他.
」他大吃一惊说:「你这个人太冲动,好事,早知道不跟你讲.
」我听了气得发疯,我说:「你怕什麽他只不过是个医生而已,你再生病时不不找他便是了,难道他能到你家非看病报复不可再说,他如果要对付的话,也只能对付我,不会对付你.
是我写的,我都不怕,你怕什麽」他说:「你是亡命之徒.
」我觉得我应该受到赞扬的,反而受到他的奚落.
我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人也很好,他讲这些话是因为他爱护我,不愿意我去闯祸.
然而这正是神经质的恐惧,这个也怕,那个也怕.
记得我第一次到美国来,纽约发生了一次抢案,是一个中国人被抢,捉到强盗后,他不敢去指认.
每个人都恐惧的不得了.
不晓得什麽是自己的权利,也不晓得保护自己的权力,每遇到一件事情发生,总是一句话:「算了,算了.
」「算了算了」四个字,不知害死了多少中国人,使我们民族的元气,受到挫伤.
我假如是一个外国人,或者,我假如是一个暴君,对这样一个民族,如果不去虐待它的话,真是天理不容.
这种神经质的恐惧,是培养暴君、暴官最好的温床,所以中国的暴君、暴官,永远不会绝迹.
中国传统文化里--各位在《资治通监》中可以看到一再强调明哲保身,暴君暴官最喜欢,最欣赏的就是人民明哲保身,所以中国人就越来越堕落萎缩.

中国文化在春秋战国时代,是最灿烂的时代.
但是从那个时代之后,中国文化就被儒家所控制.
到了东汉,政府有个规定,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发言、辩论、写文章,都不能超出他老师告诉他的范围,这叫做「师承」.
如果超出师承,不但学说不能成立,而且还违犯法条.
这样下来之后,把中国知识分子的想像力和思考力,全都扼杀、僵化.
就像用塑胶口袋往大脑上一套,滴水不进.
一位朋友说,「怎麽没有思考力我看报还会发牢骚.
」思考是多方面的事,一件事不仅有一面,不仅有两面,甚至有很多面.
孙观汉先生常用一个例子,有一个球:一半白,一半黑,看到白的那半边的人,说它是个白球.
另一边的人,则说它是个黑球,他们都没有错,错在没有跑到另一边去看,而跑到另一边看,需要想像力和思考力.
当我们思考问题时,应该是多方面的.
有一则美国的小幽默,一位气象学系老师举行考试,给学生一个气压计,叫他用「气压计」量出楼房的高度,意思当然是指用「气压」测量高度.
但那位学生却用很多不同方法,偏偏不用「气压」,老师很生气,就给他不及格,学生控诉到校方委员会,委员会就问他为什麽要那麽同答他说:「老师要我用那个「气压计」来量楼有多高.
他并没有说一定要用「气压」,我当然可以用我认为最简单的方法.
」委员会的人问他:「除了那些方法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学生:「还有很多,我可以用绳子把气压计从楼上吊下来,再量绳子,就知道楼有多高.
」「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学生说:「还有,我可以找到这栋楼房的管理员,把这个气压计送给他,让他告诉我这个楼有多高.
」这个学生并不是邪门,他所显示的意义,就是一种想像力和思考力,常使浆煳脑筋吓死.

还有一种「买西瓜学」,老板对伙计说:「你一出门,往西走,第一道桥那里,就有卖西瓜的,你给我买两斤西瓜.
」伙计一出门.
往西走,没有看见桥,也没有卖西瓜的,于是就空手回来.
老板骂他混蛋,没有头脑.
他说:「东边有卖的.
」老板问他:「你为什麽不到东边去」他说:「你没叫我去.
」老板又骂他混蛋.
其实老板觉得这个伙计老实,服从性强,没有思考能力,才是真正的安全可靠.
假如伙计出去一看,西边没有,东边有.
就去买了,瓜又便宜、又甜.
回去之后老板会夸奖他说:「你太聪了,了不起,做人正应该如此,我很需要你.
」其实老板觉得这个家伙靠不住,会胡思乱想.
各位.
有思考能力的奴隶最危脸,主子对这种奴隶不是杀就是赶.
这种文化之下孕育出来的人,怎能独立思考因为我们没有独立思考训练,也恐惧独立思考.
所以中国人也缺少鉴赏能力,什麽都是和稀泥.
没有是非,没有标准.
中国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在文化里找出原因.
这个文化,自从孔丘先生之后,四千年间,没有出过一个思想家,所有认识字的人,都在那裹注解孔丘的学说,或注解孔丘门徒的学说,自己没有独立的意见,因为我们的文化不允许这样做,所以只好在这潭死水中求生存.
这个潭,这个死水,就是中国文化的酱缸,酱缸发臭,使中国人变得丑陋.
就是由于这个酱缸深不可测,以至许多问题,无法用自己的思考来解决,只好用其他人的思考来领导.
这样的死水,这样的酱缸,既使是水蜜桃丢进去也会变成干屎橛.
外来的东西一到中国就变质了,别人有民主,我们也有民主,我们的民主是:「你是民,我是主.
」别人有法制,我们也有法制,别人有自由,我们也有自由,你有什麽,我就有什麽.
你有斑马线,我也有斑马线-当然,我们的斑马线是用来引诱你给车子压死的.
6要想改变我们中国人的丑陋形象,只有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想办法把自己培养成鉴赏家.
我们虽然不会演戏.
却要会看戏,不会看戏的看热闹,会看戏的看门道.
鉴赏家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我记得刚到台湾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收集了很多贝多芬的唱片.
有七、八套,我请求他送一套或卖一套给我,他当场拒绝,因为每一套都由不同的指挥和乐队演奏,并不一样.
我听了很惭愧,他就是一个鉴赏家.
上一次美国总统竞选的时候,我们看到侯选人的辩论,从不揭露对方阴私,因为这样做选民会免得你水准不够,丧失选票.
中国人的作法就不一样,不但专门揭露阴私,而且制造阴私,用语恶毒.
什麽样的土壤长什麽样的草,什麽样的社会就产生什麽样的人.
人民一定要自己够水准,人民自己如果不够水准,还去怪谁对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我们却直着脖子叫他万岁.
那你能怪他骑到你头上拿钱买选票这种事情,使人痛心,选民在排着队选举,一看到人在付钱买票,有人就问:「怎麽不给我呀」这种人还配实行民主民主是要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赏赐.
现在,常有人讲:「政府放宽多了.
」这是很可怕的事情,自由、权利是我们的,你付给我,我有,你不付给我,我也有.
我们如果有鉴赏能力,就一定要争取选举.
严格选择对象.
我们没有鉴赏的能力,连美女和麻子脸都分不出.
能够怪谁好比说画画,假使我柏杨画了毕加索的假画,有人看到说:「这真好|」花五十万美金买下来了,请问你买了假画能怪谁是你瞎了眼!
是你没有鉴赏能力.
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真的毕加系的画就不会有人卖了:假画出笼,真画家只好饿死.

买了假画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
就好像有一个人请来了一个裁缝师傅修他的门.
结果把门装颠倒了,主人说:「你瞎了眼」裁缝师傅说:「谁瞎了眼瞎了眼才找错人!
」这个故事我们要再三沉思.
没有鉴赏力.
就好像是瞎了眼的主人.
中国人有这麽多丑陋面,只有中国人才能改造中国人.
但是外国人有义务帮助我们,不是经济帮助,而是文化帮助.
因为中国船太大,人太多,沉下去之后,会把别人也拖下漩涡淹死.
在座的美国朋友,请接受我们伸出的双手.
最后一点,我的感想是:我们中国人口太多,仅只十亿张大的口,连喜马拉雅山都能吞进去,使我们想到,中国人的苦难是多方面的,必须每一个人都要觉醒.
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一个好的鉴赏家,我们就能鉴赏自己,鉴赏朋友,鉴赏国家领导人物.
这是中国人目前应该走的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谢谢!
原载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五香港《百姓半月刊》;十二月一日纽约《台湾与世界杂志》;十二月八日,台北《自立晚报》;十二月十三日洛杉矶《论坛报》.
7中国人与酱缸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本文是柏杨于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六日在美国纽约孔子大厦的讲辞.
今天主席给我的题目是"中国人与酱缸",如果这是一个学术讨论会,我们就要先提出来,什么是中国人什么是酱缸我想我不再提出来了,因为这是一个画蛇添足的事情.
世界上往往有一种现象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如果把它加一个定义的话,这事的内容和形式却模糊了,反而不容易了解真相,在这种情况之下,讨论不容易开始.

记得一个故事,一个人问一位得道的高僧———佛教认为人是有轮回转生的,说:"我现在的生命既是上辈子的转生,我能不能知道我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既是下辈子又要转生,能不能告诉我下辈子又会转生什么样的人"这位得道高僧告诉他四句话:"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假定你这辈子过的是很快乐的生活,你前辈子一定是个正直宽厚的人;假定你这辈子有无穷的灾难,这说明你上辈子一定做了恶事.
这个故事给我们很大的启示.
在座的先生小姐,如果是佛教徒的话,一定很容易接受,如果不是佛教徒的话,当然不认为有前生后世,但请你在哲理上观察这段答问.

我的意思是,这故事使我们联想到中国文化.
在座各位,不管是哪一个国籍的人,大多数都有中国血统,这个血统不是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
不高兴是如此,高兴也是如此.
我们所指的中国人是广义的,并不专指某一个特定地区,而只指血统.

中国人近两百年来,一直有个盼望,盼望我们的国家强大,盼望我们的民族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
但是,多少年以来,我们一直衰弱,我们一直受到外人的歧视,原因在什么地方当然我们自己要负责任.
但是,从文化上追寻的话,就会想到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为什么我们到今天,国家还不强大人民还受这么多灾难从无权无势的小民,到有权有势的权贵,大家方向都是一样的,都有相同的深切盼望,也有相同的深切沮丧.
我记得小时候,老师向我们说:"国家的希望在你们身上.
"但是我们现在呢轮到向青年一代说了:"你们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这样一代一代把责任推下去,推到什么时候海外的中国人,对这个问题更加敏感,也盼望得更为殷勤.
今天我们国家遭到这样的苦难,除了我们自己未能尽到责任以外,传统文化给我们的包袱是很沉重的,这正是所谓前生因,今世果.

前天我在波士顿博物馆,看到里面陈列着我们祖母时代的缠足的鞋子.
我亲身的经验是,像我这样年纪的妇女,在她们那时候都是缠足的,现在你们年轻人听来简直难以想像.
为什么我们文化之中,会产生这种残酷的东西竟有半数的中国人受到这种迫害,把双脚裹成残废,甚至骨折,皮肉腐烂,不能行动.
而在我们历史上,竟长达一千年之久.
我们文化之中,竟有这种野蛮部分而更允许它保留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人说它违背自然,有害健康,反而大多数男人还认为缠小脚是值得赞美的.

而对男人的迫害呢就是宦官.
根据历史记载,宋王朝以前,但凡有钱有权人家,都可自己阉割奴仆.
这种事情一直到十一世纪,也就是宋王朝开始后,才被禁止.
这种情形,正说明我们文化里有许多不合理性的成分.
而在整个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不合理性的成分,已到了不能控制的程度.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地流下去,但因为时间久了,长江大河里的许多污秽肮脏的东西,像死鱼、死猫、死耗子,开始沉淀,使这个水不能流动,变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个酱缸,一个污泥坑,发酸发臭.
说到酱缸,也许年轻朋友不能了解.
我是生长在北方的,我们家乡就有很多这种东西,我不能确切知道它是用什么原料做的,但各位在中国饭馆吃烤鸭的那种作料就是酱.
酱是不畅通的,不像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样澎湃.

由此死水不畅,再加上蒸发,使沉淀的浓度加重加厚.
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所谓前生因,就是这样.

中国文化中最能代表这种特色的是"官场".
过去知识分子读书的目的,就在做官.
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场",是由科举制度形成,一旦读书人进入官场之后,就与民间成为对立状态.
那个制度之下的读书人,惟一的追求目的,就是做官,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读书可以做官,做了官就有美女和金钱.
从前人说,行行出状元,其实除了读书人里有状元,其他人仍是不值一文的工匠.
那时候对其他阶层的人,有很多制度,不能穿某种衣服,不能乘某种车子.
封建社会一切都以做官的人的利益为前提.
封建社会控制中国这么久,发生这么大的影响和力量,在经济上的变化比较小,在政治上却使我们长期处在酱缸文化之中,特征之一就是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使我们的酱缸文化更加深、更加浓.

在这种长期酱在缸底的情形下,使我们中国人变得自私、猜忌.
我虽然来美国只是短期旅行,但就我所看到的现象,觉得美国人比较友善,比较快乐,经常有笑容.
我曾在中国朋友家里看到他们的孩子,虽然很快乐,却很少笑,是不是我们中国人面部肌肉构造不一样还是我们这个民族太阴沉8由于民族的缺乏朝气,我们有没有想到,造成这样的性格,我们自己应该负起责任中国人的人际之间,互相倾轧,绝不合作.
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日本侦探长训练他的探员,要求他属下看到每一个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盗贼.
这种心理状态用于训练刑事警察是好的,但是中国人心里却普遍地有这种类似情况:对方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形成彼此间的疑惧,这种疑惧使中国人变成一盘散沙.
我们是这样大的一个国家,有资源,有人口,八亿或者十亿,能够同心协力的话,我们在亚洲的情况,哪里会不及日本由于长期的专制封建社会制度的斫丧,中国人在这个酱缸里酱得太久,我们的思想和判断,以及视野,都受酱缸的污染,跳不出酱缸的范围.
年代久远下来,使我们多数人丧失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缺乏道德的勇气,一切事情只凭情绪和直觉反应,而再不能思考.
一切行为价值,都以酱缸里的道德标准和政治标准为标准.
因此,没有是非曲直,没有对错黑白.
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事物的认识,很少去进一步地了解分析.
在长久的因循敷衍下,终于来了一次总的报应,那就是"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是外来文化横的切入,对中国人来说,固然是一次"国耻纪念",但从另一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次大的觉醒.

日本对一些事情的观察,跟我们似乎不同.
十八世纪时,美国曾经击沉了日本两条船,使日本打开门户,日本人认为这件事给他们很大的益处,他们把一种耻辱,当做一种精神的激发.
事实上,我们应该感谢鸦片战争,如果没有鸦片战争,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情况至少在座的各位,说不定头上还留着一根辫子,女人还缠着小脚,大家还穿着长袍马褂,陆上坐两人小轿,水上乘小舢板.
如果鸦片战争提早到三百年前发生,也许中国改变得更早一些,再往前推到一千年前发生的话,整个历史就会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认为这个"国耻纪念",实际上是对我们酱缸文化的强大冲击,没有这一次冲击,中国人还一直深深地酱在酱缸底层,最后可能将窒息而死.

鸦片战争是一个外来文化横的切入.
西方现代化的文明,对古老的中国来说,应该是越早切入越好.
这个大的冲击,无疑是对历史和文化的严厉挑战,它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物质文明,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精神文明.

所谓物质文明,像西方现代化的飞机、大炮、汽车、地下铁等等,我们中国人忽然看到外面有这样的新世界,有那么多东西和我们不一样,使我们对物质文明重新有一种认识.
再说到精神文明,西方的政治思想、学术思想,也给我们许多新的观念和启示.
过去我们不知道有民主、自由、人权、法治,这一切都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产品.

以前中国人虽有一句话,说"人命关天",其实,人命关不关天,看发生在谁身上如果说发生在我身上,我要打死一个人的话,当然关天.
但如果凶手是有权势的人,人命又算得什么所以还是要看这关系到谁的问题.
古圣人还有一句话,说"民为贵,君为轻",这不过是一种理想,在中国从没有实现过.
以前的封建时代,一个王朝完了,换另一个王朝,制度并没有改变.
把前朝推翻,建立了新朝,惟一表示他不同于旧王朝的,就是烧房子,把前朝盖的皇宫宝殿烧掉,自己再造新的,以示和前朝不同.
他们烧前朝房子的理由,是说前朝行的是暴政,自己行的是仁政,所以"仁政"要烧"暴政"的房子.
如此一代一代下来,并不能在政治思想上有任何新的建树,而只以烧房子来表示不同.
这使我们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几千年竟没有留下来几栋古老建筑.
中国政治思想体系中,也有一些理想的东西,是接近西方的,例如"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样的话,但这也不过只是一种希望和幻想罢了.
事实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王子犯法绝对不会和庶民同罪的,中国人向来不知道民主、自由、法治这回事,虽然以前有人说,我们也有自由,可以骂皇帝,但我们的自由极为有限,在统治者所允许的范围内,有那么一点点自由.
人民或许可以骂皇帝,但得偷偷地背地里骂.
自由的范围很狭小,当然可以有胡思乱想的自由,但是民主、法治等等观念,却完全没有.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之一,当然,我们在感情上也不得不这样认为,否则就难以活下去了.
但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伟大的民族,就是盎格鲁撒克逊.
这个民族为世界文明建立了钢架,像他们的议会制度、选举制度,和司法独立、司法陪审制度等等,为人类社会,建立了一个良好结构,这是它对文明所作出的最大贡献,也是西方社会能够在政治上走向合理公平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再浪费的选举,总比杀人如山、血流成河要好.
对于西方一些好的东西,我们必须有接受的勇气.
有人说西方的选举不是选举人才,是在选举钱,而这种钱不是一般人所可以负担得起的,即使这样,浪费金钱,也比浪费人头要好.
一切好的东西,都要靠我们自己争取,不会像上帝伊甸园一样,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
中国人因为长期生活在酱缸之中,日子久了,自然产生一种苟且心理,一面是自大炫耀,另一面又是自卑自私.
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忘记了影片的名字,一个贵妇人,她某一面是美丽、华贵,被人崇拜,另一面却是荒淫、无耻、下流,她不能把这双重人格统一起来,后来心理医生终于使她面对现实,她只好自杀.
我们检讨自己病历的时候,是不是敢面对现实用健康的心理,来处理我们自己的毛病我们应该学会反省,中国人往往不习惯于理智反省,而习惯于情绪的反省.
例如夫妻吵架,丈夫对太太说,你对我不好.
太太把菜往桌上一掼,说:"我怎么对你不好我对你不好,还做菜给你吃"这动作就是一种不友善的表示,这样的反省,还不如不反省.
9自从西方文化切入以后,中国在政治思想上固然起了变化,在道德观念上也起了变化.
以前,丈夫打老婆是家常便饭,现在你要打一下,试试看!
年轻朋友很幸运的是,传统之中一些堕落的文化,已被淘汰了不少,不但在政治上道德上如此,在所有文化领域中,如艺术、诗歌、文学、戏剧、舞蹈,都起了变化和受到影响.

一说起西洋文化、西洋文明,准有人扣帽子,说"崇洋媚外".
我认为崇洋有什么不可以人家的礼义确实好过我们的粗野,人家的枪炮确实好过我们的弓箭.
如果朋友之中,学问道德种种比自己好,为什么不可以崇拜他中国人没有赞美别人的勇气,却有打击别人的勇气.
由于我们的酱缸文化博大精深,遂使中国人"橘逾淮则枳".
橘子在原来的地方种植生长出来,又大又甜,但移植到另一个地方去,却变成又小又酸了,这是水土不服.
我有一位朋友,他就是在我坐牢的十年中,一直营救我的孙观汉先生,他曾将山东省大白菜种子,带到匹兹堡来种,但种出来的菜,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

可是日本人就有一种本事,学什么,像什么,而中国人却学什么,不像什么.
日本人这种精神了不起,他可以学人家的优点,学得一模一样.
中国人只会找出借口,用"不合国情"做挡箭牌,使我们有很好的拒绝理由.
甲午战前,日本人到中国海军参观,看见我们的士兵把衣服晒在大炮上面,就确定这种军队不能作战.
我们根本不打算建立现代化观念,把一切我们不想做的事,包括把晒在大炮上的衣服拿开,也都推说"不合国情".
像台北的交通问题,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多少年来,却一直解决不了.
我想如果对违规的人施以"重罚",几次下来也就好了.
但有人提出来应该要教导他们"礼让",认为礼让才适合我们国情.
我们已经礼让得太久了,被坑得太深了,还要再礼让到什么时候我们设了一个行人穿越马路时的"斑马线","斑马线"本来是保护行人的,结果很多人葬身在"斑马线"上.
我有个朋友在台北开车时横冲直撞,到美国来后常常接到罚单,罚得他头昏眼花,不得不提高注意.
就像交通规则,这么简单的事,中国也有,可是立刻扭曲.
一说起别国的长处,就有人号叫说"崇洋媚外".
事实上,美国、法国、英国、日本,他们有好的,我们就应该学;他们不好的,就不应该学,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有位美国人写过一本书《日本能为什么我们不能》,并没有人说这位教授崇洋媚外.
由此可知,酱缸文化太深太浓,已使中国人丧失了消化吸收的能力,只一味沉湎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一位朋友开车时往往突然地按一下喇叭,我问他为什么,他开玩笑说:"表示我不忘本呀!
"我们希望我们有充足的智能认清我们的缺点,产生思考的一代,能够有判断和辨别是非的能力,才能使我们的酱缸变淡、变薄,甚至变成一坛清水,或一片汪洋.
中国人非常情绪化,主观理念很强,对事情的认识总是以我们所看见的表象作为判断标准.
我们要养成看事情全面的、整体的概念.
很多事情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发掘,就比从一个角度探讨要完全.
两点之间的直线最短,这是物理学上的;在人生历程上,最短距离往往是曲线的.
所以成为一个够格的鉴赏家,应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有鉴赏能力的社会,才能提高人们对事物好坏的分辨.
以前我曾看见过老戏剧家姜妙香的表演,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脸上皱纹纵横,简直不堪入目.
可是,这对他艺术的成就,没有影响.
当他唱《小放牛》的时候,你完全忘了他苍老的形象.
大家有鉴赏分辨的能力之后,邪恶才会敛迹.
好像我柏杨的画和凡高的画放在一起,没有人能够分别,反而说:"柏杨的画和凡高的画一样!
"那么,真正的艺术家受到很大的打击,社会上也就永远没有够水准的艺术作品.
中国虽然是个大国,但中国人包容的胸襟不够,心眼很小.
前天我在肯尼迪机场搭飞机,在机上小睡了一个钟头,醒来后飞机仍没有开,打听之下,才知道他们在闹罢工.
我惊异地发现,旅客秩序很好,大家谈笑自如,这如果发生在我们国家,情形可能就不一样了.
旅客准跑去争吵:"怎么还不起飞怎么样难道吃不饱闹什么罢工罢工你还卖票"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我是领航员,说不定我也参加罢工.
从这里面也可以看见所谓大国民的气度,美国这个国家的包容性很大,它不但包容这么多肤色和种族,还包容了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风俗习惯,甚至包容了我们中国人的粗野.

这种风度说明一个大国的包容性,像里根和卡特在电视上辩论的时候,彼此之间各人发表政见,并没有做出粗野攻击.
里根并没说,你做了几年总统,只知道任用私人!
卡特也没有说,你没有从政经验,这个国家你治理得好呀双方都表现了极好的风度,这就是高度的民主品质.
我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不特别鼓励大家都参与政治,但如果有兴趣参与,就应该参与,因为政治是太重要了.
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一条法律颁布下来,不但金钱没有保障,连自由、生命也没有保障.

但我们不必人人参与,只要有鉴赏的能力,也是一样.
这种鉴赏,不但在政治、文学、艺术上,即使是绘画吧,鉴赏的水准也决定一切.
那些不够格的,像我柏杨,就得藏拙,只敢偷偷地画,不敢拿出来,否则别人一眼看出来高下,会说:"你这是画什么玩意儿怎么还敢教人看"有了真正鉴赏的能力,社会上才有好坏标准,才不至于什么事都可打个马虎眼儿,大家胡混,酱在那里,清浊不分,高下不分,阻碍我们的发展和进步.
我的这些意见,是我个人的感想,提出来和大家讨论,还请各位指教,并且非常感谢各位.

10人生文学与历史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这是柏杨于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二日,在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历史系的讲稿.

主席、各位先生、各位女士:真是非常的荣幸,能够在加州最高学府之一斯坦福大学,和各位见面.
我是这么样的兴奋,在从凤凰城到旧金山的飞机上,我就想像今天和各位见面的情况.
我那时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印证起来,完全一样.
在我来讲,这是一个很荣誉而传奇性的遭遇.
今天主席给我出的题目太大了,我觉得很不敢当.
在纽约时,接到李玲瑶女士的电话,告诉我这个题目,我非常感谢,但是我感觉到我不能胜任.
前天,我在凤凰城,翟孟斌先生在电话中再提醒我,这样一来,我不但感觉到不能胜任,而且非常惶恐,因为我没有资格讲这么大的题目.
我之所以接受,是因为我有这样一份勇气,我愿意就这个题目,提出我自己的感想,就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她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在没有开始正题之前,我愿意报告另一个感想,那就是印第安人美国的主人,真正美洲的原居民他们给我的印象.
我参观过印第安人的废墟,也参观过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也曾经和印第安人碰过面.
虽然时间这么短,交谈那么少,但是印像却十分深刻.
尤其是有一次在Carefree时,我去附近四十分钟车程的一个印第安人废墟,看到了印第安人的手工艺,他们现在的手工艺和六百年前的手工艺比较,无论是形式或者花纹,编织的手法和所有的材料,简直完全一样.
由这件小的手工艺品上,使我想到和了解到,他们目前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我们不能想像这么一个伟大的、历史悠久的民族,会在美国政府给他们的保留区内,苟延残喘.
印第安人本身的遭遇,和他们悲痛的历史,他们被欺骗、被屠杀、被羞辱之后,有什么样的反应我自己有一个印象:那就是他们的反应令人沮丧.
我认为,印第安人目前面对的,不是经济或道德问题,而是灭种的威胁.
我不是一个预言家,不是一个算命先生,我只是用我自己的印象,和一般朋友告诉我的种种事迹作为根据.
各位,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想,再过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或许长,或许短,印第安人总有一天要灭种.
因为他们对现代文明拒绝吸收.
固然他们目前有他们的保留地,他们不侵犯别人,别人也不侵犯他们,但是这个保留地是美国政府的,也可以说是白人赏赐给他们的.
当然,在理论上,在感情上,我们可以说,那不是赏赐的,那是印第安人自己争取来的,是印第安人自己的故土.
但是如果我们的感情不是文学的,不是诗的,而是理性的话,就知道这点保留地出自美国白人的恩典,也可以说出自于美国白人的赎罪态度.
所以,假如有一天,美国人口增加,需要那些保留地,我想印第安人的下场将非常凄凉.
我们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看法:一个民族的覆亡,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但不是不可能.
每当我看到印第安人废墟,和他们文化的停滞,就感到心如刀割,不由得想到,会不会有一天,中华民族也像印第安人一样有一个朋友说,这不可能,因为中华民族历史悠久,人口又这么多.

我想这仅是一种情绪上的慰藉,假如说五千年历史就可以保证一个民族不灭,不晓得根据什么理论基础宇宙苍茫,五千年只是刹那之间的事,人类还要生存五千亿年呢,和五千亿年相比,五千年所占的是个很短的比例.
还有人口的多寡,也不足以决定一个民族的兴亡;当初欧洲人第一次登陆美洲的时候,印第安人口也非常的多,远超过白人.

这种情绪上的懵懂,使我非常难过,觉得我们中国人是不是遇到一些问题了.
一个很突出的困惑是,为什么到目前为止,中国不能强大我们具备了各种强大的条件.
那么,一定是促使我们不强大的条件,远超过促使我们强大的条件.
虽然我研究历史没有师承,是用土法炼钢的那种方式(笑声),不过我却是很认真地炼.
现在我把土法炼钢的心得,向各位报告一下,提供各位一些参考,并且请各位指教.
这里我想起了一个故事,美国有家公司,派他公司里面的一个职员,到欧洲考察,考察了几个月回来之后,向他的公司当局提出一份报告.
报告上说,欧洲无论在技术方面、管理方面,都非常的落后,比不上美国.
这份报告大概写了一两百页,呈送到董事会,董事会立刻通过一项议案,把这个职员开除.
董事长说,我们教你去考察的目的,是教你发掘欧洲的长处,不是教你发掘他们的短处,我们的长处用不着你发掘,不需要你提醒,我们需要的是了解他们比我们强的地方,需要发掘我们自己的缺点,然后才可以改进,我们不听自我歌颂的声音,这种声音听多了,会使我们麻木陶醉,会使我们的产品品质降低,会使我们的公司倒闭.
这个故事,我们说它是个寓言也可以.
不过,无论如何,这故事给我们很大的启示.
所以我今天所要报告的,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长处,而是探索妨碍我们中华民族进步,使我们中国到现在还不能强大起来的原因何在.
刚才午餐时候,几个朋友谈起求学的事情,大家都在忧愁,孩子都要上大学了,要缴很多钱.
我们有一个这样的发现:中国人无论自己怎么苦,怎么困难,总要让孩子上学.
有些民族就不见得是这样子,各位的眼界要比我开阔得多,这是我发现的中华民族的一个长处.
我想这一类中国人的优点,不必再提了,因为人们提得太多,而且我们不提它,它还是存在.
所以今天的报告,只谈我们中国人的缺点.
专门谈优点是救不了自己的,只有认清缺点,才可以自救.

第一,中国虽然有五千年的历史,但五千年来,对人性尊严摧残的封建力量,不是一天天减少,而是一天天增加.
春秋战国时候,君臣之间是平起平坐的,帝王和大臣平起平坐在一个榻榻米上.
一直到纪元前二世纪,西汉王朝的叔孙通制定了朝仪,就是在刘彻当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儒家学派当权的时候,叔孙通制定这个朝仪,使帝王成为一种很庄严、很肃穆,甚至很恐怖的权威.
大臣朝见皇帝时,有卫士在旁边监督,任何人态度不合乎规格,像偶尔抬一下头之类,就要受到处罚.
这样的改变,使得君王远离人民,跟人民保持一段距离.
11但是,在皇帝手下,大臣们总还有一个座位.
到了十世纪宋王朝,连这个座位也开始消失.
皇帝和宰相坐而论道的日子,一去不返.
这是一个很小的变革,但它象征的意义很大,那就是说,君和臣、官和民,距离愈拉愈远.
到了十四世纪明王朝,人性的尊严更受到彻底的伤害,谁也没办法想像,一个君王会对自己国家的人民,这么仇视.
明王朝建立了一种"君父"观念,君就是父,也就是说,皇帝就等于你的父亲.
这种观念一经建立,所产生的流弊,无穷无尽.
其中最可怕的征候,就是廷杖.
上自宰相,下至小民,只要管辖你的家伙认为你犯了法,他就可以把你的四肢抓起来,就在金銮殿上或公堂上,也就是在政府的所在地,加以拷打,把你打得皮破血流.
这种廷杖制度,这种君父思想的结合,使中国人的自尊,几乎泯灭,使中国人的人格,几乎摧残殆尽.
中国人惟一保持自尊的方法,只有在受廷杖的时候,不喊出声音(笑声).
常常有坚强的官员,当他被打的时候,痛苦得在地上摆动头部,把自己的胡子都擦掉了,却拒绝喊叫.
这是那时代人们惟一可以办得到的,可是,却不能提升到反抗的层面.

我们常常说汉民族是一个同化力非常强的民族,到目前为止,的确如此;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有好几次,凡是侵略中土的民族,最后都被同化.
好比说最早的北魏,孝文帝拓拔宏的时候,他变法革新,采取汉民族的方法治理国事.

又好比满清,走的是拓拔宏同一的路.
这两次外族最大的侵略,最后都是汉民族得到胜利.
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们最后固然都吸收了汉文化,继承了汉文化,但是吸收的却是汉文化中最糟的部分,所以结局也只好最糟.
吸收汉文化的结局,并没有使他们的民族更强大,反而使他们的民族和我们汉民族,共同堕落.
例如北魏皇帝拓拔宏宣布鲜卑人不能讲鲜卑话,一律都要讲汉话,而且要改成汉姓氏,然后更采用了汉民族的封建制度和宫廷制度,更采用了其士大夫门第和门阀制度,这些是北魏以前没有的.
他们原来是荒原上的游牧民族,心胸开阔,尊卑之间的距离,也非常微弱,而现在却用人力加以破坏.
听众:请问什么叫廷杖柏杨:廷杖就是打屁股(笑声),四个宦官把趴在地上官员的四肢伸展开,拴起来,然后用麻袋把头套住,由两个宦官按住大腿.
当皇帝宣布廷杖一百时,那么就打一百.
通常廷杖不能超过一百,假如超过一百,就会死于杖下.
那些执行廷杖的帮凶,会察言观色,假如皇帝只是恨你,并没有杀你的意思,那么打一两百下也不会致命.
假如皇帝一定要置你于死地的话,那么三四十下也可以把你打死.
普通情形下,官员或小民在接受廷杖时,往往用行贿的方法,施刑时听起来声音很大,看起来很痛,但不至于死,即使血肉横飞,也不至于伤到筋骨,也就是说光是痛,不会毙命.
他们这些人都受过训练,他可以用一张纸包满稻草,一直打到稻草都碎了,纸却不破.
这是一种残忍的刑罚,可以把你打得表皮看不出伤痕,而事实上里面的筋骨都已经断了.
在廷杖制度下,人性尊严完全被摧残.
十四、十五世纪,欧洲已是文艺复兴时代,中国却在实行廷杖,使人叹息.
我们再回来讲刚才的主题,蒙古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民族,侵入中土之后,对汉文化,采取抗拒态度.
九十年之前,他们怎样来到中土,九十年之后,也怎样地离开中土.
对汉文化,没有受到一点感染.
满清政府建立之后,继承的是中国大黑暗时代明王朝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对新的政权,有一种腐蚀作用.
以致清王朝虽有那么强大的武力,但经过一百年的政治腐蚀,到了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人权观念被这种悠久的封建制度、封建社会、封建势力,一天天地摧残,简直几乎泯灭,对中国人的影响太大了.
中国人的自尊心没有办法保留完整,假如说有保留的话,也只有如鲁迅先生说的阿Q精神,那就是只好在情绪上满足自己,而不能在真正内心上获得充实.
我想情绪上的满足和内心上的充实,是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来说,我到你家里拜访,看到你的房子这么漂亮,主人学问这么高,我佩服你,羡慕你,回去之后我会想,我要努力工作,有一天我要像你一样,有那么好的学问,住那么好的房子.
假如我走出房子就说,住那么好的房子,谁知道他的钱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希望他明天就一场大火,烧个精光(笑声).
我们民族心理上长期受到压制,只好用这种情绪,使自己平衡.
第二点要报告的是,中国五千年历史,只有三个黄金时代.
第一个黄金时代是春秋战国,那时候各式各样的思想、各式各样生活方式,同时并行.
第二个黄金时代应该在唐王朝,唐太宗李世民大帝的贞观之治,到唐明皇李隆基在位中期,不过一百年左右.
第三个黄金时代,应是十七世纪六十年代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清王朝中叶.
中国五千年历史里,只有这三个黄金时代.
其他的四千余年呢,几乎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战争.
西方有位学者,曾经做过一个统计,证实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每年都有战争.
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更是一样,我自己也曾做过这种统计,而且写了一部《中国历代战乱编年史》初稿,发现中国历史上也每年都有战争.
但以中国为单位统计和以世界为单位统计,意义完全不一样,因为世界地方太大,中国和世界比较,中国就太小了.
尤其是中国版图到明王朝的时候,跟纪元前二世纪秦王朝大小一样,比现在的版图,要小一半.
在这么小的版图里,如果每年都有战争,而且还只是有记载的战争,没有记载的战争,还不在我们统计的范围,可看出中国的动乱非常可怕.
一个王朝取代另外一个王朝过渡期间的大混乱,总有三五十年,由政权的夺取到政权的安定,又要二十年左右.
然后政权再腐败,反抗力量再起,大混战重新到来,陷入治乱相迭的恶性循环.
中国人可以说是长期地,甚至永远地生长在贪污、混乱、战争、杀戮、贫穷里面,因之中国人始终没有安全感,总是觉得惶惶不安.
我们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又有这么大的国土,中国人的心胸应该磅礴四海,非常开朗才对,只因为长期的贫穷、杀戮、忌猜,使得我们心胸,反而十分狭窄.
只求今天能过得去就可以了,明天的事情怎么发生,我不知道,战争要绵延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
战争影响水利,水利工程被破坏之后,接着来的是大旱灾,旱灾之后,又是大蝗灾,这样的旱灾、水灾、蝗灾,赤地千里.
在历史上,"人相食"三个字,不知道出现过几十次几百次.
我们认为我们是高级文明的民族,12怎么会发生这种人吃人的野蛮行为呢,实在是我们的灾难太多了,而且患难也太久了.
不必说国家民族,就个人来说,一个人如果贫穷太久,苦难受得太多,他对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一种不信任的心理反应.
我坐牢要出来的前几天,一个官员叫我,告诉我说:"报告一个好消息,你要出去了.
"我说:"吃什么豆腐!
"(笑声)那官员说:"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能骗你吗"我要求他拿证明给我看,因为我相信得太多了,受到的欺骗也太多了,每一次都失望.
一个在患难中太久的人,他就有不相信好消息的权利(笑声).
一个民族也是一样,太久的折磨,人们认为,一个新王朝来了之后,就可以怎么样怎么样,结果几乎没有一次不落空.
有人问,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建筑,而外国有呢那是因为中国的建筑是用木料做的,它会腐烂掉.
我认为这不是原因,原因是,一个新的王朝兴起之后,就会用一把火把它烧掉(笑声).
秦王朝留下来那么好的阿房宫,可是项羽认为那是民脂民膏,那是暴政,所以放了一把火.
等过几天呢,他自己也盖了一个(笑声).
再过几天呢,又来了另外一批人,又说你这是民脂民膏,是暴政,又把它烧掉.
这种不成熟的情绪,就足以造成长期的贫穷,使中国人的自尊心没有办法建立,中国人的心胸没有办法开阔.
有一句格言说,多难兴邦(笑声),我们先要了解,格言都是情绪的,在某一种特定的条件之下,它才是真理,它不是科学的.
"难"如果太多,就没办法兴邦(笑声).
对格言一定要有认识,譬如说,"哀兵必胜",那可不见得,哀兵失败的很多.
一支大军最后被消灭,哪一个不是哀兵(笑声).
像迦太基对抗罗马,到最后几乎全国皆兵,可以说是一面哭一面打,最后还是被罗马消灭了.
哀兵不见得获胜,多难也不见得兴邦,而是说,多难必须恰到好处的时候,才能兴邦(笑声).
而中国呢,就是太多难了,所幸多难还未多到把我们消灭的程度,但是已经多到使我们失去灵性.

第三,我们从历史上发现,中国社会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就是所谓的"官场",官场来自科举制度.
有一点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同意,日本吸收了中国全部文化,他把中国所有的东西都吸收过去,小自榻榻米、木屐(笑声),大至政府组织、政治制度等,却只有一点没有吸收,使得日本后来明治维新时,能够一下子强大起来,而未造成阻力,这一点就是科举制度.
中国的科举制度有它的功能和贡献,但也造成了中国的官场.
官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蛛网,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着,但是你可以感觉到你已进入了盘丝洞.
中国"官僚"这个字,不能用Bureaucrats来翻译.
中国官僚有他的特征,效忠的对象绝对不是国家,也绝对不是领袖,他只效忠于给他官做的人.

王朝政府可变,官场不变.
所以满洲人统治藏人、蒙古人、汉人,都分别针对那个民族的弱点.
对藏人呢,用喇嘛教,把喇嘛请到北京来,当成大爷,极尽恭敬之能事.
对蒙古人呢,用婚姻手段,把所有的皇女公主,都嫁给蒙古王子,她们生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笑声),把那些小王子从小养在宫廷里,叫我舅舅啦,叫我公公啦,等你长大以后,怎么可以反对你的舅舅、公公呢.
满洲人的皇女公主,绝对不嫁给汉人.
他们统治汉人的方法,就是科举,他们知道汉人有个毛病,就是好做官(笑声).
我有给你做官的希望,你就会服服帖帖的,把你的民族意识和人性尊严,全部交出来.

所以官场是一个神秘的社会层面,官场有特殊的行为标准和价值观念.
他不效忠皇帝,皇帝换了,他还是做他的官(笑声).
他也不怕国亡,亡了国,只要你给他官做,他还是做他的官.
于是花花世界,只不过是官的发威场所,自然形成了官官相护,非常复杂的关系.
不晓得各位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官场现形记》,这是一本分析中国官场结构的书,你不要用文学的眼光去看这本书,而要用研究社会问题的眼光看这本书.
因为官场这种关系建立,使得我们中国的人际之间的关系,更趋微妙.
我想各位在美国这么久,是不是发现,美国的人际关系,比中国的人际关系要单纯得多中国有句话说,做事容易,做人难.
做人是什么呢就是人际关系处得好不好.
有出京戏《审头刺汤》,有一个法官,另有一个陪审官,另外还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寡妇,她的丈夫被谋杀了.
在审判中,她抱着一个人头在哭,如果这个人头是真的话,那么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结,如果是假的话,这个案子发作起来,会牵连很大,要死很多人.
陪审老爷喜欢这个美丽年轻寡妇,这个女子也向他暗示,她可以嫁给他,于是这位陪审老爷就坚持这个人头是真的(笑声).
那位女子一看可以结案了,表示不愿嫁给他了,这位汤老爷马上坚持人头是假(笑声).
我们中国人永远就在这种官场关系里,是非不明地反反复复,一会人头是真,一会人头是假,到底人头是真还是假,谁都搞不清楚(笑声).
官场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困扰,我想在座的各位专家学人,很多曾经回国做过事,或是将来可能回国做事,我想你遭遇的困难,不是工作的本身.
比如说你要造一个原子炉,如果你根本不会,那么这是属于工作上的问题;可是你要造原子炉缺个螺丝钉,管理螺丝钉的这个人呢,他请假出去了.
他感冒了,当然要请假,总不能说不准感冒吧,可是事实上,他不是感冒,而是打麻将去了(笑声).
他为什么去打麻将呢那是因为你跟他的关系搞得不好,你的原子炉造成造不成,跟我有什么关系原子炉造不成或者是爆炸了,我一点也不在乎(笑声).
如果你说国家受了伤害,受伤害就受伤害,我还是照样做我的官.
这就是官场景观,这种几千年累积下来的病态,一直维持到国民革命军北伐,也就是一九二八年.
可是,军事北伐,政治南侵,事实上是官场的毒素南侵.
本来革命同志之间的感情是非常纯洁的,不过一旦卷在官场里面,就变得非常复杂,复杂到一个健康的人不能承担的程度.
于是社会上的人际关系,就变得跟强力胶、糨糊一样,一旦沾上,想脱也脱不掉,想甩也甩不掉.
我不晓得各位回国之后有没有这样的发现,举个例子来说,假如你回国,朋友请你吃饭,如果你胆敢回绝的话,那友谊从此就一笔勾销.
这就是官场的习性,人际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的扭曲.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需要这种官场的关系呢因为这样才能使他的官位,更加稳固.
我有个朋友回到台湾去,一些不相干的人请他吃饭,吃饭之后就托他带些东西到美国来(笑声).
这并不是他有意跟你做交换条件,而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因为吃过一餐饭之后,就变成朋友了,朋友就要互相帮忙(笑声).
官场的现象就是这个样子,如像你造原子炉,这原子炉很危险,是不能碰的东西,可是他会认为,我们都是朋友,碰一下有什么关系(笑声).
往往一个人在当官之前,跟当官之后,变成了两种人.
这句话本身是不合逻辑的,只能说一个人的官性太兴旺的时候,人性就消灭了.
他没有人性,而只有做官的官性,必须等到有一天他退休了,人性才能回复(笑声).
因为官场的存在,使得中国对于做事的方法,有特别一套,使我们文化发展的轨道,经常脱离方向.
第四点报告,我觉得孔丘本身是个很伟大的人物,知识渊博,而且富有同情心,对社会有很大贡献.
从孔丘发展出来的儒家和儒家学派,对中国人的影响,更非常深远,一直影响到我们现在.
但儒家的基本精神是保守的,严格一点地说,儒家不但是很保守的,而且是反对进步的.
儒家这个"儒",在春秋以前是祭祀典礼所用的司仪,因为他了解祭祀程13序,遇到国家重要典礼的时候,必须有这样的人提供意见,这种人在本质上当然是崇古的.
那个时候,没有新兴的礼乐,必须用古时的礼乐,为了维持他的饭碗,必须先维持他职业的稳定(笑声),所以他必须崇古.
我们不用崇古这个不好听的名词,但可以说他们非常保守.
这种精神在中国造成坚强的保守意识,而中国社会在这种意识之下,因而丧失了创新的动力,因而也没有了自我检讨、自我反省、自我调整的能力.
朋友有的时候谈起美国,很抱歉,我又在各位"老美国"面前班门弄斧,我想我姑妄言之,各位姑妄听之(笑声),好比有人讲到美国的种族迫害,对印第安人无情的杀戮,对黑人的虐待,对中国人的歧视.
我曾参观过安琪儿岛,看到中国人留下来的字和惨苦的诗句.
美国这些缺点是不是真的当然是真的,甚至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坏.
但是我们应注意到另外一个问题是,他们有没有改正的能力有没有自我反省的能力现在是不是比以前好假如没有的话,我们就觉得这个国家没有前途;假如有的话,我们就觉得这个国家伟大,充满了活泼的生命.
美国以前也有吊人树的,可是现在没有了,美国以前对囚犯用过水牢,可是现在逮捕人的时候,他们会把宪法第几条念给他听.
美国有错误、有偏失,但是美国有改正错误的能力.
可是,我们中华民族,却没有这个能力.
长久的崇古,不求上进,保守,使这个能力丧失.
在历史上看,商鞅是法家思想,他变法把秦国变成一个怎样的国家呢在未变之前,人民的生活是,父兄姊弟,大大小小都睡在同一炕上,商鞅使他们过文明生活,不准父母子女同房,也不准哥哥妹妹同房,告诉他们一定要分开来睡,可见那时他们是一个怎么样野蛮落后的国家.
商鞅变法,并不是变出一个原子弹,也不是物质上的改革,而是制度的、社会的、教育文化的,基本上的改变,他成功了.
那时候是纪元前四世纪,到现在两千余年,中国却没有再一次的突破.
每一个想要突破的人,最后都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商鞅的下场,是车裂,是五马分尸,儒家学派也常常宣扬这些改革人的下场,阻吓中国人进步(笑声).
历史上最好的一位改革家王安石,他的道德学问和工作能力,无懈可击,可是他的改革却遭到那么大阻力.
像张居正,他的遭遇跟商鞅一样凄惨,他刚死了之后,家就被查封,他的儿子活活饿死;一直到康有为的戊戌变法,都不能成功.
儒家学派有一种说法:"利不十,不变法.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没有百分之百的利益,绝不可以改革,这种观念正是我们中华民族不能进步、不能强大的最大原因.
任何改变都没有十分之十的利益,只要有十分之五点五的利益,就是最大的利益.
譬如说你现在要从斯坦福开车到圣荷西,我认为你不可以开车去,因为汽车可能出车祸;你应该步行去,因为利不十,不开车(笑声).
这样的看法你怎么说吧,而且开汽车还要先去学开车,浪费时间,在街上你不撞人,人家会来撞你(笑声).
如果步行,既可以节省金钱,又可以增进健康,而且没有危险,各位听了我的话,明天是不是就步行不开车了.
事实上,只要有百分之五十五、百分之五十一的利益,我们就应该变,要求百分之百的利益,永远不可能.
昨天晚上,几位朋友谈到汉字拼音化问题,有人讲这样毛病,有人讲那样毛病,当然有毛病,天下哪有没有毛病的改革有的是情绪上反对,有的是理论上反对.
可是假如你要它一变,就得到百分之百的好处,天下根本没有这样的怪事.
因为儒家本身的精神是保守的,宋王朝一位皇帝,曾问司马光是不是一定要改,假如西汉王朝一直不变萧何的法律可以吗司马光回答说,当然可以,正因为有太多的妄人、太多的好事之徒乱变,才使贼盗横行,假如一直不变的话,尧舜时代的美风善俗,就会保持到今天.
各位,这种人真是妨碍中国进步的蟊贼.
司马光是一个官场老将,他一当上宰相就把王安石所有的新法全部废除,包括效果已十分显著的募役法.
苏东坡和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都提出反对,司马光马上翻脸.
这说明时代绊脚石是不论是非的,不为人民的利益着想,也不效忠国家元首,而只效忠自己的利益,司马光不是一个政治家,不过一个官场混混罢了.
第五点是,太多的人口害了中国……(此时因换录音带之故,录音中断了.
)改朝换代的内战之后,接着是人口大量增加,又重复恢复悲惨:战争,杀戮,死亡.
有人说美国这地方很好,生活水准很高,不晓得各位有没有注意到,假如美国人口增加十亿,把中国内地的人口搬过来,美国就有十二亿了,你看会有怎样的情况(笑声)人口问题是很重要的,如果中国要想强大,人口一定要拼命减少.
有句话说: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馍.
馍,就是馒头、面包.
在过去的时代,人多的确好干活.
而现在呢,人口多了没有用,一百个人不如一个计算机(笑声).
人少好吃馍,这句话倒是一个很简单的真理.
以各位的家庭收入,养两三个孩子,还能够维持中等以上的生活,如果一下子你不小心,生了两百个孩子,生活怎么维持下去呢(哄堂大笑).
生活费、学费、衣服费等,用什么开支中国人口太多,贫穷太深,官场太厚,竞争太厉害,这些原因使我们中国人呈现一种现象:就是脏、乱、吵,和永不止息的内斗(笑声).
中国人讲起话来,来势汹汹(笑声),使我们丧失了礼貌.
在洛杉矶的时候,有人问我对美国的印象怎样,我说我觉得美国是个礼义之邦.
又问我中国是不是礼义之邦呢我认为中国绝对不是礼义之邦(哄堂大笑).
中国人是这么粗野,几乎随时都准备给对方一个迎头痛击.
各位一定可以发现,中国人很少面露笑容,是不是因为灾难太多,痛苦太多,忧愁的时间太长,使中国人笑不出来.
所以我觉得美国是个欢愉的民族,至少我所看到、所接触到的美国,是一个非常快乐、善良、乐于帮助别人的民族.
而中国人比较忧虑,总是充满了敌意,非常担心自己的利益.
于是我们成天惶惶然,为了自卫而虎视眈眈(笑声).
有人说美国有种族歧视.
当然有种族歧视,事实上不限于美国,任何一个国家都有种族歧视,但是美国至少包容了我们,不但包容我们的人,也包容我们的没有礼貌、脏、乱、吵,和不停的内斗.
以上是我的一点心得,毫不隐瞒地提出来,也是我来到美国"考察",回来后向各位董事先生所作的忠实报告(笑声).

14我们的优点,不必再说了,因为说来说去,它还是存在;不说,它也不会跑掉.
我提出我们的缺点,这样才可以促使我们自我反省.
这些缺点已经非常严重,在我们酱缸文化里,我们面临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应该怎样的反应呢我略为报告我的意见.
这些问题,如果它是问题的话,我们最重要的反应,应该是培养我们的思考能力.
几千年下来,一切东西都由别人圣人或有权势的大官之类,替我们想好了,自己不需要想,而且也不敢想.
要怎样做才对呢,中国人似乎需要练习自己去做傻子.
洛克菲勒的儿子到新几内亚去探险,被土人吃掉了,这件事发生之后,台北报纸登出来,很多人说,有福不知道享福,要是我,我就不会去.
这次我在凤凰城一位美国朋友家里住了五六天,主人的十六岁女儿Margret,到洪都拉斯去帮助当地人,使他们了解眼睛卫生的常识.
洪都拉斯的卫生跟中国相比的话,要比我们还差,当地非常的脏,以致这个女孩一觉醒来,竟然发现有一头猪跟她睡在一起.
我在那里的时候,她恰巧服务结束,回家向她妈妈报告,眉飞色舞地说,明年她还要再去,因为那个地方太贫穷落后了,需要去帮助他们,她母亲立刻鼓励她再去.
我们中国人也许会想,要是我的话,我才不去呢.
可是那个美国妈妈却夸奖她的女儿,认为她的女儿有见解,有爱心,以她女儿能够为别人献身服务的表现,引为骄傲.
她并不是向我表示她的爱心,我又不能给她官做(笑声),也不能给她股份(笑声).
我在她的眼中,不过落后民族的一员.
而是那个妈妈内心深处真挚的想法.
相形之下,中国人就聪明多了.

因为中国人太聪明,我想世界上的民族,包括犹太人在内,恐怕都没有中国人这么聪明.
假如是单对单,一个人对一个人的话,中国人一定是胜利者.
但是如果是两个人以上的话,中国人就非失败不可,因为中国人似乎是天生地不会团结(笑声).
团结的意义是,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权利和利益,抛弃一部分.
比如现在有两个圆形物体,必须用刀削成两个较小的方形,才能紧密地粘在一起.
可是彼此只希望自己不要被削,而只削别人的,要削掉自己的就不干了,这样怎么能团结(大笑)中国人是太聪明了,没有一个人敢说中国人不聪明,中国人聪明到什么程度呢,聪明到被卖到屠宰场的时候,还拼命讲价钱,多赚了五块钱,就心花怒放(大笑).
就是这种情形,中国人太聪明,太聪明的极致一定是太自私.
凡是不自私的行为,不自私的想法,都会被讥笑为傻子.
中国人不够宽容,凡是一个人心情厚道,宽恕别人,赞扬别人,就会被人骂作傻子.
人家打你的脸,你竟然敢反抗;人家违法,你竟然敢据理力争,你就是傻子.
一件冒险的事,既不能做官,又不能发财,你去做了,大家当然说你是傻子.
我觉得一个中国人必须多少有一点傻子的心情,然后我们这个民族才能得救,不然的话,就会像印第安人一样,日渐没落.
有句俗话说,人不自私,天诛地灭.
可见得人不自私的话,就会被别人认为不可救药.
我们能不能够从自己开始,不要靠政府,也不要求别人,只是从自己做起,做一些世俗认为的傻事总结我的意见,我们不要把人际关系搞得那么复杂,先从自己开始,从自己的孩子开始,训练起来!
譬如,美国小孩子在自助餐桌上,妈妈告诉他,吃饭之后要把东西收拾好,弄干净,放在那里.
这种教育应该从本身开始,从孩童时代开始,我们应该把这种训练当作一种起步和一种里程.
中国人的美德多得很,可惜都在书上(笑声).
我们希望这些美德都能出现在我们的行为上,看看我们自己是不是可以办到.
今天我报告我自己的意见完了,占用的时间太多,还请多多原谅,多多指教(热烈掌声).
听众A:我觉得问问题起码要十分钟才够.
主席:对不起,只有两分钟,因为很多人都想提出问题.
听众A:柏杨先生刚才提到封建制度摧残人权的问题,你提到明王朝摧残人权,其实西方情形也差不多.
我想西方文化也是同样经过君主专制的洗礼,为什么能够产生后来那种个人自由主义的人权观念,为什么中国就不能产生……主席:停一下好吗你的问题已经超过了两分钟.
(笑声)柏杨:这不是讨论,这是考试(笑声).
不过用不着考,我已经是博士,是绿岛博士(笑声、掌声).
可惜我没有能力答复你这个问题,就好像我们没有能力了解为什么西洋人吃饭用刀叉,中国人吃饭用筷子一样.
文化的产生是逐渐的,这两种文化在最初没有交通,互相影响的可能性很小,每个文化都照各自的模式去发展.
个人的人生和民族的命运,往往被一个很小、很弱的因素,使他转变方向.
但我们不晓得这个很小、很弱的因素是什么,或是在什么地方.

听众B:我想就这位先生所提的问题,向您再请教.
刚才我听您的演讲,得到以下这样的感想,觉得您对中国文化的结论是这样下的:因为我们中国传统的文化,过去是一个专制的文化,有一个专制的政体,因此今天社会上才会演变成这样一种风气,也就是官场风气.
因此,我想刚刚这位先生的问题,还是可以解释出其中的道理,因为您认为既然有了专制政体的大前提在,因此才产生这样的风气.
既然两个文化都有同样的历史传统,为什么今天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依照您的结论来看,似乎结果应该一样.
我也许是乱替柏老的结论下个卷标,我想您的结论是文化遗传论.
记得容格曾经说过,文化是可以遗传的,如果人的老祖宗持有怎样的观点,子孙也会受到影响,因此我们过去有专制政体,即使我们今天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礼,在我们今天的文化中,可能还留有过去文化的专制因子.
容格从心理学的立场提出这样的论点,但今天很多人却认为大有问题.
第二点,听了您的讲演,使我们过去非常乐观的年轻的一代,有点难过.
以我来讲,可以说是年轻的一辈,是新生代的一员,我始终觉得我们这一代,在整个社会风气和思想方式上,一定要和我的前辈不一样.
譬如说我今天并没有做官,我不能保证我将来做官是不是变成只有官性没有人性(笑声).
但我觉得,有一15天我到了那个场合,我相信我的官性仍然要比过去的人要少一点,人性还要多一点.
但是您今天这样一讲的话,我觉得和我的想法不太一样,谢谢您.
柏杨:我想我只是讲历史事实,因为时代和环境的转变、教育的导向,现时代可能不再会这样.
而且我相信你的诚心,也相信你做得到.
听众B:我想您的诠释,也许跟我的不太一样.
柏杨:我要强调一点,中国的专制政治和西洋的专制政治,在深度和广度上,差异很大.
西洋历史我还没有开始念(笑声),不过我觉得有所不同.
比较起来,中国专制是极端的,西洋宫廷里只跪一条腿,只有对上帝才跪两条腿,对人恐怕很少跪两条腿.
中国不但跪两条腿,而且还要磕头,而且还要磕响头(笑声).
清王朝末年有句话说:多磕头,少说话.
所以我想中国专制的内涵、专制的程度,恐怕跟西洋不一样.
我看过法国路易十四一幅油画,路易十四很伟大地坐在当中,大臣坐在旁边,皇后也坐在旁边,这种情形在中国不可能发生,中国的大臣一定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跪在下面.
听众B:我想……主席:请等一下,让别人有机会问问题.
听众C:我从小就看过柏杨先生的书,今天能看到柏杨先生,感到非常感动.
讲到中国人的个性、民族性、政府,刚才柏杨先生从古代史一直谈到近代史,而我们对现代史比较关心.
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柏杨先生来美国之后,讲话的开放性,有多大您讲话能讲到什么程度才能够回到台湾……(笑声).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人的个性常常因为政府而受影响,譬如政府常常喜欢愚民,很多地方明明大家已经知道了,他还是要压住,让大家感觉很多事都是很Secret.
不讲实话也是中国官场想要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
听众F:我手边有本《柏杨语录》,我们谈太多话不行,主持人刚才说的.
我想我们的民主还有一个特点,你这本书里没有提到,就是不可以提政治问题(哄堂大笑,掌声不绝).
听众G:今天柏杨先生谈到学术问题,您研究历史得了五个结论,前四个结论我可以百分之八十同意,最后一个结论说,中国人口太多,所以造成我们今天这种不幸,这个问题我有个疑问.
日本,他的国家很小,人口也很多,但他们生活水准很高,他们没有接受我们官场文化的缺点,所以有今天的成果.
我认为不是我们中国人口太多,才造成我们这种不幸,假如我们把工商业做得很好,假如我们改变了我们的病态和缺点,我们中国人可以维持这个现状,甚至我们更可以容纳一倍的人口.
我们不应该说中国人口太多,就要限制我们的人口,就要去侵略人家,或者互相残杀.
这是个现象,现象和结果是不能融在一起的.
所以我的结论是,我们研究中国历史,并不是我们人口太多造成不幸、灾难、贫穷.
我们很可以在中国这么大的领土上再容纳多一倍的人口,没有问题(笑声).
假如我们的科学、文明的发展,可以达到一个水准的话,我想我们的生活水准,不会低于日本.
柏杨:我非常赞成你的见解,应该是这样的.
不过,"假如"的前提太多,而在这些"假如"实现之前,人口仍是很大的问题,太多的人口才使我们的工业、科学、文明,永不能发达到"假如"的那种地步.

听众G:这个我能够接受,您的结论是说从历史的研究、学术的观点,指出中国的人口太多,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不幸.
我的意思是说,其他的四项结论,我赞成.
而人口太多,并不是造成不幸的原因.
将来我们中国人口是不是再增加下去我们还会不会继续这种不幸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值得研究.
听众H:柏杨先生谈中华民族的问题很有趣,我有一个错觉,不晓得是因为您有顾忌不愿意讲,或者是……总之,我有个印象,中华民族是有这么多的缺点,自私得没有救药.
但是关于中国现代史,柏杨先生没有提到中国人民反帝国主义、反封建轰轰烈烈的斗争.
在解放以后,一九四九年之后,建设整个社会主义,在整个过程中,一方面在经济方面、物质方面……建立一些科学基础,另一方面在人的意识形态上,做很多教育的工作,不知道柏杨先生愿不愿意评论这件事……柏杨:这是政治问题,我们不谈.
我们只谈历史,同时,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笑声).

听众I:我有一个要求,请问您,关于简体字,我想听您的意见.
柏杨:我赞成简体字,而且更赞成应该进一步改成拼音文字.
昨天晚上,很多朋友聚在一起,就谈到这个问题,不过大家的意见不一致.
因为反对拼音字的人,心里有一个结,这个结必须解开.
拼音文字太需要了,譬如说打电话,我问贵姓我姓刘.
这刘字怎么写吧,在电话上恐怕没办法讲清楚,我说你去查字典,你也不敢肯定第一次就查到,甚至16查第二、第三次都查不到,查得你火冒三丈(笑声).
过去,我们责怪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不能断句,看起来简直不懂.
各位读过《元史》没有蒙古人的名字像冰糖葫芦一样(笑声),简直分不出有几个人.
现在虽有了标点符号,可以断句了,但方块字的最大缺点更呈现出来,那就是既不能隔字,又不能连音.
不能隔字,即令字字认识,也看不懂.

不能连音,方块字像一盘念珠挂在那里,我们要费很大的力气组合,才能弄清楚.
好比说,"我从马来西亚来","马来西亚"应该连,跟最后一个"来"字之间,应该隔.
否则的话,"马来"了,"西亚来"了,如果一个孩子名叫"西亚",问题就大了(笑声).
今天打字这么快,计算机这么快,都不是方块字可以胜任的.
我一直向往我桌子上有一部中文打字机,能使我打出中文稿件,不再做爬格纸动物.
不过汉语拼音化并不容易,主要的是我们有心理障碍,认为我们用ABCD是英文字母,拼出的是英文.
其实不是,我们要了解,这个ABCD就是中文字母(笑声),拼出的字,就是中文,就不至于有被同化的屈辱感觉.
是的,它们是中文,是华文,不是英文,也不是德文,假如说用ABCD拼出来就是英文的话,德国人可能会气死,法国人也可能会气死.
文字完全是工具,就好比车子,你买了就是你的,他买了就是他的.
其实,假如拼音文字今天就实行的话,第一个先饿死的就是我,因为我就靠方块字吃饭(笑声).
但是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很短,政治的理由也很短,民族文化非常重要,那是太重要了.
尤其各位在美国,你会发现第二代孩子们会讲中国话,但不会写中国字,那么难,你怎么教他好比说中国的"国"字,怎么写怎么填到那方块里去(笑声)要认识这个字,除了死记以外,没有他法.
以致孩子们高喊:"我恨死中文!
"这还不能使我们猛醒我们不要增加我们民族向前迈步的困难,应该大家脚步向前,不要自己为自己加一个脚镣,加一个手铐,不要为老祖宗活,不要为过去活!

为什么为他们活应该为孩子们活.
拼音化之后,古书看不懂就看不懂算了,现在并没有拼音化,你还不是看不懂(笑声、掌声).
过去的事,老祖宗的事,交给几个人,让他们去庙堂里打扫.
我们不要为祖宗活,要为孩子们,为下一代,为国家民族的未来活.
假如中国有一天,忽然爆出冷门,威震世界,中国人一咳嗽,地球就发抖,中国话可以成为世界语言,但中国字绝对无法普及,所以必须改成拼音.
今天我讲中国这么多缺点,有人听了一定很泄气,我觉得我们应该听的,正是这些,而不是优点,假如我们讲我们的美德、我们的聪明……最后,我们还是不能够受到人家尊重,我们自己也不能自尊.
要知道,中国人的灾难,不仅是中国人自己的灾难,也是全世界的灾难.
一只小船沉下去就沉下去,一只大船沉下去,引起来的漩涡会把附近的船都吸引下去.
日本人为什么来侵略我们只怪中国不争气引诱他动手(笑声).
我觉得我们应该自救,自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知道自己的缺点,假如不知道自己的缺点,整天去想得意的事,恐怕有点像贾宝玉意淫(笑声).
听众J:我常听到两句成语,一句是"以不变应万变",另一句是"报喜不报忧",您有什么看法柏杨:"以不变应万变",我不敢有意见(笑声、掌声).
"报喜不报忧",我想这是官场特征.

听众K(美国人):您今天演讲的题目好像是专门说中国人的坏话,我想请您也说说美国的坏话(笑声).
就您所看到的书,及您在美国所看到的事,您觉得美国有什么地方,应该向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学习柏杨:关于美国人的坏话,美国人自己已讲得太多了,这是我非常羡慕的地方,因为美国有自我平衡、自我反省、自我调整的力量.
自己有错的地方,都自己讲出来,自己能接受,自己能鉴赏,这一点我们中国人不能.
你要是讲美国人好,人家就说你为什么不是美国人,不把鼻子拉高(笑声).
有人讲这是崇洋媚外,我觉得崇洋很好嘛,有什么不好,不但要崇洋,而且要彻底地崇洋,我如果有权利,我一定规定每个人不崇洋不行,哪一个人不是从头到尾都是洋而且各位还住在美国,而我还住在台湾,我觉得这是醒悟不醒悟的问题,我们应该把人家的好处一条条列下来,好的地方,我们就应该学,我们如果希望像美国一样强大,我们就需要向美国人学习,美国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美国当然不可能十全十美,因为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至少美国的邮政就坏,投递既慢,而又经常放假.
但我们也应该庆幸美国不十全十美,假如美国是那样,他就僵化了.
听众L:柏杨先生是一个博士,是一个病理学家,他今天说我们丧失了民族自尊心,应包括柏杨先生自己在内.
今天他说的话,把我们五千年的历史说到坟墓里去了,不能使我们唤起民族精神,这一点我今天来听,觉得很遗憾.
我觉得中国受了封建思想的余毒很浓厚,再加上儒家思想,假如我们把儒家思想转变成法治思想,从人治转变为法治,建立法律制度,就会弥补过去的许许多多缺点.
因为过去都是人存政存,人亡政息,假如我们今天建立法条,你该做几年就做几年,不要去破坏它.
我今天是个厨子,如果我要我的儿子也继承做厨子,这便是儒家思想造成的祸患.
我们希望柏杨先生告诉我们怎样去治这个病,我们不能放弃.
您说崇洋,在座的许多中国人,并不见得在美国就崇洋,这一点希望柏杨先生谅解.
这一点,您错了,这是我一点意见.
我希望柏杨先生讲的五千年文化不至于在五千年后仍充满了封建、廷杖、官场.
希望从今而后能改革,从人治变成法治,走向光明的未来.
柏杨:我跟你的意见完全一样,追求的也完全一样.
听众M:在大学时,我读过柏杨先生的一些作品,觉得柏杨先生喜欢用讽刺、泼辣、尖酸的笔法,来揭发社会上不合理的现象.
今天又听到您讲了中国人这些缺点,我们心里的感触很深,觉得很痛心,很泄气,很难过,但我觉得这就17好像看病一样,病已经看出来了,就要对症下药.
我不知道柏杨先生作品中是不是能告诉我们如何去面对这些.
另外我想请教柏杨先生谈谈台湾文坛的情形,推荐一些好的作品给我们.
您比较欣赏哪些作家柏杨:我先说第二个问题,陈映真、王拓、三毛、袁琼琼、陈铭磻、杨青矗,都是第一流的,不过我看得并不很多,因为我的眼睛在坐牢时受了伤,没有办法集中看小字,台湾的报纸字又特别小,这个问题可不可推荐我太太来答复.
张香华:柏杨忽然给了我一个难题,不过,我坐在这里一直在想另一个问题,因为刚才一位先生说柏杨今天讲的话,使我们丧失了民族的自尊.
我想就我的了解,把他的意见解释一下.
我想柏杨的意见,并不是说我们国家一点前途、一点希望都没有.
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能自我反省.
他讲崇洋,这是一个事实.
崇洋,这个名词应该看怎样理解,试看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物质的享受,崇洋已经是非常明显.
不过我想他刚才有句话没有讲得很清楚,而在别的地方讲演时,却十分强调,就是,我们崇洋,但不媚外(掌声).
我们承认美国比我们强,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但我们不需要去乞求他,不需要用自卑的方式,用自怜的方式来生存,而是怎样改进,怎样想办法,很快地超过他们,我想这是柏杨心里的话.
很抱歉,我擅自作一补充,因为我整个思想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掌声).

柏杨:关于李玲瑶小姐问到该用什么方法,我想到一点.
我提出来都是些病态的东西,我想大家都很难过,我自己也很难过,因为我们当初听到的中国是很光荣的,像朱元璋,他是民族英雄,后来我发现完全不是这样,别人正跟蒙古人作战时,他在后方却扩充地盘,抄别人的后路,最后更篡夺政权,完全为自己打算.
等到别人把蒙古人打得一塌糊涂,把在中土的蒙古人的精力,完全磨损之后,朱元璋却坐收其成.
发现这件事之后,我是那么沮丧.
我想我们能不能复兴我们的民族,要从我们能不能承认自己的缺点、承认自己的错误开始.
假如连缺点、错误都不承认,又怎么改革怎么进取过去,我们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缺点、错误,因为我们已丧失了辨别是非的能力,一旦发现缺点,简直就没办法活了.
而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会承认自己缺点、自己错误的,只有中国人大多数死不认错.
我们也有检讨,但检讨的结果都是因为自己太好了(笑声).
所以我们一直受人家欺负,今天被张三欺负,明天被李四欺负,后天被王五欺负.
中国人每个人都应该有能力来检讨自己,不要抱怨,不要总是专讲别人.
在台北时,有对夫妇吵架,找我评理,丈夫凶巴巴地说,他太太不爱他.
我就说,如果想教人爱你,第一个条件必须要自己可爱(笑声).
如果自己不可爱,怎么教人家爱你如果自己要别人尊重的话,必须自己先有被尊重的条件,这个条件不是骂一骂就可以得到,也不是喊喊口号就有用.
假如此地不可以随地吐痰,可是你总在这里吐痰,教人怎么尊重你小便要到洗手间去,假如在大街随便撒尿,又教人怎么尊重你所以我想我们一定要有被尊重的先决条件,一定要知道我们不如别人的地方.
中国人似乎一直在死不认错,一认错就被认为是崇洋是的,为什么不崇洋我们现在整个思想体系、经济思想、学术思想、民主思想、法治人权思想,都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生活方式,都是从外国来的,哪一个是传统传下来的我们的物质生活,如汽车、飞机、眼镜、理头发的方式、房子、刮胡刀,都不是中国发明家发明的,所以我觉得不是崇洋的问题,而是学习的问题.
现在台北人喜欢吃土鸡,我也喜欢吃土鸡,洋鸡没有人吃,不好吃就没人吃,洋鸡也没有人要.
只要好的,就会有人要(笑声).
但中国人的神经,出奇衰弱,一提到崇洋,就是媚外,怎么会产生这种结论崇洋不过学他们的优点,假如有一天美国人统统抽鸦片烟自杀了,我们总不会跟进吧.
我们自己要有受人尊重的前提,要有反省自己的能力,这是我们民族生存发展最大、最基本的要件.
怪来怪去都在怪别人,这个民族就没有救了.

不但发生在我们民族身上,发生在任何民族身上,后果都一样.
印第安人老讲白人杀光了他们,把白人恨入骨髓,仅仅恨有什么用自己复兴才对!
你不能复兴,白人将来可能杀得更多.
我觉得我们不要责备任何人,不要抱怨任何人,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其次,承认我们错误之后,承认自己的缺点以后,才有复兴的可能性.
只怕承认了之后有些人自己的神经先行崩溃.
听众O:柏杨先生,我看您的文章很刻薄,可是今天听您的演讲,觉得您的人很可爱(笑声).
这是真话,现在有个要求,不知道文字狱是不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特色.
在西洋历史上,我还没有找到像中国过去文字狱的case,不知道您对这种文字狱,将来有没有多写文章,发掘明王朝以后,中国文字狱对知识分子阶层的影响.

柏杨:谢谢您的意见,我自己在牢房里搜集了不少资料,准备写一部《中国冤狱史》,中国冤狱(包括文字狱)之多,真是举世无双(笑声).
听众P:柏杨先生,我最赞成您写这部冤狱史,您是绿岛大学毕业的,我是岛外小学毕业的,我也像您一样.

柏杨:你坐过几年听众P:半年.
柏杨:幼儿园、幼儿园(听众大笑).
18听众Q:您在《早起的虫儿》书中推崇科幻小说,教人不要看武侠小说,原则上我非常同意,不过倪匡说过:不看柏杨的杂文是人生的一大损失,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人生的另一大损失,不知道您的看法怎样第二个问题是,听说您在绿岛时看了很多算命的书(笑声),我觉得算命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很神秘,不知道您的感想怎么样柏杨:当我写那篇文章时,我还没有看到金庸的作品,因为那时他的小说还不能进入台湾(笑声).
我觉得看过金庸的武侠之后,别的武侠都不能看了.
我看过王度庐、不肖生……很多武侠,但看了金庸的之后,别的都比下去.
金庸的文字水准、意境水准,都非常够,尤其他的武侠小说在海外流行,意义更大.
因为普通人看正式的文学作品很吃力,武侠小说无形之中,使人受到感染,使中文得到普及.
他确实写得不错,我很佩服他,他用这样的笔法写出来,的确是空前的.
我在坐牢时买了很多算命的书,因为十二年后出来,时局都变了,我可能没办法谋生,我预备在街上摆卦摊(笑声、掌声).
我研读了一年多,后来有人告诉我,政治犯不准当算命先生,我就没有再研究了.
谈到命运,我自己是相信命运的,年轻的朋友大概不相信命运,我年轻时也不相信.
听众R:您赞成简体字,又赞成罗马拼音……柏杨:不是罗马拼音,而是汉语拼音.
因为你的说法涉及到……听众R:您提到金庸武侠,赞成他的词句优点,这是不是关系到字形的优点,或者仅是读音的优点如果简化,甚至只剩下汉语拼音,那么字形优点和词藻优点是不是只能靠音的优点存在柏杨:我想你把音变成形之后,"形"、"音"、"义",仍会结合一起,密不可分.
中国人看到"笑"字觉得在笑,可是美国人看到laugh也会觉得在笑,人赋给"形"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
人看到花固可觉得她在笑,也可觉得她在哭.
改变后,字和义会重新结合.
听众R:那需要多久时间才能重新结合柏杨:顶多一个礼拜(听众大笑).
我的意思是说拼音很容易,一个礼拜就会了.
方块字搞十年也搞不通.

听众S:我觉得今天最开心的是能够在国外看到您,在那么多年的牢狱之后.
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请教,您怎么能在经过那么多苦难之后,有今天这样的心情出现在大家面前,您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把这些苦难摆平这是我希望自己学到的,能不能请您讲一点柏杨: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改变,在牢房里该哭我就哭嘛,该快乐我就快乐嘛.
有人说牢房里一定每天愁眉苦脸,这证明他没有坐过牢.
十年愁眉苦脸那不是要愁死掉了该快乐的时候就快乐(笑声).
再一个就是我有这样一个看法,人生遇到像我这样的灾难,甚至严重到像我这样要被判死刑,后来判了十二年,十二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往往不能适应.
家中发生变故,有的是妻子离开丈夫,有的是丈夫离开妻子,而这些夫妻当初都是经过海誓山盟的,现在都变了.
另外一个现象是友情上的刺激,突然有很多朋友怕你,有的你平时以为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朋友,现在也突然变了.
有些人没有什么交情,他反而可以交托.
但这一切我都有一个观念,我认为这都是个案问题,不是普遍性的.
好比说我坐牢才两个月,我的前妻就离开我,不到两年就跟我离婚,我就把离婚书寄给她,她说你的东西怎么办我说什么我的东西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东西,我告诉她我授权给她,把她认为是我的那些东西,全都扔到马路上,因为我在台湾没有亲人,没有地方可以寄放.
我认为这是个案,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
男人也是如此,丈夫变心了,也只是那个男人如此,并不是天下男人都是混蛋(笑声).
朋友一样,有的朋友怕你借钱,有的朋友落井下石,或者根本不理你,或者表现更强烈,要求把你枪决算了,这也是个案,只是某些人如此;还有另外的人愿意帮助你,事实上也是这样,我觉得我并没有落空,落空了,不当朋友就是了.
听众T:现在有一条补偿法,柏杨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提出来为冤狱要求赔偿.

柏杨:冤狱必须要政府自己承认是冤狱才行.
像我,就不是冤狱(笑声).
听众T:柏杨先生,你是爱情专家(笑声),美国有位妇女提出一个看法说,美国现在为什么通货膨胀就是因为离婚率太高了.
您有什么看法柏杨:这一类事情,每个人都可以提出一个看法.
好比,我认为美国通货膨胀是他们纸张太过于浪费的缘故(笑声).

台湾因没有纸张,所以报纸不能开禁,所以不能增加篇幅,就是因为美国浪费了太多的纸(笑声).

……19主席:如果大家已经没有问题了,我们的座谈会就到此结束,因为今天晚上柏杨先生还要赶到柏克莱大学去做另一次演讲(掌声).
起敬起畏的哲学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
写到这里,准有人号曰:"我们有'仁'呀!
"提到"仁",话就得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有"仁"固然有"仁",但也只是书上有"仁",行为上"仁"的成分实在稀薄,所以我们动不动就拉出来亮相的"仁",只能在书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
另一方面,"仁"似乎并不是"爱","爱"也似乎并不是"仁","仁"是当权派对小民的一种怜恤和同情,乃施舍的焉,赐予的焉,表示慷慨大度的焉,幼儿园教习对小孩子的焉.
事实上是,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恭敬"和"恐惧".
有些是由敬生惧,像孩子对父亲.
有些是由惧生敬,像娼妓对嫖客,像大臣对皇帝,像小民对官吏,像囚犯对狱吏.
君不见朱全忠先生当了皇帝后大宴群臣的节目乎,他哥哥朱昱先生骂曰:"老三,你这样造反,不怕灭族呀"弄得不欢而散,史书上立刻称赞他哥哥是大大的忠臣,其实他哥哥只是恐惧"灭族"而已.
正史上这种节目多的是,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剔除了恐惧的成分,剩下的感情,就不堪闻问矣.
《红楼梦》上,贾宝玉先生对林黛玉女士曰:"我心里除了俺祖母、俺爹、俺娘外,就只有你啦.
"我老人家一直疑心这话的真实性,说贾宝玉先生爱他的祖母,爱他的娘,一点不假,如果说他也爱他爹,恐怕问题重重.
全书中就是用显微镜找,恐怕都找不出一星点爱老爹的迹象,而全是恐惧.
一听爸爸叫他,就如同五雷轰顶,一个孩子对父亲竟是这种感情,在潜意识里,他恐怕巴不得老头早死.

起敬起畏的哲学使皇帝和臣民之间,官吏与小民之间的距离,一天一天拉大,皇帝的尊严真要:"升到三十三天堂,为玉皇大帝盖瓦.
"臣民的自卑,也真要:"死至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
"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的,也是中国必然要倒霉的一种气质.
缺少敢讲敢想的灵性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不知道哪个家伙,大概是被称为周公的姬旦先生吧,竟发明了宦官这门学问.
男人虽是男人,生殖器却是割掉了的,该一类朋友,有男人的用场,而没有男人的危险,真是绝大的贡献.
故当皇帝的一直乐此不疲.
呜呼,"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我想活生生把男人的生殖器割掉,恐怕不算是仁,也不算是义.
可是这种割掉生殖器的宫廷制度,五千年来,包括所谓圣人朱熹先生和王阳明先生在内,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它不对劲,真是怪哉怪哉.
以中国圣人之多,道貌岸然之众,又专门喜欢责人无已时,而对皇帝割人的生殖器,竟视若无睹,教人大惑不解.
我想不外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虽然有人觉得不对劲,但因该事和皇帝的绿帽有关,便不得不闭口不言.
如果皇帝听了他的建议,废除宦官,找一批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代他看守美女如云,恐怕绿帽缤纷,杀气四起,届时真的服巴拉松了断.
历史上任何一个吃冷猪肉的朋友,虽名震天下,可是遇到皇帝割生殖器,就只好假装没看见.

第二个原因是,五千年来,君焉臣焉,贤焉圣焉,都在浑浑噩噩混日子,可能根本没有一个人想到活生生割掉生殖器是不道德的.
中国文化中缺少的似乎就是这种敢想敢讲的灵性.
皇帝有权杀人,他就是"是",不要说割掉几个男人生殖器没啥了不起,就是杀掉千人万人的脑袋,也理所当然.
积威之下,人味全失,而奴性入骨,只要你给我官做,你干啥我都赞成.
对事不对人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托尔斯泰先生有一次向一个乞丐施舍,朋友告诉他,该乞丐不值得施舍,因他品格之坏,固闻名莫斯科者也.
托先生曰:"我不是施舍给他那个人,我是施舍给人道.
"呜呼,我们对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施舍时,不能先去调查调查他的品格是甲等或是丁等,如果是甲等,就把掏出的一块钱掷过去,如果是丁等,就把掏出的一块钱重新装回口袋.
盖这是人道问题,不是训导主任打分数问题.

20台北名鸨何秀子女士服毒自杀,新闻轰动,遇救后在她的寓所招待记者,控诉非管区的警员和组长对她的骚扰.
这一控诉出了麻烦,第一个严重的反应是警察局长,表示非取缔她不可.
古之时也,"为政不得罪巨室",今之时也,"开妓院不得罪警察".
现在把三作牌的脸撕破,再想继续下去,前途不卜可知.
第二个严重的反应是,有两位专栏作家在报上提出义正词严的攻击,主要的意思是:一个开妓院的竟敢堂堂皇皇地招待记者,成什么话关于前者,对一个开妓院的名鸨,一直等到脸被抓破之后,才咆哮如雷,我们除了遗憾外,还有啥可说的,一说就说到红包上,柏杨先生能吃得消那么,对于后者,也就是对于那些学问很大,而又道貌岸然,有地盘可以写方块文章的衮衮圣崽,不得不请他们听一听托尔斯泰先生的言论.
何秀子女士当鸨儿是一回事,人权又是一回事,中国宪法是不是规定妓女不准招待记者一个妓女受了委屈,是不是不准呻吟,一呻吟就"成了什么世界"只有蒙古的征服者才把人分为四等十级,"南人"最差,难道我们自己也将妓女划成一个最低阶层,不受法律和人道的保护这是一个基本的问题,现在政府一再申令警察不得刑讯犯人,不管做到做不到,立脚点固站在这个观念上.
一个人犯了法,当然应该判罪,但如果大家都认为他不是东西,走上去拳打脚踢,甚至把鼻子耳朵都割掉,还不准他哼哼:"哼哼啥你偷了人家一百块钱,还有人格呀还敢乱叫呀!
"这应是吃人的野蛮部落的事,而不应是现代化中国的事.
福禄泰耳先生曰:"尽管我反对你所说的话,但我仍拼命为你争取说话的自由.
"而一些自命为民主的人士,却用他们的大笔,封杀一个可怜女人的嘴,真使人如丧考妣.
只我例外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民主政治的精义是"我不例外",大家都不准闯红灯,我自己也不闯.
大家都不准随地吐痰,我自己就不吐一口.

人人赞成法制,我就不要求特权.
既然建立了制度,我就不破坏它.
可是这玩意一到了中国,就成了"只我例外",我反对闯红灯,只是反对别人闯,我自己却可以闯那么一闯.
我反对随地吐痰,只是反对别人吐,我自己却可以想怎么吐就怎么吐.
我赞成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我自己却不能跟别人平等.
我赞成建立制度,但只希望你们遵守制度,我自己聪明才智要高明得多,不能受那种拘束.
盖我阁下如果不能例外,岂不有失面子,活着还有啥劲夫"面子"是啥洋大人怎么研究都研究不懂,有人解释为"面皮",言其只顾外表一层,不管实际内容.
有人解释为"尊严",言其虚荣第一,实质第二.
我老人家想,面子也者,大概是神经衰弱和牢不可破自私的一种产品.
因精神衰弱,做贼心虚,所以处处必须用骄傲来弥补自卑.
因牢不可破的自私,惟恐怕不能占便宜,所以才处处都要"只我例外".
自私心人皆有之,不但未可厚非,而且它是促进社会的原动力.
但这种自私心一旦超过某种限度,成了臭屎球,就只好抬到了太平间门口,等着断气.
呜呼,一个计划也好,一个办法也好,一个会议也好,一个决策也好,甚至一件官司也好,参与谋事的家伙第一个念头就是:"俺可以在里面有多少好处"那就是说,俺可以弄多少钱享多少权少负多少责任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在这上兜圈圈,上也如此,下也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大家抱着屎臭球死也不放.
谋利有啥不对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孙观汉先生认为"旧观念"和"酱缸"名异实同.
柏杨先生想,它们似乎只是一部分相同,旧观念中也有好的,在旧观念下产生的行为,也有和日月并明的.
只有酱缸蛆观念,即令它是新的,也是堕落的、恶毒的.

在"旧观念"中,一直到今天,人们还瞧不起做生意,认为做正当生意赚钱是丢人的,这跟文化走到岔道上有关.

盖我们的文化本来是走在光明大道上的,却被长期的封建政体和儒家学派圣人们,群策群力,连推带打,活生生地塞到酱缸里.
大家最初还叽哇乱叫,后来酱成了酱缸蛆,不要说教啦,连哼的声音都归于沉寂.
孟轲先生的学说便是"何必曰利,惟有仁义而已"的,这位不曰利的祖师爷,为千万个酱缸蛆制下了仁义的假面具,明明害了杨梅大疮,鼻子都烂塌啦,却把面具一戴,喊曰:"都来看呀,俺好漂亮呀!
"21在表面镇静而心里奇痒的状态之下,儒家朋友对商人充满了轻视、嫉妒、愤怒.
一提起商人,就是"奸商".
奸商当然多的是,但公务员中也有坏蛋,却从没有听说过有"奸官"的(不过,"赃官"一词倒层出不穷).
夫商人以正当合法的手段赚了钱,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就有人眼红.
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却他妈的高贵得不得了,人人跷起大拇指称赞他"有办法".
一位中国文化学院夜间部的学生,向柏杨先生谈到他的教习傅宗懋先生.
傅先生讲课很受学生们的欢迎,不仅口才好,而且有深度,日前他在该院这学期最后一节课时,曾对儒家的那种"正其谊不谋其利"学说,迎头痛击.
傅先生鼓励学生用正当合法的手段赚钱,"谋利"不是一种耻辱,谈钱谈利也不是一种耻辱.
恰恰相反的,那是一种光荣.
儒家那种口不言利,口不言钱,但心里却塞满了钱和利的畸形观念,必须纠正过来,社会民生,才能蒸蒸日上.

那位学生转述这段话时,对傅先生充满了尊敬.
柏杨先生听这段话时,对傅先生也充满了尊敬.
盖中国人心中那块隐藏的私欲,必须取消,这块保留地一天不取消,自私心便一天牢不可破.
"哀莫大于心死",呜呼,心死者,自私心牢不可破之谓.
也有一种现象不知道读者老爷注意到没有,中国人讲仁义说道德的嗓门,可是天下嗓门中最高的,聪明才智和判断力,也可是天下第一流的.
问题是,千万不能碰到心里那块保留地,只要碰到那块保留地,就立刻糊涂成一罐糨糊,什么原则,什么逻辑,都会女大十八变.
沉重的感慨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在中国社会上,侠义情操已被酱成了"管闲事",对之没有一丝敬意,更没有一丝爱意,而只有讥嘲和忌猜.
或尊之为"傻子",或尊之为"好事之徒",成为千古以来最大的笑柄和千古以来最大的殷鉴.
年轻人血气方刚,可能考虑不到这些,即令考虑到这些,也可能不在乎.
而柏杨先生早已老奸巨猾,我岂能惹这种无聊的麻烦这正是我老人家聪明之处,世人不可不知.
盖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聪明过度,中国社会正是由这种无数聪明过度组合而成.
而聪明过度是吝啬同情心的,这不能怪谁,同情心一丰富,就聪明不起来.
中国人同情心的贫乏,使狄仁华先生有沉重的感慨,一团沸腾的灵性被酱成一条麻木的酱缸蛆,要它活泼起来,恐怕非一时之工所可收效.
第一是保护自己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圣人曰:"知而不行,不为真知.
"仅知合作的重要,而不能在行为上合作,就不算真知.
仅了解团结就是力量,而不能在行为上团结,就不算真了解.
毛病似乎不出自中国人本性,而出自大家吃儒家学派的药太多,吃得跟柏杨先生尊肚一样,害了消化不良之疾.
盖儒家在原则上只提倡个体主义而不提倡群体主义.
孔丘先生对那些"有教无类"的二级圣人,教来教去,固然也涉及到群体行为,但涉及的分量却比蚌壳里的珍珠,还要稀而且少,大多数言论都是训练个体的焉.
儒家最高的理想境界,似乎只有两个项目,一个项目是教小民如何地藏头缩尾,国家事管他娘,而只去维护自己的身家财产;用两句成语,那就是"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鼓励中国人向社会上抵抗力最弱的方向走.

另一个项目则是求求当权派手下留情,垂怜小民无依无靠,用御脚乱踩的时候,稍微轻一点;其成语曰"行仁政".

孔丘先生有一段话,是躲祸消灾的最高准则,其话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
无道,则隐.
邦有道,贫且贱,耻也.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翻译成白话,就更明白啦:危险的地方,千万不要去.
危险的社会,千万不要住.
天下如果太平,就出来弄个官.
天下如果不太平,就赶紧保持距离,能溜就溜.
国家大治,而你却没有弄个官,丢人;国家大乱,你却弄了个官,也同样丢人.

这段"圣人教训"充满了聪明伶俐和见风转舵,人人变成了滑不溜丢的琉璃蛋.
别人把天下打太平啦,他就当官,等需要大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他却脚底抹油,便宜事教他一个人占尽啦;把儿子女儿送到美国"传种"的老头老太婆,大概就是儒家的正统,可当孔孟学会理事矣.
在势利眼里,只有努力适应,努力使自己安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识分子连可能有瓦片掉下来的地方都不敢去,则对政治的腐败、小民的疾苦,事不干己,看见了就假装没看见.
盖看见难免生气,生气难免要嚷嚷,嚷嚷难免有祸事.
呜呼,儒家的全部教训中,很少激发灵性,很少提到权利义22务,很少鼓励竞争,而只一味要他的徒子徒孙,安于现状,踌躇满志.
啥都可干,就是不可冒任何危险.
所以孔丘先生谁都不赞成,只把穷得丁丁当当的颜回先生,当成活宝,努力赞扬他的安贫气质,却不敢进一步研究研究使这位二级圣人穷成这个样子的社会责任,更没有想到应如何去改造这个群体的社会,而只是瞎着眼教人"穷也要快乐呀".
一旦每个中国人都这么快乐,国家民族就堕落成原始社会.
尿入骨髓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不认真,不敬业,悠悠忽忽,吊儿郎当地"混",是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特征.
它在人性上形成的畸形心理,令人流泪满面.
盖不认真不敬业的结果,必然产生强大的文字魔术诈欺.
嗟夫,"真"在历史文件中没有地位,中国的历史文件就跟中国的传统文化一样,也不得不走错方向.
在这种走错了方向的脚步声中,中国同胞遂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去追求"美",追求"善".
独对"真"提都不提,一提"真"就摇头,要想他不摇头也可以,那就得打马虎眼.

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致认为文字的力量可以封杀或曲解真实的事实,可以把白的染成黑的,把黑的漂成白的,把二加二证明等于八,把月亮证明四四方方.
玩文字魔术的知识分子,十分有把握地认为:天下小民全是狗屎,而大批酱缸蛆也偏偏心甘情愿地而且用一种潘金莲喝尿的精神,来坚信自己并没有受骗.
怪不得苏西坡先生叹曰:"尿入骨髓,化作酱缸泪.
"该泪流到今天,都没流完.
洋人进一步,中国人退一步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祖先崇拜在本质上是充满了灵性的,可是再优秀的细胞都可能堕落成致命的癌,灵性有时候也难免堕落成僵尸.
祖先崇拜遂一步栽下楼梯,成了对僵尸的迷恋.
孔丘先生是驱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结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化合为一,这是降临到中华民族头上最早最先的灾祸.
孙观汉先生曾在《菜园里的心痕》中对此生出很大的困惑,盖外国人遇事都是进一步想的,中国人遇事却退一步想.
呜呼,"退一步",这正是儒家那种对权势绝对驯服的明哲保身哲学.
其实,"退一步"只不过是果实而已,在孔丘先生当时,这种思想已经十分浓厚,他阁下对社会的不平、政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都有深切同情,而且也有其解决的方法,不过他的解决方法不是努力"向前看",不是提出一个新的时代方案,而是努力"向后看"、"向古看"、"向祖先看"、"向僵尸看",看三皇、看五帝、看尧舜、看周文王.
他的本意可能只是画一张蓝图挂到祖先的尊脸上,以便当权派有个最高榜样.
但这种本意被时间冲淡,也被酱缸蛆曲解.
于是,"古"也者,就成了黄水直流的香港脚,无论干啥,如果不捏捏该脚,就不算搔到痒处.
必须捏得龇牙咧嘴,又唉又哼又哎哟,才是真本领,才算舒服得没啥可说.
死祖先进而化成活僵尸,不但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成了万能的百事通,而且还忠勇俱备、品学并臻.
道德高涨时,一辈子连女人都不看一眼,每天呆坐如木瓜,啥都不敢想,要想也只是想"道"(好像听哪个酱缸蛆说过,孔丘先生到死都是个童身,真是守身如玉,可为万世法者也).
对僵尸迷恋的第一个现象是:"古时候啥都有.
"凡是现代的东西,古时候都有,原子弹有,辐射线有,飞机大炮有,汽车有,民主有,共和政治有,砍杀尔有,拉稀屎有,人造卫星有,公鸡下蛋有,脱裤子放屁有,西服革履有,阿哥哥舞有,迷你裙有,等等等等,反正啥都"古已有之",无往而不"有".
只要你能出一个题,酱缸蛆都能写出一大串古时候都"有"的典故.
既然啥都有啦,潜移默化,中华民族遂成了一个肤浅和虚骄的民族,盖你那些玩意都是俺老祖宗搞过的,有啥了不起自己搬块大石头挡住自己的去路,只好在自己的太虚幻境里,闭着尊眼,猛想美女如云.

闭着尊眼猛想美女如云,是一种"意淫",说这话还是"直八哲学",如果说老实话,对僵尸的迷恋简直是一种他妈的手淫,更要斫丧元气.
第二个现象比第一个现象还要使人怒发冲冠,那就是:"古时候啥都好.
"仅只啥都"有"不稀奇,必须啥都"好",才算够水准.
这种畸形观念,大概秦王朝统一中国时就很严重,惹得皇帝老爷嬴政先生一肚子火,再加上宰相李斯先生直打小报告,于是陡起杀机.
呜呼,柏杨先生可不是拍巴掌赞成焚书坑儒,而只是说"古时候啥都好"的毛病也是"古已有之",并不是最近才抬头的新兴势力.
两千年来,不要说是一种思想,像硝镪水一样侵蚀着灵性,就是一天只滴一滴水,也能把喜马拉雅山滴出窟窿.
所谓"好",似乎不是指东西好,大概再伟大的酱缸蛆,都不好意思说穿草鞋比穿皮鞋好,用丈八蛇矛比用机关枪好,骑牛骑驴比开汽车坐飞机好.
所以,古时候啥都好者,可能限于四个节目(但这四个节目却是大节目,已够中国人23奄奄一息),该四个节目者,曰"人好"、"事好"、"书好"、"名好".
夫"人好"者,不用介绍,大家的口头禅就是"人心不古",这口头禅真是口头禅,只要有人稍微碰他一下,这口头禅就会像吃了屁豆似地立刻放之.
既没有经过大脑,也没有经过心脏.
盖他阁下已一口咬定古人都好得顶了尖,不但不会坑他骗他,甚至当他坑了古人骗了古人的时候,古人还要温柔敦厚地向他献旗感恩.
古时候的好人说起来车载斗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连孔丘先生都服帖的,莫过于唐尧帝伊祁放勋先生,他连国家元首都不干,而把宝座像烫山芋似的抛给姚重华先生.
姚重华先生也是好人大学堂毕业的,在干了四十八年帝王后,又把那玩意抛给姒文命先生.
然而他们还不算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许由先生,一听说有人教他当皇帝,就好像谁向他念了三字经"干你娘",赶忙跑到亚马逊河,把耳朵洗了个干净.

权力是有毒的,当权派当得久啦,免不了就要中毒.
古时帝王,大概跟日月潭毛王爷差不多,一个部落的酋长,到了夏王朝,多少建立起来一点规范,开始有点舒服,于是姒文命先生进了棺材后,他的儿子姒启先生就硬是不肯放.
这未免使酱缸蛆脸上没有光彩,只好用文字诈欺战术,硬说小民非跟着他走不可.
姬发先生父子起兵叛变,把殷纣帝子受辛先生活活烧死,如果依照酱缸蛆的原则和逻辑,这种行为实在该入十八层地狱吃阎王老爷的屎,可是古人既然都是好的,而孔丘先生又在他们父子尊脸上抹了金,就不得不也靠文字诈欺战术.
孟轲先生就很文艺化地说他阁下向东征时,西边的小民就怨啦,曰:"为啥不先来打我们呀.
"向南征时,北边的小民也怨啦,曰:"为啥不先来打我们呀.
"听起来真是悦耳,盖古人既都妙不可言,就索性让他妙到台风眼里吧.
古时候的"人"既然都"好",则古时候的人干出的"事",像法令规章之类,自然也都好得不像话,碰都不能碰.
如果胆大包天,想改它一改,就像一枪扎到酱缸蛆的屁眼里,听他号声震天吧.
王安石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兼思想家,那个纸糊的宋王朝,如果不是他大力整顿,恐怕早亡了国早亡给西夏帝国,还轮到金帝国动刀动枪王安石先生曾说过一句冲击力很强的话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
"这对酱缸蛆真是个致命的一扎,所以酱缸蛆屁眼红肿之余,便把他恨入骨髓(有一点可供读者老爷参考的,凡是抨击王安石先生最烈,或对王安石先生的人格或私生活最污蔑栽赃的,用不着调查,我老人家敢跟你赌一块钱,他准是条大号酱缸蛆).
他阁下最后仍大败而归,实在是酱缸蛆太多,难以抵挡.
在历史上,"祖宗家法"成了猪八戒先生的五齿耙,对任何改革,用五齿耙当头一筑,就能把人筑出脑门痈.
呜呼,现在学堂里,都是学生坐着听,教习站着讲,盖学生太多,而且一天站上五六个小时,真能站成香港脚.
而古时候私垫,却硬是教习坐着讲,学生站着听.
这是我们这个自吹为礼义之邦的规矩,可是这规矩到了宫廷那种兽性多人性少的地方,就变了花样.
却是皇帝学生孤零零一个人坐着听,大臣教习呆愣愣一个人站着讲.
宋王朝时,韩维先生曾建议教习也应该坐,这请求并不过分,可是想不到喝尿分子刘邠先生马上反对.
后来程颐先生也建议教习该坐上一坐(他阁下虽然也是一个酱缸蛆,却为了自私,倒也明白了一阵),闹嚷嚷了一阵,屁股仍没着落.
盖这玩意是祖传的家法,动不得也.
这只不过是屁例子,比屁还大的例子多矣多矣,中国专制政体下最后一次变法百日维新,就是毁到这五齿耙上的,嗟夫.
这个五齿耙乱筑中华民族,筑了两千年之久,筑得流血抽筋,不成人形,只有出气的份,没有吸气的份.
迄今为止,残余的酱缸蛆和喝尿分子,仍坚决地主张继续乱筑,有人偶尔躲一躲,就立刻大喊大叫曰:"动摇国本.
"呜呼,这种国本,如果再不动摇,中华民族的生存,恐怕就要动摇.
24最大的殷鉴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中华民族有五千年传统文化,当然有优秀的一面,介绍这一面的朋友太多,说的话写的书,更排山倒海,用不着我再插嘴,即令再插嘴,也不能增加优秀的重量.
我们现在面对的,却是五千年从没有见过的巨变.
一种崭新的西洋文明,像削铁如泥的利刃一样,横切面地拦腰砍过来.
如果拒绝接受消化,只有断成两截,血枯而死.
美国一些印第安人保留地和散布在各地印第安人的废墟,每一处都使我们胆战心惊.
印第安人几乎全部住在保留地,所谓保留地,用不着睁眼乱瞧,仅只掐指一算,就可算出那里准是穷乡僻壤,一片荒凉.
虽不能说寸草不生,但保留地的农作物,往往难度一次荒年.
最糟的是距城市太远,也就是距交通线有学堂的地方太远.
其实太远也没啥,多走几步路就行.
问题在于,印第安人压根儿拒绝接受现代文明的西洋文明.
现在,他们还可以在保留地马马虎虎过日子,过的是两三百年前美国西部武打片上差不多的日子.
可是,不知道酋长老爷想到没有,一旦有一天(这一天不是不可能来临),美国人口急剧增加到十亿别说十亿啦,十亿能吓死人,假如美国人口急剧增加到三亿四亿吧,第一件事,你敢跟我打赌乎哉,恐怕就是把印第安同胞驱逐出保留地,赶到落矶山区,在那里,深雪没胫,无尽荒山,他们在草原上的古老求生技能,派不上用场,最后只好全体饿死.
盖那些保留地的贫瘠不毛,在现代科学技术之下,开水利、施肥料,都会变成良田.
目前美国政府还不在乎,到那时候,可要非常在乎矣,美国政府绝不可能永远允许印第安人,糟蹋那些土地.
这是远虑,而远虑基于近忧.
前已言之,近忧是他们顽强地坚持他们那种固步自封的传统文化.
举个例子说吧,直到今天,他们都不尊重法律,也不相信法律,仍继续几千年来的勇敢内斗,部落与部落间经常仇深似海,不可开交.
美国政府前去干预,酋长老爷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好吧,悉听尊便,只要不妨害白人安宁,你们即令把自己人杀了个净光,都没关系,白人乐于看到天然淘汰的成果.

白人对归化为美国人的落后民族,一向采取"厌而远之"的态度.
对印第安人如此,对中国人也是如此.
就在华盛顿机场,曾上演一场镜头.
吾友海伦女士貌美如花,性烈如火,丈夫老爷麦卡菲先生,台北文化界人士对他相当熟悉,不必细表.
表的是某一天,海伦女士在等飞机,站得两条玉腿发酸,看见一个空位,就走过去坐下.
不久一个中国人从厕所回来,发现座位没啦,一脸不高兴,跟她身旁另一位中国人用广东话骂起大街,措辞肮脏下流,写出来准吃风化官司,姑且找一句最文明的介绍,曰:"这女人的屁股怎么不丢在你大腿上呀,偏丢在我的位置上,骚到我身上来啦.
"想不到海伦女士是言语奇才,啥话都懂,她正气愤中国同胞乱占座位,更气愤中国同胞难堪的粗野.
于是,一跳而起,用广东话向他们回报,教他们注意自己的教养.
两位广东老乡不但不对自己的失礼道歉(注意,中国人没有道歉的文化),反而回骂起来.
候机楼霎时吵成一团,华洋黑白,一齐围上来观看奇景.
白脸警察闻声赶来,在一旁歪着尊脖,仔细欣赏.
麦卡菲先生听到娇妻大发神威,赶忙奔来救驾,白脸警察拦住他曰:"老哥,这是他们中国人内斗,咱们千万别管.
"麦卡菲先生曰:"老爷容禀,我不管不行,因为吵架的是我太太.
"这则小故事可看出白人对中国人(无论你是华裔、华人、华侨),就是如此这般,跟对印第安人一样,看成化外之民.

印第安人为啥排斥现代化的西洋文明,有人说他们始终怀恨白人的罪恶,有人说他们的民族天生僵固,没有接受新观念新事物的细胞.
这两种原因都有点怪,因怀恨而拒绝接受敌人的制胜法宝,可谓其蠢如猪.
因天生缺少力求上进的细胞,可谓其情堪怜.
但至少有一点致命伤是明显的,可能因为生理上的缘故,印地安同胞之酗酒,似乎比台湾山地同胞,还要凶猛百倍.
富兰克林先生在他的自传上,曾喟然叹曰:"酒毁灭了印第安人,但没有酒,印第安人宁愿死.
"柏杨先生没有资格作深入分析,只是说明,无论啥原因,结出的果实都是一样的.
我老人家在芒特玛古堡,看到印第安废墟,和他们用野草编织的箩筐,六百年后今天的成品,跟六百年前昔日的成品,色彩图案,一点没有分别,不禁老泪纵横,似乎看到,阴风四起,黑云渐布,日暮途穷,苍茫朦胧,一幕即将来临的巨大悲剧,正在死寂的气氛下进行.
可能千年,也可能只几百年,当他们被逐出保留地之日,也就是这个古老民族全族覆灭之时.
连上帝都救不了他们,除非赐给他们吸收现代文化的灵性.
而迄今为止,上帝仍没有赐给.
反而,却像《圣经约书亚记》上所说的,决心使他们:"没有一个留下,将凡有气息的,尽行杀灭.
"写到这里,读者老爷一定大吃一惊曰:老头,你三天没照梨花镜,就自以为三头六臂,当起预言家啦.
我可不是要当预言家,而只是联想到中国同胞,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中华与印第安两大民族,虽然有许多不相同之处,却也有许多相同之处.
最相同的一点是,大家都有浓厚的崇古崇祖的情绪,这情绪是浪漫的,多彩多姿,使人动容.
可是却因之使我们无法面对现实,对现代化深拒固闭,对有些已经毛病百出的传统文化,仍搂在怀里,沾沾自喜.
类似乎这些相同之点,都是致命之点.
印第安朋友的传统文明,少得可悲,如果他们肯吸收现代化西洋文明,可以说易如反掌,盖房子里空空如也,只要新式沙发搬进来就功德圆满.
中国人屋子里却塞满了长板凳、短板凳、高板凳、铁板凳、木板凳、带刺的板凳、滑不溜丢的25板凳,如果不动心忍性,把它们扔到化粪池里,新式沙发就永远进不了大门.
印第安人是个活榜样,这个可哀的红脸民族,跟西藏冈底斯山的牦牛群一样,低着头,朦胧着眼,蹒蹒跚跚,有意无意,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走向绝种的死亡之谷.
听到他们蹒跚的脚步声,和世代的辛劳喘气,心都裂成碎片.
有人说,你别杞人忧天,中国人多呀.
咦,在可怕的核武器和强大的生存竞争压力下,人多可没有用.
印加帝国的人口可多,如今都到哪里去啦.
有人说,中国人聪明呀,聪明确实聪明,但把聪明用到抗拒改善自己品质,动不动就翻天印和窝里斗,聪明反而会被聪明所误.
似乎只有自惭形秽、痛改前非的觉醒,才能躲过印第安朋友所遭的大难.

把羞愧当荣耀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堂"接受"台北市政府教育局"的委托,调查大家对体罚的意见,提出报告说,百分之九十一的教习,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长,及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认为只要不造成伤害,适当的体罚是应该的.
这个调查表示,开揍的和挨揍的,跟赤壁之战周瑜和黄盖一样,两情相悦,一方面愿打,一方面愿挨.
"中国心理学会"和"中国心理测验学会"的联合年会上,也提出讨论,与会的若干英勇好战型的朋友,在学院派魔术名词的云雾中,要求把现代课堂,恢复成为古代刑堂.
而身为"台湾省政府主席"的林洋港先生,跟柏杨先生的命运恰恰相反,在"台湾省议会"中,现身说法,说他小时候读书,就是因为教习把他打得哭爹叫娘,他才获益良多.
"国立阳明医学院"教习刘家煜先生,还要建议教育部,认为教习对学生,可以作适当的干活.

最精彩的还是台北《自立晚报》记者杨淑慧女士的一篇特稿,标题是:"爱心乎体罚乎运用得当最为重要.
只要避免学子误入歧途,教育局何须硬性规定.
"文中有一段流芳千古的话,她报道曰:"据了解,台北市某著名国民中学一位男老师,他的'教鞭'和'教学'同样有名,上课的第一天即在教室中安置好藤条(柏老曰:好一个大刑伺候的场景),然后和学生约法三章,每次考试距离标准成绩几分,就打几下.
结果,这位老师的班级,成绩总是特别好(柏老曰:也就是升学率高).
他的大名全校响丁当(柏老曰:他如果在讲台摆上钢铡,大名丁当地恐怕能响到伦敦),学生都期望让他教(柏老曰:这得作一个科学调查才算数,不能用文学的笔法),许多毕业后的学生怀念的竟是'排队打手心'(柏老曰:刚考上联考的老爷老奶,还可能有此一念.
以后下去,恐怕不见得),足见实施体罚与否,并不重要(柏老曰:在该响丁当的教习看,恐怕是实施体罚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体罚所带来的意义.
"这段文章是酱缸文化的特有产品,远在一六八年宋王朝,这种产品就已经上市.
当时皇帝小子上课听教习讲书,是坐着的,教习却像跟班的一样站在一旁.
宰相兼皇家教习王安石先生尊师重道,建议应该也赐给教习一个座位.
消息传出,酱缸立刻冒泡,大臣之一的酱缸蛆人物吕诲先生,好像谁踩了他尾巴似地嚎叫起来,提出杀气腾腾的弹劾,曰:"王安石竟然妄想坐着讲书,牺牲皇帝的尊严,以显示教师的尊严.
既不知道上下之和,也不知道君臣之份.
"呜呼,古之时也,有些教习以站着伺候为荣.
今之时也,有些学生以"排队打手心"为荣.
记得一九一年,"中华民国"建立之初,一个遗老爬到县衙门前,露出雪白可敬的屁股,教他的家人打了一顿板子,然后如释重负曰:"痛快痛快,久未尝到这种滋味矣.
"这比打手心的涵义,就又进一层.
百思难解的是,奴性在中国何以不能断根中国文化中最残酷的几项传统:其中给女人缠小足、阉割男人和体罚,都已被革掉了命.
教育部严禁体罚,是它所作的少数正确决定之一.
想不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竟面临挑战.
问题是,羞辱就是羞辱,只有奴性深入脑髓的人,才会身怀绝技,把羞愤硬当作荣耀.
有英勇好战型的人不足奇;有吕诲这样的人,有甘于"排队打手心"这样的人,才是中华民族的真正危机.
如果这种羞辱竟能变成荣耀,则世界上根本没有荣耀矣.
被羞辱而又其乐陶陶,如果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故意打马虎眼,包藏祸心,再不然,准是天生的奴才或奴才胚.

主张体罚的朋友,强调只要有爱心就行.
呜呼,爱心,爱心,天下多少罪行,都披着爱心的美丽画皮.
父母为女儿缠小脚,为了她将来好嫁人,是爱心.
"君父"把小民打得皮破血流,为了"刑期无刑",也是爱心.
试问一声,教习对学生,一板子是爱心十板子一百板子还是不是爱心报上说,教习把学生三个耳光打出脑震荡,他同样也坚持他是出于爱心.
分际如何划分内涵又如何衡量爱的教育中绝对没有"修理学"镜头.
至于"适当",啥叫适当谁定标准又用什么鉴定"只要不造成伤害",事实上,任何体罚都造成伤害.
好比说,只要不造成伤害,就可把手伸入火炉里,这话比轮胎漏气的声音还没有意义.
任何人在开揍时,都先要肌肉扭曲,目眦俱裂.
而这种邪恶的神情和眼中冒出的凶光,还没有动手,就已造成伤害矣.
再加上所展示的绝对权威的感情蹂躏,像教孩子自动伸手待打,那根本没有爱,只有恨双方面互恨,因为那是一种人格上的凌辱.
一旦学生对"排队打手心"都不在乎,羞耻心便荡然无存,体罚也失去被认为"好"的一面的意义.
考试有标准答案,不合规格的就要受到暴力镇压,孩子们的自尊、灵性和最可贵的想像力,恐怕全部斫丧.
至于有百分之二十九的教26习,因为教育部严禁体罚,就"心灰意冷,不管教学生".
一个从事教育工作的文化人,如果不准他施展把学生打得鬼哭神号的手段,就束手无策,怠工弃守,教育部应请他们卷铺盖走路,介绍去赌场当保镖.

柏杨先生没有力量反对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八十五、百分之八十.
但我老人家可要向那些不甘受辱的学生老爷,提个秘密建议,如果打到你头上,你虽不能起而抗暴,但你应该跟柏杨先生对侯仰民先生一样,记恨在心,来一个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有些好战分子的教习,可能发狠曰:"我就是打啦,十年后见.
"对这种地头蛇,你就更应该永远不忘,给他来一个真的十年后见.
然而,这并不是柏老的主要意思.
主要的意思是,这次调查结果,愿打的跟愿挨的,所占比例竟如此之高,使人沮丧.

夫教育的目的在培养人性的尊严和荣誉,而今大家居然有志一同,都醉心于摧毁人性的尊严和荣誉,可说是教育界二十世纪十大丑闻之一,说明酱缸的深而且浓,也说明我们教育畸形发展,已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
越想越毛骨悚然,嗟夫!

炫耀小脚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抗战之前,柏杨先生曾在报上看到过一位记者老爷的西北访问记.
该记者大概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长大,一旦到了甘肃河西走廊,对女人的小脚大为惊奇.
该报道原文已记不得啦,只记得大意是,他访问了一位小脚老太婆,该老太婆谈起当初缠脚的英勇战斗时,正色曰:"俺那村上,有女孩子缠脚缠死的,也有女孩子缠了一半不肯缠的.
"该记者形容曰:"当她说这些时,故意把她的小脚伸出炕头,似乎是炫耀那些死亡的成绩.
"这段评语一直印在脑海.
嗟夫,酱缸蛆炫耀传统文化,跟这位老太婆炫耀她的残废小脚,你说说看,有啥区别老太婆炫耀小脚是一种至死不悟,酱缸蛆炫耀酱缸则是一种至死不悟兼虚骄之气.
孙观汉先生上周写了几个字在一份他剪寄的《真实杂志》单页上曰:"中国人在'倒运'时期,心理上尚有这么多自夸自傲,我真怕'走运'时期来临!
"孙先生显然对未来感到隐忧,不过,"欲知来世果,且看今世因"!
今世充满了自满自傲,绝不会有一天成为真正的大国,敬请放一百二十五个心可也.
但孙先生的隐忧却发人深省,嗟夫,中国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真应该父母兄弟,抱头痛哭,把过去的一切都搬出来检讨.
然后,吸鸦片的戒掉鸦片,吸海洛因的戒掉海洛因,推牌九的戒掉牌九,偷东西的戒掉偷东西,包妓女的立即把妓女遣散,病入膏肓的立即送进医院,害花柳病的立即打六六,断手断脚的立即装上义肢.
然后,一齐下田,耕地的耕地,播种的播种,挑土的挑土,浇水的浇水,这个家才能够兴旺.
如果大家只会张着大嘴瞎嚷,而嚷的只是我们从前是多么好呀,恐怕只能限于过去好,现在可好不了,将来更好不了.

臭鞋大阵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其他地方所没有,惟独台湾特有的,就是"臭鞋大阵".
不管去谁家,都要攻破臭鞋大阵,才能登堂入室.
上得楼梯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每家门口,都堆满了臭鞋.
我说臭鞋,只是观感上的,既不能一一拿起来放到鼻子上,当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说每一只都臭而不可闻也.
但如果说它奇香,也应该查无佐证.

每家门口都堆臭鞋,实在是二十世纪十大奇观之一,有新鞋焉,有旧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大人的鞋焉,有儿童的鞋焉,有高跟的鞋焉,有低跟的鞋焉,有不高不低跟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后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过到处漏孔的鞋焉,有类似柏杨先生穿的一百元一双的贱鞋焉,有类似"台湾省议员"陈义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双的阔鞋焉(陈义秋先生还有价值四百五十元的阔头,那属另一可敬范围,心里有数,不必细表).
群鞋毕集,蔚为奇观.
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阵,跟契丹帝国萧天佐先生在三关口布下的天门大阵一样,暗伏奇门遁甲,诡秘莫测.
于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开并蒂,有的鞋各奔东西,有的鞋张眉怒目,有的鞋委屈万状,有的鞋鞋相迭,有的则把守在楼梯之口,形成现代化的绊马桩.
主人之出也,先伸出脚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样,在臭鞋大阵中左翻右踢,前挑后钩,直到头汗与脚汗齐下,才算找到对象.
客人之入也,比较简单,但如果遇到像柏老这类朋友,袜子上经常有几个伟大的洞的,就得有相当勇气,才能开脱.
而有些朋友则鞋上是有带子的,你就得耐心的27观光他们撅起的屁股,如果属于千娇百媚,当然百看不厌,如果是属于老汉或讨债精之类,就无法不倒尽胃口,尤其有幸或不幸的人,客人如果太多,一连串把屁股撅起,就更显示臭鞋大阵的威力.

然而,臭鞋大阵的最大威力,还不在使人伸脚丫或撅屁股.
伸伸脚丫,撅撅屁股,等于活动活动筋骨,也是有益于健康之举.
问题是从臭鞋中所宣传出来的那股异味,实在是一种灾难.
从前南方蛮荒地带,有一种瘴气,谁都弄不清瘴气是啥,有人说是毒蛇猛兽口中吐出来的,有人说是妖魔鬼怪布下的天罗地网.
我想那分明是一种空气污染,人们冒冒失失闯了进去,轻则头昏脑涨,重则一命归阴.
而中国公寓中家家户户的臭鞋大阵,使得整个楼梯,从根到梢,无处不熏人欲呕,可称之为公寓式的瘴气,一个人如果从二楼走上十楼,他至少要冲过十八个臭鞋大阵.
而每一个大阵的臭味都是具有辐射性的,透过气喘如牛的尊鼻,侵入咽喉和肺部,积少成多,累瘴成癌,恐怕现在砍杀尔大量增加,医院门庭若市的场面,即与此有关.
得砍杀尔也不严重,顶多死翘翘.
严重的是为啥外国都没有这种景致,而中国独有沿梯而上,一堆臭鞋连一堆臭鞋,即令不得砍杀尔,也会得鼻腔癌.
纵是现代化大厦,走出漂亮的电梯,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堆臭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是室内装潢得跟凡尔赛宫一样,金碧辉煌,却狠心在门外堆起一堆臭鞋.
这似乎包含着一个严肃的课题绝对的自私兼绝对的自卑.
自私的是,把自己都不能忍受的东西,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忍受.
把自己看了就心乱如麻的玩意,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心乱如麻.
把自己嗅了就会中毒的奇异怪味,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中毒.

———一切一切,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没想到别人的利益;只要自己家里一尘不染,不管公众场所如何脏乱;只要自己舒服,别人就是栽倒到他的臭鞋大阵之中,气绝身亡,他也毫不动心.

自卑的是,对解决不了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乃"锯箭杆学"的传统干法,只要俺家像个神仙洞府就好啦.
从前之人,还扫一扫门前雪,现在不但连门前雪不扫,还把自己家里的雪堆到那里.
古诗不云乎:"双手推出门外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现在则是:"一脚踢出臭鞋阵,推给别人胃溃疡.
"六十年前的事啦,那时柏杨先生年纪方轻,有一次去探望一位朋友,他慷慨大方,举世无匹,当下就买了四两排骨请客,预备教柏老过过馋瘾,他太太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不小心,把那块伟大的排骨掉到茅坑里.
该朋友不动声色,用竹竿好不容易把它捞了出来,洗了一下,照样下锅.
一直等到酒醉饭饱,他才宣布真相,那时的柏老已经十分聪明,念过洋学堂的卫生之学,立刻就要往外呕吐,他跳起来掐住我老人家的脖子吼曰:"咽下去,咽下去,眼不见为净,这都不懂,还上洋学堂哩.
"那一次我可真是咽下去,一则舍不得吐,一则被他掐得奇紧,吐不出也.
这事早已忘光,最近碰见大批的现代化的臭鞋大阵,家家户户,都在眼不见为净,才觉得胃肠有点不舒服.
为别人想一想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在中国,只拼命想到自己,视别人如无物的现象,多如驴毛.
对方如果竟然胆敢证明他也存在,而且有独立的人格,麻烦可就大啦,小者吵嘴,大者打架,再大则一顶帽子罩下来,不是说你小题大做,就是说你惹是生非,不是说你不知道安分守己,就是说你不知道温柔敦厚,乱发牢骚乱骂人.
而乱发牢骚乱骂人者,一一都在卷宗里,后果堪哀.

柏杨先生安居汽车间中,将近十月,头顶之上,都是富贵之家,而就在二楼阳台的栏杆外边,屋主支起铁架,在上面放了一排盆景.
盆景赏心悦目,当然妙不可言.
但该屋主每天都要浇水两次,而且每次都浇得淋漓尽致.
有一次,酷日当空,柏老在门前买了一碗豆花,蹲在那里正吃得起劲,忽然大雨倾盆,倾了我一头一脸,刚吃了半碗的豆花,也荡荡乎变成满碗,心里诧曰:"这是何方神圣,赐下这种宋江式的及时之雨.
"抬头一看,原来能源出在浇花上,而屋主老爷已经龟缩在案,不见踪影.
我本来要大声开骂的,怕骂了要挨揍,就没有骂.
又想上楼找该家伙理论,心里一想,我这个三无牌恐怕不是对手,只好作罢.
于是不久我就练就一种三级跳的奇功,只要他阁下手提喷壶,抛头露面,我就一跃而入,或一跃而出,身上滴水不沾.
这种栏杆上列盆景的奇观,在公寓式的楼房之上,几乎触目皆是,有些更前后夹攻,在屋屁股的阳台上也罗列一排,则下面晒的衣服就要遭殃.
而且日久天长,铁架生锈,忽然有一天塌啦,下面的朋友岂不要脑袋开花.
即令不塌,铁架孔洞奇大,万一掉下一片碎瓦或一块石头,尊头同样受不了.
实在想不通,住在上面的家伙,为啥不为下面的人想一想.
和这同属奇观的是悬挂高楼的一些冷气机.
呜呼,巍巍大厦,七层焉,八层焉,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层焉,高矗天际,美仑美奂,俨然小型皇宫,却每个窗口都突出一个黑漆漆的小棺材.
既大小不同,也式样不一,每个28小棺材又都有一根输尿管,晃晃当当,迎风招展.
好像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生了一身脓疮,把全部美感都破坏无遗.

然而我们担心的倒不是美感,而是万一有一天小棺材的支架跟花架一样,由老而锈,由锈而断,忽地扑通,翻滚而下,砸到路人的尊头之上,据我了解,那效果可比倾盆大雨厉害.
我们再一次地想不通,有钱的大爷,为啥不为路人想一想.
公寓的威胁不仅是后天的人造雨和小棺材,也有先天的胎里毒.
柏杨先生为了谋生,每天要经过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两次之多,每逢驾临到一个名"国泰宝通大楼"的庞然大物,就怦然心动.
心动不是想搬进去住,我可是从没有这种想法,犹如我从没有想搬进吾友伊丽莎白二世的白金汉宫去住一样.
我之所以怦然心动,是它的窗子.
盖别的大楼,窗子都是左右拉的,只有"国泰宝通大楼"的窗子,却是向前开的焉.
夫窗子向前开,空气的流通量,当然比窗子左右拉要大两倍,屋主老爷住在其中,可能因此多活三千年.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上面,向前开的现象是,每个窗户都跟衙门一样作八字形,金属的窗轴是惟一的支柱,这支柱再粗也粗不过放盆景或冷气机的铁架.
即令是钢的吧,钢也有腐烂之日.
好吧,俺的窗轴是钻石做的,那就算钻石做的.
可是窗架窗框总不能也是钻石做的吧,窗轴如不先坏,窗架窗框也会先坏.
一旦坏啦,恐怕倒霉的仍是行路的朋友.
如果它不垂直而下,来个天女散花,散到马路之上,坐汽车的朋友,也难逃此劫.
最主要的是,风力的强度,随着高度而比例增加.
比例的数字,柏杨先生一时想不起来(这非关记忆不好,如果你阁下欠我银子,看我记得清楚),只仿佛记得,纽约的帝国大厦,如果地面是一级风,屋顶就是八级风,而八级风足可以把一个人像稻草一样卷起来抛到半空,以致游客们不得不像幼儿园一样,"大家小手牵小手",或战战兢兢,紧抓栏杆,胆小鬼还得用一条绳索绑住纤腰.
台北"国泰宝通大楼"固然没有纽约帝国大厦那么高,但风力的递增定律,却是天下一样.
该大楼现在是新盖的,还没有跟台风老爷碰过面.
而且即令撑过一次两次,柏老也不相信那细细的窗轴能长期抵抗日夜不停的高空的强风,万一表演炸弹开花,别人的态度如何,我不知道;我自问可是誓不敢当.
于是又想不通,当初设计的工程师老爷,为啥不为窗外人想一想.
写到这里,敝孙女拿了一张表格,教我老人家填写.
表是啥表,不必说啦,反正是临表泣涕,不知所云.
尤其使人泪落如雨的是,表上留给填表人应填项目的位置,空白奇小.
像"住址"栏的"省"、"县"、"市"、"路"、"街"、"巷",上面的空格,小得简直是在主办视力测验.
有些空格倒是比较大方,留的位置较大,但也只能大到眼睛可以看见的地步,想把要填的字挤进去,恐怕得使用世界上最尖的笔,外加上一副世界上最精细的显微镜.
"阅读书籍"栏,奇窄而且奇短,填三本两个字书名的书,都得冒汗,一个人一生如果读过三十本书,仅填表就能填出近视眼.

更想不通,制表人为啥不为填表人想一想.
这些都是小事,但从这些小事,可看出心理上的症结.
浇花水倾到你身上,冷气机掉到你头上,窗子把你砸得稀烂,填表填不进,那都是你的事,原主钱大力猛,就是这么干啦.
不出事时,谁嚷嚷都没用,嚷的嗓门稍大,则招灾进祸.
一旦出了事,血肉横飞,官盖云集,开会如仪,号叫着要追查责任,结果查来查去,除了死人有责任外,谁都没责任.
呜呼,这症结跟家家户户门口的臭鞋大阵一样,是一目了然的,过度的自私和自卑,使头脑不清兼老眼昏花.

不会笑的动物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记得若干年前,有人曾对民族舞蹈演员面无笑容感到诧异,主持人答曰:"那一幕是'宫女怨',宫女当然愁眉苦脸.
"但后来演至《喜相逢》、《万寿无疆》,仍愁眉苦脸如故,不知主持人如何说词.
过去我曾想到,可能黄种人天生地不会笑和不喜欢笑.
可是到了日本一瞧,他们那些黄种人不但会笑,也喜欢笑,除了车掌小姐会笑外,连开那单调如棺材的电梯小姐也会笑,乃大吃一惊.
于是再追究中国人所以笑脸甚少的原因,可能是百年来战乱频仍,哭的时候多,依生物学"用进废退"的定律,再加上整天无米少盐,以致想笑都笑不出.

中国人的缺少笑容,对观光事业是一种威胁.
但最大的威胁仍在中国人对陌生人的态度上,柏杨先生为谋生走遍各省,发觉除了北平一个地方外,几乎无一处不"欺生".
人类是一种会笑的动物,但中国的女护士和女车掌例外.
关于这一点,大家呐喊了十余年,大概公共汽车管理处和台大医院(台北医院也很精彩)当局忙于搞红包,无暇改进之故,所以一硬到底,迄今不变.
看情形,除非把钞票摔到她们脸上,便是老天爷都无法教她们龇龇牙.
29另外,女店员的面孔,似乎也应纳入改进之列.
当你进店之时,活像一头猫撞进了老鼠窝,小眼睛全充满了敌意地望着你,如你索物,则先打量你的衣服,然后告曰:"贵得很.
"你问:"还有好的乎"曰:"更贵.
"我有一个朋友,在外语学堂读书时,便曾在台北中山堂前一家委托行,因购一件价值五百元的毛衣而大吃其瘪,该老板伸颈细瞧其领牌,不屑曰:"你外语学堂毕业,当个翻译官,一个月也不过五六百元,还是省点吧.
"不过结果大出老板意料,吾友竟然有钱买了一件.
然而最痛苦的是,当顾客看了两件不买辞出之时,上至老板,下至店员,无不怒目而视,口中念念有词,一种像被鸡奸了似的嘴脸,全露了出来.
于是,有人曰:没有关系,他们见了洋大人,笑容自出.
须知观光事业发达后,洋大人如过江之鲫,将逐渐不再稀罕,且洋大人也有寒有穷,久而久之,劣根性复发,难免终有一天,华洋一视同仁.
坐计程汽车没有小账,应是中国惟一值得大吹之事,但仅此一项,难广招徕.
不二价运动应设法展开,凡是在台北中华路买过东西的人,恐怕都有同感,真正地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上当不上当全凭运气.
柏杨先生从前曾发明一定律曰:"还他一个你根本不想买的价,包不吃亏.
"结果不然,前日往购一皮箱,要价三百,我以为它只值一百五十元,但嫌其式样不好,乃大声曰:"七十元.
"料想他宁去自杀,也不会卖,想不到他大叫曰:"好啦,拿去.
"呜呼,如何使中国人以善意和诚恳对待陌生人,不仅是观光之道,亦是做人之道.
中国人好像是一种不会笑的动物,圣人曰:"君子不重则不威.
"每个人似乎都要"重"要"威".
人生篱笆就像西柏林围墙一样,活生生筑了起来.
笑固然和"重"、"威"并不排斥,但天长日久的冷漠,却是可以把笑排斥掉了的.
呜呼,中国人不但对别人从不关心,似乎还对别人充满了忌猜和仇恨.
前天报上有则消息,台北峨嵋餐厅一个伙计病故,老板不给钱,家族们就把棺材抬到餐厅抗议.
食客同胞一瞧,大喊倒霉,一哄而散,有的趁此良机也就没付账.

嗟夫,抬棺材对不对是一个问题,我们只是感慨,那位死人对活人的意义,难道只是"倒霉"难道没有一点哀伤之情礼义之邦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一个人的教养和全民的品质,在人际关系第一层面的接触上,完全显现出来.
贵阁下还记得《镜花缘》乎,唐敖先生到了"君子国",对礼义之邦的定义是:"圣圣相传"、"礼乐教化"、"八荒景仰".
其实他阁下不过见了商店买东西时童叟无欺一件事,就五体投地.
而在美利坚,童叟无欺早已稀松平常,不仅仅价钱不欺,服务态度更使人叹为观止.
柏杨夫人在拉斯维加斯一家小店,看上了一件小褂,言明十二美元成交,货银两讫,正要包装,发现右腋下有块米粒大,仿佛可以看得见的黑斑,老妻曰:"哎呀,这是啥"店员老奶拿起来,映着日光细瞧,歉然曰:"确实是一个汗渍,用水洗可能洗掉,但也可能洗不掉.
你如果同意的话,我去问问老板,看是不是可以减一点价.
"接着冬冬冬冬跑上二楼,再冬冬冬冬跑下,说可以便宜两块美元.

这件事对我来说,无疑当头一棒,盖被店员虐待,已成习惯,一旦春风化雨,真忍不住上去抱住那老奶亲个嘴.
如果换了台北,或换了香港,一场警匪枪战的节目,铁定地盛大推出.
死婆娘竟然有胆量吹毛求疵,店员必然横眉怒目,迎头痛击:"怎么,你说啥,黑斑笑话,我怎么看不见就是有黑斑,在胳肢窝底下,有啥关系,你是举起胳膊走路的呀要挑眼早挑眼,买主还有老实的,现在发票都开好啦,你想退货减价莫名其妙,以后买东西时先背地里数数自己的家当,银子不够时少充阔佬!
怎么,你不服气呀,我们是五千年传统文化的礼义之邦,向来宾至如归的,你不敢不如归呀!
撅嘴嘟囔,好像谁欺负你似的,我们这么大的公司,还在乎你那点碎银子你们这些文化根基太浅的外国土包子,我也懒得去报官.
反正一句话:买不起,算啦,拿来.
"拉斯维加斯是纯观光的赌城,百分之九十都是旅客,而这些旅客又百分之九十九一生中只来一次两次,坑这些人绝无后患.
但他们却仍跟其他地方商店一样,亲亲切切,正正派派.
三句话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中国人初到美国最大的困扰,是美国人的礼貌多端.
马路上随随便便擦肩而过,似乎好像碰那么一下,也似乎好像没有碰那么一下,对方总要致歉曰:"对不起.
"如果真的短兵相接,肌肤相亲,那声"对不起"就更如同哀鸣.
即令你低头猛走,撞个震天响亮,也会引起一迭连声的向你"对不起".
这个动辄"对不起"场面,实在难以招架.
在我们30中国,却是另一种镜头,两人一旦石板上摔乌龟,硬碰了硬,那反应可是疾如闪电,目眦尽裂,你瞧他表演跳高吧,第一句准是:"你瞎了眼啦.
"对手立刻还击,也跳高曰:"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还不是也碰了我,我都不吭声,你叫啥叫"前者拉嗓门曰:"碰了人还这么凶,你受过教育没有"对手也拉嗓门曰:"碰了你也不犯杀头罪,你想怎样,教我给你下跪呀,哼,你说我碰了你,这可怪啦,我怎么不碰别人,是你先往上碰的,想栽赃呀"事情进化到如此地步,软弱一点的,边走边骂,边骂边走,也就是鸣金收兵.
刚强一点的,一拳下去,杀声大作,马上就招来一大堆看热闹的群众,好不叫座.
请读者老爷注意,从第一碰到作鸟兽散,我们听不到一声"对不起".
博大精深的"死不认错学",在这件街头小景上,充分发扬光大.
所以柏杨先生认为中国同胞已丧失了说"对不起"的能力,每个中国人都像一个火焰喷射器,只有据"力"力争的勇气.
西方文明的特征之一,是承认别人跟自己同样的存在,同样的应受到尊重,所以总是小心翼翼表达这种尊重.
踩了你的尊脚固然"对不起",实际并未踩到只不过几乎踩到也"对不起",咳嗽一声固然"对不起",打个其声如蚊的喷嚏也"对不起",正在谈话他要去撒尿固然"对不起",厨房失火,他要去救火也"对不起".
旅客们最常见到的节目是,你正努力照相,有人不小心从中间穿过,他们也要"对不起".
然而绝大多数的洋大人,一见你举起照相机,都会像呆瓜一样,停下来站着傻笑,等你按下机关之后再走.
照相朋友如果是中国同胞,麻木已惯,不会有啥反应.
照相朋友如果是洋大人,他们不甘寂寞,总是要开上一腔.
这时候不再是"对不起"啦,而是"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的威胁,跟"对不起"给我的威胁,同样沉重.
世界上竟有人把唾沫浪费到这两句话上,实在难以了解.
柏杨先生虽然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是到了美国,要想逃出这两句话的网罗,却比登天都难,你越踢腾,他越"谢谢你".
照相朋友照完相你再穿肠而过,他们固然"谢谢你";就是去买东西,东西到手,他们也要向店员"谢谢你"(换在中国,不要说顾客啦,就是店员能说声"谢谢你",天花板都会感动得塌下来);银行提款,柜台老奶眼睁睁看你把白花花银子拿走,也会"谢谢你"(读者老爷不妨到中国银行打个转,便知端详);到衙门办事,临走把证件交还你时,也要"谢谢你"(贵阁下到咱们中国各衙门试试,包管你立刻发思洋之幽情);一旦开快车或不该转弯处硬转了弯,警察老爷交给你罚单,也要"谢谢你"(台北街头开罚单的结果,恐怕是一个板起晚娘脸,一个口吐三字经).
在洛杉矶时,吾友周光启先生带我去停车场开车,临出大门,缴出银子,取回单子,他也冒出一句"谢谢你".

我训勉曰:"老哥,礼多必诈,你不给钱,他放你一马呀,有啥可谢的"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非谢谢不可的理由.
可是第二次再去,他"谢谢你"如故,把我气得要死.
柏杨先生印象最深的"谢谢你",是弹簧门奇案.
我老人家经过弹簧门时,向来都是推之而过,然后撒手不管的.

到美国后,当然一切如初.
朋友屡诫曰:"老头,这里是番邦,你可别把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带过来,千万看看后面有没有人,再慢慢松回原处.
"笑话,我来美国是游历的,不是给人管门的,我走过的弹簧门比你见过的都多,还用你上课乎哉.
于是,有一次,我一撒手,门向后猛弹,屁股后一位白脸老爷发出一声大叫,朋友和我急得几乎跪下讨饶(本来我要脚底抹油,偏偏闻声赶来救驾的闲人太多,没有跑成).
幸好未碰出脑震荡,白脸老爷瞧我的长相打扮,以为准是新几内亚吃人部落的重要人物,没敢追究.
事后朋友告曰:"你没吃过猪肉,也应看过猪走,请学学洋大人,那才是真正的爱国之道.
"呜呼,原来洋大人经过之后,总要停步扶门,直等到后面客人鱼贯而入,或有人半途接棒,再缓缓放手的.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对这种规矩,我老人家不久就滚瓜烂熟,也因而不断听到后进的洋老爷洋老奶一连串的"谢谢你",好不得意.
回到台北,我仍继续崇洋了一阵.
不过,三天下来,就恢复原状,非我意志薄弱也,而是每次停步扶门恭候,屁股后跟进的黄脸朋友,嘴里都像塞了干屎橛,没有一个人说声"谢谢".
我就御手一松,管他妈的碰活也好,碰死也好.
呜呼,要想从中国人口中掏出一句"谢谢你",恐怕非动用吾友猪八戒的五齿耙不可.

事实上美国的"谢谢你",跟"对不起"一样,已成为民主生活的一部分,连刚会讲话的小娃,妈妈给他擦屁股,都会说"谢谢你",这使得它发展到泛滥之境.
贵阁下看过强盗抢银行的镜头乎,彪形大汉掏出手枪,教柜台老奶把银子装了个够,然后脱帽曰:"谢谢你.
"这才撤退.
不过,柏老的意思是,宁可泛滥,也不要被干屎橛塞死.

要特别声明一点,"对不起"和"谢谢你",都和笑容同时并发,于是,自然蔓延出来另一句话:"我是不是可以效劳"我老人家这么一把年纪,从大陆到台湾,从山窝到都市,从三家村到洋学堂,从牙牙学语到声如巨雷,"对不起"、"谢谢你"虽少如凤毛麟角,倒偶尔还听到过,只有"我是不是可以效劳"这句话,可从没有听有谁出过口的.

平常日子,我们都是朋友开车接送,威风凛凛,趾高气扬.
可是有一次却抓了瞎,我和老妻从华盛顿中心区,坐地下铁到春田镇,春田镇是地下铁尽头,必须再坐一程出租车,才能到请我们吃饭的朋友尊府.
偏偏美国的出租车比柏杨先生身上的银子还少,我们在车站东奔西跑,眼看天又渐晚,急得像两条丧家之犬.
一位年轻的美国朋友看出我们出了毛病,前来询问,他是不是可以为我们效劳真是傻瓜,这还用问.
他就放下他的小包袱,站在马路中央,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最后拦阻了一辆,大概司机老爷赶着回家晚餐,硬是不肯,他阁下俯在窗口说了半天,才招手唤我们过去.

等我刚想清楚,想问他一声尊姓大名,他已扬长而去啦,若非他拔刀相助,看情形我们只好就在那里打地铺过夜.

31排队国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美国人是一个喜欢帮助人的民族,"我是不是可以为你效劳"并不只是油腔滑调一句应酬,而是剑及履及的一种行动.
除了纽约和一两个大码头地方外,只要你脸上稍露出困惑焦急的颜色,准有人上前问这一句话.
你如果胸怀大志,答曰:"对呀,俺正需要帮忙,借给五千亿美元周转二十年,行不行"结果当然不行.
但假设你只不过迷了路,他阁下恐怕要忙上一阵,总要跟你说上一个仔细;不幸你的英文程度跟柏杨先生一样,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仍然不敢听懂,他可能拉着你东奔西跑,好像你是王孙公子,他是贩夫走卒.
柏杨夫人因为腰伤未愈,临行时带着一个特制的藤牌,作靠背之用.
这藤牌在台湾用了半年之久,始终默默无闻,可是一到美国,它却立刻树大招风.
无论走到那里,总有白脸老爷认为她阁下的尊腰随时都有从当中咔嚓一声,折成两截的可能.
飞机上、火车上,更像龙袍加身,连站都不敢站,刚一欠屁股,就有人胁肩谄笑曰:"我是不是可以为你效劳"当然不可以,她要去茅坑屙屎,岂有别人可以代屙的.
害得她老人家以后只好憋着,以免盛情难却.
中国人际之间的关系,向来不流行这一套,而且恰恰相反,对乐于助人的人,一律花枝招展地称之为"好事之徒".
胆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则现成的形容词,就像响尾蛇飞弹一样,尾追而至,咬定他"爱管闲事",这种离经叛道之举,必然的"别有居心".
所以,换到台北街头,你就是蹲在那里上吐下泻,我敢跟你打一块钱的赌,恐怕是没人扶你一把.
记得去年,柏杨先生跟一位美国朋友西格里曼先生在台北看电影,一位观众老爷忽然口吐白沫,从座位上栽倒在地,电影院来了两个人,把他架了出去,用不着多问,当然是送医院去啦.
谁知道散场后一瞧,他阁下竟原模原样被扔到侧门通道的水泥地上,好像他不是"龙的传人",而是从蚩尤部落捉来的俘虏,人潮虽然汹涌,却无人为之驻足.
西格里曼先生大为吃惊,叹曰:"中国人跟纽约人差不多啦,这么冷漠无情.
"他阁下没说跟美国人同样冷漠无情,是他聪明之处,否则我这个爱国心切的中国老汉,可能认为他比喻不伦,语带讽刺,"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
他之特别提出纽约,因纽约是"不忘本"人物的大本营,据说外国人占纽约总人口的五分之四,以致美国人一提起纽约,就誓不承认是他们的城市.
然而,生为中国人,身在中国地,要想帮助别人,也不容易.
柏杨先生在《猛撞酱缸集》中,就努力嚷嚷过,一个没有高贵情操的人,永不了解别人会有高贵情操,也永不相信别人会有高贵情操.
"好事之徒"、"爱管闲事"、"别有居心"的毒箭,早就上了弦,只要对方有助人一念,乱弩立刻齐发,见血封喉.
吾友杨希凤先生,是一位出租车司机(他阁下经常载我二老,前往闹市兜风).
一个雨天黄昏,载得一位落汤鸡女人,在车上不停发抖,牙齿咯咯猛响,杨希凤先生遂动了不忍其觳觫之心,正好他太太教他从洗衣店取回来毛衣毛裤,乃建议曰:"小姐,你可以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一换,等你到家再还我.
"那女人一听要她脱光,立刻杏眼圆瞪,号曰:"色狼,你要我报警呀.
"把他阁下气得马上就咒她害感冒兼三期肺炎.
另一位朋友李瑞腾先生,乃中国文化大学教堂教习.
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一位女人(对不起,又是女人)阳伞把柄掉啦,眼看就要踩个稀烂,他赶忙拣起,巴巴地挤到后座,交还于她.
感谢观世音菩萨,这次那女人比较有文化,没骂"色狼",但也没有"谢谢",只用死鱼般眼珠猛瞪,一语不发.
李瑞腾先生只好大败,向我叹曰:"老头,你说,咱们中国人是怎么搞的"呜呼,中国人似乎仍停留在林木丛生的山顶洞时代,身上穿着刺猬一样的甲冑,只露出冷漠猜忌的两只大眼,心神不宁地向四周虎视眈眈.

现在回头介绍柏杨夫人的藤牌,这藤牌功用可大啦,不但惹得洋大人处处"效劳",甚至遇到排队,也总是让她排到前面.
夫排队者,是人类文明外在的寒暑表,从一个国家的排队秩序,可以准确地判断它们的文明程度.
我在美国只两个月,就想提议把"美利坚合众国",改成"美利坚排队国".
盖美国排队,不但泛滥,而且已造成灾难,不得不惋惜那些黑白两道朋友,竟把那么多宝贵时间,浪费到排队上.
上飞机排队,下飞机排队,检查行李排队,缴验护照排队,买邮票排队,寄封信排队,窗口买票排队,付钱取钱排队,等公车电车排队,上公车电车排队,去厕所排队.
最使人不耐烦的,是无论大小饭铺,也要排队.
对于排队,绝不是吹牛,我可不在乎.
不但我不在乎,全体中国人都不在乎.
不过美国排队跟中国排队,内容上和形式上,都大不相同,这就跟美国的斑马线跟中国的斑马线大不相同一样.
盖中国人排队,只是一种学说,美国人排队,却是一种生活.
台北排队只算半截排队,上车排队,本来排得好好的,可是车子一到,却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立刻土崩瓦解,争先恐后.
英雄人物杀开血路,跳上去先抢座位,老弱残兵在后面跌跌撞撞,头肿脸青.
嗟夫,真不知道当初辛苦排队干啥为了抢一个座位,或为了怕挤不上车,来一个豕突狼奔,还可理解.
而对号火车汽车,座位是铁定了的,既飞不掉,又不怕别人的屁股带钢钉,真不知道为啥还要猛抢.
美国人好像一生下来就注定排一辈子队,所以也就心安理得.
大概中国因为人口太多之故,排起队来,鼻孔紧挨后颈,前拥后抱,"缕衣相接闻喘息,满怀暖玉见肌肤",远远望之,俨然一串亲密的战友.
只洋大人排起队来,无精打彩,稀稀落落,遇到车辆出入口或街口巷口,还会自动中断,一派凄凉光景,不禁为他们的国运悲哀.
在纽约时,一位朋友教我陪他去一家以拥挤闻名于世的银行取款.

我心里想,这家伙准听说过我在台北挤公共汽车的武功,教我异地扬威,自当奋身图报.
一进大门,只见柜台一字排开,每个柜台只有一个顾客在那里唧咕,心中大喜,一个箭步就跳到其中一人背后,想不到朋友却像抓小偷似的,施出锁喉战术,一把就把我拖了出去,不但不为他的鲁莽行动道歉,还埋怨曰:"老头,你干啥"我没好气曰:"我干32啥我排队呀,自从到了你们贵国,俺可说是动辄得咎,排队也犯了法啦"他曰:"倒没犯法,是犯了规矩.
"原来柜台前面有一条线跟飞机场检验护照的那条线一样,后面的人都得站在那里,不经召唤,不得乱动.
而那里已排了五六十人,他们要等到柜台前顾客走了之后,柜台老爷老奶御手轻招,才能像跳豆一样跳过去补缺.
呜呼,美国立国的时间虽短,规矩可真不少,如此繁文缛节,不知道影响不影响他们的民心士气.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大小饭铺,也要排队,这就太超出我伟大的学问范畴.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从没有听说饭铺也要排队的.
柏老在旧金山第一次到饭铺吃饭,一走进去,就被老妻拉出.
嗟夫,根本无队可排,当然大步进场,拉来拉去怎的谁知道即令鬼也没有一个,也得站在那里,等待侍女像领尸一样领到座位之上.
如果没人来领,就是当场饿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印象最坚强的是大峡谷之夜,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晚上仍开张的小馆,那小馆倒皇恩浩荡,特免排队,但客人们必须先到柜台登记尊姓大名,然后蹲在门口听候传唤.
侍女老奶一出现,大家把她当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圣母玛丽亚,张着祈求盼望的大眼,惶恐不迭地望着她.
听她张金口,吐玉音,传唤某某先生可进去啦,某某先生和他全家大小,立刻欢声雷动,大喊大叫.
咦,何必多这一道手续乎哉.
台北就绝对不是这种景气,一群饿殍杀到饭铺,明明客人已满坑满谷,照样深入虎穴,拣一张看起来杯盘狼藉,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团团围住.
桌上食客对这种阵势,早已司空见惯,任凭饿殍们怒目而视他们的尊嘴,他们的尊嘴仍细嚼慢咽,气不发喘,面不改色.
最后,兴尽而退,饿殍们升级为座上客,另一批新饿殍又汹涌而至,再围在四周,恣意参观.
非洲草原上胡狼歪着脖子看鳄鱼大嚼的镜头,重新上演,好不刺激.
最伤心的是,美国的很多中国饭铺,也逐渐染上这种恶习,放弃了我们传统的"看吃"文化.
人人都说美国是一个自由国家,我的意见有点相反,仅只排队,就能把人排得精神分裂.
到底是什么邦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仅看纸上作业,中国是礼义之邦.
但在行为上,我们却倒退到蛮荒.
我最大的心愿是:愿中国最早成为礼义之邦.
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一位朋友吹胡子曰:"依你的意思,中国现在是冒牌的礼义之邦啦.
"柏杨先生曰:"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中国现在还没有资格当冒牌的礼义之邦,而简直是原始的蛮荒之邦.
"一言未了,我顺手把小板凳塞到他的屁股底下,他才算没有昏倒在地,只坐下来发喘.
我想,发喘的爱国之士,一定层出不穷,这就空口无凭,必须请贵阁下不要用情绪作直觉的判断,让我老人家先领你参观参观.
第一个节目请参观婚礼.
即令离婚次数最多的电影明星,也都会认为结婚是人生一件大事,否则既离之矣,何必再结之乎哉盖在生命历程中,结婚乃一项跃进与突破,一男一女离开了所习惯的固有环境,跳到另一只船上,组成以彼此为中心的家,共同掌舵,驶入陌生而使人兴奋的海洋.
这是多么重要的改变,所以,无论中国古老的传统仪式,或西洋移植进来的宗教仪式,都是庄严的,在庄严和欢乐中充满了这种改变的祝福.
不要说古老的啦,纵在四十年代,乡间婚礼,一直都十分隆重,新郎要亲自去新娘家迎娶,或坐轿或坐车,回到新郎家后,一拜天地,感谢上苍的安排匹配,二拜高堂,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三拜拜天地、拜父母、新郎新娘互拜之后,这时才正式成为夫妇.
西洋的教堂,具有同等意义.
在肃穆的音乐声中,新郎伫立圣坛之前,新娘挽着老爹或老哥的手臂,徐徐而出,也就在圣坛之前,父亲把女儿,哥哥把妹妹,交给新郎,再由牧师或神父,以上帝天主的名,宣布他们结为一体.
然而,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大概是清王朝灭亡后不久吧,中国人既嫌磕头太旧式,又嫌教堂太洋派,就发明了四不像,也就是迄今仍在奉行的"文明结婚".
婚礼遂不成婚礼,而成了闹剧.
礼堂也不成礼堂,而成了叭蜡庙.
贵阁下听过京戏乎:"叭蜡庙,好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也有二八女多娇.
"贺客很少祝福的心声,差不多都是前来逛庙会的.
有些更东奔西跑,找朋觅友,眼目中根本没有婚礼,只有社交.
盖大家虽然同住一个城市,却往往两年三年四五年,不见一面,只好把结婚礼堂,当作酒楼茶馆.
于是,叽叽喳喳,人声沸腾,约典礼后打八圈麻将者有之,约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于叙叙离情,打听打听消息,感慨感慨年华老去,骂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属平常.
证婚人在台上满腹经纶,声嘶力竭,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而介绍人者,往往是旱地拔葱,临时拔出来的,固不知新娘姓啥,也不知他所担任工作的神圣性,偶尔还扮演一下打诨角色,把闹洞房的一套端出,当着家人亲属的面,满口下流黄话,猥亵的程度,使美国《花花公子》的编辑老爷听啦,都得向派出所报案.
老丑小丑,碰碰挤挤,说它是菜市场,还算积德,乃是亲友蒙羞、上苍垂泪之场也.
第二个节目,请参观丧礼.
33死亡比结婚,更是人生一件大事,一个人可能结很多次婚,却只能死一次亡,那是生命的终结,永远的终结.
抛下他一生辛辛苦苦奋斗的成果和至爱的亲眷,撒手归西.
殡仪馆是他旅途的最后一站,过此一站,便永远停留坟墓中央.

丧礼的气氛,不仅庄严,更无限悲伤.
古人"吊者大悦",只是"悦"丧葬的仪式合礼,并不是高兴他死得好、死得妙.
然而,现在流行的丧礼上,经常出现一种现象是,吊客一进门,先到灵前鞠躬致祭,家属在灵旁跪地叩头,悲痛时还有哭声,尤其是母老子幼的孤儿寡妇,哭声更断人肠.
可是,该吊客一扭身,家属哭声还没有停止,他就一个箭步,跳到另一个吊客跟前,大喜曰:"哎呀,柏老,好久不见啦,看你面团团若富家翁,把老朋友都忘啦.
"柏杨先生也大喜曰:"我正在找你哩,总是被他妈的一些红白帖子缠昏了头,走,咱们找地方摆摆龙门阵.
"走到门口,迎面又来一物,两个冷血动物立刻撅屁股曰:"部长大人呀,你老人家安好.
"部长大人则点头含笑,握手而进,两个冷血动物顾不得走啦,正在尾追赔笑,其他吊客已一哄而上,礼堂也就变成了社交俱乐部.
其实,即令没有此一物驾临,丧礼也是婚礼的翻版,吊客们很少怀着悲伤悼念的心情,差不多也都是前来逛庙会的.
于是,结婚礼堂的镜头,在殡仪馆中,回放一遍:叽叽喳喳,人声沸腾,约典礼后打八圈麻将者有之,约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于叙叙离情,打听打听消息,感慨感慨年华老去,骂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属平常.
孤儿寡妇在灵旁顿首痛哭,声嘶力竭,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连他们自己都听不见.
事实上,殡仪馆既成了社交场所,自然呼朋引类.
而呼朋引类,自然他乡遇故知,自然笑容可掬.
洋大人尝抨击中国人麻木冷酷,老羞成怒之余,也只好发喘.
呜呼,殡仪馆之地,孤儿寡妇伤心之地,上苍痛心之地也.
第三个节目,请参观餐馆.
餐馆是中国礼仪最茂盛之处,也可以说,所有礼义的精华,全部集中在餐馆的"二战之役".
第一战是"避位之战",有资格坐首席的家伙他就是主客,大都属于位尊多金之辈.
好像首席上埋伏一条毒蛇,该家伙发誓不肯上坐,于是其他各色人等,包括主人在内,群起而推之,群起而拖之,群起而高声吆喝之.
该家伙口吐白沫,抵死不从.

有些人眼明手快,还来一个"先下屁股为强",一屁股坐定,呐喊曰:"这就是首席啦.
"有的被搞大败之后,只好委屈万状坐上去.
等到首席坐稳,次席三席四席,每一席次,都要杀声震天,闹上十数分钟或数十分钟,才能尘埃落定.

席间你敬酒,我敬菜,又是一番混战,能把人累死,这且不表.
表的是曲终人散,第二战爆发,那就是"避门之战",大家像企鹅一样,拥在门口,好像门槛之外,就是深不可测的陷阱,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跌下去喂狼.
于是,你不肯走,他也不肯走,坐首席的家伙,这次拿定主意,纵被分尸,也不前进一步.
又是一阵喊声震天,该家伙终于在挣扎中,被轰了出来,年老色衰之徒,立脚不住,还可能被轰得尊嘴啃地.
上面不过是荦荦大者,至于其他种种,也无不怵目惊心.
好比,贵阁下去百货公司买件衬衫吧,公共汽车站排队,就会首当其冲,呜呼,一个国家是不是礼义之邦,在排队上可一目了然.
而中国公共汽车站的排队,到今天都有异于外夷,盖外夷是排成一条线,只中国同胞挤成一大堆.
车子还没停住,群雄立刻就人海战术,一拥而上,挤得大人跳、小孩叫.
贵阁下如果认为这里真是礼义之邦,循规守矩,恐怕一辈子不但上不了车,还要被骂为白痴.
假使你勃然大怒,不坐车啦,安步当车,那么,转弯抹角时,问问路试试好不容易找到百货公司,女店员一个比一个火眼金睛,你本要买十六寸领口的,她们就有本领把十三寸的卖给你,胆敢拒绝,晚娘脸立刻出笼.
假如你胆大如斗,第二天去退货,火眼金睛马上变成青面獠牙,你能活着逃出,算你三生有幸.

嗟夫,太多的中国人,身上都是倒刺,肚子里全是仇情敌意.
爱国之士最喜欢自诩中国是礼义之邦,我想仅看纸上作业,古书上倒是说过,中国确是礼义之邦.
但在行为上,我们的礼义却停顿或倒退在一片蛮荒阶段.
如果不能实践礼义,再写三千万本书,再写三千万篇文章,蛮荒仍是蛮荒.
不讲是非,只讲"正路"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势利眼主义最大的特征是不讲是非,而只以势利为是非.
吾友屠申虹先生告诉我一件故事,该故事发生在他的故乡浙江,他有一个亲戚,在抗战期间,制造沦陷区通行的伪钞,用以在沦陷区采购枪弹医药打游击.
该亲戚不幸在抗战胜利前夕,被日本人捉住,枪决牺牲.
当他的死讯传到他村庄的时候,正人君子听啦,无不摇头叹息曰:"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肯正干,不肯走正路,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呜呼,这就是中国人对一个抗敌英雄的内心评价,曰"不肯正干",曰"不走正路",即令充满了怜惜,却并没有丝毫敬意.
这正是一种冷漠,一种残忍.
在酱缸文化中,只有富贵功名才是"正路",凡是不能猎取富贵功名的行为,全是"不肯正干",全是"不走正路".
于是乎人间灵性,消失罄尽,是非标准,颠之倒之,人与兽的区别,微乎其微.
惟一直贯天日的,只剩下势利眼.

柏杨先生曾介绍过《唐圣人显圣记》,现在再介绍一遍,以加强读者老爷的印象,该书作者用的是一个笔名"伏魔使者",他阁下对戊戌政变六君子殉难的悲剧,有极使人心魄动摇的评论,曰:"只听一排枪炮声,六名犯官的头,早已个个落下.
可怜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
"请注意:"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
"在势利眼看来,啥都可以,卖34国可以,祸国可以,当奴才当狗可以,就是不可以"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
"六君子惟一的错处是没有得到富贵功名,没有走"正路".
写到这里,忍不住又要叹曰:"血泪流尽反惹笑,常使英雄涕满襟.
"嗟夫,每个中国人都努力走富贵功名的"正路",中国社会将成一个什么样子用不着到关帝庙抽签算卦,就可知道.
可是,迄今为止,仍有成群结队的人在提倡富贵功名的"正路",你说急死人不急死人.
留华学生狄仁华先生曾指责中国人富于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而没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绝对看不到人情味,而只看到势利眼冷漠、残忍、忌猜、幸灾乐祸,天天盼望别人垮,为了富贵功名而人性泯灭,而如醉如痴,而如癫如狂.
一盘散沙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任何一个社会和任何一个人,多少都有点崇拜权势,但似乎从没有一个社会和从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对权势这么癫狂,和这么融入骨髓.
任何一个社会和任何一个人,也多少都有点自私,但同样地也从没有一个社会和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么自私到牢不可破.
这话听起来有点愤世嫉俗,说出来也觉得危机四伏,可能惹起爱国裁判大怒,乱吹哨子.
不过理是应该说的,不是应该怒的.
有一种现象大家无不乐于承认,那就是,中国同时也是一个很聪明的民族,身在番邦的中国留学生,无论留日的焉,留美的焉,留英的焉,留法的焉,学业成绩,差不多都比该本国学生拔尖.
辜鸿铭先生在英国学海军,他的分数远超过日本留学生伊藤博文先生;蒋百里先生在日本学陆军,学科兼术科,都是该期第一名;日本人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小气鬼,忍受不了外国学生的优越成绩,才把他阁下挤下来.
这些是远例,近例最惊天动地的,莫过于围棋大王吴清源先生和围棋小大王林海峰先生,在日本本土,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固然是日本棋坛的优美环境所致,但更是中国人的先天智能所致.
如果一定说中国人的聪明远超过洋大人,似乎吹牛,但至少有一点,中国人的聪明绝不亚于洋大人.

中国同胞沾沾自喜,当然没啥争议,就是洋大人,甚至三K党,都不能说中国人聪明差劲,大不了说中国人群体差劲.

洋朋友往往把中国人叫做东方的犹太人,当然是轻蔑,但同时也是一种敬意和畏惧.
犹太人最惹人咬牙的不过一毛不拔罢啦,而其他方面的贡献,若宗教,若科学,若艺术,无不震古烁今.
试看世界上经济大权,不是握在犹太朋友手中乎基督教的开山老祖耶稣先生,不就是犹太人乎,现代科学巨星爱因斯坦先生,不也是犹太人乎.

中国人是聪明的,但这聪明却有一个严重的大前提,那就是必须"一对一",在个别的较量中,一个中国人对一个洋大人,中国人是聪明的,好比说吴清源先生和林海峰,单枪独马,就杀得七进七出.
可是一旦进入群体的较量,两个中国人对两个洋大人,或两个以上的中国人对两个以上的洋大人,中国人就吃不住兼顶不过.
孙中山先生曾感叹中国人是"一盘散沙",呜呼,用中国的一个沙粒跟洋大人的一个沙粒较量,中国的沙粒不弱于洋大人的沙粒,但用中国的一堆沙粒跟洋大人一堆沙粒做成的水泥较量,水泥可是坚硬如铁.
一盘散沙的意义是不合作,我们说不合作,不是说中国人连合作的好处都不知道.
咦,不但知道,而且知道个彻底.
酱缸蛆先生忽然发了罡气,他能写上一本书,引经据典,大批出售古圣古贤以及今圣今贤关于合作的教训.
柏杨先生如果也发了罡气,我同样也能引经据典写上一本书不但写上一本书,简直能写上一火车书.
但问题是,不管经典上合作的教训如何茂盛,那些教训只止于印到书上,行为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春秋》责备贤者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中国文化另一个使人伤心欲绝的现象是:"《春秋》责备贤者".
发扬这种学说的孔丘先生,真使人捶胸脯.
他阁下对人生有深度的了解,对做人道理,也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全部《论语》,堆满了格言.
他向当权派提供了统御之术,并向大家伙保证,如果用他那一套统治小民,江山就成了铁打的啦.
这一套当时颇不吃香,但经过董仲舒先生奋勇地推荐,西汉王朝皇帝刘彻先生采用之后,果然发生强大威力.
不过他阁下理论中最糟的是"责备贤者",他阁下为啥产生了这种畸形观念,我们不知道,可能是勉励"贤者"更上一层楼吧.
君不见父母打孩子乎,孩子哭得肝肠寸断,可是老头却气壮山河曰:"你是我的儿子,我才打你呀,别人的孩子三跪九叩叫我打,我还不打哩.
"无他,俗不云乎:35"打是亲,骂是恩,不打不骂是仇人.
"你是贤者,我才表演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你如果不是贤者,而是地痞流氓不入流下三滥,请我责备你,我都不屑责备你.
责备贤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不敢确定,即令是如此的吧,结果也难逃"天下没有一个是好人"的厄运.
勉励"贤者"更上一层楼当然是善意的,但在实践上,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一齐爆发,一定产生"责人无已时"的绝症.
这绝症就是挑剔没有完,好像百步蛇的毒牙,咬住谁谁就得四肢冰冷,隆重地抬到太平间.
盖人性是较弱的,都有犯错的时候,都有犯滔天大罪的可能,都有胡思乱想把不稳舵的局面,柳下惠先生也会想别的女人,孟轲先生也会为目的不择手段.
对恶棍连咳嗽一声都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说"不敢",只好说"不屑"),对"贤者"却挑剔个没完.
人是一种会犯错的动物,也是一种会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动物,努力挑剔的结果,每一个人都成了虎豹豺狼.
于是乎,存心坏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没有人责备他,不但没有人责备他,遇到"德之贼也",还原谅他,猛劝责备他的人适可而止哩.
而力争上游的朋友,反而永远受不完的抨击.
这种"责人无已时"的毒牙,只有一个后果:逼得人们感觉到,做好人要比当恶棍困难得多.
中国社会是一个恍惚万状的社会,有时候恍惚得连自己屙的是啥屎都不知道.
《淮南子》上有一则故事,只简单几句,恭抄于后: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尔为善,善人疾之.
"对曰:"然则当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为,而况不善乎"《世说新语》上也有一则故事,也只简单几句,也恭抄于后:赵母嫁女,女临去,教之曰:"慎勿为好.
"女曰:"不为好,可为恶耶"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这些话使人听啦,比没有听还糊涂,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啥懂的朋友请举手,我就输他一块钱.
可是司马师先生的小老婆羊徽瑜女士(史书上称为"景献羊皇后"、"弘训太后")却叹曰:"此言虽鄙,可以命世人.
"既然鄙矣,就不能命世人;既然命世人矣,就是至理名言,不能算鄙.
不过不管怎么吧,老太婆对女儿指示的结果,并没指示出一条应走的路.
我想这种不知道屙啥屎的心理状态,似乎仍与"责备贤者"有关.
老人家教训子女,当然不好意思鼓励他心黑手辣.
但也不能昧着天良鼓励他力争上游,盖中国传统文化是专门用"责备贤者"的毒牙咬力争上游的.
你再贤都没有用,俺仍能把手伸到你被窝里,大喜过望呐喊曰:"他屁股上有个疤呀.
"结果你不但贤不起来,反而弄得一身臭.
"责备贤者"与"嫉妒"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在鸡蛋里找骨头,但形式上却不相同,"责备贤者"因有美丽的外套,所以就更恶毒、更害人.
呜呼,我们给"贤者"的爱太少,而只一味地责备,责备,责备,责备,责备.

孙观汉先生有一句使人感慨的话,那就是:"中国社会上,赞扬的话总是等人死了才说.
"盖在中国社会,对活人的赞扬几乎绝迹.
嗟夫,天底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责备人,挑别人的眼,只要一开口,就好像从悬崖上栽下来的飞车,停也停不了,停也停不住.
阁下看过《所罗门的宝藏》乎,两位财迷被土人捉住,绑到广场,表演砍头.
甲先生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就要日蚀,乃吓唬酋长老爷,说他法力无边,可以把太阳吃到肚子里,如果把他宰啦,天上就永远没有了太阳.
酋长老爷半信半疑,甲先生说,他可以先露一手教他们瞧瞧.
酋长老爷下令暂缓执行,看他能耐如何,于是他就念起咒来.
呜呼,他会念啥咒只不过他阁下乃水手出身,可以用丑话连续骂三天三夜都不重复一个字.
于是,你瞧他口没遮拦吧,阴阳顿挫了一个小时,天昏地暗,太阳果然被他吃到肚子里,不但救了老命,还捞了不少宝贝.

中国传统文化似乎专门培养这种水手本领,责备起人来,如果不用胶布赶紧贴住他的嘴,他的丑话就永远没有句点.
再加上摇头摆尾,挤眉弄眼,就更勇不可当.
可是你要请他老人家赞扬一位他最佩服的人,他准张口结舌,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有谁值得他赞扬的,即令有人值得他赞扬,他也想不出用啥话去赞扬.

一切绝症都渊源于中国文化中的爱心太少,孔丘先生之道,不过"忠"、"恕"而已,独缺少爱———当然啦,抬起杠来,不但其中有爱,而且爱还多得受不了.
不过,"忠"、"恕"中的理智成分似乎要浓些,爱的成分似乎淡如云烟.
虚骄之气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36有些人似乎害着翘尾巴疯,一谈到美国,尾巴就翘起来曰:"美国的文化太浅!
"(也有说"没有根基"的,也有说"没有深度"的,反正他们那玩意没啥.
)美国文化是不是浅,是另一个问题,即令他浅啦,我们才更不好意思.
好像书香世家的破落户,披着麻片,蹲在破庙里,仰仗着别人残茶剩饭过日子,却号曰:"俺祖父大人当过宰相,他祖父大人不过是一个掏阴沟的.
"不但不满面羞愧,想想自己为啥穷,反而洋洋得意对方出身不高.
呜呼,真是奇事处处有,只有中国多,这句话应该是别人挖苦我们,而且谁要是这么一提,都得打上一架!
现在自己却往外猛冒,实在是虚骄过度,一时转不过弯.
虚骄只是晕晕乎乎的自满自我陶醉,自我意淫,蒙着被子胡思乱想.
孔丘先生当年费了好大的劲,才发明了"古"的种种,然后托古改制.
现代中国同胞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个美利坚合众国摆在眼前,可以看得见,可以摸得着,还可以钻到里头研究研究,体验体验,为啥还用虚骄之气,把这个活榜样拒之于千里之外我们并不是说美国好得像一朵花,如果美国真好得像一朵花,他们就用不着三作牌和监狱啦.
但有一点却是绝对可以提供我们学习的,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美国人有一种很厉害的武器,以堵任何一个国家(包括硫磺坑出来)留学生的嘴,那只是一句话,曰:"你认为美国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但你觉得美国的生活方式怎么样"大体上说,美国是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有最广最强的公道.
虚骄之气最大的坏处是自己给自己打堵墙,把自己孤立在水桶里,喝得尊肚跟柏杨先生尊肚一样的奇胀,于是就再也灌不进别的东西,顶多灌一些洋枪洋炮铁甲船.
至于更厉害更基本的文化———教育、艺术、礼义、做人的道理,和处世的精神,不要说再也灌不下去,简直望一眼都会皮肤敏感.
我们也并不一定要效法美国,效法效法德国,效法效法日本,也是自救之道.
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和日本复兴之快,真是可怕.
中国同胞研究他们所以这么快爬起来,发现了很多原因,若马歇尔第四点计划焉,若韩战焉,若他们的工业基础焉,听起来有这么一个印象,好像他们复兴都是靠的运气.
呜呼,大家似乎忘了一点,战败后的德国和日本,固然成了三等国家,可是他们的国民却一直是一等国民,拥有深而且厚的文化潜力.
好像一个三头六臂的好汉,冬的一声被打晕在地,等悠悠苏醒,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仍是一条好汉.
而我们这个三期肺病的中国,一时站到世界舞台上,不可一世,可是被冷风一吹,当场就连打三个伟大的喷嚏,流出伟大的鼻涕,有人劝我们吃阿司匹林,我们就说他思想偏激、动摇国本,结果一个倒栽葱,两个人都架不起.
提起来效法别人,脸上有点挂不住,大丈夫固应该顶天立地,轰轰烈烈,让别的小子又羡又妒.
问题是,这种场面,在汉唐之时,确实是有的,可是时背运停,洋大人纷纷崛起,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赢,只好往事如烟.
现在惟一的办法只有学学他们那一套,而且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如果靠一口虚骄之气,像河西走廊那位老太婆一样,一股劲直往炕沿伸既丑又臭的小脚,以表示过去缠得好、缠得妙,则只有走另外一条路,该路是一条抵抗力最小的路,直通死亡之谷.
虚骄之气使我们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我们绝不会亡,理由是汉民族最富于同化力,证据是我们已亡过两次啦,一次亡给蒙古,一次亡给满洲,结果还不是来个鹞子翻身,把侵略者打得夹着尾巴而逃———满洲似乎还要惨,连尾巴都无处夹.
这理论和证据可增加我们的自信,但并不能保证以后就不再亡.
有一点要注意的,再伟大的民族,当他没有灭亡以前,他是从没有灭亡过的,而该民族在绝种以前,也是从没有绝种过的.
然而他们竟灭亡啦,也竟绝种啦,是虚骄之气塞住了尊眼,迷糊了心窍,对内在外在的危机,有一种叶名琛先生式的情意结,认为危机根本不是危机,于是乎危机兑了现,哭的是千万小民和后代子孙.
当希腊祖先张牙舞爪,光着屁股,初到希腊时,克里特岛已有灿烂辉煌的文明,不但知道用铁,还有高度的艺术成就.
然而,只不过两百年光景,克里特人在后起之秀的希腊人征服之下失了踪.

五千年前,南美洲的印加帝国的宫殿,现在还在秘鲁荒山中发现,从那些宏丽的建筑上,可看出他们文化程度之高(当印加帝国登报招标盖那么好的房子时,中国人还是野蛮民族,在茹毛饮血哩).
可是他们而今安在哉柏杨先生说这些,可不是专门泄气,而是我们要认清,竞争是无情的,天老爷并不会因为中国有五千年文化,而特别派六丁六甲,谒者功曹,像保护唐僧一样保护中国.
趁着还活在世界上,应该赶紧锻炼锻炼,把尊肚里的脏水吐出来(吞点泻盐拉出来也行),多吃一点有养分的东西.
现在我们哀悼那些在历史上被灭了亡、绝了种的民族,不希望有一天别的后生也来哀悼我们,千言万语一句话:"勿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恐龙型人物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跳出影子,似乎是中国人第一要务.
37吾友赵宁先生,在他的专栏中,指出大多数中国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影子里,明明是一只小猫的,一看影子那么庞大,就自以为是只老虎.
呜呼,赵宁先生诚目光如炬,不过,柏老得补充补充,盖自以为是只老虎,那还是日正当中的影子,如果是日落西山的影子,则不仅仅自以为是只老虎,因为斜照的影子更为庞大,他简直还自以为是头恐龙,一个喷嚏,地球都会震动哩.
这种恐龙型人物,满坑满谷,触目皆是,马路上、商场上、房间里、衙门里,以及每一个行业的每一个角落,都会碰到.
重则碰得你命丧黄泉,轻则碰得你膀胱发紧,小便频仍.

十二年之前,台北上演一部好莱坞电影(片名已忘之矣,好像是《圣杯》,不敢确定),最精彩的一段是江湖郎中表演空中飞人.
他阁下本来有一套精密设计的装备,那是一对结实的轻金属翅膀,绑在两臂上,就可跟鸟一样满天乱飞.
可是当他一上台面,面对皇帝老爷的隆重介绍和黑压压一片群众的欢呼,就忽然尾大起来,翅膀也不要啦,一直奔向楼梯,往塔上爬去.
害得他那美丽妻子,在后面苦苦地追赶哀号,告诉他没有翅膀不行.
江湖郎中不但不听,反而认为连自己老婆都唱反调,都拆自己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暴跳如雷,用脚猛踹娇妻攀登而上的玉手,几乎把她踹下跌死.
但她仍尾追不舍,一直到了尽头,江湖郎中把盖子一盖,娇妻只好掩面痛哭.
接着是江湖郎中高立塔顶,群众的狂热使山摇地动,他的信心更如火烧,张开双臂,仰面向天,朗声誓言:"没有翅膀,照样可以飞.
"于是,姿势优美,凌空而下,只听扑通一声,跌成肉酱.
跌成肉酱的后果是祸延娇妻,上自皇帝,下至观众,一致认为受了欺骗愚弄,这种跳塔自杀的节目,人人都会,有啥可看的.
他们鼓噪起来,眼看就要暴动,皇帝老爷不得不下令要江湖郎中的妻子继续去飞.
她当然不会飞,但在枪尖围逼下,只好含泪爬上楼梯,为她丈夫的虚骄,也付出一团肉酱的代价.

这是历史故事啦,现实的场面是,今年(一九八年)二月,"中华航空公司"一架飞机,在马尼拉降落时,机长吴黉先生,就有这种膨胀镜头.
闻见思先生在台北《中央日报》上说他:"艺不高而胆大",恐怕太过于客观,盖在主观上,他已到了江湖郎中阶段,认为没有翅膀,跟有翅膀没有分别,只要信心坚定,就是武功高强.
他早已发现降落的高度不对劲,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重来一次.
反而收回油门,放下襟翼和起落架,更使用减速板,使飞机降得更快.

等到接近跑道尾巴时,下降的趋势更勇不可当,鼻轮和两个主轮,三点式同时重重落地,一声响亮,刹那间翅膀折断,引擎脱落,大火冲天,飞机化成灰烬.
四位最倒霉的乘客烧死,三十九位次倒霉的乘客受到轻重之伤.

吴黉先生一个人虚骄,四十余人遭难.
比起江湖郎中只不过夫妻两人断送残生,似乎更价值连城.

就在吴黉先生表演一手之后的次月三月,司机老爷许万枝先生,也有表演.
他开的是游览车,满载"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堂"的学生,作毕业旅行.
行驶途中,车掌小姐照例介绍她自己和司机,当介绍许万枝先生时,称赞他是最好的司机.
许公龙心大悦,而且为了表示他确实与众不同,就在危险万状的山路上,放下方向盘,举起双手,向大家抱拳,一方面答谢服务小姐的推荐,一方面向大家展示他优美的驾驶技术,已到了神奇入化之境,虽不用方向盘,照样可以开得四平八稳.
当他抱拳的刹那,全车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有人更喊出声音.
但许公神色自若,并且对那些喊出声音的胆小鬼,嗤之以鼻(有没有像江湖郎中踹娇妻那样踹了乘客几脚,报上没有记载,不便瞎猜),盖那太伤他的自尊心啦.
于是,到了梨山附近,左撞右撞,终于把车子撞到万丈深渊,十七位大学生死亡.

无论如何,许万枝先生仍是第二流的司机.
他跟吴黉先生不同,吴黉的虚骄,只断送别人的生命.
而许万枝先生的虚骄,却用自己的生命殉葬.
上面几件壮举,柏杨先生都没有亲身参加,只有一件事,我却是荣膺男主角的.
那就是,我老人家请吴基福先生诊治眼疾,最初的几个月,每天都需要静脉注射.
我既不好意思每天往返八百公里去高雄打针,只好把针剂带回台北,在柏府附近找到一家私人诊所,每天前往挨戳.
该诊所的那位女护士,秀色可餐,被秀色可餐捉住手臂乱搞,本也心甘情愿,可是她阁下跟许万枝先生的功夫一样,同是天下高手,许先生可以不用方向盘开车,护士小姐则可以不用眼睛注射.
她总是一面注射,一面跟她的男同伴猛聊,聊到得意之处,还咭咭呱呱,前仰后合.
我恳求曰:"老奶,请你看着点,这可不是耍的呀.
"她的玉容就像挂着帘子似的,刷的一声拉下来曰:"这有啥好紧张的,我闭着眼睛都能注射.
"忽然一阵剧痛,我就哎哟,她曰:"我打针打了整整十年,从没有出过错,你这个老头,怎么还像孩子这么难伺候.
"回到家里,左臂一片铁青.
第二天再去,指给她看,她曰:"没啥,没啥,用热毛巾一敷就好啦.
"只好换打右臂,回到家里,这条不争气的右臂也跟着一片铁青.
一个月下来,她谈笑风生不辍,而我老人家的两条胳膊几乎成了两根木炭.
一个女孩子的虚骄,柏杨先生就得为她赎罪.
幸亏我注射的不是含有剧毒的六六,如果是六六,当场就在她玉足前满地打滚矣.
恐龙型人物最大的特征是生活在日落西山斜照下的影子里.
眼看太阳就要没啦,影子也要没啦,但他却觉得一切都是永恒的.
一个人只要驾了一阵飞机,就自以为可以直起直落.
只要开了一阵汽车,就自以为双手凌空,仍能转弯抹角.
只要当了几年护士,就自以为闭着眼睛就可以找到静脉血管.
于是,一个人只要有了一点钱,他就觉得神通广大,所有的人都得向他朝拜.
手里稍微有点权,他就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教对方领教领教他手里的玩意.
只要出了两本书,他就成了文豪,全世界都得向他欢呼.
只要当上一个主管,不38管是二三流的或七八九流的,他的能力就跟着高涨,职位比他低的家伙,都成了猪八戒的脊梁无能之辈.
只要弄到一个学位,不管是青蛙妈死脱,或跳蚤打狗脱,他就以为连对同性恋都是权威.
只要会说几句英文,如果不在谈话中夹几个字,屁眼都能憋出黑烟.
只要认识几个洋大人,那就更不得了啦,更得随时随地亮出招牌.

至于柏杨先生,自从巷口摆地摊的有一天看我教敝孙女唱:"月奶奶,明光光,打开后门洗衣裳.
"赞扬我是伟大的声乐家之后,我就觉得台湾这个小岛简直容我不下,每天早上都把铺盖卷好,准备出洋去当贝多芬的教习(我最近就要写一大文,揭发贝多芬《田园交响乐》十大谬误,读者老爷拭目以待可也).
中国有五千年悠久的历史和庞大的国土,中国人理应见多识广,充满深厚的气度和胸襟,却有这么多恐龙型人物晃来晃去,好像参加恐龙竞技大会,各显各的神通.
跟我们深厚的文化背景,如此地相悖,实在教人越想越糊涂.
沾沾自喜和浮夸肤浅,只有使一个人陶醉在自己的影子里,惹人生厌生畏,自己却再不能吸收任何新的东西,再没有长进.
大多数人都如此,中国殆矣.

至少是近百年来的事,中国人走两个极端,不是沮丧自卑,就是盲目自傲,而很少能有自尊.
呜呼,跳出影子,别当恐龙,祛除虚骄,应是中国人的第一要务.
崇洋,但不媚外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封神榜》是中国的《伊利亚特》,神仙如云,妖怪似雨,虽然最后都归结于邪不胜正,但双方打斗过程,仍花样百出,轰轰烈烈.
《封神榜》神怪中最厉害的角色之一是殷郊先生,他阁下的翻天印,乃天下第一等盖世奇宝,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该盖世奇宝就被祭升空,砸将下来,不要说人的血肉之躯,就是喜马拉雅山,都能一劈两半.
这还不算叫座,叫座的是连把法术传授给他的师父广城子先生,都无法抗拒,一见殷郊先生翻脸无情,祭起那玩意,立刻魂飞天外,落荒而逃.
柏杨先生这些时吉星高照,忽然间也遇到了这种盖世奇宝,不过时代不同,现代化的"翻天印"不叫"翻天印",改名换姓,另行修炼,而叫"崇洋媚外".
只要"崇洋媚外"这句话被现代殷郊先生隆隆祭出,比三千年前的"翻天印",还要雷霆万钧.
洛杉矶一次聚会上,我正头顶石臼,努力演唱,一位听众老爷忽然传来一张字条,上面写曰:"老头,想不到你竟崇洋媚外,认为美国一切完美,而美国绝不像你想像中那么完美.
"稍后,洛杉矶《南华时报》刊出铎民先生一文,其中一段曰:"崇洋媚外观念,应该猛批.
柏杨老头也像许多刚踏上美国本土的老中一样,迷失在这个社会表象的美好之中,先是自惭形秽,接着是妄自菲薄.
假如他能够呆上个三年五载,相信观感必会大不一样.
""崇洋媚外"这个盖世奇宝,大概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鸦片战争之后,才炼成正果,为害人间的.
这奇宝的内容,可用一个老汉朋友的吼叫作为代表:"你们这些崇洋媚外的家伙(这还算客气的,有时候简直成了'汉奸'、'洋奴'、'卖国贼'),千言万语一句话,无论是啥,都是美国的好,要说美国科学好,我还服,要说连美国的文化比我们好,我就不服,难道我们连做人处事,也要学美国"怒吼的不仅这么一位老汉,而是很多老汉,事实上很多小汉也同样怒吼,就使我老人家的血压大增.

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课题,有些人竟能把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和并没有因果关系的两种行为,不经大脑,就能用唾沫粘在一起,实在是高级技术人员.
"崇洋"与"媚外"相距十万八千里,风马牛互不相及,经过如此这般的硬生生粘在一起,动不动就掏将出来"猛批",灾难遂无远弗届.
不过受伤害的并不是被詈为"崇洋媚外"之辈,而是因怕"媚外"而不敢"崇洋"的人民.
柏老的意思不是说根本没有人崇洋媚外,这种动物可多得要几箩筐有几箩筐.
而只是说,更多的朋友,却是"崇洋"而并不"媚外".
在洛杉矶会场上,我一时紧张,忘了自己客人身分,把脸一抹,露出本相,立即反问与会的绅士淑女,为啥不坐独轮车而开汽车来瞧老头开汽车就是崇洋.
为啥不梳辫子,不束发盘到头顶,而弄成左分右分模样左分右分模样就是崇洋.
为啥女士们不缠三寸金莲,走路一拧一拧,而天足穿高跟鞋天足穿高跟鞋就是崇洋.
为啥男人不穿长袍马褂,或更古的京戏上宽衣大袖,而穿西服穿西服就是崇洋.
为啥不吸水烟旱烟,而吸纸烟雪茄吸纸烟雪茄就是崇洋.
为啥煮饭时不用煤球木柴麦秸,爬到灶头吹火,而用电炉瓦斯用电炉瓦斯就是崇洋.
为啥不睡土炕,而睡弹簧床水床睡弹簧床水床就是崇洋.
为啥见了顶头上司不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而只握手喊"嗨"握手喊"嗨"就是崇洋.
为啥不弄碗豆油燃亮,挑灯夜读,而用电灯用电灯就是崇洋.
为啥寄信时不托朋友顺便带去,而弄张邮票一贴,往一个密封筒子里一投贴邮票投邮筒就是崇洋.
为啥不去看皮影戏,而去看电影看电影就是崇洋.
为啥不拉着嗓门猛喊,而去拨电话拨电话就是崇洋.
然而,我可不相信各位绅士淑女媚外.

回到国内,心里更沉重得像挂个秤锤,觉得事情必须弄个一清二楚,才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轰隆隆阅兵大典刚过,各位读者老爷的记忆犹新,夫洋枪洋炮、洋鼓洋号、洋指挥刀、洋军乐队,哪一样不是崇洋产物,可是,却又哪一样媚了外地面分列式、空中分列式,更是崇洋产物,又跟媚外怎么攀上内亲深入家庭社会一瞧,简直更成了惊弓之鸟.
写稿也好,写文也好,写黑信告柏杨先生挑拨"人民"与"政府"之间感情也好,都只用原珠笔、钢笔而不用39毛笔,原珠笔、钢笔(加上打字复印)固努力崇洋者也,与媚外又有何干客厅也好,办公室也好,公共场所也好,只坐软绵绵的沙发,而不坐硬邦邦的长板凳,软绵绵沙发固努力崇洋者也,跟媚外又有何干上星期去一位朋友家串门,他当面吆喝我"崇洋媚外",把我吆喝得发起酒疯,找了个头,要把他家的抽水马桶砸个稀烂.
他太太苦苦哀求,我也不理,誓言跟崇洋媚外的抽水马桶,不共戴天,等砸了抽水马桶后,我还要砸电视机、砸收音机、砸电冰箱、砸瓦斯炉、砸电话、砸电灯……最后还是他家姑娘,大学堂毕业生,深中"崇洋"之毒,不知道敬老尊贤,不知道礼让大义,而竟诉之于法,召来警察,把我轰出大门,才算结束这场闹剧.
否则,一头下去,他们可是住在十二楼的,全家屁股立刻就没地方放.
不过,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姑娘有啥地方媚了外.
呜呼,真不敢想像,如果上帝老爷一旦大发神威,把中国人"崇洋"所得到的东西,全部抽掉,不知道中国还剩下了些啥翻天印朋友鼻孔冒烟曰:"难道我们连做人处世也要学洋人"咦,真是一个糨糊罐,这还要问,我们在做人处世上,当然更要崇洋,更要学习洋人的优点,但这跟媚外又有啥瓜葛中国在政治制度上,崇洋已崇到过了头,首先就把五千年帝王世袭传统一笔勾销,猛学洋大人的投票选举.
接着把封建制一脚踢,猛学洋大人的民主政治.
在经济制度上,摒弃五千年的重农轻商,猛学洋大人的工商第一.
更摒弃五千年做官为惟一途径的人生观,猛学洋大人多层面结构.
在文化上,整个大众传播工具,包括报纸、电视;整个艺术创作,包括小说、诗、话剧、绘画、音乐,又有哪一样不是崇洋崇得晕头转向.
可是,岂全国上下都死心塌地地媚了外情绪化的翻天印"崇洋媚外",是语意学上的差误,经不起思考,经不起分析.
铎民先生曰:"假如在美国住上三年五载,相信观感必会大不一样.
"这是可能的,但也不见得.
我们盼望中国的武器更精密,要求崇洋学习.
我们盼望中国的工商管理得更有效率,要求崇洋学习.
我们盼望中国人一团祥和,要求崇洋学习说"对不起"、"谢谢你".
我们盼望中国人排队,要求崇洋学习一条龙.
我们盼望中国人尊重斑马线,要求崇洋学习严守交通规则.
我们盼望中国人过弹簧门缓缓松手,以免后面的人脑震荡,要求崇洋学习伫立以待.
我们盼望中国人都有开阔的侠情,要求崇洋学习笑容满面,乐于助人.
我们盼望中国人身体健壮如牛,要求崇洋学习把时间花在运动上,不花在窝里斗上.
———这一切,怎么扯上他妈的媚外面对彬彬有礼的洋大人,我们难道不自惭形秽,反应该"不忘本"到底,横眉竖目到底古书曰:"知耻近乎勇.
"死不认错只要情绪冲动,捶胸打跌,就可功德圆满.
而知道啥是羞耻,不但需要勇气,更需要智能.

铎民先生在"自惭形秽"下,紧接着"妄自菲薄",这两句话同样没有因果的必然关系.
自惭形秽固然可能妄自菲薄,但也可能突然醒悟、发愤图强.
日本老爷的明治维新,就是这么搞起来的.
情绪激动的夹缠,属于风火轮战术,中国人特质之一.
美国一位教授写了一本《日本第一》,没有一个美国人怒詈他崇洋媚外.
柏杨先生只不过写了几篇仅涉及到皮毛印象,便翻天印乱飞.
呜呼,你就是掐着我的脖子,我还是要嚷:"绝对崇洋,但不媚外!
"还请读者老爷思量.

集天下之大鲜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殖民地意识下的社会,以母国的语文为最高级、最尊贵和最神圣的语文.
中国虽然没有当过殖民地,但中国人有殖民地意识.
留华学生白安理先生,意大利米兰人也,在台湾八年,他发现他去店里买东西,讲中国话时,店员爱理不理,可是一讲英文,店员马上就变成了马屁精.
以致白安理先生虽然中文呱呱叫,当买东西时,仍是用英文.
呜呼,白安理先生也属于少见多怪,固不仅店员如此,他如果到高阶层打打转,恐怕他会发现英文更威不可当.
今年(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台北《联合报》上,有一段新闻,一字不改,恭抄于后.
新闻曰:台湾邮政的服务良好是出了名的,但是也有服务不周的时候.
纽约州立大学校长约翰托尔,最近到台湾访问时,曾希望透过台湾良好的邮政服务,去约晤一位学生家长,却令他失望了(柏老按:把"寄一封信"写成"透过良好的邮政服务",以加强压力,可谓神来之笔,真得递佩服书).
约翰托尔校长,到我国访问时,住在台北圆山饭店,他用英文写了一封信给他学生罗玉珍的家长,希望见面谈叙,结果因这封信未附注中文地址,由于时间耽搁,待罗玉珍的父亲罗明鉴收到信时,已过了约定时间,托尔也已返国.
罗明鉴认为邮局把此信退回很不合理(柏老按:好一个不合理).
托尔校长于四月二十四日,随美国大学校长访问抵华,在二十七日写信给就读纽约州立大学罗玉珍的家长,约定二十九日下午七时见面叙谈,结果这封信五月初才送达罗玉珍家里.
40罗明鉴指出,他收到信时,信封上虽加注中文地址,但邮局已加盖"退回"的戳记,上面并注明"寄交国内之外国邮件封面,应附注中文地址"字样,显然是此信退回圆山饭店后,再由别人加注中文地址的.

罗明鉴说,外籍人士不一定会写中文,邮局上项国内函件应注中文地址的规定,应仅指国人相互通信而言,对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封,照理仍应立即按照所写英文地址投送.

台北邮局人员表示,此信可能是被邮政人员误认为是国人投寄信函,以后决予改进.

这则新闻真是集天下之大鲜,这位可敬的罗明鉴先生因未能及时晋见洋大人,失望后跳高之情,跃然纸上.
邮局明明规定:"寄交国内之外国邮件封面,应附注中文地址.
"罗明鉴先生却解释为:"应指国人相互间通信而言","对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件,照理……"呜呼,照理,照的是啥理一封英文信寄出,邮局老爷是不是都要拆开瞧瞧,如是洋名就照寄,如是单音节就退回有些华裔的美国人,如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直用的是K.
H.
Sun,根本没有洋名,邮局老爷又如何分辨.
如果只看信封,又怎么知道他是"外籍人士"和"内籍假洋鬼子"这还不说,中国人在美国用中文写信,行耶,不行耶阿拉伯人在台湾用阿拉伯文写信,泰国人在台湾用泰文写信,又是行耶不行耶邮局老爷迫不及待地承认错误,真不知错在哪里,误在何方又拍胸脯保证改进,更不知哪里可改,啥地方可进.
我们对这种现象,没啥可说,只是提醒一点,在如此强大的殖民地意识、洋奴意识压力下,中国人的嘴脸,已经大变,变得可憎!
你这样回答吗柏杨连载:丑陋的中国人出版社:古吴轩出版社作者:柏杨比裔美籍司礼义神父谈"丑陋的中国人"张香华耶稣说了这话,旁边站着一个差役,用手掌打他说:"你这样回答大祭司么"耶稣说:"我若说得不是,你可以指证那不是;我若说得是,你为什么打我呢"《约翰福音》十八章二十二节和司神父相处,常给你惊奇的经验.
在馆子里,面无表情的女侍把菜单扔到我们面前,司神父悄悄问我:"你知道她为什么这种态度"我还没找出适当的答案,他却幽默地说:"她不喜欢我.
"街上,几个年轻女孩走近,司神父望着T恤上印着外文的一位叫我看,我说我不懂法文.
司神父为我翻译,那几个字的意思是:"来乱搞我!
"他摇头叹气:"她一定不知道这个意思.
"司神父住在台北市万大路附近,那一带拜拜风气很盛,大街小巷处处是庙宇,和私人开设的神坛.
司神父告诉我:"昨晚这里上演酬神戏,你知道他们演什么"我答:"布袋戏.
"心想这回一定答对了.
谁知司神父的答案是:"他们表演脱衣舞.
"今年七十余岁的司神父,是比利时裔的美国人,前后十余年在中国内地以及台湾的生活体验,使他对中国十分熟悉,加上他是中央研究院研究殷墟文字的学者,他对中国语言、文字、民俗的研究,已有五十年之久.
从一九三年起,司神父开始习中文,曾经是赵元任、陈世骧两位语言学家的学生;一九五五年得柏克莱加州大学东方语言学博士,他精通英文、法文、德文、俄文、希腊文、拉丁文,熟谙中文、西藏文、蒙古文、梵文、日文.
一九三七年,他到中国内地北方,一面传教,一面做中国民俗研究、歌谣收集工作,并用英、法、德文等多种语言,发表过学术论著三十余种.
我告诉神父,我很吃惊,因为他老是提醒我这个中国人,身边许多习而不察,或察而不觉的现象.
我心想,为什么不请他就"丑陋的中国人"这个主题,说说他的看法.
以他对中国人的了解之深,对中国人的感情之浓,加上他来自西方文明世界的精神,他丰富的学识和修养,一定会给我们带来跨国性和跨民族性的启示.

司神父说:"你不在乎我的话令你惊奇"我说:"我正在期待你给我最大的惊奇.
"司神父本名PaulL-M.
Serruys,司礼义,是他的中国名字,从这个名字,看出他受中国文化的影响.
可是,司神父答复我的礼义之问,却说:"礼,是很好的东西,是人类行为的规范.
但,中国人只讲礼,不讲理.
于是礼的好处就变了质.
因为礼应该接受理正确的原因(therightreason)的指导.
""义难道不是正确的原因"我说:"我们中国人一向有'礼义之邦'之称.
""礼义之邦"司神父沉吟一会,"我没听说过.
'义'字的英译,应该是Right或者还有一个意义相近的字Justice.
可是我认为中国人最缺乏的,就是社会是非观念(SocialJustice).
中国人讲的义,是用来要求别人而设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例外,可以不必遵守.
也就是说,中国人的'义'是双重标准.
"我问:"从什么事情,使你对中国人产生这样的印象"41"交通现象就是一张中国社会的图画,"司神父说,"中国人对作为一个国民,应该尽什么义务,完全没有观念.

交通规则在中国,只是订来要求别人遵守的,自己不但不遵守,一旦受到指责,立刻觉得没面子.
又譬如说,我今天这样批评中国人,大多数中国人的反应,恐怕是生我的气.
平时,常常有人说我太骄傲,或者来劝我,不能用西方文明世界的标准谈论中国人.
其实,我很不愿意伤中国人的感情.
""不见得人人都会生你的气,我就不会,"我说,"我也不怕感情受伤,我就是盼望听听你伤中国人的心,伤得有没有道理.
"司神父举一个例子:有一次,在一项学术会议讨论过程中,司神父提出与某位中国学者不同的意见,对方从头到尾都不理不睬.
甚至从一开始,这位学者听到司神父有不同的意见,就非常不高兴,立刻面露愠色,拒绝和他讨论.
第二天,司神父亲自到这位学者的办公室,准备再试试和他沟通.
谁知道学者明明在办公室,却教秘书小姐说:"不在.
"司神父只好知难而退.
"所以,"司神父说,"我觉得和中国人讲理,比登天都难.
有时候,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因为,他用逃避问题的态度来对待你,使你无计可施.
其实,根本的原因是,他不想讲理,因为讲理会使他失去面子.
你想,连学术界都只讲面子,不讲理,造成权威和垄断,又如何能要求一般的人民讲理"司神父接着说:"当然,有时候,我和中国学者在一起讨论问题,我提出不同的意见,也有学者会说:'我不同意你,不过,我现在说不出道理,等我回去想想,再来和你讨论.
'然而,能用这种态度来讨论问题的,实在没有几个.
"我问:"你是不是认为中国人讲礼,妨碍了讲理""其实,讲礼和讲理,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司神父强调,"但必须经过学习,同时要有起码的彼此尊重,能力也要相称,才能够讲理.
至于'礼义之邦'大概是中国人后来附会的说法,应该称'礼乐之邦'才对,因为中国历史上说周公制礼作乐.
"司神父对中国古籍了解之深,令我惊讶.
"纪元前五世纪苏格拉底时代,希腊人自称是'理乐之邦',"司神父用笔写出中文"理"字,表明不同于"礼"字,"他们非常重视音乐,认为音乐是理的完美表现,理如果脱离音乐,就像人生失去了美.
希腊人的人生哲学,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kalosk'agathos,前面一个字kalos,是'美',后面一个字agathos,是'善',中间一个k'是kai的简写,是'和'的意思.
希腊人认为,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达到kalosk'agathos,美与善合一.
善,存在于理中,美,表现在音乐里,所以,希腊人自称'理乐之邦',和中国人自称'礼义之邦',是很有趣的东西文化对照.
"我静静地听着.
"不过,"司神父说,"中国人讲'礼',却只是虚礼———面子,'理'则受到压抑,不能伸张.
且音乐的艺术功能,在整个中国文化发展中,一直受不到重视,连带和文学结合的戏曲,也发展得很迟.
直到十三世纪元朝,蒙古的统治者,还不懂向中国民间艺术伸出政治高压的巨掌,中国戏曲才开始得到萌芽.
"中国人的礼,就是面子,司神父的话像一记春雷.
"另外和音乐相关的诗歌,中国也和希腊诗歌,大不相同,"司神父说,"中国人没有史诗(epic),没有像荷马那样壮阔的史诗.
中国人的诗,常常只写一己、一时、一地的感受.
诗意(image)虽美,但只注重个人,不着重对大自然的观察和描写.
即使写,也只是用来烘托个人的感受,更不要说对整个民族观照的史诗.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蒙古人和汉人不同,蒙古人有史诗.
""这个原因是什么"我问.
"我还不是很清楚地知道,只是发现这个现象.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中国人为什么轻视这些"听到司神父的问题,然而,我的思维却仍环绕在他前面讲的"中国人的礼,就是面子"那句话上久久不去.
我回想起,不久前和司神父一起用餐的一幕: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有一家装潢十分高雅考究,取个洋名叫Royal,中译作"老爷"的餐厅,三楼的明宫厅供应中国菜.
我们去的那天,生意非常好,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
司神父和我坐定后,女侍把前面客人吃剩的菜肴撤去,就在染了一摊酱油污渍的白桌布上,加铺一小块橘红方巾,立刻摆上我们的碗筷.
她的动作,娴熟而自然.
司神父等女侍走开后,指着露出酱油污渍的白桌布,说:"你看,这就是面子!
加上一块小红巾,就有了'面子',下面是什么,肮不肮脏,就不需要计较了.
"平时,常听到有人说:"这是太不给面子了……"42"不给面子,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嘛!
""赏脸的话,请……""这样做,真是够有面子……"这类话,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岂不比比皆是!
在这一张张"面子"之下,我们中国人是不是忽略了"里子"我们的生活中,类似"老爷餐厅"高贵的金碧辉煌之下,掩盖着多少酱油污渍,又有多少人注意到神游到这里,才想起我无法回答司神父的问话,于是我问:"你是语言学家,从语言上,中国人的思考方式和西方人有什么不同""中国人的语言,和其他国家的语言,并没有不同,"司神父简洁地说,"中国人常常喜欢自负地说,中国语言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态度和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的态度一样,其实,这是肤浅、幼稚的说法.
""中国语言动词没有时态变化,"我说,"名词没有单数、多数之分,不是和西方语言不同吗""那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并不是语言系统、思考逻辑上的不同.
例如:中国人用'过'、'了'表示时态,用'两个'、'三个'表示数量,并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时态或数量观念.
中国人可以用语言,把思想表达得非常精确.
问题关键在,中国人想不想表达得清楚如果他不想表达清楚,他就可以表达得很模糊.
""请进一步说明,好吗"我请求.
"中国语言在文法上,可以省略主词,英文却绝对不能.
因此,你如果存心想讲不清楚,也可以用语言使别人误会,"司神父说,"中国人在语言上,并不特殊,我认为真正特殊的是中国的文学,那里面有中国人特有的精神.
可是,现在研究自己文学的中国人,偏偏拿中国的文学来和西方文学并论,用西方人研究文学的方法来做'比较文学',用这个方法研究中国文学,是行不通的.
""你的意思是说,语言只是传达观念的工具,观念差异,言语就有差异,是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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